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回到地面,就好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在外面的世界,时间同样失去意义——天上没有太阳或月亮,只有血色笼罩在天空中,令人不安的红光微弱地照在地面上——教堂残破的建筑,随处可见的血迹和污渍,人或者曾经是人的尸体或碎片。远处是黑暗的神明的身躯,遥远得仿佛在世界的尽头。一切都那么诡异,但又那么鲜明,正好似书籍中描述的末日一样的光景。一切虽然可怖,但并不令他意外。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熟悉的家园幻化成的炼狱中,就好像在一场熟悉的噩梦中游荡,只是他想不到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方法,或者说用什么才能将自己置换出这个梦境。反过来说,噩梦或许是真实世界外壳的剥落后的景象,而生命只是一种偶然现象,运动不过是一种对宇宙的模拟,静止和死亡才是这个世界真正原始的模样。
无论走到哪里,周遭的场景都是重复的延续。几天前,也许在这里还存在着正在战斗或者急着逃离的人,但如今已经都不剩了,除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之外,不再有别的动静。但他仍然想要找到什么,那种迫切到悲哀的愿望让他继续走着。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整个世界的未来,或者是任何理性以及崇高的思考,都已经从他的脑中消失了。于是,只剩下那强烈的念头驱使着这具身躯,移动着,寻找着……
在命运的指引下,又或许是噩梦的安排下,他走到了两个人影前。那两个人像极了尸体,在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人站了起来,但仍伫立在原地,长久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才转身望向同样站立着的自己。此刻只有这两个人站立在这场噩梦中。他的脑内嗡嗡作响,身体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但他仍然向那人迈出步子,只为了将一切看得更真切。血色的光照在对方银色的头发与苍白的面孔上,同时照亮了上面的血迹与伤痕。那人望着缓缓走来的自己,脸上不再是过去那样冰冷的,也不是严肃的——也许这些伪装也不再具有意义了——她望着恩斯特,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柔和的神情。即使她看起来那么疲惫,眼睛里还是闪着光。她也许是高兴的——相遇总是令人高兴的,但恩斯特的心中没有产生一丝的喜悦。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笑容背后意味着什么。
雷涅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费恩的脚边。过去曾为自己挡下伤害,接下泪水的厚实的胸膛被贯穿,四周都被血浸成红色,然而他的神情无比安详,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痛苦。这里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告别,但这并不是结束。费恩的情况并不比雷涅好上多少,不如说恩斯特一直以来的不祥的预感全部都在此刻应验。即使在这样的光照下,费恩的面容也看不出一丝血色,而过去那一直挺拔的身躯也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她身体中仅存的力气好像也正在缓缓地消逝。他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或者说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就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一切是真实的,而这种清醒深深地刺痛了他。混杂着血腥味和腐臭的气息被吸入肺中,换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绝望的心情从他的胸中喷涌而出,弥散在空气中。他没有任何能够说出口的话,语言的作用也已经消散。无力紧紧地包裹着他,也包裹着两个人的命运,以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像停滞了一般动弹不得。如果能停在这一刻也好,一瞬间他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而时间前进了,费恩向他靠近,将他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他渴望的并不是这个拥抱,但他意识到这是费恩现在能给到自己最好的东西了。他开始啜泣,他只能接受,而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过去他哭过很多次,有些也是在费恩的面前,那些泪水更像是某种激烈感情的延伸。而此刻,他别无选择地哭泣。为无力的自己哭泣,为温柔的费恩哭泣,为世界给出的答案哭泣。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这泪水也像是为曾经存在的意义祭奠一般,为万事万物消亡的命运哀叹一般地落下。而费恩只是抱着恩斯特,任由他像个孩子般哭着,颤抖着,靠在她的肩头。
“我要走了。”熟悉嗓音在恩斯特的耳畔响起。那语气如此轻柔,却又坚决,像是一种意志的宣告,命运的阐述。费恩松开恩斯特,扶住了他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恩斯特也同样望着她,但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费恩继续说:“你要挺起胸膛活下去。”并不存在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也应该有这样的一句告别,这一切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话音落下,费恩松开了恩斯特的肩膀,拾起地上的长枪,转过身去。
过去他总是凝望着费恩的背影,而他此刻伸出了手,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扯住大人的衣袖那样,抓住了她的披风。即便在他的孩童时期,遇到任何事情,也没有过任何的不舍和任性,是那么地顺从又不去奢求。但是这一刻,他只想任性地试一试,也许可以真的可以阻止她的离去;又或者,像过去的那些旅途一样,他跟在她的后面,一起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然而费恩握住了恩斯特的手,轻轻地将他紧握的指头掰开。“和之前不一样,现在我可能保护不了你了,你不可以在我身边了。”她淡淡地说,语气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这些话让他从最后的幻想中醒来。他注视着费恩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远去,最终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中。慢慢地,死寂重新回到世界里,身边的一切也都不再有心跳和温热。他低下头,留在他手心的,只有两枚工会猎人的徽章。他抓着徽章,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只有徽章上还有血迹和温度,就好像活着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他听到了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朵,也不是来自脑海,而是像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回响,像是动物的叫唤,金属的摩擦,坏掉的乐器,又像是人类语言的某种模仿。那声音在黑暗中杂乱地此起彼伏了一阵,终于完成了共振,汇合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他终于听清了那声音。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从最开始,就只有那一个……
他终于开口了。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毫不犹豫地许下了唯一的心愿。
再次睁开眼,他看见一道微弱的闪光从天际划过。那一瞬间太短,难以分辨是真的还是错觉。它可以是流星,也可以是一颗星的陨落。
***
“所以恩斯特最后许了什么愿?”
“他没有说,谁也不知道吧。”
“那他之后去了哪里呢?”
“也许去找费恩了也说不定。”
“这样啊……”
女孩若有所思地应答道。也许是有些失望,也许是在想别的可能性。她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小熊玩偶。他们一起走在树荫下的小道,通过一些小故事来解除旅途的乏味。
女孩思索了很久似的,突然问道:“爸爸,恩斯特真的存在吗?还是说他只是书里的人?”
“嗯……《圣女传》的作者是恩斯特,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存在的吧。”
“可是圣女堂只有圣女的画像,没有恩斯特的画像。”女孩眨眨眼。
“那当然是因为他不是圣女了。”
女孩好像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了,于是又转去看路边的花花草草。父亲见她正在看,于是问她:“这些花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花瓣很多……是雏菊。”
“没错!那这个呢?”
“这个串起来的,是铃兰。”
“真厉害!那这个呢?”
“这个紫色的,当然是三色堇。”
“真聪明,不愧是爱尔莉丝,都答对了。”父亲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高兴地笑了笑,但又有些害羞,用小熊遮住了自己的脸。刚才争论带来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又这样继续走了一会儿。初夏的微风吹拂在他们的身上,也摇晃着头顶的树叶,细碎的阳光像金子一样从缝隙间不断洒落。
“爸爸,恩斯特和费恩当时一起去纳塔城,也是走在这条路上吗?”女孩又突然开口问。
“也许是的吧,毕竟这是路程最近的路了。不过近几年修得更好了,也不那么危险了。”
“纳塔城有什么?”
“有教堂,有猎人工会,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女孩望向父亲:“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可多了,我数不过来……对了,可以给小熊挑新衣服。”
“新衣服!”女孩有些激动地抱紧小熊。
“还有很多书,带插画的那种也有,你喜欢的话我们就买回去,看不懂的我来念给你听……到时候我们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肯定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嗯……!”女孩露出满意的笑容,走路的步子也欢快了起来。“爸爸,我还想听别的故事……”
“那好,接下来我们来讲……”
终于补完了,到底为什么会字数破万小编也不知道,但希望你们看得出来我为什么滑跪着也要把这章塞进企划tag(。
【大字咆哮:请回来磕磕我cp,不要逼我跪下来……我跪下来了求你们了QAQ!!!】
关联剧情:
· 把接力棒交给费老师www(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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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了整个冬天的冰雪随着气温的攀升逐渐开始消融的时候,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也开始悄悄地蔓延开来。
教会里有阴谋。他们说,从阴影和拐角里,轻声地。他们说那座宏伟的、庄严的、仁慈和公正的教会并不像自己所宣扬的那样,在尽心竭力地维持人类与血族之间微妙的平衡。被教会豢养的圣女——是的,他们说,豢养——也并非出于自愿与宗教的热忱而甘心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怎么,你不相信?那要怎么解释上个冬天圣女出逃的那档子事?倘若她们未曾受过胁迫,又怎么会需要逃跑呢?何况在她逃跑之后,教会还发布了措辞那样严厉的通缉令。
为什么是通缉令?他们低声地问道。明明一开始说是自愿的不是吗,既然自愿加入,那就应当可以自愿退出才对。可那些自愿退出的女孩们去了哪里?他们互相询问。没有人再见过那些因为“资质不够”而发愿成为隐修女的孩子们,她们真的在哪个偏僻角落的小修道院里虔修吗?还是说因为知晓了一些不应当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呢?
说到底,这个“资质”指的到底又是什么东西?他们质问。健康的身体?可是教会在挑拣圣女的时候从未避忌过病痛与残疾,那位离经叛道的圣女珍珠在入选的时候甚至完全是盲的。信仰的虔诚?难道教会里已经侍奉神明多年的神父与修女,还不比这些不太懂事的孩子们更适合为了自己的信仰献上身躯吗?她们当中的一些在被带走之前,根本都没有接受过像样的洗礼。
但教会只要女孩儿。只要那些娇弱的、纯洁的、没有反抗之力的少女。你不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大对劲吗?他们悄悄问。圣女的尸血可以成为杀死吸血鬼的致命武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活着的老人记得没有圣女制度时候的样子,人类对狩猎他们的血族几乎束手无策,是的,但那时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疫病,毫无道理、无迹可寻地将人类卷入朝不保夕的恐惧。
那么疫病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他们问。几乎和圣女制度一起,仿佛一夜之间教会就得到了什么圣灵的启示:血族的血液是治愈疫病的良药,而圣女的尸血可以杀死血族。完美,而又绝妙的平衡,教会张开双臂的慈悲圣母站在天秤正中心,维系着血族和人类之间脆弱而敏感的关系。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他们抬高音量说。真的不是因为疫病本身就是一种设计好的灾难,为了让教会以救世主的姿态介入这场争斗,以便从中渔利?
