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清显
评论:随意
*同人作品
*不太满意,之后会重置
藤原妹红α
我们,为了把游戏玩得更好而处处顾虑计算的那些人,我们的大脑已经开始疲惫了,在我们的身体和年龄都还没跟上节奏的时候,长久的心惊胆战和某种被压抑的愤恨就已经拖累了我们。这几天雨下个不停,潮气在我们不大的生活圈子里无孔不入。在这个地方很难相信别人,我们不信身边的人也不信头顶薛定谔的神明,但我们相信镜子,只有镜子里的我们还有形状。这个时候你就明白月球既是诗人偏爱的意象也是我们出生并迷失的地方、我们回忆的迷宫
在我失去嗅觉的那天,世界久违地开始清晰。我在酒吧门口想:人应该往返于A、B两点的生活中尝试一点小小的插曲,比如在P点——AB两点间的某个方便去处歇上一小会儿,而不是像几小时前一样,在H点——一个远离ABP三点的医院给陌生人制造麻烦。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她告诉我她现在没有去处,每天在公园长椅上过夜,我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我还在锁门的时候她就一头倒在了沙发里。我本来还打算把洗手间和厨房的位置指给她,还没来得及她就就沉沉睡去了。
也许我并没有别的困扰,只有对蓬莱山辉夜的回忆。我记得自己是如何渴望每天晚上在酒吧见到她:踏进去的那一刻,如果能见到一个披着长发的背影坐在吧台前,我就会长出一口气,带着一种自己都觉得轻浮的轻松愉快去她身边坐下;要是没能看到她,就只能百无聊赖地在吧台边坐下,和周围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种渴望和全息投影的电子藤蔓一样日复一日地缓慢增长,终于到了我自己都觉得反常但毫无头绪的程度。我记得一天夜里我在床铺上突然惊醒,看见蓬莱山辉夜就站在床头,在黑暗中凝视着我,带着她那种模板般的优雅微笑。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困惑并没有消减。我反复不安地问自己,蓬莱山辉夜到底算是什么。某天我走在喧闹的街道上都还在想着这件事,直到我感到有双眼睛透过人群望着我,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看到了辉夜的微笑。我不敢回头,无论我看到的是不是蓬莱山辉夜你都不敢去看。我感到她和我距离是如此之近,她本来没什么可怕的,但我拼命让自己不回头,却又一直感到她就在我背后,用她一成不变的温柔注视着我。人群逐渐散去的时候,我机械地转过头,远远地望去,然而我什么都没能见到。
一张夹在病历里的照片,没有表情,鬓边垂下的黑发末梢露出隐隐的白,脏兮兮的深色翻领夹克下露出衬衫的一角
人们似乎都理解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实际上月球上的剧场才是规矩最多的地方,穿着一切都是预设的衣服,听见什么声音就说什么,把规定的台词输入进脑子里。在应当克制自己情绪的时候什么都不表现,在应当倾泻感情的地方倾泻,而我们把被这些东西操控和塑造引以为骄傲。
月面最繁华的商业区,整串整串的彩灯连街飘摇,灵乌路会展中心旁那棵硕大无朋的巨型圣诞树与和古明地商贸的荧光灯牌交相辉映,火焰猫马戏团的游行花车顶上有全息投影的舞者,在灯火通明的底色中上演与火焰共舞的奇观
他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闹嚷嚷地经过街头
旧地狱中心广场的在午夜十二点,将由一场焰火表演将人们的情绪推上高潮
商场外墙上播放的幻灯片,投影的画面被一条天际线切割,天际线后是连绵的村落屋瓦,天际线前是一片绿色和黄色交织的森林,巫女装扮的女孩在绿色丝绒般覆盖着山丘的树林中飞行,没有什么紧抓着她的咽喉不放的宿命,她的身体和巫女服都具有某种超自然的特性,不会被任何实体阻挡,而是把它们作为骨架,在上面以变化的形态飘拂而过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你们头顶炸开,流光溢彩,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连接成片的细小金色、紫罗兰色、品红色瞬间点亮并充斥了整个夜空,光芒万丈的闪耀色块在繁星点点的墨黑虚空中爆裂、沸腾,华光的碎屑从夜空中流淌下来,一场被点燃的华丽太阳雨
我看着身旁的蓬莱山辉夜,她的眼睛被坠落的烟花照得格外亮,终于那双眼睛看起来也像我的眼睛
作者:松清显
评论:随意
*同人作品
你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刚刚交还给你的剧本上,这是一部古老的有关杀父娶母的悲剧,整个剧本你都熟悉之极,这是剧场的保留节目,你只不过起一个润色的作用。每逢节假日,剧场里都回荡着主人公对命运回肠九转的哭号,这座月都的人们都喜欢花,闭幕时台下的观众把整束整束的鲜花往台上扔。进了梅雨季节,镇里到处弥漫着梅雨季特有的带着青草味儿的空气,钢琴练习曲和街角的手风琴声都染上了慵懒的情调,人们不再热衷于户外活动,于是一头扎进酒馆、书店和剧院,沉湎于虚构,或许他们更需要虚构?在他们看腻之前,饰演主角的演员先累倒了。
你在月面待了这么多年,从一个陌生而古怪的人成为了街坊邻居中的一员,你符合那些关于*高雅*文艺爱好者的刻板印象(你的气质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从未错过音乐会、美术展和任何剧目的首演,你也是小说新作的忠实读者,唯一一个知道阿加莎•克里斯Q真实身份的人。有次一位剧作家开天窗,剧院的负责人急得跳脚,永琳向绵月丰姬推荐了你,她说你的学习能力很强,临时抱个佛脚就可以上场,对面似乎将信将疑,但还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事实还是说服了他们,尽管你熬掉了健康的睡眠;你从此有了一份不太稳定的工作。
孩子总是不听讲,无论是在绵月手里还是在永琳手里,然而这个孩子得到允许之后也不会急忙离开房间,到室外去做各种闹哄哄的游戏,就像大多数年轻的小演员那样。她只是呆板地坐在那,只有眼睛和毛线打成的耳朵在动,盯得其他人没来由的不舒服。或许相比剧本里的宏大叙事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更加虚空,更加陌生,只有剧本如此触手可及;演员的不幸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走在街上的时候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人与你擦肩而过。
演出当天,你坐在前排中央视野最好也最昂贵的座位上,用足够礼貌的方式小声聊着天,期待着她登场,天鹅绒包裹的华美观众席被坐得满满当当。在水晶吊灯眩目得恰到好处的灯光下,乐师们演奏着开场的舒缓乐曲,偶尔有几个人影弯着腰,彬彬有礼地在两排座位之间穿过。
开场的第一到三幕自始至终由她慷慨激昂地演唱,主角一意孤行地决定追寻真相,就连他所信赖的老朋友都未能说服他。你看见永琳偏着头和人小声谈论着什么,大概是评论主角的性格表现之类的话。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唱腔里有些多余的气音和颤音——尽管她显然喜欢这部歌剧,每一次她都像自虐一般用自己演唱,但她还是担心自己的表演不能满足那些最苛刻的观众,拖了剧团的后腿,实际上这个镇子里根本没有那样吹毛求疵的观众。新手演员常犯的错误:给自己额外施压。
直到第四至五幕,主角的身世逐渐揭开,观众席上才出现了些某种讶异的波动,此刻的议论正是演员们想要造成的效果。在饰演王后的演员的层层逼问中,她说出了主角年幼时那个可怖的预言。第九幕,她发泄出身上全部的疯狂,狂叫着冲进卧房,王后已经悬梁自尽,从装死的演员身上摘下两支根本没有针头的金别针,乱刺自己的双眼,在狂乱而悲悯的音乐中向自己信任的老友请求流放,就好像被命运玩弄最终自我放逐的不是主角,而是她自己。
蓬莱山小姐:用年份的堆积来计算,我已经十八岁了,尽管它和别的数字没有两样。也许我应该放弃丈量自己,也许我作为人的时长,就像毛线打出来的耳朵能控制波长一样荒唐。有时候我真的开始相信那个使命,相信我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铃仙·优昙华院·因幡,尽管我知道这个意义会淹没我自己,先于我存在,而它是用月面上的语言定义的。我知道,在真正的地球上有一个传说,所有人们失去的东西都保存在月亮上,就连理性都可以,理性不过是装在瓶子里的水。我喜欢理性这个词,就像给所有“你应该”的事披上一层“你愿意”的外衣。我们总是在对抗前者,可除了铃仙·优昙华院·因幡,我没法成为任何人。我们并不是主观能动地选择了在哪儿、作为谁出生,但我们仍然相信这些东西能弥合一切的一切,让我们能够真正地互相理解。现在我经常写东西,写剧本,因为我只会写剧本。在我的台词里,无论是我还是铃仙,都像水汽一样挥之即去。或许你是对的,从一开始我对生活的感知就如此脆弱。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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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作品
四天前我告诉了古明地恋她姐姐住院的消息,十七小时后她从那个遥远的陌生世界里脱身、在古明地觉所在的城市降落,如今她看这座城市犹如她的姐姐看她寄回的明信片。赶到医院时很不巧,阿空不在,她苍白的姐姐在病号服外披上大衣,拉上我和她到病房楼下的咖啡馆里谈话,部分是为了躲开护士无处不在的监视,部分是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种会面都必须在咖啡豆的气味中进行,在其他地方进行的谈话完全没有仪式感。
我沉默地坐在桌边盯着手机软件里古明地觉的身体状况数据,生怕她突然倒下,虽然她本人说过“阿燐,你不用这么紧张也可以的。”在我看来多少年之后连接她们两人的纽带才从平行宇宙一路跌跌撞撞兜兜转转返回,在午后三时落寞的珍珠色圆桌上驻足。她们各自在对方七零八落的语句里回想分开前许多年的生活,觉深深地感到她的生活本就奔波劳顿孤僻荒芜,又有了那么多不必要的矛盾,把姐妹之间本应甜美的日子都冲得像廉价果汁一样寡淡;恋则发现自己花了那么多无谓的时间来打碎自己孤僻的硬壳,这些都给她们之间本该像金平糖一般甜美的那些东西染上了不应该有的色彩,后来古明地恋跟着人潮到了另一个城市,每个月给觉写明信片,我过得很好,公寓楼下的拉面很好吃,我闲暇时间写的文章发表了,偶尔有点小麻烦,姐姐你的小说什么时候发表啊,而实际上那时的摧拉枯朽让她在和幸福擦肩而过的的时候都茫然无措。多年后的现在她扮演了那些人潮里走出的一个影子,坐在城堡吊桥前陷入缄默。
觉坐在恋对面的座位上,用五指把玩着咖啡调糖。她诚实地告诉恋她知道自己不是个成熟的人——外表和性格都是一样,和姐姐的身份并不相称,这一次住院只不过是许久以来对自己的无能积怨爆发,刚开始产生了幻觉等一系列精神症状时她自己抵死不认,终于五天前被我发现。其实恋绝对更为任性和孩子气,可惜她是妹妹,这与她的身份相称;觉看着自己妹妹的神情在心里这么断定,笑了起来,就像她断定恋总会回来,只需要一点小事引诱,没准恋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彻底逃离这个选项,只是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宣泄一下迷茫的心情,觉了解她,因为她是觉的妹妹,而血浓于水。
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觉躺在病床上和我这么说,就说写作吧,她自知她们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很多时候她的妹妹就是比她轻松,除此之外还有生活.上,她们姐妹俩都是不怎么讨人喜,再加上在某些时候格外好用的头脑,那效果并不是改善人缘而是讨人厌的平方。在这种社交的真空中古明地恋用种近似于壳的方式保护着自己。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只知道一母同胞的姐妹在这种时候都能判若云泥——等等,我根本不知道她俩是否是亲生姐妹,除了?姓氏、孤僻的性格、某种诡异的气质和敏锐的第六感,她们几乎一点都不像,就连发色都不像。
