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土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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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诊所开在郊外,一处崎岖险峻的山路旁。这里人迹罕至,每隔两三天才会有人敲响我的屋门。他们灰头土脸、惊魂未定,警惕而惶然地看我操起闪着寒光的手术用具,为他们接上摔断的骨头,处理山贼造成的刀伤枪伤。我以此为生计,而除此之外的日子里,与我相伴的只有窗外的群山。山峦层层叠叠,无数庞大的、青灰色的影子沉默地环绕着这片狭小的山坳。我在它们的凝望下起床、入睡、洗手、接诊,为床单消毒,用沸水煮一盒又一盒的刀片。
这天清晨,当我照例坐在桌前为药品记账时,屋外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门响。我拉开门,本周的第一位患者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独眼,看上去约莫四十岁,衬衫又脏又乱,鲜血从左肩一直沁到胸口。“招牌上写您是军医出身?”他的同伴勉强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问,“枪伤能治吧?”
我领他们进入诊室。落座时,他身体脱力,险些倒向一旁。肩上简单包扎的布条剪开后,底下的弹孔立刻汩汩地冒出血流来。那随从打扮的年轻人在我身后转悠,嘴里骂骂咧咧地咕哝着:
“狗娘养的——仗着这儿只有一条道——...不过是铅头子弹,他们自己造的,这帮出来打劫的穷酸货——可血就是止不住...”
“伤及动脉了,要立刻手术。”我说。
“钱在我外套内侧的口袋里。”伤者发话道。
年轻人立刻去取外套;我叫住他,让他先把装着手术用品的小车推来。同时,我不禁观察起这个男人,因为他的模样与嗓音都使我感到说不清地熟悉。他穿着讲究,衣裤的面料都光滑厚实,胡须也修得很利落;和任何受重伤的人一样,他看起来疲惫、虚弱,脸色煞白,随时像要昏死过去,与此同时,在沁满冷汗的鼻梁旁边,那仅有的一只右眼却冷静地打量着我。那是一只已有年龄痕迹的眼睛,浓眉,眼窝很深,像是某种猛禽;每当眉头因疼痛而皱起时,那冷峻的银灰色瞳仁就会藏到眉骨的阴影底下,其中射出的目光是锋利的,像能把人盯个对穿,却也现出一种清醒的、憔悴的情态来,好像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漠视和厌烦似的。他已经失血过多,眼神只偶尔能聚焦在一处,却在审视我片刻后露出微妙的诧异神色,像是认得我一样,很快又无力地将头垂下去了。
没时间准备麻醉了。年轻人推着小车回来,一切都急匆匆地发生着:铺床单,搀伤者上床,扯扎带,固定手臂;洗手,倒酒精,擦刀片,对伤口切下第一刀。皮肤与肌肉整齐地在刀尖下豁开,像睁开了一只猩红的眼睛,鲜血如泪水般争先恐后地从中涌出来。我感到手掌下扶着的这条胳膊猛地绷紧了,头顶上传来竭力控制又微微发颤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他竟悄无声息,既不挣扎,也不喊叫,只用手死死抓住床沿,关节都攥得发白。待我找到破裂的血管,结扎完毕的时候,旁观的年轻人已面色发青,手术台上的男人仍一声不吭。他转过脸去,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此刻的模样,额边的鬓发却已经湿透了。
我招呼年轻人帮我拿盒棉球过来。小伙子迫不及待地出去,又哆哆嗦嗦地回来,一只手递给我棉球,另一只手拎着那件外套。他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币和两根纸烟,冲男人晃了晃,就将外套往床头一搭,逃也似地丢下雇主离开了。
“他知道你还要再开一次刀,把子弹取出来吧?”我一边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液,一边问躺在床上的男人。
“他拿钱办事,有自己的事要做。”男人回答,“请继续吧。”
我往伤口四周涂上乙醚,等待它起效;随后,第二轮手术开始了。那颗炸开了花的银色弹头深深地卡在锁骨下方,被肿胀的肌肉包裹着。我用镊子轻轻拨动边缘,他的肩膀立刻挣动了一下。
“抱歉。”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那声音几乎是打着颤从呼吸里被带出来的。
“这很正常,”我回答,“即使用过麻醉,有时也会刺激到神经...”
我终于与他攀谈起来。一是出于我在军旅生涯中得出的经验:在疼痛无可避免时,聊天能够分散患者的注意力,使对方更不容易因剧痛而乱动;二是,此人的形象与种种表现的确使我感到十分好奇。我问起他的来历和家庭,对此他虽不排斥,但也不愿透露太多,只偶尔在喘得过气时用低沉的嗓音应答我两句。很快,我就了解到他是位商人,主营烟草和纺织品生意,此番是跟随运送货物的车队前来的,家里有个八岁的女儿等他回去。我搜遍记忆,也没想起自己何时认识过这样的人。他谈起女儿时话变多了,语气松快下来,手指也从床沿上松开了一瞬;我瞥见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便接着问:
“那您的妻子呢?您夫人一定也是个可爱的人吧。”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静得好像连血渗出来的声音都听得见。半晌,他缓缓转过头,用独眼凝视着我,说:
“死了。——八年前去世了。”
他面上没什么波澜,甚至有一丝怜悯,大概是对我接下来将要遭遇的尴尬局面感到同情吧。我向他道歉,识趣地闭上嘴,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开口。我默不作声地牵拉着那颗子弹,将它一点点挪出来,他则默不作声地忍受着。诊室里一片静寂,除去持续不断的、粗重的呼吸声外,只偶尔有镊子刮擦骨头的细微声响。之后是切割血肉的沙沙声,急促而痛苦的喘息,金属落在铁盘里的声音,脚步声,水声——我起身洗手,备好缝合用的针线。最后一根线头剪断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他已精疲力竭,提着气的胸膛猛然回落,之后就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去屋外取干净的纱布,来回一趟的功夫,他已沉沉睡去。我默默地松开绑着他手臂的扎带,为他清洁皮肤,包扎伤口。在这途中,我注意到:他上臂靠近肩膀处有一道浅淡的伤疤,颜色微微发白,一条细梭似的横在汗湿的皮肤上。这勾起了一种奇异的直觉,像是忽然涌上了来自过去某一时期的许多感受,如一种熟悉的气味、色彩或氛围般击中了我。直到我收好器具、回到桌边,准备继续早上的工作时,这道伤痕所激起的迷思仍未止息。窗外的雾气已经散去,天色白得像纸,卧在其下的是青黄相间的春季的群山,偶有桃色或黄白色的野花成簇地点缀在向阳的那一面山体上。我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它们;突然,好像受到了什么提醒似的,脑海中的一切仿佛都贯通了,无数许久未回忆起过的细节纷纷跳将出来,如单词般串联在一块儿。
对,我曾见过这个人。我曾见过此人不止一面。
这要从许多年前,我仍在服役时说起。
刚入伍的那年冬天,我曾跟随一支后勤部队在法兰西北部的各个新占区间辗转,为前线撤下来的士兵提供医疗和给养。当时正值战况激烈的时期,我在医学院经过寥寥几次实训便应征入伍,真正上手时怵得要命。当前线的军医用四分钟卸下一截小腿时,我就躲在后方的大帐篷里,慢悠悠地为人上药,给有经验的医生当助手。能到达我们这里的士兵大多伤得不重,或只剩下一些后期护理的工作,正适合我这种菜鸟拿来练手,他们却大多对我敬而远之,我想大概是我手艺太差,总把人弄疼的缘故吧。正是因此,到了十一月份,当一支枪骑兵部队刚经历过出征后的第一场战役,来与我们合并扎营,浩浩荡荡的轻伤员把营帐挤满的时候,我竟是所有人当中最清闲的一个。我站在洗手台边,正为煮刀片用的小锅点火;一位身着枪骑兵制服的战士大步流星地跨进来,带进一阵冷风。他站定在我身前,中气十足地对帐篷内部喝道:
“有空闲的医生吗?——冯·阿森海姆少校需要人去为他处理伤口。”
原本鼎沸的人声立刻消停了,连哀嚎声都暂停了几秒,无数双眼睛冲这边看过来。平常带我的那位军医问:
“他伤得重吗?”
“不重,一道擦伤。”
“你身后那个。”我上司说,“——他没有活儿干。”
我就这样背上药箱,随那位军人向骑兵营中走去。路上的一切都使我心里打鼓,从路边向我侧目的陌生面孔到愈来愈浓的马粪味,再到容纳垂死伤患的野战医院,隔着薄薄的帐篷能听见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我还从未见过少校军衔的人,更别说用这双生手为其治伤了。有那么一瞬间,我青年时代的脑瓜已经想好自己该被流放到哪里。很快,我们停在一处圆顶帐篷前,引路的战士冲里打了声报告。“——请进吧。”一个低沉的嗓音回应道。
门帘掀开了;我钻入帐中,脖子都不敢弯一下。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他。威廉·冯·阿森海姆少校,他那时脸庞白净、面容严肃,看着远比他的声音听起来要年轻,挺拔地坐在一张简易的办公桌后面,灰色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下,立刻使我紧张得两腿发直。他冲我微微颔首,我又莫名松快下来,想:他不像是会为难我的人。尽管如此,当我开口跟他说话的时候,吐出的句子还是磕磕巴巴的。
“长官,我——我需要一块地方来搁药箱。”我说。
“请便。”他答,将桌上的文书挪向一侧。我将装有药品和纱布的小铁盘从箱子里码出来时,他已自行褪下制服外套,将受伤的手臂整个露出,好像对此已很有经验了。他伤得不重也不轻,子弹擦着皮肉过去,在肩头下方留下一条鲜血淋漓的裂口。我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凝固的血块,告知他这需要缝针,他同意了。之后的十几分钟里我们都很沉默:他手攥着拳,一声不响地忍受棉球擦在血肉上的疼痛,不知在沉思什么事,我则庆幸他伤在戴眼罩的那半边,起码看不见我在折腾些什么。很快,我就明白他为什么要叫医生过来,而不是自己到我们那里去:即便是处理伤口的时间里,他的帐中也人来人往,一会送来一份文书要他签字,一会又来几位下属,向他请示下一步的安排。每个人进来都要看我一眼;他下达命令时则总是言简意赅,语调如常,好像伤口没有知觉似的,只在我入针时肩臂会猛地一颤。终于,我哆哆嗦嗦地收了针,他也终于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脸上露出疲态。我这才看见,他左手有根手指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像根棒槌,表层已被尘土染成灰色了,看上去颇为奇怪。
“您手指也受伤了?”我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问他,“用我顺便帮您换药么?”
当时营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瞅那根指头,好像刚刚才想起它来。“不用,”他说,又马上改口道,“——您帮我拆掉吧。小划伤,”他顿了顿,“出征前我妻子包扎的。”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阴沉沉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一些,看起来既有些引以为傲,又好像有点难为情似的。那绷带包得又多又紧,剪开颇费力气;拆净后,里面的手指都捂得发白,指腹上的伤口也早已愈合成一条细线。这种小口子在军营里一般是不算伤的。我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又有几位军官先后来到他帐中,就某件事的责任归属请他定夺,很快在他面前争辩得不可开交,谈到重要处时,他们当中的一两个又时不时要狐疑地看我一眼。我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见他冲我点了点头——便如释重负地背起药箱,脚底抹油般开溜了。
这便是我与此人的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又见过他三五次,都是被他派人叫去,为伤口换药。他已经认得我,每次我只需钻入帐中和他对个眼色,就可以开始准备工作,一句废话也不用说。他所带领的枪骑兵部队在我们这里休整了一个多星期,随后与另一支骑兵合并整编;最后一次去见他时,营地里吵闹无比,帐外全是新扎营的士兵乱糟糟的喧哗声,不时夹杂着几声马儿发牢骚似的嘶鸣。他正伏案写些什么,见我进来,便将纸张翻面往桌上一扣,照例冲我点点头,在旁边为我腾出一片位置。奇怪的是,这天他虽仍绷着一张严肃的面孔,眉头却较平日里舒展了不少,那只令人生畏的灰色眼睛松下劲来,不像在看我,而像在平和而期盼地眺望着营帐外更远的地方,嘴角也克制地微微抬起。简而言之,凡是他脸上未被眼罩遮挡之处,那些原本冷硬的线条都软化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发芽似的。如此变化令我印象深刻,也使我不禁好奇;然而,我刚把药箱搁在桌上,营帐的门帘就再度被人掀开,从缝里露出一位士兵冻得通红的脸。“报告!”他喊道,尽力扯高嗓门,以盖过外面的噪音。
“什么事?”