雷涅把手里抱着的一大捧木料重重地掼在了地上。用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必要,引得靠在墙角窃窃私语的那两个家伙警觉地看了过来。其中的一个朝他抬起下巴,似乎打算发作,他的同伴应该是认得雷涅,息事宁人般地扯扯他的衣袖,拽着他走开了。雷涅瞪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低下头,用靴尖把散落的零星几根木条拨回成一堆。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少去参加弥撒,即便去了,也只会选择最后一排的位置,就好像他于这场庄严的仪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外来者。但他敬重着教会,以及那些将自己的精力与时间奉献给教会的圣职者。他亲眼见他们祈祷、布道、教导蒙昧无知的百姓、安慰病痛中的灵魂,见他们用孱弱的身躯高举起照亮前路的火把,用染血的手掌抚过死难者的眼皮。那是非常高尚的事业,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拯救人们的心灵,同时拯救人们的身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遭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论者心怀叵测的污蔑与构陷。
“啊,雷涅。你在这儿。”
他循声抬起头,莱茵在他面前停下来,肩上还拖拽着为纳塔城在建的小教堂运输的大块石料,朝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就隐没在了有些严肃的表情里。
“方便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雷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曾经做过神父的猎人坦然地回应他的注视,雷涅点了点头。
“稍等我片刻。”莱茵说,示意他需要将手头的石料送到工地边。雷涅站在原地等他,看着莱茵将材料运到指定的堆放地点。未来的小教堂地基已经初具规模,石匠们正一块一块地将厚重的石头码齐,夯平,结实地筑牢。教会方面派出来的监工是参与了最初和猎人公会谈判的多姆神父,这并不意外;只是那位护送他来到纳塔城的教会猎人安纳托也继续跟了过来,还带了几个教会猎人“帮忙”,搞得好好的工地大白天里也充满着血族那令人不快的气息。
叫人不快的罪魁祸首站在教堂的地基边上,捧着本巨大的册子正在清点材料。莱茵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安纳托回他一个莞尔,指着册子上的几行给他看,莱茵便凑过去看了眼,也笑着向他点点头,看起来气氛十分融洽。等到莱茵交割完毕,回身朝雷涅走过来,招了招手,示意他稍微避开人流往来的路口,走到墙角来说话。好巧不巧,恰好就是方才那两个被雷涅瞪跑的人待过的位置。
“我相信你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教会的事。”
莱茵一如既往地从不浪费时间在拐弯抹角的开场白上。雷涅有些不快地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莱茵看着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有关湖骸和疫病的来源,或许同教会相关的传闻……”
“相关?”雷涅沉着脸反问,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想说什么?你愿意相信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氓捏造的谎言?”
“如果我说,这些谎言或许并不全是无稽之谈呢?”
雷涅瞪着莱茵,好像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但莱茵率直地回望他,浅色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与赤诚,他无法把这当成一个拙劣的玩笑。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雷涅的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
“非常清楚。”莱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坚定得掷地有声。随后他叹了口气:“相信我,雷涅。我和你一样不愿意听到这些污蔑的言辞。其中许多的确只是胡乱编造的谎话,我在圣伯拉大教堂工作过,我清楚事实。然而另外的一些……我不知道,雷涅。我不曾亲眼目睹过证据,但我有一些信源让我很难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原谅我,我答应了对方不能透露消息来处,可是教会……我觉得教会的确对一些东西有所隐瞒。而那些东西……可能很危险。甚至或许不一定是人力所能控制……”
“你到底想说什么?”雷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可能’,‘或许’,你特意来找我说这些拐弯抹角的猜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莱茵,我敬重你曾经是一位神父。但你离开教堂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散播这些肮脏的瞎话吗?”
“我……”面对指责,莱茵张了张嘴,似乎想为自己抗辩几句,但他最后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咽下辩解的话语。
“我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这只是一些友善的提醒。”莱茵平静——或者说尽量平静地解释道,并且在雷涅对“友善”这个词发出冷笑般的短促音节时无视了他的嘲讽,径直往下说完,“我觉得教会藏匿了一些危险的东西。如果你需要更具体的话,对,我说的就是圣伯拉大教堂。那尊圣母像你见过吧——那尊因为偶尔流出黑色眼泪而被视作神迹的圣母像。她流出的黑泪和湖骸身上的黏液有相似之处,这真的只是阴谋论者的恶意联想吗?我无法确认。因为从新年起,圣伯拉大教堂就以修缮重塑的理由谢绝了一切对圣母像的瞻仰。或许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巧合,我也希望它是,但是当巧合发生得太多的时候只能让人产生疑问,而我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更合理的解答。”
“就这么多吗?”雷涅问,他的双眼严厉地凝视着莱茵的眼睛,然而后者只是困惑地抬了抬眉毛。
“什么?”
“只是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巧合,就足以让你怀疑教会,让你把对神最基础的敬畏之心抛到脑后去了吗?”
“当然不是!”莱茵条件反射地反驳,提高的音量惹得经过的路人投来目光,却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吐出一口气,“我会自己去确认这些信息。你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雷涅,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因为你是露缇娅的朋友,也是露西娅嬷嬷的弟子。如果可能的话……”
他停了下来,似乎对即将出口的话有些疑虑,又或许是不知如何筹划词句。但最终莱茵还是抬起头,直视雷涅尖锐的目光。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想办法让她们离开大教堂。”
“……离开?”雷涅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怒意的声音反问道,“像你这样?还是像贴在圣伯拉大教堂门口的那张通缉令那样?你想让我冲进大教堂,像个罪犯一样绑架走圣女,就为了你那点荒唐可笑的怀疑吗?”
“我没有那个意……”
“你就是那个意思!”高大的猎人几近咆哮地低吼道,扑面而来的威慑力让莱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明明应当清楚她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付出了多么珍贵的代价,为了换取那么一丁点人类在吸血鬼面前的筹码。你明明知道,却还要用这样轻浮的言辞来亵渎她们的牺牲。帕拉帝索·莱茵,我看错了你。你不过只是侥幸靠着些巧言善辩混入过圣职者的队伍,谢天谢地,圣伯拉把你清除出了他们的队伍!”
“恕我无法接受这样过分的指控!”莱茵同样抬高了声音,难得严厉而又肃然地顶了回去。他们已经演变成争执的谈话使得工地附近不少人停驻脚步观望,但无论是两人中的哪一个都没有闲暇分心去关注。莱茵挺直后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灼灼地燃着浓烈的色彩:“你可以质疑我的发言,但我自认无愧于教会给予我的洗礼、坚振,无愧于曾经交付到我手里牧引信众的权柄。我保证我在此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全然出自于神所教导的诚实与虔敬。在质疑我的信仰之前,请你慎重你的言辞。”
“慎重言辞?”雷涅冷笑了一声,“在你大放厥词鼓励圣女逃跑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应当慎重言辞的是你,装模作样地扮演神父的家伙。”
“我那样说是因为我以为你把露缇娅当做朋友。”莱茵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牵起唇角,眼神中却殊无笑意,“所以呢?你和那些无动于衷的猎人一样,因为只想要她牺牲和奉献的成果,所以并不在意她作为普通女孩的愿望和意志吗?”
“我从没说过她是朋友。”
“更糟了。因为据我所知,露缇娅是真诚地把你当做一位她十分关心的朋友来看待。你就打算用这个来回报她吗?”
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对着莱茵怒目而视的眼中似乎能喷出实实在在的火焰。
“……滚开。”半晌之后他嘶哑地说,一字一顿。
莱茵张了张嘴,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但雷涅紧握的拳头砸在了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远的墙面上,沉闷的声响带得那半堵从爆炸中幸存下来的墙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我说,滚开。”
“雷涅。”
他抬起头来,费恩穿着斗篷站在他面前。
三月过去大半,早春的气息已经蓬勃地铺展开来。温暖的雨水取代了冰冷的雪,濡湿正在逐渐恢复人气的街道。风把那些牛毛般细密的雨丝随性地吹向四周,只有在原本属于临街店面的柱廊里,还有小块地面姑且保持着干燥。
雷涅坐在因为爆炸后出现裂缝而不再使用的建筑门廊底下,看着阶梯尽头的费恩摘掉斗篷的兜帽。雨点像过分浓厚的雾气一样亲热地拥过来,沾湿她短短的银色发丝,像是会在日出时分出现的新鲜露珠。
“我要去圣伯拉大教堂调查一些事情,明天早晨就走。你和我一起来吗?”
