作者:高以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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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好。
只要不在这里,在哪里都可以。
只要不是我,是谁都无所谓。
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煎了几小时却仍然在入睡的边缘摇摇欲坠,不能彻底遁入另一边;或者你睁开眼,然后发现这其实只是另一场梦为你制造的幻觉的投射。不过好在我本就没有醒来的打算。就算意识已经清醒,也会用装睡糊弄过去。
原初的起始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扭曲、遗失了。反正那是个无聊的故事,不听也没有什么损害。“但,我想知道。”X捏了捏我的手指,他的皮肤光滑,我的指骨纤细,遥远的笑声穿透宾馆客房的墙壁溅湿我们共枕的床边,令我感觉有点恶心。“此时此刻,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了,不对吗?”
我扭头去看X,最近他穿着一张很容易失落在黑暗里的脸,所以我什么也没看清。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反驳他,秘密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你能把我们之间每一粒空气分子撇干净吗?你能把自己血管里所有的阴影剔除掉吗?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我甚至想问他,你知道你此刻披着的这副躯壳经历的一切吗?如果你自己皮肤下的角落里藏着一千万个秘密,怎么能要求别人信任地向你敞开?但是我并没有说出口。我想是因为他最近换上的这件新身体让我很满意,飘飘然的感觉还没彻底褪去我。好吧,所以我说……让我想想。
谎言,或者托辞,一百万个,我都可以说。在漫长的过去里我失去很多,当然同样也拾到了、学习了一些东西,拣选,捏造,编排。也许它们不像我原本有的那些那样好,但是,反正最初的东西也已经被我弄丢了,而且只要将它们按照技巧捏合一下,未必看起来就太坏。我也尽可以直接丢给他我穿过的第三幅身体的主人的经历:一个励志故事,有属于过去的崎岖道路、属于未来的光辉终点和一弯亮闪闪的人物弧光。只是讲述了太多次我已经对它有一点厌倦了。心血来潮地,我想要试着捡拾一下原本属于我的起点,就像新人类偶尔也会想把玩一下旧钥匙,尽管传统意义的锁早已经不存在。
在我印象里,那是灵魂转移技术刚刚成熟的事。如果说我一生做了什么百分百正确的决定,买入这家技术公司的原始股票应当算一件,后来我可以随意挑选自己爱穿的躯体而无需考虑价格,都要仰赖这决定。这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商业头脑,我只是单纯被他们给出的概念吸引了,像飞虫被火焰吸引一样不可自控:把人的灵魂抽取出来,将身体出租给他人,过一段时间后再转移回来,得到一大笔钱;愿意付钱的人可以花钱买到另一具身体一段时间内的灵魂注入权,短暂体验另一种人生。最初愿意出租身体的人不多,每次佣金都很丰厚。我把拿到的钱都存到那家企业的投资账户里,因为投资得早,所以复利很可观。
“哇。真勇敢。”X赞叹,“那时候技术不稳定,大家都害怕自己脱下身体后再不能穿回来。我在那家企业上市十年后才第一次尝试这技术。当然尝试过一次就上瘾了。”
“那时候我常常被骂是蠢货呢。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在自己身体里待着之类的。”
“是新事物发展过程中难免遇到的阻力啦。”
我回想那些尖锐的批评,因为太遥远,它们被与此刻的我相隔的时空磨损,显得模糊、钝重了。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也早就和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也许走在街上擦肩而过,我们都不会认出彼此,而这只是灵魂转移种种优势中几乎不值一提的一个。我尝试回想他们的脸但是一无所获,大概三秒钟后干脆地放弃,轻松的欢欣感充斥着我所穿戴的身体的心。然后我又想到了我原初的心。令人讶异的是,对我来说在肋骨里跳动的是别人的心脏还是我自己的、都没有什么区别。肋骨究竟是我的还是他人的也完全没有什么差异的感觉。在第一代灵魂转移技术尚未完全完善的时候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赋,不过随着技术迭代,如今灵魂转移在所有人身上都不会显露什么副作用,偶发的头晕、恶心呕吐仍然不可避免,但也已经研制出了适应症的药片。“现在想来,还好我出租得很早。现在的身体,就算年轻又美丽,一次整租二十年也谈不上多好的价钱了。”我慨叹,从X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用另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一只手的神经丛传递触碰、另一只手的神经丛传递被触碰的感觉,至今仍然让我觉得奇异。“那么,你最初选择从自己的身体离开,是因为那些批评你的人吗?”X问。
“什么?”我大吃一惊,“当然不是啊!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能够不成为自己难道不是所有灵魂转移者的渴望吗?”只要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我是谁都无所谓。我问X,“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可是,人为什么不想成为自己?”黑暗里,X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我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他皱眉的样子。取而代之地,我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另一张脸,我曾熟悉然而早已陌生的脸,夸张地扭曲着,朝我大喊……你为什么不想成为自己?被我失落的、原初的心,面对这样亲密而冒犯的质问应该作何反应呢?我想不起来。这是已经被我丢掉的东西。也许我有想过将这段记忆稍微多挽留一下,但看来也没能携带得太远,现在只剩下这个残破的片段,就像博物馆里陈列的玻璃碎片冷不防晃人一下眼睛。至于那张脸曾经属于谁、后来被谁穿戴,已经是不能激起我兴趣的历史了。我曾在第五副身体里阅读过灵魂转移公司公布的官方数据,他们宣称灵魂转移服务覆盖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三,并且公司还会为了继续深入普及而努力。如果直到现在那个人仍然坚持他的观点、从未使用过灵魂转移服务,我倒会有点敬佩。“那你倒是为什么选择灵魂转移啊?”我反问,“如果想成为自己,难道不是一直使用自己的身体才更合理吗?”
“我把自己的身体冷冻起来了。”X回答,“大部分事情不值得用’我’来处理……我要把它留到真正重要的时候,比如说,我们的婚礼上。”说到这里X的话音染上一层滑溜溜的甜蜜,他伸手来寻摸我的手,我没躲过去,只好任他牵着。“这样,大家就会看见我最值得记住的样子……你也会记住。在你心里,真正的我会永远年轻、意气风发,逃过衰老和死亡。是不是有点狡猾?”他把头埋到我肩窝里。
我把头转到另一边,哼了一声。我敢打赌X在灵魂转移服务上花的钱一定比我多,我可以随手挑件顺眼的身体试穿,但像他这种人会精挑细选和原本的自己相似的身体来穿戴。有些人对具有某种特征的身体零件特别偏爱,甚至有可能把具有该零件的身体出租价格炒到天价,我会记得这种事是因为在年轻时曾经犯过一个错误。那时候身体零件单独出售的服务还没有被全面取缔,在现金流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卖出过自己的一只眼球,不是出租抵押而是整件售卖,尽管那时候拿到了一笔不错的价钱,但后来再在拍卖会上偶然看到它价格已经翻了千倍不止,我也只能暗自摇摇头咬咬牙。不过其实到了现在那些也都无所谓了。X将他的十指扣紧我的,将我拉回实际而粘腻的黑暗中来。“那么,亲爱的,婚礼上你要不要也使用你自己原初的身体?”
