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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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主张‘怪谈是不存在的’,所以加入了怪谈社?”吴炆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看着眼前申请入社的少女。
“是的。因为怪谈……”翟芊芊歪着头,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阵。
思考了一阵。
“……是不存在的。”翟芊芊收回目光,看着吴炆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坐在社团活动室一旁玩手机的女孩忽然笑了出来。
“呃……那,这个‘不存在’该怎么理解呢?啊,欢迎加入怪谈社。”吴炆把报名表收进抽屉。“社费20元,扫桌上那个码就行,谢谢。”
“社费一般是用来作为车旅费,去调查存在怪谈传闻的地点。”坐在一旁的少女收起手机。“我叫白叶,是副社长,你好哦!”白叶笑着对翟芊芊打了个招呼,她有着浓艳的妆容和挑染的紫色刘海,一眼看上去很难让人把这位精神小妹和985、211高校联系在一起。
“嗯,社长好。副社长好。”翟芊芊向二人点头问好,依旧面无表情。
社团活动室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怪谈社和围棋社共用一间活动室,但是围棋社的人几乎不会在活动室露面,他们更多地选择在自习室或者中心花园中进行活动。
“如果把怪谈分为概念和现象的话,那从概念角度来说,怪谈可以从神怪故……”翟芊芊忽然停了下来。“社长要听长的还是短的。”
“叫我吴炆就行。长的会很长吗?”
“会很长。”
“那短的吧。”
“好。”翟芊芊点了点头。“怪谈是不存在的。”
房间静止了8秒左右。
“没了?”
“嗯。”
“哈哈哈哈哈……”白叶在一旁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呃……”吴炆挠了挠头。“我们倒也没什么坚持或者主张,只是大家讲讲鬼故事出去探访一下出现怪谈的地点,和春游差不多……”
翟芊芊的面无表情让吴炆搞不懂她是在认真听讲还是不置可否。
“社费不退了哟。不过我可以请你喝奶茶。”白叶笑眯眯地看着这位新社员,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翟芊芊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说:“谢谢。这样就好,我没有退出的念头。”
吴炆笑了笑,说:“这周六有社团活动,我们去博阳路46号那边,最近红小书上在传一个伪人的怪谈……”
“啊,不去也没问题。我们社团很自由的。”白叶随意地摆了摆手。
“我会去的。”翟芊芊微微点了点头。
周六14点。博阳路地铁站。
吴炆和翟芊芊差不多同时到,等了十分钟左右,白叶也到了。
“整理一下情报……”白叶划着手机屏幕,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两人进行解说,新做的指甲在阳光下色彩斑斓。“这次的怪谈和一般网上的怪谈故事相比,有两个不太一样的特征。其一是发布源并非灵异领域的博主,而是本地city walk博主,在偶然向路人搭话的时候聊起的事件;其二有复数个被随机采访的路人都提到了这件事……啊,买个奶茶吧,芊芊喝什么?我请你。”
“柠檬水,全糖。谢谢。”翟芊芊的面无表情不受时空环境影响地维持着。
“我要青梅绿茶。等下微信转你钱。”吴炆看了看奶茶店里等着取单的人,在门口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要我说,应该是节目效果吧。博主为了话题性所以加进去一点小小的灵异元素之类的……”白叶熟练地扫码下单,然后在门外的吸烟处点了一支烟。
“去逛一圈完了吃个咖喱吧。那附近好像有个还不错的咖喱猪排饭……”吴炆悠然地靠在椅背上,刷着大从点评。
翟芊芊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在看上去耐心等待和看上去显得拘谨之间选择了看上去琢磨不透。