雷涅怔了怔。
“……为什么?”他问。圣伯拉大教堂,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和他提起圣伯拉大教堂。一丝难以名状的烦躁从喉咙里直往上浮,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它压回去。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而不是待在这里等着别人给你结论。”费恩干脆利落地说,她甩了甩头,把一绺被雨滴润湿的额发从眼睛前面拨开,“我听到你和莱茵的争吵了。”
“那你就应该也听见了,他们目前谢绝了一切对圣母像的瞻仰。”
“这只是个借口,雷涅。”她毫不客气地说,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凝视他,“你觉得你是待在纳塔城什么都不做,还是跟我去圣伯拉看看情况,要更容易接触到事情的真相?要是你更愿意留在这里,每天找一个不同的人吵你自己也根本没见过的事,你可以当我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雷涅没有作声。他垂下眼睛,盯着门廊上拼花的地砖,好像这样就能沉默而又体面地退出这场对话。
“日出的时候,西城门边。”费恩只停顿了他数到第三块红砖的时间,雷涅听见她把兜帽戴回去,“我不会等太久。”
她没有等太久。准确地说,她没有等。
费恩抵达纳塔城的西门时天色微明,云层在天边不太厚重地堆积在一起。这一天的早晨没有雨,鸟儿从城外的树林间发出倦怠的悠长鸣叫,可能是画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雷涅靠在门边等她,带着行装,镰刀松松地倚在肘边。她停下来,迎上他注视的目光,勾了勾嘴角,展露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们没有交换言语。雷涅只是沉默地拿起武器,跟上了她的脚步。
通往圣伯拉的道路在去年年末因为湖骸入侵而遭到一些破坏,桥塌了两座,部分路面也已经面目全非,往来的人只能被迫绕行一段南面的旧道。雷涅在新年之前刚护送恩斯特神父走过那段路,荒废已久的旧道年久失修,许多地方直接隐没在崎岖的山林之间,现在至少需要花费以前两倍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
费恩没有带马,在这种路况条件下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银枪的身姿即便被掩盖在深色的斗篷底下也依然显得灵巧而优美,她当先走在雷涅的前面,步履轻盈,银色的短发随着身体的韵律轻轻摇晃,像只精神抖擞的山雀。
她真的很好看。这个念头无端地撞进雷涅的脑子里,又被他像挥走苍蝇一样驱赶出去。好在费恩并不回头审讯她的同行人是否走神,她只是轻快、稳健而从容地迈步向前,仿佛与她素来所习惯的孤身旅行并无什么不同。
山林中的空气清新而湿润,早春的气温还很低,但山间的融雪已经汩汩地形成了细小的溪流淌过林地,给本就时断时续的旧道带来更多的阻碍。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以来走的人变多了,许多松软的地面塌陷下去形成齐膝深的沟谷。费恩轻捷得像只燕子,从仅可容足的落脚点飞踏而过,但雷涅就要沉重许多,被迫只能踩在泥泞的沟底或者拽着新折断的树木枝干攀援过去。
雷涅觉得他们应该可以再往前赶一点路。这条故道曾经穿过的人类村庄有些早就在时光中湮灭,剩下的也没能撑过疫病的洗劫,不过他知道有一两座还没完全被风雨摧毁的屋棚,上一次带着恩斯特神父经过时他们曾在那里歇过脚。两位猎人的体力总比自幼虚弱的恩斯特神父强些,也许他们今晚能够睡在有屋檐的房子里。
但是费恩停下来说,歇一会儿,于是雷涅顺从地在她身旁拣个地方坐了下来。经历过一番活动,血色微微地泛上费恩的脸颊,平素略显苍白的皮肤看起来仿佛多了一丝温暖的活气。可她并不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腰背挺得笔直,甚至略微向前倾着身子,紧握长枪的枪杆,好像完全没有打算放松的意思。
似乎是感觉到雷涅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费恩抬起眼睛,扬起了一条眉毛。雷涅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视线从那双直视他的蓝眼睛上挪开,过了片刻,又欲盖弥彰地挪回来,不太自在似的清了清嗓子。
“……你不休息吗?”他问。
费恩看着他。
“我正在休息。”她平静地回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握住枪杆的手指全然没有放松,指节处微微发白。
雷涅收回目光,看着地面,然后他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守……”
他说,然后突兀地止住了话头。镰刀落进手里,下一秒他已经绷紧肌肉,飞快朝前迈出一步拦在费恩身前。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后腰被她的手肘——也可能是枪杆——敲了一下,温热的呼吸从他后颈根部擦过去,又快速向侧面移开,就好像她差点整个人撞在这堵突然移过来的墙上。
“做什么!”费恩皱着眉低声叱喝,雷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保护姿态对于这位杰出的猎手来说不仅毫无必要,反而挡住了她的路。
他略带歉意地撤开半步。只这么一个错身的耽搁,发出响动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一只野猪,明显是近几年变异过的品种,比寻常野猪要大出一圈,周身遍布鼓胀的、丑陋的瘤子,獠牙长而尖锐。它用豆大的眼珠盯住两个人类,只在原地徘徊了两步,便扎煞鬃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撞过来。
费恩的枪尖比她本人先一步出手,银亮的星芒准确地刺向野猪双眼之间最为脆弱的部位,却被粗厚的兽皮弹开。经验丰富的猎手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电光火石之间轻抖枪杆,链枪顺着野猪的冲力回收咬合,她双手握紧长枪的枪柄,把枪尾踩向地面。全速撞上来的野猪生生把自己的全副体重掼在了竖起的枪头上,直接被挑飞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重重砸在不远处潮湿的泥土上。
显然被激怒了的野猪从泥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前额上淌着血,发出哼哧哼哧的咆哮,飞快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次抢到先手的是雷涅,他眼疾手快地抬起镰刀,从侧面拦腰勾住那只野猪,带着弧度的刃尖扎进它脆弱的腹部。野猪痛嚎着意图挣脱,反而使伤口被顺势撕扯得更大,星星点点的血被泼溅在地面上,疼痛令这只野兽发出震天的怒吼,发狂地扭动起来。变异的兽类力气大得惊人,雷涅艰难地与它角力,意图把它撂倒在地面上,几次都没能成功,反而险些叫它甩开武器。野猪示威般地拱着尖锐的獠牙,试图撞向他小腿,雷涅被迫后撤脚步来躲避攻击,手上的力道便相对稍有松动。野猪抓住机会朝前蹿出半个身子,又被站稳脚跟的雷涅压住后半身使劲杵回去,后足跪倒在泥地上,只能凶猛地咆哮着,用力挣动前足想要脱身。
在雷涅即将控制不住这只暴烈的野兽之前,费恩的银枪如绚丽的长虹般呼啸而至。她似乎拣选了一个稍高的落点,借助跳跃的冲力,把枪尖像长矛一样精准而稳健地送入野猪的咽喉。野猪呜咽着发出悲鸣,血顺着枪尖像溪流般汩汩而下,可它却像是浑然不受这致命伤影响似的,负隅顽抗地摆动着短小的四肢,挣开雷涅的镰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顶着她的枪头奋力角抵回去。费恩被它撞得连退两步,但依然牢牢握紧了枪杆,在雷涅赶上来用镰刀与靴子重新压制住它的身体之后,她将全身的重量抵在那柄斜插进野猪喉咙的枪上,死死按住枪头,任由垂死挣扎的猛兽不甘心地顶撞、耸动,用蹄子刨踢地面,直到最后断气。
一时间森林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个猎手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声。
雷涅把镰刀抬起来,用靴跟磕了磕野猪一动不动的身体,黝黑的野兽没有任何动静。他把刀刃上的血在附近的草叶上随意地擦了擦,回过头去的时候费恩才开始慢吞吞地从尸体上收起枪头。一开始甚至没能马上拔出来,她的手在枪杆上打滑了一下,停顿片刻,才重新伸下去,使了点劲把枪尖往回拽。银亮的枪头脱离野兽的喉咙,犹在滴落着鲜红浓稠的兽血,她没有动,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微妙地浮上雷涅的心头,但他还没能组织起合适的语言,费恩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她倒提长枪,向着道路的方向迈出一步,又一步,然后突然像是垮塌般地跪了下去,左手紧紧按在胸前,仿佛在极力忍耐着痛苦。
“费恩?”雷涅大吃一惊,扑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凑到近处他才意识到费恩的脸苍白得像张纸,前额和上唇迅速地挂上细密的冷汗。紧紧咬住牙齿让她的下颚线条显得紧绷而僵硬,他手掌底下托住的纤细手肘甚至难以抑制地在轻微颤抖。她仿佛有些喘不太上来气,呼吸短促而急切,像是竭力想从颤抖的间隙中努力地汲取空气。
幸而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雷涅看着血色逐渐回到她的嘴唇,颤抖平息下来,她的呼吸也慢慢恢复平缓。费恩缓缓放松绷紧的肩膀,似乎这才觉察到雷涅扶住自己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几乎接近半个拥抱。她立刻推开他站起身来,像是在恼怒自己的失态般皱着眉,显然也没有打算要做解释。
“怎么回事?”而雷涅显然也并没有放她蒙混过去的意思。
“我没事。”她生硬地说,翻转手腕看了看枪尖上的血,嫌恶地甩了两下。
“那只野猪根本就没有碰到过你。”雷涅锲而不舍地指出,她身上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外伤,很难相信让人相信那一下垂死挣扎的冲撞能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
“只是去年冬天的旧伤没有完全痊愈罢了。”她不耐烦地疾走两步,像是要像和他拉开距离似地抛下这个恼人的追问,“没什么大不了的。”
“去年冬天?可是当时你说……”
“雷涅。”她猛地回过头来,“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雷涅在即将追上她的两步之外突兀地停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毫无防备地露出难以置信般的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下去,轻轻垂下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好像指望脚边不起眼的野花可以为她提供问题的答案。
但费恩没有追问答案,她只是转过身,不发一语地回到大路上。直到雷涅可以再度平静地抬起头注视她背影的时候,他发现她不知何时拉起了兜帽,遮住颜色明亮的头发,整个人的轮廓愈发融化进逐渐稠密的山林里。如果不跟紧一些也许轻易就会弄丢她的踪影。
比一开始还要沉默的旅途行进了几个小时,也或许没有,但当雷涅出声希望休息的时候,费恩没有反对。
他们歇在一棵红松底下,地面堆积着的厚实松针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味。费恩把枪横搁在膝头,腰背抵在树干上,雷涅站着,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拧开壶盖,倒上满满一杯清水,然后默不作声地递到她的手边。
费恩抬起头看着他。雷涅棕色的眼睛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从高处望着她,带点祈和的试探,但更多的是坦率、真诚的关切。她垂下眼睛,把水接过来,小口小口慢慢喝完,递回去的时候雷涅依然在注视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松缓一些,或许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微笑,没来由地叫她好像也轻轻地放开了什么一直悬吊在心口上的东西。隐约的疼痛并没有完全离开她,像春天的阴云一样持续笼罩在胸口,但她突然觉得这或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他们没能睡在有屋檐的房子里,但雷涅主动承担了整晚守夜的任务。费恩没拗过他,便在白天的旅程里坚持要他休整时补足一定量的睡眠。原本就因为道路不畅而延长的旅途被进一步放缓了节奏,然而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对此表示不满。
同样被默契地绝口不提的还有费恩的身体状况。自从那次突然的发作之后她的脸色一直算不上太好,但或许因为没再遭遇需要战斗的场面,基本没有再出现过像上次那样突发的剧烈疼痛。雷涅悄悄地关注着她的步幅和身体的姿态,默不作声地调整前进的速度和休息的间隔。很难说费恩有没有发现他的意图,但至少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雷涅会在休息的时候点燃小堆的篝火,煨暖杯子里的水再塞进她手里,企图让她冰凉的手指稍微回复一点温度。
这天黄昏他们稍微提前了一点扎营休息的时间,因为费恩觉得不舒服。雷涅尽量迅速地生起火来,往常在这个时候她会过来帮忙,或者偶尔聊上一两句彼此熟悉的话题,但今天在他背后响起的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沉重,不太规则,呼吸的主人很明显正在忍耐着什么。
“水过一会儿就热好。”他在费恩面前屈膝跪下来,低声说。她几乎半蜷着坐在和火堆还有一段距离的随便一块石头上,石头看起来凸凹不平,不是太适合作为凳子的样子,然而费恩好像并不在意,也可能是没有过多的余力去在意。“你要坐到离火近一点的地方吗?”
