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一个肉体,这是古人的哲学伦理中所认可的事实,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最自然的形态,就像一个插头和一个插座那样匹配。
可在现在这个社会下,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羸弱的肉体里,时刻幻想着自己那自由的灵魂可以任意寄宿在不同的肉体里,不用再受病痛、外貌的折磨。老人渴望年轻力壮的身体,不必再为日渐萎缩的肌肉和退化的大脑而痛感无力;丑鬼渴望美丽的外表,认为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都源自于那丑陋的皮囊;残疾人渴望健全的身体,幻想着自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灵魂和肉体,两者紧密的关联似乎因人们的期望而开始松动。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能住进一具完美的身体里。
灵魂,曾经被认为是至高的不存在的精神物质,如今人们巴不得它就像是手机里的电话卡一样。
黑暗,看不见一切的黑。
哗啦啦啦。
像海浪声。
温暖,潮湿,就像在羊水中。
血红色的羊水将一切包裹住,令人安心。
潜意识催眠着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好。
被粘稠的黑暗包围,让思维停滞,这样也好。
大脑深处传来细小的灼烧般的疼痛。
烧灼的痛感不断扩大。
身体也被炙烤着,看不见的粘稠液体不断翻滚。
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叫,无数双手要从体内撕破,这幅躯壳,将被冲破。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只手从无数黑色的尼龙袋中伸出,手臂沾满已经干涸的血液;另一只手也从黑色尼龙袋中伸出,同样布满干涸的血液。
两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其他尼龙袋,不断地攀爬。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凝结成块的血液被崩裂,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
压在手臂上的袋子被扒开,一颗头颅从袋子堆中探出。是一颗男人的头颅。头发被血污模糊了颜色,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双眼也被血污蒙住,他闭着眼盲目地做着动作。
那双手依然向外攀爬着,露出脖颈、双肩、胸腔,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出来。血痂从皮肤上崩散脱落,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各种伤痕,枪伤、刀伤、手术缝合伤、烫伤。背部的肌肉在皮肤的包裹下狰狞地鼓动着,驱动着肢体不断攀爬,爬到黑色袋子的最顶端。
双腿从袋子中挣脱。此刻,男人已经彻底从尼龙袋中爬出。浑身布满血迹,紧绷着的肌肉呈现出脱水与萎缩的痕迹。身体已经因为虚脱而开始喘气,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拨开一个又一个黑色袋子,男人终于抓到了一处圆柱体。从触感上分辨,像是栏杆。他双手紧紧握住栏杆,撑扶着让自己靠在上面。严重萎缩的双腿暂时丧失了支撑的能力,如同瘫痪一般不受控制地软在地上。他摸索着,抓到最上层的栏杆,拖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上面,不断地磨蹭,磨蹭,借着双臂翻过栏杆。双臂无法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让他直直地摔在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传到背部,地面很硬,或许也很脏,但肯定没有他的身上脏。
男人喘着气,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稳。他控制着发酸发胀的双手伸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搓掉那些血痂。血痂几乎已经彻底和皮肤合为一体,每一块被扯下都让他感到疼痛。
终于,他得以睁开眼。昏暗的人造光刺入眼中,让他的眼睛作痛,迫使他眯起双眼。他的思维混乱,或者说一片空白。男人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与手臂,赤裸的双臂上满是伤痕与污渍。指甲里填满了褐红色的血泥。只有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由良”。
这就是你的名字?一个声音突然在这个戴着写有“由良”的手环的男人的脑袋里响起。
男人立刻摇晃脑袋,已经开始适应光线的双眼捕捉不到任何的活物,更不用说会说话的人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别紧张!我是附身在你身体里的……呃……幽灵?鬼魂?反正就是很像那种东西就对了。脑袋中的声音继续说着。它的声音像个男人,语气带着点轻佻。
“你这么说我就更紧张了。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男人问。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附到你身上之前我也没多少记忆,只记得有个声音让我这么做,是那个声音把我带来的,脑内的声音说。
“听不懂。”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一起回忆一下,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能自己和自己对话。
随便你!不管你是觉得你是精神分裂还是怎么样,我们两个得达成统一意见和互相合作才能增加活下去的概率。
脑中的声音的话说服了男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内一片混乱,唯独记忆干净得像个白纸。
“看来我也没任何记忆。”男人说。
哦吼,我们俩凑一块都挤不出一点记忆。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让你附在我身上。”男人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不,怎么说呢,其实我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应该,算是死了?身体就跟个空壳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结果我刚一附身,你就活过来了,搞得我像是什么钥匙一样。
“也就是说,我是个死人?”
之前是,但你现在不是了。你现在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大活人。
死了。这个词让男人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疼。他无力地举起双手,看到自己满臂的伤痕,自己一定在死前受尽了折磨。这些伤口肯定不仅仅只在手臂,全身各处一定也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开始模糊,或许是死亡这一词让他的情绪失控,心率开始变快。视野里突然出现血液,鲜血从视野的上方缓缓流下,遮住了一切视线;全身的伤口都开始传出令人发狂的疼痛,鲜血从中渗出;耳中传来尖锐的鸣叫,大脑几乎都要被爆鸣折磨得炸开。
喂,喂!冷静点!冷静点!!你现在还活着呢!!脑内的声音大喊起来,盖过了耳鸣。
看着你的手!好好看着!!
男人举起手,看见上面并没有渗出任何血迹。只有无数的疤痕展示着他的躯体曾经遭受过的虐待,但此时此刻,他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没有鲜血,没有伤痛。
视野中的血红色逐渐褪去,一切都变回平常的模样。一片寂静,视野里只有一根条状的LED灯在发出白光。
男人平复状态,用着平稳的语气说,“不敢相信我被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安慰了。”
不用谢,脑中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差点就把自己吓死了。
“毕竟死的不是你是……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我只能通过你的眼睛看东西,你手上这些伤肯定经历了不少非人待遇。只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不用你来担心我。”男人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我脑子里的幻想还是真像你说的是个附身的幽灵。”
如假包换的幽灵……那一类的东西,你别这么消极嘛我也不想这样的,回过神我就已经在你身上了。
“……那你能从我身上离开吗?”
我还巴不得赶紧离开,你这身体破破烂烂的,要挑我肯定也要挑一个结实有力的身体附身。
“所以你也没法从我身上离开?”
没错,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们俩现在也被绑在一起了。
“……唉。”男人翻过身,支撑着从地上起身。他躺够了。双手还是有些酸胀,双腿稍微能使上点劲。他抓着栏杆一点点站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咳——咳咳咳——”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让自己倒下。一滩黑血被吐到地上,散发着血腥的臭味。
冷汗从皮肤上渗出,口中的血腥味与不断在颤抖的双腿提醒着男人他此时的状态。他将口腔内的血污吐掉,又用手臂抹去沾在嘴角的血渍。
你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又死了,我觉得我们得找条路从这里离开,脑内的声音说。
“我要是死了,你会死吗?”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被困在你的尸体里什么的太恐怖了。
“明明是幽灵一样的东西却什么都做不到?”男人说。
我又没有超能力!
“甚至不能操控我的身体?”
让我试试……做不到。
“我果然还是疯了,怎么会有一个幽灵能把我复活但是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附身在你身上的一瞬间,怎么说呢……有种像是给你的身体通电了一样的感觉……脑中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
我附身到你的……尸体上的时候,突然你的心脏就重新开始跳动了。然后你就活过来了。
“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你爱信不信。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争到世界毁灭不如先一起合作。
“……行。”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喊你你你我我我,那我们俩迟早会互相搞混,声音问道。
男人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环,手环上印着“由良”二字,后半部分已经被磨去了,无法辨认。
“由良,就叫这个。那你叫什么。”由良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像你有个写了名字的手环,虽然也不知道这手环上的是不是你的名字,声音说。
“那叫你‘那玩意’怎么样。”
我拒绝。
“‘那东西’?”
……算了。幽灵,就叫这个得了,简单好分辨。
“好的,幽灵。”
可真够别扭的,由良,幽灵说。
“我也觉得别扭。”由良说。
由良此时终于能够少许理清现状。自己刚刚死而复生,脑子里住了个奇妙的邻居,被扔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身体状况很差,身上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子。四周像是个密闭的空间,不远处的网格栅栏后似乎有一道门;墙壁上砌着灰绿色的砖块,表面光滑;天花板大约有三米高,装着许多风扇式排风口与灯管。栏杆后便是由良刚刚从中爬出来的深坑,深坑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管道,看来所有的袋子都是从那里抛下来的。管道内一片漆黑,内壁极其光滑,看不出它到底通向何处。
由良看向栏杆后的深坑。他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这个深坑里还堆着许多黑色的尼龙袋。直到现在由良才看清那些就是裹尸袋。那里面应该也都装着尸体。由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些袋子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幽灵挑上。但从现实来讲,这都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脚底传来声响,深坑的边缘伸出数根管子开始向中心喷洒液体。液体淋在裹尸袋上,被灯光照得反射出光亮。在管子的下方架着一个喷火口。漆黑的喷火口里喷发出火舌,引燃了裹尸袋上的液体。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整个深坑点燃。火光照亮昏暗的房间,也照亮了由良的脸。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烈火,高温的气浪吹在他的脸上。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与塑料燃烧的刺鼻味。
幸好我们爬出来了,不然就成熟人咯,幽灵说。
“我更好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由良看着眼前一片火海。有些裹尸袋已经被烧毁,露出了里面的尸体。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得赶紧离开,幽灵催促起来。
“……嗯。”由良盯着其中一个尸体,由良不认识他,也认不出他的模样。那个尸体已经被彻底烧焦,皮肤变得和焦炭一样,眼窝空洞,喷发着火舌。
由良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具尸体。一瞬间,他觉得那所有的袋子里装着的都是自己。
走吧,幽灵催促起来。
深坑内的物体已经全部被焚烧成灰烬与焦炭,散发着焦臭味。深坑那填满尸体的底部向下张开,所有的残骸都一同落下。由良见到在那之下是无数排锋利的刀片式碾碎机。骨骼被折断磨碎,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亡者们的最后一次嚎叫。所有的残骸被金属刀片轻易地打碎成粉末。紧接着,收起的底板再次从墙壁内伸出,合在一处。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也逐渐停止。只有底板与深坑边缘上的焦糊还残留着一点这些尸体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几分钟前堆叠的填满了整个深坑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他们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任何联系,但如果其中有些人还有家人或是朋友,那等待着他们的只剩下无尽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了。
或许再晚一点,他也会变成粉末,由良心想。
由良走到网格栅栏后侧,墙边挂着许多清理用品。由良眯起眼确认包装上面的文字,艾波索清洁剂、法伦次氯酸铜漂白剂;一旁还有些类似清洁布的物品,这些估计都是用来清理深坑的。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懂这些文字。
要不要带点东西防身,幽灵问。
由良听了幽灵的建议。他从清理用品里找到了一把短铁锹。铁锹头是平的,很重;它的握柄是金属制的,极短,只有一个手掌的长度,几乎没法被有效地握住。由良不理解什么样的人才拿得住这种东西。但这已经是里面最趁手的武器。他象征性地挥动两下,铁锹划破空气发出嗖嗖声,背部与手部的肌肉顿时发出剧痛,痛得他不得不停下动作,靠在墙边休息。由良的背部与额头渗出冷汗,不断地喘着气,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漫出来。
休息下?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幽灵关心地问。
“不行,我感觉这里很快就会来人。”由良强撑着直起身,虚弱的右手抓着铁锹走到一扇看似自动门的位置前,大门毫无反应。
我靠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了吧,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叫道。
由良沉默不语。他举起铁锹,对准大门中心的门缝,用尽全身的力把铁锹插进去。门缝严丝合缝,铁锹怎么样也插不进去。由良无数次的尝试只换来了大门上的几处掉漆。
房间里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直到由良彻底体力不支,连铁锹都握不住掉在地上。他半跪在地上,没了半点力气,头抵在门上,艰难地喘着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由良感觉血快从喉咙里涌上来了。
无路可走了啊,要不我们顺着你被扔下来的管道爬出去,幽灵提议道。
“不,我还有个方法。”
什么方法。
“你会知道的。”
由良说完便挪了个位置,靠坐在大门旁的墙壁上。他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状况,他现在连自己究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检视了一遍自己身体上下,简直就是个伤疤博物馆,几乎有着所有的伤疤种类,而且有的疤痕看起来已经非常久远;身上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依然能看出是曾经接受过体能训练的体格;双脚没有穿着任何东西,指甲里满是血污与泥渍,脚底也被灰尘染得发黑。
我还是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幽灵说。
“你迟早会知道。”由良说。
你这是不信任我?
“我觉得我只是懒得解释。”
感觉你生前一定是个没朋友的家伙。
“不关你事。”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由良只听得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心脏的跳动声。他现在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根本不清楚自己从醒来到现在过去了多久。如果按心跳来计时,由良估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动了二百四十下左右。
在幽灵那句损语的影响下,由良也有点好奇自己的人际关系。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朋友,由良这么想。他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些。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这儿坐着吗?幽灵又问。
“当然不是。”
那你可以告诉我不,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建立一下初步的互相信任。
“……”由良正准备开口,一直紧紧封闭着的大门自动打开了。由良握住手中的铁锹,立刻站起身,径直朝着打开大门的人挥去。
铁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震得由良差点脱手。直到这时候,由良才有机会看清自己攻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一台机器被由良的攻击打倒在地。它有一个长方体作为躯干,躯干上装着一个镜头;长方体的下侧左右各有一条反曲机械腿,足部为三个仿生爪子;长方体的顶端安装有一条机械臂,连接处是球形关节,手部像是模仿人类的手一样。它所有的线路都被隐藏在外壳装甲下,看不见内部的构造。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没有感情的机械合成人声从机器内部的某处扬声器放出。
由良只是愣住一下,便骑在机器上,双手握着铁锹柄,不断地砸向机器的躯干,直到将它的外壳砸破,连同里面的芯片与电路板一次摧毁才停手。屡屡青烟从毁坏的机器内部升起。 铁锹从颤抖着的手中落下,掉在砖石地板上。由良疲惫地喘着气,直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机器已经彻底成了一堆废铁。
由良抬头确认,自己现在已经成功穿过封闭着的大门,到了另一片区域。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四周布满了管道与电线,地板铺着金属网格板,网格下也满是管道与线路;管道的空隙处安装着条形灯管,从中发出的泛黄白光将整个通道照亮。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幽灵问道。
“是。”由良又喘了口气。他检查起机器的内部结构,里面没有任何看似武器的配件。在躯干的背后印着它的型号——海神清洁服务公司,自动清洁机器人二型。
“看起来只是个机器。”由良自一边言自语着,一边继续捡起铁锹来拆除机器人躯干的零件。他在线缆与电路板中取下一块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由于裤子没有口袋,由良只好暂时把它握在手中。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幽灵缓缓地说。
“那么只能算那个人倒霉。”由良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不这不对吧,那样的话可是杀人了啊!?
“没什么不对,既然你说的那个不存在的人会打开这扇门,就说明他跟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一伙的。”
可……就是这样,也不应该直接杀……
“你看到那个坑里那么多的尸体了,我觉得这样完全不过分。”由良站起身来,握着芯片沿着通道走起,“而且,现在倒在地上的不是人,是个机器。”
你生前是不是什么特别心狠手辣的人?幽灵问。
“不知道。”
你这些动作,感觉一定是受过什么训练的。
“也许吧。”
算了……想也没用,幽灵的语气一直很消沉,或许是刚刚的想法让它感到了不适。它无法停止地幻想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个人类会怎么样。幽灵十分想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那台机器,但只是这种行为,他也做不到。
网格底板让由良的脚底十分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脚被无数个极钝的刀刃切割。强烈的痛感促使着他加快脚步。四周的管道与电缆密密麻麻,全都延伸到被那扇大门封闭住的房间。只有由良知道这房间里的真相。
通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铁门,但这扇门的构造与先前的那扇门不同。它的中心有一个阀门,由良握住阀门,向右转动。阀门粗糙的表面磨得他的手生疼。大门内部的机械结构随着阀门转动开始运行,原本紧闭的门变得松动。由良侧过身,将肩膀靠在门上,用力向外推。门轴发出吱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恶臭的味道瞬间涌入通道,紧接着而来的还有水流声。 这味道绝对是下水道!我靠这也太难闻了!幽灵大叫起来。
由良也拱了拱鼻子。“我比你还难受,给我忍着。”这里飘荡着所有人类能产生的臭气,由良感觉自己的鼻子几乎要被熏坏了。他不得不用嘴呼吸。
由良捏着鼻子检查四周。整个下水道的通道呈现圆柱形,左右两边都能走,却也都看不到尽头。墙边每隔几米都安装有应急灯与常规的照明灯,灯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不断流动的水面。水的颜色呈现出深绿色,看起来又有点褐色,又或者是在这两种颜色中不断切换。不管是哪种,这里面都绝对不干净。幸好由良还可以靠着墙边的维护通道走。
“走哪边?”由良问。水流时不时溅出一点水花飞到过道上,由良把脚又往墙边挪了挪。
我也不知道。
“你这个幽灵一点用都没。”说完,由良便朝左边走去。
幽灵也不是那么万能的东西吧,幽灵反驳道。
“你现在更像是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
一点都不像!
“算了,扯下去也没有意义。”
还不是你先开的头。
由良没有吭声,他一直沿着过道走着。他的脚底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水,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他感觉自己走了已经有两百米,但还是没看到有任何向上的爬梯或是其它的房间。通道里的气味已经快要让他窒息。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下水道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警报。由良立刻警觉起来,“那个被我拆掉的机器被人发现了。”他小步伐地快走起来。警报声持续响着,刺激着由良的神经。尽管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脚底被磨破,由良依然强忍着痛苦奔走。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由良没有一刻功夫回头看,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幽灵也慌张起来,催促着由良赶快。终于,他见到二十米处有一扇门,而且是普通的木门。由良踉跄着撞到门上,急忙转动木门上的把手;把手没上锁,门被轻易推开,由良直接整个人摔进房间内;由良还来不及确认状况,身上还在作痛,就急忙爬起,将门重重地摔上并拧上锁。
由良将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门外的水流声变得嘈杂,无数的水花被溅起,仿佛有什么生物在水中极速地移动。那巨大的声响从门外右侧——由良过来的方向靠近,飞速地掠到左侧,随后水流声逐渐变得平缓,警报声终于停下。由良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幽灵问。
“这也不意外,一台机器被损坏肯定会有人去查看情况。”
由良缓缓起身,查看房间内的状况。这个房间很小,或许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中心放着一个塑料会议桌,三面放着折叠椅,椅子都被收到桌下。墙壁的一面放着一排储物柜,一面是一个办公桌,桌上有一台电脑,办公桌旁还有一扇门;一面是个白板,上面贴着许多表格,白板旁的墙上挂着一个急救箱。房顶的灯非常暗,只能勉强照亮整个房间。桌上的灰尘已经厚得肉眼可见。
“像个休息室之类的地方。”由良用手摸了下桌子,灰尘沾满他的手指。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
“你看着这么多灰,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但灯都没关。
“不知道怎么回事。”由良往前去检查别的地方。
所有的钥匙都插在储物柜上。由良转动钥匙拉开储物柜。第一个柜子,空的,里面都是灰尘。第二个,空的。第三个,里面挂着一件外套与一条工装裤。由良取下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标志与字样。衣服太小,穿不下,裤子也是。由良又打开第四个柜子,里面也挂着外套与工装裤,还有一双工作靴。由良试了试,稍微大了些,但穿得下。他把衣服挂在椅背上,转去取下墙上的急救箱。
急救箱被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从消毒酒精到无菌绷带的所有基本紧急处理用具。由良坐在椅子上,先用无菌棉布简单擦拭了脚上的污渍,再把酒精倒在绷带上,重新擦拭脚上因刚刚的各种行动留下的细小创口。酒精直接涂抹在伤口上让由良一阵作痛,但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做完消毒工作,他用绷带缠住了双脚,换上衣服,然后把脚套进工作靴里。绷带充当了袜子的作用,让他的脚不至于被磨破。他把沾着污渍与灰尘的绷带扔在桌上。消毒酒精还剩一半,由良直接拿起它倒进嘴里漱了漱口,随后立刻吐在地上。
处理完伤口,他换上衣服,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芯片放进了口袋里。
你好专业,幽灵说。
“是吗,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本来就会。”由良不以为然。
我可做不到。
“可能只是你太没用。”
啧……你以前会不会是个警察之类的。
“也许是。”由良跺了跺脚,适应穿着靴子的感受。
警官大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收集信息,找出口。”
由良起身,查看白板上的表格。上面贴着一张排班表,日期到二月十三日就不再更新了。另一张是当前区域的结构平面图。
“你看得懂这个平面图吗?”由良问道。不行,幽灵干脆地说。
“你到底会什么。”
你不是也不懂!?
他们两个甚至无法从那张如同迷宫一样的平面图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由良能勉强地分辨出平面图上的部分内容,但还是无法理解整张平面图。不得已,由良决定去找别的信息。他走到电脑旁,四处摸索开机按钮。他摸到显示器的背面有一排按钮,按了却没一点反应。
你电源都没接上怎么会有反应,幽灵讥讽地说。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
先把电源线接到那个接线板上,就桌下面那个白色长方形的,机箱的也要接,然后开关在……
根据幽灵的指示,电脑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系统正在启动。
“你终于有点用了。”由良讽刺道。
没想到你连个电脑都不会用,幽灵也呛了回去。
屏幕被厚厚的灰尘遮住,由良用手擦去灰尘。系统加载完毕,显示出一排由良无法理解的图标。他点开一个名叫“通用管理系统”的图标,程序开始加载,占据了整片屏幕。黑色的背景中间跳出一个窗口,需要由良登入系统。
由良先前在房间内搜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任何类似登录账户与密码的文字。他又摸了摸自己外套与裤子的口袋,也没有任何东西。
试试账号和密码都输admin,幽灵说。
“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不信。
你就试试呗。
由良照做了。按下回车,成功接入系统了。系统开始跳转,转到“海神清洁能源员工管理系统”的界面。
“怎么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感叹道。
很正常,说明你不懂计算机。
“所以你以前是个……程序员?”
不知道,我以为你懂这些。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没用。”
我真是谢谢你,幽灵没好气地说。
由良试着从系统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这个系统里装着的只有员工信息与主管日志。所有的员工都显示已解雇,日期都为二月十三日。他又点开主管日志,最后一篇日志的日期是二月二十日。
由良随便翻阅起日志内容——
一月二十八日,听到自动化无人下水道清洁系统即将上线的消息,所有员工都显得很平淡,他们对即将被开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负责蓄水控制系统的比尔情绪有些激动,他需要抚养两个孩子,这依然在预测范围内。
二月八日,员工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电力系统的员工还留着,他们会在十三号那天被解雇。本来这个下水道系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就是由机械负责,机器人只不过是把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拿走了而已。我想到时候也没人会审查这日志里都写了些什么。
二月十一日,总经理让我多注意比尔,这几天他都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按照合同,他也应该工作到十三号当天。
机器人已经开始陆续接管工作。
二月十三日,所有员工都被解雇,只剩我一个了。我还要继续待上一周,就因为总经理觉得会有被解雇的员工来进行报复,要求我进行监视。
二月十七日,那些自动化机器人的效率高得离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只用了两天,它们就把员工大厅改造成了机器维护区,甚至还挖了新的引水渠。而且它们只需要每周进行定期维护,成本比雇佣员工低得多。
但说真的,我真受不了被一群机器人围着,我感觉我自己像个异类。我快待不下去了。
二月十九日,安保警报被拉响了。等到我赶倒警报地点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机器人围在一起,中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我认出来了,那是比尔。他死了。我看得出来,他被这群机器人杀了。它们用扳手、螺丝刀还有喷枪把他杀了!我吐了。我楞在原地,看着清洁机器人把他分尸,扔进下水道里。他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我身上带着员工证,所以这些机器人都没有攻击我。要是我弄丢了它,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二月二十日,我可以走了。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给了我一笔钱,还向我承诺会把我调到公司里当高层,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忘掉昨天的事。我接受了。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我知道他们肯定有手段监视我的行踪,把我调进公司也是为了好监视我,只要我跟别人提起这事我就死定了。我要把信息留在这个电脑里,我利用我的主管权限把这个房间的信息从系统里删掉,让这个屋子变成不存在的空间。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这里的日志。
保佑我。
看完日志,由良陷入了沉默。
……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被那些机器人拆成零件,幽灵的语气显然是害怕了。
“我不会给它们机会。”
尽管得到了许多预想外的情报,但由良依然没有找到离开下水道的方法。他关掉程序,退回桌面。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们死定了!外面都是那些杀人机器!幽灵不安地大叫起来。
“你冷静点,吵得我头疼。”由良冷冷地说。他站起身,干脆地拉开另一扇门。
幽灵被由良的话给唬住了,不再吭声。
另外一扇门的后门连通着一片不同的区域。它空间宽阔,像个蓄水池,水池上方悬着廊桥,在廊桥的尽头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照明灯挂在天花板上,光照对准着水面,能看得出这里的水像是经过了初步净化,里面的液体清澈,没有异味。
由良踩在廊桥上。镂空的栅格金属板有些晃动,一旁的栏杆上的锈迹像是近期内被清理过。
我们要去哪儿,幽灵害怕地问。
“找出路。”由良毅然决然地走在廊桥上。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警报声再次响起,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蓄水池内。由良站住脚,四处张望警戒,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但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混杂在警报声中的声音的异常。脚下的水正极速翻腾,气泡在翻涌。下一秒,数根极长的金属触须从水中升起将由良包围。他用最快的速度观察自身状况,共有八根触须对称围在廊桥两侧,触须由无数的金属片拼接而成,隐约能看见被包裹在金属片下的软管;触须顶部的装备各不相同,有几根是三头机械钳,中心还装有一个小型焊枪,有几根是圆锯;从触须上没有见到任何类似观察镜与摄像头的光学设备。
由良不等它发动攻击,拔腿就跑。触须同时从两侧向由良攻击,他飞身翻滚,躲过从两侧袭来的攻击,飞速跑向廊桥尽头的大门。
他一边跑一边观察四周,由良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廊桥并没有因触须的攻击而被毁坏,甚至触须所有的动作都会精准地避开廊桥本身。由良立刻推测这个机器或许不能对设施内的建筑造成损害。因此由良压低身体,以几乎半蹲的姿势跑动,让廊桥上的栏杆与地板作为他的的掩体。他用尽全力奔跑,顾不上躲避攻击。几次,圆锯都在由良的外套上留下了口子。脚下的水面还在不断翻腾着,触须持续朝由良发动攻击,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与身体。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大叫起来。
大门就在眼前,由良抓住门把手将门撞开。一根触须抓住由良的右靴将他放到,其余的触须也朝着倒地的由良的位置攻击。所幸他紧紧贴着地板,没有视觉传感器的触须又受限于程序设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朝着由良所在的位置的盲目攻击。由良一边蜷缩身体躲过朝自己躯干位置的横扫,一边解开鞋带,挣扎着摆动右脚,那根触须将他的靴子扯掉,由良也恢复了行动。下一秒一把三头钳就插向了刚刚由良右腿所在的位置。只要晚了一秒,他的右腿就断了。
他立即匍匐在地上,躲过触须的攻击爬门口,抓住门边,将门摔上,让金属门重重地夹住触须。那些触须受到攻击,立即胡乱地晃动起来,由良又一次将门摔上,触须立即缩了回去,由良这才将门彻底合上。
由良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大门,门与门框都布满了摩擦的划痕,地面上也满是水。警报声再次停下。如果不是这些痕迹存在,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就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们……安全了?幽灵心有余悸地问。
“……闭嘴。”由良依然喘着气。他撑着地站起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还少了只靴子。
那玩意是啥啊!?下水道里的杀人机器!?
“不知道,但没有武器遇到它肯定死路一条。”由良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至少可以推测这些机器都设置了不能损坏公司员工与财产的指令。地板上连个划痕都没,门框上的痕迹也是因为被我关门夹了才留下的。”
这个房间是间长方形的控制室,由良的正对面是一扇门,一面设有长排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蓄水池的情况,现在蓄水池里一片平静;一面挂着许多仪表盘与机箱,由良认不出上面的数据都有什么用。仪表盘边上挂着一把消防斧。由良直接用手肘敲碎了玻璃,取下消防斧。
沉甸甸的斧子握在手里有些吃力,但此刻这玩意让他倍感安心。
由良拿着消防斧走到房间对面的门那里,是一台电梯。可电梯门左侧的面板上没有按钮,它需要员工的证件才能启动。
试试那个从机器人身上拿下来的芯片?贴在面板上,幽灵说。
“不会进水?”
你就试试。
由良半信半疑地拿出芯片贴在面板上。面板的显示屏亮起绿灯,电梯门后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能行。”由良问。
直觉,这是聪明人的直觉,幽灵骄傲地答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傻子?”