我之所以总是下意识地默认她们是亲姐妹,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从我认识她们开始,古明地觉就担任着类似母亲的角色,如果恋和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那她们之间那种微妙而牢固的纽带从何而来?据我所知古明地觉可不是什么大圣人。所有父母亲与孩子间特有的亲情与微妙的隔阂都被转移到了她们之间,而恋无形的硬壳在姐妹间仍然生效,这是觉最大的烦恼,是她无法逾越的高墙。
在我看护她期间,觉时常和我说,她记得恋恋离开她之前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们把各自那层礼貌的外衣扯下来摔得粉碎,最后觉嘶吼得精疲力竭,而恋恋仍然平静地站在那里,用最小的声音抽泣。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我始终持怀疑态度,因为恋始终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她说她是安静地从家里离开的,可能有离家出走的性质,但没有正面的争吵,只有默许和远离。此外古明地觉本人对此事的记忆也相当混乱,她甚至记不清她俩争吵时说了什么。有时她记得她当时在愤怒之下说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恋则恼火地回击“那我就做出成绩给你看”;有时她以为自己当时滔滔不绝地说着恋恋你这样行吗这样生活真的很可怕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个样子你体谅过我吗,而恋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不用你管”。我真诚地告诉古明地觉,恋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要争吵她也不会主动挑起。虽然如果是我站在当时古明地觉的立场上,我宁愿撕破脸皮吵一架。那时坐在病床上听完我这番话的古明地觉陷入了长久的凝重沉默,和此时此刻她面对她妹妹的表情如出一辙。古明地恋像个优雅神秘的外乡人出现在明信片被无限美化的风景里,她的姐姐则在雪白的病房和暖橘色的咖啡馆里都扮演着一片苍白的剪影,长时间的孤僻、劳顿和精神荒芜像一枝被缓慢地抽生命力的蔷薇,她以为她在妹妹身上刻下的痕迹足够鲜明,能在任何时候引诱她回来,但事实是她们再也变不回儿童乐园里鲜艳的赛璐珞块了。在长久的缄默中古明地觉缓缓地露出了一个苦笑,她透过层层陌生的迷雾去看她的妹妹,而坐在她对面的恋仍然沉默着不发一语。她安静地承受着觉几乎快要具象化的目光,往咖啡里加了第二勺白糖。
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天古明地恋就走了,她在曾经的世界里停留的时间这么短,就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那个她的世界,回到她往返于编辑部、便利店和公寓的生活,没有人认识她、但有人友好而疏远地爱她喜欢她欣赏她的世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这是后话了。我站在医院的洗手台边往自己脸上泼冷水,突然听见刚刚踏进古明地觉病房里的护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同时我的手机警铃大作。我慌慌忙忙地跑进病房,却看见古明地觉正在雪白的色块里慢慢停止呼吸,那套生命维持装置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自己亲手关掉了。我瘫坐在地上,在巨大的悲痛压垮我之前我想起了古明地觉混乱的记忆,我想到她们没准真的吵过这么一架,因为在古明地觉的某个记忆版本中她愤怒地对自己的妹妹说你为什么不爱自己,而恋微笑着回答,彼此彼此,姐姐。我想起恋第二次离开的前一晚我在这个病房里目睹的那个画面,古明地觉把自己的左手伸给妹妹,而后者安静地把自己的嘴唇轻轻贴在姐姐的手背上,神圣、温柔而静谧,就好像她相信即使在时间之外也存在乐园。
作者:松清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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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作品
故事背景
铃仙·优昙华院·因幡声称: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没有耳朵,两位绵月大人可怜我,用毛线给我打了一对耳朵戴在头上。之后的时间被用于训练:怎么像“铃仙”一样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和别人对话,猜测对方和铃仙的接点,再从对方的反应里构建自己,调整自己的波长。我意识到:我必须离开这里。
本模组故事发生于网络游戏月球Online普及的数十年后。铃仙·优昙华院·因幡用非法手段登出了她在月球Online的原有账号,从此失踪。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彻底离开了月球Online,是不是开始使用其它账号。在此之前,铃仙曾经从绵月家出逃,来到永远亭工作。管理永远亭的八意永琳和绵月家进行了一些沟通之后,让铃仙留在了这里。
调查员导入
在这个非线性模组中,调查员将扮演一位或数位熟悉铃仙·优昙华院·因幡的人,对铃仙的突然失踪展开调查,最好能够找回铃仙本人。调查员的身份可以是清兰、铃瑚、铃仙在月之使者时期的任何一个同伴,甚至八意永琳。无论调查员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们在本模组中都应当有充足的动机调查铃仙为什么出逃。
因幡帝是本模组的黑幕,如果有调查员希望扮演因幡帝,守秘人必须拒绝。
本模组是一篇小说;如果您真的游玩本模组,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
推荐技能
侦查、聆听、图书馆;历史;心理学;克苏鲁神话;战斗技能
特殊情况
如果有一个或多个玩家拒绝深入调查,或者希望维护月球Online的现状,模组可以以秘密团的形式展开。守秘人需要提醒玩家存在PVP要素。
主要角色
蓬莱山辉夜α
但愿我讲的这个故事,开头是在春夜里,和我写过的其它故事一样,都是你最难堪的回忆。爱、死亡与普通人当然要有,但还得有点别的。狭窄街道里的灯光,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打折促销的盒饭,三流小说和廉价杂志的灰烬,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几十公里外的一场天灾人祸,恼人的电线,意义不明的隐喻,公寓楼下刚冒头的野花,可能也有对付不完的麻烦,再累也回不去的家,第二天早晨在路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哭着喊妈妈。
你的人生不如一个十面骰,你见过的生活大抵如此,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就一定是人,毕竟没有谁能够妄言人生,兔子的观点在山羊眼里一文不值。生活还得继续,除非你决心放弃。我们的清醒和我们的梦都微不足道,只是我们昏黄的一点回响。我甚至无法恰当地描述这个过程,我也不会白费力气做这件事。自己去找来看吧,梦里什么都有。
蓬莱山辉夜敲了两段字,这是她半小时的劳动成果。每一次绞尽脑汁把文段从脑子里往外挤的时候,她都想呕吐。藤原妹红也想呕吐,她是辉夜的合租室友,和辉夜不一样,她是个演员。辉夜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揪着春天的头发不放,她把组织得乱七八糟的语言吸进肺里,然后再一口气全吐出来。
曾经有个刚搬来不久的邻居打听她们的职业。那天妹红正好在搬东西,她披散着齐肩发、歪歪斜斜地套着睡衣,拖着合不上的大箱子消失在公寓门外。面对邻居不可思议的脸,辉夜没好意思说自己是编剧,就说自己是写文章的,职业的,靠这个赚钱的,刚才那个人是学舞台表演的。邻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想发表一点看法,但最后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这么不欢而散了。后来妹红向辉夜问起这件事,辉夜如实转告,妹红说这不胡说吗,隔壁那家伙显然不懂行情,虽然你,呃,没有大红大紫,但居然还能靠接稿子勉强吃上饭,我也还没猝死,这恰恰证明咱们还没混得那么惨。
辉夜跟着妹红一起笑了,虽然妹红说的也有道理,但她其实不这么想。她觉得邻居的想法很简单:一个看起来就疯疯癫癫的演员和一个写文章的来往,后者烂在家里,这两个人也太神奇了。辉夜也有点后悔,她就该直截了当地告诉邻居,我是家里蹲。家里蹲分为两种,有事做的和没事做的;换一个维度,同样也可以分为两种,心虚的和不心虚的,尽管辉夜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种。
所有的话语都说明她们并不能代表明天。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清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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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作品
作为本居小铃的处女作,《铃奈庵的虐待狂》毫无疑问是一篇颇有可取之处的纪实作品。每一个墨蓝色的夜晚她都想起狸猫的尾巴,想起百鬼夜行绘卷印刷精美的纸页。总有那么多人是捉摸不透的。她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米色,字字晕开的书页在若有若无的细雨里,在铃奈庵的油墨气里身不由己地变成了色块,像水中模糊的金鱼尾,缓缓地摇摆在眼底,最后耷拉在眼底。在这种幻象中小铃才能短暂地把人类和妖怪的边界抛在脑后又浸润其中,浑然不觉地去玩没有安全词的生活,逃避自己把妖魔书再翻开的欲望;本来就很难从过去的孤独里发现未来。
月初的时候那位总是化身成人类的狸妖又来了。她从包裹里拿出五颜六色的文字的溶液——像野浆果一样的街头小报,茶叶味儿的报纸,夹页里登着无名诗人的作品,神秘的古书,看上去和她的自称一样老,却夹着水果摊的香杏味儿。都是外面流进来的书刊,也只有她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门路。她卸下这些东西来给小铃,也卸下伪装和妖怪里流行的传闻。不存在于人间风情的这些味道总是很有吸引力的,恍惚间小铃又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里的这个铃奈庵还是那个奇怪的白日梦里的铃奈庵了;那是妖异的味道,散发着危险的香甜气息。
每天旧时的唱片在她的房间里漂浮,她整理完书架掸去灰尘,拉上窗帘让阴影滑进房间里。所有的颜色都染上了番茄汁的质感,屋子里充满了不存在于现时现世的气味,就像浸泡在幻觉的光线中,她恍惚觉得在另外一种白日梦里自己也不是什么书店女儿,而是雨水的疯子,月亮的疯子,只差一步就可以变成野兽。一切都笼罩在形成的音乐中,而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则在外边的石子路上回响,和着门铃轻柔地摇晃。
和人类客人闲聊、帮妖怪客人找书、用油墨纸张和他们交换钱币的时候,她很少再想到自己安全屋之外的事。得空之后她准备去稗田家看阿求,给她带去阿加莎·克里斯Q新作的试印刊和新进货的杂志。面对阿求的时候,是她来扮演来自外面世界的插曲。想要写点什么东西,这个想法也是在阿求明里暗里的鼓励下才付诸实践的。她读过很多,但不是听过很多妖怪说话就能像妖怪一样说话。她想用别人的嘴说话,以此来暂时逃离自己的语言。于是到了夜里她会面对着摊开的两本妖魔书发呆,试着在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话:
“每一个墨蓝色的夜晚她都想起狸猫的尾巴,想起百鬼夜行绘卷印刷精美的纸页。总有那么多人是捉摸不透的。”