他向费恩伸出手去,后者抬起蓝色的眼睛无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反复掂量应不应当接受帮助。和过去的几次一样,她最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费恩把手放进雷涅宽厚、温暖的手掌里,让他把自己从那块不适合歇息的岩石上轻轻拉起来。起身的晕眩让她摇晃了一下,但雷涅的手臂稳当地接住了她。费恩闭着眼睛在那个值得信赖的怀抱里待了一会儿,晚风似乎知道太阳正在缓缓沉向被茂盛山林所遮蔽的地平线,急不可耐地掠过叶梢,带来属于夜晚的凉意。她觉得冷。可环绕着她的另一个人的体温舒适而又令人感到安心,甚至连心口的疼痛也显得没那么难耐起来。
“雷涅。”她喃喃地说,“我很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雷涅用随身的铺盖在落叶最厚实的地方为她铺了张尽量舒适的床,但胸痛让费恩无法平直地躺下。她蜷着小腿坐在那里,雷涅把热水从火边端过来递给她,看着她喝下掺了少量烈酒的温暖液体——他指望这多少能让她暖和点儿。费恩没把喝空的杯子还给他,在他示意地伸出手的时候,她只是自然地——或许太过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把重心往后移,让自己的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她合上了眼睛。
雷涅僵在了当场,第一个念头是希望费恩听不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隔着薄薄一层肋骨的剧烈鼓噪在他自己的脑子里震耳欲聋,直到胸口憋得有些发疼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着呼吸,像是担心哪怕最轻微的一下移动,都会惊扰到歇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可费恩睡得很安稳。她平缓而又悠长地呼吸,带动胸口轻柔地起伏,似乎分毫没有觉察到脑袋下面枕着的那个胸膛里有什么异状。雷涅隐约地闻到一丝极其浅淡的,柔和、温暖、洁净而又干燥的气味,从银色的发丝间,从她的耳后与脖颈,似有若无地被体温熏蒸出来,甜蜜得叫他发晕。在他的心底里有个声音低语着,高喊着,山呼海啸般吼叫着,要他亲吻她、抱紧她、把她碾碎在自己怀里,直到每一根骨头和每一滴血液都与他融为一体,直到没有任何已知的力量能把他们分离开来。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雷涅缓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把她腰背倚靠着的位置稍稍往大腿外侧移动几寸,避开一些因为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叫他觉得尴尬的部位。谢天谢地,她靠过来的方向是那条没有被改造成储血器的左腿,至少他觉得血肉之躯可以让她觉得更舒适一点。他的手无意之间擦过费恩的手背,很冷,那杯温热的水看起来完全没有达到他所期待的效果。雷涅犹豫地张开手指,又攥了回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地伸出去,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试图将一点温暖传递过去。
费恩没有动弹,连眼睫毛也没有翕动一下。雷涅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身体的不适让她无暇理睬不重要的琐事,但他确实感觉贴在他胸口的身体在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松弛下来。他在想她是这样纤细,靠在他怀里时甚至抱不满一臂,拢在他掌心里的手那么小、那样柔软,似乎他稍微用力一点就能轻易折断。雷涅知道她是名噪工会的“银枪”费恩,杀死过的吸血鬼数量可能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觉得怀里搂着的是一捧清晨的新雪、是从巢穴里摔落的雏鸟、是奔向灯火的飞蛾,是这样脆弱而又美丽的东西。
他想他爱她。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那些无法自制地向她投去的眼神,那些担忧与关切,那些悸动的心跳,都不过出于“她是艾德蒙的徒弟”,或者只是些最寻常而普通的好感。但他并不希冀回报。
雷涅守着她直到天色朦胧地亮起来。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似乎还有些迷糊,盯着雷涅看了好一会儿,雷涅花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今天的云层很厚,空气里有浓重的湿气,过一会儿恐怕又会下雨。
“该出发了。”他说。
(……因为今天再不发可能就没有勇气发了所以闭眼丢出.jpg)
虽然写了一些理论上是间章的剧情,但既然还有两周就湖骸入侵我说它是一章它就是一章!【震声(
关联剧情:
·费老师说有冒失猎人丢了身份证让我看看是谁啊哦原来是我: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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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涅在勉强能从教会医院的病床上把自己挪下来的时候就执意离开了大教堂。倒不是他非要逞能,或是什么无聊的面子问题,主要是由于他实在无法在有血族近在咫尺的环境下顺利入睡。不知到底是因为这些不同于人类的脚步声中确实有着特殊的频率,又或者只是出于一些猎杀者多年积攒下的直觉,雷涅的神经总会在巡逻的教会猎人经过时突然地绷紧,条件反射般地试图伸手去够武器,然后在断骨的刺痛中浑身冷汗地惊醒。
这着实不利于伤员的恢复,为此露西娅嬷嬷——他作为猎人的师父,因为一次围猎事故被迫退役,现在是圣伯拉大教堂一位普通的修女——也没有过多阻拦,只是交代了她的另一位徒弟尤莱亚替他在镇上寻了一处落脚点养伤,间或趁外出采买时过去照料一二。
赦罪演武那天傍晚发生在百合花广场附近的事故很快地传播开来。当然了,就像一切传言那样,流转在口耳之间的消息或多或少地添加了口味不同的猜测佐料,导致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为什么一个血族在教会眼皮子底下当街发了疯似地攻击一位人类的猎人,又是为什么一名教会深居简出、虔诚苦修的圣女竟会在没有教会猎人护卫的情况下遭遇这样恐怖的事件。据说教会猎人们在事发后迅速组织了人手前去追捕这位胆大包天的吸血鬼,然而却空手而归,由此引发的关于“教会猎人也不过如此”和“前来挑战的血族必然早有预谋”的辩论甚嚣尘上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沸沸扬扬的离谱传言同时也模糊了对真正当事人的关切,至少雷涅在养伤期间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关注。那些高谈阔论着并非亲眼所见的细节、从他的窗下信步而过的闲人们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之一就在一墙之隔的床榻上安睡。
受伤与痊愈,对于刀尖舐血的猎人们来说,如果不能说是家常便饭,至少也算得上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故。雷涅曾经从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势中恢复过来,他很熟悉这些流程:敞开的创口逐渐合拢,撕裂的筋腱慢慢粘接,被石膏限制活动范围的骨骼一点一点生长回原本的模样。人类的身体不像那些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样会飞快地修复,但总有一天最终还是能够痊愈。
复健花去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略长一些。撑开僵硬的肌肉与关节所带来的疼痛固然可以忍耐,然而新生的骨骼和神经还需要多用一些时间去反复适应,才能找回他原本所习惯和掌握的灵巧。秋天的脚步就这样在单调而重复的恢复性练习里匆匆滑过,到了白天也需要点起火盆取暖的季节里,雷涅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打开房门的时候,先朝他面门抛过来的是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件。他下意识地接住,摊开手掌,躺在掌心的是他熟悉的东西:一枚猎人工会的徽章,并不是簇新的,带着显著的使用痕迹,左上角有一处豁口,如果翻过来的话,会看到徽章的反面用粗糙、拙劣的笔迹刻划下的,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也不会磨灭的日期。
“还以为能看到你有些长进。”来人逆着光,嗓音里的冰冷却像是丝毫没有沾染到这样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雷涅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来客。很年轻,身材算不上高大,银白的发丝剪得很短,锐利地从下往上审视着他的眼睛是很浅的碧蓝色,毫不客气,绝不回避,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苛刻意味。
“……我们认识吗?”他问。
银发的猎人挑了挑眉毛,似乎在掂量他问出这个问题是在挑衅还是在戏弄。
“费恩·莫里斯诺。”
猎人最终简单地报出自己的名号。或许是为了表达不满,又或是为了强调与提醒,提在手心里的一杆造型优美的纤长银枪被不轻不重地顿在地上,尖锐的枪尾扎进松软的地面,甚至没有带起一抹尘土。
雷涅听说过“银枪”的名字。这个猎人在工会的传说中是个频繁被提起的人物,即便雷涅绝少参与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也总在招募与悬赏的委托单上见到这个名字,与猎杀成功后的鲜红印记并肩出现,无端地带几分矜持的骄傲气息。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出色的猎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的门口,一脸仿佛兴师问罪般的表情,甚至还带来了那枚他以为在广场事故中遗失了的猎人徽章。
他的沉默并没有让费恩过多在意,对方平铺直叙地径直往下陈述,仿佛不曾被他无礼的提问所打断:“我在广场附近的树下捡到了这个。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可能是因为卡住的位置太刁钻,才没有被人马上拿走。要不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也不会碰第二下。”
徽章背面盛放圣血的小瓶子大概是在遗落的过程中碎裂了,珍贵的血液渗漏殆尽,对于普通的猎人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功用。雷涅用拇指擦过徽章的表面,发现有人曾经仔细地清洗过它。徽章很干净,干净得连那些新新旧旧的划痕里也没有留下曾经积存过血液的痕迹。
“谢谢你。”他说,语气诚恳,就像平常人在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帮助那样。然而费恩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似乎诧异于他的坦诚,但随后便理所当然地颔首,接纳了他的谢意。
“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管好。”猎人冷淡地说,“下一次可不见得还会有人替你留心。”
费恩提起长枪转身离开,厚重的长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猎人纤细矫健的身形。雷涅凝视着她的背影。