博阳路46号是一个写字楼,因为沿街而且地段好,里面充满了私家厨房、美发沙龙、律师事务所、桌游吧、烘焙坊等各类企业和商铺。
三人上了电梯,按下了9楼的按钮。
“传言是说在9层楼梯间,有概率见到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但是跟对方说话也不会有反应,只是会站在那里看着你。但是当你再一转头,对方就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一般。”白叶吸了口手里的噗噗脏脏芋圆珍珠奶茶。
“像是从那种‘遇见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的元故事来的……”吴炆掏出手机简单搜索了一下。
“芊芊害不害怕?”白叶看了眼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翟芊芊。
翟芊芊叼着吸管摇了摇头,说:“不害怕。”
9层的电梯间写着各室的标牌,这里有一家传媒公司,一家健身房,一家观影咖啡厅,一家陶艺工坊,一家外卖寿司店,以及一些没在电梯间挂名牌的房间。
“怎么有四个楼梯间……”吴炆看着楼层结构图。“这应该远超出消防安全标准了吧……”
“应该是风水方面的考虑吧……啊,网上好像是有这样的说法。”白叶盯着楼层结构图看着。
“我去问问这里的人。”翟芊芊向正对着楼梯间的观影咖啡厅走去。
“那我去上个卫生间……”吴炆走向远处的一侧。
吴炆在走进卫生间前回头看了看,见二人都没有跟上,于是转头钻进了旁边的楼梯间。他看见一个身穿偶像团体T恤和休闲短裤的男性站在楼梯间看着他。
“哟,你这T恤……你也是AAOO的粉丝啊,这都能遇到同好!”吴炆笑着向那个人搭话。
“对啊对啊,我也是AAOO的粉丝,这也太巧了。”那个人笑着向吴炆点了点头。
“你是从哪场的时候开始追的啊?”吴炆靠在了楼梯扶手上,攀谈了起来。
“我是……哪场的时候开始追的来着……”那个人歪着头开始思考。
“确实,时间久了也容易记不清。你推的是谁呀,还是团推?”吴炆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润喉糖,放进嘴中。
“我……我没有推,没有人掉下去……”那个人也在摸索着口袋。
“大罗天罡,弗弗阴阳,玄火焚煞……急急如律令!”吴炆念出拗口的咒文,面前的空气中忽然爆出一团火焰。火焰沿着空中不可见的轨迹向吴炆对面的男人迅速爬行,静默却猛烈地点燃了此人的全身,猛烈吞噬着他和他周围的空间事相。
被点燃的人没有叫喊,只是仍摆着摸索口袋的姿势被火焰吞噬着。四秒左右后,火焰和被其包裹着的一切凭空消失,只有空气中的一点余温证明着刚才它们存在过。
“还好来得早,都会学人说话了。”吴炆自言自语着。“我的这个秘密,可不能让别人发现了……”
白叶看着吴炆和翟芊芊走开,转身推开防火门,进了电梯间深处的楼梯间。她看见一个挑染着紫色刘海,挎着蓝色痛包的女性站在楼梯间看着她。
白叶盯着这个人,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化妆镜,打开后确是一个风水罗盘。
亥坤午……酉丙乙癸巽……白叶熟练地拨弄着罗盘上的各层转轮,一个白绿色的虚影像幻灯片一样投影在她的身后墙上。而对面的人也跟白叶学样拨弄着手中的化妆镜,却什么都没发生。
虚影渐渐清晰,那是一只白色的四蹄兽,有着晶莹透绿的毛冠和弯曲成美妙弧形的双角,但是嘴巴上交叉贴了两张写着“封”字的符纸。
“白泽,上。”白叶紧盯着眼前的人,刷了睫毛膏的眼睑一眨不眨。
白泽的投影从墙面上放射而出,冲向对面。投影映射在对面的人身上和后面的墙壁上,形成了两个层次,就好像放电影时有人在大荧幕前走动一般。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身上的投影边界开始消失,平滑地与墙壁上的投影合二为一,再看那个人,已经从原地消失不见。
“回来吧。”白叶点了点头,收起了手中的罗盘,对面墙上白泽的投影也一起失去了痕迹。
“又解决一个怪谈。”白叶吸了口奶茶,看了看紧闭着的楼梯间防火门。“我的事要让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翟芊芊在店铺门口站着,两人很快赶来回合。
“怎么样,店员说什么没。”吴炆双手插着兜走来。
翟芊芊说:“店员说,他听店长提起过,但是她没亲眼见过。我们应该更多收集信息吗?”