但是本居小铃,这不是你,也不是我,只是你的想象。甚至不是你对我的想象,只是你对一整个窗户之外人里之外的妖怪的世界的想象:就像释放法术之前需要一个法器作为魔力的聚集点一样,我的名字在这里只是你的落脚点,想象的原因。我没有指责或者批评你的意思,这就是我最直观的感受。不过这也无伤大雅,我猜自己早就不理解人们的生活方式,不理解你们的生命方式了。活得太长会有太多独属于一个人的回忆,那不是生活,只是一种堆积。我也喜欢变成各种形态,躲在别人生活的角落里,像在世界的里侧打滚。外侧对我来说一片明晰,因为我不缺时间:我能看到所有最细微的细节,猜出最隐晦的黑暗面。比如有一天晚上,你背对着我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我却可以看见你每一个细小的指尖动作,每一个犹豫和停顿都在我眼底,我甚至可以把你对这个故事所作的每一次修改和心路历程猜出来然后倒背如流,但我也不能看清你真正的模样,看不清被五花八门的语言彻底浸润过的心。你住在你自己的永远里,想象的世界向你敞开一切任你自由地观看,而你的意识回来时所有人都以为刚才那个须臾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你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又一次他们闻所未闻的奇诡旅行。那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更不必依附于想象来存在。即使我存在,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可我毕竟不是人类,不可能成为人类的世界的一部分,妖怪的酒气太过幽玄,没法和人们的烟火气搅和在一起。反之,对你来说妖怪也一样。尽管我们可能不会忘记短暂地给对方带来的改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给你带来这么多想象的落脚点,但我可以说说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比如你温和的书卷气和铃奈庵里沉静的黄昏,就像一碗例行公事但爱喝不喝的汤药。我知道你不会赶我走。我知道晚霞正笼罩在人间之里上空,零落的雨水还在湿润的空气里和油墨气一起蒸腾,在窗子上留下暧昧的雾,那玻璃和铃奈庵里的每一件东西一样,被你擦拭得一尘不染。偶尔有几只傻里傻气的鸽子会来啄这窗户,让它们的同类看见这个书卷环绕的空间里缓慢流动的时间,每一本厚重的皮革包裹物都和人们的春天一样因惰性而落满寂寞。人间的气味从村庄里静静地飘过来,那是陈年米酒、灯火朦胧和炊烟混合在一起的结界。自己的心情如何,还会根据环境来决定,或许我也已经半只脚踏进人间之里了也说不准。
下一次你还想要什么呢,妖怪之间的闲谈,妖怪之山的酒,还是从更难以预料的犄角旮旯里找到的妖魔书?只要能找到,我当然会带过来给你,就像你把包装好的书带给更多人一样。跟我说一声吧,我尽量帮忙去找。没关系,没什么麻烦的。等天色再暗下去,做完这场清醒梦,我就得走了。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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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之后,我不再热衷于向每一个人询问为什么我能在中午睡着;但人们还是那么看我,而我开始学会生活在睡眠之中。他们把我关在逼仄的房间里,潮湿发霉的墙壁一角有一句上一个房客写下的预言。实际上我衣食无忧,他们把一日三餐准时送来,同时装作漫不经心为我打扫房间的样子搜刮走所有他们认为会让我更疯的东西,一开始是纸牌,后来是国际象棋,最后是书和纸笔,又一出《我们是死者》。每周我都要接受全面检查,为了早日离开这里,我不得不装成慢慢恢复的样子。这其间唯一发生过的事是某天他们打开门时除了送来茶和面包,还让一个端正的女人走进来,我听到外面春雨如注,想到这个美丽而遥远的城市,昨晚我还在替别人写它。我听见她的声音,她要求我抬头看着她,我照做了,什么清楚的形象都没有看见,竟然和梅莉有几份相似。
“莲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什么都可以。”
我摇摇头。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十岁时我开始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金色头发的西洋女孩,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像一张让人眼花的画片,她抬起头见到了我梦境里的我,笑容仿佛又一个抓不住的美梦。
“我叫玛艾露贝莉·赫恩。”
“赫、赫恩?”
“不,”她皱起眉头,“不是赫恩,叫我梅莉。”
“梅莉。”
这一次她满意地笑起来;这就是我第一个关于梅莉的梦。在那以前我只知道每天中午我都会毫无理由地睡着,而我身边的人在这段时间里都十分清醒。在那以后,几乎每一个中午我都会在梦中见到梅莉,见到她坐在我面前。她见我的目的是让我代写各种信件:贺卡、悼词、情书、绝望的家书。或许其他人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学到这个世界是怎样运转的,但我没有,我对这一切的了解都来自梅莉的描述。她告诉我有些人在互相祝贺,有些人离家远行,有些人和自己的父母出了问题,有些人在想方设法申领救济金,他们都需要我帮忙来写这封信。今天我扮演被偷了东西想要申诉的人,明天我扮演寄宿学校里无聊的学生。梦境和现实对我而言中逐渐开始倒错,白昼和夜晚不再影响我,因为我的睡眠在正午。睁着眼睛的每一刻我都能见到玛艾露贝莉·赫恩——我是说梅莉——她无处不在,她在油墨气味里,在茶杯的倒影里,在午后一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无时或缺。
我为她着了魔,我认为我是为她着了魔——我不能拒绝,不能停下书写,最后不愿停下来。在我不经意间混乱倒错的时间和空间已经开始杀死我,每个白天我都被耳鸣死死扼住,像是无形的手压住我的脑袋,试图把措辞搅碎然后压出来,眩晕感凝结在感知神经的每一寸成为自太阳穴弥漫开的偏头痛。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淡去了,只剩下意识在出窍。但我却越来越擅长梦里的这份工作,梅莉需要我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我甚至越发不需要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向梅莉提问,她刚描述完我就猜到了对方的处境,猜到该用什么样的语调。终于我的父母忍无可忍(我猜大致如此,但那时候我也记不清了),请来了一位据说是专家级的医生,换来了一句最终审判:
“谵妄。”
他们开始强迫我接受药物治疗,我却发现那些药物与耳鸣异曲同工,药物麻醉我,在我没在午睡的时间里悄悄地偷走梅莉告诉我的东西。为了不再被迫服药,我谎称自己不再做梦,午睡只是普通的瞌睡,但谎言没有起效,我时有时无的胡话仍然出卖了我,于是我最终被父母送进了疗养院。
实际上即使被耳鸣和药物作用缠身,我也从未停止梦见梅莉和梅莉的世界。有些时候我想,梅莉会不会想要我给她写封信呢?这种时候我往往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愚蠢和自大——我是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能向别人说点什么呢?我最近的一次出门还是在疗养院组织集体出游的时候,大概是怕我们这些精神病患受到什么刺激以后伤人或自伤,护工们安排我们去参观一座几乎没什么香火的神社。我跟在队尾百无聊赖地走着,把帽子扣到最低,常年不见阳光的生活已经让我开始恐惧光线。队伍停下来的那一刻我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座神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破败,没什么人打理,台阶前的落叶也堆了厚厚一层,成片地野花却向阳而生。同行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走进去参拜。一种兔死狐悲般的心情突然侵占了我:我知道神社是宗教场所,是人们投射信仰的地方,知道为此人们会做很多事,可我似乎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段时间里我的梦境正一天天变短、淡去,仿佛要逐渐离开我;而这段时间里我也隐约感到此时梅莉的心境十分奇怪,她看着我的信,却不说话,也没有看着我。
我把目光低下去,作了最后一次尝试,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步棋。“我不再梦到什么了。”
“好。”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在护工前来通知我整理行李准备登记出院前,我都无法相信长久以来佯装痊愈的把戏居然成功了。我独自坐在即将离开的房间里,凝视着墙上的霉斑和那一行模糊的字,感到写给想象中的人的那些话正将我托起来。梅莉告诉我曾经有个作家写过一种拧发条鸟,它吱吱吱的叫声神似发条的转动声,它每天都飞到主角家附近的树上,拧动天地的发条。或许在我生活的这个现实里,写信就是唯一的发条。
在出院的那天,春雨如注,而当我回头透过雨幕看这座疗养院的时候,它黑色的轮廓在模糊中扭曲起来。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生命,只是为了保护一个接连不断的替代世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无助。我拖着行李无谓地走着,失神地想着梅莉,直到我看见一个金色头发的西洋女孩站在疗养院门口,无谓地倚着电线杆。
我路过她身边时,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友好而羞涩地微笑着,裙摆和她的笑容一样温软:“你好。”
我下意识捂住了嘴。这剧情太老套了,我已经太熟悉她了,熟悉她的脸庞与声音,如同熟悉我自己的呼吸。
“你长得像我一个熟人。”
我的梦境,我的代理人——玛艾露贝莉·赫恩——她的一句话终于让我全线溃败。仅存的理性告诉我,我应该回答她,对我而言她就是全部的他者,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或许在很多个世界里我们用大多数人惯用的方式认识,建立起他们习惯的情感纽带,成为普通的“朋友”;可在我的现实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故纸堆才是一切。我可以绝情,我可以不恨她,我只是不敢去抬头看她,看看在那么多的话语里唯一一个鲜活的人长什么样子。我和疗养院里带着霉味的空气一样不在乎她,从来都不。只不过,她碰巧扮演了一个角色,告诉我人们是怎样悲伤和欢愉——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再也不敢去看她,和她共同踏上的绝不会是我应该得到的和别人一样的人生。我必须决定是不是继续午睡,我必须回答她。
我说:“不是我。”
你告诉古明地恋,你需要食物。
古明地恋是个灵媒,不是个厨子,你也干过这一行,所以你应该明白。她只能把你带到她的工作室,希望能帮到你。你吃的是人,和你一样的人。你们曾经是很自在的,你很乐意跟人回忆一下那个美好的时代:你们躲在玻璃瓶里,躲在人们的想象里,等着人们露出他们从不示人的部分,然后吃掉这些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东西。因为他们总喜欢谈起自己的外表,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脆弱,但对你们来说那只不过是几句闲话或者一个故事,你们宁愿在这时候回忆起某个纸上的白日梦,在大多数人还相信神鬼的时代这种故事总是很多的。有些变得很长,无限地长,从四肢开始离开视野的中心,有些很短,短的失去焦距,失去说过什么的重心,离开自己的身体,而他们的口感就像把玛格丽特倒进还剩一点酒精的杯子里。