知名的“银枪”费恩·莫里斯诺是位女性这件事,说实话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但谈不上有多大的惊讶。女性猎手在工会之中的比例不算高,但在最优秀的那批猎人之中从来不乏她们的身影。雷涅自己的恩师曾经就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女性猎人,他不会因为性别就对她们产生偏见。
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好像他遗漏了一些不言自彰的细节。作为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费恩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严厉,他不明白她那莫名其妙的不满师出何名,就好像他们先前有过什么过节,而雷涅完全没有留下印象。他试图回忆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和她有过交集,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他无意间瞥向停留在他手掌上的那枚徽章。金属的表面上那排笔迹深重凌乱的凹痕,那个年份和日期。
他突然电光火石般记起她说过的话,在打开门之后,费恩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是那个小女孩。
*********
“她只是个小女孩。”
雷涅说。他审视般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还没到他胸口高,斜拖着一根长木棍,银白的发丝半长不短地垂在脸侧,眼睛是很浅的碧蓝色,毫不客气地从下往上回应般打量着他,看起来似乎比他本人更加不满。
“她是艾德蒙的徒弟。”露西娅回答道,笑容可掬地抬起睫毛,瞥了一眼靠在边上的自己搭档。艾德蒙佯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卷了卷手里的烟,专心致志地把它点燃,然后塞进嘴里抽上一口。“况且吸血鬼之中也有不少凭借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外表来迷惑人的家伙,不要根据外表来判断他们的实力。试试看,当心点。”
一开始他以为这句当心的意思,是要他对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手下留点情,直到他试探着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女孩露出明显嫌恶的表情,在他的手掌碰到自己之前沉肩躲开,手里提着的长棍轻巧往上一挑,啪地一声清脆地敲打在他胫骨上。
雷涅本没太把那杆还没他拇指粗、质地看起来也轻脆易折的木棍放在心上,可她敲打的位置特别凑巧,比起疼痛,带来的更多是一种从膝盖下方朝整个小腿扩散开的麻痹感。酸麻的感觉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挣扎着站稳之前木棍借着从他腿上弹开的角度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利落地指向他的侧腰。他收不住向前的冲劲,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送到她的棍尖上去,只得下意识地去抓她斜斜挑起的棍身,意图阻止它刺进——如果它装上枪尖的话——自己的腹部。
意料之外地,女孩十分坦然地任他握住棍子,与此同时却毫不容情地一脚踹向他的另一只膝盖,雷涅刚刚把身体的重心从被击中而麻痹的那条腿转移到另一条,挨了这一下彻底站立不稳,狼狈地单膝着地。女孩的长棍轻松地从他松开去撑住地面的手掌里抽出来,虚点在他喉咙上,俯视的碧蓝色眼睛里没有胜利的笑意,依旧是一副不甚满意的表情。
“腰放低一点。”露西娅平静地指出,似乎完全没有对这样的战况感到意外,“注意她右手的动作。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并没有改变他无法靠蛮力战胜女孩手中灵巧得像条活蛇的棍子这个事实,再来两次也没有。最后一次他甚至被借力掀翻在了地上,长棍的尖端点在他胸口,女孩冷冷地看着他,然后雷涅听见她用清脆却同样冰冷的声音清晰地说:“你好弱啊。你这样要怎么给家人报仇?”
在愤怒来得及化成白热的火焰,沿着血管窜上他的大脑之前,一直没过开口的艾德蒙直起身来,把烟从嘴边拿开,打断了徒弟直白的责难。
“费恩。”他说,语气平静,但调子很严肃,“这不礼貌。”
女孩把长棍收回去,轻轻点在地面上,没有吭声,但她移开了视线。
露西娅走过来,向躺在地上的雷涅伸出手。她朝他微笑,齐马蒂的红玫瑰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年轻了,但那双饱含柔和笑意的眼窝还是跟她跨着爱马从家乡远道跋涉而来时一样美丽。她把自己的徒弟从地上拉起来,笑着拍掉他衣服上沾着的灰尘。
“我亲爱的。”她亲切地说,口音里带着还没有被这么多年在纳塔城的工作与生活完全洗去的集落人的悠长拖腔,“在这一点上你恐怕得原谅雷涅,他还没有正式接受过战斗的训练。事实上,在你之前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抱歉。”女孩看着地面,生硬的语气里透着不情不愿。
雷涅保持着沉默。那团没有成型的火焰很快平复下去,融化成冰冷的水,又或者是毒液,流淌过他脖颈后面的脊柱,将他过去所熟悉的一切,他骄傲和自豪过的一切,将麦田的颜色、苹果的芬芳,将笑容与歌声、温暖的炉火、甜蜜的吻,统统都冻结、蚀刻、封存在了那个刻骨铭心的日期。他再也走不出的日期。他再也回不去的日期。
他第一次拿到那枚象征着接纳和认可的猎人工会徽章的时候,大腿上新装不久的储血器还没有让他完全适应,持续散发着不算疼痛却很难忽略的异物感。盛放在里面的第一份良药换了这片薄薄的,比他掌心还小上一圈的金属,代表着他从此之后有资格随意出入这座几乎每个时刻都充满活力的厅堂,接受庇护、补给、工作委托和其它可能的支援。
雷涅坐在人来人往的工会大厅一角。那不是在一个寒冷的天气,没有点燃的炉火,窗户为了通风打开着,透进来明亮的天光和偶尔麻雀的吵闹声。他用一把匕首在崭新的金属背面刻下那个日期。工具不是很趁手,在光滑的金属上打滑了很多次,留下不必要的划痕,字迹也全然谈不上工整,毕竟在过去的二十来年中,他几乎没有得到过练习的机会。然而他依旧执拗地、一笔一画地在徽章的背面刻下那个日期,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祭奠。就像在他亲手埋葬的亲人和朋友墓碑上刻下那些无法回应的名字。就像他为自己提前刻下的,本应一同在那里沉眠的墓碑。
*********
雷涅带上门扉。门开着的时间太长了,漏进来的冷风让火盆本就微弱的热力愈发聊胜于无,还没有完全好透的手臂在温差中敏感地散发出微弱的酸胀进行抗议。他活动着小臂,用掌心的热度试图安抚它的不满。那枚失而复得的徽章也沾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在被小心地塞进贴身衣兜时没有冰凉的触感,只是温和而妥帖地,停留在那里。
他想或许再过两周他需要去一趟纳塔城。弹药固然暂时还不需要补给,然而他的储血器似乎在冲突中受到了一些损伤。圣伯拉大教堂固然不缺少优秀的医生,但安装在他体内的储血器有点特殊,除了在纳塔城的猎人公会,很少能找到合适的人为他做调整。他盘算着在走之前应当去向师父道个别,或许还有露缇娅。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种偶尔会令他觉得为难的固执,特别是在她非要将他受伤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之后。若是还像之前一样,只让师父转告而不亲自和她见上一面的话,恐怕又要收到来自她的一番书信轰炸。
最后他才无端地想到费恩·莫里斯诺。艾德蒙的徒弟,“银枪”猎人。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如果他早知道……
雷涅哑然失笑。
算了,他想,也没有什么区别。
十年前的故事,稍微有些长。
有问题的地方请联系我!看着不对劲的地方都是我编的!
p.s.阿洛伊斯是恩斯特原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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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光照】
午间祷告的时候,从窗外会传来圣歌,歌声模糊,从而显得更为神圣,就好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在正午左右的时候,床头的窗前正好可以照进一些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惬意。这是我午睡的时间。有风的日子,我会开一点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风轻轻拍在脸上时,就好像轻柔的抚摸。不过这令人惬意的午睡时间一般不长,因为祷告结束了修女们就会回来,病房里就会响起断断续续的抱怨声,修女们抚慰病人的话语,此起彼伏一阵。过去我想过,难道他们不用午睡吗?但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些病人一直在睡觉,只在少数时间醒来,根本不需要午睡。
也许因为短暂,我更加珍惜午睡的时光。午睡一般睡得浅,很容易做梦。偶尔我会梦见自己在书里的那些新奇世界里,看从未见过的风光,或者和凶猛的魔物战斗,这些梦可以给我虚无而满足的快乐。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做一些实际的梦,比如接下来的注射,康复训练,小时候的事情。当我意识到我被噩梦缠绕,我会睁开眼让自己醒来一次,再睡去,切换梦的内容。这个方法虽然简洁有效,但偶尔会被误解。
“看见我来装睡也是没用的。”
低沉的嗓音响起后,我不得不把已经闭上的眼睛又张开:“都说了别打扰我睡觉。”
“那你不应该我来之后再闭眼睛。”
帕拉帝索把几本书放在我的床头,从附近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了我的床旁边。我扭过头去,打算翻身背向他:“我要睡了。”
“睡之前告诉我这些书看完了没有,我帮你把书还回大书库。”
我闭上了眼睛:“最上面那本还在看,其他的都看完了。”
“你看书越来越快了,真的有在好好休息吗?不会晚上也在看,所以白天在睡觉吧?”
我已经不想回答他,所以不再说话了。
“阿洛伊斯——喂——”我听见他在小声呼唤我,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
“别打扰我睡觉,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背过他,把头蒙在被子里。
“别这样,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想不到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正式成为神父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仔细去看他,才发现平日里那身清洗太多次而有些走形的衬衫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教会神父的服装——那套看起来威严又华贵的衣服,胸前那诡异的挂坠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恭喜你。”
“谢谢。”
帕拉帝索一直在为了成为神父而努力,无论是学习神学课程,还是热心地参与教会里的工作——包括照顾我——而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有了正式的身份来迎接他的成年。
虽然我替他高兴,但我还是打算继续睡午觉。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不然呢?”我闭着眼睛回答他,“你这么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可你听起来不太高兴。”
“因为我困了。”
“也许你在担心我之后太忙了,不能来见你了?”