那不是,只是我比你更聪明点。
“…………”由良没有回答。电梯到了,由良走进门。这台电梯里没有控制面板,看来只能固定在两个楼层内移动。电梯门关闭,由良感觉自己在慢慢上升。
“希望开门就是地面。”由良已经受够了这里。
我感觉你说完肯定要发生不好的事,幽灵果断地说。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眼前又是一条狭长的长走廊。地面用砖石铺砌,两侧分别铺了一根轨道。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画着黄黑交接的警戒线,警戒线上方的位置装着照明灯,里面发出极其微弱的黄光。走廊顶部装着警示灯,没有在运作。
昏暗的环境让由良难以看清地面的情况,使得他不得不谨慎地走在两根轨道中间的地板上。斧子被紧紧握在手中。
这条路真的是对的吗,幽灵说。
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吧,幽灵开始喋喋不休。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继续往前走着。
头顶的警示灯开始运作,不断旋转着的亮黄光把整条通道都照亮。隐藏在墙壁内的报警器发出与先前不同的警报声。由良下意识地双脚岔开站定,身体前倾,双手握紧斧柄。巨大的声响从前方传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就说这条路是错的!幽灵又开始大叫起来。
由良没有理它,他依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通道。他的眼睛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轨道上飞速朝自己驶来。由良挪动双脚,让自己的站位移到另一条轨道那侧。他握着斧柄,随时准备攻击。
警示灯的灯光照亮了向自己驶来的物体。那和由良先前在深坑那个房间里摧毁的机器人一模一样。它的双足固定在轨道上,通过电磁轨道进行远距离移动。它的速度极快,以至于由良都无法握着斧子去劈砍它。在那种速度下,仅仅只是被它撞到,也一定会变成肉泥。
高速行驶的机器人距离由良只有二十米不到,他果断地朝着机器人的行驶方向抛出斧子并立刻蹲下背对作出防御姿态。斧子迎面撞上机器人,巨大的动能直接让机器人的上半身变得粉碎。零件碎片像飞溅的弹片一样在通道内四溅。尽管已经做好保护,许多碎片依然擦过了他的身体,碎片把他的裤子划开一道道口子。而那只剩下足部的机器人残骸依然固定在轨道上,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驶。双足倒在地上,一路被摩擦出火花与尖锐的声响,直到消失在由良的视野中。
警示灯停止运转,通道又回到了原来昏暗的状态。由良起身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状态,又走到轨道上捡起刚刚扔出去的斧子。由于刚刚的撞击,斧子的柄部有些弯曲,刃部也有轻微的卷刃情况。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列车撞成肉泥,幽灵松了口气。
“你就不能冷静点。”
我可不像你,我做不到。
“我迟早被你吵死。”
好吧好吧,我尽量忍住。
由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机器人的残骸。所有的部件都被毁坏得很彻底,最远的碎片甚至飞出了三十米。见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由良便起身离开,继续朝着前方走。
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警察,看起来好专业,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幽灵感慨道。
“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擅长这些。”由良拿着斧子,警惕地前进着。
天生……真可怕啊……幸好你不是个坏蛋。
“也许我是呢,我也没有我以前的记忆。”
虽然你这确实有点心狠手辣的样子,但感觉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区别。
“不懂。”
不懂就算了!幽灵恼火地说。
由良看到通道尽头亮着白光。强烈的白光像幕帘一样遮住了其后的景象,直到由良走得很近后才看清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区域。
一进入区域,由良便知道这里绝对不安全。地面上铺着数不清的轨道。它们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轨道网。每条轨道都延伸到房间内的数个出口,就像由良刚刚经过的这个通道。在由良的右侧,装着一排机械支架,支架中挂着未启动的清洁机器人,有的支架是空的,看来已经被派出执行工作。左侧有一片水池,看不出它通向何处。由良注意到这片区域还有上层空间,顶上安装有吊桥,吊桥几乎覆盖了整个上层区域。
一台机器人当着由良的面被启动。机械支架上的电磁锁被解开,机器人走下支架,站到它身前的轨道上,随着一阵电流涌动,机器人以极快的速度被弹射出去,径直驶入由良正对面的通道,通道内的警示灯在隐隐闪烁。
这里就像是个铁路枢纽。
我们是不是到了它们的老巢,幽灵问。
“我猜是。”由良说。
真好,我们完蛋了!我就说我们应该回去!幽灵自暴自弃起来。
“不至于,我们头顶上的吊桥说不定就能连到出路。”
你知道怎么上去?
“不知道。”
我们完蛋了!幽灵又大喊起来。
“幸亏你没嘴,不然你能把所有注意力都引来。”由良开始寻找起通往吊桥的路。他缓缓走向区域中心。
警报——警报——入侵者进入维护区——
由良所处的区域警报声大作,所有的灯光都瞬间切换成红色。原本那些在机械支架上尚处休眠的清洁机器人全部启动,它们走下支架,向着由良靠近。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所有的机器人同时发出无感情的声音。
由良握紧斧子,稍稍向后退一步,观察情况。算上顶部的机械臂,这些机器人也只到自己的胸口,这样的高度对于由良来说反而极其碍手。横向的挥砍会变得难以发力,几乎只有用竖劈才能使上力。
数量一共有十五台,且顶部的机械臂都持有扳手与电钻等工具。由良想起先前看到的日志里比尔的结局了。
快跑吧!!幽灵喊道。
“跑也没地方跑。”由良一步步后退。
这些机器人以半圆的阵型包围住由良,他不清楚这些机器人的机动能力有多好,但他决定改变现状。由良立刻跑向最右侧的机器人。他压低身体,双手握住斧柄,利用奔跑时的动能向机器人的躯干劈砍。斧刃砍穿了它的外壳,电火花从中冒出,但机器人依然没有停止运转,由良又立即朝着破口处补上两斧子,它这才彻底倒下。
机器人的机动性比由良预估的要差些,这些双足似乎只具备最基础的步行功能,甚至无法奔跑。由良趁着机器人还未调转面相,又朝着眼前的另一台机器人从上往下劈砍。坚硬的金属外壳震得由良手麻,但他依然重复着劈砍的动作,直到眼前这台机器人也彻底停止运转。
还剩十三台,而由良已经开始喘气,为了砸穿这些外壳,他的手也必须承受巨大的反作用力。
数量看起来一点没少啊!幽灵慌了。
由良也注意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斧头的卷刃已经变得严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机器人顶部挥舞着的工具,由良想到了方法。
他不再专注于一台接一台地摧毁机器人,而是优先砍断它们的机械臂与双足。尽管斧头无法轻易地砸穿那些合金外壳,但砍断用薄片金属与软管组成的关节还是绰绰有余。
很快,地上就躺满了失去双足与机械臂的机器人。它们倒在地上,用着机械合成音发出故障警报,吵得不行。由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血污都因为汗水重新化成血水。他大口喘着气,打算用斧柄一个个慢慢把它们全部敲烂。
安全了?幽灵问道。
“怎么可能。”由良攥着斧柄,直起身来。
一旁的水面开始翻涌,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由良回头。只见一根机械触须直冲着他的面门袭来,由良立刻向侧边翻滚躲避。触须擦过了由良的脑袋,由良拿起斧头就朝着触须上劈砍,但一把消防斧还是无法对机械触须的外壳造成有效伤害。
受到攻击后,触须立即缩回水中。紧接着,它终于从水中浮出,露出了自己的真身——躯干为球形,带有八根触须的仿生机器人。它的躯干看起来极其光滑,像是镀了一层防水薄膜;在两侧装有类似鱼鳃的部位,不时张合,从中喷出带有水汽的气体;球体四面都装有摄像头,暗红色的镜头被遮在坚固的防护玻璃下。
由良见状,立刻朝着远离水池的方向跑去。数根触须还不断地朝发起攻击。由于背面朝敌,由良只得进行规避,视野受限,无法同时注意两侧与前方的状况。一根触须直直地拍在由良的背上,把他打飞出去。由良本能地蜷缩身体做出应对撞击的姿态,他的双臂替他防住了头部的撞击,撞在机械支架边的工具台上,工具台的金属壳被撞得凹陷进去。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他隐约感觉自己的骨头裂了。
但至少目前由良已经远离水面,触须已经无法够到他。由良艰难地起身,盯着眼前的八足机器人。由良正要离开,只见八足机器人用带有机械钳的四根触须撑在地面,朝着由良走来。
喂这玩意可以上岸啊!?
机械钳撑在地面上发出巨响,如同死亡的钟声一样步步逼近。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自己已经被逼到墙壁边缘,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由良调整好呼吸,直接冲向八足机器人的脚底。由良架起斧子,挡开朝他袭来的圆锯。尽管如此,长期奔跑与战斗的疲劳已经明显让由良的动作变慢。圆锯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少擦伤,鲜血从中喷溅出来。
由良成功跑到八足机器人底部,但对方在底部也装有镜头。这里并不是它的视觉盲点。由良并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对八足机器人造成伤害。在机器人正下方,由良不需要视野也能推测出触须的来袭方位,他只需要听清圆锯运作的噪声与触须划破空气的声响即可。
由良将主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观察四周,用最少的注意力去执行破坏机械钳的操作。只要能够破坏它的支撑点,不管它的体型有多大,它也会跟边上倒着的那些清洁机器人一样。
卷了刃的斧子不再锋利,已经无法有效对触须造成伤害。仿生的构造也让斧子的冲击无法对触须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所有的动能都被它的形变给抵消了。随着时间消逝,由良愈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死路前进。他的手已经擦破皮,渗出血。鲜血让斧柄变得光滑无比,几次它的差点从手中滑走。消防斧的作用逐渐从破坏触须变成阻挡圆锯的攻击,由良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钝。
老兄,虽然我们俩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很高兴认识你,幽灵开始说起遗言。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由良已经有气无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充满血腥味。
仅仅是一次失神,由良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他没有注意到八足机器人更改了姿态,转而用三只机械钳支撑,另外那把机械钳直直地钳住由良的腰部。巨大的冲击让斧子从手中脱落,鲜血顿时从口中咳出。
你说我还会不会再死一次?幽灵思考着这个问题。
“别废话……”由良紧咬着牙,用双手想要撑开机械钳。他知道这只是徒劳,但他绝不会放弃尝试。他听到自己的腰部的骨头咔咔作响,自己的内脏仿佛要被挤出体内,他感觉胃液开始逆流,喉咙中升起灼烧的痛感。
机械钳将由良举到半空中。毫无感情的光学镜头闪着红光对准了由良,两侧的仿生鳃正激烈地喷着热气。
圆锯的声音靠近了,由良依然没有放弃,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因自己的用力而骨折,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要死了——!!幽灵大叫起来。
一连串响起五声枪响,四颗子弹将由良身旁的圆锯全都被子弹弹开,还有一颗精准地打中了抓着由良的触须。子弹击穿触须,迫使它胡乱地扭动起来。机械钳也因此松开,将由良甩飞出去。
“接着!!”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一把斧头被精准地扔到由良身前。斧刃直直地凿进地面,由良将它拔起。它的重量远比那把消防斧轻上许多。斧柄连同斧刃周身漆黑,斧柄上缠着细麻绳当作护套,斧刃上刻着隐约可见的纹路,其中泛着极其微弱的蓝光。
“我掩护你!”对方又喊道。
由良只看见对方有着黄色头发,其余的因为距离太远无法辨认。
有人来救我们了!?得救了!?幽灵欣喜地说。
“谁知道。”由良躲过触须的又一次攻击,“别让我分心。”
幽灵立刻闭上他不存在的嘴巴。
八足机器人操控圆锯朝由良袭来,一连几声枪声,子弹命中了所有的圆锯,子弹的冲击打乱了触须的动作,为由良创造出进攻机会。由良握着斧子奔向八足机器人,它徒劳地朝着由良挥舞圆锯,所有的攻击都被吊桥上的人阻拦住。枪声不断响起,由良借着掩护成功接近了八足机器人。
由良高高举起斧子,向着它用来进行支撑的触须劈下。斧刃就像餐刀切黄油一样丝滑地切断了触须。头顶的机器人激烈晃动起来,它不得不调整站位以维持稳定。由良打算乘胜追击,八足机器人操纵自身的触须从顶端的射击盲区朝由良攻击。由良立刻用斧子挡住从侧面挥来的圆锯,弹开第一下攻击;另一根触须紧接着刺来第二下攻击,由良直接用斧刃迎面对准圆锯,斧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圆锯,又直直地切开了触须。这把斧子的锋利得让由良感到惊讶。
枪声还在响起。由良能听见子弹命中金属的声音。他挥动斧子,又砍断一根用于支撑的触须。只剩下两根触须还在维持支撑的八足机器人变得摇摇晃晃。对方的球形躯体突然喷发出大量蒸汽,圆锯的攻击变得飞快。即便如此,枪声依然接连不断地响起,精准打断了所有圆锯的攻击。
由良绕过一击圆锯,站在触须前,“站这么久累了吧?”说完,他便挥动斧子,斩断触须。
只剩一根触须已经无法支撑机器人站立。它轰然倒塌,压住了自己的触须,无法动弹。
把它干掉!!幽灵此刻来劲了。
由良用穿着靴子的那只脚踩在它的光学镜头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他呼出一口气,随后挥动斧子,直直地砸向躯干,斧刃劈开它的合金外壳,切断了它的电路板与传感器。由良不停地砸,像是在发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恨似的,直到闪着红光的镜头变得黯淡,两侧的仿生腮不再运转。一股烧糊的焦味飘到空中。
由良扔下斧子,倒在地上。
安全过后,巨大的疲惫感涌上身体,他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由良感觉自己要睡着了。
喂,可别在这时候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幽灵急得大喊起来。
由良疲惫得都已经听不见声音,就连幽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视野一片白光闪烁,忽暗忽明。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金发的女人。她正跪在自己身旁大喊些什么,由良听不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摇了摇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脸。由良注意到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很模糊,但那双眼睛依然很引人注目。
视野越来越暗,身体变得舒服起来。由良感到了彻底的放松,他思考着自己经历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通,不如不去想了。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那双蓝色的眼睛的女人还在做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咳————!!!”由良突然大口呼吸着惊坐起来,血液像是在翻腾一样,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捶了无数次,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都断了。他急促地呼吸着,汗珠不断渗出。意识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
我靠你别吓我啊!我以为你死定了!!幽灵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你刚刚意识都没了,我就那么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你懂我意思吗?要是你死了,我也要被关在里面!
“那不是挺好。”由良讥讽道。
“你在跟谁讲话?”一道女声在由良耳边响起。
由良顺着声音望去,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眼。那片蓝色瞬间占据了由良的目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的蓝色。
哇哦……幽灵惊叹道。
“喂,你傻了?”蓝色双眼的主人又问道。
“没有,只是自言自语。”看来她听不到幽灵的声音,由良心想。
“好吧,刚刚你差点死了,幸好肾上腺素和心肺复苏起效了。赶紧把这个吃了,不然过会儿你还会晕倒。”女人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根条状物递给由良,随后又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后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由良小心翼翼地接过。
“蛋白质能量棒,高糖分高盐分高蛋白质,应急用的。”由良快速地打量了对方,小麦色的皮肤,金色头发,扎着马尾,鼻梁上有一道横向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肤比原来的皮肤颜色更淡一些。她披着一件深色速干外套,下身穿着深灰色牛仔裤,手上套着厚实的技工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冲锋枪,还沾着硝烟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由良沉默地撕开能量棒的包装,咀嚼起来。这还是他从醒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味道很糟。
“现在,回答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口吻并不是在询问,严厉且冷淡,仿佛只要答错了就会立马被射成筛子。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地方。”
“名字。”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手环,也给对方看了一眼。“由良。剩余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所以触发警报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的行动暴露了。”女人小声念着,“那你还记得什么。”她又追问道。
“我没有记忆。”
“失忆了?”
“或许是。”
“但你的身手不像一般人。”
“一般人大概也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女人沉默着,向由良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她仔细地看着由良。由良被看得有些发毛,他在思考从对方手中夺取武器的可能性。
“好吧!我相信你!”女人说道,她转身走向一旁,轻快地把落在地上的斧子收到腰后。
“这么轻易?”
“那你要我怎么样?不相信你然后把你突突突咯?”女人的语气顿时变得随意起来。
“那还是算了。”由良叹了口气。能量棒让由良感觉好些了。
“顺便,你有地方去吗?我是指有地方住吗?”
“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不像,那你跟我走吧!刚好我也缺人手,我给你地方住!”女人走到一旁的八足机器人残骸里翻找起来,“啊……芯片全都被毁了,算了……无眠姐肯定会原谅我的!”
由良知趣地没有多问。
“对了,我叫诺拉,诺拉·沃克。”诺拉朝着由良笑了起来。
“诺拉吗。”由良念道这个名字。
“没错,诺拉!”诺拉笑得很灿烂,“你还有力气爬绳子吗?”
由良看到远处有一截绳子垂在地上,它一直延伸到吊桥上。
“应该能。”由良答道。
“那你可得跟紧了。”说完,诺拉就转身朝着绳子走去。她脑袋上的马尾一颤一颤的。
哇哦!!英雄救美啊!!幽灵激动地说。
不对,你不是美,幽灵又补充道。
“她好像听不到你的声音。”由良没有理会幽灵的话,“而且我们以后得换个方法交流,不然迟早会露馅。”
露什么馅,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东西吗?
“你觉得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什么幽灵,别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你疯了。
“嗯哼。何况我也不知道这个诺拉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恶意……
“你单纯得有点蠢了。”
干什么!我看她人蛮好的!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跟着她不是挺好的!
“……是这样。”由良想起最初的话题,“我们得找一个方法交流,不让别人听到。”
你就不能像我一样?
“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只在脑子里说话。
“……我试试。”由良试着在自己的意识里说话。
能听到吗,由良问。
能!你看,这下我们就能悄咪咪对话了!好像什么好兄弟说悄悄话!幽灵兴奋地说。
真恶心……由良极其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
“由良!快来啊!”远处的诺拉催促起由良。
来了来了,幽灵自说自话地就回答起来。
你能不能正常点?由良在脑内回道。
可是诺拉在叫我啊。
……受不了,由良迈起步伐走去。不过,想到总算能离开这个密封的地方,他的心情还是自然而然地愉快了不少。由良撇了一眼旁边的废铁堆。
比尔,我们算是替你报仇了,幽灵说。
“嗯。”由良表示认同。
从爬上吊桥,由良又跟着诺拉在这座下水道迷宫里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走上通往出口的路。一路上有不少被毁坏的清洁机器人躺在地上,从极其光滑的切口来看,都是诺拉身上带着的那把斧子的杰作。
由良默默地跟在诺拉身后。因为少了只靴子,走起路来有些别扭。
喂,心肺复苏是不是就是那个,需要按压胸口,然后嘴对嘴吹气的那个?幽灵突然提起这个。
是吧,由良淡淡地答道。
噢——那岂不是!她亲了……
“你正常点!”由良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诺拉回头问道。
“……没怎么,就是还有点头晕。”由良赶紧扯了个谎。
“还要能量棒吗?我还有一根。”诺拉关切地问。
“……不用,忍一忍就好。”
“别硬撑哦?”
由良点了点头,诺拉才放心地继续走起来。
你差点露馅!!幽灵责怪起由良。
难道不是你在这里发神经,由良骂道。
“从这里走到门口再沿着水流走就到外面啦。”诺拉走在前面带路,完全不怕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由良这个陌生人面前。
“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由良问。
“嗯?你问!”两人正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周堆满了纸箱。
“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跟你走。”由良的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诺拉显得不以为然,“我是开事务所的,只要我觉得可以做的事我都接!”
“什么事还需要带这么多武器。”由良问。
“有人让我来收集新投入使用的维护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嘛。可惜刚刚被你彻底砸烂了!”
由良这会儿才知道那个巨大的八足机器人只是个维护机器人,他又追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警察,现在不干了,帮别人打杂!”诺拉显得有些不耐烦,“满意了吧!?”
“……行,我跟你走。”由良接受了。
“真是的,事儿真多。”诺拉小声抱怨着。
就是,你事真多,幽灵附和道。
单纯会害了你,蠢货,由良直言不讳地还击道。
诺拉推开门,一阵风吹入房间。那清新的空气显然来自外界。他们终于到地面了。
由良走出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这是自由的空气,尽管空气中还混着废水的臭味。他吐出浊气,贪婪地呼吸着,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这里是地面的排水道。由良看向诺拉走的方向,在她前方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他能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与天空。天空是黑的,有几颗星星稀疏地挤在这个小小的视界内。由良快步跟在诺拉身后,他急切地想走到星空下,沐浴在月光下。他快步走着,又变成小跑,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赤裸的脚底踩在地上作疼。
星空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扩大,下水道的穹顶再也无法将他禁锢。
由良终于站在了月光之下。他享受着晚风吹拂他身体的触感。尽管这寒风冷得刺骨,尽管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但他快乐地享受着。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活着。
自由了————!!幽灵替他把心中的激动喊了出来。
这回,由良没有嫌他吵。
“别发呆啦,走了。”诺拉拍了他一下。
由良看着前方,是一片荒地,一望无际的荒野。他又转过身看向诺拉,诺拉正沿着防波堤的台阶向上走去。在她的上方,竖立着无数座散发着灯光的高楼。由良本能地感到不适,就像是野生动物对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本能性的惧怕一样,但他依然跟了上去。
嚯……真壮观……幽灵感叹道。
爬上防波提,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这里破败、寂静,没有人的痕迹,只有名为钢筋混凝土的尸骸。
“上车!”诺拉坐到立在街道旁的摩托车上,扔给由良一个摩托车头盔。她自己正在戴上防风眼镜,淡黄色的镜片掩盖住了她的蓝色眼睛。
喔噢太拉风了!!幽灵似乎格外兴奋。
由良接过头盔,有些笨拙地把头盔套进脑袋上。头盔有些挤,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大了。诺拉已经跨坐在摩托上,朝着由良招手。头盔很严实,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朦胧,由良只能隐约听见诺拉的声音。
他也走到摩托旁。诺拉拍了拍她身后的座垫,示意他上去。由良照着做了。
诺拉发动摩托,引擎开始运作,车身随着发动机的低吼震动起来。
“抓紧我!”诺拉对着由良喊道。
由良想不到怎么抓紧,只得搂住对方的腰。
“抓稳了哦?”
还没等由良答复,诺拉便拧动油门,用脚调整档杆。车轮在地面上急速摩擦,散发出烟尘与热气。下一刻,发动机爆发出轰鸣,疾驰在城市的街道上。诺拉的头发随风飘动起来。
高速行驶下的寒风吹得由良发冷,逼得他不自觉地搂紧了诺拉。所幸头盔挡住了强风,让他还能看向四周的景色。街灯散发着微弱的暗光,照亮了墙漆脱落的房屋。这些房子飞速地从由良的视野中向后滑动。很快,灯光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颜色也丰富起来。全息投影的广告牌密密麻麻,还有用着霓虹灯管装饰的各种店铺。周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五光十色的场景让由良看得有些迷茫。高耸的大楼树立在由良身边,街上的行人多得仿佛现在是最热闹的午后。
哇哦……幽灵只剩下感叹。
由良沉默不语。这幅繁荣的景象让他不适,他清楚地记得这些靓丽的景象的地下深处,还躺着无数具被焚烧的无名尸体。
这些靓丽的景象在摩托的急速飞驰下也如同转瞬即逝的电光。很快,场景又变得黯淡、寂静。街边的房子几乎都关着灯,或是从玻璃后发出微弱的暗光。
诺拉在街边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转过身对由良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说完,诺拉就小跑着跑到一间店铺前,推门进去了。
由良看了眼店铺的名字,橘色的霓虹灯管拼出了“Every day is NIGHT”。店铺的位置在地下,那张店铺招牌几乎贴着地面。他下了车,摘下头盔。冰冷的晚风吹在他脸上,瞬间结起一层水珠,只缠着绷带的脚踩在铺着沥青地面上有些难受。由良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似乎四处张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你有想起来什么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又看了一圈,周遭的景色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但如果我能看懂这里的文字,说明我肯定在这片地区生活过。”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是个精通多种语言的顶级警察?
“但我感觉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一种直觉。”
然而你连这城市叫什么都说不出来诶。
由良扭过头,看向远处那些耸立着的高楼。它们灯火通明的亮光甚至点亮了天空,将闪耀着的星星都遮住了。他看着那些楼,他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那又怎样。”由良不屑地说道。
算了,记忆这东西迟早能找回来,而且就算找不回来了其实也无所谓不是?反正根据你的经历来看,大概就算找回来了,里面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那也不行,有没有记忆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
“那是我的一部分。”
……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幽灵又说。
“什么事。”
你得学着用不张嘴跟我说话!
“不习惯,脑子里两个声音感觉像精神病。”
那也得学!不然迟早露馅!你看看你刚刚是不是就让诺拉听到了?
由良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他在心里说。
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
“那我……”还没等由良说完,幽灵就打断他的话。
不能张嘴说!
“……”由良撇了撇嘴。
那我问你,我受伤的时候你会不会痛,由良问。
不会,幽灵干脆地答道。
那我们算个屁的共同体,由良的语气极其不满。
怎么说呢,我就有点像个观众,你的眼睛就是播放器,你把眼睛闭上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你把耳朵捂住了我也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你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由良问。
是的,不过谁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机会控制你身体呢,幽灵轻飘飘地说。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就算我感受不到触觉,我也能感觉得出你受伤时的痛苦,幽灵缓缓说道,我感觉得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经历的东西我肯定承受不住。
“……得了,你别来关心我。”由良不屑地说道。
“嗯?我干什么了吗?”诺拉突然凑到由良身旁问道。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
“神经兮兮……”诺拉数落了他一句,“好了,事儿办完啦,我们回家!!”她的情绪转变快得像是切换了频道一样。
你就不能不张嘴吗?幽灵生气地问。
你闭嘴不就行了,由良反击道。
由良戴上头盔,坐到诺拉身后。
“抓紧了哦?”诺拉潇洒地问。
没等由良答复,摩托便疾驰起来。
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栋三层式的平房前,两侧都是与它差不多高的居民楼。一楼有一间车库,卷帘门的底部用一把锁锁在地面上的卡扣上,卷帘门旁有一扇中间带玻璃的木门;二楼有着一长排联排玻璃窗;三楼则是装着两扇标准尺寸的窗户。
“到啦。”诺拉下了车,摘下防风眼镜。她的眼睛周围一圈都被眼镜压出了印子,头发也因为强风被吹得有些凌乱。
“这是你家?”由良摘下头盔问。
“唔……算是?”诺拉走到卷帘门旁,蹲下解开锁,将卷帘门推上去,再将摩托车推进车库。由良捧着头盔跟了进去。车库内堆满了杂物,上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尘与霉味。只有眼前的一小块地比较干净,从轮廓来看那显然是用来停摩托车的地方。诺拉将摩托车熄火,拉下脚撑,让由良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工具台上。
“我要住这里?”由良问。
“当然不是这一层啦!还是说你喜欢住垃圾堆里喔?”诺拉疑惑地反问他。
她怎么可能让我们住这这种地方,幽灵也附和道。
“跟我上楼,先带你去看你以后住的地方。”诺拉晃着她的头发从车库的侧门走了出去。
由良跟上,车库侧门直通向楼梯间,楼梯间正对着的是卷帘门旁的那扇木门。诺拉在这里换上拖鞋,又从鞋柜中拿了双大号的一次性拖鞋给由良。两人的脚步在木台阶上吱呀作响。
到了二楼,空间顿时宽阔起来。一整层楼没有用墙壁隔开。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三面放着沙发;茶几正对着的长沙发后便是由良从外面看到的联排玻璃;房间再往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后立着储物柜;办公桌右后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厨房。
“诺,那张沙发就是你的床啦!”诺拉指了指那张深色的沙发。
“沙发?”
“怎么?那沙发躺起来老舒服了!”诺拉坚定地说,“就是客厅这个吊灯有点问题……”
“问题?”由良重复道。
“那个灯总是会闪来闪去的,断了电它也一样闪来闪去,换了灯芯也没用,也不是电路问题……就很奇怪!要不你修一修?”
“……到时候我看看。”由良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吊灯上,眼神有些异样。
“那就交给你咯。”诺拉拍了拍由良的肩。
总归有个地方躺了嘛,幽灵似乎很不介意。
“嗯。”由良答应了。
“不过……要住可以,但你得替我干活哦?”诺拉提出了条件。
“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别管啦,反正不是坏事。”
“你跑进下水道里拆掉别人的机器人算什么?”
诺拉不以为然,“反正都是黑心公司的黑心产品,拆掉几个也无所谓吧?”
“……行。”
“那以后你的那份工资照发,但房租要从里面扣!没委托的时候你想干嘛干嘛!但是不许干坏事!”
“干坏事?”
“什么坏事都不能干,包括欺负老人小孩这种也不行!”
由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这种条件。但他也无所谓,“……成交。”
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握住了。
炽热的触感通过诺拉那长着茧子的手传到由良手心。诺拉对由良露出了充满善意的笑容。“从今往后,你就是‘诺拉事务所’的员工啦!”
什么土名字,由良心想。
她的手真暖,幽灵飘飘然地说。
你不是没有感觉吗?
脑补的!幽灵懊恼地说。
“对了,”由良突然问道,“你知道那个下水道里都有什么吗?”
“除了机器人还有什么吗?”诺拉疑惑地问。
“……没什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被抓到那里去的?”诺拉追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打晕抛到下水道的。”由良撒谎说。
“有道理……你也真是可怜呐。”诺拉相信了他的说法。
“不用可怜我。”由良冷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深坑的事?幽灵问。
她不需要知道。
真的有必要这么警惕吗?