你相信这不是你的上一个和上上个朋友在欺骗你,不过你也不知道他们当时吃完以后是怎么做的。可能得喝点什么帮助消化,可能得跌跌撞撞的闯出去,跪下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但他们根本看不到你们。你们在那个时代也是贵族,只不过是无形的,喝下体液时几乎呕吐,最终把自己埋没在酒吧的角落里。小说里的鬼魂总是顶着种种神秘的头衔,干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把读者吓得一愣一愣;照那个方向去想象你们就行了。
今天的你们,比如你,已经没有那种把自己变得透明的本事了。你们得和普通人一样生活,靠水,空气和碳水化合物维生,有些太甜,有些太辣,反正不怎么好吃。这就是你为什么希望古明地恋、拜托古明地恋帮你去做一个假的妹红,假的藤原妹红,而且昏睡不醒,没有生命,换句话说,就是一具无限近似于你认识的藤原妹红的壳,没有我们所有人总说个不停的灵魂。食物好吃就行,没必要关注其它的事。
古明地恋带着你从地铁口穿过熙熙攘攘的夜市和酒吧街,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你们都知道这种灯笼只不过是碳素灯的拟态。蓬莱山辉夜: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层峦叠嶂的灯光里倒映出来。公寓楼外的墙角上都是涂鸦和广告,那些艳俗的海报都褪色了,好像隔着一层雾。鞋跟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很浑浊,门牌几乎都旧得看不清,偶尔有一两个崭新的亮得晃眼。公寓房间里算不上宽敞,光线灰暗,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开门进去看到的大概是客厅,摆着茶几和长沙发,还堆了书和喝光的易拉罐。古明地恋说这里是工作室,但你没看到任何类似工具的东西,不知道她平时把设备放在哪里,造出一个人这种事再荒诞,也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吧。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墙上粉红色的碳素灯,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像一个模糊的奢望。相连的房间似乎和这里差不多暗,生锈的灰色铁门虚掩着,什么都透不出来。
古明地让你随便在沙发上找个地方坐下,示意你桌上的茶可以随便喝,自己坐到了另一侧,顺手打开了旁边的旧唱片机。为什么这里有这么过时的东西?茶里什么都没加,味道不坏,只有一种自然的苦味,和唱片机孤独的声音一样,一流出来就消失在了空气里。藤原妹红就在隔壁房间吗?你捧着杯子问。
是在隔壁房间,可那不是藤原妹红啊。古明地恋看着窗外说。你说了不要让她开口说话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得是藤原妹红,如果只是需要人们身上的什么空气一样的肉,那长什么样不都可以吗;反正我做都做好了,你要是现在想退货那得给我十天半个月让我重新做一个。然而长得不顺眼的食物是很难下咽的,它们老让你想到你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孩子。它不是像一般母亲那样在子宫里长出来的,而是在你咽下过那么多东西的身体里生成的,那个时候藤原妹红甚至还在你的身边。它可能有父亲——大概就是藤原妹红,但你大概也不能算作母亲,只是那个孩子确实是在你的身体里,让你感到很沉重,起身行走都经常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拖着一个从身体中心长出来的行李箱,把五脏六腑都拖着往下拽,严重的时候得让妹红半扶半拉才能把你拖起来,但腹部却没有隆起,身体也没有变形,妹红说这玩意简直是长在你那个拗口的名字里的。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你才能看到那个孩子,五官像你,长得很端正,因为蓬莱山辉夜必须是一个美人。但它的肤色却没有那么健康:全身都是昏沉的暗紫色,也没有努力去包裹下面的肌肉和动脉,只有浮肿在勉力支撑着这个躯体。在此后的人生里,只要看到那些重病不起、已经没有人形的人,你就会想起这个孩子。但现在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打算和古明地恋说这些,所以你什么都没说。
其实你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如果你尝试弄醒她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人,都说死后的样子和睡着了很像,谁知道古明地造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没有生命还是睡着了。但真弄醒以后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这个一张白纸的东西你现在要把她当复活节烤鸡吃了吗?无论是在找食物的过程中还是与人交往的时候,你都遇到过无数个对你表现出激烈反抗的人,不如说这才是常态,你也习惯了。你知道自己不是很讨人喜欢,急需什么的时候,你就得想办法消除自己。这种习惯,加上感觉气味的能力,就是这些让你能在那么长时间里做一个灵媒,以坑蒙拐骗为生。你已经懒得继续讨好别人了,这才费这么大劲找古明地做一个人;你不就是为了自恋而生的吗?
放心吧,古明地说,语气不像安慰,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她把你留在了那个更暗的房间里,伸手按亮了一盏灯,和外面那个房间的一样。然后她就关上门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从天花板挂下来好几张灰色的帘幕,冰冷的光晕打在上面,昏暗的空间被发微光的边缘笼罩着。你伸手拨开那些陈旧的破布,看到中间的平台上躺着一个人,至少是一个人形的生物,因为呼吸通过空气的波动传了过来,而那种难以置信的熟悉感让你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复现一个人的容貌可能还容易一点,但在亲眼看到之前,你怎么都想不到古明地恋还能还原出你认识的藤原妹红满不在乎又倔强的轮廓,更何况还是闭上眼睛躺着的时候。她平躺着,身上盖着薄毯,半张脸被垂下来的刘海和碎发挡住,生硬的线条里只有她的头发漫长而雪白,什么缎带都没有系;太整洁了。无论是妹红还是你见过的其它猎物,他们的头发和双手往往都要被按到分配给它们的工作上去,沾满尘土和锈迹。但此时此刻,只有她干净的手从毯子的边缘滑落,搭在没有温度的平台上。
你看到自己握住了那只手,你知道她是不会睁开眼睛的。触感和你记忆里也的差不多,没什么棱角,手指有些粗糙,像个一直工作的人,指尖和指节都是冰凉的,但掌心还有温度,几乎下一秒就可以和往常一起燃起火来,曾经强暴你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样一双手。你一直握着这种微妙的热量,想知道她是什么,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复制品,称心如意的食物,旧友重逢的一个戏码,还是什么都没有。眼前的这个身体肯定是活着的,就和生鱼片或者米饭一样,你们总是希望它新鲜,但又不能接受食物真的活过来。你认识的藤原妹红不可能温顺地躺在台子上任人摆布,这只是为了讨好你,因为你在真实的人的世界里无所适从。对你来说,这比那种活蹦乱跳的东西好对付多了,也可怕多了。你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庞。
你突然发现你离开藤原妹红的距离已经那么长了,而离开疼痛的距离则更长。你已经把她从脑子里抹掉了,但它们偶尔还会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世界的某处做着你预料不到的事。 如果你是想起从前的事就掉眼泪的那种人,那你恐怕无法忍受回忆所带来的空缺感,无法忍受藤原妹红对你做过的事,无法忍受饥饿的夜晚。所幸你还能清晰地明白那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而是对一整个孤独回忆的重塑。真饿。
你和藤原妹红是在灵媒协会重逢的。灵媒有协会这件事本来就很好笑,你们私下里都管那个地方叫圣树大舞台,德高望重的老头们在里屋喝茶吹牛,你去和他们问好,他们就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来说教你,讲一大堆年轻人不要太年轻之类的废话。你有一个朋友——真的有一个朋友,是其中一个老头的学生,有次跟老师大吵了一架,没过多久就被吊销了执照。你懒得跟他们多嘴,每次见面赔个笑脸拍几句马屁了事,起码平时他们不会多管闲事。那天你去找你的老朋友古明地恋,她说来帮姐姐办手续,你在门口转了几圈没看到她,只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靠在门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书,和每个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一样躲避他人的目光。你没敢贸然上去搭话,也不好意思坐在他旁边,就靠在旁边的墙上等着,直到古明地恋从里面推开门走出来:妹红,解决了,这是你的执照——她把手里的一堆文件递给“妹红”,这才转过头来看到你,介绍你们认识:这是蓬莱山辉夜,我们认识好几年了;这是藤原妹红,一个刚来的灵媒。你这才知道藤原妹红不是男人,至少不完全是。她说话有种外向的年轻人特有的随便,但却没有那种活泼轻浮的感觉。你就这样在现实和现代的世界里再次认识了藤原妹红。
你看着她的脸。一张端正却毫无生气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棱角还算分明地紧绷着,只有这一点不像睡着了。在你的眼里,藤原妹红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独自休息的时候才会放松下来。她不知道你对别人的神态这么敏感,就像现在眼前那个酷似她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脸上。靠得这么近你才知道她无论是头发还是手指都没有活物的质感,要是现在告诉你她是用白瓷或者橡胶做的,你大概也会相信,但皮肤的红润却不像涂抹上去的,你在她的体温里触摸着流向自己指尖的越来越热的血液,这才明白自己是带着多强烈的丑陋走进这里。
丢掉灵媒的工作以后,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去感受过一个人的气息了。在人间的漫长生命里你们学会了那些新潮的娱乐方式,学会了打电子游戏,你喜欢玩法师,每代都玩法师,天天上论坛看绝活哥怎么把buff叠得比血条还长。妹红练了个敏捷剑士,联机的时候一般是藤原妹红拎着剑在boss脚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偷刀,你拿着法杖在她后面晃来晃去,趁机把法术往怪脸上呼。其实你们两个配合得很不怎么样,经常卡上半天,反正一个人玩也是死,两个人一起玩还能互相找点乐子。她指节分明的手握着游戏手柄,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你专门趁这种时候偷偷放个众生平等烟在她背后,她不到掉血的时候是不会发现的。她还经常一边喝酒一边玩,柠檬酸溜溜的触感、酒的气味和身边的温度混在一起,像是一年里仅有的生日。
如今这些无聊的回忆都浮现出来,和疯狂的念头搅和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再回忆下去就是藤原妹红强暴你的事了。这也并不奇怪,毕竟那是某种必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别人不会让你们(她不会让你)沿着容忍、聪明的沉默,以及看似不那么正确的道路走得太远。即使没有岔路口,只有红绿灯,也得做出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可容忍的还是不可原谅的,是同类还是异己,是可口还是百事,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并不可靠,连强烈的道德感都没有,只有一种自负,一种懦弱的同情心,当时占据藤原妹红的就是那只扳手,那块试图把你们拉回所谓正轨的金属。她就那样看着你,没有用力控制你,但你全身僵硬,死死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把自己困在了甜蜜的吊床和懵懂的世界中间。你还是我,那就说我吧,是我感到疼痛,那种疼痛来自身体的中心,藤原妹红轻而易举地将你撕裂了。被麻木浸没之前我还在想,为什么是藤原妹红,这个被别人讲着大道理,在蓬莱山辉夜的世界里被我耍的团团转的人,又为什么是没有意识的妹红呢?如果只是想侵犯我,想杀死我心脏的中枢神经,完全不必披着她的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么清晰地回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你用那些从书里看来的话给藤原妹红和你的回忆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怀念,比如孤独,但其实那什么都不是,只是饿而已。