我蓦地睁开眼。帕拉帝索已经站起来了,他看起来依旧高大而结实,挺拔得像一棵橡树,换上这套衣服后很难想象他本是孤儿出身,而更像是一个天生的神职者。他多么适合这套衣服。
“以后见到你,该叫你莱茵神父了。”
“别赌气了,阿洛伊斯。我成了神父对我们的关系又不造成影响。”
“你以后一定很忙。”
“那你可以自己去借书还书吗?”
“我……当然可以。”
“你可以把这么多书拿到大书库,再拿这么多书回来?”
“咳,别小看我……”
“那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状况如何。”说完,帕拉帝索伸出手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
“喂,放开我……”我试图挣扎,但我的手臂在他的手掌中动弹不得。
他开朗地笑着,把我拽到地上让我站起来:“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呢?”
“行啦……我知道了……”我甩开他的手臂,慢吞吞地穿上鞋子。因为我身体的一些毛病,冬天行走一般会很困难,然后开春之后需要慢慢恢复到能够行走的状态。之前几年一直在帮助我的人就是帕拉帝索——也许是他自愿的,但我也猜是因为找一个身强有力的男性更合适一些。
我先走到病室的一端,再走到另一端,最后走回病床前。过程中,帕拉帝索一直在我几步后的地方跟着我,以防万一或者我需要帮助。不过我很顺利地走完了这段路程。
“你看,已经没问题了。”
“能走这几步路可不代表你可以去大书库哦?”
“……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还书拿书就好。”
“太高的书拿不到可怎么办呢?”
“我会用梯子。”
“我可不想听到你从梯子上掉下来这种惨事。”他拿起一本书按在我的头上,“但看你恢复得还不错,姑且先饶过你了。”
“如果有事的话,就别在这磨蹭了。”我坐在床边,看他一副要走的样子。
“下次让我听听你最近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吧。”他把我已经读完的几本书轻巧地拿在手掌里,“记得要好好睡觉。”
“知道了。”
他笑着朝我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病室。虽然他已经走了,但我仍然忍不住去想他的事情。几乎从见到帕拉帝索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切。他善良、虔诚、正直,对所有人都一贯地温柔。我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神父,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是一切比我想得要突然,他好像在突然间就成年了。但仔细想想,只是我不记得他的生日。
【伊维尔的冒险】
和预想的一样,帕拉帝索在成为神父之后,来见我的频率变少了。当然,这也意味着我能读书的时间变多了。一时兴起,我又开始读苏阿兹·伊维尔的童话故事。更小的时候,《伊维尔童话》是我的启蒙书籍,里面的故事优美而富有趣味,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去读。不过小时候我读的是给小孩子看的插图版本,这次我读的是原作。和记忆中有些不同的是,伊维尔在书中的描写十分具体,而且充满了文学性。比起童话故事,这更像是一本带有传说或者怪异色彩的故事集,其中对怪物、神奇生物、吸血鬼、奇异景观的描写极其真实,同时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又深入骨髓的恐怖感,让人身临其境。因此我又让帕拉帝索帮我在书库里找了一些伊维尔其他作品,这结果让我惊讶。
伊维尔本身是一个多产的作家,这件事我早有耳闻,但他因撰写家喻户晓的《伊维尔童话》出名。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冒险家,足迹遍布欧罗大陆,甚至是海外的岛屿。他通晓几种语言,在民俗学、语言学和哲学的研究上也颇有建树。他署名的这些作品中,除了另几部例如《威德利亚女王》《比昂的谜语》《坡拉斯的勇士》这样的冒险或传说故事以外,还有像《奇迹的结构——斯纳沙人的信仰》《超越问题》《符号代指论》这些带有学术性质的书籍,以及《斯纳沙语词典》的修订。不过这些书籍显然不够被重视(至少斯纳沙人的信仰和斯纳沙语不会进入普通课程里),导致大家更多地知道的是他童话或者是小说作家的这一面。那些冒险故事我过去也看过,第一次看的时候会觉得新奇,但缺乏那种隽永的感觉,现在想来想必是因为他被需要继续写冒险故事而写下了那些书吧。在那些我没看过的书里,我先读了《奇迹的结构》。
《奇迹的结构》这本书写于十多年前,主要讲述的是伊维尔在斯纳沙群岛上生活的故事。斯纳沙群岛在欧罗大陆西南侧,接近于热带,有着和欧罗大陆完全不同的气候。写下《奇迹的结构》这本书时,伊维尔已经是第三次前往斯纳沙岛了。在书的开头部分他就写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开欧罗大陆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想尽办法不让这个行为显得像一种逃避,将其归纳为我对未知或真理真正的渴望,可我依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焦灼,因为这片大陆发生的一切令人如此不安,而我却要寻找远方的乐土……”而随后他到达斯纳沙群岛的过程也极其坎坷,经历了风暴与海洋生物的干扰,最终在海上漂泊长达 50 日才到达。令人欣慰的是,在岛上,他的故友热情招待了他,让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美好而又充满收获的日子,直到顺利完成了《奇迹的结构》的初稿。
斯纳沙群岛的人口并不算密集,最大的核心岛屿就叫做斯纳沙岛,也是伊维尔主要生活的地方。这座岛上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以及并不逊于大陆的其他资源,和一些独有的地貌。岛上大多数建筑都是木造,但他们会用岩石以及沙子和石灰火山灰完成宏伟建筑的制作。虽然风格和欧罗大陆不同,但技术成熟,又有着另一番特色。不知为何,在斯纳沙岛上时,伊维尔总会感到一种历史感,即便实际上和欧罗大陆处于同一个时空。他的研究中推测,斯纳沙岛的一大部分居民可能是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从欧罗大陆来到岛上的移民,只是由于现在斯纳沙岛的语言与信仰都与欧罗大陆相异,实质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说到斯纳沙的信仰,便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斯纳沙的信仰和欧罗大陆不同,他们并不信仰单一的“神”,而是信仰各种抽象的神(这种宗教本身的名字叫做“沃泽勒教”)。他们的信仰中的神没有人类的形态,也没有人类的经历与人格,所以他们的神殿里也没有神像。部分神是有具体指向的,例如他们最崇拜的神叫做“艾塔科萨拉斯”,是象征大海的神,这个词本身也有指代大海的意思。除此以外也有树木之神、岩石之神、云朵之神这样的神存在,也有一些像叫做“佐裴帕”“佐托乌雅”这样抽象的没有具体指代的神。他们本身在谈论神或者信仰的时候,混淆着自然本身和围绕着它们的抽象概念,最开始在伊维尔看来就像是谈论梦境一样不切实际,但久而久之,他也理解了这种信仰,以及深层次的逻辑和背后的哲学。他参透“佐裴帕”花了最久的时间,后面的一些便跟着迎刃而解。
伊维尔在斯纳沙的生活不只是一场跨海的冒险,也是一场跨越文化的冒险。大多数人斯纳沙人对于死并不惧怕,但其原因并不是像欧罗大陆的宗教去许诺“死后的世界”,而是他们认为活着的意义在于思考和体验,而死只是体验之一。斯纳沙人从出生开始,便开始学习关于神的概念,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一大重点也是交流对于神的理解,这会显得他们好像有些生活得不切实际,但这样的观念让他们对生活及生命本身没有过分的执着。群岛的气候极其不稳定,但斯纳沙人对于异常气候的接受度也非常高,甚至会因为其体验的特殊性而主动迎接。若死于各种自然灾害,例如海啸,他们会认为这是体验“艾塔科萨拉斯”的方式。如果在这样的灾难中活下来,那便是比没有这样的体验的人更加完整。伊维尔在深入理解沃泽勒教后,改变了对于死亡与痛苦的看法,同时对哲学更加沉迷,让他之后醉心于创作理论书籍。实际上对于伊维尔来说,斯纳沙便是逃避世俗的一片净土,让他能够生活在理想的花园中。
这本书整体有些难读,因为主要内容是深入解释沃泽勒教的思想,这个思想对于伊维尔本人来说也花了不少时间接受,更别说通过一本书来解释。但也许只是因为我年纪还太小,对于这些抽象的概念缺乏理解,读完整本我也没有明白“佐裴帕”到底是什么,它好像包含了一切,任何事物都可以是“佐裴帕”。不过好在书本的行文优美,还有一些斯纳沙岛的风光与趣事,以及一些惊险的自然气候与神奇生物的出现,让我最后还是读完了这本书(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
之前读过的童话或者冒险故事,我都明白那只是虚构的小说,但《奇迹的结构》是一本完全基于真实的考察研究。斯纳沙岛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岛上的风光、气候、神奇的动植物、人们的生活和那独特的信仰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中。一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便觉得兴奋不已。
读完这本书之后,我迫不及待想和帕拉帝索分享这一切。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红头发的圣女把装着水和药片的托盘放到床头的桌上:“到吃药的时间啦。”
我去喝药的时候,她问我:“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把水杯放回托盘上。
“天气要热了,记得多下床活动,不能这样一直躺着,小心会长痱子的。”她带着手势向我说道。
我继续点点头。
“偶尔也和其他的小孩子们一起玩玩嘛。他们有时候问起你,都以为你还不能走路呢。”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
“在能走路的时候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玩看?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呢。”她去端起托盘,冲我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沃泽勒教里会不会有一种神——或者就是“佐裴帕”,能够接纳我这样的身体,给我这样的“体验”赋予意义。曾经有教会的孩子来邀请我一起玩,而答应后的第二天我便开始发烧,关节开始剧烈地疼痛。之后害怕这种事情发生,我便不再轻易地答应。
这副身体之于我是完全而绝对的痛苦,使我与他人隔绝。我抱紧了书本,心里想着我是否可以逃避或者得到解脱。
【良药的滋味】
那个前两天死去的人活了。我以为这是我的幻觉,可这确实是事实——只过了两天,我倒是不会那么快忘记那个人的面孔。虽然算不上生龙活虎,但和疫病严重时浑身溃烂的样子已经是天差地别。
修女们依旧照顾着他,我读着书,却也忍不住去多看几眼。就好像时光倒流,他瞬间恢复到了数个月前还健康的时光,面带笑容和修女们谈论着什么。
虽然良药能够治疗疫病这件事已经家喻户晓,可当我真的目睹这一切的时候,却又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究竟是被治好了,还是死而复生了,还是其实已经死去?良药的技术混淆了这一切的概念。说到底人和“吸血鬼”的转化,又是什么道理?生物学上,人类真的可以转变为另一种生物吗?是不是中间漏掉了什么?