我无声地笑了。X似乎察觉到我的笑意,枕头另一边传来头发摩擦枕套的簌簌声。“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在比我遇到X早很多、但也没有那么遥远,在我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出租身体得到租金也能维持生活但仍然会为了能从自己身体里逃出去而感到狂喜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太在意出租身体的回报,所以也不会特意拣选租客,其实无论怎么挑选会仔细对待租来的身体的人都是少数,大部分时候,灵魂转移回去时人都要面对被折腾成一摊烂泥的身体。我倒是无所谓,在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观察那些伤痕对我来说也很有趣,就像站在一栋房子里亲眼见证它如何腐烂一样可以满足我残酷的好奇心,但是打理和收拾总归很麻烦,于是那一次,我将身体出租给了A。A的档案我时至今日仍然记得很清楚,是很干净、看起来十分值得信任的履历。在此之前只体验过不到十次灵魂转移服务——次数越多,破坏租赁身体的可能性就越大——很少的转移次数意味着A大概还对他人的身体抱有敬畏之心,或者至少,稍微还会在意一点。档案里记录他的租后评价一直很好,有一次轻微的酗酒宿醉,再没有更出格的事。几位出租者甚至在备注里提到他会帮助身体打理形象。
X咕哝了一声。“等等,这不会是个爱情故事吧,那也太俗套了。而且你不能等故事进行到现在还引入新人物呀。”他指责我。他说得有道理。但是,试穿过千百次不同身体的我早已经发现人尽可以改头换面成不同的角色,但故事永远是那个故事,人们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讲述直到恍然发觉自己讲得从来都是一件事,然后彻底厌倦它,或者就像原来的我一样干脆闭口不言。总之,我已经明白自己遇到A是注定的事情。我怼了怼X的腰,“不许打岔。你不想听就算了。”
“欸欸,你接着讲嘛。如果故事说一半的话我会睡不着。”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像X说的,这只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A租下了我的身体,三个月后,突兀地向我求了婚。我立刻拒绝了他。
现在想来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我不应该同时租下A的身体,但这不是我的错,在他向我求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灵魂转移服务公司想来没有认真履行他们未经双方签字许可双方不可相互交换灵魂的合同条款,在他们看来这大概只是一次偶发事件,没人认为它会酿成什么严重后果。因此在A用饱含爱意的语调向我许诺我们二人——我的身体和他的灵魂,他的身体和我的灵魂——此后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时,我差点直接从他身体里飞出来,然后我犯了第二个错误。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如果你可以像换一件衣服似地在眨眼间变成另一个人,那么所有的承诺都不会作数,就算答应谁的婚约也没关系,因为你大可以在签字后推门离开,永不返回,没人能找到你因为你早已成为、或者如果你愿意说谎的话、你本就是另一个人。反正从来不是你自己。既然如此,答应A的诺言对我又有什么损害呢?但当时我一心想从自己的身体旁边逃跑,面对着那张令我无法忍受的脸我对A说了很难听的话,任凭他如何求我我也不为所动……我高声尖叫他的自私和贪婪,妄想在租赁身体以外还囚禁我的灵魂,我辱骂他的傲慢,给他判了罪。当在他的——在我自己的脸上看到彻底心碎的表情时我的灵魂忽然感受到一种搏动狂涌的喜悦,那是比一百次宿醉还要深刻的伤痕,我为自己能对自己产生的伤害感到沾沾自喜,一时间没看清他的动作。下一秒A拔出枪,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我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扣下了扳机。
“我今晚会做噩梦的。”X放下我的手,翻过身去。“有点后悔听这个睡前故事了。你也快点睡吧,明早起来我们再商量婚礼的事。”
我们都知道,不会有明早了。不会有什么婚约、婚礼或者婚礼的安排,忙着玩扮演游戏的我们明天早上就会换上另一副身体,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果然,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时X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换上了一套新的身体——我打开行李箱,A两眼空空地朝我微笑。“嗨,早安。”我说。灵魂没有肉体的凭依会很快死去,枪响的时候我就知道A一定没办法活下来。后来公司将他的皮囊和一大笔封口费赔给我,我很小心谨慎地保存着A的身体,基本上只有在逃婚的时候才会考虑使用它。
穿着A的身体来到酒店大厅,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有怀抱什么期望,在这个时代,给出承诺很多时候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激情的愿望而并非为了兑现,就像小孩扮家家酒时说我出门工作啦,然后五分钟后把玩偶推回积木搭建的家门一样。但是我还是稍微停下脚步,等待了一会儿。望着漂浮在大厅里明亮耀眼的白色光芒里脚步匆匆、面目模糊的人群,我看见了被一个个陌生的皮囊包裹着的秘密、谎言和欲望,它们在我眼前接连不断地燃烧又熄灭,没有一个是为我而来,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无比轻松,宛如自由。然而正当我放心下来、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差点放声尖叫,多亏A的手掌死死捂住了我的嘴。一个左顾右盼的身影在步履匆匆的人群里突兀地矗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那是我的身体。
我看见,我看见自己被责骂怪物时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现在它们被镀上一层亮银在我的胳臂上盘踞成一个扭曲的刺青,不知隐情的人大概会暗自揣测神秘的图案。我看见被我遗忘名字、曾朝我悲伤地大喊为何不想成为自己那个人在我原初的心脏上钉下的巨大黄铜钉子,它现在在我胸口摇摇欲坠,显然久未打理、布满铜绿。我看见我一无所有的右眼眶薄薄地缝了一层白纱,透过昂贵的精亮我悚然注视着背后可怖的纯黑色空洞。我看见A在我太阳穴轰下的红色的伤口,那里现在被绣上一朵玫瑰,有个擦肩而过的人不屑地瞥了一眼,一定以为那是个品味低劣的装饰。我看见那具身体,年轻的、因为被定格在A枪口下而将永远年轻下去的那具身体,即使如此也依旧称得上英俊美丽的、那空洞的英俊美丽不知为何显露出一种超脱的茫然的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在大厅中央旋转好像一个被丢弃的发条失灵的舞偶玩具,在那副身体上,所有那些汹涌的过去咆哮着呐喊要再一次、再一次抓住我,牢牢地永不放开。
然后,我就像从一个梦中猛然惊醒过来那样想起来了。我不在现在、我不在这里、那不是我。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空气再次涌动,世界恢复色彩,那颗与我无关的、此刻在原本不属于我的肋骨下的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我起身径自离开了大厅,轻盈且头也不回地,从明亮的白光走向更加明亮的白光。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名字已经全部被我丢弃、忘却了。有一天我望向镜子,不出我所料,那里存在的不过是一个新的陌生人。
END.
//写短篇好爽啊再也不想写长篇了.jpg
作者:高以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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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来就不相信时空穿越之类的事。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从未来回来的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看起来非常、非常倦怠,我只能压住渴望向你吐露的一切,劝你好好休息。尽管我也知道,你是身负着最多期望的那一个。或许那时我就应该告诉你其实没有人在乎时空穿越是不是真的,他们只是想要一点模糊的先机,和祈祷类似,让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罪孽和欲望时心里感到一点安慰。高高在上的他们为了这一点微薄的心愿磨碎了多少青春之人的青春,你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二,茫茫泪海里一只可以忽略不计的泪眼。过度认真算是你身上的缺点,但只对你一个人有害所以没人提醒你。有时候你会抱怨他们的逼迫,随着实验进展的不顺利,这种有时慢慢变得愈来愈频繁,不单单是向我抱怨而是向所有人,我告诉你这很危险,你扬扬手,撇过头去不再说话。我也只能沉默下来,看你的侧脸。我没告诉你我能背诵你脸颊上每一颗痣的位置,尽管我的记忆力并不过人,我只是注视得太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注视下去。这当然是个错误。