“准将到了,长官。”
少校起身,扣好刚刚解开的制服扣子——犹疑地瞥了我一眼——还是将那张纸留在桌面上,径直向帐外走去。“劳烦您等我一刻钟。”他离开前说。
我答应下来,并很快将药品和纱布都备好了。半个小时过去,他还没回来,我于是在营帐中四处转悠起来,想要找些消遣。他的帐中布置得很简单,门边摆着一张简朴的行军床,床头挂有手枪、佩刀和一干洗漱用具;一个小小的炭盆支在门的另一侧,把漏进来的寒风烤暖一些,尽管作用微乎其微。桌椅下方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地毯。像他这样指挥别人杀人的人过得也不怎么样,我心想,虽然比我们这些睡通铺的要好得多。部队里的一切设计都只为使你上战场之前不要衰弱或死去,其他是一概不管的。桌上的东西还稍微多些,大多是些办公用具,没什么可看的,这就使得桌面中央扣着的那张纸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了。无聊能够驱使人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在本就好奇时尤其如此,周遭的喧哗声也不断地给你以暗示:你正处于群体之中,做点小动作也不会有人看见。总之,我鬼鬼祟祟地凑近那张应当不是机密的神奇的信纸——仍不敢把它翻过来,于是借着帐外透进来的光,辨认起笔尖在纸背上的压痕。
[亲爱的埃拉:]
第一行写着。我当即意识到这是一封家书。他的字迹工整,即使倒着也很容易辨清,我于是接着往下读:
[安东今天才为我捎来你的上一封信。此次战线绵延太长,邮车都不愿靠近前线,害怕进来之后无法返程,好在有人家帮我代收。我很好;我们都很安全。我们在后方汇合,营地旁边就是后勤部队。如果你早早收到了信,代安东向宝丽娜也报个平安吧。
我们现在位于B省和S省的交界处,与大部队分离;上校病了,我代为指挥一整个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埃拉。我们即将并入第三军团,之后我会回归参谋工作,远比之前要安全得多。你怎么样?还是常常感到腰痛吗?胃口怎么样?有位同僚对我说,孕妇只要胃口还不错,后面的几个月里就能好受些。我无法常常回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上忙。你要是感觉不舒服,或有什么想要倾吐的,就写在信里寄给我吧。
关于你的来信:几件新鲜事我已读过,每一件都很有意思。我这里的新鲜事不太多,也没有添置什么新东西。我手上的伤口已经好透了,拆了纱布,除此之外,唯一的新鲜事物只有前两天钻进帐里的一只黑猫。它是胸口有撮白毛的那一类,和院子里常来找你的那只很像,性格温顺,大概是后勤部队饲养的。它蜷在我的椅子上呼呼大睡,我差点坐下去,吓了一跳。
以及:你随信寄来的花种我已收到,可惜天气越来越冷,我也找不到花盆来安置它。我准备来年春天再将它种下,如果那时回去的话,就种在窗边或院子里。是的,我或许春天回去——法兰西已现出颓势,已有些高官在以贿赂寻求庇护,军队高层中也流传起他们即将讲和的消息。我估计到明年春天,战争就会结束,若非如此也可以暂缓。我...]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直起身,心中并不因偷看了他的信件而感到羞愧。这些有家庭的人,最起码依我平日里所见到的那些来看,从不羞于展示自己幸福的那一面,看一眼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接下来的等待时间却变得令人坐立不安。我焦躁地在营帐里踱来踱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什么动物似的,信中的那些句子在脑袋里盘桓不散。如此,我又等了他一刻钟左右,直到那位脸蛋通红的勤务兵进来对我说:
“少校叫您先回去休息——他有一场紧急会议,晚上之前都没办法回来。他向您致歉,说改日再联系您。”
这就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起码是我所认为的最后一次。当天晚上,刚合并的两支骑兵就连夜开拔,马蹄与车轮声隆隆作响,使地面都为之震颤。清早起来时,昨日还拥挤吵闹的兵营处只余下一片沉默、平坦的空地。几辆运送辎重的马车停在一旁,正由我们的人清点数目,军帐的骨架支出车斗外,像帆船上折断的桅杆。
“他们去前线了,”我上司说,“只有去前线的部队才会这么急,连帐篷也带不走。”
这段时间的工作于是告一段落了。很快,下一批士兵来到这里,我也照样每天旁观起手术,挨训,处理伤口,听伤兵发牢骚。过了两周光景,第一场雪落了下来;紧接着,邮车也到了。邮差戴着标志性的圆顶小帽,帽顶、肩头与座下马匹的鬃毛、睫毛上全都落满雪花,铃铛在他身后的车厢顶上叮叮作响。他刚将那厚厚的一沓信封放在桌上,营地里就已排起长队,从营前排到营后而再度折返,两排芦苇似的在寒风中攒动着。收信之后又是读信,无数张咧开的嘴巴都谈起父母、亲戚、朋友、爱人,随白汽一起冒出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哪儿都能听见。一时间,在这般嘈杂中,我竟无比渴望听一听踩踏雪地的嘎吱声,而当我独自溜出营地的时候,也没人让我请假,没有人多看我一眼。雪一直下到中午才停,我也一路闲逛到午休时分才肯回来。营里已经安静下来,帐篷外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清早排队时踩踏出的脚印也被新雪遮盖得差不多了。
倒不如逛到下午再回去,我想,免得有人被吵醒,问我去了哪里——这般打算定了,又突然生出某种幸灾乐祸的兴致,想去瞅一瞅那张曾摆满信封的桌子,看有哪封倒霉的信还没被人认领。意料之外地,在那覆满薄雪的桌面底下,竟真有一只信封被遗落在雪地上,孤零零地斜插在雪里。我蹲下身,将它拾起来;收信人一栏居然写着:
冯·阿森海姆少校 收
莱茵兰第二枪骑兵团
c/o 战地邮政局
S省,法兰西
在寄件人那一栏,则是:
埃拉·冯·阿森海姆
椴树街10号 (后面被雪水洇湿,模糊不清)
这大概是军邮系统的一个小小失误——有时,地址更新得不够及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鬼使神差地,我将信封擦净,揣进自己兜里。接下来的三五天里我都思来想去,不知要不要把它拆开看一看。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问我关于信的事;后来,信封开口处的封条也因曾被浸湿过而失去了粘性,不知不觉地自己脱落了。唯一的阻碍就此消失,我在夜里点起蜡烛,悄悄地抽出了信纸。
[我最亲爱的威廉:]
这就是他妻子的字迹——和他本人的很不一样,字母全都圆圆的,在单词内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
[我早就预感到这周会发生什么好事,果然,你的信来啦。我怕信纸不够用,只好把字写密一点。珍妮出去采购了,我让她顺道捎一些信纸,但又等不及她回来,现在就想给你回信。我好想你,我每个小时里都在想你。每次珍妮出门去,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屋里的时候,我都会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也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可以把花呀、草呀,所有可爱的好玩的东西都指给你看。离春天怎么还有那么多个月呀?
我最近一直在院子里待着,珍妮一点活儿也不让我干,只许我偶尔剪一剪枯枝。她很厉害,已经生过三个孩子啦,所以总是知道我会需要什么,把我照顾得很好。天越来越冷,但一直很晴朗。我每天早晨手脚都有点水肿(所以这封信的字写得不太好看!),就去院里晒晒太阳,看看有没有哪棵植物需要理发,等腰开始酸疼了,就靠在躺椅上歇息,织点东西。小家伙越来越沉了,我感觉她(或者他)一定非常强壮,可能会像你一样长得很高——虽然可能也有我最近吃得很多的缘故...——反正,我在躺椅上捻毛线的时候,总能感觉她在拿小脚踢我呢。
你在春天的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知道你也不确定,可我就是想问问你。春天是好几个月份加在一起,从现在到春天可以是三个月,也可以是六个月。你才出门一个月,我就已经攒了一肚子话想对你说,等攒到春天,怕是要塞满整个院子啦。有时候,我看着我们一起栽的冬青树,感觉你好像还没离开多久,又马上会回家;有时候又突然难过得要命,觉得你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似的。我有时夜里会偷偷掉眼泪,不让珍妮看见。之前我也经常感到孤单,但很少这样哭过,可能做了母亲的人就是会和以前不一样吧。宝丽娜说常常悲伤对我和小孩都不好,所以我在努力克制——到了春天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我从今往后要这样想——你会回家,院子里的花草会长出来,在花园里迎接你的也会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啦。
对了:冬天到了,你的旧伤是不是又要开始疼了?用不用我寄些能护住腹部的衣服给你?你说要当参谋,是不用再上前线的意思吗?吃穿上会不会好一些?以及:你说的那只小猫现在正趴在桌上陪我写信呢,我今早给了它几片香肠吃。它最近和我很亲密,我走到哪它就要跟到哪。还有:虽然你没办法回来过圣诞,但我手头已经在为你织新袜子了。我去逛集市,看见好看的图样就忍不住买下来,已经攒了一小沓,毛线也精挑细选地买了许多...但愿我今年能织得像个袜子的形状!要是好看,就在圣诞前寄给你——要是没有寄,那你自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准笑话我。
啊,再以及:我怎么能忘记花种发芽的时间呢?上回一定是高兴到糊涂啦。我还是没搞清楚这种小花叫什么,只趁它谢光之前夹了几朵在册子里,今天看已经全干透了。我分一朵给你,既然种不出来,就让你先看看它长什么样子——顺便也剪几条毛线给你,让你想象一下那双袜子会是什么样子——唉,要是能把我自己也寄给你就好啦。你要是有空,也多想想我是什么样子吧。想一想我披头散发地窝在躺椅里看小说,或睡觉时搂着你的枕头;想一想我抱着我们的小孩站在院门口,院子里全是我秋天就种下的雏菊、风信子和丁香——这就是你明年春天回家时会看见的。我可是一直都在想你,所以多想想我吧!再见,这是最后一张信纸了——要快点回信呀!
亲你一万下也不够
永远是你的 埃拉
(一个简笔画笑脸)
1870.11.15]
我捏住信封的两边,在手掌上磕了两下,干花和毛线就从中滑落下来,躺在我掌心里。花是淡粉色的,有五片大而匀称的花瓣,像是野棉花之类的秋季花朵,毛线则是红、绿、白相间的杂色,摸起来又轻又软,好似还残存着太阳烘烤过的热量。如此的一丝暖意蹭过我在夜里冻得僵硬的指尖,就像火柴头蹭过砂纸一样,迅速地在心中燃起一捧奇异的火焰,与半个月前于枪骑兵营中所经历的同根同源,以同样的焦躁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程度远甚于前,使我在接下来的几星期里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像在期待着什么,却不了解自己所期待的究竟是何物;好似感到怨愤,却又好像在这怨愤的躁动之中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定,像是终于找到了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我将这封信收进军服内侧的口袋,等邮差再一次到来时,我没有把它拿出来,而是跟随排队的人流挤到营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这里有信送错了,也是归你管吧?”
邮差倚在马车前座上,不耐烦地睨了我一眼,问:
“什么信?哪有送错的信?”
“没有。”我说,随后扭头便走,直到马蹄声与铃铛声渐渐远去,才敢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心脏也激动得砰砰直跳。反正——我酸溜溜地想,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对方的信件没有按时到来——很快又会互相寄更多干花、花种、毛线等一干小玩意,说不定还要把这次错寄当作一件趣事来讲。再过几个月,他们一家三口还要团聚哩。这封信很快要被他们抛在脑后,这世上除我之外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它,因此它可以是属于我的。凭着这份歪理,我心安理得地揣起这封信,继续过我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又带着它一起上了战场。战争没有在春天按期结束,而我最终也成为了前线那些军医中的一员。我也曾见过死人,忽视过渴望活命而无可救药之人的哭声;我也能用五分钟卸下一截小腿,十分钟切除一条断臂,二十分钟摘去一颗眼球。我在肮脏而逼仄的帐篷顶下与他们聊起家人,因为在内心想着家人时动手术的士兵更易存活,而那些没有家庭的本就很难在战场上活得太久。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那封信就静静地夹在我制服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像在帮我的心脏将血液与体温泵向全身,又在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一遍遍地使我回想起其上的词句,想象花园与院落,想象白日里猫儿温暖的皮毛。我只将它拆开看过寥寥几次,却奇迹般地记得其中每一个句点;当我最终退伍,独自拎起行囊走出军营时,它也因一念之差而留存下来,夹在我仅有的几样行李中间。它随我在几座城市间辗转漂泊,无以为家,又一起落入这片人迹罕至的山区,默默地躺进诊所的抽屉,在我每次存取文件时与我对视,边角愈发泛黄。而如今,当我坐在书桌前,久违地展开信纸的时候,只感觉喉咙发紧,心也跳得厉害。多久了?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不住地问,从你收信到现在,一共有多少年了?
八年,我回答。落款上的日期写得清清楚楚,到现在为止一共八年零四个月。我感到手里这张信纸的边沿微微颤抖起来。他说他的妻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几年前?多长时间?
我已忘记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怎样度过的。我肯定焦灼地在诊室门前徘徊了很多次,看他有没有醒,或许也曾试图将信封的封条重新粘上,假装从来没有打开过。人在感到自己已然做出一桩天大的蠢事时,再做出其他蠢事来自然是轻而易举的。我估算着四个月足够收发几封信件——但不知道中间耽误了多长时间——又灌下几大杯水,屋里屋外地踱来踱去,希望能把心慌止住。这就好比你以为自己偷走了一枚微不足道的银币,未曾想那已是他人最后的一点身家,而我的这颗心自打成年之后就再没为人愧疚过,连着应对愧疚的经验也一并忘记了。总之,当他醒转的时候,一定觉得我这副模样相当奇怪——我像个小学生似的立在门边上,鬼鬼祟祟地拿眼瞟他,缩在身前的双手紧张地互相搓着指节。
“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干巴巴地问——又抢在他完全清醒之前,就迅速上前两步,将信塞在他枕头边上。
“对不起。”我小声说,不敢看他的脸——接着逃也似地离开了。诊室的门正对一面药柜,我将自己藏在书桌后面,从玻璃柜门上的倒影里偷偷观察起他的反应。他在刚苏醒的迷茫中抬了抬手臂,确认自己的肩膀还能活动,随后艰难地用未受伤的那条胳膊支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这时他发现了那封信,困惑地皱起眉头,可能以为是谁刚寄给他的,并将它拈起来,端详上面的字迹——在看清信封上落款的那一刻,脸色骤然变了。
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环顾屋内,寻找我在哪里——自然是找不见的;之后,又翻来覆去地将信封检视了几遍,似乎生怕自己是看错了,或者在做梦。千真万确,我真想对他说,这就是你的信没错,早该是属于你的;而当他试图打开信封,发现早已被人拆过之后,我又脸上发烧,恨不得自己从没存在过。他的体力尚未恢复,很快就不得不倚在床边的墙壁上,用沾满自己血迹的手展开信纸。他慢慢地、仔细地阅读着——远比我预想的要慢得多——散乱的头发垂下来,使我看不清他的脸。每隔许久,他才会将前一张信纸挪到后面去。而当她终于对他说:再见——多想想我吧——快点回信呀——并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的时候,他也同我当年一样捏起信封,在手掌上磕了两下。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了,毛线已然褪色,那朵干花也早已碎裂,只余下干瘪的花蕊和两三片零碎的花瓣。这些物件落进他宽大的掌心里,那么轻、那么小,他用指尖细细摩挲它们,动作轻柔得使我几乎想要落泪。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搁在信封上,又把最后一张信纸挪回底下,从头开始读第二遍,读得甚至比一开始还要慢得多,中途才发觉自己的手指上沾满血污,慌忙用衣摆去擦;随后又读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到最后,他只是定定地捏着信纸,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起伏着的胸腹与衬衫上半干的血迹还表明他是个血肉构成的活人。那红棕色的印记漫过他的半边胸膛,在心口处还是鲜红的。
我不忍再看,起身去外面走一走。求让他奇迹般地赶快恢复吧,我在心里徒劳地祈祷着,这样等我在山里转上一圈,回去就不用面对那只目光灼人的眼睛。无论如何,只要别再让我出现在他面前,别再让他问我什么事...