不过这些胡思乱想根本无济于事。至少那些被治疗的人从良药获得了救治,这件事不应该被否认。同样有一些其他人,在这个大陆上,成为吸血鬼的奴仆,被吸血鬼残杀,或者转化为吸血鬼……这些事情即使离我很远,也在屡屡发生。更别说,教会中还有那么多教会猎人,即使我不常见到他们。
我想起有个孩子知道我的身体的问题之后,认真地告诉我:你变成吸血鬼的话,就会变健康了。
这句话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啊,到现在还是那么具有诱惑力。目前教会的方针并不排斥吸血鬼,变成吸血鬼本身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但吸血鬼的食物可是人血,这件事情在我想来便是难以接受的。若需要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去剥削同族的生命,又或者保存着一丝道德而拒绝人血,靠着某些办法苟且地活着,又都有些无趣。
但活着毕竟是件好事啊!不见阳光也要活着,残杀同族也要活着,改造身体也要活着,身体溃烂也要活着……但圣女就得被献祭,这可有些没道理。也许这也是她们的选择吧。毕竟在现在的教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稀奇了。
圣女至少可以在悉心呵护下活到十八岁,我倒不一定能活到那个岁数。但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染上了疫病,或者被宣告离死不远时,准备好的良药摆在我的面前(我年纪这么小,需要的量一定也不多),又或者是哪里来的吸血鬼来诱惑我,什么健康、自由、永恒的生命,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一通吹嘘,我一定也满口答应了。那样的话,我以后连窗口的太阳也晒不了。
至少到必须要选择的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可以不想这件事情。
毕竟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人,过了几天就离开了教会。我听说,这样因为疫病转化的吸血鬼已经组成了专门的集落,他们从此在那里生活。令人庆幸的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但那也和作为人类的日子不同了。
关于良药的故事,在几日后又有了后续。仲夏的夜里,我因为病房内的闷热难以忍受,在晚上悄悄溜了出去。我不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大教堂很大,隐藏着危险也说不定,更何况夜晚没什么人在外面,安全性比白昼更低了不少。我只是在病房附近的走廊来回走了走,也顺便悄悄看了看其他的病室的样子。可惜其他病室要么拉着窗帘,要么关着灯一片漆黑,这些观察也算不上探险,没什么新鲜收获。
正在我准备回到病室躺下时,我停留在了一个特殊的病室前。这个病室是给疫病患者用的,平时其他人都不愿意靠近,毕竟害怕被传染。我正打算绕道回去的时候,看见病室门口的小桌——我记得这是为了避免接触而放置一些需要交给病室内的人的物品用的——上面摆着一些信件,留言卡,还有一个漂亮的瓶子。四处并没有灯光,但那天夜里的月亮很亮,照亮了这个有复杂花纹的玻璃瓶,反射出了曼妙的光泽。这个瓶子有些像以前家里经常见到的香水瓶,不过是竖长的形状。瓶盖上没有喷头,里面也没有漂亮透明的液体。我拿起那个瓶子,对着月光去看,看了一会儿才确定这里面装的是血。
装在瓶子里的血,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吧。血液如此鲜红,想必不是圣女血才对。那答案只剩一个了。
虽然并不知道这一小瓶良药可以做什么,但就这样搁在这张桌上确实是件怪事,仿佛是在等待我去找到一样。我听闻良药能保持活性的时间很短,也许这么放着,这瓶药就会失去活性,变成没用的东西。想了一下,我决定尝一尝良药的味道。
我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将一点点良药稍稍地倒入喉咙。良药有人血的腥甜——这味道我本身很熟悉,但最奇怪的是,良药不同于血液或其他液体,会有在身体中消散的感觉,我咽下良药之后,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它在我身体里,就像某种活物。这种感觉立刻让一种不安堵在了我的胸口——难道这是不能喝的东西?我可没听说过良药不能服用……人的胃总不会比静脉更脆弱吧?
虽然我清晰地思考着,但不安还是占据了我的意识。很快,更深一层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能感受良药在我的身体中化作一抹甘甜。尽管不在嘴中,但那仍然是一种非常甜美的感受。我感到自己四肢似乎在慢慢融化,仿佛在漂浮,而在这片虚空之中我又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这真是一种奇异的快乐,仿佛就是那种我梦寐以求的,我不属于我的身体的感觉。如果能逃脱出这副身体,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中徜徉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现实。明亮的月光照亮了手中的瓶子,和我瘦弱的身体。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把这瓶药藏起来。
“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提着灯的守夜人已经靠近我,刚才的沉醉让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你是教会的孩子吗?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身材高大的守夜人低声问着,盯着站在危险的病室前的我,眉间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从身后掏出了本来想藏起来的瓶子:“我找到了这个,不知道交给谁。”我把瓶子递给守夜人。
他接过瓶子,拿提灯照了一会儿,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是在哪儿捡到的?”
“在这附近,”我抬高了嗓音,努力装成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这个瓶子看着很好看,肯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半夜三更,在这里捡瓶子?”
“今天月亮很圆,我是出来看月亮时发现的。”
守夜人小心仔细地把瓶子放进了口袋里:“晒月亮是吸血鬼做的事情,睡觉晒太阳你才能长高。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我就住在旁边病房,没走多远。”
听到我说住在病房,守夜人的眉头又皱了皱。“那我也把你送到病房门口吧。”说完,他一手提着灯,一手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病室前。他的手很大,很干燥,只是轻轻地空握住我的手,好像不敢用一点力似的。这和帕拉帝索不同,那家伙永远把我抓得牢牢的,我知道他很怕我摔倒。
我回到了病室,对守夜人说“谢谢神父”。守夜人留下一句“快睡吧孩子”,便离开了。虽然私吞这一小瓶良药的愿望破灭了,但我至少知道了夜晚的大教堂好像也不是那么危险。这么一想,也没什么损失吧。
【坏日子】
虽然冬天我的关节会因为寒冷而疼痛,但夏天的潮湿也会让我疼痛。有几天持续下雨,导致我的膝盖久违地痛得难以动弹,又只好拜托其他人帮我送这送那。
米娜又给我端来止痛药:“不知道阿洛伊斯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自己去取药的大孩子。”
我想反驳些什么,但疼痛让我没有精力去开口。米娜总是拿我当小孩,我不清楚这只是一种宠爱的表现,又或者只是因为我看着年纪很小。我起身喝下了药,然后又迅速躺下了。
“很痛吗?要不要打止痛针?”
我摇摇头。止痛针虽然效果很好,但是止痛针本身太痛了,可以吃药的话我就不愿意受这个罪。
米娜一直望着我,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没有开口。“祝你早日康复。”她说完后冲我笑了笑,又端起托盘离开了。我有些疑惑,但我的腿让我无法下床拉住她,她的耳朵也听不到我叫她的名字,所以我只是目送她离开了。而不凑巧又或者是伺机而来的,帕拉帝索突然出现了:“你们不多聊一会儿吗?”
“圣女很忙的吧?而且她又听不到……”
“小阿洛伊斯,你读这么多书,难道不会写字认字吗?”
“……写字又不是聊天,我们也没什么需要写字去聊的内容……”
“不,你这样的想法就太片面了。你愿意从书本的文字中汲取他人的思想,但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而仅仅是因为需要写下来?”
我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回答:“可我没有什么要跟她聊的。”
“她很关心你,但是不确定你是否需要关心。”
“什么意思?”
“昨天阿尔文神父过来的时候,米娜正好路过看到了,就偷偷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告诉她了。”
几天前,远在比昂港口的老管家长途跋涉来到大教堂,告诉了我父母去世的事情。关于遗产和之后生活的种种,我们讨论了一下,然后以我个人的名义重新签署了捐赠的协议,以及我会继续留在大教堂。这一切本来应该在更加正式的场合进行的,由于我无法行走,阿尔文亲自来到了我的病床前看着我签字。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慷慨。神会保佑你们的。”阿尔文面带微笑地拿好文件后便离开了。
“这位神父有些古怪……但既然教会在救人,也就罢了。”老管家依然坐在我的床前。他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您真的不打算回去吗,少爷?”
“回到家又只是我一个人,还得请人照顾,不如就在这生活吧,至少还有人照应。”
“您在这结交到了朋友吗?”
“……算是吧。”
“我怕您一个人在这里过得不快乐。既然您愿意留下,那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语气有些沉重,把帽子紧紧捏在胸口,“当初把您送来这件事情,我没多加阻止,让我有愧于您……”
“没事,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那我会回到宅子里,家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人看着。如果您有任何事要联系我,请给我写信就好。您要是愿意回来,随时也可以……”
我望着他的头发,已经从我记忆中的花白变得全白。他脸上的皱纹和斑点也比记忆中多了不少,拿着帽子的手也全是褶皱和凹陷。我不记得他年纪多大了,但我知道他从我曾祖父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斯梅特林家工作了。即便我有些担心他,可我没有立场去担心他。他离开的时候,我甚至不能起身去送。
仔细想想,父母去世这件事对我的生活竟然没有什么影响。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膝盖更痛了。
“所以米娜因为这件事在担心我?你怎么知道的?她又没问出口。”
帕拉帝索对着我摇摇头:“你还太小,察言观色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
我有些生气,可能因为他身穿神父的制服让他的话更像说教了:“可惜你再会察言观色,那也只是你的臆测罢了!”