因为她的手吗,还是因为她的外表;你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你已经没法再张口去咬平台上这个东西的后颈,或者吞咽什么东西了。一切都包裹在一种温凉的美妙之中。说到底,哪还有什么会让你害怕的东西?如今的你就要和当时的她一样了,通过接下来对藤原所做的事你就能成为强暴蓬莱山的那个人。你根本没想到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上前去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轻地离开了台面,不像活着又有种真实的鼓动,她的身体曲线紧贴着你,不存在的手正在轻巧地解开你衬衫的钮扣——但你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你停下来环顾四周,妹红仰卧在平台上,仰卧在你旁边,那么平静,温和,顺从,顺从得不像她。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出问题的是你自己。你忘了那些帘幕。
你喜欢微暗的灯光,厚重的帘幕让你感觉很不舒服——无论是在强光下还是完全的黑暗中你都不习惯,无论是和其他人还是后来和妹红的时候,你都只会留下一盏虚浮的夜灯。你想去掉层层叠叠甚至还沾着污迹的帘幕,至少应该换成窗帘吧。就在你犹豫该怎么出去跟古明地开口的时候,妹红——那个东西——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寂静中她抬起明亮的目光,你意识到她用某种方式在一瞬间理解了你的想法,因为她平静地伸出手,而她的手越变越大,她的手臂越伸越长。她的手臂伸出平台外,伸过层层帘幕,横穿过古明地恋的房间,在交叠的灰暗灯光中中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她的手臂直伸到你看不见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似乎什么绳子被拉下了,帘幕瞬间变成了麻布窗帘,将你所在的空间团团包围,在她收缩回来的手臂上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她的手越变越小,直到正好能握住你的心。她知道前一天晚上你做了梦,梦到自己的身体拖着一个孩子。毫无疑问,你爱着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不是在你的身体而是在心?可能是?里长出来的。直到某天早晨你不明不白地失去它以后也一样。如果你无法理解,就想象一个作者对他主角的爱,或者弗兰肯斯坦对他造物的爱:再高明的灵媒也解不开这个梦。只有这种幻觉在分割你最后的心,将你与这里割开,让你与健全的藤原妹红的世界分别,与施加在你和别人身上的暴力分别,与你的留恋世界分别,推开古明地恋虚掩着的房门,向春夜一路狂奔。
*部分内容致敬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罗马惊艳》
藤原妹红
我眼下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我已经不必见到剧团里的人,也不用每天去永远亭报到了。但我还记得我需要做什么,我还有很多话不吐不快。我需要想起月面是什么地方,想起为什么人们都争先恐后往那儿跑,而蓬莱山辉夜和我又为什么从那里离开。
我们现在蜗居在阁楼里,狭小的房间堆满了旧书、纸张、笔和各种五花八门的杂物。房子比我们在月面住的地方矮,只有三层楼,但风景还不错。古明地房东比较注重生活品质,花匠每个月来两次,替她打理花园,修剪灌木和到处疯长的玫瑰花丛,那些枝条已经断断续续地爬上了门墙。周末,几只傻里傻气的鸽子啄开了窗户,打碎了那层老化的玻璃,人们才得以看到这间斗室里尘封的时间,每件家具都因春天的惰性而落满灰尘,我们住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蚁洞全堵上。我把镶在墙上的大镜子擦干净,把古明地觉送给我们的茶几搬进来,还有一个她妹妹不要的橱柜,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酒瓶;和这里的其它东西一样,刚出生就蒙上了看不见的雾。
我刚认识蓬莱山辉夜的时候,她才进剧团不久,成天和她的老师(一个姓八意的)斗嘴;其实她俩关系很好,也没什么实质性矛盾。当时我还在到处打工,能干的几乎都干过,替射命丸写水文,给米斯蒂娅打下手,甚至还帮本居小铃搬过家。那天晚上我正在米斯蒂娅店里端盘子,蓬莱山辉夜推开门走了进来,招呼我过去给她上份烤鱼。她身上一点白粉都没沾,把我吓了一跳。月面上的街道整日粉尘飞扬,月兔在上级的指挥下开凿岩石盖房子,那些石头不知有什么毛病,都像是凝固的面粉,一凿开就散作满天星,月面上又不下雨,所以空气就没有干净的时候。这种粉尘还有一种古怪的香味,熏得人精神错乱,所以住在这的人都疯疯癫癫的。我也试着戴过一阵口罩,不仅没有好转还疯得更厉害了,只能作罢。客观来说,疯也有疯的好处,月兔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捣年糕,月人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活着,我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胡说八道。那时候无论白天黑夜出门都得带着手电筒往粉尘里照,否则压根看不见路。这时候最缺德的就是那帮坐轿车的人,耀眼的车灯一闪而过,把周围一圈路人的眼睛晃得半瞎;而他们自己不必瞎,更不必吸粉尘。很久以前,蓬莱山辉夜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辉夜其实是我的老同学,甚至跟我进了同一个剧团,她学的表演,我学的戏文,换句话说,我负责胡编乱造,她负责把我编的东西演出来,这是由于月面上的作家,包括剧作家,大都精于胡说八道,我的老师(一个记不清叫什么的女人,临走前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个中高手,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这样。我在月面生活,不得不学会这门技术,可惜没学到家,学了几年就收拾东西滚蛋了,也没法靠这种本事糊口,还得去端盘子。辉夜就比我上道,她愉快地接受了很多我难以忍受的东西,顺利拿到了进剧团的资格,还在那地方混得风生水起;这恐怕是某种天赋,反正我没有。
总而言之,辉夜出现在这么一家店里是很奇怪的,她的身材太高挑,气质太优雅,皮肤太干净,得和我们一样泡在雾里才能接上地气(连我给客人们上的菜里都有粉尘)。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着我给她端上饮料,我问她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说没有呀,谢谢你——众所周知,五官端正得体的人比较好看,但得体过头就不好看了。我感觉莫名其妙,但也没敢说什么。几分钟过后我给她端上烤鱼,又问了一遍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这才正了正神色,郑重其事地开口:方便的话,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如果她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来找我乐子,那就好办多了,大不了随便应付过去,但她居然是有正事来找我的。她需要新剧本,亲爱的老师从月兔的故纸堆里翻出了我以前写了一半的《毛皮爱丽》,想请我回去把那玩意完成,报酬另议。她说她的老师对那本半成品赞不绝口,她自己也读了,感觉一般,不过很适合拿到剧场里去;如果我同意合作,我们可以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这话其实很可疑,在月都的文艺工作者里,你用心做东西就好比穿高定服装上街,街上的人大多被雾迷得晕头转向,要么在埋头想自己的事,要么在发神经——我是说,埋头做自己的事;没人会来看你的衣服款式多精致,最后你要么饿死要么气死,只有脑子里进水的人才会抱着美好的幻想跑到这个行当来,而我脑子里恰好灌满了水银。辉夜没急着让我回答,她说我可以再考虑一阵,然后就回去了。
下班的时候我和米斯蒂娅在后厨闲聊,我说今天有个穿名牌高定的女人在街上和我搭话。她说不是吧,不会是碰瓷的吧,你没惹她吧?她要是找你麻烦,够你喝一壶的。我说怎么可能,我能有几个钱,讹谁不好偏来讹我;算了,总之,今天有个人来找我,出钱请我回去把《毛皮爱丽》写完,然后搬到剧院去演。她给了我名片,我看了一下,确实是剧团的人。我想让米斯蒂娅给我一耳光,或者来一句“你没吃错药吧”,她却说:那挺好啊,反正能给钱,估计还不少,你现在手头也很紧吧。我觉得她说得对,第二天辉夜再来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毕竟可以拿到钱。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我身体很不好,经常得到永远亭去,在生活费和医药费的重压下我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由这件事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有钱的确能使鬼推磨;二,对于搞创作这件事,我还是贼心不死,仍然在想桃子吃。
蓬莱山辉夜
剧团的房间很漂亮,只是香薰味儿太重,加上无处不在的潮气,整片空气都像是凝固的香料块,一大团干枯的玫瑰花瓣浮在盛香油的碟子里,吞吐着模糊的光线,年轻演员们的白日梦被集拢着,直到有人喊出声来把我们惊醒。