你也不相信自杀。就像许多前辈们一样,你科学的才华朝着某个只对你自己开放的神收敛,如果必须保持诚实,我会承认我嫉妒,因为我从未理解过这种信仰。但这并非关于我的故事而是关于你的。由于他们的祈祷收效甚微(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战争开始了,你离开这里去参了军,你的妻子三个月后在你们的婚房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在遗书里写你们会在神的身边重逢,她那时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也以为你已经死了,所有了解你的人都叹息你心碎而狡猾的选择,用一种不背叛任何事物的方式达成从一切中逃离的目的。我买了两座墓地,墓碑上分别刻着你和她的名字,每次送花时悄悄在你的墓前多放一支。因为战争的缘故经费被削减的很厉害,比起能直接见效的武器,与祈祷类似的研究被轻易扫进角落,这足见他们目光短浅,不过因为你不在所以其实无论投入多少结果都是一样。你回来那一天清晨满城泛起罕见的大雾,扫墓回来的路上,破烂得快要散架的你就直白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还没来得及相信眼前的一切你的名字就自动从我舌尖上滚落,你的眼眶深处随之泛起一点疲惫的喜悦,并不真切,仅仅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而已。我很难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为了再重温一次那一瞬间的感受我愿意去死十次。你告诉我战争结束了,话音刚落就重重倒在我怀里,我踉踉跄跄地勉力撑着你身体时雾里忽然笔直地分出一条路,我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见刻着你名字的墓碑。
最开始,一切都很好。你虽然伤痕累累但并没伤到主要的脏器,这简直堪称奇迹,我打趣说是对神的祈祷起了作用,你苦涩地朝我咧嘴。他们派了人来探望你,企图说服你重新加入研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那么疯狂的样子,也终于意识到战争还是改变了你身上的什么。你抄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抡那人的头的动作像是另一个人,让我感到陌生的人,相片,水杯,花瓶,凳子。血淌了一地。但你毕竟曾经在军队中服役而那是他们挑起的战争,所以他们也不能说太难听的话。你变得更虔诚,每天会去妻子的墓前祈祷,放两支花。我开车将你送到墓园门口,远远地望着你,我们谁都没有提到我的那个错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呢?是面对着自己冰冷的死亡证明呼出热气这一点最终逼疯了你吗?你开始忘记一些事物,忘记钥匙和眼镜的位置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错,但是你的记忆逐渐自我蚕食,像一条衔尾之蛇,直到有一天你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活下来,而我也无法给你答案,那些炮火和硝烟隔断了我与你共同拥有的岁月,它们仍在寂静里膨胀,并终将破坏一切,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你的天才因为无法解决自己如何存活这一问题逐渐变成了一个诅咒。你仍然不相信时空穿越,理性提醒你其中谬误,神责备亵渎,但由于你把自己的生存混记成了死亡,这竟然成了你对自己唯一可行的解释。你逐渐开始相信真正的你已经死在战场上而现在的你只是一个仿品,时空某个坐标跳跃了一下,出错了。你的精神被自己发掘的矛盾一点点撕裂,最终导向癫狂的绝望之中。那时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比这更让我心碎,但我并不坚信这一点。现在想来,冥冥之中我或许模糊地得到了某种启示,你的神还是仁慈的,尽管我从未相信祂。
你抓住我的肩膀说这是一个阴谋,你的眼睛睁得好大,透明的泪膜下、血丝犹如活的红虫在眼白上蜿蜒。时间,你说,因为时间出了问题。为什么曾经的痛苦漫长详细,此刻的日常却草草了事?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充斥着大段空白的片段却毫无知觉?我推开你试图让你冷静,这是大脑的创伤反应,你无法时刻承受战争的冲击,所以大脑将那些残酷的片段删除,这是正常的。你冷笑一声,我说的从来都不是这个,我又不是白痴。你望着我的脸,现在回想我们人生第十六个夏天,回想我和你的毕业典礼,回想我们当时如何加入他们,回想我和妻子的订婚派对。全是空白。我哑口无言。这是他们的阴谋,你的脸被痛苦和愤怒烧得扭曲了,我们曾经也参与其中,这是我们的报应。他们也应该有他们的报应。我试图安抚你,但收效甚微,只要你扭过脸去,我就只能败下阵,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你筹到了枪支和弹药,我说,你会死的。反正空棺材已早早准备好了,也不需要第二块墓碑,你这样回答。你的神和妻子都在那边等你,这边徒留挽不住你的我。我向你要了一支枪。三天后你死于枪杀,花费了五条安保的命,毕竟你是参与过战争的人。他们将你就地击毙后逮捕了我,认出我和你曾经参与时空穿越的研究。以五年内必须掌握时空穿越技术为代价,他们将我的死亡推迟了五年,我答应了他们。
因为这已经是我第36257次循环。
第0次循环里我在你死后四年零三百六十三天研制出了时空穿越机器,他们同意将我作为第一个实验体进行体验。第481次循环里,我没忍住向你坦白了真相,你从没见过从未来回来的人是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只要被观测粒子就会坍缩成本征态,你的死亡是我进行时空穿越行为的理由,但是只要我穿越你的死亡就会因为我这个观测者的存在成为既定事实。你被我逗笑了,说我在订婚派对上喝得太过烂醉,明天工作恐怕会迟到的。第8923次循环里,就在毕业典礼上你朝我大笑挥手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想不起任何十八岁以前的事于是痛哭失声,你吓了一跳跑来拍我的背。第10001次循环的起始时间已经推迟到二十岁你和我刚刚加入他们那天,事实上由于持续观测必然冻结系统状态,我的穿越不如说只是一遍遍重复固着我本身的记忆,而记忆会被磨损。第21654次循环里,我彻底忘了你妻子的名字和脸。
我回到他们给我准备的牢房,掏出贴身藏着的、你留给我的枪,它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显出从容不迫到略微有些嘲讽的姿态。我一直都知道打破循环的唯一办法是什么。如果观测者死去整个系统就会维持在叠加态,或许在那混沌之中的某个未来里你获得了活下去的机会,那里甚至可能存在着你、或者我们都获得幸福的世界,伟大的平行宇宙,混乱、宽容、有诱惑力,每天晚上入睡前它都如潮水轻轻没过我的神经元提醒我其实拥有选择离开这一团失败乱麻的权利,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这团乱麻越拉越长越缠越紧,朝着愚蠢和无可救药的方向一路狂奔,有时候我必须咬紧牙齿才能抵抗把子弹放进自己颅骨里结束这场闹剧、开始一场……无论是什么都比现在更好的渴望。但这是个陷阱,因为情况当然也有可能变得更差。我也知道循环的代价。停滞的人生,或者,循环会逐渐吸干宇宙能量导致世界末日倒并不是我所考虑的问题(他们不会意识到这点的,哈哈,即使不和你比较他们也都是笨蛋),我唯一的恐惧是污染。重复的固着会污染我的记忆,放大细小的偏离招致离奇的谬误,就像用圆珠笔尖反复画一个圈,即使再工整的痕迹也会产生微小的偏差,我害怕它在我不知觉间篡改你的脸、偷换你的声音、磨平当初的悸动,而这才是无限的伪循环中不可避免的事。真正的你是这样的表情吗?原初的你会这样做吗?我所爱的、鲜明的、唯一活过的你……我拿起了枪,然后,拆出弹夹,卸下里面的全部子弹。我再一次抗拒了这种诱惑。放手、把一切归位、接受真正的你已经死去并继续我本应继续的人生的,正确的诱惑。
我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不像你。即使冒着如此风险我也已经下定僭越的决心,要将你从你的神和你的妻子那边抢过来,牢牢攥在我手中。就算宇宙毁灭,就算抹去我本可以拥有的未来和过去,就算面对着你对于大段空白记忆的质问无言以对,就算你的脸随着我扭曲的记忆逐渐融化……我都无所谓。只要做好了目睹你的一切从我指缝中漏走的准备它便不能伤害我。现在,在那个悲哀的结局到来之前所有漫长的、漫长的循环里,我要最充分地品味有关你一切的灵光与苦涩,我会耐心地将你的痣一粒一粒全部吻下来,绣在我舌尖做永恒的芝麻。
END.
//久违的短篇复健。精神病真的是我舒适区.jpg
作者:高以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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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夺回我们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这句标语的时候,公园角落的投币零售机还在,往投币口扔一枚硬币,可以听见它叮叮咚咚唱歌一样落下去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因为喜欢听这个声音就往里扔硬币啊?a边嘲讽我边毫不客气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气压的骤然改变让罐子里的饮料海轻柔地沸腾。不远处斑驳的深色树影洒在c肩裙,她的笑声就像她瞳孔正中生长的浅蓝色花一样柔软。
夺回。我们听着c慢慢地咀嚼海报上的两个字,那时候a、c和我每天都在公园里闲逛,影子熟络亲昵地挤在一起。与原来的保卫二字相比,攻击性更强了,还能隐秘地暗示着某种正当性,好狡猾。c的声音有种魔力,听起来像是从远处飘来、还未抵达就已经失落的歌谣。她问:为什么大家不能彼此相爱、而一定要杀死对方?