我在山林间漫步许久——花草树木固然有那种魔力,能使人暂时忘记与人世相关的一切烦扰,在此刻却远远不够。直到太阳西斜,群山的间隙中泛起金光,我才终于有勇气对自己说:走吧,伤员还需要你照顾——即便曾过度失血,最起码到这时他已经可以喝一点淡盐水。为了使这一下午的逃避有充足的理由,我甚至沿途摘了几朵野花,打算安置在窗边。天色暗得飞快,到达诊所时,白日里成片的阴云已被夕阳燎着了边缘,在天际连成一条火红的细线。这是晚霞的预兆,代表明天的天气将适合远行,也适宜伤患休养;然而,向诊室内望去,房间里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病床空荡荡的,被单与枕头整齐地叠放在床板上,用一只小钱袋压着,床头搭着的外套也给取走了。
众所周知,十九世纪已不再可能有奇迹发生,而最近的城镇距离此处也有两德里的山路,按常人的恢复速度来看,简直难以想象他该如何跋涉到下一处可以休憩的地方。我在屋前与后院都找了个遍,又临山眺望,仍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只好心神不宁地回到屋内,去看看他都留下了些什么。钱袋里装着几十枚银币,目测有四十马克左右;将它整个拎起来时,从袋子底下又露出一张对半折叠的便笺,看着像是从我的草稿本上撕下来的。我将其展开,上面用那一贯整洁的字迹写着:
不知名姓的医师先生:
请原谅我未经允许使用了您的纸笔。我的商队在城镇外围等候,倘若再耽误下去,恐将无法按期交付货品,因此我只得不辞而别。我有过带伤行军的经验,也曾交代他们来附近接应,不会使您救治我时所付出的努力白费;钱袋里的四十五马克是我随身携带的全部现金,对于手术而言大概是不够的,余下的诊费将于明日遣人来与您结清。
很高兴看到您安全退伍,再次感谢您八年前及现在对我的照料。
W.v.阿森海姆
(如需后续通信,请您联络镇内商行办事处。)
他语气疏离,且对信件的事只字未提,我却并不为此感到庆幸。是的,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有任何责备落在我头上,我的心却分毫也不能轻快。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踉跄着的背影,形单影只地沿诊所门前的小道离去,走向斜阳笼罩的山峦之间,渺小得好像一颗沙砾,又像直视落日后产生的斑点状残影,顽固地印在视野里。我想他或许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然而,当我将纸张翻过来时,纸背下沿又有几行小字写着:
您没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
她在生产之后染上肺炎,于1871年二月去世。在高烧导致的谵妄中,她曾执意向我展示她收集的所有花朵。
我不怨您。
我默默地收拾好一切,再度回到书桌前的时候,墙壁与地板均已染上明亮的、火焰似的橙红色,由窗棂的影子分割成规整的几大块。窗外,残阳已终于降到云层之下,炽烈的霞光随其沉降而自下至上地蔓延,像焚烧纸张一般,使最远处的群山只余下灰烬似的漆黑剪影。
我将路上采的野花插进窗边的花瓶里。明天到城里去吧,我想着,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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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无声
【缺东少西的一篇童话,请谨慎阅读】
骤雨把花园全毁了。玫瑰低垂着头,花茎摧折得七七八八,而经过这狂风暴雨中的一夜,院墙边那棵榆树的叶子也像被人强扯下来似的,在尚还翠绿时便落了满地。空气冷得吓人,充斥着潮湿的泥土味。在小径上,那些死去的花朵与绿叶像地毯似的铺作一层,沾满了泥水。
此情此景,使喜爱花草的小女孩不由得撇下嘴角,且一整个早晨都闷闷不乐,即使今天是她期待已久的大晴天,雨水洗过的天空就像连环画上的一般蓝。于是母亲提议:上午可以出门散步,到书店旁的那条街去转转。要知道,上次路过那里时,街角的那只灰猫可是逗得两人哈哈大笑,还从她们手中讨走了一点肉食;要是今天也能碰见就好了,不然也能买两本故事书来看。母女俩随即梳妆出门,小姑娘特意用帕子包了几块熟鸡肉和前一天吃剩的火腿片,揣在自己的小荷包里。 当两人手牵着手,踩在潮湿的砖石上时,孩子的小脑袋里已回想起猫儿那灰棉花糖似的毛发,摸起来既柔软又粗糙。它像片乌云一样浮在地上,睁开两只金黄色的、小浆果似的圆眼睛,尾巴高高地竖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喵喵大叫着,每吃几口就要抬起脑瓜去蹭她的手心。挤过建筑之间狭窄的小道时,母亲又说起它瘦而薄的身形,像是一张纸片。当它发出咕噜声时,几乎能看见皮毛之下的肋骨在震颤。她们找寻过附近几条街道,又逛过公园,一无所获。公园门口商贩很多,偶有几只猫从顶棚上或篮子旁探出头来,就是没有先前喂过的那一只。
算了吧,母亲说,或许它回家去了——女儿便不情愿地跟着妈妈往书店走去,眼睛仍依依不舍地四处张望着。接下来的一天里,她们过得充实而快乐。夜幕降临的时候,母女两人再次有说有笑地经过那片街区,手提袋里塞满了画本、帽花和小瓷偶等一干漂亮可爱的小玩意儿,小姑娘也早已把白天的事抛在脑后了。在孩童的眼里,夜与白天是全然不同、几乎毫无关联的。就像有人为整个世界拉上了帷幕一样,白日里喜人的景物隐没在一层稠密的黑纱之下,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精灵般的黄白色亮点,来自路灯或人们手中的提灯,在黑暗中静静地漂浮着。这些光点所照亮的小块平地,即是夜里的主角,是夜晚想要让人看见的东西。这儿有几株白日里不起眼的野花,在灯光下展露出颜色,投下边缘清晰的影子;那儿又有一群小虫在空中飘舞,宛如一场小小的雪。孩子的目光好奇地在这些光亮之间游移着,直到再次路过书店门口,看见台阶旁的角落也被路灯照得雪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儿,渐渐地停住脚步,小手紧张地攥紧了大人的胳膊。
“怎么啦?”母亲问。
“那是什么,妈妈?”
一块毛茸茸的、破布似的东西躺在灌木丛底下,被灯光映得发白。是那只猫儿。它的身躯扁平地摊在土里,像一滩灰水,四条脚爪蜿蜒着从身下流淌出来。它很安静,连肚皮上的绒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只是咧着嘴巴,金色的眼睛大睁着,眼珠上沾满尘土。一小群蚂蚁在它的牙齿间与眼眶上来回爬行,互相碰碰触角,偶尔有几只钻进毛发里去。
母女俩沉默了很久,像有一百年那么长。母亲轻声说:
“——昨天晚上太冷了。”
这就是她们到家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夜里睡觉前,小女孩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母亲将孩子搂在怀里,感受着泪水沁湿肩膀的衣物;待到抽噎声渐渐停下来了,她用手帕擦干孩子哭红的鼻头,看见那双眼睛里仍噙满了眼泪,正茫然地望着她。“妈妈,小猫到底为什么,”孩子哽咽着问,“小猫到底为什么会...”
她不知道如何问出口。昨晚很冷,但小猫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什么带走了它的体温,拿走了它的呼噜声?为什么它被沙土迷了眼睛,却不会眨眼?同样是躺在地上,为什么当她自己睡着在花园里时,还能爬起来继续玩耍,小猫却不能再甩动尾巴,也不能再喵喵着和她打招呼?假如现在的小猫是这副又冷又硬的样子,当初同她亲昵的那只小猫又该上哪去找呢?
母亲叹了口气。她将孩子安置在床上,掖好被角。我与这只猫不太熟悉,她说,不过我曾听说过另一只小猫的经历,这就可以把故事讲给你听。女儿闻言立刻将自己陷进枕头里,努力抹干哭肿的眼睛。母亲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开始她的讲述:
“从前有一只小猫,打记事起就在外面流浪。它找不见妈妈,也没有人收养,只好自己捡些残羹剩菜,抓些鸟儿雀儿来果腹。天气渐渐冷了,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小猫便每天肚子空空,忍饥受冻。如此半个月捱下来,它实在是没了力气,就找了一棵大树,蜷在树底下睡着了。”
“当天夜里下了暴雨,天上一阵接一阵地打着闪。突然,一声惊雷凭空响起,吓得小猫四爪蹬地,猛地弹跳起来,尾巴也炸得像个大松果似的。”
“它左看看,右看看,没见有什么危险,松了口气。再一低头——哎呀!它怎么踩在自己身上啦?眼看着它那四只小爪儿都变透明了,两个前爪底下踏着的正是它自个儿的身躯,还在地上安安稳稳地躺着呢。”
“它想重新钻回身体里去,一队蚂蚁却已抢先一步爬上去了。‘行行好吧,’蚂蚁们说,‘过了这场雨,就要开始下雪啦。我们一大家子都在挨饿,需要粮食来过冬呀。’”
“‘那好吧。’小猫说。小猫于是远远地离开树下,把身体让给蚂蚁们吃掉了。”
“它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看什么都觉得挺新奇。不再冷、不再饿,雨点也打不到它的身上。它一会儿踩水玩,一会儿追着树叶跑,不知不觉地出了城,到城外的树林里去,在落叶堆里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早它睁开眼,看见一颗黑乎乎的圆东西,湿漉漉的,还以为是地里新长出来的蘑菇;再往后看,却是一张长满尖牙的大长嘴,还有两只橘色的眼睛。”
“‘喵嗷!’小猫吓得大叫。”
“‘啊——嗷!’大长嘴也叫起来。”
“原来是只狐狸。它也吓得不轻,因为几天来从没有动物能看见它,更别说搭理它了。狐狸讲:那天有一伙人来到树林里,说要给国王做新衣裳。其中一个拿手里的铁管冲它一指,砰的一声,就使它胸口钻心地疼,眼皮也一个劲儿地想要合上,连忙潜进树丛里溜了。它独自逃到密林深处,想睡一觉养养伤,醒来便成了这副样子。“真可惜呀!”狐狸说着,摆动它透明的大尾巴,“我是多漂亮的一只狐狸!没有狐狸像我一样,额头上有块优雅的花斑,也没有哪只狐狸的皮毛比我还火红!可惜我即使这样美丽,也很快就要被忘记啦。”
“‘我很想记住你,可是我的脑袋太小啦。’小猫说,‘倒是你这么漂亮,为什么只在树林里待着呢?’”
“‘是——噢!’狐狸大叫道,‘咱们应该四处走一走!’它原地连蹦了三个高,都是前爪先着地,又冲小猫俯下身,这就是狐狸一族的邀请动作。小猫于是跳到狐狸背上,两个新朋友一块儿往树林外去了。”
“可是,对于该去哪,它们俩都没有主意。它们来到一片田野上,这会儿农忙时节已经过去,田埂边到处垛着成捆的干草。它们走啊,走啊,突然从头顶上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叫:”
“‘哇!哇!你们上哪儿去,能不能带上我?’”
“一团黑烟似的东西从高高的干草垛上跳下来,原来是只乌鸦。‘哇!带上我吧!’它喊道,‘我一只鸟在这里好孤单!’”
“乌鸦讲:它原本生活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每天傍晚集体出门觅食的时候,许多翅膀扑啦啦地挥起来,能够遮蔽天上的太阳。大家一块儿到处迁徙、玩耍,有吃的一起分享,伤心了也互相安慰。一天,乌鸦生了病,且病得越来越重,渐渐地飞不起来了,同伴们于是在田野上为它搭了个窝,轮流过来照顾它。这样过了几日光景,乌鸦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醒来,见全族的伙伴都聚集在田埂上,却没有谁看它一眼,没有哪只乌鸦跟它讲话。它们轮流飞上干草垛,将嘴里衔着的草梗放在上边,之后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乌鸦难过极了,它大声呼喊起同伴,可嗓子都喊哑了,天边也一点回音都没有;它玩儿命地扇动翅膀,可直到天都黑了,身体也还是离不了地。它跌跌撞撞地爬到草垛顶上,扒开堆积的草梗——居然是它自己的身躯埋在干草底下!”
“‘从那以后,’乌鸦说,‘我就一直在这儿守着,往远处望呀,望呀。草垛顶上的风跟我说,我这是变成了幽灵,幽灵就该交幽灵的朋友啦。可我该上哪儿去找呢?哇!真不习惯孤单的日子,一只鸟待着真叫我害怕!我总想再跟谁一块儿旅行,总想找谁说说话!哇,带上我吧,你们俩看着真融洽!’”
“‘上来吧,’狐狸说,‘我们正缺一个大嗓门的家伙,在路上解解闷儿呢!’”
“小猫也点点头。乌鸦于是跳到小猫背上,三个新朋友一块接着往前走。可是,对于该去哪,它们仨都没有主意。它们走到河边,想在岸上歇歇脚。谁料,从脚下的湿土地里突然传来一阵闷声闷气的呼喊:”
“‘救救我,救救我!我在土里,我在土里!”
“三只小动物立刻爬起身,对着河岸又挖又刨,终于挖出几块骨头、一副眼镜,还有一件皮围裙。这原来是个鞋匠,他的灵魂猛地从这些物件上坐起来,拿手抹去脸上的泥巴,茫然地望着眼前这块陌生的地界。”
“鞋匠讲:他勤勤恳恳地做了二十年的鞋,手艺特别精湛,连国王都对他做的鞋赞不绝口,他也因此积攒了一小笔财富,足够一家人过富裕的日子。那天,一位老朋友到鞋匠铺来,痛哭流涕地向他乞求,说自己的妻子生了重病,只能用昂贵的药材来救命。鞋匠于心不忍,将积蓄借出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朋友的妻子已去世、安葬,鞋匠顾及到老友悲痛的心情,便没提还钱的事。一年过去了,朋友仍萎靡不振,对借钱一事也闭口不提,鞋匠心想:‘要是我老婆死了,我也要难过这么久哩。’就又没提还钱的事。直到三年后,鞋匠有了孩子,孩子也生了病,他终于按捺不住,去问朋友何时还清欠款。下周就还,朋友说,下周就还——如此一直拖了两个星期,鞋匠还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呢。他为请医生而变卖了不少东西,又气势汹汹地去找朋友,要他给个说法。‘好吧,那我明天就还你,’朋友说,‘明晚你就在鞋匠铺等着我吧。’”
“第二天晚上,鞋匠在铺子里干活儿,朋友果然如约而至。奇怪的是,他说是来还钱的,腰间却没挂着钱袋,全身上下也没有能装钱的地方。‘我把钱都藏在城外的大树底下,得带你去找。’他说。鞋匠便信以为真,准备跟他一起出门。刚走到院里,朋友就不知怎的闪到他身后,手里高高地举起从鞋匠铺里拿来的羊角锤子——砰的一声,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一下可真够结实啊!’鞋匠说着,向小猫、狐狸和乌鸦展示后脑勺上的大坑,吓得它们仨后退半步,‘唉,打得我脑子犯晕,连自己住在哪儿都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也不清楚!唉,可怜我的小米娅,她还发着烧呢!你们要是想去哪,就带我一起去吧!让我也活动活动筋骨,走走道儿!’”
“‘过来吧,’乌鸦叫道,‘我们正缺一个傻大个,来帮我们跨过不好走的沟壑!’”
“四个新朋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块儿游荡起来。等他们走到一片长满鲜花的山坡上时,天已经黑了,满天的星星都在向他们眨眼。他们于是躺在草坪上休息,小猫睡不着,耳朵又灵敏,便偷听起星星说话来。”
“‘瞧,又来了几个迷茫的灵魂,’它听见最亮的那颗星星说,‘我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即使走过,也不会把花踩坏。’”
“‘我不喜欢它们,’最暗的那颗星星说,‘总是转来转去,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晚上要看见它们好几次。’”
“‘也没有人告诉它们呀,’忽闪得最欢快的那颗星星说,‘它们怎么知道,所有死掉的东西最后都要到彩虹桥上去呢?’”