在你说服自己之后,窗外就是一片诗意而祥和的风景,我不知道妹红为什么这么讨厌它。远处有大片大片的花田,时常有热情的观众从台下把整束鲜花抛向主演,那都是没有一点污秽的、包装精致的花。月面上没有梅雨季节,却到处弥漫着青草味儿的空气,街角的手风琴声都染上了慵懒的情调。楼梯和走廊都铺着崭新的地毯,白桦木地板擦得铮亮,但最漂亮的还是他们分配给我的卧室,刚住进去那几天我怎么看都看不厌。窗台下、床边、桌边、墙角都摆着做工精美的镜子,他们装饰这些镜子的方式就像准备舞台道具,只需要一顶礼帽或者一把折扇,但各种各样的毡花束却多多益善,还有宝石别针、孔雀羽毛、形态各异的人造樱桃树枝,有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这些东西能让一顶普通的帽子变幻出各种风貌,在不同的剧目中出现。镜子映出我的身影,又相互倒映,灯光从墙脚的镜子反射到梳妆台的镜子上,他们迷信镜子就像迷信云和春天。这里的一切都非常严谨,首先是时间。我们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严格控制自己排练、对戏、演出的时间,观众是我们的上帝,必须拿出最好的表现,我的日程表是永琳安排的,比那些已经正式上台的前辈轻松一些。除此之外,剧团里的人都像个亿万富翁,对钱财根本不在乎,我看到一个前辈跟永琳算账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花了一大笔钱向月兔的裁缝铺定制新戏服,永琳虽然仔细查看了账目,但根本不在意:她们现在怎么收这么多钱,算了。她把账本收起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自从那天吃了小店里落了粉尘的烤鱼,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也没拉肚子。我现在和妹红一起住在剧院里,楼下就是剧场,有演出的日子我们要么去观看见习,要么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演出的日子实际上很少,但剧团还是需要很多人,永琳告诉我这是因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很难适得其所,而能进剧团的人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怎么能不给大家提供容身之地呢。那几个首席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每次她们演出,剧团都得雇好几个保镖在剧场内外站岗,司机和汽车里的那个保镖的就留在门口等他整夜。红色天鹅绒包裹的观众席被各类文人雅士坐得满满当当,乐师们演奏着开场的舒缓乐曲,偶尔有几个人影弯着腰,彬彬有礼地在两排座位之间穿过。大幕拉起,她们盛装出现在聚光灯下,雍容华贵,万众瞩目。妹红,你说她们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就像祛魅之后在大他者凝视下坚持由自我意志来占据支配地位一样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后现代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妹红总是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和剧团里的人说话,也包括我,不过她和她的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都很温和,甚至很快乐,我想她其实不坏,否则剧团也不会同意永琳和我把她找回来的。
她和永琳一点都不像,和我也不像,她沉默寡言,不常化妆,总是在为钱发愁,为别人的想法和别人说的话发愁,接很多临时的工作,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经常熬夜,几乎没有精神饱满的时候。此外,她也不会每天像清教徒苦修一样训练,她宁愿把这些时间用来睡觉、读书、写稿、发呆(她说那是在思考)。她说成天搁那练习会把脑子搞坏的,本来就不好使,再坏就没法使了。她说她以前在剧团里也有个老师,忘了叫什么名字,和她关系一般,临走前还大吵了一架。还是永琳比较有意思,永琳也经常熬夜,看上去却没什么疲态。永琳的很多想法我都不喜欢,和她斗嘴她我不会生气,因为和她斗嘴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当作消遣。我愿意相信永琳,因为我想不出坑害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除此之外,她很有耐心,愿意把所有的藏书借给我随便翻阅,愿意帮我带夜宵、新书和漫画。她带我去社交场合亮相,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说我是剧团里倍受期待的新人演员,我还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但那些人都很和善。我喜欢她开车带我出去兜风,能看到形形色色的街道和远处的水银之海,还有迷宫一样的月都和月都一样的迷宫。在首演之前我的自由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妹红说我不如抓紧时间玩,但我做梦都在想首演的事,连这种心思都快没了。
藤原妹红
整个晚上我都在回想离开剧团之前的事,着实不怎么愉快。我没有任何自信,可《毛皮爱丽》让他们屈尊把我找了回来,说明我还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这当然是有所指的,我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开始写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方说,我写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帮派成员的自述,他费尽心机一路往上爬,自以为能改变上层腐败的现状,最后却被绑在霓虹灯柱上孤独终老,因为那个看似信任他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大只是想拿他找乐子而已。学校里的那些人读了这个故事之后怒不可遏,认为我是在讽刺和污蔑人们的梦想,这很好理解,因为他们每年都在忙着把各种人塞进那些体面的地方。他们让我吃了个处分,扣光了我的助学金;也有几个月兔帮我说话,她们认为我只是生活失意精神错乱,应当得到帮助,实在无聊透顶。后来我总算是进了剧团,得到了一个毛用没有的老师,我又写了一部剧本,讲了一个年轻女孩和年长她十岁的情人之间的故事,她的母亲辛苦地操持着一家人凌乱的生活,所有人都喜怒无常,充斥着凌乱毫无原则的书写、错综复杂的时间线和没有结尾的结束。我通过阿礼向剧团高层申请,让我见绵月依姬或者其他管事的一面,让她们认真读读我的剧本,我本以为约个时间就算完事,如果她们没空就拉倒,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份长长的表格,上面用花体字解释着日语,用日语解释着英语,让我一项一项填完,我填了整整两天,中间还不小心写错了一次,只能全部重填,最后也没人来见我。我算是明白了,这回我得到的反馈更干脆:压根没人关心我写的东西。我继续挤牙膏,但什么让人满意的东西都没挤出来,不久后剧团就把我解雇了。
实际上,我只卖掉了一部作品,就是没写完的《毛皮爱丽》。我活着总为一些事不好意思,结果别人倒对我更不爽了,还不如少要点脸。离开月面之后我在厚脸皮方面突飞猛进,因为辉夜压根不会在市场里跟人砍价,每天都是我出去买菜。砍价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比方说,某某蔬菜一块五一斤,我肯定会竭力把它砍到一块三以下,卖菜的也知道最后我们一定会以一块三成交,但他就是得和我纠缠几分钟,这是他的职责,尽管我看不出这么个职责意义何在。我不得不砍价,因为我想省钱,省钱的原因是我没有钱;卖菜的也不得不奉陪,因为他想赚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个不得不,让谁都活不舒服。月都的条条框框比其它地方都多,空气质量还奇差无比,但住在月都本身就是一种优越的象征,所以人们照样义无反顾地往那儿挤。反正住在哪都不快活,还不如挤到月都去,起码倒霉的时候能从更倒霉的人身上找回优越感。只有春天是不生肺病的,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春天是整个月都的人发病最频繁的季节,《毛皮爱丽》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剧团安排我和蓬莱山辉夜合住,屋子不宽敞,但还过得去;他们让我赶紧把它憋出来,如果完成效果满意,就让辉夜这批年轻演员把它搬上台。
辉夜练习忙的很,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本以为我已经够无知了,而她简直就像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子。她很聪明,也很刻苦,但总过着一种间接的生活;她对绝大多数事的了解都来自八意永琳,而体验则来自书本,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粉尘都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感觉我还不错,经常兴高采烈地和我聊天,我也不好意思对她摆臭脸。或许是因为她读过《毛皮爱丽》的初稿吧,可惜,那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作品。我已经忘了《毛皮爱丽》究竟讲了什么,因为初稿早就被扔掉了,最后我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堆烂面团,混合了莎士比亚、贝克特、还有月面上那些人的特殊癖好。如果你没在月都正儿八经住过一阵子,你肯定认为这里浪漫得很。想象一下蓬莱山辉夜穿着款式简单的衣裙,手里拿着台词本坐在屋檐下,长发如瀑,身上还留着熏香和胭脂混合的气味,雾气把这种美妙的芬芳稀释得很淡,街角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一切都和沙拉之日一样美好。至于我这样的穷酸文人,就想象我独自坐在陈旧的阁楼里,浸在壁炉温暖的气息中,油灯静静燃烧,装鸡尾酒的玻璃杯倒映着醇厚的橘色灯光,我则埋头撰写献给这座城市的纸上梦境,充满诗意的韵律挥之即来。在写作《毛皮爱丽》期间,我一直用这两个想象哄骗着自己,否则我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这只是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折磨,手一直在寻找停下来的借口。
实在郁闷的时候,我就去米斯蒂娅店里,有时候帮忙干活,有时候就坐在那硬着头皮写。我什么都往上写,写我走在月都粉尘弥漫的街道上,写遥远的水银之海,我想写爱、死亡与普通人,写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但我怎么都做不到,因为我解释不清,我反复翻看之前写下的东西,那些同样在月都,我的困窘灰暗的月都和剧场华美的金漆,路边的野兔,死掉的、流浪的,街头巷尾荒凉的角落,被迫离开生活的人们,彻夜咳嗽的老人,和你,你提起裙摆向观众谢幕,美丽,优雅,雍容华贵,你含辛茹苦数十年就为了这一天,你看着灿烂的万家灯火,不再有舍不得倒掉的红豆汤,不再有坑坑洼洼的土路,不再有泡沫塑料和摇摇欲坠的旧灯泡,而我被他们一遍遍打回修改,你也一样,我不是最艰辛的人,你也不是最幸福的人,这是一座塔,大雨落下来,谁都没有足以安身立命的幸。但你说这是月都,月亮背面,出版、奖励、助学金和自由都是给我们准备的,谈到月都时应当用“我们”而不是“他们”,“我们”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们”不会辜负我,我不会辜负“我们”,可我的月都也是月都,被良知折磨的粗糙的茧,也是月都,都是月都。我看到我曾经的老师,看到我自己,又在自己倒映的眼球里再次看到月都。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说实话的能力了,我学会了自嘲,学会了说谎,这让我活了下来,却失去了其它的能力,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好奇这是否是一种犯罪。我准备把原本的半成品留下来,把最后完成的东西交给剧团,因为我还在写,硬着头皮写;如果不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蓬莱山辉夜
我时常怀疑我们就像装点门面的字画,比方说,绵月丰姬到依姬家做客,依姬拿出两张门票说今晚咱们去看戏,就好比把她请到书房看自己收藏的葛饰北斋。但要找我们麻烦也很容易,只要随手往墙上一指:这怎么能画?要展现月都人民饱满的精神风貌,要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懂不懂?这甚至是幸运的例子,大多数情况下是画了不仅没人看,还容易被找麻烦。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不安分嘛。