因为他们是敌人所以就该死。a耸耸肩,用轻松的语气回答。看我能将这个易拉罐扔多远!她胳膊画个半圆,被捏扁的空易拉罐画了道饱满的弧叮铃当啷飞向终点。瞳孔镶嵌着红色刚玉的a,小臂肌肉饱满、线条流畅,拥有可以看到后槽牙的爽朗笑容。哈哈我是第一名!拜托,c不满地微笑,明明没有人在和你比赛。
当时,我说了什么呢?我捡起滑落出货口的糖盒,泛着甜腻珠光粉色的珍珠糖在其中整齐排列。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产的珍珠糖,因为真的曾咽下去所以回忆时喉咙会条件反射地想起甜到呕吐的滋味,让人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吃过,只是空洞甜蜜地怀念一种幻想。我捻起一颗珍珠糖用指腹蹭掉表面的亮粉,它的实体苍白发粘像我普通的肉质眼球,我将它嵌在蛀牙的空洞里,然后骤然爆发疼痛的尖叫。喂!a和c吓了一跳,紧接着我们一起大笑起来。真是个疯子!c捶打我一拳但其实一点都不痛,痛苦和快感的脑区离得很近,你会把自己脑子搞乱掉的。a自顾自笑个不停,等我长虫牙了也要像你那样玩!啊啊,那还得等一百年吧。我的话语含混不清,一半脸颊沿着痛苦的惯性扭曲另一半脸颊挣扎露出笑意。毕竟a你、牙齿和骨骼都那么坚硬。话音刚落我就在眼角余光中看到阴影里的盗猎人,他的机械臂反射着阳光的碎屑闪闪发光,就像硬币背面的浮雕。
战斗结束得很快。a将盗猎人压在地上用力扯下他的机械臂,电线和神经分离的瞬间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瘫倒成一摊烂泥。哼,设备倒是不赖,明明金属是被严格管制的……机械臂抽搐两下端口处爆发几粒火星然后彻底变成温顺的、冰冷的钢铁,婴孩一般安静地躺在a的臂弯里。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得到这样的。a轻柔地抚摸着怀里的机械臂,红色刚玉的瞳孔跳跃光芒。c有些不安地拉扯她,要不还是还给他吧?他看起来快死了……那人很明显已经没了意识,肩膀的断面淌出的大片血迹毯子一样垫在他身下。
c啊,你实在是太……软弱?是这个词吗?a偏了偏头。他可是想要你的命,挖出你眼睛卖个好价钱,你明知道自己生长着花瓣的眼珠多珍稀、多昂贵吧?因为是敌人所以就该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a耸耸肩,我才不要把战利品还给他呢,她抡圆手臂将机械臂摔了出去,远处传来零件叮铃当啷砸碎在地上的声音。总有一天我要给自己装上更好的复合金属机械体。人工的、可靠的、所向披靡的坚硬,真是向往啊。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个死掉了……上次被你扯下机械体的那些人都没活过两天,a。c将脸埋在手心里。如果我没长着一双这样的眼睛……如果大家都长着同样的眼球,一起普通地幸福地活着就好了。蓝色的柔软花瓣沾满泪水,像晨雾凝结的露珠。a撇撇嘴,不说话了。我们继续在公园里闲逛,看太阳如一枚发烫的硬币般无所事事地从天幕上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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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后,我们都参与了潜泳。在这里,要么参与潜泳,要么生育,只有这两条道路可以选。我和a是很早就确定自己要潜泳的人,但c的选择多少让我们有点吃惊。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事情的。我问c,你知道有人说那些电子幽灵在很久之前也曾是人类的一种吗?c望着我,瞳孔的花朵哀伤地绽放。可是,如果生育的话必须将眼珠上缴供潜泳者使用,我恨我的眼睛,但是没有恨到想要真的失去它们。
我们必须夺回我们的眼睛,潜泳者训练手册的第一页写着:同时杀死妄图占有它们的电子幽灵。
数据海。宏大的、肮脏的、晦暗不明的,上个时代的人类遗留下的产物。数据海里有丰富的待打捞的数字遗产,邪恶的电子幽灵寄居其中,它们缓慢蚕食着海里的数据,腐食性细菌一样一点一点将海蛀空,潜泳者必须和它们搏斗,与此同时电子幽灵也觊觎着我们的眼球。当然不是真的眼球:想要进入数据海必须使用金属头盔将脑波进行投影变换以进入数据海空间,投影后一个人绝大多数信息都积聚在眼球的位置,在数据海的战斗里眼球被破坏的人永远没有办法复原,只能被电子幽灵生吞。而如果捕捞电子幽灵将其进行逆投影变换,就可以得到珍贵的稀有金属,幸运的话,稀有金属里还会镶嵌着代表着不幸命丧其手的潜泳者身份的眼球碎块,Z说。当然,谅你们这群蠢货也听不懂,就好好记住你们自己的任务以及别被打爆眼球死掉就行了。Z是我们的培训者和领导者,脖子以下都替换为了复合金属机械,周身闪烁傲慢的亮银色辉光,爱好是贬低我们以及吹嘘自己的眼瞳是多么昂贵的钛合金。等着瞧,a背地里朝他翻白眼,早晚有一天我要将全身都改造成比他更坚硬的金属一拳将他脑浆锤烂。a的眼眸红色刚玉里暗波流转,早晚有一天我会的。
我们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作为一个小队战斗。c负责勘探、a负责战斗、我负责清扫。一切都还算顺利、日子无波无澜地淌过去,直到有一天,c爱上了她的敌人。
7说我们原本都是人类。从战斗脱身后c急切地向我和a解释,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他们只是想在数据海里活下去。听我说,a,你杀死的哪些电子幽灵也和你一样,只是想要幸福地生活啊。a不屑地冷哼,几场战斗令她变得更加高大、冷酷,现在的她甚至比一些改装了机械体的潜泳者更擅长战斗,但a仍然梦想有朝一日用工资买下全套金属机械、抛弃自己的肉体。既然你不能接受这种生活方式,那就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回家去不就行了。c,现在看来你不仅软弱而且愚蠢:为什么要听敌人说的话?c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拜托,你不会告诉Z我私藏了电子幽灵吧?在这整个过程中,电子幽灵7转换成的稀有金属块在她手心里显得沉甸、安静、无害。我当然会报告啊!a提高了音量,你明知道私藏稀有金属是可以判死刑的罪过!
但a最终还是没有告发。她和我们走得不再那么近了,有时侯自己包揽下潜中全部勘探、战斗和清扫的任务,由于战斗成绩特别出色,还得到了两枚塑料勋章。休息的时候,她沉迷于比选各种机械体,但是我们的工资什么也买不起,所以最后也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c和7在数据海的各种障碍背面和缝隙内侧约会,我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给她们望风,渐渐地c的话题全部定格在7身上。7说她喜欢天蓝色。7说她也讨厌相互残杀。7说遇到我太好了。直到有一天,c笑盈盈地告诉我,7邀请她永远留在数据海里。
你确定吗?我不安地问c,她邀请我参加她和7的婚礼,今天以后她不会再回来。当然了!c戴上电波转换头盔,眼瞳正中的小花微笑着摇曳,你知道吗,这是唯一一次我戴上头盔还会感到高兴呢!
7在数据海里等她。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7,半透明的电子幽灵团,一团边缘柔软的多边形样子慢慢浮现出小巧的眼睛、鼻子、耳朵,忽而消失,忽而浮现。你终于来了。一小团数据裹附住她的手,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c轻轻皱起眉,仍然保持着笑脸,7你先放开我的手好吗?有点痛欸。可是电子幽灵并没有回答,它的身体一瞬间膨胀了几倍,就要将c和我全部吞噬——
你们这么不坚定、这么愚蠢,真的太好了。它的声音变得低沉邪恶,红光一闪,它的头部爆裂开来、零散的数据飞沫胡乱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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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完全忍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事实上她笑得有点太夸张了,如果是在陆地,她会岔气的。c,这也是婚礼其中一部分吗?她手里端着脉冲枪,刚才它救了c和我的命。被打散的电子幽灵缓缓朝死亡的方向挣扎蠕动,不,不——
——邪恶的,恐怖的生物。我注意到电子幽灵似乎是许多小小数据泡沫的聚合物,现在它们的光芒一闪一烁渐渐黯淡,全都发出凄厉的哀嚎。抢走了属于我们的机械体,抢走了属于我们的陆地空间,现在还要杀死我们的灵魂、用于奴役。明明他们并不允许你们使用机械体。承载着被煽动的仇恨和被灌输的理想的你们,不过是被利用的……a熟练地补上两枪,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眼疾手快地将飞沫用特殊装置收集了起来。哈哈,寄生虫还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呢。a喜滋滋地摇晃着战利品,这些能转换成好多稀有金属,这个月可以拿到提成了!
c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于是我和a将曾经是7东西送去逆投射。将手掌大小的稀有金属切开,其内部密密麻麻堆积着十几颗破损的眼球,同样的惊恐定格在型质各异的瞳孔里,挤压成一座小小的、悲哀的坟茔。啊,这里有很完整的——a惊叫起来,她手里攥着一双刚刚从稀有金属里剥离出的、完美圆润的金属球,不知曾属于哪个潜泳者。光线在被举起的金属球表面聚焦,笔直地刺进a的眼瞳里。太美丽了……我做梦都想换掉我的瞳仁!A回头朝我狡黠一笑,如果别人问起的话,就告诉他们我做了最昂贵的瞳仁改造术。红色刚玉闪烁着明艳的华彩,a将手伸进眼眶扣下自己的眼珠混着血滴随手丢掉,迫不及待地将金属球塞进眼眶里。这是将全身都换成金属机械的第一步,她说。当晚a发起高烧,第二天没能参加潜泳。又过了一周后,我和c接到a病危的消息。
