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町的裁缝铺不多,不过一两家而已。毕竟这里居住的人较少,且家家户户都有份手艺,能自己修建衣服的基本上不去寻裁缝做事。如若是赶上了喜事,定做服装还得驱车前往纳塔城,打探手艺过人的师傅。
这些日子实在是找不到手艺人,城下町的阿姨不过只能缝补。塞勒涅硬生生在教会忙碌的时候请了一天假,大清早赶去纳塔城,向早先预定的师傅定做服装。她上半年才过21岁的生日,处在对舞会还算是热忱的年纪。更何况有了舞伴的邀请,若是不赴约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在裁缝处量了身长此类,告诉了裁缝自己的需求。虽然已是流火,空气舒爽,但多人聚集,想必还是闷热。于是选了件贴身轻薄的平肩礼裙,通体内敛平整,不过在领口与腰线留了些许蕾丝。塞勒涅体型不算瘦削,但肩膀处无多余赘肉,尤其是转角处恰到好处。她更对自己的锁骨自信,一向注重仪态的她,脖颈处没有任何皱纹。礼裙往下,在腰部束了条宽腰带,顺着无花纹的裙摆,长度刚好遮了小腿肚,低帮舞鞋轻便,露了一段小腿和纤细的脚踝。
收到礼裙时,教会接连几日的工作勉强告一段落。午休过后塞勒涅开始装扮,最重要的是发型。由于是露天舞会,选择盘发则过于正式,散开头发也不好,跳舞过程中发型乱了可是大忌。考虑片刻,塞勒涅扎了条侧三股辫,发带与腰带相呼应。整体下来还是简单活泼的打扮。
接下来是她随手买来的面具。从纳塔城回家时,她随手走进一家饰品店,立刻看上了这具蝴蝶面纱。贴合的铃兰纹假面包覆了眼鼻,而下是淡金色的面纱,假面右侧是一只熔铸的凤蝶,左侧则是四瓣花,面具面纱的边缘交接处细碎流苏垂下,刚好掩盖了固定绳。
准备完毕,塞勒涅简单收拾了客厅,门钥匙藏在门口所挂槲寄生后,轻飘飘向广场走去。
真不枉她连日来的工作,百合花广场花香清溢,在主广场四周合理布置了酒水甜点。这些归功于教会方提前修建灌木,勘察场地,预备食物。教会如若只是主办假面舞会还好,第二夜竟然还有赦罪演武。且不说礼拜堂的打扫工作,联系医疗人员候场、准备临时座椅……策划案上轻描淡写的工作,落在文职人员身上累得够呛。更重要的是,教会的日常工作也不能耽搁,照顾圣女自不必说,最基本的接济群众、聆听祷告,尽是些必须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幸好大多数体力活交给外包,教会里一些体力出众者也自觉接下。但是塞勒涅,这个收到委托便会尽善尽责之人,完完全全化身连轴转的陀螺。
而如今来到这个现场,满意与自豪充盈了她的心。这可是我亲手布置的,她得意洋洋地想。
她一面欣赏着布置巧妙的场地,一面观察缓缓聚集的人群。有高挑女子持羽扇款款独行,也有男女两人携手相伴,更多的人手持纸片,期盼着与意外的邂逅。塞勒涅默不作声移动至讲台下,不久后阿尔文教父发表演说,圣女们列队于其后,头纱披垂,面色肃穆。但是塞勒涅心知,其中的几个小姑娘紧张得不得了,前几天忙里抽闲她去看过的,态度端正,四处求教。修女们往往是能教就教,塞勒涅绕到角落,偷听了一阵,提着裙角溜走了。不评价结果,但过程一定投入了足够的努力。
从桌台上取两杯酒,塞勒涅环视舞台,果然,在远处乌色的人群中有一竖白,白礼服的男人正向塞勒涅靠近。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塞勒涅发觉即使是温度舒爽,这位出众者依旧带着手套,右手捏了枝应是刚折的百合。兴许是鲜花引美人笑,她默不作声,伫立原地,右手熟练晃动酒瓶,红色液体在瓶内打转,企图推开人潮,径直奔向M先生。
M先生一向穿着古典。瓷白面具表面光滑,压衬了他略立体的眉眼,盖过了颧骨,在鼻梁处选择了留白。高领衬衣的领口笔挺,包覆了他大半个脖颈,不知是否影响他的言语交流。中长款西装外套熨烫平整,垂至大腿,领口收点略低,约莫于胸下,男人扣了两只扣子,刚好到了腰线。