有必要,她知道我有东西瞒着没讲但也不逼问我,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我还不打算第二天就变成尸体。
“喂喂——由良……?是不是太累了?”诺拉在由良面前挥起手来。
由良才注意到自己和幽灵交流的期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诺拉的话,“……是有点。”他说。
“也是……那你赶紧去洗个澡吧!你闻闻你自己!臭死啦!”
诺拉领着由良到了三楼。这里是诺拉的卧室,唯一的浴室也在这里。诺拉的卧室不大,只有二楼三分之一的空间,阳台与浴室占掉了剩余的部分。
由良瞥了一眼她的卧室,被子揉成一团,内衣与袜子都随意地散在地上,床头柜上还有好几袋吃空了的零食。
她的房间……好乱……幽灵小声说。
……确实,由良也这么觉得。
“你去洗澡吧!浴巾和换的衣服我给你准备。”诺拉催促着把由良推进浴室,“快去快去。”
由良被诺拉给推进了浴室,随后从门外传来了她下楼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一面镜子就在他的面前。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幽灵问。
“是。”
那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说不定是个大帅哥,幽灵的语气有些揶揄。
不知为何,由良突然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那面镜子。他感觉自己会看到些令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会让自己崩溃。
不看看吗?幽灵又问。
“不想看。”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
你害怕了?
“或许是。”
你害怕看到自己真面目?
“不知道,有种没由来的抗拒。”
搞不懂你,这有什么好抗拒的。
“不用你管。”
反正迟早你会看到自己的模样。
由良没有回应,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说是衣服,不过是从下水道员工休息室里拿来的外套与裤子罢了。它们已经被下水道里的维护机器人的圆锯给切得如同碎布。由良把它们脱下,上面散发出一股污水的难闻的味道。
拧动水龙头,热水从花洒中哗哗流出,蒸气与水气从地面上升起,附在玻璃上。由良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他喜欢这样。他取下缠在脚上的绷带,走进浴室里。铺在瓷砖上的防滑垫按摩着由良的脚底,热水接触到肌肤上那些伤口产生微微的痛感。
由良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清水冲去他身上的污浊。被染成血黑色的污水流入脚边的地漏。他挤压一旁的三合一沐浴液,将泡沫涂满全身。泡沫裹挟着更多的污渍一同被冲去。由良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上面满是伤痕,新伤与旧伤混在一起。
或许是热水澡真的非常放松,以至于由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都跟着松懈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浴室外的脚步声。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由良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只见几件衣服与一件浴巾被扔到了洗手台上。“给你的衣服!”诺拉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唉,自由自在地洗热水澡可是人类才有的特权,幽灵感慨道。
你又感受不到,由良一边搓去身上的泥垢一边回话。
那也不妨碍我想象它有多爽。累了一整天,总算能用热水澡洗去身上所有的脏污和疲惫,完事了要是能再美美吃上点东西,那不开心死了,幽灵越想越远。
还行吧,由良的回应很平淡。
真没劲,不会享受生活!
说得像你就会享受了一样。
再怎么样也比你好点,幽灵愤愤地说。
得了吧,由良拧上水龙头。从水雾中走出。水从他的身上滴落,打在地上。身上那些细微的伤口因为热水冲洗,又开始渗出些许血液。深蓝色的浴巾染上血迹,由良换上诺拉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一件黑色T恤、一件棕色帆布外套、还未拆封的男士内衣袜子(诺拉刚刚出门买的)、一条米色工装裤。由良胡乱地擦干自己的头发,穿着拖鞋走出浴室。
诺拉正坐在床沿吃着零食。她一见到由良出来,立马凑了过来,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零食袋里的薯片碎屑撒在床上了。
“嚯……没想到你打理完还挺人模人样的嘛……”诺拉弯着腰凑到由良跟前打量着他。
噢噢被夸了,看来你长得不赖嘛,幽灵这激动劲,仿佛被夸的是他一样。
这真的是在夸我?
“不过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诺拉又问道。
“耳朵?”
“右边的耳朵,少了一块。”
由良伸手去摸,发现他的右耳边缘凹凸不平,摸不到耳垂与耳廓。
“大概是以前受伤弄的。”由良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不影响他的听力。
你身上伤也太多了,幽灵忍不住说。
“可惜这样就不能打耳钉了。”诺拉揣着手说。
由良注意到诺拉的左耳上打满了耳钉,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我也不想打。”由良说。
“耳钉多酷!感觉你这种表情阴暗的家伙还挺适合的。”
“阴暗……”由良有点意外。
“要不你照照镜子看看?”诺拉说。
“不了,我要去休息。”由良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好吧,快去休息,明天就得起来给我干活!”
“好。”由良走诺拉身边走过,准备下楼。
“对了,你说你失忆了,不需要我帮你吗?”诺拉叫住由良问道。
“不需要,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噢,那随你!”
“等等等等!!”诺拉又喊住由良。
“还有什么事?”由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坐过来,”诺拉坐到床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床上正放着一箱医疗用具。
“……不用。”由良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诺拉起身拽住由良的手。
“松手。”由良瞪了诺拉一眼。
诺拉完全没理会,“不行!你现在我的员工!我要对员工的健康负责!”
“啧……真麻烦……”由良妥协了。他坐到床沿,让诺拉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把外套脱了,衣服也卷起来。”诺拉说道。
“非要这样?”
“当然咯,不然怎么上药,很快的!”诺拉从药箱中拿出一罐喷雾,对准由良身上的伤口喷起来。
“这么多伤你都没事,命真大啊……”诺拉感叹道。
“可能我耐揍。”
喷雾的药剂在伤口上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带着点清凉的刺痛。
“别乱动噢。”诺拉拿出一卷绷带,在由良的腰上绕起圈来。诺拉的脑袋几乎抵到由良的胸口。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气味。
“你一个人住这里?”由良问。
“是啊,就我一个。”诺拉在由良的腰上用绷带打了一个结。
“这房子很便宜?”
“这房子以前死过人,所以价格很低,我就买下来了。”
“……这样。”
诺拉又在由良的脚上缠上绷带。月光映在诺拉的侧脸上,床头柜的夜灯照亮了她的另一半边脸。在这难得的宁静的时刻里,由良看着诺拉给自己处理伤口,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啦,你可以走了!”诺拉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谢了。”由良极小声的说了句,随后立即下了楼。
啧啧啧,真好啊……幽灵不合时宜地说。
他躺在沙发上。正如诺拉所说,这张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服。底子柔软,空间也很大,完全够躺下一个人。诺拉已经事先把被子放在沙发上了。他盖上被子,很厚。被厚实的被子压着的感觉也很不错。
由良需要休息,但他还不困。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窗外的月光撒在二楼昏暗的房间里。
睡不着?幽灵问。
“是。你需要睡觉吗。”由良少有地主动问起话。
我当然也需要咯,是个生物都需要休息。
“你还算生物?”
你这是歧视。
由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下水道的那个深坑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想知道自己的死因。
“你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当然想不起来,就跟你其实也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叫什么一样。
“没错。”由良这个名字,只是他自己手环上的名字罢了,或许他的真名并非如此。
下水道里的事,我们得告诉别人,幽灵说。
“谁会信。”
至少可以告诉诺拉。
“不行。”
她在下水道里找到的你,知道你失忆,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行就是不行。”由良坚定地说。
所以你完全不打算找诺拉帮忙?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诶。
“还不能相信她,她也一样有事瞒着我。”
有事瞒着你?
“她带着武器出现在下水道,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
那倒是,但我感觉她挺真诚的……
“没救了。”由良叹了口气。
但是,下水道里发生的那些事,总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了,幽灵还是不死心。
“我感觉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则。”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至少我们还记得有这些不认识的人存在过,幽灵说。
“记得他们也没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也能让所有知情的人闭嘴。”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就保持沉默,幽灵反驳道。
“你在我脑子里都做不了什么,还想做别的?”由良挑衅着。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吊灯突然开始如诺拉所说的那样闪烁起来,照得房间内一闪一闪,格外恼人。由良记得自己没有打开吊灯的开关。
喂,我从刚刚就很在意……吊灯上的那一团东西,是诺拉放的?
“不知道,但我感觉她看不见。她刚刚说吊灯的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团玩意。”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见?
“不好说。但诺拉肯定没看见。”
由良直直地盯着吊灯边上的那一团像烟雾一样的气体。气体呈亮蓝色,围绕着吊灯不断地飘动,里面的光忽暗忽明,像是有生命一样。
要不趁现在看看啥情况?可能这就是让灯闪来闪去的原因。
由良同意了。他推动一旁的单人沙发,踩在上面。由良将手伸向那团气体。还没触碰到,他就感觉到一阵炙热与强烈的情绪。
这东西有生命?我感觉它好像很生气……幽灵也感受到了从气体传来的情绪。
由良仿佛能听到人的声音,但听不出到底在讲什么,只能感觉充斥着混乱与尖叫。
要不别干了?幽灵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干脆地将手伸向气体。
一阵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月正在工作台上摆弄着手中的活动扳手,桌上堆满了各种散落的零件,根本认不出这东西拼出来会是什么模样。这又是无眠的一个无理委托。
月心烦意乱,对她而言,将这些电子元件、金属板重新组装在一起并不是难事,只是……
你真的了解你姐姐吗?
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就像是在四面包围的墙壁中不断回荡着的波纹,只不过这波纹并不会随时间消逝沉静,而是愈演愈烈,直到把整个墙壁震碎。 “啊……”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扳手和热熔枪,摘掉劳保手套,起身走向卫生间,她用余光瞥向电脑前的岚,姐姐正在写一些自己看不懂的程序,另一个屏幕上是一款最近在社区网络上特别火热的游戏界面,她也看不懂画面上的那些看起来很酷炫的内容。
月进到卫生间,对着洗手台冲了把脸,冰冷的水把脸蛋扎得有些刺痛,不少水滴也沾湿了她火红色的头发。她看向化妆镜中的自己,她也无法描述出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表情,既不是消沉,也不是愤怒,更不是崩溃。
你真的了解你姐姐吗?
这句话就像是把月深藏在内心深处那无法被光找到的秘密给粗暴地挖了出来还摆在众人面前,月无处可逃。
“我真的了解我姐姐吗……”
今天早些时候,月带着无眠委托她制作的时尚小垃圾——一个能出可乐的咖啡机,来到无眠的咖啡厅。
“欢迎光……哎呀,是月妹妹来啦,快来快来,姐姐这里有咖啡糖给你吃。”无眠的声音并不像是真情实感地在欢迎她,让月感到有些别扭。但无眠确实是把月当小孩看待的。
月有些不满地把货物撩在吧台上,估计再重一点力,就把机器给摔坏了。“我不是小孩,不要糖。”
“好好好,月已经是大姑娘了。”无眠倒是自己拆开了一块糖的透明塑料包装,丢进嘴里吃起来了。
“你怎么像个老妈子一样……”
“咕呜,好受伤!明明你无眠姐姐我还那么年轻。算了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还是先看看货吧。”
无眠吃力地把硕大的机器搬到工作台上,而月拿着那机器的时候倒是轻松得多。店主接上电源,把自己千辛万苦搞来的(从不知道哪儿的小贩那里讨价还价买来的)的浓缩可乐粉加入机器中,拿出一杯咖啡杯放在出水口上,按下贴着充满年代感的汽水按钮后,机器开始运作,发出滋滋声响,冰凉的汽水从出水口中注入到狭小的咖啡杯里。
然而无眠从未喝过汽水,她并没有想到可乐居然会起泡,大量的褐色气泡噗呲噗呲地从矮小的咖啡杯中溢出,弄脏了工作台,而机器还在往杯中注入可乐,越来越多的可乐从杯中溢出,哗啦啦洒在地上。直到机器达到月预设的量后,这个绝望的场面才结束。
“啊……居然会跟啤酒一样……看来不能用咖啡杯装啊……还得去换个大点的杯子,好麻烦……不过按一下就能出饮料,真方便啊……要不以后我也用这种机器来糊弄一些讨人厌的客户。月~这个机器还能再装上出咖啡的功能吗~”无眠在喊月的时候那语调让月都觉得快反胃,简直就是大人哄小孩的语调。
“唉……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具体要什么功能,是能一边煮咖啡还是只要做个容器然后按一下咖啡就会乖乖地流出来?”
“是后者~”
“你要是再用这个语气我就拒单了哦。”
“好好好,不闹了。你去弄你的吧,我和岚打游戏去。”
“嗯……?你怎么和姐姐……”岚的名字立刻勾起了月的注意。
“我和她不也是熟人吗?有什么问题?”
“不……我是指……私下……一起玩游戏这种……”月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尴尬。
“哎呀哎呀,你吃醋了?你难道担心的心爱的姐姐被我拐跑了吗?”
“……怎、怎么可能!”
“不过认真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的姐姐可能哪一天就真的跟某个陌生人跑了。”
“不会的!谁要是想从我身边抢走我姐姐我就把他杀了!”
“是嘛,那如果是姐姐自愿的呢?比如……要是岚想当我的恋人怎么办?”
“你……你在说什么……”
“只是打个比方嘛。但是,你真的了解你姐姐的内心想法吗?你知道她是你最亲爱的姐姐,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她……她……她是我的家人……”
“哎呀,好像月妹妹说不出别的东西了呢,这样的话,你姐姐还是交给我来照顾吧,我打游戏可全靠她带我呢。”
“你……你敢!”
“只要是岚自己愿意的话,你也不能拦着吧。不过,只要你能找到你姐姐的真实想法,我就答应你不去联系她,至少不会再有私交,怎么样?”
“真的吗?”
“大人不骗小孩。”
“……好,我答应你。”
“好啦好啦,我得赶紧上线,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了。对了,可别让我等太久哦,要是在你找到答案前岚就被我攻略了,可别怪我。”
“你……你好讨人厌!”
“嘛,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了。加油哦。”
“……”月恶狠狠地盯着无眠,这似乎是从她来到这座城市之后第一次展示出如此巨大的敌意,要不是出于她们之间复杂的合作关系,月现在肯定已经一拳打在无眠的脸上了。她强忍着不满,越过身旁的无眠,把咖啡机拿走,甚至完全不在乎那粗鲁的动作把边上的杯子碰倒在地上。
无眠看着气头上的少女,叹了口气。
“唉,小孩子真麻烦。”
时间回到现在。月再次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那台咖啡机还处在零件状态,而月也没有半点想把它拼回去的心思,甚至不如说她希望现在这堆零件就是无眠。
姐姐还沉浸在0和1的世界中,而月希望自己的姐姐就在此刻就在她的身边。少女悄悄走到姐姐身旁,俯下身,用手搂住了姐姐,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姐姐……”
“月……我正在忙呢……”
“我不会打扰姐姐的,只是靠一会儿……”
“嗯……嗯……好吧……”岚的头发上带着洗发水的味道,那是月买的,也是月喜欢闻的味道。小巧的女孩就这么趴在她姐姐的肩上,稳稳地嗅着姐姐的味道,这样能让她烦躁的心沉静下来。但她逐渐平静下来的心境被那句该死的话给打破了,就像不知趣的人随手捡起一块又丑又沉的石头丢到池塘里那么粗暴。
月心烦意乱,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又乱了起来,她目光扫视着岚面前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电脑内容。她虽然知道将这些图像显现出来的工具都是由一些什么零件构成,却完全不了解这些零件构成的机械所做的东西。其中一个屏幕与其他哪些满是密密麻麻文字的画面不同,那是岚的游戏屏幕,画面中一个Q版小人在明媚的环境中四处走动,与人交谈,一切都显得格外和睦,与现在这个充满了阴天和雪雾的地方截然不同。
“姐姐……你在玩的那个是什么游戏……?”
“嗯?这个……是《动物森友会》,就是……跟别人一起过家家的游戏。”姐姐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可那个“别人”,一下就把月的注意力拉到了警报线,月的心跳突然开始加快。
“别人……是指?”
“就是和网上的一些人嘛……主要是和无眠……这个档就是我和她的……”
无眠,我和她,月的神经被粗暴地拨动,强烈的不适感从脚底涌上直冲脑袋,她觉得自己一阵眩晕,好像随时都会呕吐或是晕倒在地。
“……是嘛,姐姐和她关系很好呢。”月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几乎没带一丝感情。
“嗯……无眠姐她人又温柔又体贴……还会和我一起玩游戏……”
“……是嘛……”月强忍着想要当场辱骂无眠的冲动,应付了姐姐的话。
话题结束,月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搂住姐姐的双手,回到自己的工作台上,而姐姐则是继续回到自己的工作与社交中。
“……我……”月低声轻叹,双手紧紧攅起。她再次看向姐姐,突然间,她觉得姐姐离自己格外遥远,简直就是那句很讨人厌的东方老话一样。月想要戳破两人之间的壁障,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做起,和姐姐共同的话题?她好像没有;姐姐一起玩?月对游戏并不感兴趣,岚也并不懂那些充满铁锈与机油味的美,除去那半强制性的亲热之外,姐妹之间似乎并没有除此之外更多的互动。正如无眠那个混蛋所说,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姐姐。
夜晚,月躺在双层床的上铺,还没睡,她等着姐姐关掉电脑,来到床上。她有些话想对姐姐说,一些只有在床上才能谈论的话题。可岚的屏幕依然亮着,那几个用来编辑程序的屏幕已经暗去,可那个闪烁着明媚画面的游戏专用屏幕还亮着,而且显然,让岚沉浸于游戏之中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开咖啡店的。
“……姐姐就这么喜欢和那个家伙玩吗……”月显然是吃醋了,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也不会承认,但她显然是吃醋了,而且醋意有点大得吓人。思来想去,抱着被子翻来覆去,月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把姐姐抢回来。
月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还沾上了些许灰尘。岚就像个网瘾玩家一样全然注视着屏幕,戴着耳机,周遭的一切都发现不了。直到月已经来到她身后,站到她面前,跨坐在岚的双腿上,用自己略显小巧的身体挡住岚的视线,岚才注意到月。
“……月?”岚摘下了耳机。
“……姐姐,让我靠一会儿……”月把自己的身体几乎可以用埋这个词来形容,埋入岚的胸膛,她的话语轻声细语,但又几乎是包含着一点强硬式的命令。
“……月……不要这样……会影响我的啦……”
少女的身体一震。这样的对话其实已经发生过许多次,月总是会这样有些不讲理地向姐姐索取,月也会半推半就似的拒绝,只是这次对月来说,格外刺耳。
“会影响姐姐什么……和无眠打游戏吗?难道无眠比我还重要吗……”月的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些颤抖。
“你……你在说什么……”
“无眠那家伙……就是个混蛋……!她要把姐姐从我身边抢走!!”
“你这么说她……太过分了……”岚完全搞不清状况,在她眼里,月就像是来了莫名的脾气一样,即便岚性格内敛,她也对妹妹这乱来的行为有所不满。
“是她自找的!她活该!”月的声音愈发响亮,而且死死地搂住了岚。
“我……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朋友……!”岚一把推开了月,月撞到桌子,设备晃动,不少东西甚至摔落在地。
月愣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姐姐,觉得有点陌生,明明……明明以前都是只属于自己的……自己的唯一的姐姐,是会给自己温暖的姐姐,居然……居然会为了一个别的外人反对自己……月只觉得四肢发冷,心脏激烈跳动着。
“所以……所以……姐姐比起我还是更在意外人?……明明,明明……一切都是我提供给姐姐的……姐姐的安全……姐姐的设备……从以前,从一起逃出来开始……就一直是我……”少女在抽泣,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是我……姐姐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我想对姐姐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我是你的姐姐……不是你的玩具!我的生活不需要你点头才说了算!!”岚也生气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妹妹生气,也是她第一次生气。
“是吗……所以……姐姐不需要我了?……那我走。”
月离开了房间,穿着单薄的衣服,只身走到了大街上,只留下岚一人。
刚把门摔上,眼泪就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滴下。委屈……?也不全是;失望?也不尽然,各种负面感情组成一个复杂的苦水将月浸泡在其中,以至于刺骨的冷天都无法让她感到疼痛。姐姐为什么会护着无眠而不是她?一定是那个女人蛊惑了姐姐……只要把她杀了……姐姐一定会回心转意。
这个危险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愈发真实,她用一万种方法说服自己无眠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又用一万种方法说服了自己应该动手。月认定了这个想法。少女口中不断呢喃着无人能听清的话,她的步伐僵硬,简直就像是失了魂,脑海中的思绪只有将无眠杀死这一条。
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无眠咖啡厅门前了。月推开门,铃铛发出清脆声响,那还是当初月送给无眠的。
“欢迎光……诶,月妹妹来啦?”无眠像个没事人一样打着招呼,但月完全没回应。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月的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逐渐变大。
“喂……?难道你生气了……因为岚的事……?”
月越走越近,已经到了十步以内的距离。她从腰后取出防身用的多功能刀,被打磨得光亮的刀身在暖色的灯下也依然散发着凛洌寒光,月盯着眼前的女人,“都是……你的错……只有没有你……岚就不会离开我了……!”
月举起刀,准备刺向无眠。
当月再次醒来时,她坐在一个行军床上,身后是被漆得洁白的墙壁。她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内放满了生活用品,一张不大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直到她看到挂在衣柜把手上的那件咖啡店服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月试着活动一下身体,浑身酸痛,双手被反绑,双腿倒是没被绑上,于是,月便下了床,艰难地想要打开门。她背对着门,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去试着拧开门把手。而她还没打开门,门就被人拉开了。向后依靠的支撑点突然消失,月直直摔倒在地上,她看到无眠正看着她。
“能自己起来吗?”无眠问。
“……”少女没有回话,她挣扎着起身,看着无眠。
咖啡店老板娘拖过来一个椅子,放到月的身旁,示意她坐下。少女犹豫了一下,照做了。
无眠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从裤子口袋中抽出一根烟,点了起来。
“你当时是真的想杀了我?”
“……”月没有回话,她默认了。
“幸好我还带了个电击枪……不然就等着你们给我扫墓了。”
“算了,你也不想听这些,你来这里是为了岚吧。”
“是。”月的话语单调无比,虽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愤怒,却也已经平静下去不少。
“好吧好吧……我招,早知道就不接这个活儿了……诺拉尽出些馊主意……”
“诺拉?跟她有什么关系?”
“哎呀……去勾搭岚的事,是诺拉让我干的嘛,就是为了气你。”
“把话说清楚,我不懂。”
“这么说吧,我们觉得你和岚迟早会出事。”无眠抽了口烟,火星顿时变得明亮。
“出……事……?”
“你自己没注意到吗?你和你姐姐那病态的关系。我知道你们两个以前相依为命,但到了这里,环境变了,一切都变了,岚想要适应新的生活,而你还沉浸在以前的世界中。”
“你们两个都把你们之间的感情想得太理所应当了,一个以为自己独占对方天经地义,一个对被保护习以为常。而只要一方想做出改变,这种关系就会破裂。”
“……”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你最爱的那个岚居然会和你吵架,居然会拒绝你。她想要接受新的生活。”
月害怕了,她颤抖着。自从有记忆开始,岚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朋友,可以说,岚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害怕着失去岚,没有什么比被岚抛弃还要可怕的,比死亡还可怕。
“姐姐……不要我了……?”
“那也不会,再怎么样,你也是她唯一的家人。”
“家人……”
“但你想要的恋人关系,需要你自己去努力。”无眠拍了拍月的肩膀。
“我给你松绑,你可别打我。”
无眠绕到她身后,替她解开了绳子。
“好了,回去吧,你姐姐还在等你呢。对了,走之前给你个抱抱。”
少女被拥入怀中,无眠的衣服上充满了咖啡豆的焦香。那拥抱与岚的感觉并不相同,可也一样令人安心。此刻,月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眼泪打湿对方的围裙,眼睛也变得红肿。
“哇……我的衣服……”无眠大叫起来,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就是带小孩吗……”
再次回到事务所,月看到诺拉和由良正站在门口,而诺拉则是远远地朝她招手打招呼。月连忙擦了擦脸上那已经干涸的泪痕,然后怎么样也掩盖不住那红肿的眼睛和鼻子。
“你总算回来啦——可把我们等死了!”诺拉的声音充满元气,让人听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情变好。
“你们……”
“岚正在里面等你呢,进去吧,该说的我们都和她说了,无眠也一样吧。”由良说。
“……嗯……”
“快进去快进去~”
“诶……不……等……”还没能月说出半句话,诺拉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把她推到房间里去。在房间里的,正是她的姐姐。
“月……”
“姐……姐姐……”
月紧紧攥着拳,目光闪躲,嘴里满是想说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甚至忘了身后还有两个在看戏的。
“……”
“……”
两人之间充满了沉默,两人都像是犯错的孩子,即便知道错了,却也羞于开口。最后还是岚这个做姐姐的先说话了。
“月……你好像……哭了……”岚的聊天技巧看来不怎么样。
“……嗯……”
“当时……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对不起……你……你是我最……”
“姐姐不用再说了……”月打断了岚的话。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向前,走到岚的面前。接着,她——
抱住了岚。
“……月……”岚回抱了月,她轻轻搂住月那娇小的身体,将其拥入怀中。
“姐姐……”月的声音充满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我喜欢姐姐……我爱姐姐……”
“我想成为姐姐的家人,姐姐的恋人……姐姐的唯一……”
“我知道……我……”岚犹豫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对月有爱情方面的感情。
“姐姐不用回答……我会让姐姐重新喜欢上我的……”
“但……月……月希望姐姐能亲月一下……”月撒娇了,这是她第一次撒娇,有些蹩脚,却可爱极了。她仰起头,嘟起嘴,眼角还挂着泪珠,面颊红彤彤的。
在岚的记忆中,月从来都是一副坚强独立的模样,月替她挡住了一切风雨,大部分时间都是充满警惕与敌意的神情,而这般模样,岚也是第一次见。她心动了。
岚生硬地低下头,用自己的唇碰了碰月的唇。这是岚第一次主动亲吻月,即便是月求来的。
感受到那青涩的亲吻,月却笑了,笑得很灿烂,她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姐姐,将自己的埋到月的怀中。月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微笑着放任月的任性。而在门外看得早就乐开了花的两人终于推门进来,庆祝着这对小情侣的复合。
最后的最后,除了无眠,大家都忘记了她的咖啡机还没做好。
无眠的咖啡店今天生意并不好,只有诺拉这个客人,而且诺拉一般都是来吃霸王餐的。
“无眠姐你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啊?”
“你说呢,完全没客人嘛,根本开不了张!”
“那不还是因为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才导致的嘛!”
“没人来我怎么不愁眉苦脸!”
“那你装装样子嘛,比如穿着那种……唔……宅男特别喜欢的衣服摆出笑脸,客人一定会哗哗地来!”
“……要我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唉……所以诺拉小妹妹今天过来干嘛?”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来蹭吃蹭喝啦!无眠姐的东西好吃又不要钱,不吃白不吃!”
“……明明是你从来不付钱。不行,不能就让你这么白嫖我,你得付出代价!”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我可不会让你割肾的!”
“你在想什么呢……肾拿来做菜又不好吃。你给我讲故事就行,你自己的。”
“唔……成交!那我要一杯热可可和鸡肉三明治!”
“好,那……你就和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那个被你埋在坟墓里的故事。”
“无眠姐真是恶趣味,居然想挖别人坟。”
“你又没死。”
诺拉坐在吧台凳上,歪着脑袋回想自己的往事。
“唔……以前啊……哎呀……以前的日子可真乱……”
“菜鸟,第一次出任务,别紧张,握好手里的枪,她是你唯一值得信任的朋友。”
“嗯……嗯!”
金发的少女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警服,胸前塞着厚实的陶瓷防弹插板,对讲机、手电筒、急救包、备用弹匣、应急干粮、镭射指示器等等道具均匀地分布在她的全身,她的肩章挂着“AGPD”的字样。
手中的点50大口径手枪对她来说稍微有些重,但这种感觉早在训练时就已经习惯了。在很早以前,警用手枪的以强调制止力为主要目的,而到了现在,能有效的击毙对方却成了第一点要考虑的。按照警方的说法,收监所需要的社会支出远大于当场击毙,这一公开表决的提案以极高的赞成率得到了通过。现在,每个警员都会配备一把这样的大口径手枪,配上以提升杀伤力为主的空尖弹,确实有效解决了监狱人口过于拥挤的问题。
“诺拉,进入案发现场前该做什么,还记得吗?”与诺拉同行警员问她。
“报告瓦伦汀前辈!首先确认周边环境与情况,进入现场后确保现场不被破坏并拉起警戒线,然后开始调查!”
“不错不错,看来你的理论课有认真听嘛,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会上课打瞌睡的类型。”瓦伦汀作为老前辈,她脸上的伤痕就是经验的证明。瓦伦汀看起来比诺拉高了将近一个头,体型也壮实不少,据说她马上就能评上警司。
“嘿嘿,我对感兴趣的事情还是很有干劲的!”
“哼,做这种事可不能只凭兴趣,你应该知道当条子要承担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吧。”
“我当然知道!”似乎是对瓦伦汀的教训有些不满,诺拉也鼓起了腮帮子,“给人民带去公正,是这句吧?”
“……没错,希望你不要忘了这句话。而且,你漏了后半句,严格听从指挥。”
“噢……不就是想让我老实听你话嘛。”
“在现场,一点点差错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啦!我又不是笨蛋!”
“行了,别贫嘴了,出任务。”
“好!”