我和c去病房里看望a。曾经那么强壮的、美丽的a,此刻在白色病床单上奄奄一息,她体内的血液沸腾灼烧全部的脏器并将骨头煮得软脆,眼眶里的金属球表面一层氧化斑驳,剥落的银色金属质再和着烫人的血从眼眶淌出来,干涸成床单上黯淡肮脏的血痂。不要换掉我的眼睛,这很昂贵。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a反反复复对我们重复这一句话,要求我们转告给医生,当她昏迷后医生为她准备瞳仁摘除术却在初步检查后就宣布放弃,我们看见金属球的底部已经与她的血液彻底融合黏连、无法分离。
真是货真价实的蠢货。Z轻蔑地评价,日光被他光洁的身体反射在病房的墙上,明亮得令人恼火。难道不知道瞳仁改造术之所以昂贵就是因为需要用大量药物控制排异反应吗?人体和金属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相融?如果因为这个完不成这个月的指标的话,你们都拿不到奖金,我可是事先提醒你们了,Z拖长腔调,本以为你们两个至少能聪明一点、提醒那个蠢货的。
c的巴掌扇在Z脸上。
我从未看见过那么愤怒的c,好像她将自己献祭给了愤怒本身,哪怕下一秒就会被自己的怒火吞噬、焚烧成灰。Z愣了一下,脸颊的巴掌印开始泛红,回过神来后立刻恼羞成怒地掐住c的脖子,我拼尽全身力气拉拽也无济于事。滚回家吧!Z的金属手指像戳爆一个肥皂泡似的戳进c的右眼球,血滴成股喷涌一霎打湿花瓣,因为愤怒而绽放的花瓣垂下头、安静地萎蔫。Z松开手将c扔在地上。从今天开始,你们都被解雇了。
害你也丢了工作,对不起呀,Z踢踏着脚步离开后c小声对我说。血从她捂住右眼的指缝里汩汩淌出,当我们再望向病床时,a已经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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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被葬在潜泳之地,我和c领到了a的眼睛,却是那双害死她的金属球。她从前的红刚玉眼珠呢?我问工作人员,对方很不耐烦地驱赶我:谁知道?金属球很值钱的你们不要得寸进尺了。
我抚摸着金属球,一半亮银、一半黑灰色的光滑金属,握在手心里不一会儿就变得滚烫,我想起我们手挽着手在公园闲逛的时候a灼热的手心,血在她血管里奔流乱跳,很容易摸到她的脉搏。她总是喜欢握住我们的手,笑着嘲讽c的手心怎么总是冰凉、一定活不长的。而我,a嘻嘻地开着玩笑,我会将身体换成机械体然后永远永远活下去、每年去公园给你们扫墓。闪闪发光的、坚硬美丽的机械体,要杀死多少电子幽灵才能得到呢?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有关a的梦,梦里a的红色刚玉眼瞳里精光跳跃,我定睛细看时原来是内里有一簇火焰在燃烧。这是一个好梦想吧。a望着我,她眼眸里的火光映在我脸颊上,烤得我脸颊发烫。还是说、这是一个坏到必须以死亡为代价的坏理想?梦里的a偏着头思考了很久,这是她活着时永远不会做的事,火流淌出来将哑口无言的我烧成灰烬,然后我醒来。c在我的对面默默流泪。我梦到a了,她抹去空眼眶里淌出的泪滴,a问我为理想付出的代价和惩罚有什么区别。
那一天我和c离开了潜泳之地。外面许多事情都变了。公园变得杂乱、肮脏,投币零售机伤痕累累地倒在地上,玻璃被砸得粉碎,表面覆盖着粗俗的涂鸦。标语被撕下来,集合在一起点火焚烧。杀死潜泳者、稀有金属是属于我们的、挖掉他们的眼睛。像当初的a、c和我一样大的年轻人聚集在我们曾经闲逛发呆的地方,喊着乱七八糟的口号。
其实他们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呢,我对c说,如果我们当时知道这些就好了。自从不再潜泳后c变得愈发沉默,聊天时总显得心不在焉,仅剩的左眼眸里蓝色的小花耷拉着花瓣,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和枯萎有什么区别。都是那些大写字母的错,凭什么他们就可以随便使用金属机械啊?潜泳只是一个骗局,我们被骗了而已……别说了。c突兀地打断我,我不想再想起来那些事。
其实,我要结婚了。沉默了一会c犹豫着开口。未婚夫说为了我好,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
因为太突然、太荒诞了,我笑起来。你是在开玩笑对吧,我们从多久以前就是朋友了?啊,因为实在太久远,所以一时甚至想不起来。再说,生育的话眼球要上缴,你不就是因为不想这么做才参与潜泳的吗?如果现在结婚的话一切……脑海中闪过a的脸,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任凭舌头说下去。一切就都白费了。
c突然站起身,她的影子覆盖在桌子上、朝我倾斜,一瞬就将我笼罩了。c扇了我一巴掌。不要再审判我了,够了。不要再审判我的一切、审判我的理想、审判我的幸福。我为了这样的幸福付出多少价码是我自己的事情,拜托。c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我不想再恨、不想再痛苦了。他是个好人,就这样吧。
愤怒的火焰填满我每一条脑沟,因为太过生气,我的心中反而升腾一股冷笑。c,你还真是从头到尾就只会说漂亮话,也许你还没注意到你所谓的爱和理想只会让敌人幸福、让自己人受伤。愿意自欺欺人的话就请继续吧!忘记潜泳、忘记我倒是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哪一天你也会忘记a的死。想要紧闭眼睛蜷缩在你肤浅的理想和虚伪的幸福——我停顿一下,讥讽地补充到,哦我忘记了,失去眼球的你,马上就要连闭紧眼睛都做不到了呀。
你是不是也一直觉得我既懦弱又愚蠢?眼泪沿着c指缝流到指节处再蜿蜒淌下手背,滴滴答答在白色桌布上洇湿灰色的小圈,像林立椭圆形的墓碑。
我没有回答,夺门而出。曾经我们一起消磨掉年少时光的公园在一片隆隆声中被拆毁了,我听见义愤填膺的口号声、呐喊尖叫的哭喊,混着警察的枪声。我贴着风暴外围溜过去,在心里默念:杀死潜泳者、稀有金属是属于我们的、挖掉他们的眼睛。吞吃着这些词语,我心里的火焰熊熊燃烧撕碎了一朵蓝色的花,比我以为的还要更加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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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我收到了c的道歉信。
致我最好的朋友:
很抱歉上次和你吵架了。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既弱小又虚伪、遇到痛苦首先就想要躲藏起来的人,对不起。诚实地说,就是因为在我内心最深处知道我所追寻的理想多么虚幻,希望所有人都互相爱着、不要再伤害对方,其实只是自己因为脆弱而不想被伤害而已,还用理想啊幸福之类的词语粉饰,胆怯又狡猾的其实是我自己,真的很抱歉。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和a的,只有这点务必相信我,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为了逃避过去的错误而将远离你了,我会尽量坚强起来,以后我们也要多多见面,好吗?
再次说声抱歉,请原谅我。因为发生的一切事。
爱你的
c
c在信封上画了一朵卡通的、五个花瓣圆溜溜均匀分布在一个不那么圆的圆形外围的小花,小花里是一个笑脸。小花的叶子牵着一个卡通小人,小人被血迹覆盖了。c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经过曾经是公园的地方时被声称仇恨潜泳者的人用刀子捅进了后腰,凶手像折断一朵花的茎那样将她丢在路边任凭她流干血液,等警察到来的时候她两个眼眶都空空如也。因为信封上有我的名字所以在结案后警察将信封送给我,我当时正在浏览反叛潜泳者的消息,听见警察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将消息谨慎地藏起来。然后,我收到了c再也没能送到我手中的信。
葬礼是雨天。
天空是湿润、沉重的灰色,铺满蓄水的云层;墓碑是光滑、美丽、崭新的灰色,墓碑旁有人放下整洁的蓝色花束。c本来就人缘很好,还有人因为同情前来,一些人站在远处举着牌子,上面的标语写着叛逆者都是杀人犯。我一个人站在墓前,影子垂落墓碑上,想起她影子将我笼罩、打我一巴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希望她能从墓中坐起来,再扇我一次,我会告诉她她的巴掌从来都没有什么力道,这样想着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混着雨滴砸在墓碑上。我从未如此想念那双生长着蓝色小花的眼瞳。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发现是一个和我一样长着普通眼睛的男人,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悲痛的痕迹,微笑的时候眼角有点向下瞥,无意间流露出一种无辜。你就是c的朋友吧?c经常向我提起你……他向我低头致意。你好,我是c的未婚夫。
我任凭眼泪从脸颊滑落,没有伸手去擦。为什么c死了?我的声音平静得令我自己感到恐怖。
男人被我的问题噎住了,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支支吾吾地笑着,露出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息事宁人的笑容。我长久地凝视这个男人,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过人的地方,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就连眼珠都普通得要死。就是他不让c和我见面导致我们吵架所以c才会死在给我送道歉信的路上,脑子还在思考逻辑的时候我的手臂已经挥舞出去,结结实实揍在他脸上。为什么c死了?周围人惊叫起来,我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身上,直到警察将我们拉开。怎么回事?他倒下时压倒了墓前的花束,我盯着被压扁的蓝色小花想,如果在逮捕我之前能允许我买一束新的就好了。