他们相识不过一月,不过是教会修女向教会猎人委托,正巧委托完成之时临近舞会,相约舞会见面,正式结束委托。因修女工作忙碌,他们留信约定,由眼力略高的M在人群中主动寻找艾诺姆女士,以一支无枝叶陪衬的百合现场相认。
塞勒涅手中的这杯酒已摇晃足够,现下等来了共饮者,女人直接向男人空着的手递去酒杯,“好久不见,M先生。”
“好久不见。”男人的嘶哑嗓音与印象中一致,他礼仪周到地接过酒杯,因着女方已经举起杯子,便顺势碰杯,微抿一口,“敬我们的重逢。”
塞勒涅小酌一口,顺势上下扫视他的衣着,与前次他们酒吧见面不同,这套白礼服过于正式,正面看去无闪色感,色泽自然柔和,应当选用的纯毛面料。衬衣领下的暗紫色领结,则在通身较单调的纯白中做了点缀。服饰精细到如此程度,想来是富裕且细致之人。若不是真正见识过面具下略阴沉的面孔,谁能知舞会上干净优雅的高个男子日常行于暗色披风下,将自己隐匿于阴影。
不过这与自己无关,她不会妄加评议,更不至于调侃。需要做的只是简单寒暄,“先生的礼服典雅至极,与满园百合相合。”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是瞥了自己一眼。这难以判断清楚,只能从体感中察觉。仿佛大理石雕塑被赐予生命,他无机质的面具表面光滑,与他的礼服一样,无半分点缀。到这一步,塞勒涅只能怀疑,M先生的审美过于纯粹,也许他对美有自己的追求。
她忍住略微不适,等来了对方相对应的赞美,“您也十分美丽。”这应当只是一句客气的回应。塞勒涅微低头,瞥见依旧留在男人手上的百合,心中一动,将手伸去。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意图,M微微抬手,转动手指,将花朵朝向自己,花枝对向女人,刚好使对方接过。
“不知……”女人接过,若有所思,“这只无辜的百合,会有什么下场。”
M顺着她的话,望向他随手折下的百合。无辜用得精妙恰当。若不是艾诺姆女士心血来潮的提议,想必这枝百合应当在园中盛放,接受赞美。其实,当初M听到提议,也愣了些会。常人提出见面,大多是强调服饰等可控条件。再说,若有他人折枝相会,该如何辨别?受制于信息流通,他只好接受条件。在来途中,他不断感受到人们探寻的目光。艾诺姆女士当真是狡猾过人,将折花的罪状推至他头上。
不过以上只是腹诽,M张口依旧礼貌:“若是能让您高兴,那么此花由您处置。”言下之意明显不过,高兴由你,残忍在我。
对方倒不是为花而笑,反而听及此话微微眯了眼,“弃置一旁实在可惜,不如作点缀。”她抬了左手,左右比划,看来无法缠绕上,一字领口也无任何空隙容放一支花。敲敲脑袋,她说“不如缠绕到我的舞鞋上吧。”
“如您所愿。”
M温顺地接过百合,半跪。女人略抬高一边脚,她的舞鞋依靠丝带固定,刚好可以缠绕小物件。M凑近,视线匆忙掠过女人裸露的小腿,认真观察丝带的走向。先将百合花主体固定在脚踝外侧,稍稍用力,搀握脚腕。女人似乎是被他的力度吓了一跳,几不可察地颤抖,又迅速恢复平衡。M察觉了此事,但吞咽口水不多言语。适才他惊觉艾诺姆女士的骨架小于常人,比本地人明显小一号。日常难以发现,她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宽松的衣物下,如今捏住她纤细的脚腕,甚至用力就会捏碎……M凭住气息,小心翼翼牵引花枝,尽量将百合固定牢靠。
站起时他悄悄退后,毕竟艾诺姆女士的裙子看上去很轻薄,他不想有所冒犯。过度集中精神之后,些微的放松都十分奢侈。喉咙发甜,似乎是又要咳嗽了,于是M主动接过酒杯,饮下半杯,硬生生把咳意压下。
仿佛是为他解围,阿尔文修士登台。发言结束后,圣女们的歌声遥远传来。一旁的女人虽用面纱遮挡了表情,但从身体细微的律动可看出心情不错。果然,圣歌结束、舞曲初奏之时,塞勒涅很主动地邀请男人共舞一曲“若您有这个兴致,今晚第一曲能否与我一共?”