“‘看守彩虹桥的巨人可吓人啦!会一把将你扔进云里。’最大的星星说。”
“‘你瞎说,看守彩虹桥的巨人可和善啦!只要说出你的愿望,巨人觉得那是一个好愿望,可以实现,就会让你过去的。’最小的星星说。”
“‘看守彩虹桥的巨人和天空一样高,彩虹桥有十万座山坡那么长。’最奇形怪状的星星说。”
“‘不对,看守彩虹桥的巨人其实又矮又小,桥也只有小水沟那么大!’颜色最白的星星说。”
“‘彩虹桥压根就不存在!’最暗的星星又插嘴道。”
“星星们意见不一,很快吵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各自变成流星跑了,天上便下起了流星雨。小猫叫醒伙伴们,把刚听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讲给他们听。狐狸听完,大叫道:”
“‘啊!我的愿望是让人不要忘记我的美貌,这肯定是个好愿望,实现起来也不难。彩虹桥那么高,我只要站在上面,人们抬头就能看见我漂亮的花斑和火红的大尾巴!”
“乌鸦也高兴地说:”
“‘我想要有好伙伴,这愿望肯定也不赖。如果灵魂都往彩虹桥上去,其他鸟儿一定也都在!到时候我们唱啊、笑啊,哇哇大叫,随风一起跳舞多畅快!’”
“鞋匠说:”
“‘我想要的也一点儿都不多,只要能再看见我的家人,知道她们过得好,其他的啥都可以不要啦。唉,彩虹桥那么高,我站在上头,总能看见家在哪了吧?’”
“他们讲完自己的愿望,又问小猫想要什么,小猫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猫说,‘我想要不挨饿、不受冻,可现在已经不冷也不饿啦。’其他三位都劝它再想想,毕竟没有愿望,巨人是不会让你过去的。”
【此处本来策划了若干冒险情节,由于年前太忙,过年期间状态又实在欠佳,因而没能补上,只好草草收尾。向所有读到这里的老师致以歉意。】
“第二天一早,他们四个便迫不及待地再度启程,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小猫和狐狸一个在树上侦察,一个在地上探路。路上遇见很宽的沟壑,鞋匠就把狐狸扛在肩上、猫儿和乌鸦抱在手里,大步跨过去;看见鳄鱼、老树、稻草人等较为年长的住民,则由通晓许多语言的乌鸦去问路,即使人家大多一声不吭,就算乌鸦拿喙去叨它们的屁股也不乐意回话。如此行走了许多时日,一行人终于到达一处城镇,漫步在城内的石砖路上。当天早上刚下过暴雨,天还没有放晴。过了一会儿,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一角,照下一束阳光来,刚好打在一座民房的窗子上,在花园里折射出一小片彩虹。正巧,这家的女儿也从屋里出来了,小女孩拿着一把剪子,来为院子里的白玫瑰修剪枝叶。如此场面,使小猫、狐狸和乌鸦认定:这一定就是彩虹桥和守护它的巨人无疑了。毕竟,即使是小女孩,对于小动物来说也是很大的呀。”
“三只小动物坐在彩虹底下,小女孩马上就看见它们了,因为灵魂在彩虹里投下了影子。‘你们是谁?’小女孩问,‘来我的花园里干什么呀?’”
“小动物们七嘴八舌地说明来意,向她讲述这一路的历险。小女孩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又说:‘把你们的愿望也讲给我听吧,万一我能帮上忙呢?’”
“她听狐狸讲起自己的美貌,看那彩虹下的火红色影子骄傲地甩动尾巴,展示一身蓬松的毛发。听完,她说:”
“‘我记住你啦,你是一只额头上有白斑、浑身通红的漂亮狐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一直到我长大也不会。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一看见、一摸着就想起你,那就更好啦。’”
“‘这好办!’狐狸说。它雀跃地跳起来,用柔软的毛皮扫过小女孩的手心,接着就一头扎进旁边的白玫瑰丛里,将玫瑰染成火红色的,自己消失了。
“小女孩又听乌鸦讲起自己的遭遇,说起自己如何健谈,如何渴望拥有同伴。每讲到激动时,乌鸦的影子就在彩虹底下不住地扑棱起翅膀。听完,她说:”
“我乐意跟你交朋友,并且要当很久很久的好朋友。要是我每天都能见着你,跟你说早安晚安,那就更好啦。’”
“‘这好办!’乌鸦说。它三下五除二地跳上屋顶,站在公鸡形状的风向标上,将它变成个黑乌鸦的样式,自己消失了。
“轮到小猫时,小猫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一是,它还没想好自己的愿望是什么;二是,按它们说好的顺序,现在该轮到鞋匠啦。方才它们过来的时候,他由于个子太大,只能先待在彩虹外头;这会儿有空位了,却见他躲在屋檐底下,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只玩儿了命的摆手,叫小猫不要出声。他悄悄地凑近小女孩,端详起她的小脸,这一看就是许久,好像永远都看不够。”
“原来,小女孩就是鞋匠的女儿。她熬过了那场重病,健康地成长到现在。鞋匠抹了一把眼泪,依依不舍地在孩子额头上印下一吻,接着就化作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孩子的脸颊和鬓发,消失了。”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呀?’小女孩等了半天,也不见小猫说话,忍不住问它。”
“‘我不知道,’小猫回答,‘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小女孩想了想,说:‘我很喜欢你,那就让我摸摸你吧!’”
“小女孩把手伸到彩虹底下,摸了摸小猫的头,又摸了摸小猫的脊背,小猫突然感到非常幸福。原来被人喜爱的感觉是这么好,它之前从没体验过。小猫不禁咕噜起来,用头去蹭小女孩的手心;与此同时,它的身体也越来越热,越来越轻。天空逐渐放晴,阳光开始普照在大地上。当彩虹消逝的那一刻,小猫的身影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另外那只小猫的故事。”母亲说。
小床上,女儿已经陷入了安睡,脸上挂着微笑。她的疑惑或许没有完全解开,但至少已获得了很大的宽慰。
母亲叹了口气,像鞋匠那样轻柔地吻过孩子的额头——随后便吹灭蜡烛,悄悄地离开了。
*源自作者月初听演出被打扰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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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快要开场了。在楼座二层的第一排,刚好从正中间俯视着舞台的地方,两个中学生艰难地穿过无数个膝盖与栏杆之间的空隙,来到他们自己的座位上。刚落座,戴眼镜的男生就惊叹道:
“真有这么多人买票啊!”
他身材较胖的同伴正向台上瞭望,见合唱席后方也坐了观众,便附和说:
“想钱想疯了,合唱席的票都拿来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水平怎么地呢!”
两位都是音乐学院附中指挥系的学生,虽然还没学到怎样阅读总谱,对音乐的见解却已经很独到了。他们叽叽咕咕地探讨起来,很快达成一致:就这场演出的重头戏,下半场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而言,古往今来的最佳版本是德国指挥富特文格勒于1942年录制的现场录音,即在希特勒的生日庆典上演出的那一场,除此之外都是一片糟烂,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假使有人在如今的中国演出《第九交响曲》,也可等同于是和八十年前远在欧洲的富特文格勒大师同台竞赛,真是好大的胆量,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单从这一点来看,这场演出就是好不了的。
说到这,他们咂着嘴巴摇摇头,望向观众席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怜悯。就在这时,另两位朋友姗姗来迟:先是一位钢琴演奏系的女同学,性格内向,只打个招呼就沉默地落座在两人旁边,接下来则是他俩共同的初中同学,目前在普高就读,第一次来听音乐会。他刚坐在另一侧,戴眼镜的男生就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
“你可真倒霉呀!头一回来现场,就要听这种玩意!我发你的录音你听了没?”
“听了,一点儿都没记住。”普高学生答。
戴眼镜的男生还想再说点什么,灯光却突然暗下来了。这是乐团出场的前奏,整个观众席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方才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位轻蔑地掏出手机,另两位则安静地等待着。在黑暗中,后排座位上又传来一男一女小声谈天的声音:
“我导师还是很赏识我的,...我的研究课题......在知网上...”男的说。
“那你的科研能力好强啊,”女的惊叹道,“我之前去法国的时候...”
“啊,你也去过法国?我和我前任去意大利的时候...”
“噢——你前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之前在法国的米其林餐厅...”
舞台中央的灯光陡然又亮起,从黄澄澄的地板上聚集起明亮的暖光,随后乐团成员登场,谈话声于是也被掌声淹没了。这是一支本地乐团,规模不过六七十人,连女乐手的演出服都是不统一的。合唱团从侧面上来,一半人穿燕尾服,一半人穿希腊式的白长裙,几乎站满了整个合唱席,将那里仅有的几位观众局促地挤在角落里。身材较胖的男生见此,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而当那头发过度茂盛的矮个儿指挥领着钢琴家来向观众鞠躬时,戴眼镜的男生则像是和他竞赛一样,混在掌声中间发出更大的、不耐烦的啧啧声。可惜,上半场的《合唱幻想曲》结构过于紧凑,使人找不到插入嘘声的时机,只能靠狂敲手机键盘来表达抗议。在那光辉、热烈的结尾响过之后,两人还是迫不及待地彼此转过脸来,面上都挂着讥讽的笑容。
“你绷住了吗?”戴眼镜的男生问。
“我没绷住,不知道他自己怎么绷住的。”胖男生答,眼神瞟向台上正谢幕的指挥。
“什么没绷住?”普高学生问,另外两人却并不理他,女同学也不说话,他只好悻悻地缩回座位上,也不知到底该不该鼓掌。中场休息时,他的两位老同学又聊起《第九交响曲》和富特文格勒的事,后排也再次传来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声。
“这演得真是太好了,之前我也听过演出,但没听过水平这么高的。”男的说。
“真的,听起来就特别...和谐。”女的赞同道。
“我之前只听过T市交响乐团,在大港吧,水平没有这么高。”男的接着说。
“是呀,真是太厉害了。我之前在法国的时候...”
他们聊了会儿别的,话里话外对乐团、指挥和彼此都充满了仰慕之情,在这种氛围里,好像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浪漫而体面的金光,一切都在向好而发展,即使他们只要翻一翻节目册就能知道:台上这位指挥和T市交响乐团的艺术总监其实是同一人。最后,男人以无比深沉的口吻,用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作为结语:
“你说,为什么指挥要站在乐团前面,而不是乐团后面呢?”
他问得如此认真,以至于我们这位可怜的外行同学还当真思考了一阵,只是不好意思去问他的两名同伴。下半场很快开始了,乐团人数比上半场多了几乎一倍,六位独唱不紧不慢地登上合唱席,众星捧月般立在最前面,演出服上的亮片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在他们脚下则是铜管乐器金灿灿的光辉。指挥棒抬起来了,只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就使整座大厅的空气都微微颤动起来——一个微弱、庄严而摄人心魄的开头,在空间中铺展开,随即弦乐如一颗晨星般缓缓升起,愈来愈高,愈来愈亮,又突然如暴风般席卷而下,以近乎恐怖的力度陡然落至地面——可惜,定音鼓太响了,“咚”的一声,好像一块石头砸上车窗似的,吓得人心脏突突直跳,且不知是否出于指挥的个人喜好,之后的每一处定音鼓都是如此。胖男生和戴眼镜的男生不禁相视一笑。之后,弦乐也有几处错开,木管倒是听起来好似清泉,但尾音有时会消失在乱哄哄的鸣响里。到了第二乐章,那时钟滴答般规则的行进中又偶尔掺杂着圆号不和谐的怪声儿。每到这种时刻,坐在中间的两人就会暂时放下手机,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并在每一次失误处都作出夸张的表情动作,表达自己受到了冒犯。一旁的女同学原本一言不发地看着,时间久了,倒也好像逐渐认同了他们的观点似的。她在和谐的片段一动不动,但每到定音鼓响起的时候,她便要猛地叹一声气,再夸张地歪一下脖子,直到坐在一旁的白衬衫女人问她:
“不好意思,您颈椎不舒服还是怎么的?”
直到音乐史上最具盛名的末乐章到来,几人才消停下来。合唱团哗啦啦地捧起唱词本时,戴眼镜的男生再次笑嘻嘻地凑到普高学生处,说:
“一会就给你看最大的笑话。”。
暴雨般急促的开头——低音提琴宛如人声般的独奏——前几个乐章的片段依次再现,这些都没有什么毛病,或至少毛病与先前一样,因此没有遭到更多耻笑。当“欢乐”的主题第一次出现时,轻蔑的表情还挂在三名音乐生的脸上,而当它第二、第三次重复,如河流汇聚一般,由更多乐器护送着奔腾而来时,两位指挥系的学生已把手机放下,女生的脖子也一下子好了。男中音开腔了——声音有点抖,但没关系——定音鼓仍然太响,但没关系——合唱如海浪般漫卷上来,领唱的人声是点缀其上的浪花。普高学生不可思议地发现,身边除音乐外已只剩下一片静默。“万千的世人,我拥抱你们,”合唱席上的无数男男女女唱道,“这一吻是献给地上的所有生灵!”——几人已全都坐直了身子,眼神死死盯着台上,而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所有那些金属或服饰的闪光随歌者与演奏者的呼吸而涌动着,宛若星辰,指挥棒的尖端时而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他们的笑容消失了,任由乐声将他们抛上浪尖,捧上天顶,又由那欢腾的河流送回地面,在尾音结束后爆发的欢呼声中,他们竟发现自己也在拼命地鼓着掌,甚至举起双手来想要让演奏者看见。戴眼镜的男生首先发觉自己的失态,他悄悄地放慢掌声,并故意作出一副审慎、怠慢的姿态,好像刚才只是单纯出于礼仪,并扭头对也已将手收回来的同伴说:
“还谢幕呢!自己演成什么样心里没数么?”
“就是。真当自个儿是富特呢。”胖男生附和道。话虽如此,他们还是待到谢幕结束,才随人流一起离开音乐厅。在出场后的楼梯上,戴眼镜的男生扭过头来问普高学生:“你感觉演得怎么样?”