没事,我们只是……闹着玩。男人对着警察赔笑。真的,没关系,抱歉,不必理会我们了。闹着玩至少要分清场合吧。人群散尽,警察也一脸狐疑地离开,他们叮嘱了两句,转身回去抓捕反叛者了。
为什么不揭发我?我疑惑地问男人。他拍打着身上的草和尘土,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还好没有压坏,c曾说希望你能拥有这个……c的眼瞳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盒里注视我,在一块透明的浅灰里,淡蓝色花朵恍若凝固在风中。为什么大家不能彼此相爱、而一定要杀死对方,c不是经常这么说吗?男人有点尴尬地挠头。总之,既然你收到了就好了。再见。
我站在原地,忽然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力气,整个世界都沿着远离我的方向崩裂开来,我的眼前浮起c的脸庞、a的眼瞳、我们一起玩闹时的欢笑,它们短暂璀璨地在我眼前绽放又归于长久的寂灭,我伸出手时一切都灵活地从我指尖滑脱。在还不知道什么是信仰的时候所坚信不疑的东西,现在已经一点都不剩了。连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也已经不知道了。我想起公园、想起潜泳、想起叛逆者,想起我曾和杀死c的人喊过同一个反叛的口号,尖锐的酸苦从我腑脏间升起将我整个戳穿,我跪倒在墓碑前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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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我又回到了潜泳之地。大概是由于外面对潜泳的反叛愈演愈烈的缘故,参与潜泳的人越来越少,像我这种曾被辞退的人也没受到什么阻碍,很快被分配了一个搭档。为了削减人员需求,现在一个小队只有两个人,我的新搭档X有着镍基高温合金的眼珠,一半身体改造成了机械但使用并不熟练,作业效率比a差一点点。她的性格安静、温和,杀死电子幽灵时的表情会让我想起c。
电子幽灵在很久以前,其实是和人类灵魂差不多的东西,X对我说。它们原来寄居在机械体里,人类为了使用机械将它们驱赶到数据海,现在还要杀死他们转换稀有金属,其实很过分吧?我垂下眼睛将被打散的电子幽灵碎末收集起来,曾经我有一个朋友也这样想。c的瞳孔的蓝色花朵在我脑海里摇曳绽放。X很识趣地意识到曾经这个词语的含义,没有继续追问。过了一会我们将成果送去逆转换时我问X,像你这样的人也需要参与潜泳吗?说话的时候,我盯着金属眼球里反射的白色光点,它击碎了我倒映变形的脸庞。
X很慢、很轻柔地露出一个苦笑。这是为了我爸爸妈妈做的。因为他们想让我装上金属眼球所以我做了瞳仁改造术。因为他们希望我的身体更结实所以我将一半身体换成机械。因为他们想让我参与潜泳所以我就来这里报名。其实,我的梦想就是普通地活着而已,我很喜欢自己天生的欧珀眼球,但是爸爸妈妈说我原本的样子显得既廉价又丑陋,所以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她举起自己亮银色的右手,坚硬美丽的金属在灯辉下闪闪发亮、刺痛我的眼睛。虽然每周两次的机械人体融合手术都痛得让人想立刻从窗子跳下去,但是只要坚持当三年潜泳者让爸爸妈妈满意,我就可以换回自己原来的眼珠,然后全世界旅行……说不定,以后我会参与反叛潜泳者阵营的。她不安地笑笑,当然是开玩笑,我不会做那种事。
真好啊,听起来是很容易实现的梦想。我的心下涌起一簇哀伤的火焰,a红色刚玉的眼眸在跳跃的火里注视我。可是付出代价就会得到回应的理想本身就是一种特权。X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秒,然后好脾气地接话,这是在说你那个朋友的事吗?其实要说理想什么的话,我也不算有吧……还有,融合手术真的会让人痛到想死哦。后来我们只是维持着日常同事程度的交流,大约一个月后,X被电子幽灵打爆眼球,普通地死在一场战斗里。
我见到了X的父母,二人有着同款眼眸,一只眼睛是铮亮的精钢、一只眼睛是乳白色的珍珠,眼泪淌下来,珍珠就浸泡在他们儒雅华贵、表演痕迹过重的痛苦里,还有一个身体和面部全都替换成机械的孩子全程沉默着跟随他们,提着他们的名牌手提包。真是没用的孩子。母亲用真丝手帕擦拭着眼泪,如果早点把全身都换成机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女人呜咽起来,不应该太宠爱她、任由她只改造半边身体的。男人将她搂在怀里轻拍安慰,亲爱的别哭了,精钢的眼珠没办法接受长时间盐水的腐蚀,换眼球实在麻烦又昂贵。我斜觑着他们,看曾经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昂的Z小心翼翼地应付二人,忽然迸发了一个灵感。我走上前去,向夫妇递上X的眼球,这是您们女儿的眼珠,请节哀。
X的父亲似乎没想好该做什么表情,木木地杵在那里,Z看起来又想杀了我又想给我颁发最高规格的年终奖,只有X的母亲又惊又喜地喊叫起来。亲爱的真是太感谢了,哦我可怜的孩子……女人又嚎啕一阵后忽然收敛了所有表情,目光炯炯地凝视我,眼神既冷淡又精明。说吧,年轻人,你想要什么呢?
我浅浅地笑了。放心,绝对是你们能付得起的代价。女人稍一思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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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监狱里,防弹玻璃对面的人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甚至称得上年幼。他抬起头的瞬间我全身像过电一般颤栗。杀死c的凶手,眼眶里嵌着一双a的瞳珠,明艳张扬、桀骜不驯的红色刚玉,此刻正不屑一顾地注视我。
为什么杀了……我的喉咙发紧,换了一个问题。你的眼睛是从哪里得到的?
潜泳者就是该死。他们不仅迫害电子幽灵还是机械压迫者的帮凶,杀掉他们明明是在做好事吧?
回答我的问题!我咬紧牙关望着对面那张陌生的、因为缺乏营养显得有些苍白目光却坚定不移的脸。你从哪里得到了那双眼睛?
真是愚蠢的人,怎么连孰好孰坏都分不清楚呢。追寻理想和信仰总要付出些代价,这规矩你知道的。虽然牺牲了一个人,但是她的死比普通的死亡意义更重大,她自己如果知道这件事,也会开心的。而且在这之后关于潜泳者的政策有改变吧?你们明明应该感谢我才对嘛。
我按下手边的按钮,这是X的母亲说这是额外送给我的礼物。多按几下,他一定会乖乖听话的,女人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做出嘘声的手势。在我每个孩子的身上都很灵验。玻璃后的人眼睛忽然睁圆仿佛要掉出眼眶,他露出万分痛苦的、仿佛被一千根针同时扎进眼球的表情。呃,我的理想。我的理想一定是正确的,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杀死潜泳者、稀有金属是属于我们的、挖掉他们的眼睛。我明明就是在做正确的事。我松开按钮后他像濒死的动物一样喘着气,我的拳头锤在按钮上,他的声音陡然变调,像待宰的畜生一样哀嚎。
我停下,他大喘气。等等,等等,这双眼睛是我偷的,对不起,我从潜泳之地溜走时偷……我不等他说完话又按下按钮,这一次他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昏死了半分钟。为什么杀了c。我没有耐心等他爬起来就按下按钮,现在他像触电的鱼一样在地上滑稽地跳跃,嘴唇颤抖着仿佛忘记了怎么说话。等一下,求求你,我错了,我只是,只是因为太愤怒,因为在潜泳之地受到了不公平的……他包含泪水的红色眼睛哀求地望着我,我的耳边忽然浮现起a的声音。
因为是敌人所以就该死。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压迫着我心脏的石块忽然消失了,灰色的空气里弥散一股扭曲的轻松。如果不想让我永远恨下去的话,只能这么做了吧。反正又不会真的杀掉他。我对脑海中的c解释,她生长着蓝色花朵的瞳仁责备地望着我。而且,他杀了你。c的虚影叹了口气,哀伤地消失了。我漠然地看着肮脏的液体从死刑犯身上每个抽搐的孔洞逸散。为什么。按下按钮。为什么。按下按钮。为什么。按下按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对不起,杀了她是因为她看起来最柔弱、也不会反抗,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潜泳者……我只是随意挑选弱者发泄的懦夫,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凶手婴儿一样蜷缩在地上,嘤嘤地啜泣起来。我有罪,请杀了我……我做了错事,我罪该万死,让我解脱吧。
为什么。而我只是重复询问着这一个问题,有如坏掉的机械般一次一次按下手中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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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明明知道答案的。
因为人类是弱小的生物。就是因为人类实在是太渺小、太脆弱了,所以才不得不用宏大的事物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武装起来,机械也好理想也好暴力也好,只有依附着这些东西才能生存的人类、真是渺小又恶心。其实只是一厢情愿吧?所谓为信仰付出的代价,只是自己一头撞到墙上然后又叫喊着流血了责怪墙壁而已。因为过于弱小、怕受伤害、所以必须抢先一步杀死敌人,然后再为了让自己心安而祈祷,本质上来说就是纯粹的恶劣。无论藏在多么冠冕堂皇的伟大背后,人摊开的赤裸手心都那么柔弱无力,稍微用力一砸就碎掉了。我知道我也是这样的。不就是因为太弱小,才会什么都握不住、一切的一切都从指缝里徒然流走的吗?