这几天妹红的心情都差到极点,我想是因为《毛皮爱丽》的事。尽管永琳他们都认可了这个剧本,我的首演剧目也定下来了,却根本没有人关心。春天到了,全月都的人都忙着和幻觉里的风车战斗,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永琳说不是这么回事,妹红根本不在乎自己写的东西挨骂或者没人看,她心情差是因为有一个老朋友失踪了。那个朋友吸入了过多粉尘,街坊邻居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她什么都不说,她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幸和现实的距离太近,就哄骗自己,哄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尽管这么做和现实的距离会更远,但这样能活下去,因为即使不骗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幸运的人可以少撒点谎,不幸的人只能多骗骗自己。比如世界上唯一的英雄主义,那就是一种最好的邪教。妹红教会了我这一点,现在我也开始骗自己了。最近永琳总带我去参加各种舞会,不得不占用我练习的时间,我知道是为什么,剧团的那几个交际花最近都抽不开身,有的在街上疯狂地跳舞,有的在阁楼顶上引吭高歌,几乎震碎玻璃。月都就是有这样的时期,定期疯一疯对人们有好处,她们有这样的权利,我就没有,我足够年轻、足够天真,而且还没出道,正适合代替她们去做社交花瓶。我穿上优雅的晚礼服,坐在永琳的轿车里被拉到各种社交场合,端着鸡尾酒给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赔笑,沾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间里。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意识到永琳也并非什么自由的人,她每天都在这些人中间周旋,和他们谈笑风生,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做,因为她得拜托他们来剧院捧场,而我的的确确是什么都不懂。有时候永琳也会安慰我,她说过段时间就好了,马上就要首演了,结束以后她就带我出去兜风,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也会有改变的。
我不需要她哄我,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幻想,我知道了月面上不会下雨,那种朦胧的迷雾不是诗意的蒙蒙细雨,是荒凉的尘土,而月面是一座沉默的金字塔,不是象牙塔,永远不会是象牙塔,在这里生活的几十年,我不够幸运,也不够不幸,我没有失去朋友,没有被扫地出门,没有肺病和失眠症,没有日复一日地在桌前挣扎,也没有自由;我们生来自由,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自由。尽管如此,我还时留有最后的期待,我的首演。我喜欢戏剧,喜欢到能永远痴迷下去的程度,这绝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即使我侥幸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我的外表、我的表演、还有我,都不会是百分之百的完美。由于睡眠不足,排练时我一直在受伤,但我还是拼命记住了每一句台词和每一个动作,因为我还在做那个梦,梦里的剧场灯火通明,舞台上摆满了镜子,灰暗的镜子,明亮的镜子,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满怀期待走进剧场,几乎座无虚席,暖场的舞者在明艳的底色中上演与火焰共舞的奇观。我会忘我地歌唱,歌唱潮湿枯木上燃起的火焰,歌唱月光山谷汨汩流下的涌泉,让人们看到狭窄街道里的灯光,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24小时营业的店街,陈年信件的灰烬,春冬交际的章节里犹豫的破折号、欲言又止的逗号和迟迟不愿划上的句号,那就是妹红在月都写下的东西,尽管她或许不是个好作家。
藤原妹红
我看到蓬莱山辉夜僵硬在原地,舞台打下清冷的灯光,柔美的衣褶沉重地堆叠在她身上,冰凉而华丽,像一片吹弹可破的泡沫。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人,真正的观众则更少,都是剧团的高层,我看到他们冷着脸抱着胳膊,唉,我明白的,买广告捧辉夜花了不少钱吧,大概都打水漂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情的,人们又不会一直买他们的账,特别是在春天。我没有办法走上去安慰她,那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的,被纯粹空白所支配的地方。难道现在再去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吗?我早该知道《毛皮爱丽》不可能成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写了什么,这是一种犯罪,我不该把辉夜也拖下水;我甚至想不出补救的办法,鬼才知道月面上的这帮人喜欢什么东西——哦,不对,他们压根不会关心,除非你托人对外宣布你死了,那你的作品马上就能被炒上顶流万众瞩目,人们争相从想象的死神手里抢夺你的作品,他们只会爱死人和虚构的人,不会来爱真实的人。
孤独。硕大无朋的孤独笼罩着辉夜,时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过。我看到绵月依姬站起身来,挥了挥手示意后台工作人员把大幕拉上,请辉夜下台。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冲上舞台,拉开幕布钻了进去,辉夜还伫立在那儿,伫立在昏暗的照明下,像梦游的人一般陷在悲凉的境地里,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和力气。我从未发现舞台这么像一座坟墓,在这座坟墓里,总有人要窒息你的声音。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后现代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
实在不行我们就走吧,我听见自己说,离开月都,到另一个地方去住,看看会怎么样。起码我们还没有尝试过,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
蓬莱山辉夜
我梦到八意永琳坐在我的床边,烛光轻轻摇荡着,床边里堆满了樱桃树枝,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那些漂亮的色彩重见天日又在新鲜的空气里迅速衰败。妹红正在哭号,把我的朋友还给我,把我的故事还给我,把我还给我。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永琳,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胆小起来了?这是一座塔,谁都别想好过,他妈的,凭什么?妹红在撕书,她把房间里的书全部扯下来撕得粉碎。我感觉自己变得透明,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但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永琳平静地她回答,她的背影在那些镜子里倒映到各个角落,把我找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我故意在她面前坐上床,让她看着我解开领结和袖扣,你看不出来吗?我把长袜褪到脚踝再整个拉下来,满意地看到她的目光一边躲闪一边克制不住地落到我身上。你有这么傻吗?我头上又没长角。我什么都不是,我早就明白了,我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知道这些之后要去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住永琳不放,她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在床边坐下,全身都紧绷着,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很清楚,我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你还在掩饰,但已经欲盖弥彰。层层晕染的华美外套被随意撂到桌上,又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昏暗的地板上。一间屋子两个人生产三份垃圾生四天火炉睡五小时兼六分职每周熬夜七天月余八块钱收入九牛一毛十分幸福,读十年书写九份剧本八部厕纸七次被拒六次审核上街晃悠五次咳嗽四小时看戏三秒忘光两手空空一笑置之。我看到永琳那双冷淡的眼睛蒙上了阴影,实在是太好玩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伸出舌头去触碰她的嘴唇,她平滑的颈部,她皮肤的一起一伏和细微的青蓝色血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她没有喉结,否则我还能多玩一会儿。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我天天对自己扯谎,我也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想个办法把毛皮爱丽的初稿留在这里也行,否则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解开她的领结,然后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这还是我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累,她还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可以离开这里啊,你又没试过,万一外面过挺好呢。我往外挪了挪,继续解她的扣子,解下她的披肩,顺手丢到床头柜上,她仍然一言不发,只用半是抗拒半是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妹红不再大叫大嚷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让我想想,办手续应该不难,关键在于我们往哪儿跑,怎么跑,什么时候跑。这时候我已经卧倒在床上,纱帐透过模糊的光亮,我看见迷宫一样的月都开始下雨,下得像一块灰色的凝胶。可以,值得试试。我一边解开永琳衬衫的钮扣一边用手指在她胸前打转,她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她已经容忍到极限了,我不能和你这么做,我听到了她动摇的声音,不能就是不能。凭什么不能?所谓不能的事多了去了,妹红不能随便写东西,我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又怎么了?谁把这些当回事了?我把她的手按到床上,向她凑近,把呼吸吐在她脸上,盯着她惊愕的眼睛,违法了?还是吃谁家大米了?我们不是已经离开月都了吗?感觉没什么区别啊,还是这么无聊。你没听说吗?我们走后剧团出版了《毛皮爱丽》的单行本,月面上的那些人都以为你死了,正在拼命炒作你,听说赚了快一个亿了呢。真是无聊。你看,我们还是在剧团里,这样不合……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把脸侧过去舔她的耳廓,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话,难不成还有人在看我们?我们不是要做吗,你还在推脱什么呢?难道你习惯像一颗尘埃了吗?习惯人生如梦了吗?我还不会,你要是会还得教教我。难道不是吗?我拉住永琳,让她轻轻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比我想的暖一点,我知道她同意了;我听见她轻声笑了,好啊,她说,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了,简直跟妹红一模一样。
藤原妹红