普高学生望向楼梯下方——那儿刚好走着后排的那对男女,那两人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不看彼此,脸上是彻底的茫然。
“我不知道。”普高学生如实回答。
评论要求:无声
【是西音史同人,很久很久之前的文章了,因为挂靠亲友的30世纪科幻背景历史杂烩世界观而不得不写了些异能要素,请注意避雷。
虽然曾经很喜欢这一篇,又做了不少修改,但现在读来和新写的东西还是有很大差距。我想如果没时间写东西、不愿将手头在写的草草收尾,同时又不想出狱,这种丢脸就是不得不接受的了吧...还是把评论关掉了,提前感谢一切愿意读完的人。】
3029.6.28
我见到卡拉扬时,他闭目凝神,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左手随意地搭在一旁。边桌上的黑胶唱片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实物)正放着音乐:细密的颤音铺出一片宽广寂寥的旷野,弦乐奏出的旋律就在旷野之上漂浮,光亮柔顺如被风吹起的绸缎。他的右手在空中轻微地律动着,仿佛要牵引、捏塑空气中那稀薄而美丽的乐声。
我从未听过这部作品,但立刻像中了魔咒般着迷,顷刻间就要忘了采访这码事;我身边的登记员见状发出两声提醒性质的咳嗽。
“《明镜》报社的,约了今天的访谈。”她说。
那双浅蓝灰色的眼睛睁开了,扫了她一眼,随后定格在我身上,锐利的目光像是要透过颅骨,刺穿我的灵魂。我紧张地捏住手中的记者证。
“抱歉,我没看见您。”一瞬的凝视后他说道,起身去把唱针拿下来。
奇怪的是,从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唱机就不再播放音乐,而只是发出蹦豆子一样的噼啪声。现在机器停止运转,我悄悄观察那张我以为是唱片的东西,发现它只是一块粗糙的圆形塑料板——学校图书馆里常见的那种低仿古董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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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事先准备的话题和他攀谈起来。不同于那让人后背冷汗直冒的第一印象,交谈中的他亲和又友善。时空错乱让他此刻呈现出20世纪60年代时的外貌:已有岁月痕迹但仍然光洁的橄榄色皮肤;银灰色头发梳得很整齐,鬓边像波浪一样,在射灯下闪闪发光。他的眉眼浓重而锋利,从中常常显出一种凌厉的朝气来;然而他却时常聊起自己80岁左右时的事。
赫伯特·冯·卡拉扬是1989年掉进时空裂缝的。一次致命的心肌梗塞之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唱片和剧院产业随观众的艺术传统一起凋零,音乐厅在轰炸中仅剩残骸,幸存的改作他用;只有极少数人还记得贝多芬、马勒或施特劳斯的名字。他所熟悉的一切早在三百年前就已分崩离析。
他于大约两周前出现在原先是萨尔茨堡节日剧院、现在用作饭店的建筑里,立即被提前驻守的有关部门送去做了全套身体和异能检查。倒退20余年后,原先困扰他的病痛已一扫而空,他本人也很快适应了壮年的身体状态;只是能力的副作用有时会令他头疼。
讲起异能相关的事,卡拉扬总是有些犹豫。他担心透露太多会给他带来麻烦。我向他展示理事会盖章的采访许可,保证不问涉密的问题,他才点点头,同意讲讲他接受测试时的情况。
出于机密性,测试结束后,受试人的一部分记忆会被消除,因此他能够想起的十分有限。(“即使还记得的,我也要讲得笼统些。您得原谅我,当时的感受我绝不想复现第二次。”)简而言之,他从一间密闭的金属舱室中醒来,与透过玻璃观察他的研究人员四目相对。墙内藏着的音响开始播放可怖的噪音,超出人耳的接受范围:他的双耳疼痛不堪,甚至开始出血。然而极度恐慌之后,噪声竟突然变得可以忍受了,像是乐团里的所有乐器同时轰鸣。
“我尝试控制它,声音便逐渐清晰了,先削掉定音鼓,然后是铜管....最后剩下静谧的、微弱的弦乐颤音,像《蓝色多瑙河》的开头。”
卡拉扬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他眼睛的蓝色像冰层中的裂缝,有神且沉静,此时却焦躁地轻微转动,像是当时的痛苦又抓住了他一样。
噪音测试之前还有哪些环节,卡拉扬自己也无从知晓;但他告诉我,在那之后他就不再能忍受冷色调的灯光了。好在测试结果他尚且满意。
“他们给了我B+的评级。对于这个体系我尚未熟悉,但我很高兴,因为不用戴抑制手环,且不久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动,现在只需等待一些文书上的审批工作。”
“我并不习惯落后于人,相信您对此有所耳闻。然而,您或许也可以理解——在此处领先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问他是否愿意透露自己能力的具体内容。他歪了一下头,垂眸思考片刻,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官方档案上写的是“塑造声音,且伴有微弱的精神影响”,他认为有些宽泛,以他目前能掌握的应用,“将声音塑造为乐音”会更准确。
茶几上的那台唱片机,据卡拉扬说,原来并非上世代的遗物,而是本世纪新制造的仿品。假唱片发出的噼啪声富有节奏,是很好的声音原材料。他同意再演奏一遍见面时的乐曲,却没有再把唱针放在塑料板上,而是要我以一个特定的节奏轻拍桌子,他自己则双眼紧闭,极度专注地聆听。
我将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拍击声竟不知不觉中变为提琴的音色;他的右手给出一个起拍,像是从虚空中轻轻拈起那声音一样,间歇的断奏就变化为连续、致密的颤音。那旷野——也可能是宇宙——的图景再次展开,空灵恢弘的旋律由他双手引导,淌入这副画面里,闪着银河般的柔光,在空气中流转、变幻。
这是我们的时代所能承受的音乐吗?在这极致的美与震撼的时刻,我问自己。
木管响起来了。乐音被推向激越的顶峰,我仿佛看到群鸟在荒原与星云之间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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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流传的唯一一本音乐家轶事书里,曾有一则故事对卡拉扬20世纪时那都市传说般的魅力有所描述:维也纳的评论家觉得,卡拉扬就是在音乐厅指挥一套立体声音响,也会有人买票去看。
“现在看来,这故事说得是真的,并且改成指挥拍桌子也仍然适用。”我对他说。
卡拉扬发出几声不太悦耳的笑声。他的嗓音沙哑粗粝,可以说是很不动听,措辞却毫不含糊,简洁明了。
“倘若真如您所说,我在这里的余生恐怕要以指挥音响为职业了。”
这样并非不可行;但他还是想要一支自己的乐团,正为此和官方交涉。他可以完全复现自己构想中的声音,但乐团往往能做到更好。艺术的美在于不可预期。
至于刚刚那首曲子,据他讲,是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一部1881年完成的作品,也是卡拉扬自己最后一部录音的曲目。
诚然,我们谁也没有听说过布鲁克纳,更不要说他的交响曲了。卡拉扬说,同他一样伟大的作曲家还有几十上百位,作品有几千部,或许都已经被埋没了。
说到这里时,他垂眸看向别处,那双明亮而蔚蓝的眼睛黯淡下去。对于这种没落,即使在他的同时代人里,他恐怕也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这位“欧洲音乐总监”曾视若生命、日日夜夜为之劳作的唱片和影像,在他的时代垒成一座宏伟的纪念碑,如今却同战前世界的残渣一起沉睡在废墟下的冻土中,上面长满荒草,只剩寥寥几十份数字录音还在电子设备之间传播。
得知我们有一个几十人的爱乐者社群后,他不断问我:某位他所敬重的作曲家或演奏家同事是否还有人记得?人们还在听贝多芬吗?西贝柳斯呢?肖斯塔科维奇?是否还有人留存托斯卡尼尼的录音?富特文格勒,小克莱伯,梅纽因,格伦·古尔德?他报出一个个名字,像是要从明知已烧为灰烬的家园里找寻出什么一样。问到后来,他的神情让我几乎不忍继续回答,于是他也陷入沉默。
所有的问题只是再次寻求他已知道的答案:这些音乐史上闪耀的群星因被遗忘而熄灭。这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卡拉扬说。肉体死亡后,生命还可以在艺术中延续下去;名字被忘记,作品还可以继续被聆听。但现在他们和这个世界仅有的联系也被消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对于同行作品遗失的惋惜远远多于他自己的,大概是他仍有希望继续创造音乐的缘故。作为降临者中唯一一名指挥家,他正在积极地适应这个世界:触屏设备他已可以用得很流畅,只是打字还不太熟练;最新的超清投影录像和全景声音响都让他赞叹不已。他认为空有这样完美的技术却没有音乐是一种浪费。
“等我能够自由通讯后,就要联系一些录音厂商,看他们愿不愿意发行古典音乐的碟片。”他摆摆手。“不,现在应该叫数字专辑。”
“最开始可以完全以我个人名义来录制,不作其他,只是用于存档;作品按照作曲家和年份分类。等有了乐团,再去探索特定曲目的演绎。”他甚至想过用能力复现同时代人的演绎风格,为他们建档案馆;只是过去太多年,具体细节他已然淡忘,“录出来的总是我自己。”
他还想整理乐谱集。我告诉卡拉扬,中心大学的数字图书馆里还留存有一些谱子。他眼前一亮,立即拿出平板请我帮他标出访问路径。他有背谱指挥的习惯,其中许多曲目还记忆清晰,可以默写。他打算为他们的档案库做一些补全。
如此积极的展望只有片刻,气氛很快再次归为沉寂。卡拉扬盯着那张塑料唱片,不再说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倘若每张无人聆听的唱片都是一座墓碑,庞大的档案馆就好比一望无际的墓园:千万双来自过往时代的死去的眼睛静静盯着过路人,能听见的只有风声。文化上的贫瘠是一种绝症。在脚下这片土地上,他能做的不过是扩建一座宽广璀璨的人类艺术埋葬场。
卡拉扬的沉默持续许久。采访的结尾,我问他对这个时代是否有一个总体的看法。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他冷不丁地说,以极其笃定的口吻,像在对自己发誓;后半句话却沉没在他的喉咙中。
临走时他送我一块小存储盘,是他等待审批期间自己尝试用现代设备录的乐曲,声材取自监测仪器的滴滴声和走廊外忙碌的杂音。
“言语难以表达我对这个时代的态度,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到这里来找吧。”他送我出门时说。
我攥着这块小小的蓝色晶体,走出理事会分部高耸的铁灰色大门。柏林爱乐大厅就伫立在不远处,外墙风化得斑驳残破,露出里面的钢架。几个工人站在磁悬浮升降台上,正在拆除那马戏团一样的尖顶。
我将存储盘录入到便携式读卡器中,等待着。起初耳机里没有一点声音;当我走到那堆曾是音乐厅屋顶的建筑垃圾旁,挽歌似柔和沉郁的弦乐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理查·施特劳斯的《变形》。
------------ the end -------------
作者:土木风
评论:随意
编辑:请落座吧!您应该知道,我邀请您来是为什么吧?
作家:(对侍者)小羊排,芦笋和白葡萄酒。有特色菜么?餐后甜点,再来一份蜜糖烤桃子吧,谢谢您。(对编辑)——是吗?什么事?
编辑:您还问我什么事!起初,您与我说好:本月成稿一篇一万字的文章——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情节绝对催人泪下,伏笔与反转构成一个精巧的回环——这是您自己说的吧?
作家:是我说的。
编辑:到月中时,您又告诉我:小说已开始动笔,奈何本月遭遇诸多突发状况,实在没有时间,只能另写一篇五千字的短故事,凑足页数了事——我也没为难您吧?
作家:当然,您人很好,答应得很爽快。
编辑:月底,您故技重施,将承诺降到三千字;两天前,我又发电报给您,告知您只要一千五百字就可以了,写什么都行,刚好填满杂志的侧边栏。从那天起,您杳无音讯,直到我说请您吃饭,才肯给我回信,文稿更是一个字也没见着。您的文字都去哪里了?今天就是截稿日,您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作家:您别激动。文稿我已经带来了;与此同时,我要与您聊些很重要、极具价值,也一定有人乐意听的话题——您带着纸笔么?
编辑:没——要纸笔做什么?
作家:既然如此,只能劳烦您用脑子记一下了。您认为——阻止一位作家动笔的原因主要是什么?
编辑:在别人身上还有待商榷;在您身上,我只能说是傲慢或懒惰了。
作家:别这么讲!——是时间上的匮乏吗?诚然,这是我惯用的理由。每当有人问:您的新作写到哪了?我总要回答:太忙了,没有时间,之后再说吧——可是,即使像我本月一样,要搬家,要处理琐事,要做些毫无意义却能立刻拿到钱的工作养活自己,要因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与人争吵,和警察交涉,要应付亲人过度关心的絮叨——每天仍然能有一两个小时是空闲的。一两个小时足够写很多字,在这样零碎的时间里写出作品的例子,我想也是有的。
作家:那么,是疲倦吗?或许吧。每天,处理完上述那些事务后,我的确头昏脑胀,思维像散了黄的鸡蛋一样不成气象。每当我构思段落时,总是忘记自己为它规划的长短节奏,忘记它在全篇中的位置;构思句子时,又忘记这一段落是要写什么,目的是什么。到了月末,我构思后半句时已经不记得前半句了,句与段——我在这里用个比喻——就像面对一盘热过二十遍的炖菜,用勺子去捞里面的土豆一样,一碰就碎,不成样子。要写出任何完整的东西都是不可能的。没有休息,没有任何安静无忧的时刻可以让它们沉淀,您能想象吗?人活着到底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呢?...
编辑:恕我打断一下——相似的理由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只要是把东西落在纸面上的人,不管是作家、画家还是音乐家,所有人都在抱怨自己与生活有矛盾。在这个问题上,我对你们的同情早就消磨殆尽了。
作家:是吗?那您真是铁石心肠!
编辑:您把稿子给我,我的心就会再软下来的。
作家:唉!都说了让您不要着急!——虽然,我也不需要您太多同情;毕竟我平时和生活相处良好,只在有作品需要完成的时候,才突然觉得这矛盾尖锐得令人无法忍受。您要说不想听,咱们就先不谈它;毕竟在我看来,这也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如您所见,我写东西一向是很简洁的,这是我引以为荣的一项能耐,更是已经形成了技术上的习惯。也就是说,即使是用这稀粥一样的脑仁儿,我写出的故事也与拖沓无聊相距甚远——最起码达到贵刊的收录标准是没有问题的。尽管如此,我仍然每日惶惶不安,迟迟写不下一个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作家:(停顿)这么跟您说吧:使我无法动笔的是一种恐惧,一种完全以我自己为中心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方才您提到我很傲慢,这话确实没错,只是与您所想的傲慢并非同一种。如您所见,我先前发表的小说都还算成功——不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我的心里,它们也像我的孩子一样,虽然各自都有瑕疵,但生得完整、健壮,没有缺失或畸形的地方。我看见它们的封面,就像看见几张冒着红光的脸蛋似的,骄傲与喜爱油然而生;但在这之后,当我再次面对空白的纸面时,我则忍不住想:万一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东西了怎么办?我幻想中的那些读者,他们都读过我之前的作品,万一在阅读新作时发现其中不够好的地方该怎么办?万一我让自己失望了怎么办?写作是唯一让我感到自己所作所为有意义的事——万一这唯一的意义也消失了怎么办?...在这样的担忧下,一切不足之处都变得难以忍受了。我的生活越是繁忙,越是难以写出富有条理而生动的句子,对于写作的恐惧就越深。而写作这件事——不知您是否听其他作者说过——是需要一直持续,接连不断的。我越是恐惧,越是难以下笔,就越不熟练,写出的东西也就越是稀汤寡水——反过来,也就越容易失望。我开始阅读名家的作品,出于一种极其功利的心态,希望能汲取些能为自己所用的,把自己因生活而失去的那些东西补回来——结果只是愈发对自己失望。我重读以前他人称赞我的评论,结果没有获得什么鼓励,只是加倍地失望。月中动笔那篇小说时,一切似乎好了一点;我艰难地在白纸上重新探索着,直到因忙碌而不得不中断,刚刚重获的灵感又再次逸散在空气里,又只剩下失望。我尝试构思更简单的故事——失望;一次又一次地删除、修改、重写——失望;到最后,我在每天仅有的空闲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起这一切时,仍然只有失望。
作家:当然,我仍旧是我——我并不是在说自己江郎才尽了——我仍然能想到一些令人满意的句子,而生活一旦充实起来,可供写作的细腻感受也更多。出门办事时,我能看见路旁金灿灿的树冠,看见落叶贴地飞行,掠过红砖缝里的紫红色野草;乘车出差时,窗外又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与枯死的荷叶,荇草在水面上闪闪发亮。我发现太阳在玻璃水壶上的反光无比闪耀,宛若三四颗连成一线的小小恒星;而当你从很软的床垫上翻身下床,拖鞋边缘还没碰到地面时,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在飞行。生活仍然是很美的,我的朋友,但所有这些细微的感受却都美到需要一个好故事去配它。它们只有放在文章中最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出全部的效用,若非如此就是糟践。有时,它们会激励我做一些简单的构思;到了动笔的时候,那失望的感受就再次卷土重来,任哪一个创作者来看,其恐怖都难以言表。我毫不怀疑,再像这样碰壁几次,我对写作的热情就像您的耐心一样,即将消磨得一丝都不剩了。
作家:所以,现在来回答您最开始的问题:我的文字都去哪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我将它们都锁起来了,就锁在放文稿的抽屉里,锁得严严实实,再也不敢看它们一眼,免得自己因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而心潮澎湃,又紧接着因为想起已经失去了的而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您不能指责我,因为人对于曾为自己带来馈赠、又已经消失的事物都是如此;就像有人这样对待亡妻的画像,待自己准备好了再从抽屉里拿出来看一样,我这样对待文学本身。对于一位作家来说,这样讲很没尊严,但我还是要说:我正是为了保全自己写作的能力,才没有写作;正是为了不糟蹋自己对美的感知,才不选择将那些美记录下来。在我的生活容许我写作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再写,您没有劝解我的必要,也不必再催促了。——服务员!(对侍者)帮我将还没上桌的打包吧——用纸袋就行。我的大衣在门口,您的同事那里...