我伸出自己赤裸着摊开的手心,久久地凝视这脆弱的皮、肉、血,然后攥紧了拳头。
可是即使明明知道是这样。
即使明白一切只是徒劳,即使指节会血肉模糊,即使会痛苦不已。我也有下定决心、必须亲自用这双手牢牢抓住的事物。
死刑行刑后,我收到了X父母寄来的红刚玉眼珠。我将它们珍重地放在珍珠糖盒里、和c的左眼球安静地依偎,明红和浅蓝模糊地倒映在盒盖的背面像一个遥远的梦,我将它们藏在曾经的公园里、曾经的我们、如今只有我自己能找到的地方。我换上了机械臂,的确很痛,因为有心理准备我咬牙忍住没有叫喊出来。完工后我练习着抓握的动作,独臂的老板笑着跟我闲聊,当今真是个好时候,走私机械金属利润高得惊人,给到顾客的价格也更便宜了。还有眼珠贸易。有些以反叛者的名义被逮捕的人,其实是有人看上了他们的瞳仁哦?老板看了看我的眼睛,谄媚地笑着,咱就是说还是生着普通眼球最好嘛,起码比较安全。你从没想过不干这一行吗?我问他。咱就喜欢干这个,咱相信只要坚持干下去总有一天能成大事发大财。老板拍了拍肚皮开始吹嘘,在我的机械手臂还在的时候我挖出过一双长着蓝色小花的眼球,特别稀罕,卖出了——我没等他说完话,用机械手捏碎了他的头颅。
什么啊,理想这种东西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嘛,根本一点也不珍贵。凭什么我们要为了这种东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笨拙地清理了机械体缝隙里的血迹,走出店门,还有一个人要杀死,我的眼前浮现起潜泳之地Z的脸。外面的阳光明亮慷慨,差点灼伤我的眼睛。
什么是坏人呢?在一个与今天同样明亮、甚至比今天还要更玻璃般晶莹剔透的晴天里,在公园闲逛的我们曾经无所事事地讨论起这个问题。坏人就是邪恶的人,a抢答,多么简单!c思索了很久才犹豫着给出她的答案,坏人就是……破坏了别人的幸福、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当时,我回答了什么呢?那些阳光太久远、太模糊了,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甚至看不清挽着a和c手臂的、自己的脸。到底哪一步走错了才会变成这样,该相信什么、该痛恨什么、该原谅什么,全部都不知道啊。世界上存在正确的理想吗?那有什么错误的理想吗?正确和错误又由谁来评判、凭什么祂来判断呢?理想一定会痛苦吗,那相信着的人和不相信的人,各自因为什么彼此仇恨、在夜晚流眼泪呢?杀掉Z是对的吗?不杀Z是对的吗?Z会不会也有自己的理想,只是他的理想里没有我们?我握紧机械手,痛苦的电脉冲在大脑皮壑中冲撞,我好想再看一眼a的眼睛、c的眼睛,如果她们还在我身边就好了……奇迹般地,此时此刻我的耳边响起她们的声音。
不要躲到那些巨大的、抽象的东西后面去。拜托,不要欺骗也不要隐瞒,不要试着将自己藏起来。a的声音爽朗干脆,c的微笑听起来很柔软。就是你自己怎么想?a问我,就是你自己,c肯定地应和。就是你。她们重复我的名字。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感到快乐、又感到痛苦,就是你自己现在快乐和痛苦混在一起全都分不清了。就是你对平常的快乐感到麻木又在阴暗的缝隙产生扭曲的期待,并且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痛苦悲哀。
所以,就是你,想怎么做呢……?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将冰凉的手指放进眼眶里,眼珠发出了嘎吱嘎吱、老旧橡皮塞的声音。我低下头倒出了存放在眼眶深处、因为没有了投币零售机所以已经失去作用、至今仍然顽强地闪闪发亮着的硬币,慢慢地、一个也不剩地、一枚一枚将它们投入路旁的排水沟。
fin.
写这篇的时候在重温《宝石之国》《天堂的天平》,听pinocchiop的《请问有内脏吗》。不由自主染上浓浓术力口风味。。。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已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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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身着一袭白裙端正地坐在窗前背光处,光滑馥白的瓷瓶在她臂弯安稳如睡婴。平淡的灰色空气纱一般笼罩她的脸、她的全身。一片静默里她的嘴唇动了动……这不仅仅是瓷瓶,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坚定。她说:凭借它我可以逃脱死亡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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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公司有位前辈,早早结婚但从不回家,据说他家里有个疯女儿,你不如去采访她吧。罗南的眼睛藏在金丝镜框后面,连瞥我一眼都不肯。他刚刚吃完一盘绿沙拉做晚饭,现在正在服用补剂,我注意到他皮肤保养得很好,很明显精油和其他种类的昂贵护肤品在他皮肤表面与侵蚀一切的岁月做了许多英勇斗争。二十一岁那年他曾经和我一起宿醉飙车将租来的车冲下山崖,那次我们都因骨折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我想,如果二十一岁的罗南发现自己后来成为了一个每天按时吃保健药物、精挑细选各种保险和理财产品的成功人士,他会气疯的。
…早就不写了。我嚼着一大口烧鸡腿肉,金色油滴溅上褶皱的白衬衫。写了也发表不了,写了也没用。我现在的人生目标是酗酒、磕药,以期早早在梦里魂归西天。生活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罗南。我望着他剃的干干净净的下巴有点嘲讽地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你的房地产契和银行账户余额早晚会像藤壶一样爬满你灵魂再将它拖进地狱,现在的你甚至没法对你老板比个中指。天啊,罗南,我话语里全部的震惊和失望都是真心的。你怎么会变成如此软弱的人?
你个不识好歹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傻逼,米克斯。难道你在等谁给你颁个“永不妥协”纪念奖杯奖励你矢志不渝贯彻自己年轻时的信条?罗南的声音里毫不克制地展露一种既同情又不屑的轻蔑,可我还能想起,想起它并非如此冷酷而是兴致高昂、充满热情的许多瞬间。我们早就不是二十一岁了,罗南说,答案就这么简单。要不是看在黛娜的面子上,我才不管你会不会饿死或者喝酒喝到吐血。
我沉默了一会,因为门齿要和鸡腿骨上的肉质纤维顽固分子努力搏斗,不知为什么上面一小簇肉有点血红,就像生的。我要点一瓶最贵的酒再打包一瓶。我将输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丢在瓷盘上。反正你请客。
过量的酒精和油脂会腐化你的内脏,罗南叹了口气,你是要有多迟钝,才会从来都感觉不到害怕?他收起装补剂的小瓶子,招手叫来服务员,就在那瞬间,我一不小心在银餐叉的背面瞥见自己扭曲变形到难以辨认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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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南总是会打点好一切,这让事情变得稍微简单。我敲了敲门,一个看起来长期劳累、心绪不宁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身上有种让人怀疑下一秒她就要骤然倒地或者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气质。米克斯先生,快请进吧。出乎意料地,我注意到即使疲惫不耐烦至此,她话音里也有一种残存的贵气。抱歉,真是打扰了,我迈进大门,整个走廊泛着一股冷肃的灰——当门在我身后合拢,最后一缕斜觑的光也随之被掐灭。
女人将我领进一扇门前,就在我要推门进入时,她叫住了我。我的女儿已经疯了,彻底没救了。她的声音既平淡又冷静,像是陈述某种公理。某种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实。我不是来治疗她的,我连忙回答,害怕她误解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这只是一次采访而已,我会尽快完成,不给您和女儿添麻烦。不等她再回话,我用最快的速度推开门钻进屋里,门外脚步声迟疑着远去,我一回头,看见在窗前背光处端坐的女孩。
您好,米克斯先生。女孩说。她的神情平和、自然,除了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与她上半身一样长的鹅颈瓷瓶外与普通女孩别无二致。她的眉眼很像她妈妈,但是毫无疑问更轻松、更舒展、更美。嗨,我清了清嗓子。这时我才发现在我醉生梦死的岁月里曾经学过的采访技巧好像都从被酒精泡发的大脑里漏出去了。你为什么抱着那个瓷瓶?最后,我干脆直接询问她。
因为我想长生不死。女孩眉眼弯弯,笑了。
呃……必须承认,这个回答让我感到困惑。死亡和瓷瓶有什么关系?
只要瓷瓶不碎掉,我就不会死的。所以我会永远怀抱它,不会让它有任何闪失。我已经不去上学了,哪里都不去,我觉得那些在死亡面前都无足轻重,米克斯先生。我只想要永远怀抱这个瓷瓶,永远活着。
她这一番神神秘秘的话语彻底把我搞糊涂了。这个瓷瓶什么来头?为什么说瓷瓶不碎掉你就可以永远活着?何况,即使这是真的,你把它放家里一个安稳的角落不就行了,何必一直抱着它呢?