“你分辨不出她的感情,这不是你的问题,但你的反驳有些苍白。刚才米娜的表情,明显的就是‘担心’,任谁应该都会这么觉得。”
“不,她最后是笑着离开的……”
“虽然她的嘴角是扬起的,但她的眼睛里还都是担忧。你的书读得太多了,阿洛伊斯。你需要多和人交流。”
“但我不是……在跟你交流吗?”
帕拉帝索认真地看着我:“我和你交流是因为知道你的性格,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实际上人和人相处并不是这样的。很多人日常只会说最表面的话,你需要明白对方实际上在想什么,理解他们的表情和言外之意,更何况是表达比一般人更加困难的圣女,你更要去‘倾听’她们。”
“学会这些……有什么好处吗?”
“至少不会让爱你的或者你爱的人伤心。”
爱?米娜平时照顾我,难道这不是她的工作吗?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准。
“……而且,你再不和她好好交流,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如梦初醒般地睁大眼睛。
“……我可不希望你以后会后悔。”
【几封书信】
亲爱的米娜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之前我们的交流大多都是手势或者简单的写字沟通的。您每次见到我时都会问候我几句,而我因为您听不见,而没有说太多话,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莱茵神父向我转达了您担心我的事情,请允许我再次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怀和好意。我的父母(准确来说是父亲和继母)去世这一事,详情我自己也并不了解,但似乎是在外出时遇害。这件事听起来惨痛,但仔细了解后您会发现并不稀奇。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血贵族”这个称呼?我的父亲就属于这个行列。过去我们家族经营一些海外贸易,买卖一些宝石珍珠还有其他奢侈品之类的玩意,积累了一部分财富。但自从疫病开始之后,我的祖父以及我的父亲开始做血液的买卖,也赚了不少钱。但这些钱毕竟是血换来的,多少人遭受了什么苦难,又有多少人因为支付不起昂贵的代价,换不到需要的“良药”,就无从可知了。
但我能够在这里治病,也是因为教会接受了我家庭的捐赠。教会只在乎这些血有没有用,不在乎它们从哪儿来。我的病虽然没有治好,也不一定治得好,但至少这么多年,包括米娜小姐在内的教会成员都那么悉心地照料我,我想着就算这血的来历不干不净,那也只能接受,毕竟我不想主动放弃活着这个选项。
回到我父母的死,他们似乎是被蓄谋杀死的。领地里的村民对他们好像怨恨已久,才谋划了此事,并且因为参与的人过多,村民间也互相包庇,这次谋杀也没法判罪,一切都被归结成了一个意外。我知道,在那些村民里,有被抽了血的人,有付出昂贵的价格买了良药的人,也有因为支付不起而签订下苛刻的契约的人……这些人为了自己或亲人活下去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我父母的剥削没有停止,这才招致了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可怕,可不幸的是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大教堂里好像一片祥和,所有的问题好像都有出路,可世界上好像更多的事情都是不讲道理又无可奈何。如果您问我是否伤心,我能回答您的是,我感到有些无奈,但并不惊讶,毕竟他做的是这么危险的买卖。他死了,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但也说不上是件好事。不止是他,每个人的生活也许都是如此。
您总是希望我早日康复,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的生活,可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也想要放弃,但我又觉得,放弃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能留在真正决定放弃的时候用,毕竟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选择。但是活着也得有个由头,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上歪路,像我父亲一样。您总是提起“使命”这个词,莱茵神父也偶尔提到,我知道你们说的“使命”是神职人员的“神召”,不像普通人需要去自己寻找。不过我相信感受到那种召唤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天生就应该去做的,就好像是神安排的一样,那种使命的神圣感每个人都可以感知到。很多人穷尽一生去寻找,也不一定会找到。不知道我寻找到我的“使命”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抱歉米娜小姐,讲了太多自己的事情,但我只是希望您不要担心,也原谅我之前一直没有和您交流。比起仓促地写点什么,也许写信更能传达我的想法。
敬启
阿洛伊斯·冯·斯梅特林
***
亲爱的阿洛伊斯,
很高兴你给我写信!我很意外,因为我从没有收到过这么正式的信件。我很喜欢信封和信纸,你的字也写得很认真。我会好好珍藏这封信的。
对于你家人去世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虽然我父母去世的时候年纪还小,但那种痛苦我仍然记得。如今让我失去米路的话,也是我无法想象的。只是那天我听说的时候是偷偷打听到的,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怕勾起你痛苦的回忆,所以才没有问。
很高兴你讲了很多关于你家庭的事情。因为我不能离开大教堂,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聊天,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不希望你有负罪感或者什么样的情绪,毕竟父母不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我虽然很久以来都生活在大教堂,但是外面的世界如何我还是记得的,发生任何事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大教堂就像是一个平静的乐园,接纳着世人的苦痛。我听说你好像会留在大教堂,那你不用害怕失去亲人变得无依无靠,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毕竟大教堂这么多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把你自己当作我们的一员就好。
虽然你没有提到和父母的关系,我猜你们的关系可能有些疏远,毕竟这么多年也没有来看望过你。一开始我以为你只会在这里治疗一阵子,没想到你的病好像很严重,不过我真心希望你能好起来。看到其他孩子在外面蹦蹦跳跳的时候,我就会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起玩呢?当然我知道你自己是愿意看书的,不过你也明白,能选择出去玩或者自己看书才是正常的,我希望你也能有这种权利。至于使命这件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找到的,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你可以变得健康,先过上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日子,成为大人后再考虑那些。
最后,让我讲一下莱茵神父吧。他最近因为准备秋日庆典的事而忙得团团转呢,还抽空跟我讲了讲你的事情,说明他时刻挂念着你,你也要好好感谢他。不知道最近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但如果你能来的话,我希望你能看看舞会,圣女会表演唱歌呢,也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了。如果你来不了的话,我会送一个花环给你。
请多注意身体,祝你早日康复!
爱你的,
米娜
【最后的节日】
冬天逐渐来临,大教堂里的人好像越来越少。降临节是一年里最后一个节日,好多人即使生着病,也会回去陪伴家人。十二月到来时,病房里总也是冷冷清清,我已经很熟悉了。冬季使得每天白昼变短,病房大部分时间都笼罩在黑暗里,窗外大部分时间也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而我疼痛的关节又只能让我固定在床上。这一切使我感觉自己被囚禁在一个黑盒子里,只有当帕拉帝索来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一些。
假面舞会的收尾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帕拉帝索才来看我。见面时我们都很沉默,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聊起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允许被提起。他只是问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身体如何,客套几句。我也不希望他难堪,也就顺着回答。
天气实在是太冷的日子,帕拉帝索把我带到生着炉火的食堂里烤火,这样确实会让我的膝盖好受些。虽然抱着我移动对身体健壮的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是每天这样照顾我一定花了他很多的时间和心思——他还总是给我弄一些暖和的吃的喝的,还有读的书也一并带来。但那段时间,我总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无法安心看书。我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还有膝盖上被照得通红的摊开的书页,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就要被人这么照顾一辈子吗?那如果没有人照顾我了呢?我就沉浸在这样的担忧里,等待着冬天过去。
在降临节前,帕拉帝索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来见我。我接过书,发现是那本我一直很想读但是教会的大书库中没有的《德拉格德里福音》。
“生日快乐,阿洛伊斯。”
我低头望着书的封面:“你从哪儿弄来的?”
“悄悄打听了一些人才弄到的。我不确定这本书允不允许在教会里阅读,但你不是信徒的话,我猜没事?”
“但愿吧……”这本书看起来很新,像是特地作为礼物准备的,“你总是记得我的生日。”
“毕竟就在降临节前三天,很好记。”
“但我总是记不得你的……”
“你这样躺在床上生活是会搞不清日期的,我很清楚,别在意。”
我抚摸着书的封面,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斯纳沙的故事吗?德拉格德里就是一个斯纳沙的圣徒。不过他们信仰的是一种叫做‘沃泽勒教’的宗教,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嗯,我都记得。”
“斯纳沙人在成年之际,会离开自己的亲人与故乡,只身前往某个无人的地方——例如山峰、洞穴、森林或海岸,他们会在那里呆着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然后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们会成为另一个人。他们把这件事情当作成年的仪式——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然后证明自己是一个能够独立生存的人,再回到社会。但又有另一种说法,只能完全地离开人,投身于自然,他们才能接近沃泽勒教的神明,这也是一个有宗教意义的仪式。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神,有的人在这个旅途中得不到神的回应,甚至连梦都不会做,什么启示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地困难。他们只会沮丧地回来,继续生活。”
“听起来很有趣,好像是个很酷的仪式,一个特别的冒险。”
“但我还不能做到,帕拉帝索。”我把厚重的书放在床头,“我还不能顺利地走路,更别说去遥远的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以慢慢来,不要着急。”
“我想试试,”我抓住他的手臂,借着力将双腿挪下了床,“今天我自己走到食堂。”
他迅速拦住了我:“不要勉强自己……”
“我今天打了止痛针,现在不是很痛。让我试试吧。”
“阿洛伊斯……”帕拉帝索叹了口气,然后把拦住我的手转而扶在我的手臂上,“如果觉得难受了,一定要说出来。”
“帕拉帝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虽然教会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不能永远是一个被人照顾被人挂念的人,我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
“……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啊。”
“不,米娜消失之后代替她来给我端药的女孩,只有八岁!我在让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照顾我……!”
“冷静,阿洛伊斯……”他有些焦虑,听到米娜的名字面色也有些沉重,“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不安,大家都很难过……”
我深呼吸了一会儿,才恢复到平静的心跳。“我不能总是这么躺着,看这一切发生……帕拉帝索,你会帮我的,对吧?”
他还是皱着眉头,但仍然勉强地笑着:“我当然会帮你,你一定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把头倒向他的怀里,而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帕拉帝索的胸膛非常温暖,但更为炽热的,是我此刻流下的泪水。我无声地抽泣着,耳边听见的是帕拉帝索心跳的鼓动,还有从窗外传来的,那遥远而模糊的圣歌。
- Farewell, Young Aloy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