编辑:(刚刚回过神来)等等——您这就要走了?说好的稿子在哪里呢?
作家:平心而论,老朋友——刚才这一番话,难道不够吸引人么?你难道没全神贯注地听着么?
编辑:我当然听着。
作家:我所讲的话共两千零七十六个字,其内容一定反映了许多人的心声,填满您月刊上的空隙绰绰有余;多出来的五百七十六个是送您的礼物。(起身)再见,您慢慢吃,等我能写时再联系您——祝您胃口好!
【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欢迎评价~】
[4月1日焚风·瑞比德生日快乐!(虽然写完的时候4.1已经过去很久了(目移)]
凌晨3:05分,卡尔文从休眠模式中被唤醒。焚风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这是很少见的事。在卡尔文的统计中焚风穿白衣的频率只有0.33%,样本过少,无法预测他今日的计划,于是卡尔文选择开口询问。
“早安,焚风,现在是3:05分,请问今天的日程是什么?”
“自己去想,卡尔文,不要问我,保持思考。”焚风径自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动脑,思考,去想,否则你会生锈的。”
卡尔文心知肚明自己金属构成的那部分防锈做的很好,而且还有定期保养。但是他明智地没有将此话说出口——仿生人理性地分析着,这只是个比喻。
下弦月挂在东边的夜幕,今天很晴朗,大气能见度很高,月光穿过窗户,给焚风的白色西装铺上了一层柔光。焚风甚至把空荡荡的衣袖都熨过了一遍,不见丝毫褶皱。此刻正用背后探出的机械臂捧着一本书,卡尔文看过去,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在普罗大众的想法里,这个疯疯癫癫的魔术罪犯应该是阴暗的,愤世嫉俗的,窝在一个装满武器和犯罪计划纸片的小房间里策划着下一场混乱。但是卡尔文知道不是这样——焚风在没有发病时是一个很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人。
毕竟他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大量的镇静药物已经摧毁了他原本精密而热忱的大脑,现在的焚风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已经越过山巅往下俯冲的炎热狂风。可是在很少,很少的时候,他得以在这样的月光下静静的阅读,而不是陷入歇斯底里的躁郁。
“卡尔文,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焚风对上他的视线。
卡尔文始终无法抓牢思考的诀窍,刚刚那些程序运算时产生的垃圾数据一样的短暂思索被他整理分类存储——等他做完这一切,“想”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但是忠诚的仿生人不会回避管理员的问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卡尔文说,“由美国作者约瑟夫·海勒创作的长篇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
焚风听了一半就笑了,他合上书,“我可怜的小钢筋脑袋,停下吧。你所说只不过是照抄词条——你真的读过它吗?”
“没有。”卡尔文如实回答,“我只是拥有它的内容。”在数据库里面。
焚风哈哈大笑,“不,哈哈,不,卡尔文,我一眼就知道你不曾拥有过它,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人类独有的荒诞,而你甚至都没有幽默感,又怎么可能理解荒诞呢。”
卡尔文只好摆出一个无奈的笑脸,等着焚风逐渐平息下来。
“让我来给你讲讲这本书。”焚风说道。
从前有个幼稚又理想主义的魔术师……哦,不对,是空军,他叫什么,尤纳斯?(他唰啦啦地翻着书页)哦,尤索林。他像刚刚登陆的西风一样年轻又理想主义,但是他却遇到了一个劲敌。是敌人吗?是无法起飞的坏天气吗?是生死的威胁吗?不,不,他的敌人是更无形的存在,一个完美到滴水不漏的军规——一个滴水不漏的,现实世界。只有疯子才能免于危险的飞行任务,但是只有本人才能申请豁免,可是一旦自己申请了,又恰恰证明了他的清醒。这是一个闭环,军规里面多的是这种衔尾蛇一样的笔墨。
“可是两者并不矛盾。”卡尔文说,“精神疾病表现的方面不只有认知和行为,也可能是情感、意志等。并且程度也有所不同。”
——哈哈,卡尔文,你在以一个超脱的视角来看。你认为军规的存在真的是试图分辨申请人疯没疯吗?并不是的,这东西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假装,好像它困住的不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群上了发条就能动的小闹钟似的,嘀嗒嘀嗒,哈哈哈。军规,是这个荒谬的,让一个梦想家死在手术台上的世界的缩影。它不在乎规则内的人是死了,活着,生不如死抑或虽死犹生。它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那些在规则顶端的人感动:瞧啊,我用薄薄的军规手册规范了所有人,我即是秩序的代表。可是你得明白,往往制定规则的那批人,是最先破坏规则的,就像书虫躲在书籍里,阅后就把书页当作口粮吃掉一样。
你觉得尤索林逃离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吗?
——仿生人没有回话,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焚风明白自己的话让他很困惑。
慢慢想,别急,卡尔文。他的语调很柔软,尽管他之前发病时嘶吼尖叫了几个小时,现在嗓子还哑着。
卡尔文愣住有一会儿了,终于他回答:“没有。”
焚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他激动地站起来,月光在他背后,向前投射出一大片阴影。
“对的,前一秒时他没有,因为他还困在这本书里呢——《第二十二条军规》,哈哈,就在标题上!但是你懂了,你逃出来了,所以现在,我自由了。”
焚风雀跃地挥舞着机械臂,影子随之摆动,如同波浪推动了漂摇的马尾藻。
“你知道的,卡尔文。我自由了,多亏了你。”
卡尔文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焚风把书倒过来啪得一声盖在桌上,有几页纸因为这粗暴的动作被折叠在一起。
“我没有谢谢你,卡尔文,我是个疯子,还是确诊的。疯子的话是难辨真假的。以上,全部是我的胡说八道。另外,愚人节快乐。”
“愚人节快乐,焚风。”卡尔文并没有在意他的辩解,“也祝您生日快乐。”
焚风一如既然地笑着,月光映着他的脸,显得他惨白而癫狂,“滚。”
作者:诸子百
上篇续集,想要了解指向两部前篇。世界观为架空魔法世界观。
雷斯罗拉日记
6月10日,今天阴天, 对水系魔法有力
我们解决完人虫,出了村庄上山时就遇到阴雨天气,我提议停止前进到山洞落脚,可没想到碰上伏击在山洞中残余的魔物,聪明又机智的我冷静分析后想出了绝妙的对策...
四周满是镶嵌洞壁的莹色钟乳石,山洞内更似白天,他们可没心情观赏山洞内的奇异景色,一条巨大的黑色长影卧在洞顶,不断的冲窜而来。
莱克率先一步支起盾牌,他手中半人高的透盾瞬间膨胀长开,暂时形成巨大的防护罩。雷斯罗拉透过这层带有魔力的盾罩下,在这条黑影中隐隐约约看见一颗人的头颅,几撮碎石堆被黑影的莽进冲得扬起,使得雷斯罗拉拉响警惕:
“大家闭上眼睛!”
如若这只魔物跟人虫那样,就不能直面它们的眼睛,雷斯罗拉是这般想的。
那条黑影没有停止前进的意思,那颗头颅越发逼近,众人有了击溃人虫的经验,同雷斯罗拉那样闭上眼睛。
一条尾巴悄无声息在对尾背后悄然冒尖,雷斯罗拉发觉那颗头颅凭空消失,尾巴处却长出人头,人头嘴巴吐出白昼样光芒,整条黑影试图朝队伍整个背后奇袭。
冯征军紧闭双眼之前,便收尽眼底全部战况,他转回身,背朝队伍单手拦住正要同样回头的晔,厉声要求:“你们不要回头。”
人头与长条状身子彻底分开,像个皮球一样无序的来回拍打,莱克的盾牌即便宽大也有挡不住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绷紧神经,6个少年少女下意识围住年纪最小最矮的琳娜,琳娜清晰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她也想帮忙!于是她握住法杖,魔力悄无声息落在七个人的身上,她语气有些犹豫,声音微弱却足够清晰:
“我给你们加了防御魔法,不知道有没有用。”
这样的用法让雷斯罗拉感到意外,清风般的魔力轻轻附着在身上,琳娜的魔力在身周流动。在雷斯罗拉诧异之时,那颗头颅朝向整个队伍中央袭击,一条粗有力的藤蔓从中出现,藤蔓枝丫包裹头颅并朝远处扔去,少有说话的俞抬头回收藤蔓,
“魔物其实是自然的化物,焦灼的情绪会屏蔽它们身上散发的魔力。”
他身旁的常勋忍不住吐槽埋怨:“在山下时怎么不早说?”
“太紧张,忘记了。”
‘人同样是自然的化物,静心便能感受到彼此魔力的存在。’
雷斯罗拉老师在课上曾这么说过,当下情绪也会影响对于魔力的判断,原来我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被炽火蝙蝠攻击后在昏迷的朦朦胧胧中,仿佛看见了如白昼一样的能量温暖又不失明亮,像烤鱼时的那丛篝火。亮光耀眼,我果然是..喜..旁边的暗色...不知道露娜怎么样了...?
迪伦的手掌轻微握紧,这么细小的动作被露娜看在眼里,急忙握住迪伦的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露娜没能控制住音量兴奋的喊叫 “迪伦他醒了!”
迪伦床头一身白大褂模样的女生手拿板子低头书写,听到这般噪音紧紧眉头,“再不醒也会被你喊醒。”
他睁开双眼就看见露娜灰扑扑的脸,露娜着急忙慌与那个神秘人将迪伦带回来后,连脸上的灰尘都没有洗,她全身脏兮兮,像是跟从煤炭堆里游泳回来一样。
“露娜..”
“我就说那个闪身石很有用吧,当时看见那堆渣渣吓得我了不得!”
“露...”
“我跟那个烤鱼村民男孩把你带回来的,他力气好大一个人就将这么大只的你徒手抱了起来。”
“露....”
“而且是琳娜校长亲自治疗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不过你现在大病初愈哦一定要好好休息,山鞠也来帮忙了。”
“..”迪伦被强行噎住,露娜她语速太快根本来不及插一句话,他不得不捂住露娜的嘴巴,对山鞠问着“那个烤鱼村民小孩在哪里?”
山鞠手中动作并没停过,她道“他被大臣带到中央密议阁中,刚才校长也跟着过去。”
“中央密议阁可不是随便就能去的地方,,”
山鞠停笔,淡然道 “或许他将成为第一个精英班的插班生。”
迪伦回头看向不远处那道虚掩的密议阁大门,他想到了什么立即下了床。
“如果是这样!”迪伦的脸色很快难看下来,他的目光投向露娜胸前纽扣般大小的徽章,耀眼的精英图案在此刻变得扎眼几分。精英班,是一个有魔力的学生都会向往的殿堂,它高高在上触不可及。
趁迪伦松懈,露娜挣脱他的手,将刚起身的迪伦摁坐在床边。“不管插班生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的,你的首要任务就是休息。”
迪伦的脸色没有因露娜的安慰而减淡半分,山鞠显然明白他的忧虑,精英班光鲜亮丽之下也有辉光照及不到的规定——排名制。小小的徽章只是精英班的门票,校袍领带才是屈辱的烙印。
山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迪伦的担忧不无道理,迪伦有天赋又是大臣的钦定学徒,哪怕他不穿校袍也都知道他是金色领带,而自己的领带附有银色,她是仅次于金色的中等,在这个堪比军队的班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更何况还是治疗系。
比起自己,露娜的位置危险的多,紫色的领带是末端,随时随地会被班级抛弃的位置。小小的末位那也是精英班的分子,多少普通班的人等不及往上爬。露娜强压着迪伦不要下床,山鞠暗中观察,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看样子她没有什么自知之明。
山鞠撕掉板子上的纸张,小手一挥纸张浮在空中,卷成圆筒状从窗户口飞向密议阁大门外,“想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偷听就好了。”
迪伦的眼神同样开始复杂,一副“我知道你犯校规但是我也想听所以必须同流合污的”表情下,憋住了想要制止的欲望,紧紧闭上了嘴巴。
魔法话筒飘进大门,漂浮在大厅上方,巨大的厅门被后者开启,后者的脚步显得沉闷,一步一走有着分量,话筒趁机跟着钻进。在金碧辉煌的装潢下,一张洁白的纸张反倒是有了隐蔽性。
熟悉的脚步声让露娜手动捂上嘴巴,她跟迪伦对视后又跟山鞠眨眨眼睛,三人全都屏住呼吸。
“老夫听琳达讲冯团长还没死?一定是冒牌货!”
冯征军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带有质疑的低沉嗓音出现在会议厅中。这个声音对于冯征军来讲无比陌生,他抬头端详,一个高大又强壮的年老男子正打量着他,不过在冯征军眼里这双带有锐利的眼睛似曾相识,只不过当时那个孩子还没有这样的威风凛凛。
“怎么莱克老师也过去了?”露娜小声问着。“这个体能怪物也去了?”听着话筒的声音,露娜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上周体能课的蛙跳惩罚,回想起来现在大腿还疼,我们的体力怎么能比得上用剑又用盾的体能怪物!”