米克斯先生不会相信的。反正,您只想要一个故事而已。女孩仍然端坐着,眼睛眨呀眨,她皮肤那样白,简直和瓷瓶一个颜色,甚至看起来也一样冷,只是或许质地柔软一些。如果我把瓷瓶放在家里,妈妈会立刻将它打碎的。她恨我。她恨我没有死,死掉的是我弟弟。她太爱他了,太信任他了,那天她本来想让我去搬两个瓷瓶,可是我弟弟缠着她也要搬一个,于是妈妈就给了他一个。他失手将瓷瓶摔碎。如果是我打碎了瓷瓶,妈妈会直接杀了我,她之前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摔碎瓷瓶就会死——但是,她却笑眯眯地对弟弟说没关系,还递给他一支冰淇淋,甚至没有让他打扫碎片。弟弟拿着冰淇淋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横穿马路时就出了车祸。我在那瞬间明白原来打碎瓷瓶就会死是真的。那么被宠爱的、从出生开始就一切顺遂的弟弟不也死掉了?那么,不打碎瓷瓶不就可以永远活着吗?从那时起我就什么也不做了。我下定决心不会让我的瓷瓶碎掉。米克斯先生,您也觉得这故事荒谬吗?女孩平静地笑着,光从她背后渗进来,我望着端着瓷瓶的女孩,她光滑的脸,她纤细的胳臂,她垂地的裙摆沾染了一点灰。这一切在我眼前组成一幅意义不明的油画。我一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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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不上一个故事。我想,这女孩根本也没疯。她只是和普通人认知不大一样,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固执,仅此而已。也许这就叫疯了?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拿不准。反正我觉得她没有。她身上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气质——要说她妈妈有,我还相信。当我从屋内出去的时候,她妈妈正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吸烟,烟雾缭绕下她侧脸的轮廓极美,一种尖锐的、憎恶一切的美丽。注意到我走近,她转过脸,旁若无人的美丽在褶皱里潮水一样褪去,裸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女儿是不是说了她弟弟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了,但仍然很好听。我点点头。她重重哼了一声。
疯子。是非不分的疯子。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一家的。我从未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从某一天开始她就是疯了,什么都不肯做,哪里都不肯去,学也不上了,成天抱着个瓷瓶我拿她根本没办法。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离开了家,唯一的女儿发了疯,丈夫每个月寄回一张支票,和大儿子一样从不回来。米克斯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吗?为什么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家?发生在我身上?她狠狠将烟头掐灭,像是同时还在努力掐灭别的什么东西一样。我还是说不出话,脑神经对酒精的渴望倒是越来越强烈,我想找个借口溜掉,回去告诉罗南我写不了,让他失望了。反正我们都对彼此失望过不止一次,多一次也没关系。就在我打算脚底抹油的时候女人开口留我吃个午饭。免费的饭不吃白不吃,我偷偷瞟了一眼橱柜,还有几个酒杯呢。其实我想麻烦你去见见我大儿子,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一去找他他就搬家,何况照顾这个女儿我已经够累了,还有一堆家务要做。了解一些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或许对你的采访也有帮助?她将我带到厨房餐桌上,摆了几盘熟食,倒了杯啤酒。我答应下来。她又露出了那种疲惫的笑,提高音量叫她女儿吃饭,这次她换了一种既压迫又严酷的语气,让我想起农夫赶鸡回鸡舍时会用的那种语气,在这种语气中她声音里仅存的贵气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抿了一口酒,努力将这个讨厌的比喻从脑子里驱逐。
我来到女人给我的地址,比对着纸条上的门牌号。我得承认自己有点醉了。我大按喇叭,叫着女人给我的名字,迈可,迈可,小迈迈!好蠢的昵称。我正在心里偷笑,对面廉价公寓的百叶窗迅速开合,门被砰一声踢开,似乎伴随一声短促的女人惊叫。
够了!来人看起来正式二十岁上下,他继承了母亲那种有攻击性的美貌,将其升级一步成了足够支撑其傲慢的俊美。现在,他看起来对整个世界并不按照他的期望运作而非常生气,我还是想笑,因为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这样的时候。因为我明白他不久以后就会对生活缴械投降,放弃怒火,成为普通人。而现在他全部的愤怒矛头都暂时调转回来,指向了我。我早说过我和那个疯人院一样的家一刀两断,怎么她又找人来!搬了三次家了还要我怎样!你快走吧!男孩咬着牙,好像很努力才忍住了一个滚字。他没有关门,我趁机往屋里偷看,地上有几个好像刚搬家还没来得及拆的箱子,几个家具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个破沙发,一个柜子,柜子上堆着几个风格各异的小花瓶。一个年轻的女孩怯生生地往外看——当她目光碰到我的目光时她哆嗦了一下,不小心将一个花瓶推倒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或许,是酒精让我的反应变得迟钝了,总之,有几件事好像同时发生一样——我的眼前忽然闪过黛娜年轻时的脸;迈可怒吼着向那女孩奔去大骂晦气;我的眼前闪过我和黛娜第一次拿到合租公寓的钥匙她微笑的脸;我扑过去抱住迈可;我的眼前闪过黛娜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的、心碎的脸;你谁啊关你屁事你他妈有病吧迈可的拳头雨点一样朝我的脸砸下来我的鼻梁骨好痛;我的眼前闪过黛娜离开我时冷漠的脸。女孩还在尖叫。
疼痛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缓慢。我忽然想起好多事,太多了,它们多得甚至可以随着我鼻腔的血流溢出来。我的眼前闪过血沫一样的幻影,滚烫,脆弱,一文不值。我的眼前闪过罗南、黛娜和我的高中毕业舞会,灯光特别明亮、音乐震耳欲聋,我们一直跳舞,一直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那时我们都坚信自己和酒精都永远无需节制,我们都坚信希望和明天都不会有尽头,我们都坚信自己会永远活下去唱下去跳下去,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永生不死,我们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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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我承认其实我隐瞒了一些事。遗漏,删改,隐藏。记叙者的特权。通过这些我们可以夺走许多其他的东西,真相,人们知道真相的权利,还有巴拉巴拉别的什么。如果我声称这是我后来被一些事情教会的,人们会说这是狡辩。你应当学习一些更高尚的东西,比如保持诚实。
但事实就是这样。二十一岁那年,我和罗南是学院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们决定做一件大事。我们收集线索,找到校长的情妇。我们顺藤摸瓜。我们查清了一些不应该被查清的腐败。我们感到胜利的血液在头脑里乱撞,我们动笔写了洋洋洒洒的详细的调查报告,我们将它们打印并分发。我们得到其他学生们的崇拜和赞美。我们被抓到校长办公室。我们被痛骂。我们被曾经为我们献上鲜花与掌声的人嘲笑、讽刺。我们被扫地出门,没拿到毕业证书。我和罗南把自己灌得烂醉,开车从高速路的护栏边上翻了下去,在空中的零点几秒我隐约听见罗南说我们永远不要恐惧我们永远不要投降,那短暂的片刻里我们好像长出翅膀、真正在飞。我没想到我能再睁开眼睛,当我再次醒来,黛娜告诉我罗南已经转院。我和黛娜短暂同居了一段时间,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很快她离开了我。当我再见到她,她挽着罗南的手臂,罗南将自己塞进昂贵的西服。
我知道这还是像狡辩,毕竟我的拳头曾经挥出去,打到过无辜的人。有段时间我拼命地踢呀打呀拽呀咬呀,像疯了一样。我对空气宣战,对黛娜宣战,对生活宣战,对自己宣战。你不能就这么把我全部相信的都夺走,我说,你没有那个权力,我绝不给你那个权力。那时候我早已不是二十一岁了。我开始酗酒。
我得说,当我抿了一口那女人递给我的酒时,我真的想只喝一杯的。但是我一不小心,真的是一不小心,又多喝了一杯。然后又多喝了一杯。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我看着女孩从屋里出来,怀抱着她的瓷瓶,我想起她逻辑漏洞百出的、令人费解的所谓信念。她抱着瓷瓶落座,她母亲一边亲手将饭菜喂到她嘴边,一边用最恶毒的话语辱骂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们其实都不讨厌现状,在这种扭曲的境况里,她们都得到某种满足。女孩在辱骂里安静、乖巧地张开嘴,吞咽饭菜,她的喉管蠕动,如蛇腹缓行,瓷瓶和她胳臂之间由一根细细的深色阴影隔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站起了身。
女人好像对我的行为并不惊诧。也许因为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也许她看别人做过,也许她每时每刻都在幻想自己能够这样做。她收回喂饭的手,转过脸去,那个方向只有一堵空墙,既无窗子也无装饰。我伸手去夺女孩怀中的瓷瓶——我喝得有点多了,酒精在我脑血管里飞速奔流,发出让人同时联想到生命和死亡的声音——或许,我是想知道,她到底相信到什么程度。相信很重要。当你相信,你就赋予了事物伤害你的权力。要么承受伤害,要么放弃吧,我想这么说,但我只是踢倒女孩的椅子,尝试抢夺她的花瓶。女孩倒在冰冷的瓷砖上,双臂将花瓶裹得更紧,整个人蜷曲起来在阴影里像一只青灰色的虾子。女人仍没有转过脸,女孩抱着瓷瓶无法起身,一片狼藉里我没有道歉,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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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罗南打电话,说我写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想象中失望,很平静。那就算了吧,罗南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样真的好吗?我问罗南,为了扳倒你公司里的竞争对手,你在利用我,这没什么。可是你同样利用文字,而你曾经对它们宣誓忠诚。你从来不愧疚吗?难道你从来不会做梦,梦到你的……我们的二十一岁?
罗南轻轻笑了,他好像在赶路,电话另一头不时传来杂音。米克斯,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你总觉得别人想要从你身上夺走点什么,你总觉得你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夺走。你总觉得你得对抗整个世界,但事实是,就是因为你一次一次宣战你才会一次一次输。为什么不想想这也许真的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这是构陷。我反驳,这是操弄文字,煽动舆论,揭露伤疤。
错,这是陈述事实,展示真相,你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但是无所谓,我已经赢了。他是卷铺盖走人的那个,我升迁了,我和黛娜要搬到别的城市去,我们不会再回来。再见,米克斯。别真的把自己喝死了,保重。罗南挂掉了电话。他没给我他新的地址。
我环视我的屋子,这里只有灰尘、失望和乱七八糟的空酒瓶,和我一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为了向这种感觉宣战我赶紧又开了一瓶酒——毫无预兆地,这一次当酒精淌过我的五脏六腑时它们忽然全都扭绞粘结在一次,凝成一把尖刀在我体内用力旋转,我头晕目眩,可一切仍然寂静无声。所有空酒瓶沉默地望着我。那场二十一岁时的坠崖此刻在我体内重新上演一次,而我依旧什么都抓不住,只有疼痛在膨胀,膨胀,膨胀,像要从我体内破土而出的小行星系。眼前泛白时我似乎看见端坐在光里的女孩——只要相信,她的嘴唇在动,她说,只要相信就好了。我捏紧酒瓶,手指骨节因为巨大的承力而泛白。不要碎掉,求你了,在一片平白的痛苦里,我如此对着空酒瓶祈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