两手相搭,他们并行进入舞池。环顾这百合盛开的广场,周围参与者大多选择深色系的服装,如此便能与白色花朵相区别。或者穿着艳丽,一反夜舞之沉静,大大方方的明亮夺目。只能说,白色礼服在百合花广场中,一定不是优选。
然而这里却有两名异类,未事前约定,却同穿白色。在暗沉的舞池里,他们出众却不瞩目,翩翩旋转。更似独两人有约,舞于混乱而心系对方。
当圆号长音时,他们掌心相贴,身体贴靠,衣角随旋转而带风;提琴勾弦时,纵然拉开了距离,双腿踢踏交错,裤脚与裙脚相互拍打。令M意外的是,艾诺姆女士十分顺从,甚至说有些拘谨。他原设想,主动邀请、热情高昂的一方应当是主导的一方,但面前的女性顺着他的引导,没有半分逾距的行为。无论如何,M感到一丝顺心,至少能顺畅跳一次舞蹈了。
也许艾诺姆女士是一位中规中矩的人。M收回思绪,礼节性注视对方的金蝴蝶面具。他对于面部表情极其敏感,即使隔着半透明的面纱,也能察觉女人抿着嘴,面无表情。这使得他茫然一阵:明明是她主动邀请,怎么又兴致缺缺……又要咳嗽了。M连忙绷紧脸,专注于舞步,眼睛略略远望,避开目光直视。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艾诺姆女士的头发。当初在昏暗处接受委托时,他判断艾诺姆女士应当是棕色头发,如今在灯光下才发现是暗紫色。真是再衬她不过,一位礼节优雅、不失活泼的女性。M想起了刚接下委托之时,艾诺姆女士行礼并不正式,但显然她情感真挚。当然,今日看来,她并非不懂礼节,恰恰相反,知礼更知场合。而在某些地方她不守常规,比如这场随意的见面…
一舞结束,他们恭敬地向对方行礼,又搭手回返至舞池边缘。塞勒涅向M行礼,又折返舞池中寻找别的舞伴了。M望着她小跑远去,于人群中翩转。她礼裙的裙摆不大,不像其他女性一样能舞出漂亮的褶皱。若是说她人旋转之势如鲜花盛放,那么艾诺姆女士便是纤巧的白色蝴蝶。她依偎在陌生舞伴的手中,轻飘展翅。刚才艾诺姆女士也是如此与我共舞吗?M好奇,她的脚上甚至缠了朵我赠给她的百合……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呢?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只翩跹的蝶。在过去他也被蝴蝶吸引过,也许是朝露的清晨,也许是烈阳的正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瞥见花丛中蝴蝶流连,然而一眨眼,尚未看清花色,却不知何处去了。如果不紧紧盯住,就可能无法再见,只此一瞥罢了。
恰巧蝴蝶向他飞来。已是舞会最后一曲,塞勒涅一面望着舞池,脚上还是那只百合,缓慢走向M。这个女人不间断跳了一晚上,放弃了最重要的两支舞之一,选择休息。
他们没有言语,沉默并肩,直至舞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