山鞠的表情倒是淡定,后退一步其实也能看出她的腿也在隐隐作痛,她提出疑问:“看那少年的身板也不像是岩系能力者,他怎么会?”说罢眼神投向迪伦。
“他的确不是岩系。”迪伦回复,突然他回想起之前蝙蝠一战,虽然意识不清还是能感受到的奇妙感觉,只在文献中记载过的。
“他是,”
“他是火系。”
冯征军单手凭空而甩,厅内窜起一把大剑,剑面附着一层炎火,他将剑扶倒在桌上,无言的回复面前的质疑。莱克老师靠近巨剑半分,足足两米长的巨剑看似散发着咄咄逼人的能量气场,实则不然。
他抬头与对面的校长眼神确认,琳娜校长伸出手掌感受其中魔力,这几年催眠邪术的盛行让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种温暖带有热烘烘的气息,“是团长,是团长。莱克你记得当时的洞窟人虫战,就是那时感受到了大家的魔力,就是这样。”
她碧蓝色的眼睛瞬间锃亮几分,莱克听罢凑上前打量巨剑。
只剩雷斯罗拉这个高瘦老头,没有着急上面。
他的神情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意外,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未卜先知,他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所有注意力落在了眼前的少年身上,此刻与对方碰上了眼神。
雷斯罗拉放下茶杯试图遮掩自己的激动,他扶了扶眼镜,缓声说话试图掩盖自己真心寒暄的话语,“你怎么才出现在我们面前?”
“才”这个字眼对于聪明人来讲,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谈话者交谈的漏洞之中。雷斯罗拉的下意识的话术仿佛将二人气氛拉到冰点,用力过猛的遮掩化为责问,几十年前稚嫩的自己还留有破绽,经过这些年的官场磨砺,语调可以说是做到天衣无缝...吗?
冯征军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到,与其说是从容避过所谓的语言攻击,更不如说他并没有注意到雷斯罗拉使用的小伎俩,他真诚的回复 :“魔王大战时将魔王封印后,重伤的我昏迷在废墟中周边的村民将我救走,等我醒来后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冯征军的处乱不惊与天然让雷斯罗拉没有感到意外,这个人当年就是这样的,魔王军威胁到城池的危难之际也不会崩溃的人。
雷斯罗拉心知肚明,当年击溃魔王后他们六人怎么也感受不到他的魔力,中央城池的废墟也全翻了个遍,他们还没来得及出王国四周探寻,残余魔兵气势汹汹卷土重来,国王为保国民避免灾祸央求他们将国土升起,发誓重新开始振兴王国,紧接队伍解散,剩余的几人彻底失去二次寻找的契机。
硬要说,是自己先放弃了冯征军。
“团长...院长说的莫不成是,,” 山鞠难得惊得瞪大双眼,前殿处伫立着的勇者塑像熠熠生辉,高大的身影仿佛能遮挡住任何的罪恶,只不过——
露娜跟着她的方向看向雕像,替她说出心里话 “我就知道书本是骗人的。”
迪伦善于观察任何的事物,这种天然的观察力使得他下意识的在烤鱼时,便细细端详了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他想到冯征军的面庞,他分析着:
“他要说的不假,那半块头皮与右耳耳机恐怕就是那时留下的伤痕。”
迪伦偷偷瞄了一眼露娜,露娜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个自称冯团的少年身上,话筒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字眼,全然忘记自己的处境才更为危险。
“你知道晔的下落吗?”
冯征军冷不丁问着,琳娜听见这个名字心中有了触动泛起阵阵涟漪。
三人对于这个话题这个人甚至是这个团队的解散,在余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不约而同的没有再提。面对昔日的团长她欲言又止,刚要开口却被莱克立即拉住,他摆摆头示意不要说话。
“我...我...”
雷斯罗拉没有察觉到旁边二人的异常举动,因为对面不断灼热的目光正在逼迫他回答。
琳娜摩挲着手中的魔杖,从前她的小短棍魔杖还需要队伍中的哥哥姐姐保护。自打上来后她的魔杖一年比一年长,等回过神来原本小又直的杖子早已跟等身扶仗没了区别。
她没办法割舍这把杖,杖子撑起就是整个学院与魔法世子们,可闭上眼那些经历与冒险又是历历在目,两者令她无法放下。
伙伴们的一路陪伴与队伍的分崩离析任她和莱克如何逃避都无济于事。
“晔..晔姐姐她失踪了。”琳娜终是开了口,“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我们也无济于事。”
冯征军看到了琳娜的回应,琳娜说罢低垂眼眸,神情中强撑着镇静,微撇的嘴角依稀看出她13岁时委屈的模样。
雷斯罗拉没再说话,莱克抚着琳娜的肩头默默安慰。寂静的环境下,话筒在空中的流动音越发明显,若不是胆大心细的人估计很难发现。
此时的那边,巨大的信息量让病房里的三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个..我们偷听到这种事情,真的好吗?” 露娜听到晔这个名字后开始心虚,总感觉会降下什么天罚,隐隐觉得背后嗖嗖刮着凉风。
“放心,白色的话筒隐蔽性那么强他们不会发现的。”山鞠试图安慰露娜,她自制的小喇叭没出过差错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迪伦,他对你所想的那个没有威胁。”
“不对,他们刚刚没有再继续说话。”迪伦本就皱紧的脸上又添了一丝紧张,他的脑子嗡嗡响,露娜背后的那阵风似乎吹到了他的背后,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医务室的窗户被人不合时宜的轻敲,紧接着山鞠面前腾空的话筒内却传出声响。
“不会发现什么?” 露娜抬眼,莱克老师的半张脸正怼在窗外,严肃的魔鬼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显得十分恐怖,院长在身后也是连连摇头。就连大臣的脸整个像是糊掉的锅底一样黑,“迪伦,你们稍后去战斗场。”
说罢纸质的魔法话筒瞬间摊成一张纸片,洋洋洒洒的飘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完了,完了。
露娜此时失去表情管理,窃听被抓包了,怎么办!待老师走后,露娜转过身偷看山鞠,山鞠捡起那张纸,山鞠的表情并没特别的变化,她似喃喃自语:“干脆研究一下能不能隐形。。”
至于迪伦,迪伦一语未发。内心直接 翻腾海啸,本就是一片不算平静的水池顿时被搅得的天翻地覆。他带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去往了战斗场。
战斗场顾名思义,就是学生练习战斗的地方。而对于精英班的学生来讲,这里则是试炼场,这个特殊班级的班规同普通校规来讲更为严格,毕竟他们未来将要面对的是比平日里更要严峻的魔王军团,为此有了仅有精英班才有的规则——战斗场中,强者为王。
按照规则,一人发起战书后就要率先出现于场内,这次没有战书怎么打?迪伦一下子犯了愁,莫非是让自己与露娜自相残杀?这..也没有问题!迪伦坚定的握紧拳头,如果这样能够保住露娜,他哪怕是再次受伤也没有任何问题!
山鞠见无名战书,便有了跟迪伦一个念头:迪伦要跟露娜打? 怎么可能,这简直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露娜也就只占了一个影系的名头进的班级罢了。
不过,天不随人愿。
三人进了战斗场内,却有一人等在那里,这人没有身穿校服十分瞩目,半天前他还只是第一次进浮空城的人而已。露娜一眼就认出,正是冯征军。
站于冯征军身后席位的是校长,大臣与莱克老师,三人站于观众席位高处,俯下身子便能与台下的三人轻松对话,雷斯罗拉大臣与迪伦率先对视,“迪伦与露娜擅自逃课 ,山鞠私自使用魔法制造窃听道具,三人严重违反了班级规则,与凯瑟琳娜.罗素院长商议后决定——”
冯征军在大臣话语间,向前一步单手摸空。一把巨剑瞬时腾现,对于这些需要趁手法器的学生来讲那把剑竟能随时随地出现与消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影系露娜,水系迪伦.罗拉,治愈系裘山鞠打倒勇者冯征军,即可免除惩罚。”
我们打勇者....真的假的?露娜站不住了,哈?这个雷老头子是痴了还是傻了?露娜心中有一百头金色草泥马飞过,还没等这个表情浮在她的脸上,莱克老师从最高处直接跳下,身旁的琳娜校长补充道:“并且是在莱克老师的支援下。”
莱克老师宝刀未老,结实的宽厚身材像一堵肉墙,能轻而易举挡在三人面前,此刻的胜算天平加入了这样一柄砝码,赢得概率此刻大了好几分。此刻战斗场顶上正升起防护罩,这意味着战斗马上开始。
防护罩的升起仅有1分钟的时间,迪伦快速反应过来,拉着莱克老师与二人聚成一团,迪伦压低自己的声量,他指着耳朵,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快速吐露出自己的部署想法:“老师,他的右耳或许是突破口之一,或许我们可以这么做。”
战斗场不似平常搏击擂台,他们可没有什么赛前放狠话环节,防护罩彻底覆盖天顶,战斗立即开始。
根据迪伦的部署,山鞠队尾为辅,她在队形还没散开之时掏出腰袋中的三块晶球,颜色各异的晶球在山鞠的驱使下附于三人身后,形成半透的防护透膜。与琳娜校长的法杖回馈的增益魔法不同,山鞠的晶球能够暂时抵御魔法伤害,这对于三个输出成员来讲,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或许是多年战斗的从容,冯征军并没有着急率先攻击,迪伦率先出击两道水柱在地面升起,借着水色莱克的长剑破水而出,冯征军后退两步甩出剑花,拨开赫然出没的刀尖。趁其空隙迪伦率先跑向身侧,水柱自上而下落为水花,水花附着魔力散在空中蓄力伏击。露娜快步窜到冯征军身后,两只短刀即将径直刺向他的脖侧。
“当年他依赖巨剑所以不善近战,?要拉近距离,我们就有胜算。”
带有魔力攻击的水花随着露娜的短刀攻击不断逼近,依照迪伦的猜测,唯有舍下巨长武器才有暂时闪避的可能。迪伦一旁观察,果不其然那只巨剑被冯征军撇向空中随即消失,此刻的冯征军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攻击方式。冯征军避开露娜出其不意的双刃,不出意外水花正无序扑来。
迪伦松了口气,看来开头的计划万无一失!
没想到冯征军抓住露娜的手腕将她推向范围之外。他整个身体后倾躲掉部分水花攻击,那群小东西划过冯征军的身侧,迪伦尽力操控水花,刚刚的那幕出乎他的意料,冯征军这多余的动作目的是什么,要挟?还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迪伦用魔力指挥急速回旋,再次朝向冯征军进行二次攻击,这次的攻击带有试探的意味,可对方却不给迪伦试探的余力。那只巨剑开始浮现,水花如箭矢般划过冯征军的脸颊,速度过快的一片水珠比刀片更为锐利,眨眼间那道伤口流有血痕。此刻冯征军却没再反击,向后撤半米距离。
这种行为让迪伦有些摸不到头脑,有攻击空隙却不反击只会白白失去黄金攻击时间...
“他是在救人,他知道水系攻击范围越远越广,越广越难操纵。”莱克老师支起护盾靠近迪伦,巨大的盾牌给足了安全感,老师的后半句话吸引了迪伦注意力,“他猜你的操纵距离是不足2米开外,若你继续攻击反而会伤了自己。”
“可是刚才我的漏洞他并没有反击。”对于熟读任何战术的迪伦来讲,这种行为使他费解。
“那个时代没有前人制作的魔力战斗系统,只有像这样不断的试错才能将这些转为自己的经验,就如这样。”莱克说完,那柄大刀毫不犹豫落在盾牌之上,火苗在剑尖零星冒出巨大火焰附着在岩盾表面。源源不断的火焰烧的盾面通红。那把剑又被冯征军加了一团火,火势更旺堪比刚才水柱,这简直是火柱,不,火型瀑布。迪伦没有察觉到莱克老师额头的汗水。
“教科书上写岩系的盾牌坚不可摧,可上面并没写若是遇到强火的进攻——”
顷刻间盾的魔力被剧烈的火势吞噬,护罩更是不堪重负当场碎掉。莱克迅速反应将力气全部用于抵抗这支火系武器上,两方不甘示弱,迟迟僵持不下。
山鞠再次掏出一颗晶珠落在莱克老师身上,她嘴里念着咒语,圆润的小珠子被彻底碾碎,蓝色的能量附在莱克老师的拳头上这股蓝色转瞬即逝,仅是3秒的附着机会莱克成功推翻巨剑的攻击,这么近的距离冯征军本能后跳,长剑无法发挥该有的力量,他再一次的舍掉武器。
迪伦肉眼观察着,可脑子却乱作一团,他是在铺设陷阱吗?还是引诱?他没办法看透这个人的行动想法,冯征军对于武器使用的娴熟度已经打乱了迪伦的全部指挥。
正在这时,一团黑影悄无声息靠近着冯征军侧身,迪伦再次慌了神,她怎么擅自进行攻击!话是这样埋怨的,迪伦的身体却很诚实的,他升起一堵两米的水墙扰乱冯征军的视线。
一道黑光直冲右方耳罩处,冯征军向左方躲闪,另一道黑光却迅速绕至左方,黑影闪现,这团黑色深不见底,堪比夜晚不可捉摸的影子。
黑影中露娜现身,单腿率先破出灰雾并重重砸向他的脑袋,像是有了预感,冯征军双手拦住露娜的攻击,令人没想到是这个防卫动作却落入了露娜的圈套。
露娜利用影系的伪装进行伏击,无声无息落为光影等待下一个机会。这时她才发觉露娜的动作矫捷非常,那双手下的空隙却成了她有利的攻击点。这套动作仅仅眨眼的一瞬,一脚勾住一腿借力,将人牢牢摔在地上。
山鞠将这一幕全部收在眼中,露娜利落的身形与她平日的表现截然不同,这是同魔法相比不同的力量。山鞠貌似忘记一件事,就算是精英班的末尾,那也是排名于万人之上的存在。
迪伦散下水墙,他不想让对方再有可趁的反抗之机,正要抓紧魔杖却被莱克拉住。天顶的防护罩逐渐散去,莱克手中的武器随着隐去,他道:“已经结束了。”
“可是他还有反击的机会,怎么会。”
莱克听见这样一句话不知从哪说起,小声叹气后敲敲迪伦的脑袋瓜:“说你笨,你也聪明,说你聪明,可也是个实心脑袋。”
“是打倒并非击败,他倒地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山鞠上前,回收了灵珠看向不远处的露娜,这人还在死死压紧对方没有动弹,山鞠发出与莱克老师同款的叹气声:“她不愧也是个实心脑袋,迪伦你快去告诉她我们赢了。”
山鞠看迪伦走远后看向观众席中早已经站起的雷斯罗拉大臣与院长,用仅限莱克老师能够听见的音量讲,“这次战书玩了文字游戏,你们串通好故意让他输的,对吗?”