这是诺拉的第一次执行外出任务,她早早地就把任务简报记了下来,在民房中发现尸体,对现场进行保护和取证,并等待法医验尸。
出事的民房是个有着三层结构的平房,一楼是个大型车库,二楼与三楼为民居,二楼有着长方形的玻璃幕墙,三楼则是类似于阁楼的结构,因此三楼有着较为开阔的天台。
瓦伦汀让诺拉在一楼入口拉好警戒线后跟上。在诺拉布置好警戒线后,也立刻前往了二楼,刚一进二楼,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那是刺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
“呃……好……好难闻……”
“习惯就好。”
瓦伦汀已经在查看尸体,诺拉也凑了过去,刚看到尸体第一眼,强烈的呕吐冲动就从诺拉的胃里涌起,她强忍着那不适才没有呕出来。
“你要吐的话,前面应该有厕所,或者出去吐。”瓦伦汀看都没看诺拉这边,就知道诺拉此时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这……这人……都快烂完了!已经要成一摊泥了!”
“嗯,仅凭我们从尸体上是看不出什么了,等法医来。我们先看看现场还有没有别的踪迹吧。”
“嗯……嗯……”尽管诺拉已经不去看那一滩尸体,但刺鼻的恶臭还是在她的鼻腔里萦绕。她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搜查现场上,好让自己能忽视那股恶臭。二楼有一个小型厨房与一个客厅,厨房里都是些常用的电器,而客厅有着一个沙发组,另一头是办公桌椅与柜子,死者就倒在沙发与办公桌中间的位置。
在开始调查前,诺拉按照流程里的指使戴上了手套,而瓦伦汀则完全没有照着手册上的来,她直接用手背与指腹去触碰物品。诺拉先去检查厨房区域,拉开冰箱门,里面的食物在近期内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部分食物已经呈现腐败现象。灶台上发现了一些灰烬,是将纸张焚烧后的痕迹,但内容已经完全烧毁,无法辨认出任何内容,灶台的旋钮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诺拉完成了她这边的搜查,瓦伦汀也完成了客厅的全部搜查,整个现场没有任何指纹,只有死者的血液残留在地板上,离死者较远一点的呈喷溅状,推测是死者受到致命伤时产生,而另一滩则在死者边上,推测为死后产生。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死者身边有一把手枪,并且已经击发过,瓦伦汀经过检查后发现死者开了三枪,都在房间内找到了对应的弹孔以及弹壳,除了知道死者在死前曾与某人发生过战斗之外,没有任何额外的价值。
“真是一点线索都不留给我们啊,就连脚印都没在血液上留下,还是等法医才行。我们先去三楼。”瓦伦汀下达了指使。
二人对三楼经过了简单的调查后也同样一无所获。于是她们在天台短暂休息了一会儿。瓦伦汀从腰包中掏出一根卷烟递给诺拉。
“抽么?用它来冲掉尸臭味最管用。”
“不了不了,我抽不来!”说着,诺拉撕开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我喜欢这个。”她的声音因为棒棒糖而变得咕哝起来。
“嘁,小毛孩。”
“所以,你为什么想当条子?这年头,警察不是个好差事吧?”瓦伦汀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闪烁起来。
“其实也不为什么啦,只是小时候被警察救过,之后我就一直想成为警察,想着能帮助别人,仅此而已。”
“……真是天真。”瓦伦汀又抽了一口烟,这次直接将烟的剩余部分烧完了。
“是很天真啦,但这不也挺好的。”
“只能说是个很符合你性格的理由。”
“总觉得你在骂我。”
“我是在夸你。”
“哼!”
“……法医来了,”瓦伦汀的对讲机响了,“下楼吧。”
诺拉与瓦伦汀再次回到了那个充满尸臭的客厅,法医组已经先一步到了那里开始检查尸体。一个负责记录的法医看到她们俩,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在手提平板上记录东西了,而另一个则是专心于检查尸体,时不时地向另一旁的助手汇报。诺拉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法医的动作,但看了一眼那个尸体又缩回去了。
初步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尸体根据腐烂状况与蛆虫繁殖情况初步推测死亡已经约有两周,身上有两处致命伤,一处为脖子颈动脉被隔开,一处为心脏穿刺伤,身份无法辨认,需要经过后续化验。
“好,没什么值得继续检查的内容了。你们两个还需要调查现场吗?没的话,我们就装袋运走了。”
“好,你们弄吧,辛苦了。要抽烟吗?”
“不了,影响嗅觉的事还是不做了。”
“真敬业啊。”
“没我们主任负责,她负责的委托从来没出错过,大家都说她能和尸体沟通。”
“那还真玄乎,真想哪天去拜访一下。”
“你大概不会想见她,她感觉和死人没区别。好了,装袋了,我们走。”
瓦伦汀点点头,和诺拉一起目送法医组离开。过了会儿,她们也离开了大楼。
“呼……总算能呼吸新鲜空气了!感觉都被熏入味了!”
“这味道以后你会经常闻,闻到能看着尸体吃饭就不在乎了。”
“那种事太可怕了!好吃的东西都要变味了!”
“哈,那么,既然都收工了,回去汇报前,找个地方吃点?我请你,就当给新人的见面礼了。”
“好啊好啊!吃什么吃什么!!”
“街边摊。”
“哦……”诺拉的表情就像失落的小狗一样耷拉下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街边摊都很难吃?你这可是偏见,上车。”
“噢……”诺拉耷拉着脑袋,跟着瓦伦汀上了车。
夜晚,在警车上,诺拉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的景象,路人穿着厚实的衣服将自己紧紧裹在里面取暖,又或者是围在一个铁桶边上点上一把火取暖,大部分的民房都关得严严实实,虽然能通过亮光看出里面都有着人居住,总给人一种压抑无比的感觉。
“到了。下车。”
“嗯?这就到了?”
“是。”
虽然诺拉跟着下车了,但她第一眼完全没看到哪里有什么街边摊,直到瓦伦汀领着她走到一个黑黢黢的看起来像是违章建筑一样的棚子前,她才意识到这里就是前辈所说的街边摊。
“前辈……这地方真的没问题吗?”
“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到瓦伦汀的话,诺拉半信半疑地推开了棚子的夹心泡沫门,还没看清里面的景象,她就先闻到一股浓厚的香味。棚子里是个小小的吧台式餐厅,已经有几个客人占上了位子,人们在这里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用餐。吧台后的老板一看到瓦伦汀就打起招呼。
“哟,大姐头来啦,老位子留给你咯,你边上这小姑娘是?”
“跟班。”瓦伦汀领着诺拉坐到吧台靠右的位子,诺拉东张西望充满了好奇,每个座位前都放了几个塑料瓶子,里面似乎是装着酱油、油和盐。而且房间里满溢着的香味都要把她的哈喇子给馋出来了。
“怎么说,还是老样子?”老板一边问,一边给诺拉和瓦伦汀接了两杯水。
“对,老样子,两份。”
“好嘞。”老板转过身去,从边上的冰柜中拿出两份拉面丢进灶台上的大锅里的面篓中。
“哇……你看,那还是用煤气罐的灶台诶。”诺拉小声地凑到瓦伦汀身边说。
“是啊,用明火做出来的食物味道和那些加热出来的速食是不一样的。”诺拉的声音还是被老板给听到了,把诺拉给吓了一跳。
“哇啊!你怎么听到了!”
“哈哈哈,我的耳朵可是很好使的。不然怎么做生意?”
诺拉对这话将信将疑,她想不通为什么耳朵好和做厨子有关联,但就连瓦伦汀也没表示反对,诺拉这雏鸟也就只好相信了。
就在诺拉还在偷瞄别人碗里的食物时,自己的那份也好了,“来,两份地狱辣豚骨拉面!!趁热吃趁热吃!”
两份约有比诺拉的脸还大那么一圈的碗放在了两人面前,上面漂满了红色,就连拉面看起来也在发红,用筷子拨开表面上的辣椒粉,能看到其中低下乳白色的汤汁,辛辣的刺鼻味与豚骨的浓香混杂在一起,化成热气散发开来,大量的葱花被洒在面上,被这热气一烘,里面的清香味就出来了。检查尸体时的那些反胃在美味的食物面前都被扫光,诺拉只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唤。
“噢噢噢噢噢——!!看起来好好吃!”
“那还等什么,开吃。”说完,瓦伦汀就拿着筷子夹了一筷子面吃起来。
诺拉也赶紧跟上,沾着豚骨汤汁与辣椒粉的拉面被滑溜地吸入口中,浓郁的味道瞬间充斥在口腔中,辛辣的灼烧感让少女的额头冒起汗珠,就连脸蛋都跟着变红,但这辣味却越吃越上瘾,用干辣椒磨成粉所带来的刺激远比工业辣椒素所产生的辛辣更香,诺拉一口接着一口,没过几下,一大碗拉面就被她吃下去了。
“汤也记得喝。”瓦伦汀已经吃完了,诺拉都还没注意到前辈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前辈,吼吼次!”诺拉的嘴里还含着面,连话都说不清了。
“哼……你先吃完再说话。”
一勺一勺地喝实在是太麻烦,诺拉干脆直接捧起碗对着嘴喝起来,不一会儿,整个碗就连个渣都不剩。
“怎么样?”
“好吃!!比警局配的饭好太多了!!”
“那肯定。别看这种地方破破烂烂,但藏在里面的东西能吓到你。吃完了就走吧,账我已经结了。”
俩人跟老板道过别,出了门,冷风又吹在二人刚被热汤温暖的身子上。瓦伦汀不急着上车,她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
“我们在查的这个案子,挺危险的。”瓦伦汀一改刚刚随和的态度,认真起来。
“危险……?是指杀人犯吗?”
“是,虽然法医组那边还没出结果,但我已经大概知道凶手了。”
“知道了?!那我们还不去抓他?!”
“我们抓不到。”
“抓不到……?为什么……他很厉害我们打不过他?”
“……倒还真是。‘黑刀’,这名字你听说过吗?”
“没……”
“一个职业杀手,办事利落,据说从来没失过手。受害者的死法都是脖子与心脏的致命伤。”
“只要不被他砍到就行了嘛!这么坏的家伙肯定迟早要被抓到!”
“呵……要是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办了。算了,烟也抽完了,回去吧。等会儿的汇报我来做就行了,你先回宿舍休息去。”
“好——那麻烦事就交给前辈了!”
警局的位置正处在富人与穷人区的交界处,警局左侧是老旧与破败的楼房,混乱与争斗经常发生,而警局的右侧,新型材料建造的高楼,大功率的灯光装点着高楼。警局本身反倒就像是个将两种人的生活隔开的隔离墙,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的警力都用在对交界区的看守上了。
诺拉下了车,她每次都会好奇富人区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华丽,将那么多的资源用在那些毫无意义的装饰上到底有什么用。她刚刚也问了瓦伦汀这个心中的疑惑,她得到的答复是——
因为他们想这么干。
进了警局,瓦伦汀就与诺拉分别了。诺拉将配枪交到整备所后便回了自己的寝室,一个小小的单人间,该有的基础设施都有,诺拉的房间乱糟糟的,堆满了零食袋子与喝完还没扔的饮料瓶子,她都指着每周一次的固定清扫,让保洁人员来帮她打扫干净,每当保洁用那副想要杀人的表情看着诺拉房间里的狼藉时,她都会用天真到让人能无条件原谅她的笑容回报,结果就是,对方叹着气摇了摇头,帮她收拾了。
诺拉躺在硬板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她隐约地感觉警察似乎和自己所想的不太一样,本以为会是帮助居民解决困难,结果好像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她回想起自己儿时的记忆,自己的家因为黑帮之间的地盘争夺而被人袭击,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全都死在了黑帮枪口下,自己也腹部中弹血流不止,在意识模糊前,她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走向自己,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了。也就是从那时起,诺拉才下决心当一名警察。
睡意逐渐升起,硬板床与硬枕头那稍稍不适的压力反倒让诺拉觉得更加舒适。不一会儿,少女就陷入了梦中。
枪声、爆炸声、惨叫声在诺拉的身边连绵不绝,自己所处的屋子已经只剩下些承重柱和家具碎片,诺拉被坍塌的木床压住,无法动弹。
“呜呜……好痛……好痛啊……有没有人……”金发的小女孩浑身是伤,娇嫩的皮肤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充满稚气的声音呼喊着救命,但这都被其他的声音盖过。
“……呜……呜呜……爸爸……妈妈……”女孩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死在枪击中,但她依然呼唤着家人。
没有人应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女孩这时候还不明白什么是生死,但她就如同其他动物一样,懂得什么是痛。女孩用尽了力气,也无法从床板的重压下挣脱开来,下半身已经逐渐发麻,到底是因为失血还是长时间的压迫,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样很痛。
眼泪无法缓解肉体的疼痛,但它还是流了出来,就像女孩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一样。枪声与叫声逐渐停止,正如女孩的气息一样变得微弱。女孩的视野模糊不清,视界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圆圈内还有视野。她看到视野内似乎有人的脚在走动,求生本能让她用着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个人举起了手,从浸着血腥味的喉咙中发出最后一点话语。
“……救……”
女孩失去意识前,看见那个人蹲在自己面前,张口说了什么,以及那个人的身上挂有AGPD的徽章。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对讲机的声音把诺拉从梦中拉了回来,她困倦地接起对讲机。
“……喂……这里是诺拉……”
“尸体化验出结果了,准备过去。”
“哦……哦哦!好!”听见案子有了进展,诺拉立马精神起来,梦中的内容都被她抛在脑后。那梦境,诺拉很清楚,那就是过去真正发生的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些。当然,她也不愿意去过多地思考梦中的事,诺拉的准则是想太多会把自己累死。
赶到医院时,瓦伦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正抽着烟,深蓝色的短发被清晨的强风吹得乱糟糟。诺拉为了显得像前辈一样干练,也剪了个短发,但她那大条的性格只让人觉得这家伙是个会闯祸的。
“前辈——!!”诺拉看到瓦伦汀,老远就喊起对方的名字,一边快步跑过去。
“跑这么快干嘛,尸体又不会跑。”
“嘿嘿,要是真跑了怎么办。”
“哼,进去吧。”
两人刚进医院大厅,就看到有个人在前台闹事。他因为医院拒保而在前台撒泼,但很快就被全副武装的持枪保安带了出去。诺拉进电梯前还多看了那人几眼,他脸上充满愤怒,五官都因嚎叫而扭曲。
电梯的门关上了,那人的叫声也被阻挡在门外。
“医院为什么拒保……?”诺拉问。
“不然医院怎么赚钱,医院不是慈善家也不是救世主,所谓的医生天职,那也就是说说。在饿肚子面前,人人平等。”
“……真可怜呢。”
“……”瓦伦汀瞥了一眼身旁的诺拉,叹了口气。
电梯到了对应的楼层,打开门,一股寒气就直直扑面而来。如果说外面很冷的话,那这里就是冰窖了。
“停尸房都……这么冷的……哈啾!”
“擦擦鼻涕,准备干活了。”
瓦伦汀推开停尸房的门,昨日的两位法医已经到场,边上还站着一位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黑色长直发,黑色礼帽,黑色手套,只有她的皮肤白得像死人。
昨日发现的尸体已经被尼龙防水布盖上,也因此,那恶臭没有散发出来。
“瓦伦汀警员和诺拉警员,你们来了。”
“你们好,”瓦伦汀过去和法医握过手,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那位女人,“这位是?”
“我们的主任,诺克斯女士。”
“你好。”瓦伦汀走过去握手,诺克斯摘下手套与她握手,对方的手像冰一般冷。
“希望我不会把你的手冻伤。”
“不会,我们刑警对恶劣环境有很高的适应能力。”
诺拉对这个神神秘秘的充满兴趣,也跑过去想要握一下手,结果刚一握住,就大叫起来,“好冰!!”
“可能是我与亡者打太多交道了吧,身体才会这么冰冷。”
“你果然和传闻一样啊。不过,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一个尸体解剖会需要主任在场?”
“哪里有死亡,我就在哪里。”诺克斯的话让人不知所以,一旁的法医把话接了过来,“我们在尸体的腹腔里发现了异物,你们可能会感兴趣。”
法医从一旁的金属台架上的盘子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储存卡。
“这个储存卡,或许和死者受害有关,请你们调查一下。”
“好,那还有其他什么发现吗?”
“没了,剩下的都是常规的化验和解剖结果。”
“嗯,辛苦你们了。诺拉,我们回警局,把储存卡交给证物科。”
“好!”诺拉似乎急着想要从停尸房出去,这温度冻得她发抖。
“……尸体散发的香气,总是会引来一些虫子。”在瓦伦汀与诺拉离开前,诺克斯这么说了一句。
在上去的电梯里,诺拉打量着瓦伦汀手中的储存卡。这小小的科技薄片或许就藏着这个人的死因,人的生命与价值真是奇妙,诺拉心想。
回到大厅,大厅里围满了人,刚刚那个因拒保而闹事的人被保安击毙了,镇暴霰弹在他的胸口开了个巨大的血窟窿,当场死亡。
“……”诺拉静静地看着那片狼藉,没有做声。
她的反应都被瓦伦汀看在眼里,“不要想着要是能帮帮他,他就不会死了,这种事。那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难道为人民带去公正这句话是假的吗……?”
“……”瓦伦汀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带去的是规则上的公正,不是情理上的。”
“……”诺拉没有再回答,她一路沉默地跟着瓦伦汀坐上警车回到警局了。
瓦伦汀带着储存卡去了证物科,而诺拉则是盯着大厅里AGPD的标志出神,她嘴里轻轻地念道:“规则上的公正……吗……”
诺拉回想起昨晚的梦,她决定去档案室。
时至今日,纸质文件也依然是保存信息的最佳选项,将电脑与纸质文件结合的信息管理系统高效灵活,只需要在电脑上敲几个关键字就能立刻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文件位置。架子上堆满了各个案件的卷宗,诺拉在架子上不断地翻找着,寻找十几年前的一场枪击案。花了好一会儿,诺拉找到了那个案件。
她取下卷宗,翻阅起其中的资料。
“黑帮火并……二十三人死亡……现场……未找到生还……者……案件负责人:警员莱尔。”
未找到生还者。
诺拉没有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她又重新仔细检查了一遍死者名单,上面写着父母的名字,没有自己的名字。
“……怎么回事?”
诺拉又在电脑上检索了莱尔的信息,显示出了一长串与他相关的案子,诺拉拉到最下面,看见内容为:警员莱尔贪污与走私,因拒捕而被当场击毙,案件负责人:警员瓦伦汀。
“前辈……?居然是她负责的案件吗……”
从档案馆出来,回到大厅,诺拉刚好撞见瓦伦汀,瓦伦汀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诺拉走过去打招呼,“前辈?”
“啊……怎么了?”
“你好像脸色不好诶……怎么了吗?”
“没怎么,有点累。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前辈……知道莱尔这个人吗?”
瓦伦汀一瞬间闪过惊讶的神情,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板着脸的模样,“认识,怎么了?”
“我有些事……想问问……关于他的……”
“……晚上来我家吧。”
“诶诶?去前辈家里吗?”
“怎么,怕吗?”
“不不不……只是有点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只是这个话题,私人一点的空间合适。”
“嗯……嗯……”
到了晚上,诺拉坐着瓦伦汀的警车到了她的家。这还是诺拉第一次到富人区里,她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这四处透露着金钱气息的地方就连道路和建筑用的材料似乎都要高级一些。诺拉跟着瓦伦汀走进镶着华丽瓷砖的公寓大厅,进入电梯时还会有清脆的人声播报。
来到瓦伦汀的公寓门前,甚至大门都不需要门锁,而是通过识别提前录入的基因进行解锁。瓦伦汀推开门,诺拉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哇……好豪华……!”诺拉看到房间的内饰,发出了像是土鳖进城一样的感叹。
“随便坐。”瓦伦汀将警服外套挂好,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罐装啤酒,将其中一瓶递给已经坐在沙发上享受那柔软材料的诺拉。
“谢谢前辈——前辈住的地方也太高档了吧!什么都有!”诺拉拉开拉环,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不同于她平时喝的那些犹如兑水酒精的啤酒,这个有着淡淡的麦芽香味。
“哼,这些是要付出代价的。冰箱里还有剩菜,不介意的话,就当晚饭了。”
“不介意不介意!”诺拉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景象。黑夜给城市盖上了一层面纱,星星点点的灯火从黑纱中透出,散发着微弱的生命力。
叮,微波炉加热好了食物。瓦伦汀拿着两盘塑料包装的速食放到茶几上,递给诺拉一双筷子。诺拉本以为住在这种房子里,瓦伦汀吃的也会都是些高级菜,结果竟然和她平时吃的那些速食垃圾食品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瓦伦汀的酒更好喝。
很快两人便吃完了。瓦伦汀喝完罐中的啤酒,看着诺拉。
“该说正事了吧。你是怎么知道莱尔的?”
“我今天……去档案室查了一下他的资料。”
“为什么。”
“……他曾经处理过一个黑帮枪击案,案件上写着没有幸存者。但……我是那起枪击案的幸存者。”
“……”瓦伦汀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舒适典雅的公寓里,现在散发出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瓦伦汀开口了:“哈……所以,你就是那个小女孩?”
“你……你知道?”
“嗯,我知道。他亲口跟我说的。”
“跟你说……?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开枪打死他前。我脸上的疤,就是他留给我的。”
“……为,为什么?”诺拉想起贪污与走私,但她不相信这件事正如案件描述所讲的那么简单。
“因为这是任务。我负责抓他,而他拒捕。”
“那……那些贪污和走私呢?都是真的吗?!”
“是。不过,他跟我说,他唯一做了件好事,就是救下了一个女孩。你知道他救你的那起案子的真相吗?”
“……不……”
“两个黑帮火并,莱尔警员本应该进行调停和制止,但他决定等到两败俱伤,自己私吞那些毒品。”
“……如果他提前出面制止交火……我的家人……”
“没错。”
“……”诺拉陷入了沉默,她神情有些呆滞。自己曾经的憧憬对象原来不过是一时起善心的恶徒。
“……我先回去了。”
“需要我送吗?”
“不用……”
诺拉走到门口,正要关上门,瓦伦汀挡住了门,她对诺拉说:“事已至此,路总要走下去,只是要走什么路,你自己选。”说完,她便松开手,不再阻止诺拉的动作。
诺拉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她连警服外套都没脱,也没洗漱,就躺在了床上。少女蜷缩在床上,短发被压得变形。
“……咕……”少女紧咬着牙,强忍想哭的冲动。一拳砸在墙上,擦破了皮,手痛得发麻,鲜血流在墙壁上。
“…………”诺拉靠在墙上,看着手上的伤,稍微做了下包扎。
心中头一次涌起想要抽烟的冲动。诺拉在屋子里翻找,只有棒棒糖。她还是拆开了一根塞入口中。甜味在口腔里散开,却也压不住苦味。她就这么坐在床上,背靠墙,望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瓦伦汀前辈现在会不会也和她一样呢?
第二天,从上面来了通知,关于民房的谋杀案调查终止。
诺拉急冲冲地找到瓦伦汀想要问个情况,但刚一见到她,却又张不开口了。昨夜的事还让少女耿耿于怀。
“你是来问调查终止的吧。”
“嗯……”
“真不像你啊,扭扭捏捏的。案子被局长强制终止了,理由是无法抓获犯人,且受害者没有亲属,没有继续调查必要。”
“可……储存卡……?”
“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怎么可能!!”
“没有就是没有!诺拉警员,听从指挥!”瓦伦汀头一次吼了诺拉。
“……”诺拉失望地看着瓦伦汀,盯着前辈那淡蓝色的双眼,想要从中看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随后,诺拉转身离开了。
回到宿舍,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得发黑。诺拉站在房间中央,看着警员手册,回想自己的誓言。带去公正。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就自己查。
诺拉前往证物科,想要取出储存卡查看,却被告知自己已经失去权限,任凭她怎么说对方也不为所动。
既然这样,诺拉选择再次回到医院,她找到负责解剖的两位法医,希望能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什么,可同样一无所获,他们也没有查看过储存卡的内容。
“小姑娘,你在追逐亡者的气息?”诺克斯出现在诺拉的身边,她的气息似乎比停尸房的冷气还要寒冷。
“……对。”即便那股冷气让诺拉寒颤不止,但她还是忍住了。
“离亡者太近,是会被带到你不该生活的领域的。那两位不幸的法医,也去了亡者的国度。”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吗。那我可以告诉你调查终止的原因。”
“……你知道?”
“我知道。”
“是某些人不想被人发现的丑闻罢了。”
“你看过储存卡了?”
“不,是亡者的亡魂告诉我的。”
“……你还真是奇怪。”
“呵呵,我也从不希望被人理解。”
“不过,我能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些。有些规则,不可打破。”
又是规则……诺拉不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规则能比人命更加有价值,比公理更加重要。
她回警局的路上时绕道去了案发现场。自己拉的警戒线依然还在门口,翻过警戒线来到客厅,那里的尸体已经被移开,但尸液已经渗进地板,留下了一大块深色的印记,一道白线绕着印记画下。
“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仔细一看……这房子好像还挺不错的。”一楼有一个可以用做仓库的车库,二楼是超大的客厅与小厨房,三楼阁楼可以当做卧室,如果只是一个人住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大得离谱。诺拉也想搞这么一套房子,虽然说宿舍那个房间已经够诺拉住了,但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肯定很爽。
诺拉坐在沙发上,比瓦伦汀家里的那个硬得多,但诺拉觉得这种更舒服。她看着墙上的弹孔,想象那人在临死前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和那个被压在床底下的自己一样呢,她小小的脑袋瓜想象不出来。
对讲机的通讯响了。
“警员诺拉,有任务给你。抓捕警员瓦伦汀,她涉嫌贪污受贿。”
“……为什么是我去?”
“因为她是你的前辈。”
“……好。”
“前辈……怎么回事……”
诺拉不相信瓦伦汀前辈会做这种事。在她的心中,瓦伦汀虽然严厉,有时候还很死板,但无论如何,瓦伦汀总是在引导和教导自己,还会带她去吃好吃的拉面。她决定先去瓦伦汀前辈的家看看情况,只要能说上话,一切都能弄明白吧。
再次回到瓦伦汀的高档公寓,只有她一人。诺拉站在大门前,想着如果没人回应,就再找管理员来开门。诺拉手刚放上门,门就自动打开了。诺拉有些惊讶,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你上次来的时候,我把你的信息录进去了。”
“……果然,他们派来的人是你。”
“他们……?”
“……就是那帮指定规则的人。”瓦伦汀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些事,不能被人看见,而我碰巧看了一眼,还稍微调查了一下。”
“你调查了……?”
“当然是违规调查的,那张储存卡在交给证物科后就被销毁了。我自己先看了一眼,还把资料留下来了,但其中的资料基本上都损毁了,只有这些。”
瓦伦汀拿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诺拉过去拿了起来。所有的内容基本上都已经损毁,只剩下一点难以辨认的内容:…………医药…………,……黑…………由……,以及一边有一张完全辨认不出面容的照片,只能认出上面的人有着红黑色的头发。
“就……就因为这点东西……?!就给你扣上罪名了!?”
“呵……是啊。”
“……这……这就是你说的规则吗?”
“没错。这个房子,就是我遵守规则得到的奖励。”
“……如果这是所谓的规则,这就是警察应该做的……”
“还不如不当警察,是吧。”
“……是。”
“哈哈哈,你确实是个好警察。真是的,我怎么会去想着调查这种事。”
“……前辈……”
“这份文件,你记得销毁,把它藏在心中,只要被人知道了,大概也会和现在的我一样吧。”
“我会处理的……”
“唉……好了,”瓦伦汀抽完了烟,“你该把我捉拿归案了。不过,我可不打算就这么进局子里,在这里杀了我,用你全部的实力证明你的能力吧。”
“……我不要……”
唰————
匕首划破了少女的面颊,鲜血从上面流出,剧痛传出,但没有少女的心痛。
“来吧,不认真的话,会死的。”
清澈的泪流下,少女哭着,拔出了自己的匕首。
……
“……这就是被你埋在墓地里的故事吗。确实应该被埋在墓地里。”无眠说,她发现巧克力已经凉了。
“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唔!热巧克力都变成冰巧克力了!”
“那我再帮你做一杯,就当是听了个好故事的费用。”
“不过……命运可真奇妙呢。”
“唔?命运?我可不信那种东西。”诺拉理所当然地说。
“也是,命运都是放屁。”
“从警局出来,你就去开事务所了吗?”无眠正在将巧克力豆煮化。
“也差不多啦,反正做着做着就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做个好人呢……”
“反正我觉得,挺好。”
“哼哼,那就好!我继续努力!”