对我而言,月都是个美丽的地方,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春雷躲在细碎的天幕上方隆隆作响,迷幻的尘雾把半个世界变成一座温室花房,灯笼朱红色的瞳孔逐渐明亮,捕梦网像一个昏黄的奢望;只是我和我的过去隔着透明的雨伞,挥了挥手表示分别,各自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卧房。我需要这样欺骗自己,把痛苦的回忆忘掉,以此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客观来说,月都有好有坏,由于我没能适应它,坏的地方对我来说更可怕些,但也仅此而已。即使离开了月都,我也无处可去,因为月都无处不在。我仍然在和无趣的生活作对,被藤蔓、白蚁洞和房租烦得焦头烂额。我的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我见过的生活大抵如此,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就一定是人,毕竟没有谁能够妄言人生,兔子的观点在山羊眼里一文不值。生活还得继续,除非你决心放弃。但我至少在月面上留下了《毛皮爱丽》,留下了我还没学会说谎时写的东西。
我们抛掷给彼此的沙子原本如此细微,最后却往往变得巨大。我并不后悔,我相信我所做的事一定有意义,一定能改变什么,我想抵抗,我想抓住救命稻草,可我已经太累了。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给我安慰,也没有一件事能给我结果。乐观的人做噩梦之后可以说“幸好只是个梦而已”,做美梦之后则可以说“真是个好梦啊”;如果梦太长,他们也只能强忍着绝望躺在草堆上。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香薰
评论:随意
*部分内容致敬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漫游指南》及加西亚·马尔克斯《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
我迟早要对他们撒一个天大的谎,她对自己说,此时距离她第一次见到那架幽灵飞机已经过去了快十年,那架钢铁巨物没有一丝照明,也没有一丝可见的生命力,某个春天的夜里,它缓慢地从小镇上空掠过,压得那么低,几乎触手可及,没有一点声响,像一只深海的银色巨鲸,我们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到它灰暗的腹部和优美的流线,硕大、辽阔、一望无垠,比整座小镇都要大,比钟塔塔顶还要高,它硕大无朋的身躯折射了惨白的月光,为所有的屋顶蒙上一层陨石的灰烬,有种难以言喻的完满之美。
她那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不用被无保障的房屋拆迁之类的问题困扰,但她现在还记得,那种死亡般的空气还在身边,闻不到一点生活的气味。她低下头,巨大的飞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抬起头时,它就又出现了,她就这样和一个幻觉般的庞然大物玩着捉迷藏游戏,对方则像头迷路的野兽,左顾右盼,缓慢地拖着它冷漠的机翼,最后大概是引擎或者运气出了什么问题,它突然改变了航向,那大到恐怖的头部向地面上的城镇建筑群急冲而下,在撞上去的瞬间灰飞烟灭,没发出任何动静就永远地消失了。到了第二天,她在完好无损的家中醒来,看见屋外一片祥和,邻居跟她打招呼,人们热火朝天地去赶集,他们坐在路边向来来往往的人吆喝自己的商品,会唱林肯公园的机械鹦鹅,能用魔术无限吐出硬币的塞钱箱,会占卜的木偶,能够使人忘记辛酸往事的器械,帮助消磨时间的香薰,有多种水果风味(她顺路买了一盒,用于对抗“飞机的噩梦”),人群熙攘,再熟络的居民都能在街道上迷失方向。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直到八年后T和F两双胞胎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那天,前者自称搬来这里前在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小店当服务员,后者则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是个宅在家的自由职业者,和她差不多,他们在小镇边缘租了间出租屋住着,一路上都在斗嘴,但看上去关系也不差。正是这两个陌生人跑来告诉她,小孩,时代变啦,我们要把你的屋子拆了腾出地方造公路,连帮忙的都找好了,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劳烦你自己去找新地方住吧。相关计划已经在上帝那里公示三个月了,不知道只能怪你自己没去关心地方事务,现在去看看还来得及。她跑到上帝那去找人,上帝笑眯眯地把她带到地下室,门上挂着个牌子写着“公示办公室”,她从角落里拉出一个旧柜子,从柜子最底端翻出了那沓文件,这下无话可说了,她想。
她没感到有多大的怨气,不如说她什么都没有,这样随意的生活能被容忍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幸运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关心。那天晚上她被家里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跑出家门在街上游荡,试图找家还在营业的馆子,突然又见到了那架钢铁巨鸟,沉默而缓慢地挪动着,最终重复了灰飞烟灭的命运,她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于是她跑回家里,快看啊,她把刚刚睡着迷迷糊糊的邻居家门拍得山响,快看外面天上那架阴森森的飞机,她一口气跑到小镇边缘,找到那两个今天刚和自己说过话的人,T和F正在打游戏,快停停,都什么时候了,她敲着门叫道,快看外面天上那架阴森森的飞机!
T一把扔下游戏机,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打开门把正准备跑去找上帝的她拦了下来,你醒醒,你脑子没出问题吧,这天上除了月亮和星星以外啥都没有,他指着天上说,哪有什么遮天蔽日的大飞机。她这才发现不仅天上已经什么都没有,邻居也没有跟来,大概回去睡觉了。虽然你平时也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干,但与其看这种东西都不如去山上看那些五花八门的鸟飞来飞去,看成群的知了在竹林里瞎叫,起码看了心情还能好点,F打着哈欠说。然而,在她顽固的软磨硬泡下,T和F总算是答应了第二天陪她守夜,那时候F还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度过夜晚。第二天F过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换香薰,把那个已经油尽灯枯的玻璃瓶扔掉换上新的。T不在,F说,他出去买菜了,等他回来;话音刚落F就整个儿消失了,就像被蒸发一般迅速又无影无踪,手里的纸杯啪嗒一声落在空无一人的床上,看得她目瞪口呆。她冲出门外,和提着东西的T撞了个满怀,救命啊,见鬼了,F突然蒸发了!
她的叫声吓得街上的孩子们一阵号哭,人们惊慌失措,乘凉的老人们想起了小时候听曾祖父母讲的那些神鬼故事,有几个胆大的人跑了出来,和T一起跑回她的屋子,看到了洒在床上的纸杯。但他们的反应比谁都快,立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她的屋子。可惜他们没有费心去看什么坠毁的空气大飞机,因为这时候它已经蒸发了,在街上的人们还在喧闹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坠毁过程,即使她费尽口舌告诉大家真有巨型飞机,也没有谁会认真相信她,连T都失去了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准备第二天就去把她出现了幻觉的事告知上帝。
我迟早要对他们撒一个天大的谎,她这样对自己说。她没有慌乱,小心谨慎地准备着自己的计划。她知道小镇外面有什么,向东边走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平原,正好适合让飞机平稳降落。她把香薰带在身上,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直到离开小镇,见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她把香薰倒在原野上,那些液体流淌着排列成了三角形状,一接触到草叶就开始自动燃烧。整个下午,她小心地看护着这片弥漫着过度香气的三角形。直到夕阳终于西下,小镇里华灯初上,夜色缓慢地爬上她的头顶,平原散发出烧焦的气味。没有什么烟,但她确信足够让飞机看到它了。
她站了起来,遥望着整座小镇,还有小镇边缘那一小片集装箱改造的房子,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家,它平静地伫立在那里,放眼望去是淡青色的天空。它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普普通通,唯一觉得它很重要的人就是她,唯一觉得重要的原因是她正好住在屋子里。每天早晨她睡到自然醒——通常是太阳刚刚爬到头顶的时候。有时候她会洗个澡,整个屋子在温热的水蒸气中蒸腾,但大多数时间她就坐在那儿。她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她不喜欢自己的生命被生活所占据,这些东西不会突然减少也不是突然变多,但堡垒总要塌,风会吹垮它,有人会来拆了它,现在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她也不得不暂时和它说再见了。
她知道在不远处的东南方向,那股气息正向她背后的小镇压来,夜色那么沉重,那架和太阳同罪的巨大飞机正从远处的空中出现,它太大了,比世上最可怖的鲸鱼还要大,比最遥远的极地还要寒冷,一丝气味都没有,可能这就是死亡的空气。幽灵般的火舌在她身边噼里啪啦地响着,在夜色里很亮,她看见了那东西身上光滑而凌厉的钢铁,一整列舷窗里都不见一丝光亮,它将周身一个死寂的空间带进了这个世界,漂浮着许多荒诞不经的希望。飞机忽然停顿了一刻,略微转变了方向,她屏住呼吸——一定是它看见了。它径直朝她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了,在一瞬间,火舌高高跃起,照亮了她的整个视野,那架飞机消失了,惶恐侵袭了她,不会吧,不会又是一场梦吧?下一秒,飞机再次出现在了她眼前,那么近,小镇的灯火终于照亮了它,它复活了,重新得到了生命,暖橘色的灯光从舷窗里亮了起来,引擎发出欢心雀跃的喘息,舱室里传来机务人员礼貌的招呼声、送餐车滚轮的碰撞声、乘客衣物的摩擦声、还有她跃动的心跳声。
来吧,她想,她转身向小镇里奔去,免得几分钟后被降落的庞然大物碾成肉泥,快了,她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脸,模糊的母亲的脸、儿时玩伴的脸、邻居的脸、双胞胎的脸、上帝的脸、她认识的所有人交织在一起的脸;马上就来了。她身后的半空中是缓缓向地面压来的金属巨兽,带着它那伸展的钢铁机翼,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镇里。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它鸣笛了,就在这最后一刻,她突然恐惧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终于恐惧了,但一想到这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这种恐惧又带上了可耻的甜蜜。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屋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情愿自我欺骗也不愿相信这是她带来的,公路的计划在不言自明的气氛中化为了一纸空谈,飞机第二次鸣笛的时候,整个小镇都被它周身的银白光芒照得透亮。顷刻之间,火全灭了,它切开了原野上的地面,天光明亮,她站在那儿,看见所有人都大张着嘴,惊愕地看着这架超凡脱俗的巨大飞机,它是完美的造物,反射的银白色光芒如梦似幻,它有五十个小镇那么大,尾翼有三十五个钟楼那么高,弥漫着香薰那咄咄逼人的植物气味。在永恒的时间里它什么都不是,只是她希望的一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