“没错,是故意安排的。”山鞠本以为莱克老师会有所隐瞒,她脱口而出后莱克老师却给出了非常爽利的答复,“不过只是吩咐团长稍微松懈而已。”
在会议厅之时,那只偷摸窃听的话筒被琳娜用魔法及时的屏蔽。“纸张是治疗室的诊纸,看手法是山鞠制作的魔法道具。”
“迪伦在下面是什么情况”这时雷斯罗拉才敢关切的问。
“他被附有魔王能量的炽火蝙蝠袭击,好在他有信使一族的闪身石庇佑。”冯征军回忆着昨天夜里的景象,“没想到还会有信使族人并且使用的相同元素。”
“自从魔王一战结束后信使一族才得以重见天日。”琳娜点头回应冯征军“可影系人大多不愿抛头露面,不过迪伦身边的那个女孩,即是信使又是影系的更为罕见。可像迪伦家事出身的也是稀有,毕竟他是,,”
“罗拉家族的继承人。”解除刚才尴尬气氛后,雷斯罗拉的茶杯再次没有离手。“这孩子性格死板,昨天魔物课他与我打赌拿到蝙蝠材料,他拉着露娜走后才发生之后的事情。”与冯征军交谈,仿佛回到冒险中篝火旁值班的夜晚,虽然那时的雷斯罗拉的架子也同现在一如往常的端着。
许久的敞开心扉,让雷斯罗拉冒出了许久以来没有过的想法,他有些难以启齿,他又将目光投向这个令他内心深处信赖的——少年身上。
少年在他的眼神中索取到了传递到的信息,同当年那样回应:“雷斯,需要我的帮忙吗?”
这句话真是雷斯罗拉的定心针,“需要你打一架,打一场你毫无胜算的架。”这句话冯征军认真执行着,直到被露娜重重摔倒在地上。
“你很强大,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快,我认输。”
听到这句露娜才敢松开手脚,冯征军的脑门上手腕上还留有她猛烈击打的印记。她坐在地上发愣,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让她脑子迟迟未响应,“他认输,就等于...我赢了?”赢这个字似乎与她无缘。
“依照规则惩罚免除。”
直到这句出现,露娜整个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委屈与激动。迪伦好巧不巧的上前,露娜一把将迪伦抱住,紧紧的抱住。
这才让迪伦意识到,原来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比任何人都明白。
莱克老师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欣慰,“好了,大功告成。”他转身与山鞠嘱咐,“话筒里的东西不要跟任何人讲。”
“嗯?讲些什么?我已经全部忘记了。”山鞠借机挤出一丝职业微笑,同老师礼貌告别“时间不早了,老师我先去整理病人档案了。”
“嘿,这小丫头,,”
落日余晖下处于空中的浮空城被染成一片霞红,城门处的几块悬浮盘在夕阳映照下如同潮海浮动,泛起波光粼粼。
短暂的浮空城一行后,冯征军还是选择回到地面上。
“下次我们还会再见面。”
冯征军摆着手,脚踏巨剑朝地面飞去,悬浮盘对于他来说,原来只是起到了一个装饰的作用。
浮空城百年内被魔力的滋养早以没了厚实的脚感,只有脚踏地面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大地的召唤。他落地的地点同巴别塔距离不远,刚好在丛林中。
太阳落下的时间十分短暂,天刚蒙蒙黑,悉悉索索的踩踏声愈加大胆起来,这富有节奏的不像野兽的步伐,一走一听中冯征军却听见那个声响,直至一处十字路口,他才停下脚步:“我说过下次会见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
“这一次接触,我却没有感受到你的气息。”
冯征军回头,那个人影才慢慢显露出来。
“难道你失去魔力了吗,雷斯罗拉。”
——end 待续(暂时不填)——
漫游
*BGM:坂本龙一——20220207
*作者:柯尔弥洛斯
*评论:都ok啦都ok
*上传以后不知道排版会不会变,变很乱的话就没办法了!
很久很久以后,世界上最全能的家庭助手诞生了。在产品介绍页和使用说明书上,写明了这是一个智能飞行托盘(IFTH),意在为用户的生活带来革命性的变化。
以下为该产品的产品介绍
家居助手:智能飞行托盘
想象一下,您的生活空间中有一个能够自主飞行、听从指令、携带物品、清洁地面并具备空调功能的多功能家用机器人。这不是幻想 ,而是现实——智能飞行托盘,您的家庭新伙伴!
产品特点:
1.语音识别与自主命名
通过高级别的AI对话功能,它能够理解并执行您的语言指令,更重要的的是,您可以根据您的喜好为飞行托盘定制声音和姓名,让它成为您家中独一无二的成员。
它的主人为它取名为“K”,之所以是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主人正在进行的一项伟大工程——她决定按照作者名字的首字母的排序,看完一整个藏书室里所有的书。当时,她正忙于读肯·克西(Ken Kesey)的书,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譬如给智能家电起名字,更没有时间为它定制声音。
它的名字来由是如此随意,它的声音使用的是智能声线库里的默认男性声线。尽管如此,在第一次开机启动的时候,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2.自主飞行
配备先进的飞行控制系统,智能飞行托盘可以在家庭范围内自由移动,无需人工干预。
K很快就习惯了无所顾忌地在新家中穿梭,它看起来比那个一门心思埋头苦读的小姑娘更适合住在这栋房子里。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中,它没有被输入任何工作指令,它有一整天的时间在房间与房间、书架与书架之间飞行,跟一个被击飞出去的冰球似的,或者跟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似的,弹道就是它的飞行轨迹。它把这家里的光景都记录了下来,方便后续的工作。
当然,无论它想做什么,总是出于它预先在生产线上就被设置好的程序,它之所以可以这样做,是因为它的又一项功能:
3.障碍物避让
自动躲避障碍物的功能确保了飞行托盘在家庭环境中的安全运行。
以及又一功能:
4.多功能机械臂
执行简单搬运任务,如拿取小型物品或开关电器。*IFTH自身重量较轻,难以运输重量在2kg以上的物品,使用其运输轻型物品时,请确保不超过其最大承载重量。
在运送了数以百计的冰咖啡和冷吐司以后,它还运送过和自己一样、名字以K开头的作者的书,递送到用户的手上。她冷淡地点头,用着比自己还有程序范式的口吻道谢,从深陷的被子中起身,仿佛一颗无依无靠却冉冉升起的晨星。尘土般暗的光线中,她灰而发白的身体打着寒颤。
5.内置空调
在飞行托盘上集成空调功能,可以在移动中调节室内温度,提高能效。
它伴随着女主人捋着墙面行走,在察觉到她的冷时向四面八方输送暖气。机器运作的声音掩盖了大多数她想说的话。
它站在机械的立场,整合了信息库中所有的经验,以一副对世事洞若观火的姿态,看出自己的女主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也不是像自己一样有着标准应用方法的机器。她拥有会生长的皮肤和头发,会病变的组织和骨骼,这些都是模仿人类的拙劣把戏,她不会真正地生老病死,所有生命体征的改变都像是界限模糊的四季一样轮转,其中存在着一个周期,比方说再过六个月,她眼角出现的细微褶皱就会重新平复,每过一年,她老化的人工细胞就会再次焕发生机。但最重要的是,她从平躺在生产车间里开始,就被赋予了不知名的天赋,然后不得不像人类一样寻找自身的价值,活着的意义。这是复杂生物才具有的秉性,这是她被创造出来的根本原因。
她问它:你看上去很清楚我被买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是吗?
6.高级AI语音功能
能够进行自然语音对话处理,提供用户友好的互动体验。
它的眼前出现蓝色框选,它将准星对准自己的女主人。
紧随其后显示出的文字如下:“高级情感体验仿生人,型号EAP-1,制造商未感科技有限公司……”
“EAP-1是一款高度先进的仿生人,专为提供最真实的情感体验而设计。她结合了最新的人工智能技术和生物仿真材料,以实现与人类几乎无法区分的交互。”
它没有回答主人的问题。或许这不符合它被设定好的程序,或许它感到悲剧的气味正在两人所处的走廊上弥漫开来,因为仿生听起来比纯粹的机器更加悲哀?或许优先为用户的情感着想才是它最深层的程序设定。所以,它才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缄默的氛围中,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张被铺陈开来、正待书写的纸。她没有内容,只有被生产时所留下的基因一般的痕迹。出于这种空缺感,她想要看完藏书室里所有的书、并和飞行托盘练习对话,尝试把话说得比人类还好。她亟待为自己填上文字。
K的扫描还在继续。它眼前出现的是关于她的所有产品介绍以及使用说明。当看到“请勿在极端温度和湿度下长期存放。”它提高了空调的温度设定,并询问对方是否要喝些热水。
她说,可以,麻烦你了。她看上去很难过,几乎就要无声地流泪。K背过身去,将自己调到了静音模式,它悬浮在半空中,拖着自己那不存在的身体和脚,像是一只无声的幽灵一样飘走了。
它用自己的默认男性声线和热水壶进行对话,意思是女主人需要一壶热水。
热水壶使用的是默认女性声线。她的回答恪守着智能家电沟通守则的内容,表示自己已经接收了指令。不过一会儿,从那饱满流畅的机体唯一的开口中,向空中缓缓送出蒸汽。雾气细密温暖,制热的声音充满希望,让人觉得生活还在进行下去,烘得K眯起了眼睛。它甚至由此,回想起它的某个零件还在车间里被喷洒上色的那段遥远而郑重的日子。
它有着用于扫描场景的部件,也就和真正的人一样,有自出生就用自己敏锐的视力触碰多姿多彩的外界的能力。但在这座随处可见无机质的建筑里,唯一能让K用到“多姿多彩”一词的,只有眼前这个热水壶。她拥有着明度极高的粉色外壳,像是一个在厨房一角涨开的巨大的笑脸。
热水烧好的时候,她发出了轻柔的咔嗒声,并提醒K向后退,她担心K因为热水而受伤。一杯热水,最终带着痊愈生命的魔力静置在托盘上,K没有马上离开。它想等着热水晾凉到适合女主人的仿生口腔和喉管的温度后再离开;它还想搞明白女主人为什么那么难过;它想留在粉色热水壶的身旁。在近乎是凝滞住的一片空气中,万事万物都带有平滑一如大理石的面目,用单调的颜色来降低存在感,同时表彰自己的可靠……这个粉色的热水壶生活在这里,她的颜色是女主人某次心血来潮时从个性化定制页面里选定的,有生机,温暖得格格不入。但遗憾的是,无论它对她说些什么,她都不会给出多余的回答,她所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该功能尚未开发,请尝试其他指令。”
“该功能尚未开发,请尝试其他指令。”
“该功能尚未开发,请尝试其他指令。”
于是,K只好说,请为主人烧一壶热水。
那水壶重新开始工作,她的把手的弧度恰似温暖的眉弓,她机身上方饱满、光滑的弧形是紧闭的眼皮,她不甚剧烈但频率稳定地抖动起来,像是承受不住即将喷发的岩浆的威力,像是对K此前所有话语的回答。在灰调的傍晚,K凑得离她很近,很近,越来越近……他们是一同贴着角落坐下、慰藉彼此的人,一同看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透过全自动百叶窗的缝隙,看清街道上暖黄色的灯光。
那一刻,所有的光线和声音,感觉上全不一样了,K第一次飞到了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机体完全有所对应的位置上。如同冥冥之中有一根手指,一边感受着屏幕微妙的阻力,一边将它所思所想与它在现实中的躯壳对齐——热水壶发出表示水开了的“咔嗒”声,就像被合上的卡扣。
它看到了很多平时动用再多次扫描都无法看清的细节,像是世界自己向两侧扒开皮肤,向它展示褶皱里隐而不见的部分。它想起那个还陷在陷阱般的被子里的女孩,她稀里糊涂地被带到这里来。她的爱人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向她解释太多,留下了她一人应对无常的生命。
她读完了她爱人留下的所有小说、诗集和散文,以为这样就可以拆穿对方的生命,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
K下达指令,烧了一壶又一壶的热水,最初的几次它或许是有意识的,直到随着高温和超重,它自己也逐渐陷入故障中。没有人来喝热水壶烧出的水——那个女孩早早忘记了什么热水,她回到了书房,抵抗着寒冷和瞌睡,双膝抱在胸前,彻夜翻动着书。
·环境适应性
温度范围:操作环境-20℃至-50℃
湿度范围:10%至90%相对湿度
·智能功能-社交互动:能够与家中其他智能设备交流,提供更全面的家居管理。
·故障排除与客户服务
如遇技术问题,请查阅应用程序中的帮助文档或联系客户服务中心
·自我维修
当需要维护时,IFTH会发出提示,并自动导航至最近的服务点。
·变形清洁功能
本品能够折叠成扫地机器人,可清洁地面、墙面以及天花板,提供了全面的清洁解决方案。
外面车来车往,但这里连一点声音也不会透进来,书房里空无一人。所有属于人的气味都已经从那个房门撤离,K还保持在清洁状态,它做得既快又好,只有遇到顽固的污渍时才偶尔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声。
让它止不住地发出噪音的地点正是书房,它吞吃掉一些被划为无用的废纸。其中有些是从书上撕下来的,有些是布满了勾圈的手写的字条。
它面无表情地吞吃掉一首小诗,同时将纸张上的内容扫描进信息库进行比对和分析,以免错手将重要的信息也一并销毁。它的信息库就像是一个有着浩如烟海的藏书的书房,与其进行比对的结果显示,第一首小诗所要表达的内容在世界上另有372947人试图表达过。
它面无表情地吃掉一份女主人在悲伤欲绝时写下来的手记,其中的核心内容在世界上另有98536547人试图表达过。它面无表情地销毁了几张关于同个文学作品的摘录。它一、字、一、顿、地工作下去,吃掉“所有的问题和爱情”,吃掉“那是超越死后来生的东西”,吃掉“无限虚假”和“一场噩梦”,吃掉“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影。”
它吃掉几张只写着几个大字的纸条,那上面写的是“我爱你”。扫描比对结果显示这世上另有757847567399473……次对于这几个字的重复。先前的几次扫描时,数字很快被显示完毕,只有这一次,那不知道是从轮盘还是滚轴上掉下来的数字无穷无尽地铺展下去,数字绵延的速度和气势让K感到微微的窒息。
自从它上一次勒令热水壶烧了整夜的水、被女主人送去检修,它再也没体会过如是的感受,但最后它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下了那几个字。
毕竟,被重复得如此之多,在世界上信手拈来可以随意找到的几个字,多得像是漫天飞虫一样不可能被彻底灭绝的字,没有被单独留下和幸存的道理。
那些数字停止了喷发,那个数值无论对应的是任何物体都一定足够将地球团团包裹住。它将座位下方的纸屑全部清理干净,打开了下一袋需要处理的纸篓。它奋力工作,它试图找到某段像生命一样独特、没被重复过的话,就像在尸体堆里凭借某个最独特的信物去认定某一个人。
它吃到一张硬邦邦的卡纸,它对其进行了扫描的时候,感受到了某样柔软沉重的作用力。它再也不会知道,这正是哽咽和想要哭泣的欲望。
扫描结果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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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成功参与了我们的“智能升级,生活升级”活动。根据您提供的旧热水壶,我们已经为您办理了以旧换新的服务,并为您的环保意识和对新技术的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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