巧克力的香味在咖啡厅里飘荡着。
奥斯特格勒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那颜色就如同城里的犯罪率一样令人提不起劲。
比尔德洛夫正坐在豪华套房的客厅前,手中握着一杯加了冰球的波士顿威士忌,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周。
“只要随便在街上卖点淘汰掉的植入体和兴奋剂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真是轻松,比洛杉矶那边轻松太多了。”
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真的,他喝不出来什么区别,波士顿的,温彻斯特的,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唯一的区别只有价格。
大理石烟灰缸里堆满了灰烬,他将燃着的烟咬在嘴里,深深地吸一口,烟的长度瞬间缩短到了滤嘴的部分,尼古丁和大麻在肺与口腔中散开,焦油盖住了酒精的味道,他很喜欢万宝路新出的这个大麻味的烟,这种低剂量的大麻最适合卖给那些十几岁毛还没长齐的小崽子,一旦这种大麻香烟已经满足不了那些小屁孩的需要后,就轮到他挥着剂量更大更刺激的棒棒糖出来兜售了。只需要一针,就可以彻底告别自己曾经的生活,落入快乐的地狱,卖血的、卖身的,没了毒品,还怎么过活的下去,它们几个简直就是绝配。
比尔德洛夫还在享受着大麻在神经系统中释放快乐的余韵,套房座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在一旁的手下接了起来,简单地交谈之后,“老大,您的电话。是个男的。”
“男的?我可没合作伙伴。”他拿过电话,五根手指上有四根都戴着各种戒指,“你谁,我对基佬不感兴趣。”
“比尔德洛夫先生,大约三分钟后,会有一个人来找你麻烦,”电话那头的声音笑了笑,“如果你是个同性恋,那个杀手一定很开心,可惜你不是。”
“我去你妈的什么狗屁,别让我查到你的地址,不然我就把桌腿拆下来塞你用来放屁的嘴里。”
“是吗,我很期待。至于三分钟的事,信不信由你。”说完,电话就从那头被挂断了。
“……操他妈的……”比尔德洛夫让自己肥硕的身子陷在沙发里,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不断地叩击表面,“你们几个,看好门窗,谁都不能放进来。”
手下们应声起身,从黑色西装里拿出柯尔特半自动手枪,比尔德洛夫对老式的M1911有着情怀般的执着。大门被锁上,窗帘被拉上,卧室和厕所都各安排了一个保镖,算上客厅里的剩下三个,处在十五层的豪华酒店总统套房现在宛如一座密封的要塞。
纯手工手表的机械指针还在叮叮地走着,忠实且稳定,从刚刚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两分四十秒,至此还是毫无动静。
“呵……装模作样的吓唬人,这城市的神经病,不如洛杉矶那群黑帮一根。”比尔德洛夫用手帕擦去太阳穴上渗出的汗水,脸上露出惬意丑陋的笑容。
卧室里突然传来噪音,是沉闷的被钝器击打的声音,所有人的神经瞬间拉到紧绷,死死地盯着卧室方向,可墙壁形成了死角,完全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接着又是劈砍的声音,一声、两声,那明显是肉体被切开时才会发出的如同芹菜被折断一样的声音,接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从卧室里被丢了出来,是自己的手下,恐惧在他的脸上定格,脖颈处被利落的切断,白色的脊髓质和血液混在一起从断口中流出。
“我操……你……你们一起给我进去!把那个狗杂种杀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惊悚场景震慑住,要说帮派火并,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那种人被枪子儿打烂的躯体也早就见怪不怪,可会把别人杀了之后特意把头给剁下来的精神变态,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比尔德洛夫再次破口催促,唾沫星子从他厚实的嘴唇中喷溅出来。
只留一个保镖守在身旁,其他人全都紧紧握着手枪围在卧室门边,为首的将头探进去,只看到一具无头尸体倒在深红色地毯上,一部分脊椎从脖子的断口处露了出来,血把地毯的颜色染得更深,让房间里充斥着恐惧的血腥味。
他简单地扫视房间内部,空无一人,只有卧室天花板的通风口被打开,可那目测仅仅有二十厘米高的缺口怎么想都不是能供人通过的大小。见房间内暂时安全,为首的带着剩下的人全部一步一步走进卧室,比尔德洛夫死死盯着他们的动作。
所有人都进入房间后,一只手将卧室的房门关上,上锁的声音传来,套房内的灯光突然熄灭,短暂的两秒过后,传来一阵戛然而止的惨叫,那是因为他的惨叫随着喉咙被砍断而终止了。卧室内的人慌乱地四处开火,黑暗中全然看不清自己到底在朝着哪里朝着谁开枪,惨叫声与枪声此起彼伏,比尔德洛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喉咙中好像噎了块石头一样,大嘴不断地张开闭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枪声和惨叫声停下了,死一样的寂静,电流重新在设备中流动,灯光亮起,那扇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颗头颅被抛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同样的惊恐,或者说远比先前那个更加狰狞,面部已经彻底扭曲,而且,他的下巴都没了,舌头就那么悬在没了衬托的半空中,从上面不断地滴着血。
“……快,快出去!!”见保镖们在顷刻之间全部惨死,比尔德洛夫再也坐不住了,他用打着颤的声音命令身旁最后的保镖去开门,赶紧逃离这个狗屎的鬼地方。
保镖早就想逃了,他早在比尔德洛夫命令他之前就屁滚尿流地奔到门口,死命地想要打开房门,但毫不意外地,门被锁住了。他靠在门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拧动把手也没有效果,正当他要拿枪破坏门锁时,一把斧头砸穿了厚重的房门,径直凿进了他的脑袋中。
比尔德洛夫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名保镖死在自己眼前。那把斧头慢悠悠地从保镖的脑袋上被取下,又收进门后的裂口中。比尔德洛夫手里拿着枪,紧张地盯着那个裂口,从裂口后露出一个眼睛,淡红色的眼瞳,没有任何神情,比尔德洛夫立刻大叫着朝着那扇门开枪,直到子弹彻底打空,他都还在扣动扳机。
没了子弹,他又立刻捡起保镖掉在地上的枪,紧张地举着枪四处扫视,不断地向身后的墙角退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只能听到自己那因恐惧而急促的喘气声,还有仿佛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心跳,这时,一股冰凉的触感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他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动作,身体立刻吓得无法动弹,那个疯子就在自己身后。
身后的那人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架着他。比尔德洛夫的脑内闪过了无数种场景,无论怎么模拟,最后的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身上的个人电话响了,吓得他一激灵,差点就走火。
“接。”身后的那个人说。
比尔德洛夫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是个陌生号码,从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刚刚那通电话的声音的主人,“喜不喜欢我们的欢迎礼?”
“你……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啊……我们什么也不想要,尿裤子先生,我们只需要你滚回你的洛杉矶大别墅里继续对着那群废物青年卖你的毒品就行。但是这里,市场已经饱和了。懂我意思?”
“明……明白……今晚我就从这个城市消失。”
“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
“很好,谢谢合作。告诉你身后的那个人,可以收工了。”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比尔德洛夫颤颤巍巍地说,“他让我告诉你,可以收工了。”
抵在脖子上的冰冷触感消失了,从身后传来的令人恐惧到发抖的压迫感也顿时消散,比尔德洛夫立刻回头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无一物的墙角。这会儿他总算是放松下来,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自己刚刚尿了一地的地方。
天还没亮,比尔德洛夫就从奥斯特格勒离开了。
“昨日,在希尔顿酒店发生的黑帮仇杀案有了新的进展,据警方调查,该团伙来自洛杉矶地区,疑似为内部争执所引发的凶杀案…………”液晶电视正报道着昨晚的案件,实际上,除非让他们穿上康康舞服在擂台上拿着中世纪冷兵器互相厮杀,不然没有人会去关心几个黑帮的死活。
由良正靠在沙发上,给手中的斧子进行维护,打磨石与切削液都摆在桌上,同时还堆满了染血的纸巾。他看着电视里的报道,脸上没有半点神情变化,看起来,他更在乎护理手上的这把斧子。
门外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材显得有些修长得诡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全身都穿着紧身衣装,就好像那些衣服本就是他的皮肤一样。
“又搞定一单,是不?”
由良瞥了一眼来客,又把目光移回斧头上,“你知道结果。”
“呵,杨基佬还是适合回去养鸡,”客人绕到由良身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盏酒杯,“连威士忌都喝不明白的装模作样的猪。”
“把线收起来,黑刀,不然下一秒酒杯里装的就是你的血。”
“哎呀,还是太明显了?”
“从进门就看到了。”
“哈,那还真是可惜,本以为藏得挺好。”被叫做黑刀的男人抖了抖袖子,只见空中出现一点难以察觉的银光摆动,收进了他的袖口深处。他在杯中加入冰块,倒入酒液,将其中一杯递给由良。
“高科技小玩具对我没有用。”
“哼……不愧是你,能把人类的科技结晶说成小玩具。”
“所以你来干什么,有新活?”
“没有,难道我就不能来给你庆祝庆祝任务完成?”
“你不是那种人。”
“真懂我,跟我来个地方,别整天窝在房间里,你不想给你的老公增加点新的性功能?”
“说人话。”
“我认识个喜欢拿军用配件搞小东西的人,能给你的斧头升个级,要不要。”
“……行。”
夜晚的商业街看起来既阴森又热闹,霓虹灯管中惰性气体被电子激发出的光线驱散了夜晚的黑暗,而那没有温度的鲜艳灯光却又如同鬼火一样飘荡在空中,隐约地让人感觉此处充斥着暴力与混乱。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黑刀走在前面,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调侃道。
“没有来这里的理由。”
“那你现在有了。”
由良抬头看了眼这个建筑物的招牌,用霓虹灯管摆出的“屠夫”二字,还没进店,由良就对这里产生了兴趣。
推开门,嘈杂的声音就从门内流出,酒精和烟草的味道混在一起,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空气,不过,从构成上来说,更像是瘴气。
黑刀在里面显得格外自如,看起来他就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店内用低音量放着金属摇滚,坐在沙发里的人们喝着烈酒,身上布满各种图腾式的纹身,金属制品和各种象征死亡的首饰戴满全身,由良扫视了他们一圈,都是些小脑发育过度,大脑完全没发育的家伙,这种人太多了,由良昨晚就见过几个,然后他们都死了。
黑刀带着由良坐到吧台上,穿着军队制式绿色夹克的酒保走到两人面前,用着独特的烟嗓口音问道:“带新人来?老样子?”
“嗯……不,来点不一样的,两杯脑脊液。”
酒保瞥了由良一眼,“嚯……行啊。”说完,他就转身去酒架上取酒开始调配了。
黑刀转身看向由良,脸上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地方,怎么样?”
“我记得我不是来喝酒的。”
“别急,这是流程。你就是太干脆才没人缘。”
“资本主义社会不需要人缘。”
“说得对,”两杯酒已经调制好,摆在了两人面前,“来,干了,敬资本主义和它伟大的走狗。”
由良拿起酒杯,杯中装着淡蓝色透明酒液,清澈得让他想起只存在于照片中的几十年前的冰岛的水。见黑刀已经一口喝完,自己也全数倒入口中,辛辣与清凉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还有令人眩晕的酥麻,由良皱起眉头,他平常从不喝调制酒,最烈的也不过是伏特加,这种刺激让他一时间有些不适,视野昏暗闪烁,耳内不断鸣响,时间在瞬间被放慢,又或许是自己的思维正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运转,自己的视野仿佛从身体内脱出,正在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着一切,自己还坐在吧台握着酒杯,而灵魂已经在空灵的大气中穿梭,他靠近自己的身体,伸出手触碰,下一个瞬间,自己的意识再次回到躯壳之中,自己正握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看来你做了个不错的灵魂旅游。”黑刀说。
“那是什么。”
“酒、航空燃料、致幻剂,再加一些人血。”酒保接过话回答,“第一次喝这玩意的人基本都会直接晕过去,你还挺有本事。”
“这样吗。”
“好了,门票已经付好了。”黑刀用指尖敲了敲吧台,打断两人的聊天。
“哦,进去吧,记得别惹事。”酒保按动吧台下的开关,他身后的金属门应声开启,暗绿色的灯光照射空间内,台阶一层一层向下延伸。黑刀示意让由良跟上,厚重的靴子在镶有铁片的台阶上发出声响,酒吧内的音乐被隔断在门后,向下又走了一会儿,连接到新的房间,还未见到房间内的景象,喧闹嘈杂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那是人们在撕吵的声音,就如同古罗马斗兽场里那些嗜血的观众在欣赏人们丧命时的欢呼声。
景象随着步伐逐渐映入眼帘,穿着各种硬派风格的男人女人都挤在一起,手里或是握着酒杯,或是捏着钞票,由良还没看见他们围成一圈到底在看些什么,就看到在人群的上方有几架微缩型的老式战斗机飞过,仔细观察,由良看到战斗机被漆成了两种涂装,一方是以红色为主基调,而另一方是蓝色,半空中还有五架飞机,从数量上来看,红方以一架的优势领先,可下一刻,一架红方的战斗机就被咬着尾巴的蓝方战斗机用机炮打穿了机翼,在机翼上燃起烈火,拉着长长的烟径直向下坠去,此时双方再次回到均势,观众们爆发出欢呼。
“新的对战游戏,用全息投影构成画面,用脑电波接收器操控,这东西最近很受欢迎,不少人为了从中捞一笔,都摆了几台这东西放着,怎么,有兴趣?”
“有点。”
“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用斧子砍人。”
“我不是无差别疯子。”
“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走吧,我们要去的地方还在更深处,这场比赛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黑刀从人群的外围穿过,由良跟在身后,不时地看着空中不断盘旋纠缠在一起的战斗机,螺旋桨、引擎、机炮扫射的声音接连不断,人们时而发出惊叹时而发出欢呼,空气中充满着因情绪而产生的燥热。自始至终,由良都没能看到被厚厚人群遮挡住的参赛者,他很好奇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种模样,是会和那些战争疯子一样挂着狰狞恐怖的笑容,还是和那些自认为是英雄的妄想症一样将坚毅的过家家表情挂在脸上,也有可能都不是,毕竟这只是个比赛。
头顶上再次传来爆炸声,红方又一架战斗机在空中爆炸,局势已经逆转,人们再次发出欢呼声,酒精随着手中杯子的晃动而被甩出,落在其他人身上,可没人在乎,他们兴奋地盯着局势,由良看了一眼,继续跟在黑刀的身后,越过一道机械门,随着门自动合上,喧闹的声音也被隔在身后。
“这么里面。”
“黑产业可不仅仅因为产品是‘黑的’,它们待的地方也都是些黑不见光的水沟。”黑刀停了停,继续说,“像你这种在黑道上白得出奇的家伙,是不会了解这些的。”
“我不需要了解也能过好。”
“呵,你这个自大自负的混球。”此时他们已经走到通道的最深处,一堵厚实的铁门挡在他们面前,黑刀叩响了铁门。
过了会儿,铁门上的观察挡板被挪开,露出一双银色的眼瞳,双眼扫视了两人,从门后传来女声,“你身后的是谁。”
“你感兴趣的人。”黑刀回答说。
银色的双眼将视野停留在由良的身上,由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双眼睛,双方对视着,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做了什么,总之,银色眼睛那方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了。
由良看了一眼那个铁门,复合金属的多夹层门,其厚度就连一发九十毫米口径的破甲弹都不一定能有效击穿,只要里面的人员不打算出来,这地方凭常规手段多半是进不来的。
由良刚走进门,门就被关上了,同时,一把土制的大口径手枪正抵在他的脑袋上,“所以,给我一个对你感兴趣的理由。”
“我不需要你对我感兴趣,黑刀说你能帮我改进我的武器,我就来了,”由良扭过头看向抵在自己脑袋上的枪和握着它的主人,“你要是想试试会发生什么,你就扣扳机。”
握着枪的女人看着由良说,“逞能对我没用。”说完,她就扣动了扳机。
撞针激发底火产生爆炸,装在膛内的子弹并未如设想的那般射出,同一瞬间,由良用斧子砸弯了枪管,巨大的蛮力让枪直接从女人的手中被击飞出去,同时,子弹径直在枪内爆炸,爆发出明亮的火光和硝烟的难闻气味,金属破片被冲击波吹散到各处,其中两片分别划破了女人和由良的面颊,少许鲜血从伤口处滑落。
女人的眼中浮现出一点惊讶,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由良看了一会儿,随后发出轻笑,“是个不错的理由。你本可以把我的手砍了。”
“那不是我的目的。”由良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说你可以帮我改进我的斧子。”
“是吗,从我这里做了一套分子线后,又想要点新东西?我收费可不低。”
“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见真正的黑刀么,他就在你眼前。”黑刀说。
“……”女人眯起了眼睛,“原来如此,成交。”
女人走到由良面前,伸出手,由良将斧子交到她手上。
“谢谢。”她拿过斧子,仔细地观察起来。
由良打量着她,标准的黑色长发,肤色白得可怕,就像从未被紫外线照射过一样,衣服也少得可怜,几乎就是把工具腰带和背带套在了内衣外面,她的身上,特别是关节处都布着淡淡的纹路。这个房间的构造让他想起军械室,各种工具被挂在网栅上,空地上还摆着不少重型机械台,甚至还有一个铁砧。
“我身上这些都是仿生义肢,要说有什么东西还是原装的,嗯……除了大脑、心脏和肾,其它的好像都是人造货。”女人又补了一句,“叫我夜鹰就行。你的斧子非常朴素,纯粹依靠斧面的金属强度,我会给你做一些改进,暂时放在我这儿,下周的这一天来拿。”夜鹰说完,就拿着由良的斧子走进了栅栏后面,“下周见,黑刀。”她大概是对由良说的。
“请等一下,夜鹰小姐,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整一下分子线,它弹出的时候……还是有点,怎么说呢,没什么力道。”黑刀追上去说。
“想要更大的弹出速度的话,启动时的隐蔽性就不能保证了,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等到需要我用它的时候,隐秘就不是选项了。”
“是吗,那你把装置拆下来吧,我会替你换成压缩空气弹射。”
“非常感谢,夜鹰小姐。”黑刀摆出一个笑容,说完,便脱去外套,在外套之下,隐藏这的便是他穿戴着的分子线装置。这种纳米级的细线通过化学共价键与物理作用的方式紧密地排列成一条直线,分子之间极高的相互作用力让它能切割开几乎所有物体。分子线装置的核心固定在他的后背上侧,核心被一层薄薄的钨合金罩住,看不见内部的景象,从核心装置两侧向外延伸出几道管线,同时用束带在手臂上进行固定,一直延伸到手腕处。黑刀取下装置,将其交给了夜鹰。
“等我做完会通知你,蜘蛛侠先生。”
“呵,如果能像蜘蛛侠那样倒也不错,那么之后再联系,夜鹰小姐。”
“再见。”由良说完便离开了,夜鹰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没带着一点感情。
厚重的金属门被关上,由良和黑刀走上了回去的路。
“你把我的身份告诉她了。”由良少有的主动发话了。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毕竟你才是真正的黑刀,我只不过是从你这儿把这名号借走了而已。”
“我确实不介意,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名字。”
“那就等你自己去问了。”
“就连你也不知道。”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窥探别人隐私,但那个女人,我对她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
两人已再次回到举办比赛的场地,原本嘈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观众还在。由良这次终于能看到比赛设备的真正模样,一张巨大的桌面,让他想起加大号的台球桌,又像是各种科幻电影里会出现在指挥室的桌子,不过好像这确实和那种桌子是同一种,大概也算得上是某种“当幻想照进现实”。桌面上的电子屏一片黑,处在没有启动的状态,上面还留着设备运行时的余温。由良注意到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落魄的男人,从他那恨不得找个高楼体验一下重力加速度的表情来看,不是赌博赔的倾家荡产,就是比赛输了。
“看来这家伙的赌注很大呢,嘻嘻嘻嘻。”黑刀看着那个家伙,脸上挂满了愉悦的笑容,他的笑声大到足以让对方听到。
“操你妈逼的,是你他妈在笑我?”黑刀的举动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引了过来。
“啊,没错,我确实是在笑你,把自己最重要的家当押在赌桌上然后输个精光的傻子不该被笑吗?”
“你他妈的……老子准备了那么久的比赛!你他妈笑屁!我要把你脑袋塞进屁眼里!”他站起身就朝黑刀走去,那落魄的模样,由良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精与大麻混合后的臭味。
“请自便,顺便,后果自负。”黑刀对他做了个中世纪时期的行礼。
“操你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对方朝他挥出拳头,径直朝着黑刀弯下腰的后脑勺砸去。
黑刀轻轻侧过脑袋,只见拳头擦着他的脑袋砸了个空,因为力道过大,手还在向下伸去,黑刀握住他的手臂,双脚蹬起地面转了一圈,硬生生将他的手扭成了不自然的形状。
对方立刻握着自己呈现出一百八十度扭转的手臂发出惨叫。
“真是废物。”黑刀带着笑容说道。他擦了擦手,离开了他的身边,由良也全然不理睬那个惨叫着的男人,直直地走开了。
两人回到“屠夫”的吧台,外面的酒客已经完全换了一轮,酒保看到两人出来,目不转睛地擦着眼前的玻璃杯,一边说:“看来是活着出来了,回报如何?”
“很不错,下次见。”黑刀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就朝着大门走去。
“看起来你也收获了不少好东西啊,新来的。”酒保叫住了正准备一同离开的由良。
“我?有吗?”
“哈,我闻得出来,是猎犬兴奋时的气味。”
“……是吗,告辞了。”
终于彻底把酒吧中的喧闹扔在身后,由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奥斯特格勒的寒风,充满烟尘的冷气灌入肺叶之中,换走了先前沉积在肺中那来自于酒吧里的充满酒精味与男人们汗臭味的浑浊空气。
“那就在此分别了,这地方我也算是介绍给你了。”黑刀想了想,又说,“看起来那个女人对你兴趣不小,好好抓住机会?”
“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啊——你果然是同性恋……瞎说说的,我走了。”
“回见。”由良那无神的目光落在黑刀的背影上,看了几秒,他便扭头走了。
商业区的景象逐渐开始让由良感到烦躁,每家店都挂满了霓虹灯,就好像没了这东西的话,就开不成店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诊所要用霓虹灯,枪店要用霓虹等,家具店也要用霓虹店,整个街道就像个巨大的舞池,街上分布着各种主题的舞池,看你是想在诊所里跳Wave,还是想在枪店里跳Metal,反正任君挑选。
由良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不约而同的统一的景象而感到无聊,更多的是这表面的景象毫无乐趣,无法去刺激他的感官。他在街上走着,看到远处正用全息投影拉上了亮黄色的警戒线,几个警察正在控制现场秩序,警车的红蓝光在这霓虹灯的光照下简直就像是环境色一样彻底地融入其中。
靠近现场,由良看到一张防水裹尸布正盖在一坨凸起的物体上,四周用白线围起了不少东西,还用数字做上了标记。
“你好,我是警官瓦伦丁,一般市民请立刻离开。”一个沉稳的女声在由良的右侧响起。
“哦,好的。”由良转过头去看她,深蓝色的短发,充满英气的脸庞,上面挂着一道深深的刀疤,径直从鼻梁上斜着划过,和她那身警服简直就是绝配。
“你好像对这个场面一点都不惊讶。”
“我该惊讶吗?”
“你可以不惊讶,但是请让我检查你的身体。”
“为什么?”
“例行公事。”
“……随便你。”由良配合地将双手举起,任凭对方检查自己的身体。
“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一点危险品都没带。”经过一轮检查,瓦伦丁并没有从由良身上找到任何武器。
“像我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人。”瓦伦丁说完,稍微沉默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直到瓦伦丁再次开口,“但是,这起案子和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再见。”由良说完便离开了,瓦伦丁依然在看着他,她的身后泛着一阵冷汗,刑警的直觉告诉她差一点自己就踩到死神的镰刀。
回到住所,利用DNA识别与生物活动认证的电子门发出用人声数据合成的问候语,由良非常讨厌这项公寓为每位尊贵的住户所提供的充满虚伪感的服务,但却又因为与房门绑定导致完全无法修改,等到哪天不需要再被协议里那个住户禁止破坏房间设备的条约束缚,他第一步就先用斧头把这破门和装在门四周的电子设备全给他妈的砸了,更何况,他妈的在刷了层金属漆的木门上装这种东西简直就和在嘎斯上面装V8发动机或者在拿可乐煮泡面一样混蛋。
进到房间内,电器全都自动开始运行,灯光调至舒适惬意的黄光,暖气开始驱散房间内的寒冷,电视机正播着今天的新闻。
“今日于商店街第一大道发生的凶杀案有了新的进展,经警方调查,为赌博所导致的仇杀,凶手正在被警方追捕,请广大市民放心。”
由良撇了一眼电视中的画面,现在正在播放现场警方接受采访的部分,他一眼就认出来画面中的那头蓝发和刀疤脸正是瓦伦丁。
“这职业对社恐真不友好。”由良随口说了句,便坐到了沙发上,看见茶几上那两杯还未清洗的酒杯,其中一杯还剩着酒液,他决定睡醒后再整理。
躺在沙发上,柔软的弹簧海绵和真皮沙发将他的身体包裹,不知道为什么,沙发躺起来就是比床要爽得多,由良就没睡过几次床,以至于床更像是个用来堆放衣物的超大号露天杂物间。他想着今天看到的那场全息空战,那个输家的脸上挂着的表情,由良的内心少有的产生了一丝涟漪,他又想到那个奇怪的女人,等到下周去拿斧子的时候,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她的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就像是自己曾经……那久远到不愿去回忆起的被扔进小木匣再埋进地里的日记本,那是他还没获得这一切,还没成为“由良”,或者说还没成为黑刀时的记忆中的气味,是在一间不透光的小屋里,那屋子小到七岁的他连躺下都做不到,只有破旧木门四角上的破损透进来的那点光,简单来说,整个屋子就是全黑的,他蜷缩在角落,身上的鞭痕还在作疼,细细的血珠从里面不断地渗出,肮脏的血腥味与臭味充斥着这个不透风的房间,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
她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那是失去了文明,被退化为野兽的世界所染指的味道。
无数的利刃贯穿了由良的身体,链锯将他的身体锯碎,砍刀将他的四肢砍断,钩链划破他的腹腔,钩出肠子,鱼叉刺起他的内脏,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心脏,连带着动脉血管一同扯起,由良看着自己的心脏,上面的血液呈现出深黑色,粘稠得如同那些被形容成地狱之中的生物才会拥有黑水,那只手将心脏握紧,不断地挤压,心脏内的黑水浇灌在由良身上,径直地穿过他的躯体。
“死人不会再死。”那只手的主人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就把由良的心脏随手扔了出去。
漆黑的心脏重重地落在沙发上,由良惊坐起身,身上布满了汗珠,上衣被完全浸湿,胸口附近隐隐作痛,由良掀起衣服,露出了布满身体的伤疤,他看到胸口的一处伤疤正在渗血,便从边上的柜子里找出医用绷带做了点简单的处理。
处理完渗血,外面已是下午,远处的夕阳即将被地平线隐去。由良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伏特加,透明的瓶身上印着蓝色的文字“ABSOLUTE”,他拧开盖子,灌了几口下去,辛辣的液体让他的身子变得暖和。他又从冰箱里取出冰鲜的澳大利亚谷饲牛排肉,加上点喜马拉雅地区粗盐,加上点巴西胡椒,将电磁加热灶台拧开,用电热将双立人平底锅加热至滚烫,倒入希腊产的橄榄油,待油温合适,放上腌好的牛排肉,生肉在平底锅上发出滋滋声响,控制好温度与时间,剩下的就交给美拉德反应,直到牛排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褐色,由良又把最后那半瓶伏特加全都淋在牛排上,顿时升起一股蓝红色的火焰,酒精的气味混杂着肉香瞬间在房间内窜起,关掉灶台,用夹子把肉夹到盘子上。由良本想用斧头切肉,又想起这会儿它正在夜鹰手里,只好拿出平时削木头玩的野营刀来切肉了。
带着酒香味的肉汁流淌在口中,由良喜欢这种带着一点血腥味的熟度,好像这样的行为才是真正符合人的动物性似的。也还真是挺奇怪的,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最后吃进肚里的却都是半生不熟的东西,只不过一个是人血,一个是人血馒头。
“死人不会再死……呵。”由良回味着梦中的话,“说的什么谜语。”
夜晚即将开始,由良也在日落的映衬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周过去得很快,没有委托的日子总是很清闲,简直就和街上的流浪汉一样,说不定那些谋生活的流浪汉的生活都要比由良的每日生活丰富得多。由良几乎一直待在家里,除了健身就是吃饭,娱乐生活只有看视频和用收藏的刀削木头,他从没想着能把木头削出个什么造型,只是很喜欢这种用锋利的刀刃把木头削成一片一片的过程,他的收藏柜里放着各种刀具,野营刀、匕首、砍刀、反曲刀样样都有,但他又从来不用刀作为主要武器,战斗中,他还是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斧头,不需要太多技巧,可以节省自己的大脑容量,至于用刀战斗,那是娘们儿才干的事。
由良再次站在“屠夫”酒吧前,这次没有那个话痨基佬陪伴了。他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打架的嘈杂声,场面一片狼藉,就连上次见面时那么淡定的酒保,此时都显得有些头疼。
酒保看到由良,疲惫地打了个招呼,“又要来一杯脑脊液?你可得等会儿,店里的酒都被那角落里的黄毛丫头抢了,谁碰揍谁。真是服了,毛都不懂,可就是很能打。刚好你也是个什么都不懂但又很能打的,要不你去治治她?只要能成,以后酒费免单。”
“……我的委托费可不低。”
“你怎么看都是那种只要是能让你有兴趣的事,免费你都乐意的类型。”
“那就让我看看她能不能让我感兴趣了。”
由良走到大厅,现在已经是一片狼藉,客人们都鼻青脸肿地挤在一个小角落,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们的斜对角的那个黄毛丫头。由良扫了一眼这一群废物,越过地上的玻璃渣和被掀翻的凳子,鞋底踩在酒液与血液上,发出粘腻的声响,来到唯一一张还完整的立在地上的桌子前,桌子上摆满了酒瓶,从威士忌到伏特加,所有的酒瓶都已经空了,在酒瓶做成的城墙后面是一个一头金发的少女,她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酒桶。”由良毫不留情地开始口头攻击。
“嗯…………?”少女醉醺醺地抬起头,眼神迷离,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眼前的男人,至少视线的方向像是在看他,“你…………你嗦森么…………?”
“三岁小孩。”
“你……你你你你你你…………”金发少女晃晃悠悠地从座位上起来,手里还反手抓着一瓶伏特加,“你你你你骂我…………我,我要打屎你。”说完,她就朝由良的脑袋抡起酒瓶。由良侧身躲过攻击,少女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拿着酒瓶砸向由良,逼得他接连闪躲,对方此时已经从桌上翻出,将摆在上面的那堆酒瓶碰了一地,噼里啪啦,到处都是玻璃渣。
“倒是挺能打。”由良一边躲避攻击一边调侃,这个小毛孩激起了他的兴趣,她毫无章法和技巧的打法却又充满威胁性,简直就像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一样,或许这家伙就是个套了人皮的动物也说不定。
“你……你们两个…………不许动!躲……躲来躲去的……作弊!”
“那我不躲。”由良直接接住了少女砸下去的酒瓶,对方见状,又抡起另一只手里的,也被由良给接住了。
“……怎么不动……”少女握着瓶子使了半天的劲也没发现由良正抓着瓶身。
由良看着这个喝懵了的小孩的举动,她的手劲却是比想象中的大上不少,以至于自己还真得用点力才行,“也是个小脑体积比大脑还大的类型。”
“什……什么大脑小脑……汀不懂!”看来她确实是个小脑体积比大脑大的类型。
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女干脆直接松开手,扔掉了那两瓶酒瓶,用解放出来的双手径直对由良的胸口打了一击刺拳,这意料之外的动作让由良都没能注意得到,只得用双臂护住胸前,让自己的小臂接下了她的拳头,所幸这击刺拳因为她的醉酒而没有多少冲击力,但那力道也让由良的手臂感到一阵麻。
“怪不得那群人都被你给揍了。”由良握紧拳头,让自己的肌肉绷紧,他感觉不稍微认真点还真会被这小屁孩给打了。
“他们……嚯……活该……!”少女也醉醺醺地摆起架势,由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警局里条子用的格斗术的动作,只有警局里出来的人才会一只手握拳一只手张开。
“现在的警察局连熊孩子都收?”由良的语气充满了挑衅。
“你……你……你不许说警察坏话!!”
“急了。”
“我揍鼠你!”
少女主动贴近由良,直接朝着他的面门刺出拳头。
果然是条子,连出招的动作都猜得出来,由良心想。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直接借着对方的动作将对方背摔到地上,而后绕到身后锁住了她的手臂和脖子。
“放……放开我……”
“别乱动,手会断的。”
“混蛋……袭……袭警……我要逮捕你……”
“……”
“………………”少女突然不再挣扎,也不吭声,安静地有些异常,由良本以为是自己勒得太狠,于是稍微松开了一点力,但对方依旧没有反应,正当由良想要检查情况时,“呕………………”一大滩彩虹从少女的口中呕出,难闻的味道瞬间飘散出来。
“…………他妈的。”由良说。
水龙头冲出冰凉的水流,冲去了身上的污秽,即便如此,都还是留着点难闻的味道。
“啊……那个小屁孩……”由良检查一下衣服,看起来都清理了个大概,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洗衣机了。厕所的墙壁上涂满了各种朋克风格的涂鸦,其中一个大大的“操他妈的社会”最为醒目。
“呵。”由良对着那张涂鸦竖了个中指,便推开门离开厕所。
嘈杂的音乐和人群的闹腾声再次灌入耳朵,敲击着耳膜。地上虽然还能看到先前的狼藉模样,但所有人都恢复了先前那醉酒狂欢的状态,仿佛那个丫头干的事只是一个程序错误,被修复后一切都完好如初,无事发生。
酒保看到由良,便打了个招呼,“老兄,咱们欠你个人情,以后你的酒钱,不收了。”
“哼……那家伙哪儿去了?”由良坐上高脚圆凳说。
“那个闹事的?让条……警察给领回去了。”酒吧见状识趣地开始调制起酒来。
“你们倒是挺宽容,就这么放了。”
“啊……那黄毛丫头是个老熟人的徒弟,互相帮助嘛。你一定很想看那货被她师父拉走时脸上那活该样儿。”
“这里还和条子有联系?”
“黑白都沾点才好办事噻,来,你的脑脊液。”
“谢了。”由良拿起酒杯,一口闷了。那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好像能开始逐渐控制自己的身体,灵魂不再旁观,周边的人仿佛就像录像带以八分之一速播放一样,自己也是如此,可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思维正高速运转着,视野内的一切都溢着流光,色彩融合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融化,在下一瞬间,一切又都回归平常,只有口腔内的酒精味还留存着。
“这……到底是什么酒。”
“哈哈,让你爽的酒。门我给你开了。”
由良放下酒杯,致幻剂的残留让他的双脚还有些发软,就像踩在席梦思床垫上一样。走进通往地下的门,浑浊却没有酒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厚底靴子踩在嵌着贴片的地板上,金属变形特有的声响在狭窄的走廊里回响。
今天那处用来进行虚拟现实程序对战的房间倒是空无一人,只有个酒保在角落的吧台里抽着不像是烟的东西。
酒保看到有客人,主动打起了招呼,“今天没比赛啊,来练习的?还是来办事的?”
“办事。”
“哦……往里走就是了。”酒保抽了一口像烟一样的东西,呼出一团灰黑的烟雾,是大麻的味儿,由良小时候经常能从隔壁屋子里闻到。
“但办完事后想试试。”
酒保挑了挑眉毛,又吸了一口大麻,“我等你,今晚有乐子看了。”
又一次回到那个结实得连铝热切割炸药都不一定能破坏的铁门前,由良敲响了大门。
沉闷的声响后,那处观察窗的贴片被拉开,露出一对紫色的眼眸,“哦,你来了。”说完,她便拉上了观察窗,又从门后传来保险栓被拉开的声音,那沉重的防爆门被推开,由良每次都很想试试到底用什么程度的火力才能破坏这个铁门。
“进来吧。”夜鹰从门后探出上身,邀请由良进来。夜鹰又补了一句,“你身上怎么有股味。”
“刚刚在大厅遇到个黄毛傻子,吐了我一身。”
“这样,那我把嗅觉的传感器关掉。进来吧。”
走进这座密闭的房间,防爆门再次被关上,老旧的LED灯光发出的昏暗黄光努力地想把这个空间填满。这次没了那个话多男同作伴,感觉氛围都变得冷清了不少。
“你是来取斧子的?”
“嗯。”由良看向夜鹰,他发现她好像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比如眼睛,上次似乎还是银色,而现在看着他的却是一双紫色的,身材似乎也微弱地变了,躯体变得更大,肤色也变深了,而最为明显的,是她身上现在只有一只胳膊,那只缺了的胳膊,正被她拿在手里,外露的球形接口就像卖给小孩的人偶那般,只不过这个看起来是用碳纤维和树脂做的。
夜鹰似乎是看穿了由良在好奇她身体的变化,便开始解释,“全身几乎义体化的好处就是只要看腻了原本的躯体,随时都可以换个新的。当然,我没那种习惯,我换身体纯粹是为了工作需要,你上次见到的那副躯体才是我平时用的,至于这身,是干体力活时用的,在每个仿生肌肉里都加装了小型的电动马达和大功率液压杆,现在外面那些个肌肉充气的醉汉力气可不一定比我大。”
“如果只是为了更换内部硬件,没必要连着外貌也换吧。”
“哦,那只是我不想全都一样,就跟打开柜子里全都是黑色衣服一样,一眼望得到头。”
“真有情趣。”
“那你呢,你是那种柜子里只有黑衣服的人吗。”夜鹰一边说,一边把胳膊装上自己的躯干。
“我是柜子里只有刀的类型。”
“我看也是。”夜鹰动了动自己刚刚装上的胳膊,看起来接触良好,“我去拿你的斧子。”
她走到栅栏隔间后面,由良看到自己的斧子正挂在栅栏上。她取下斧子,从隔间里走出来,“你的斧子,要试试效果吗。”
“怎么试。”由良接过斧子,手感和曾经一模一样,他暂时还看不出其中到底做了什么变动。
“我有个很好的测试对象。”夜鹰又转身回到隔间里,从里面抱着一个仿生躯体走了出来,由良都想知道这隔间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这个躯体里的仿生脊椎是军用的,试试看。”
“用这东西试刀会不会太奢侈了。”
“不,正好合适,而且这是个量产货。”
“行。”
夜鹰把仿生躯体放在用钢材拼接成的简易桌子上,下面垫着海绵用来固定。夜鹰站在桌边,对由良做了个“请”的手势。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感受不到它和曾经有任何区别,但既然她要试,那就试试好了,更何况,由良自己也想知道军用级的材料到底有多坚固。
握着斧柄的手开始绷紧,肌肉收缩变得结实,扭转腰部开始发力,利用腰部的力量带动整个上半身,从三角肌到肱二头肌全数发力,直直地朝躯干的正中心劈去,斧刃在一瞬间连带着桌子一同劈成了两半,轻松程度甚至让由良以为自己没有砍到东西。仿生躯体和桌子碎裂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聚纤维脊椎中的电解液流了一地。
“效果居然这么好,该说不愧是真正的黑刀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改动?我怎么感觉不出变化。”
“也不是很复杂,就是保持你原有的使用习惯,同时大幅度强化了劈砍时的锋利度。”
“怎么做到的?”
“用了一些最新的技术而已,比如让斧刃能在分子层面上削弱分子之间的连接力,之类的科技,就连分子线都能切断。”
“……为什么要把这种技术用在我的武器上。”
“放心,我不会害你,至少不会在这上面害你,我也是有自尊的,虽然不多就是了。”夜鹰瞥了一眼由良,朝他露出一抹笑容,“对这个改进满意吗?”
由良点了点头,他握着手中的斧子,单单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任何变化,简直就和消防斧一样朴素,然而就是它,刚刚轻轻松松地劈开了军用义体。
“不枉我花那么多精力。那么,该谈谈报酬了?”
“你出个价吧。”
“呵呵,我不收钱,我要些别的。”
“你要我杀谁。”
“也不需要。”
“那你到底要什么。”
“你好奇我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吗。”
“对我好奇的人不是想杀我就是想雇我,但你不一样。”
“我对这两项确实没什么想法。,不过我和那些想杀你的人大概都经历过差不多的事,你杀了我全家。”
“是吗,我杀过很多人全家。”
“我家人以前都是公司的职员,过得很好,我也很幸福,然后,他们就被你杀了,大概是那些无聊的企业竞争吧。”
“一般来说都是。”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过得太幸福一定会引来报应,那时的报应就是你。”
“我当时居然把你漏了。”
“呵,谁知道这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我在医院治哮喘,回去的时候警察已经在家里了。”
“没了家人,没过多久资产就被公司收回了。”夜鹰的表情非常镇定,简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你一脚把我从高楼踢到了街上。”
“幸好,像我这样的女孩总能找到点出路,他们喜欢新鲜的,你懂吧。”
“懂。”
“新鲜的成了烂货后就只能开始玩重口的,反正只要人活着,总能讨到口饭吃。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变态是怎么用锯子切掉我胳膊的。”
“这我倒没经历过。”
“后来,我就捡些垃圾材料当义肢用,每做一次,我的身上就会多一块义肢,直到我的身上已经没器官可换,那时候,已经没人再买我了,我也莫名其妙成了义体工程师。”夜鹰绕到由良身后,“不过,就算没人再来买我,我也会去买男人。我看过医生,他说这是皮肤渴望症,我还以为是我染上了性瘾,倒也是,所有的触感都成了传感器的模拟电信号,感受到的一切都不再是真实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只是个被困在仿造身体里的亡魂。”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自杀。”
“除非死神主动来找我,不然我不会去找他。”夜鹰走回到由良面前,“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也想过复仇这种小孩子气的事,但我见到你之后,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死人’。”
“……”由良没有回话,他注视着夜鹰的眼睛,那对人造的紫色眼瞳看起来和人眼别无二致,但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夜鹰那非人的气息。
“我想试试,我要是和你做,会不会感受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有这么不同吗。”
“至少你是第一个对我无欲无求的人,这就足够独特了。”
“……我确实对你无欲无求。”
夜鹰贴近由良,仿生的躯体没有人体的温度,有些冰冷,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那是循环代谢时的废气,同时刚好能用以模拟人类行为。“我以前和他们做的时候,都会提前给自己打吗啡,不然太痛了,”见由良没有阻止她的亲密行为,夜鹰便贴得更近,“后来,我可以直接关掉我的感受器,这样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像个玩偶一样。”
手掌抚摸在由良的脸上,没有体温,树脂与聚合物制成皮肤简直和人皮一样,但更加光滑,就像新生儿那样滑嫩。“你当过玩偶吗?黑刀。”
“……”由良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们果然是一样的。”夜鹰轻笑了一声,用唇贴上了由良的嘴唇。身体已经贴在对方身上,她伸手想要解开由良的衣服,却被对方用双手轻轻推开了。夜鹰看着和自己隔开了一点距离的由良,稍稍有些发愣,但很快又变回了原来那副模样。
“真是的,还要拒绝付款。”
“我可不知道你要的是这个。”
“既然这样,那不妨换一个选项吧。”
“只要不是那种事。”
“居然这么抗拒吗,我反倒有点好奇是为什么了。”
“因为我对你无欲无求。”
“呵呵呵……这个回答我接受了。那这次的报酬……你就帮我一个忙好了。”
“杀人?”
“帮我把身体放回原来的躯体里。”夜鹰走到墙边,按下一处机关,原本的墙面向下收进地板内部,露出了一排各式各样被吊在支架上的仿生躯体,由良认出了最左侧的躯体正是她上次见面时的那个。夜鹰走到躯体前,操作了一会儿连接到支架上的操控台,输入指令后,那个支架便向前伸展出来。夜鹰绕到支架后侧,摸索着什么,接着便打开了躯体头部的后脑,又回到前侧,通过几处细小的机械式开关打开了胸腔。由良看到躯体内充斥着各类机械与电子元件,每个部件之间都用软管与绝缘导线连接,还有几处用透明软管组成的区域,由良猜测那是消化系统,至于这种躯体到底该如何摄取营养,由良并不想过问,等到自己哪天被人弄成人棍了再考虑这些事情。
“你只要帮我把我的器官放进这个躯体里就行了,很简单吧,这么简单的事,我一个人又刚好做不到。”
“你不怕我对你的器官做什么事吗。”
“随便你。我委托你做这件事只是我想这么做,我不在乎你想怎么做,就算你想用那把斧子把我的脑子变成两段那也是你的事。”夜鹰顿了顿,“那……你做吗?”
“嗯。”由良点了点头。
“呵……跟你讨价还价真累。”说完,夜鹰便开始脱下自己那本就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掩作用的衣物,随着背带腰包之类的工具被解下,夜鹰的身上只剩下内衣了,被隐藏在工具遮掩下的那些细小的线条透露着她的躯体并非真人。夜鹰解下上衣,露出仿生的双乳,这部位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纯粹是为了模拟人类的外观以及娱乐用途。
“我的器官脱离了躯体只能维持三分钟,之后就会开始死亡。”夜鹰说完,打开了自己的胸腔,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和肾,那里却成了被聚合物包裹着的物体,“拧开这两处阀门,器官和躯体的连接就会断开,然后就可以取下我的器官。”
“至于大脑,”夜鹰摘下了自己的头皮,露出布满各种接口的表面,“开关在我的脖子两侧与后脑勺区域,分别有一处凸起,按下去就行。……你准备好了吗。”
由良点了点头。
夜鹰躺在了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显然有些小,她的头与腿都悬在半空,张开的胸前暴露在空气中,其中的仿生部件还在完美地运作着。
由良站在夜鹰身旁,看着这幅有些光怪陆离的场面,这样到底还算不算人,他有点好奇,即便现在她还有些器官是自己的,但指不定过了几年,就全都换成人造货,就连脑子也可以人造,那她到底算什么东西。这个问题由良只想了一秒便不再去考虑,这不是他应该在乎的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可以开始了。”由良说。
“待会儿见。”夜鹰说。
由良照着夜鹰的指示,拧动阀门,取出心脏和肾脏,被聚合物包裹着的器官就在他的手上,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在聚合物之中的心脏那微弱的脉搏。简直就像木乃伊的罐子,他想,那些将器官封印在罐子里以待转生的设备在数千年后终于得到实现。聚合物的表面光滑且冰冷,上面有数个接口,现在都处于关闭的状态。由良拿着它们走到夜鹰原本的躯体前,放入器官,拧上阀门,看起来一切正常。接着便是她的大脑,由良在她的后脑找到了开关,一起按下,她的颅腔便打开了。大脑同样也被聚合物包裹着,现在,夜鹰这个人的一切都被由良捧在手上,他不知道夜鹰为什么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显然这不是出于信任,更像是别的什么目的。一个人不管有多少财富和权力,归根到底,只有这一块一点五公斤的肉块才是一切,而现在,由良正捧着一个人的一切。
他走到夜鹰的躯体前,看着这座躯体,不管这套系统再怎么精细,没了那托肉,都无法驱动。“……”由良认为自己感受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言说,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某种意志,和他相似,却又不同。他将大脑放入颅腔内,所有的接口都在自动对接,十秒后,夜鹰的意识便在这座躯体上恢复了。
“很高兴你没把我的大脑劈成两半。”夜鹰给了一个微笑,只不过以现在的状态来看,有些瘆人。
“我没那么做的意义。”
“我以为你做事不需要意义。”夜鹰一边说,一边合上自己张开的皮肤,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和先前的夜鹰几乎一样,除了没有头发。
“那个黑刀才会。”
“他,确实。”夜鹰笑了笑,从支架上下来,她从支架后的柜子中拿出一顶假发,假发的内侧装满了类似于磁吸接口的贴片,她将贴片对准头顶上的接口后放了上去,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夜鹰就变回了与先前一样的造型。
“换身体也挺麻烦。”
“至少不会得性病,也不会因为身体问题留下终生残疾。部件坏了,换个新的就行。”
“也是,但更换的时候不麻烦吗。”
“比起生病一次就得难受几天来说,完全不麻烦。”夜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在乎自己此刻还是全裸的状态,“真正麻烦的,其实也就只有像代价一样的皮肤饥渴症了。”
“代价吗。”
“毕竟我并不愿意和人有肌肤接触,可却又得了这种病。”夜鹰穿着内衣,重新将那些工具挂在身上,“比起这个,其他那些副作用都不算什么。”
“还有其他副作用。”
“从最简单的来说,比如说不能正常饮食,因为所需的消耗不能通过食物摄取,消化系统只是在模拟进食,让大脑能接受这个身体。还有的话,因为不会累,睡眠也成了问题,虽然可以通过直接让电子脑待机来模拟睡眠,但那更像是打了麻醉那样,而不是睡觉。”夜鹰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好像完全不把这些当成麻烦,“但这些总能忍受。而那种非人的孤独感才是真正难以忍受的。”
“所以你就经常找人吗。”
“从目的上来讲,我做的事和当初那些用我的身体来发泄的人没区别。”
“但我感觉你不会像他们那样害人。”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只是我对你的判断而已。”
“我确实没有对那些人做什么,因为没必要,我要的只是肉体上的亲密接触,不是发泄欲望。”夜鹰走到厚重的大门前,“那你呢,你的欲望是什么。”
“我对某些事有兴趣,但欲望,我不知道。”
“是吗。好了,我还要继续做另一个黑刀的委托,”夜鹰拉开门栓,拉开防爆门,“你该回去了。”
“嗯。”
“回见,黑刀。”夜鹰对临走的由良说了这句话后,便重新将防爆门关上了。由良站在防爆门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这里,是充满混乱和温度的酒吧,但在那门之后,则是另一个只属于夜鹰的清冷的世界。
既然斧子已经拿回来了,那也没有继续停留在这里的意义,由良便迈着步伐向上走去。
地下大厅的人依然只有酒保一人,他正无聊地刷着手机,毫不在乎地用最大音量外放。“根据内幕消息,孪蛇生命的股价还将继续上涨……”由良刚听到这些内容,酒保就注意到了他,立刻将手机调成静音。
“你小子,也去太久了吧,我等你老半天。”
“聊了一会儿。”
“噢,咋样,那女的做起来爽吗?”
“什么?”
“别装嘞,像你这样的男的,去找她,绝对是去卖的。”
“像我这样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就很欠操……啊,看起来就很讨女人喜欢的啊。”酒保叭叭了个半天,突然意识到些什么,“啊,难道你不是去卖的?”
“不是。”
“哎……那还真是少见……都是些大老板或是什么有名有姓的人才会找她,你是干啥的。”
“打工的。”
“得嘞,你就装,不说就不说呗。所以,那玩意,还打算试试不?”酒吧用脑袋指了一下放在大厅中央的全息平台。
“试试。”
“那,先来杯酒,这是规矩。要什么?”
“有什么。”
“流血宴厅、皇帝会战、凡尔登绞肉机、索姆河地狱、十月革命。”
“你给我挑一个。”
“那就索姆河地狱。”酒保开始调配起来,用的都是些没见过的材料,与其说是在调酒,由良觉得这倒更像是在制毒,从蒸馏器到研磨杵,不该用上的东西全用上了。
“来,小哥,你的索姆河地狱。”酒吧把一杯用在透明玻璃杯的酒摆在桌上,由良看了一眼,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酒,更像是在下雨天露天打群架时溅到泥地里的血水。
“这东西能喝吗。”
“当然能嘞,喝不死就是能喝,小哥没点骨气可不行啊。”
“……我尝尝。”
“一口干才行。”
“……”由良没再多说,拿起那杯浑浊的液体,一口闷进嘴里。一股泥腥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炸开,充斥着铁锈似的血腥味,简直就像在喝泥水,呛得由良差点喷出来。
“这是人喝的?”
“这你就不懂了,上面那些都是娘们儿才喝的。”酒保指了指头顶,由良头一次觉得当个娘们也挺好。
“其他的,我也试试。”由良不相信其他几个也都是这么难喝的味儿。
“嚯,要当个纯爷们?走你。”酒保说完就摆出更多奇特的器皿,反正据由良所知,没有一个是应当出现在吧台上的,这回,由良看到了注射器、电针,甚至还有安瓿瓶,而期间,酒倒是没拿出几瓶。
“好嘞,都尝尝。从左到右,流血宴厅、皇帝会战、凡尔登绞肉机、十月革命。”酒保一个个介绍过去,看起来相当自豪。
由良扫了一眼这几杯酒,没一个颜色正常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里面都带点红。
看到这排酒,由良有些后悔,本想着对方总能做出一杯看起来像酒的液体,结果,由良不得不承认酒保的创造能力非同一般,只是做个调酒师实在可惜。
由良拿起第一杯酒,杯内的液体泛着金黄,带着红,很难不往一些糟糕的地方遐想。虽说威士忌也是黄酒类,但这么浊的,由良还是第一次见,而这个,显然是他妈的吃坏肚子的同时还便血了。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僵硬,由良犹豫了,这让他想起中东和印度地区的料理,说不定呢,说不定只是看起来难以直视,刚刚那杯味道那么劲爆只是运气不好中了个奖罢了,由良这么安慰自己。
他豁出去了,一口下肚,醇厚的粉尘味在口腔内散开,由良差点以为自己吃了一嘴的面粉,嘴里全是颗粒的触感,中间又夹杂着血腥味,这他妈到底怎么做的,由良好奇极了,这个崽种就在他眼皮子做的酒,而他根本看不懂这仿佛炼金一般的过程。在这一杯之后,还有三杯,他有点反胃。
每一杯下肚,他的视野都因此变得更加模糊,倒不是醉了,而是感觉要死了,整个食道仿佛在被硫酸强奸,肚子里的胃酸好像是被煮沸了一样在翻腾,随时都会从嘴里呕出来。
“总算……他妈的……喝完了……”
“小哥真给劲,来,这是隐藏关!”酒吧啪地一下又把一杯酒摆在吧台上,力气之大,以至于不少酒液都从杯中洒了出来。
“你认真的?”由良有点受不了了,他怀疑这崽种是在耍他。
“当然嘞。快喝!”
由良艰难地把斧子摆在吧台上,“你真的是认真的吗。”
“哇小哥你可别动粗,我在酒这上面可从不骗人,最后一杯绝对值得嘞。”
“最后一回。”由良嘴上这么说着,左手却还握着那把斧子,他在心里发誓,要是难喝,他就把这畜生剁碎了酿酒。
由良拿着那杯酒,透明的杯盏中酒液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色彩,就像是把各种颜色全都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是把颜料盘打翻了也绝对整不出这样的颜色。在一瞬间,由良看见着杯中的饮料正在翻腾,无数个如脓疮一样的水泡从表面冒起,不断破裂,随后生成新的空泡,眨了眨眼睛,表面一切正常,至少对比刚刚的景象来说,是正常的。
“…………”由良在沉默中一口将其闷下。
“呃?”本以为会是更加地狱的口感,那酒液的颜色可远比先前的那些看着还要混沌,可进入口中,却成了甘美的酒香,带着醇厚的香甜,又有各式水果的清香,酒液的辛辣刺激着这些味道,使得其中的美味更上一层。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的实在过于难喝,现在这杯才显得如此可口,但由良感觉不像,这味道过于独特,他从未喝到过这样的酒,以至于让他有些沉醉,甚至喝完后还显得有些空虚。
“原来你会调酒?”由良发出疑惑。
“说啥呢,这杯‘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是只有喝完前面的酒才能喝的!”
“为什么。”
“哦,这杯酒的原料,必须得和前面的原料发生反应才能产生这个味儿嘞。”
“那要是直接喝呢。”
“大概嘴巴和屁眼都会喷血而亡吧。”
“…………所以我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毒药。”
“毒和酒不都是一码子事儿嘛小哥。”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调酒的嘞。”
“以前呢。”
“……制毒的。”
“………………真有你的。”由良手里的斧子这下是彻底按耐不住了。
“哎哎哎别激动!没加料没加料!白的冰的都没有!在酒里加那玩意不中嘞。”
“那你,在这里都加了什么。”由良的声音已经变得有点咬牙切齿。
“门口的泥土、厕所里的艾波索清洁剂、临近过期的鸡蛋清、受潮长毛的……”
“停。”由良打断了他的话,“酒呢。”
“酒……当然也是有的噻,得有酒来当基底参与化学反应,那个流血宴厅里加的就是朗姆,十月革命里就是伏特加……”
“………………”由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得了。该带我去看看那个机器了吧。”
“诶对,差点都把正事儿给忘了。”
“我到底为了什么喝这么多……”由良把“屎”这个字留在了嘴里。
酒吧简单收拾了一下吧台,就掀起横板从吧台后走了出来。由良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酒保,本以为他大约一米九的身高,结果发现他的两条小腿都换成了义肢,非常长的那种,就像是在矮人脚底上插了两根竹子。
“你的腿是给客人做酒时被打的?”
“咋子可能嘛,客人都老喜欢了。”酒保自豪得很。“这是我搞毒的时候的事嘞,那种东西不碰了不碰了。”
酒保领着由良走到全息投影桌前,从桌沿下拿出一顶头盔,那头盔内侧布满了传感器,传感器连接着数根数据线,最后都汇聚在桌子内部。
“这头盔会读取你的大脑活动,你所有的交互动动念头就能操作,游戏内的各种界面都会直接投影在你的视网膜上,那我开机嘞。”
“嗯。”
酒保启动了机器,原本漆黑一片沉寂着的全系桌面在一阵机械运转的声响中亮起,桌面上呈现出规整的网格状线路,同时,由良的视野中出现了本不存在的图像。
系统启动中——
内容初始化完成
大脑电信号读取正常
视网膜投影正常
即将以玩家一号登入
“欢迎加入中队,新兵。”从头盔两侧传来女性的声音,同时,在视野的右下角浮现出一个穿着士官服装的女性头像,从口音来听,像个纽约的,特别是那头金发和刻板印象拉满的蓝眼睛,一看就是个纽约的。
由良撇了一眼那个女人,不是自己感兴趣的类型,但她依然在传达对话,“你将同时操控三架战斗机组成飞行中队,只要歼灭全部敌方飞机即可获胜。”
此时,一架P-47战斗机缓缓从视野的最下方驶入视野中心,发动机与螺旋桨的轰鸣也随之传入耳中,由良看着那架银白色涂装的战机,通过传感器内置的电信号发送器与环绕式耳机的作用,仿佛自己正在驾驶那架战斗机,普惠R-2800双黄蜂引擎的强劲动力为他带来了激烈的震动感,电动襟翼正在进行自动调控以稳定飞行姿态,驾驶舱的防风玻璃让他无法感受到强风拂面的刺激,要是可以,他或许会整一架半开放的。
“一切对于战斗机的操控都依赖于你的大脑想法,只要想到与‘开火’相关的内容,战斗机就会开火,只要想到‘转弯’,战斗机便会朝预想方向做出机动。”
由良照着试想了一下射击,安装在双翼上的八挺12.7mm口径的勃朗宁M2重机枪顿时喷出火舌,在耳边想起机枪不间断开火的声音,数条配有曳光弹的大口径穿甲弹形成的线条便从机身下方射出,直直地向前飞去,直到重力将其吸入地面。
比起真枪的感觉还是差了点,由良心想,毕竟在这里,并不需要扣下扳机。
接着,由良又做出机动,尾翼与双翼自动进行调整,依靠模拟信号,由良体验了一把机动时的重力与加速度,比开车兜风时的感受还要激烈。
“恭喜你已学会驾驶战斗机的基本功能。”
在由全息投影形成的地貌的最远段,逐渐升起一架敌对的战斗机,与由良所操控的是同一型号。
“用你刚刚掌握的技术击落它。”
这是什么直到一加一等于二就去做线性代数题的脑瘫设计,由良想。
由良紧盯着眼前的那架战斗机,对方完全由AI控制,正不断地接近自己,越来越近,已经几乎能看清对方的机体细节了,一连串的子弹从对方的战斗机上射击,直直地朝自己飞来,由良立刻扭转机身,将战斗机斜过,在下一秒,数串子弹便擦着机身而过。
这难度完全不像给新手准备的啊,由良这么想。
他立刻将机身回正,寻找从他身边擦过去的战斗机的身影,在水平视角内完全见不到其踪影,仰头观察也没有发现目标。还未理清楚现状,由良便直接调动战斗机,让它再次做出规避动作,果然,子弹从他的下方竖直地向上穿过,即便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闪躲,几枚穿甲弹依然打穿了由良的一侧机翼,一阵剧痛顿时传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中枪的是自己一样,他并没有想到连这都会模拟。
视野中显示出左侧的机翼受损,飞机的机动与飞行能力开始下降,如果继续这么对峙,因损伤扩大而坠落就会是既定结局。由良看到敌机再次出现在视野中,这一次对方似乎还准备用正面佯攻干扰视线的策略。由良决定在此做出胜负,他让战斗机将马力开到最大,引擎与螺旋桨的轰鸣震耳欲聋,距离被迅速拉近,对方再次开火,由良这次并没有做出大幅度机动进行闪躲,他直直地朝敌机冲去,流弹不断命中机体,P-47那厚重结实的装甲让它能够在机翼破损的情况下依旧保持一定的性能,然而在最大速度之下,破损的机翼已经开始发生剧烈抖动,尾翼也已几乎断裂,由良拼命地控制机身,两机的距离在三秒之内便会侧身而过,由良依旧没有扣下扳机,他故意停火,让对方不会做出任何规避动作。
还差一秒,两机的距离无限接近,由良就等着这一刻,他转动机身,让飞机侧过,将自己的机翼当作一把利刃,精准地对准了对方的驾驶舱,即便此刻AI注意到了碰撞危险,飞机的调整也已来不及,结实的机翼瞬间撞碎了驾驶舱,剧烈的撞击让由良感觉自己像是被某个壮汉朝着面门上来了一拳,回过神来,敌机的核心已经被彻底破坏,同时,自己的一侧机翼也彻底报废,但根据结果来看,是由良的胜利。
“恭喜你通过新手训练。”那个女人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这绝对不是他妈的新手关。
退出游戏,摘下头盔,由良感觉脚底有些轻飘飘的,就好像不再适应地面的重力一样,整个人都还有些晃悠,旁边的酒保立刻扶住了他,“小哥,牛逼嘞!”他一上来就夸起由良,“没几个人能打赢那个新手关,大都是开小号的,牛逼牛逼,看爽了,精彩。”
由良有些反胃,眼睛天旋地转的,“这是新手关?”
“哎呀……其实不是,咱们偷偷把中等AI放到这儿来的。”
“……狗屎。”
“别这么说嘛,你玩的爽不!我看你蛮爽的嘛。”
“这机器有地方买吗。”由良的脸上确实挂着笑容,用来当消遣,挺不错,他想。
“嚯…………小哥你还钱包还蛮鼓的嘛,这东西可不便宜。”
“看来你知道哪儿能入手。”
“当然嘞,不然这台从哪儿搞来的。”
“偷来的。”
“嗨呀你可真会猜,哪儿能啊,正经生意人来的。”真的正经吗,由良差点把这句话问出来。
“那你也给我搞一台。”
“得嘞,说搞就搞,地址给我。”
告别酒保,由良再次回到了酒吧的一楼,刚刚那种通过模拟信号产生的触感还未完全消失,脸上还残留着些许刺痛。
先前那个黄毛丫头造成的骚乱已经彻底消失,店里的音乐也随着时间变成凌晨而换成了慢节奏的电子乐。
由良扫视一遍酒吧内部,有个喝醉了的正在厕所门口小便,银色的花洒撒得一地都是,在吧台上,则坐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由良记得那是上周从酒吧出来时遇到的那个条子瓦伦丁。
“看来你在下面办的事不少。”对方直接向由良搭起话来。
“警察找我有什么事吗。”
“呵,不是来找你问话的,不用防备我。”瓦伦丁喝了一口酒,上面的酒都是娘们儿才喝的,由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句话。“是去找下面那个女孩,还是去跟别人比赛了。”她又问。
“这是我的私事。”
“也是,习惯性就盘问起来了。我只不过是来道谢的,老板,给他一杯威士忌加冰,我请。”
“我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你道谢的才对。”
酒吧突然凑到由良身边咬起耳朵,“你这家伙放尊重点!瓦伦丁来找你你还横什么横!”
“她很有名?”
“她可是这里大部分人的救命恩人!你说话小心点,就算他们打不过你,也会跟你拼命。”
“呵呵,老板你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了。”瓦伦丁喝了一口酒,“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不过是做点自己能做的而已。”
“你可别谦虚,这酒吧要是没你罩着估计都做不下去。”酒吧把威士忌倒进加了冰球的杯中,摆到由良面前,“你们慢慢聊,你这人果然不简单,谁都能勾搭上。”
“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由良拿起那杯酒,问。
“早些时候,不是有个小白痴在酒吧里闹事?喝醉了,把这里的人都给打了一顿,黄头发的。”
“……知道。”一瞬间,由良又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恶心的混杂着胃液的酒精臭味。
“在这里闹事,指不定就得少个胳膊少个腿的,更不用提被别人给抓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后你就过来给同事擦屁股?”
“好歹也是我徒弟,”瓦伦丁看似头疼地抚了抚额头,“真是个惹事精……”
“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会有她这样的徒弟。”
“她嘛……毕竟是她。”瓦伦丁晃着杯中的酒,暗金色的酒液随之流动,“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家伙。”
“不可否认。”由良喝了一口酒,熟悉的味道流入口中。娘们儿就娘们儿,这才是人喝的,由良想。
“把那小白痴抓回去后,我就在这儿坐着,想着道谢一下,顺便看看是谁能驯服那家伙,结果是你,该说是意外呢,还是不意外呢。”
“我差点就把她弄死了。”
“你要是把她杀了,那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做得到吗。”
“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是吧,这是作为她前辈的责任。”
“真称职。”
“算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欠你一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虽然像你这种危险的家伙,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就算是警察的权利,大概也奈何不了你。”
“既然你想帮我,那就不要继续调查我的事。”
“被你发现了啊。”
“直觉。”
“真敏锐,前镇暴机动队的科兹洛夫。”
“再查下去,危险的是你们,我也想少点事。”
“好吧,那就这样吧。”
瓦伦丁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唉…………诺拉那个笨蛋。今天打扰你了,再见,当然最好是再也不见。”说完,瓦伦丁便起身离开了。
“我也这么想。”由良看着穿着警服的女人直到离开,随后慢慢地喝完杯中的酒,离开了。
全息投影机送来得很快,来了好几个人在由良的客厅里搬来搬去,拼装设备,接通电源,进行调试,一切都弄完后,安装员便礼貌地离开了。
由良靠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这台机器,为了把它放进来,原本的小茶几都换掉了。这下总算是可以想玩就玩,不用去喝那屎一样的酒了,不对,那就是屎,由良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由良又再次过回了看似活着,也确实活着,但好像又和死了没什么太大区别的流程化日子。每天所做的事,无非是起床、锻炼、吃饭、看手机、吃饭、锻炼、吃饭、看手机、睡觉,自从机器来了之后,他又在流程中加了一项打游戏。
也不为别的,只是打打游戏倒也挺爽的,能给他那平淡的生活增添点乐子。由良对开飞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他的兴趣并不在于开飞机,而是操纵飞机厮杀,如果那天在地下室看到的不是飞机游戏而是坦克又或是什么赛车,那由良指不定也就去玩那些了。
“确认敌机活动消失,任务完成。”这次,通过环绕式音响传出来的是个男声,视野内的副官也换成了男的,由良还是更习惯让男人当队友。
AI打起来还是太无聊了,由良这么认为,只要摸清规律,闭着眼都能打赢,最后的强度无非是通过给AI用的战斗机更好的性能罢了。虽然一开始是还有些乐子,可一旦熟悉了套路,乐趣就越来越少了。
“你什么时候沉迷电子游戏了?”由良刚摘下头盔,就听到一个熟悉到令人恶心的声音。
“我说过要敲门进来。”
“敲门多没劲,不喜欢惊喜么?”
“你没有惊喜。”
“那喜呢?”
“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们关系这么亲密,你看,你唯一的熟人不是只有我吗,见到我不应该开心才对?”
“我觉得我不见你也挺好的。”
“怎么,找到新欢了?”
“……?”由良瞥了黑刀一眼,这个浑身黑,只有脸白得恶心的家伙正快活地坐在他的沙发上吃着苹果。
“你别说,让我猜猜是谁,像你这种吸引男同和女同的人……”黑刀看起来非常来劲,他从沙发上蹦下来,凑到由良边上,“去年那个给你做了斧子的大只佬?我看他全程都盯着你的屁股看。”
“……”
“啊,看来不是。那……难道是公寓那个前台小姐?别吧,我听说她同时搞好几个女的,果然那只是掩护。”
“……”
“也不是?那还能是谁。屠夫的那个酒保?没记错他确实是男同,但,他喜欢被动,你用过?咋样?”
“……”
“怎么还不是,楼下那个?他的话,我倒是比较感兴趣,听说他有不少能让人爽得飞起的小玩意。”
“……”
“看样子也不是,总不能是夜鹰吧。”
“你是来干嘛的。”由良把斧子架到了黑刀的脖子上,鲜血从划破的皮肤上逐渐渗出。
“好好不开玩笑,当然是有新委托给你。”
“是谁。”由良放下斧子,用黑刀的衣角擦掉了沾在上面的血迹。
“泽尔卡尼上校,前俄罗斯空天军第6985空军基地第三大队队长。”
“前军人?”
“大战余孽,无聊的理想主义者,早该死透了的东西,偏偏手下又有一群跟他一样的疯子,指不定他哪天就开着藏在哪个仓库里的米格或者图在地图上画个蘑菇云出来。”
“委托要求呢。”
“让他再也闹不成事,懂我意思吧。”
“嗯。”
“那我走了,”黑刀把资料放在桌上,转身朝着出口走去,“所以,真是夜鹰?”说完,黑刀就闪到了门外,斧子直直地砸穿大门,只留个斧柄还挂在门的里侧。
由良走到门口,取下斧子,经过夜鹰强化后的斧子已经将门彻底破坏,放在以前,最多让那斧子钉在门上。这下又得让物业来换个门了,幸好,这栋楼里有奇怪爱好的人不在少数,换个家具、收拾房间血迹之类的事,物业早就习惯了。
桌上那份文件的第一页就放着泽尔卡尼上校的照片,典型的军人脸,头发胡子都已经发白,脸上却还是挂着那种坚毅到有些恶心的神情。
“瞎了个眼的目标,是不是太轻松了点。”由良看着他左眼上的眼罩,露出了不屑。
由良继续翻看资料,于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参战,驾驶过各种战斗机与轰炸机,在战争结束,国家解体后,他在某处废弃的空军基地中偷偷保存了备有战略核武器的轰炸机。
“又是个战争疯子。”
近期出没于各种酒吧的地下设施,参加新兴的全息投影游戏——
“……哼,因为这个才把委托给我吗。”由良对黑刀的反感又加深了一层。
由良还没进屠夫酒吧的门,就有一个喝多了闹事的被扔了出来,他想象了一下那个黄毛丫头被丢出来的画面,不错。
推开门,由良侧过头闪开了一瓶朝着自己所在位置飞来的酒瓶,还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酒,它就已经在门板上破损,撒了一地的酒液和玻璃渣。闻起来像是伏特加。
今天的屠夫酒吧热闹异常,比上次的闹剧还要乱许多。
“你今天也来凑热闹?”酒保看到由良,打起招呼。
“今天有什么活动。”
“你不知道啊?那你算是走狗屎运了,办比赛呢,酒水优惠。”
“比赛?在下面办?”
“没错,你也有兴趣?”
“我去看看。”
“下去可以,这回可得给门票钱。”
“……?”
“别这么疑惑,比赛卖门票不是很正常吗。”
“那酒呢。”
“那是平时下去的门票,不一样的!酒是人情,门票可是面包。”
“门票多少钱。”
“不贵,一万。”这个价格够由良去定制一把新的猎刀了。
“……给。”由良写了一张支票给酒保。
“虽然你看着也不像什么比赛粉丝,反正你钱都给了,下去吧,可别乱来嗷,我今天已经用桌子下的那把喷子崩了三个人了。”
“我给你两把喷子你也杀不掉我。”说完,由良就从门后走下去了。
“这家伙……真能臭屁。”
背后的电子门刚刚合上,由良就听到从前方传来的喧闹声,比他第一次到地下还要热闹,就连靴子踩在铁板上的声响都被那些闹腾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远远地,听到声音,接着又是闻到味儿,酒精的味道涌进由良的鼻腔里,闻起来却不像上次在酒保那儿喝的那些。
地下室的景象终于映入眼帘,果不其然,这里挤满了人,各种人,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高矮胖瘦都有,但无一例外都给人一种他们都是混球的感觉。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由良抬头看到一架喷火战斗机被零式战斗机击落,全息投影在半空中创造出一团巨大的火花,看来是油箱被穿甲燃烧弹击穿后引发的爆炸。由良看不到此刻正操纵战斗机的参赛者,但不用多想都知道,他现在肯定急得要死,三对三的设计使得每一架战斗机的损耗都会让战局产生压倒性的变化,虽然说操作量在变少,能够做出更多精密操作,可上限也因为编队数量的降低而降低了。
由良从挤成一团的人群中穿过,避开了那些身上沾满酒味、烟味、麻味的人群,一直走到酒保的吧台前,对方一眼就注意到由良,连忙打起招呼来,“哟,小哥你也来凑热闹?”
“只是碰巧。”
“是嘛,那可太巧了,这么巧的日子,不整点喝的?”
说到喝的,由良的眉毛扬了起来,“上次那种?”
“当然不是嘞,这回卖的,都是些比赛特供的。”
“比如?”
“喏,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朗姆,想喝什么?”
“这叫比赛特供?”
“当然嘞,只在有比赛的时候才卖。”
“你不是说这些娘们儿才喝吗。”
“特定时间喝不算娘们儿嘞。”
“……来瓶伏特加。”
“好嘞。”
酒吧拿出一瓶绝对伏特加,摆到由良面前,当着他的面拧开了瓶盖,正要将酒倒入杯中,由良便拿过酒瓶,喝了起来。
“你碰了味道就会变。”
“啥话嘛,我的手要那么神奇,我还怎么打飞机。”
“我不想知道你怎么打飞机。”由良又闷了一口,两口下去,五百毫升的伏特加已经快见底了,“我来问事的。”
“问事?我都洗手不干嘞!”
“不是以前的事。”
“那还能找我问啥子事?”
“你知道泽尔卡尼上校吗。”
“啥子?”
“泽尔卡尼上校,一个经常参加空战比赛的人。”
“当然知道嘞,这里是个人都知道嘞!不行你看,”酒保随便招呼过来一个正在看比赛的观众,“你知道泽尔卡尼不?”
“当然他妈的知道,别烦我看比赛!”那人恶狠狠地回了句就又看比赛去了。
“喏,大伙都知道,就小哥你不知道。”
“……这人,这么有名?”
“嗨呀,何止有名,是个看比赛的都知道他的大名。”
“是个怎么样的人?”
“嗯……我想想,块头很大,因为双腿受了伤一直坐着轮椅,但没人会觉着他是个衰弱的老头,反倒觉得是个……额,很有领袖气质的家伙,身边跟着一堆手下嘞,都是他的狂热追随者。”
“他技术如何。”
“小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噻,他可是连冠王,从举办比赛以来零负的牛人。”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
“等你够牛逼了,他就会自己找上门,然后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有比赛就有钱赚。”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看来是又有一架战斗机被击毁了。
“是吗,这么厉害,那我怎么报名这个比赛。”
“你想跟他打啊,新手关赢了个AI可把你给牛逼坏咯,得嘞,想参加比赛,就得把你值钱的宝贝押上,比赛,不赌钱。”
“筹码不是钱,但赌的不还是钱吗。”
“这比赛可是有大人物关注的,条子也看着,明面上可不好直接用钱嘛。”
“那我最值钱的宝贝只有刀了。”
“啥刀,纯金的还是啥子?”
“手工的铁刀。”
“没门,想都别想,你这还不如把你腰子割了当筹码嘞。”
“不是说值钱的宝贝就行吗。”
“嗨,再贵也贵不到哪儿去,别人比赛拿出来的,可都是些搞都搞不到的,像是几十年前刺死特朗普的那柄钻石匕首、什么正在研发的可以储存人类意识的论文、用一百个僧人的舍利子做的刀叉,都是这种,你这算个什么。”
“杀特朗普的不也是匕首?”
“人家杀的是历代总统,你也杀一个?”
“现在都没总统了。”
“可不,绝版了的才值钱。”
“所以小哥,想参加比赛,没那么容易嘞。”
“我会找到合适的赌注。”
“那我等着,”酒保拱了拱鼻子,“在这之前,要不要再来点我的特调?”
“没门。”由良转身就离开,瞥了一眼还在胶着的空战,双方都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架战斗机,胜负随时都会分出结果。由良没有关注,他走到走廊的更深处,拨通了黑刀的手机。
电话那头先传来声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废话,帮我个忙。”
“怎么,需要我帮你解决生理需求?那可不行,我很保守的。你要是多求求我,我说不定就答应了。”
“……算了,我找别人。”
“别别,就是想拿你寻开心而已,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黑刀直言不讳地说。
“你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么,借我。”
“缺钱了?不应该吧。”
“作为参加比赛的赌注用。”
“噢?你要参加那个比赛?哈,我可帮不了你,我不过是个刻板印象精神变态,他们要的那种之前玩意,我可没有。”由良边上传来激烈的欢呼声,看来比赛分出了结果。
“真没用。”
“啧,我就喜欢你嘴这么毒。但我这回还真帮不了你,我身上那分子线他们说不定感兴趣,但这东西可不外借。你就靠自己吧,拜拜——”
电话被挂断了,每次和黑刀对话,由良都会有种要把斧子把他的声带剁碎的冲动。话虽如此,由良确实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可以借到能够参加比赛的东西了,唯一一个拥有价值的分子线还不给借。
分子线……由良想到了它的制作者。由良便继续走向通道深处,又一次敲响了那个厚重的大门。
观察口的挡板被拉开,那对眼睛又变回了银色,眼睛的主人打开门栓,拉开厚重的防爆门。
“你不是来做客的吧。”夜鹰靠在门框上,她还用着她平时的那身仿生躯体。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在你上一次拒绝了我的请求之后?”夜鹰轻笑了一声。
“……是的。”
“进来吧。”夜鹰转身走进房间,由良也跟着一同进入。
夜鹰正在做一项很诡异的装置,无数的数据线连接在一个椭圆形的凹槽内,凹槽内布满了各种电磁贴片,而数据线的另一头看起来像是几组服务器。
“个人兴趣,不用在意。”夜鹰说,“你的需要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和分子线差不多贵重的东西。”
“什么用途。”
“参加空战比赛的赌注。”
“原来你还是个赌徒?”
“不,是委托。”
“是吗。我可以给你提供赌注,但是,你怎么提供给我报酬呢。”
“钱?”
“你知道我不需要。”
“开个条件。”
“呵……呵呵……那我们上次没做成的事,这次把它做完?”
“……如果你执意的话。”
“不了,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夜鹰坐在一张桌上,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拥抱,如何?”
“这值得吗。”
“一个拥抱的价值是我决定的。”
“如果你乐意,我不反对。”
“那就来吧。”夜鹰走近由良,脱去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任由那些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声响,一点也不在乎是否会将它们摔坏。
夜鹰张开手,说,“来,抱我。”
由良将她搂进怀里,仿生人的躯体紧密地贴在自己的衣服上,他能感受到那颗被聚合物纤维包裹着,被树脂与合金保护着的心脏的微弱的跳动,他不明白为什么夜鹰只需要这一个拥抱,这东西太廉价了。
“再紧一点。”夜鹰说。
由良稍稍用力,夜鹰的身体远比一般人要重不少,但他却觉得很柔软,人造组织模拟出了皮肤的触感,甚至更加细腻,她的发丝有股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有些刺鼻。
“…………谢谢。”夜鹰松开了手,“那么按照约定,我会给你你要的赌注。”
当着由良的面,夜鹰扣下了自己的左眼,那颗银色眼眸的眼睛正放在她的手上,“就是这个。”
“眼睛?”
“蔡司的第七代军用光学义眼,相当于把一套光学仪器直接装在眼睛里,现在市面上能见到的,分别在我的左眼窝和右眼窝里。”夜鹰拿着这颗眼睛,用自己的另一只眼睛看着它。
“就这么给我?”
“那我收回去了。”
“……”
“开玩笑的,拿好。”夜鹰把她的眼睛交到了由良手上。
“你不怕我把它输掉吗。”
“给都给你了,怎么处置它就是你的事了,”夜鹰用她那空洞的眼窝看着由良,“但你要是能把它完整地带回来更好。”
“我尽量。”由良拿着手上那颗义眼,它的眼球后面连着许多细小的数据线,应该是模拟的神经电路,“你不好奇我的委托内容吗。”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那我还不如给我的大脑腾出一些储存空间。”
“过段时间,我把眼睛还你。”
“在我死之前就行。”
由良知道夜鹰还有别的义眼,也就不再多过问什么。他拿着这颗眼睛,离开了房间,再次找到酒保,比赛已经结束,那群先前还在握着酒杯的观众们正逐渐散去,酒杯、食品包装袋之类的东西扔了一地,酒保正拿着扫把和簸箕清理着。
“比赛结束了?”
“比完嘞,阵仗那么大我都怕比完要打起来。”
“至于么。”
“毕竟不少人裤衩都得给输没。”扫把扫过一滩像是呕吐物的东西,将它们尽数扫进了簸箕里。
“这个东西,够当赌注了么。”由良拿出夜鹰的眼睛给酒保看。
酒保凑过来瞅了一眼,问:“这啥,电灯泡?”
“蔡司的第七代军用光学义眼。”
“嚯……你小子从哪儿搞到的,”酒保看了看他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你和下面那女人,啥交情?”
“认识。”
“得嘞,我就知道你小子跟她关系不浅,果然是给她卖过沟子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啥沟子啊这么值钱,能要来这玩意?”
“沟子?”
“屁股!”
“我问她要,她就给了。”
“算了算了,不肯说就不肯说嘛,这玩意绝对没问题,我给你登记上,参赛人填什么?”
“科兹洛夫。”
酒保钻回吧台后边,拿出一个小机器操作起来。
“别看我只是个调酒的,我可还是比赛裁判嘞,官方授权的!”
“原来还有裁判,会吹黑哨么。”
“嗨,机器比我准确多了,说是裁判,其实就跟前台差不多。”
“那你是最会调酒的前台。”
“不,我是最会吹哨的酒保。”
机器的显示屏发着幽幽绿光,酒保又点了几下,再举起来对着由良的脸拍了张照,接着又按了几下,“好嘞,现在你可以去所有赛场比赛了。”
“原来不止这里吗。”
“咋个可能嘛,就一家店怎么回得了本,给你个册子,上面都是赛场地址。”酒保转过身,从酒瓶和各种化学仪器的夹层中翻来找去,抽出一张沾满了灰的宣传手册,彩纸打印,这方式过于复古,上面的宣传图像更是有种上世纪的感觉,甚至不少颜色都印错位了。
由良简单翻了一遍册子的内容,无非就是举办比赛的场地的信息,顺便还塞了不少对应酒吧的私货,与其说是比赛手册,倒更像是街溜子嗨吧指南。
举办赛事的酒吧一共有十几家,分布在城市各处,围绕着富豪区的外围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对嘞,你得在手机上装个程序,会通知你各种比赛的消息,还有什么社区粉丝讨论啊什么的。”
“怎么下。”
“来扫一下这个条形码。”酒保从吧台底下抽出一张被塑料封装的彩纸,上面印着一串条形码,由良用手机扫了一遍,城市局域网便开始下载数据,上面的显示是3kb/s,剩余下载时间——一百一十四天。
“……下这么慢?”
“地下室噻,这里信号不好噻。小哥上去就下得快嘞。”上了下得就快,听起来就像什么脑筋急转弯。
“走了。”由良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上楼了。
“哎哎,打进决赛了来说一声!”
等到由良到家,程序已经下好了。他躺在沙发上点开那个新下好的名为“皇牌空战”的程序,这个程序居然需要所有人都实名制注册,由良便以科兹洛夫的身份注册了账号,登入进主界面,看到自己已经以选手的身份进行了登记,信息栏上贴着一张又大又丑又呆的大头照,显然是酒保临时拍的那张,而信息栏边上写着“科兹洛夫”以及比赛信息——零胜零负。
“这混球……”虽然由良平时并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仪表,但这张照让他自己也有点难以直视,更何况,还有某个跟他妈的同性恋一样的家伙肯定会拿着这张图来笑他。他决定下次再见到酒保时,就逼他自己把一整套特调喝完,但是不喝最后一道。
这程序还内置了一个论坛,全都是粉丝的闲聊,到这会儿,由良才知道这个比赛的观众远比想得多上不少,不仅仅是线下门票,程序里还会做线上直播,甚至还配有解说员。一个带着赌博的比赛,居然搞这么大的阵仗,看起来就和几年前停办了的奥运会一样热闹。(奥运会是因为没有城市愿意承接而终止的)
由良饶有兴致地刷着论坛的帖子,大部分人都在讨论今天在屠夫酒吧举办的比赛,今日同时也在别的酒吧举办了比赛,但量级似乎并没有屠夫酒吧的那场高。
一个帖子的标题吸引了由良的注意力——未知选手参加顶级锦标赛,封面照竟是一个丑逼!由良隐约地感觉那是自己,便点了进去,事实上,那正是自己。这个帖子下的人不断讨论着这个家伙到底是谁,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家伙是个什么吸毒吸到脑子融化的傻逼富豪来体验人生的,在这条评论下面至少有一百三十五个人表示同意。
“妈的……”由良越看血压越高,虽然都是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但隔着屏幕,由良又砍不着他们,只好忍着火继续看帖子。
又刷了两分钟,还是清一色的同类内容,由良是准备放弃了,他却看到有一条回复的人说他在屠夫酒吧见过由良,还说那家伙几下就制服了那天在酒吧里捣乱的暴力女。
那条回复下瞬间竖起各种讨论,有人在争这一定是编造的,有人突然就好像也见过由良似的附和起来,而他们所争论的对象正无语地看着这些消息,由良摇了摇头,从论坛里退了出去,转而去查看自己的比赛记录。
零胜零负,简直就是个雏,但这样也不错,省得树大招风,他又看了看其他人的记录,都是有胜有负,这里没有积分和排名系统。这种原始的押注比赛方式,或许也不需要什么排名,就像打野架的时候双方都是凭借着最原始的兽性进行战斗,即便是两者之间那个稍显羸弱的家伙也可能因为一击恰到好处的上勾拳打中了对方的下颚而获得荒唐的胜利,对于参赛者与看客来说,过程固然重要,但结果,那一掷千金的终局的意义则是大得多了。
由良在参赛者的名单中找到泽尔卡尼的那一栏,三十五胜,零负。
“呵……”由良轻笑着,他是个不错的猎物,如果只是在现实中杀死他,一个瘸腿的废物,再来一群没有脑子的狂热追随者,那确实太过简单了。
这种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的人,令人作呕,美好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们回忆的那日子可不美好,只不过是一群自诩正义和另一群自诩正义的傻逼为了利益在互相扔炸弹罢了。由良知道这种人,他可太知道了,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会为了那点荣耀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害死的混球,由良身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疤,他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他父亲在挥舞皮带时留下的,哪些是被他的亲戚强暴时用烟头烫的,但他们都在作痛。由良至今都记得他的父亲那天晚上还在喝着伏特加,畅谈着解放人类的理想,下一秒,他的父亲就让他出去卖身。
“高尚的理想……呵,不过是恶魔的西装。”
次日,由良走进位于奥斯特格勒东区的酒吧,上面用着烫金的文字写着“文艺复兴”。店面装饰得如同被氢弹炸成碎片前的凡尔赛宫一样,到处都散发着昂贵的香薰气味,由良都闻得快过敏了。
与“屠夫”不同的是,这里的对战场地不在地下,而是极其豪华的设置在了大厅,就像是拳击赛场那样的布局,只不过场下的观众不是那些拿着零食汽水捏着赌券的糙汉,而是喝着加州红酒,吃着澳大利亚牛排的有钱人。
由良感觉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他今天是作为参赛者来到此地,在与前台确认了身份后,他便被穿着刚熨烫好的西装的接待人员带进了贵宾室。由良也不清楚这里为何能光明正大地把比赛摆在台面上,或许是这里的人给当地分局的人塞的钱够多吧。
贵宾室内铺着毛毡地毯,由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由良撇了一眼,门口站着一位身材较好的女性,她穿着暴露度极高的礼服,他看得出这是酒吧安排给他的陪酒。
“你不用来陪,我不需要。”由良说完后,就自己起身去一旁的酒柜里拿出一瓶大阪的梅酒。他用余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不用多想,他知道这个人都经历过些什么。
由良把酒杯握在手中,用手掌的温度将其变温,他看着那酒的颜色,如同威士忌一样,但口味又是天差地别。一阵敲门声响起,那位穿着西装的接待人员再次进门,他毕恭毕敬地说,“科兹洛夫先生,比赛要开始了,请跟我去赛场。”看到那个接待,门旁的陪酒女郎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
“带路吧。”由良拿着酒杯跟了过去,走到门口,他把酒杯交到了女郎手中,“喝吧,不喝也行,这是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
“以自己的意愿决定要不要喝,就是这样。”说完,由良就离开了。
接待人员正在前面等着由良,看到他走进,他对由良说:“科兹洛夫先生,您这样会让我们很难办。所有的陪酒女郎都有一套……”没等他说完话,由良就接过了话,“你再这样,保洁人员也会很难办,这种地板可不好清理血迹。”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我也有我的规矩,如果你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以让你两只眼都闭上。”由良的眼睛盯着对方,阴暗的双眸中毫无阻拦地释放出其中的杀意。
“……是。”他屈服了。
“带路。”
两人之间不再有任何交流,由良已经改成用嘴呼吸了,那奢华的香薰味实在令他难受,仿佛其中添加了腐蚀性材料一样。
再次回到赛场,此时四周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他们无不都穿着用真丝或是纯羊绒的礼服和西装,这些人的脸上还都戴着假面,二楼的看台上甚至还有人用着微型的手持镶金望远镜。
由良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塑料罩子后那些活体展示模特一样,周遭投来的视线令他作呕。他看向全息投影台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衣冠堂皇的男性,身高纤细苗条,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竖了个背头,同样的,他也戴了一副假面,镶着金边,上面漆满了红色。
他用极其做作的歌剧式腔调开口道:“这位先生,你就是我今天的试刀人吗。”
由良回了句:“傻逼。”
一位穿着燕尾服的主持人走到投影台旁,用着男中音的声音宣布:“欢迎尊贵的客人们前来欣赏今日的比赛,今日比赛的选手是……优雅的空中舞者让·皮埃尔,与无名的科兹洛夫!”
由良打量着眼前的那个人,尽管带着假面,他也能看得出对方是个处境优渥的有钱人,那双棕红色眼睛中透露出一股纯粹,纯粹到反胃的恶,那种只可能出现在资本家中看待玩物时的眼神。
戴上头盔,视网膜投影的画面与自己设置好的男性士官的声音出现,三架Bf109战斗机组成的航空编队从视野下方飞进视野中心,耳边传来螺旋桨与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那强风被冲破的呼啸,远远的,由良看到了皮埃尔的飞机,三架喷火战斗机,原本深绿色的陆军涂漆被他改成了显然的靛蓝色,还在机身上漆了鸢尾花标,而由良的飞机上则是非常简单地喷成了纯黑色。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耳麦传进了由良耳中,经过特殊处理后模拟出的无线电通讯一样的声音——比赛将在倒计时结束后正式开始!
全息投影台在上方映射出字幕,0003、0002、0001,比赛开始,由良与皮埃尔都操控战斗机向对方接近,由良保持着三架战斗机维持在一起的阵型,而对方则已经散开,从三个方向准备同时包抄。
由良观察两侧进行包抄的敌机,继续以编队阵型深入,寒风呼啸,晴天无云的战场以及没有高耸的山峰阻拦飞行路线,此时,双方的直线距离已经接近十五公里,从两侧包抄的敌机已经开始合拢,如果继续前进,只会被围剿。距离还剩五公里,马上就要进入机枪的火力范围,视野中的敌机已经变得清晰可见,由良同时控制三架战斗机一齐向下俯冲,即将形成合围的三架敌机一同丧失了目标。皮埃尔本以为由良会操控飞机向两侧散开进行一对一接敌,却没想到他打算继续抱团以整队编组交战,不得已,他也控制三架战斗机开始向下俯冲,紧紧咬在由良身后。
上钩了,由良心想。他同时控制三架飞机,一同猛地拉起高度,并操控机翼侧旋,对抗风阻的震动震得由良大脑发麻,但此时,由良已经利用翻转机动成功来到了敌机身后,占据了有利位置。三架飞机的机枪同时开火,7.92毫米口径的子弹瞬间命中了其中两架飞机的尾翼与机翼,令其冒着烟坠毁在地面上,燃起巨大的火花。
越过视网膜投影,由良看到对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紧紧是在分秒之间,局势就已经被定死,最后那架飞机正不断地做着不规则钟摆机动躲避子弹,三架飞机形成的火力网都无法将其击落,由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敌机在突然之间直直向上拉起,其机动之迅速都令由良有些诧异,这对飞机的操控水平与皮埃尔先前所展现出来完全不同,喷火战斗机那优秀的机翼载荷这时发挥出了作用,即便由良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跟上,还是丢了一些距离,对方用这个机会拉开了距离,但由良依然掌握着数量上的优势。那架喷火战斗机不断地进行翻转机动以寻找进攻机会,由良便让三架战斗机散开形成三角结构,以确保不会被咬住尾巴,皮埃尔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进行翻滚机动的同时,从来不保持自己的相对位置,而是在获得开火机会的瞬间便朝着由良的飞机进行极短的扫射,在趁由良的护卫僚机还未咬住它时,又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攀升,尽管这样的战术并未对由良造成什么损伤,但再这样耗下去,即便战斗机还未被击毁,同时操控三台战斗机的作战也会使他的大脑陷入极度疲劳的状态。而正当由良在考虑是否要让其中一架战斗机主动送死以腾出更多精力去操控剩下两架战斗机时,皮埃尔操控的那架战斗机突然如同失控了一般直直地打着旋向下坠去。火球升起,由良知道自己胜利了,可好像又有点赢得莫名其妙。
摘下头盔,由良环顾四周,那些看台上的人们沉默不语,没有掌声,没有咒骂,他们脸上更多的是——震惊。由良不屑于理会他们,他更在意那个皮埃尔发生了什么,由良见他依然站立着,没有摘下头盔,便走过去查看情况,而后,他注意到,鲜血正缓缓地从皮埃尔的鼻腔中流出,下一秒,他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人们发出惊愕的声音,主持人立刻冲过去,取下他的头盔,摘下假面,露出了皮埃尔的面容,那是一副过量吸食兴奋剂的模样,瞳孔已经放大,灯光的照射对它不再产生反应,呼吸健在,可也已经微弱不堪,急救小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主持人将由良赶下场,没有掌声,没有喝彩,由良的首战就这么荒唐的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时,黑刀已经拿着一瓶香槟在客厅里等他了。他就像赌场里那些女郎一样躺在由良买的全息投影台上。
“滚下去。”由良说,他已经习惯这个人自说自话进别人家的举动了。
“这么不欢迎我,好歹我也是来给你庆祝的。”黑刀说着从台上翻身下来,他当然知道由良会轰他,但黑刀乐于如此。
“怎么,你成比赛迷了?”
“当然不,我对比赛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我是你的头号粉丝。”
“头号黑粉。”
“黑粉不也是粉?”
“正常点,不然我就把这瓶香槟塞你屁眼里。”也不知道这对黑刀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坏事。
“行行,那说点别的,你知道那个皮埃尔死了吗?”
“死了?”皮埃尔那副七窍流血的脸庞浮现在由良的脑海中。
“医疗小队来的时候就死透了。”
“死因。”
“过量使用兴奋剂导致的心脏骤停和衰竭。”
“不意外。”
“这下你可是出名了。”
“至于么。”
“一个毫无名气的参赛者,首战就杀了人,那可太至于了。”
“不是我杀的。”
“确实不是,但你是他的对手,所以……就算是你杀的了。”黑刀拍了拍由良的肩,“放心,没人会因为一个参赛者的死而恨你,相反,他们喜欢。”
由良无言地耸了耸肩,科技发展至今,这些人却和几千年前罗马斗兽场里的观众没什么区别。
“算了,本来还想等着你把香槟开了喝一杯,这么不欢迎我,伤心了。”
“……你要喝你就把它拿走。”
“那不行,这可是头号粉丝给偶像的礼物。”
“有点恶心了。”
“哈,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走了。”
由良目送黑刀离开自己的公寓,这次他没有再走什么奇怪的出口,先前被斧子砸穿的门已经换了新的,完好如初。那瓶香槟还留在台上,由良懒得去看上面的标签,直接随手放进了酒柜里。接着,他躺在沙发上,点开“皇牌空战”的程序。果不其然,正如黑刀所说,现在社区内的所有帖子都在讨论由良今天的比赛。
他点进一个标题为“无名小卒竟击败种子选手”的帖子,一点进去,由良那张被酒保拍下的又大又丑又呆的头像就摆在他面前,然后他就退出了这条帖子。他又点进一条叫做“用兴奋剂嘎了真是活该”的帖子,由良这才知道,几乎所有的参赛选手在比赛中都会注入兴奋剂以提升大脑的运转速度,从某种角度来说,胜利的一方往往有着效用更好的兴奋剂,到最后,大家比的已经不完全是技术,而是谁更加下三滥,至于皮埃尔的死,只不过是这场兴奋剂攀比的必然结果罢了。而这些看客们,他们并不在乎皮埃尔的死有什么影响,他们现在更加好奇的反而是由良到底用了什么兴奋剂。
这些帖子的内容让由良感觉恶心,他退了出去,转而检查自己的比赛记录,现在是一胜零负,而自己的押注品中,多了一个新的物品,那是从皮埃尔手中赢来的,屏幕上写着那件物品是蒙娜丽莎真迹的碎片。
一幅画的碎片也能当赌注,由良不理解这种历史文物有什么价值,无非就是几百年前的某个名人的画,要是直接把整幅画随便丢在大街上,就算是被人踩上几脚,也不会有人在乎。由良也懒得再去多想,不如再去确认一遍下一场的比赛内容。
由良起身打开酒柜,打算开一瓶新酒,看到放在最外侧的那瓶黑刀送来的香槟,想了想,还是拿了一瓶伏特加。他直接掰断瓶口,对着破口的边缘将酒液灌入口中,那尖锐的边缘完全没有划破他的口腔。冰凉的液体入喉,在身体中灼烧,冰冷的四肢随着血液流动加速而渐渐变暖,由良拿出斧子,在瓶口上磨动,经过改造的斧子轻易地削去了玻璃,比切开黄油还简单,他拿着被雕刻过的酒瓶,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由良在各个酒吧不断进行比赛,现在已经是十三胜零负的战绩。针对由良的讨论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给他起了绰号,叫“黑色手术刀”,源自于第四场比赛时,由良的战机一枪未开,全部利用战斗机的机翼切割对方的驾驶舱达成击杀的惊人操作。
在所有的对战者中,他们无一例外都使用了兴奋剂,虽然无法确认都是哪些类型,但可以确信的是,在对局中,每次都会出现对方的战机性能突然变强的情况。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击败由良。现在由良的战利品库里古怪的东西越来越多,像是肯德基的终生免费用餐卡、索尼研发的脑电波游戏机原型机,当然,还有那把刺死了美国最后一任总统特朗普的钻石匕首。由良通过社区里的讨论了解到泽尔卡尼的赌注是一枚“金星”勋章,通过全息技术保存,除非关闭投影功能,不然就算勋章本身破损成碎片,它的每个碎片也都能将勋章完整地投影出来。
由良洗完澡,赤裸着身体走在客厅,仅有一条浴巾裹在他的腰上。伤疤布满全身,从切割伤到烧伤应有尽有,多到可以用他的身体来做一个伤疤分类介绍。不少水滴依然挂在他的身上,从胸膛一点点流到腹部,再一点点流到腰间,被浴巾吸收。他喜欢让身上的水自然干涸,那样比较原始。他拿起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查看下一场比赛的信息,经过那么多次比赛,终于又回到了“屠夫”。
刚一走进“屠夫”,前台的酒保就像是见了兄弟一样激动,甚至都要从吧台后走出来迎接,颇有一种自己的老熟人出息了现在富贵归来的架势。
见到由良,酒吧里的酒客们也都躁动起来,谁都想来瞅一眼这个名声在外的“黑色手术刀”。
“嘿,晚上要不要来我房间在我身上表演一下你那个手术刀的技巧?”人群中有人朝由良挑衅。
“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由良拿起一瓶酒,将其敲碎,接着便直接把碎片朝那人扔,玻璃碎片精准地从人群中穿过,又直直地穿透了那人的衣服,刺入腹腔,“你的肝脏摘除手术,做完了。”
叫嚣的那人立刻紧紧捂着自己开始流血的伤口,大喊救命。刚刚还围在由良边上的那些酒客脸上要么挂着惊诧的表情,要么挂着敬佩的表情。
“兄啊,你下手可真狠。”旁边的酒保忍不住评价道。
“他活该。”
酒保表示认同,由良跟着他来到吧台,他走到吧台后面,“还喝点什么不,比如来杯惯例的脑脊液?”
“我是来比赛的。”
“我知道,不耽误,让我也沾沾光嘛。”酒保突然侧过身,朝由良身后的那群人大喊,“别看了!要看买票下去看!”吼完,刚刚还在围观的人群们就乖乖地安分下来,而那个被由良用酒瓶碎片割掉了肝脏的人已经跑出了酒吧,血滴形成了一条线,直直地通向门外。
“不了,我不想被酒精影响。还有,刚刚那瓶酒,我赔给你。”
“不用了,下次我就用那酒打广告,说,拿来杀人也好使。”
“呵,挺好。”
酒保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拿起酒杯说,“那等你的庆功宴。”说完,他一饮而尽。旁边通往地下室的通道也已经开启。
“赢了再说。”由良起身,走向地下室。
地下室里已经挤满了人,那都是比赛的观众们,有男有女,他们都等着目睹这个传闻中的黑马,由良刚一露面,人群就欢呼起来,不少人都向他摆出求爱的动作,男女皆有。凝结浑浊的空气充斥着烟酒味,烟雾在黄色灯光下显出身形。由良被人群包围,他们伸出手触碰他的双肩,他扫视这些人,他们的眼神闪烁,神情如同对圣人的崇拜一般虔诚。不需要由良推开他们,人群便自觉地在他身边散开,直至由良走到自己的“擂台”。
对手已经在等候他,一个衣着简陋的男人,脸上失魂落魄。由良认出他了,是前段时间在这里输了比赛,又被黑刀拧断了双手的人,对方也认出他来了,他的面部立刻扭曲起来,大叫着:“是……是你这个崽种!那天跟在那个卖屁眼的娘们儿边上的!!”
“你对他的评价还挺准确。”
“去你妈的!”他举起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换成了一对简易机械手,就连手指都不是五根,也只能做最简单的抓取功能,“这都是你们害的!等老子赢了,我要把这破铁塞你屁眼里!”
“要是你能赢。”
由良不再多说,戴上了头盔,对方见挑衅无效,也气愤地戴上了头盔。
…………
对方的最后一架战斗机在半空中炸成了火球。比赛分出胜负,由良不负众望地赢了,人群们也欢呼起来。摘下头盔,由良的表情格外轻松,穷寇的孤注一掷毫无效果,至此,由良已经十四连胜了。对方气急败坏地摘下头盔,猛地砸到地上,对着由良破口大骂道:“操你妈逼!全赔完了!狗日的没人影的比尔德洛夫,没屁用的药!!狗日的狗日的!!我杀了你!”说着,他直接爬到全息投影台上,一步步向由良走来。对方的双眼充血,显然是使用兴奋剂后导致的眼球血管破裂,那人的视野肯定是一片红,由良心想。
上了赌桌,这就是倾家荡产的废物的丑态。
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用废铁制成的小刀,上面满是锈迹。由良冷静地看着他,淡然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他一跃而起,握着小刀想要从上方刺杀由良,由良侧过身轻易地躲过袭击。周边围着的人群惊慌地向场地四角散开,刚好为由良腾出了空间,由良抽出斧子,趁着对方攻击后产生的巨大空档径直地切下了他的右胳膊。鲜血瞬间喷涌出来,那人捂着自己的胳膊惨叫着,由良捡起了他的断手,机械手格外显眼。
“畜牲啊——!!”他大喊着,即使失去了一只胳膊,他扔握着小刀试图向由良攻击。
而由良,握着他的断臂,直直地用机械手捅穿了他的胸腔,他的心脏,正挂在他的机械手的指尖上,鲜血不断地沿着机械手滴下。
由良看着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结束了。由良松开手上的力气,没了支撑,那个人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活该。”人群中有人说道。
由良没有说话,甩去手上的鲜血,准备离开。
正要走向楼梯口,下来了一伙人,都是俄罗斯面孔,薄嘴唇,高鼻梁,圆脸,而且都很壮硕。在这伙人最后的,是一位坐着轮椅的白发老人,由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泽尔卡尼上校。
泽尔卡尼一来,整个房间都陷入寂静,透露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吩咐边上的手下将他抬走。即使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他的声音也中气十足,衣服也都是整洁笔挺的,一身俄罗斯空天军军装,浑身都散发着上位者的气味。他取下眼罩,露出一只已经灰白的眼睛,他无言地打量着由良,由良也沉默地看着他。
“你是冲着我来的吧,科兹洛夫先生。”泽尔卡尼开口道。
“是的。”由良回答。
泽尔卡尼从怀中拿出了那枚全息勋章,映射出那枚象征着荣誉的金色五角星,那是他在巴黎投下原子弹换来的。
不管以哪种先进的主义为旗帜,在战争中实际所展现出来的,不过是狗咬狗,一切的理想和口号在利益前都显得苍白。
“它漂亮吗?”泽尔卡尼问。
“丑陋。”由良答。
“你不配侮辱它。”
“你真的很在乎它的荣誉。”
“这是我的骄傲,小子。”
“骄傲的军人?这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由良从杀人中取乐,但由良从来不会以此为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畜生,但比畜生更恶心的,是以杀人为荣的人。
“你会付出代价。”
泽尔卡尼说完,操控着电动轮椅移动到由良的对面,他向由良发出了战斗的邀请。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两人,这是绝无仅有的比赛。原本就有些拥挤的房间现在因为泽尔卡尼与他手下的到来变得更加拥挤,空气中充斥着汗味与血腥味,每个人都盯着现在发生的一切,没有人再喝酒抽烟,他们只是盯着。
由良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他走到投影台前,拿起头盔,接受了挑战。
双方进入对战,战场投影在房间上空,多云的开阔战场,三架漆黑的Bf109从由良的方向飞入空域,而另一侧,也是三架Bf109缓缓飞入空入,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全身为银白色喷漆,并且在尾翼与机身上都喷有红色五角星,典型的二战苏联涂装。
双方都已就位,倒计时的数字出现在正中央,0003……0002,由良看向投影台另一头的泽尔卡尼,他的脸上挂着轻蔑与自信,这里是他的战场,0001,在他眼中,由良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高低且自大的蠢货。
倒计时结束,双方的飞机开始加速。加大马力,更多的燃油被注入进发动机内,飞机开始发出轰鸣,螺旋桨飞速运转,双方从一开始便没有进行任何的试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如同骑士对决中的骑枪冲锋一样,双方都以并排编队的形式接近,在进入有效射程的瞬间,双方同步开火,由良控制战机旋转进行规避,泽尔卡尼也做出了同样的行为,机枪子弹互相掠过对方的机翼,都未命中对方,直至双方的战斗机全都互相擦身而过。
第一轮的交火没有产生任何结果,由良立刻操控三架战斗机以不同的角度进行翻转,而对方依然还保持着编队形式朝着附近的厚云层飞去。由良的三架战机在调转方向后各自跟上对方,飞进云层,视线被飘浮在空中的水汽影响,由良只能隐约地看到泽尔卡尼那战斗机尾翼上的红星,他操控两架战斗机死死地咬在后面,而另一架因为距离不够无法跟上。两架战斗机对着那架被咬住尾巴的战斗机开火,子弹穿过云层,在空间里留下一连串的细小漩涡状涡流,下一秒,战斗机便沿着涡流掠过。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开始向上攀升,试图突破云层,由良也紧跟其后,云层中的水汽几乎阻挡了全部的视线,那些水珠通过视网膜投影的方式影响着由良的视野,但在冲突云层的瞬间,视野再次变得明亮,可出现在由良眼前的,只有一架泽尔卡尼的战斗机。
意识到自己中计,由良观察身后,果然其余两家战斗机刚刚正躲藏在云层之中,等待着伏击的机会。大脑已经来不及处理如此之多的信息,由良只得立刻集中火力击落了那架诱饵机,同时,跟在由良身后的两架战斗机立刻喷出火舌,密集的火力击中了他其中一架的机翼,穿甲弹撕破硬铝甲板,失去飞行姿态的战斗机瞬间开始在半空中翻滚,巨大的风压像撕碎废纸一样轻易地让战斗机解体。
现在的局势是二对二。
由良立刻操控另一架还未被击落的战机进行规避,他继续不断地垂直向上空攀升,身后的两架战斗机也紧追不舍,但在垂直重力的影响下,那些射出的子弹的弹道都变得极其混乱,没有一发对由良构成威胁。由良就那么操控着那架飞机不断向上攀升,在即将到达高度临界点时,他关闭了飞机的发动机,失去动力的战斗机几乎是以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调转并向下坠去,紧紧咬在他身后的那两架战斗机直直地从它身边擦过并开始调转方向。失去动力的战斗机不断地垂直旋转着向下坠落,由良拼了命地调整飞机姿态,那不断转动的画面让他想要呕吐,战斗机的尾翼几乎快要因超出最大载荷而断裂,直到即将坠入云层前,由良终于重新夺回了战斗机的控制,并立刻启动发动机,将下坠姿态拉回水平飞行。而身后的那两架战斗机依然咬在较远的身后,见位置已经合适,由良控制另一架一直在云层中盘旋的战斗机猛地从云层中冲出,精确地撞击命中其中一架泽尔卡尼的战斗机,让双方同归于尽。
现在的战况已经变成了一对一。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对局。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死斗阶段,双方不断地互相进攻,大量的子弹在高空中泼洒,由良从来没有成功咬住泽尔卡尼的尾巴超过五秒,而泽尔卡尼也没有对由良的战斗机产生任何的有效命中。由良的弹药已经消耗殆尽,而泽尔卡尼还有些许剩余,此刻,由良正被泽尔卡尼咬在身后,但他显然不打算认输。毕竟,由良是那种临死前也会对对方竖起中指的人。
由良加大飞机马力,不再做任何规避动作,直直地向前飞去,泽尔卡尼也紧紧跟上,机枪开火,子弹掠过由良的机翼,他没有理会那些子弹,而是选择继续加大马力,将油门加到最大,机身此时开始出现剧烈抖动,他的飞行速度正在逐渐接近音速,耳中传来空气被压缩划破的爆鸣,视网膜的投影提示机身载荷达到临界值,再继续下去,战斗机将会开始解体。他无视警告,依旧维持着当前的飞行速度,泽尔卡尼上校也紧跟其后,这正是由良所要的。战斗机的晃动已经超出临界,战斗机上的零件开始解体,不断颤动着的尾翼终于因再也无法承受乱流而断裂,断裂的碎片被迅速抛向跟在身后的泽尔卡尼的战斗机。碎片掠过他的机身,泽尔卡尼认定由良已经死路一条,准备打出最后的弹药,然而在他眼前,却是由由良那被风压撕碎的机翼碎片所构成的拦截网,泽尔卡尼用余光看到由良的战斗机已经坠落,可在比赛规则之下,由良还没有坠毁,他看到在投影台另一侧的由良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自己竖起中指。
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径直地撞上了碎片,当场损毁。这场比赛,是由良的胜利。
由良摘下头盔,走向失败了的空天军上校。泽尔卡尼的脸上顿时没了光彩,原先的气质荡然无存,仿佛瞬间衰老了一般,现在的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落魄残疾老人。
赛场的观众们鸦雀无声,没有欢呼,他们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一切一点都不真实。
“你输了。”由良说。
“……我……我……”老人的声音沙哑无比,仅仅是说话就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来拿我的战利品,上校同志。”
“…………我……”老人的眼神空洞,“你……用了什么药……”
“我没用。”见对方已经失去神智,由良干脆将手伸进他的衣服中,取出了那枚全息勋章。金色五角星再次被投影出来,老人的目光也被深深地吸引过去。
“结束了,和你的时代一起结束了。”由良当着他的面,关闭了奖章的投影,并且掰断了它。
“不——!!”老人大叫着痛哭起来,他呼吸急促,从轮椅上跌下去,慌张地收集勋章的碎片,可关闭投影后,它只不过是电子元件垃圾罢了。老人痛苦流泪,趴在地上不能起来,由良无聊地看着他,就像看笑话一样。
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滑稽。由良将厨刀插进他父亲的腹部时,他就这么下跪着,颤抖着死了,至少他的父亲直到死前,都还像个疯子一样咒骂由良是不懂得他那远大理想的下贱货。由良很好奇这个上校会不会也这么死去。
一个拳头狠狠地打在由良脸上,血腥味瞬间充斥在由良的口腔里。由良看向攻击的来源,是泽尔卡尼的追随者之一。
由良看着他,露出了笑容,轻蔑的笑容,是看垃圾的表情,“就这?”他笑着说,“一群垃圾。”
泽尔卡尼的狂热追随者们拿出刀具举向由良,十对一。由良慢慢地掏出斧子,将它拿在手中,轻轻地拂过斧面,冰冷而又光滑,由良看着眼前的十个人,眼神中的杀意比那斧子的温度还要寒冷刺骨。
“我建议你们一起上。”由良说。
…………
仅仅不过几十秒,他的追随者们就已经变成了碎块,是字面意义上的碎块。斧子轻易地劈开了他们的头颅与胸腔,内脏与破损的脑浆流了一地,恶臭的血腥味在房间里飘荡,由良站在血池中,浑身沾满了敌人的血迹,那鲜血喷溅在全息投影台上,浸泡在泽尔卡尼上校的军装里。在场不少人都因受不了这场面而呕吐。
由良甩去斧子上的血迹,看向身旁的泽尔卡尼上校。他收好斧子,离开了。
三天过后,因为地下室屠杀而休整的“屠夫”酒吧再次开业。整件事似乎并没有被传开,就连社区里都没有人讨论,在场的观众对此事只字不提。由良和黑刀坐在大厅的吧台前喝着酒保的特调饮品脑脊液。
“委托完成了。”
“你可没把人杀了。”
“杀了对他来说是解脱。”
“这我同意,死了就太没趣了。放心,委托那边我会去沟通。”
“我去办事,你走吧。”由良喝完杯中最后一点酒,便走向地下室。
“唉,魂都被女人勾走了。”黑刀喝完酒,也离开了。
地下室的全息投影台已经撤走,或许过段时间,又会换成新的玩意。地下室的酒保看到由良便打起招呼,“哟,大哥来嘞。”
“不叫小哥了?”
“哪儿敢呐,我还想多活几年。那地板,我拖了三天呐。”
“机器撤走了?”
“当然嘞,发生那么大的事,泽尔卡尼又成了那样,这玩意办不下去嘞。”
“有什么打算。”
“不晓得,好像最近有个让大伙扮演什么光之战士的游戏挺有搞头,我打算整点。”
“别死了就行。”
“得嘞。”
由良继续走进深处,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防爆门,观察口被拉开,露出了一对紫色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夜鹰打开了门。
“比赛结束了?”夜鹰问。
“是,这个还你。”由良拿出夜鹰的眼睛,将它还了回去。
夜鹰接过眼睛,将它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我本来不指望你能把它拿回来。”夜鹰说,“谢谢。”
“你不需要谢我。我走了。”由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身后的防爆门直到由良彻底离开后才被关上。
“……你……你是……”泽尔卡尼上校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面露恐惧,话音未落,他的头就从他的身上分离了。
“晚安,旧时代的上校。”黑刀收起从手心射出的单分子线,他的手中拿着一瓶淡黄色的液体,“总算把俄罗斯的军用作战兴奋剂搞到手了。”
黑刀此时正位于奥斯特格勒远郊的一座废弃牧场里,这里被泽尔卡尼和他的手下改造成了他们的基地,而这基地里,只有几架老式的民用喷洒农药的螺旋桨飞机,而且都已经丧失飞行能力。
“人是一个比一个恶心,酒倒是不错。”黑刀从酒架中拿出一瓶早已停产的拉菲,将它倒入杯中,“多亏由良……不,黑刀帮我把他的手下全做了,不然这么多人杀起来还挺麻烦。”
黑刀把药品装进印有孪蛇生命的盒子中,这才是这单委托的真正目的。
“黑刀……迟早有一天,我会带给你最甜蜜的死亡。”黑刀将杯中的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