“啊,我刚才去那边的楼梯间看了一下。”白叶指了指电梯间的安全出口。“那个楼梯间什么都没有,而且好脏……”
“嗯。”吴炆挠了挠头。“我就说什么都没有吧。我觉得也不用打听,一起去看看,没事就闪人去吃咖喱了……”吴炆的语气中透露着轻松,像是内心中知道问题已经被解决了,有着根本就不怕被人检查的余裕。
“确实哦,还是去看看最直接。”白叶把喝完了的奶茶丢进垃圾桶,拍了拍手,像是刚刚解决一件难题,有着已经完全没关系了的自在。
“好。”翟芊芊点了点头,像是面无表情是她唯一的表情一般地面无表情。
三人来到电梯间的安全出口楼梯间,打开了门,空无一人。
三人来到了卫生间旁的楼梯间,空无一人。
三人来到了楼层另一侧的楼梯间,防火门闭着。
“肯定没问题。”吴炆说。
“啊?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白叶笑了笑。
翟芊芊打开门,空无一人。
三人来到了最后一处楼梯间,它在大楼远端的深处。也许是因为刚好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久未打扫,又也许是因为这里有个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总之这个楼梯间的入口前散布着一股更为幽森的气息。如果说其他几个楼梯间周围的环境都像是通往温室的花园小路,那面前的这个楼梯间附近的气场就像站在什么魂类游戏BOSS的雾墙前。
“最后一个,赶紧看完走了走了……”吴炆不经意地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里怎么有点冷……”白叶下意识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翟芊芊打开门,走了进去。门的弹簧很重,啪的一声迅速弹回关上。
吴炆和白叶几乎同时冲上前去,再一次打开了厚重的防火门——
只有翟芊芊一个人站在那里,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
“怪谈是不存在的。”翟芊芊面无表情地说着。
三人去吃了咖喱猪排饭,坐地铁回家。
白叶在地铁上一边用手机P图,一边和翟芊芊交谈着:“看不出来芊芊还挺外向的,主动会去跟陌生人了解情况。”
翟芊芊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说:“一般的人类,都是会这么做的吧。”
吴炆抓着地铁拉环,看着张芊芊白皙的脸庞,说:“芊芊是因为不害怕,所以会主张怪谈不存在,还是因为认为怪谈不存在,所以不会害怕这些?”
翟芊芊歪着头思考了一阵,说:“不是后者,因为有的东西会因为其‘存在’而害怕,也有的东西会因为其‘不存在’而害怕。也不是前者,因为我害怕不害怕,和怪谈存在不存在,没有必然联系。”她把头回正,看着吴炆说。“总之,怪谈是不存在的。”
“如果怪谈存在的话,会发生什么吗?”白叶抬头看了翟芊芊一眼。
翟芊芊摇了摇头说:“如果怪谈存在,常理的膜就会被感染,会变成存在怪谈的世界。”
“就是说,兹要一点儿怪谈都不存在,都不会有一点儿怪谈存在是吧。”吴炆笑了笑,但心里暗暗对翟芊芊在意了起来,因为她说中了这个世界正在被怪谈入侵的现状。
“可是如果大家都承认的话,就算你一个人自己不承认,也没有用呀……好,发送!”白叶把终于P好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怪谈是不存在的。不管是谁,不管相不相信怪谈,都不应该相信怪谈的存在。我会否定怪谈。”翟芊芊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白叶似乎读出来了一点执拗的味道。
“对了,我问你们个问题……”吴炆露出一个微微难堪的表情。“我的眼睛是很小吗?我觉得还行吧?没有那么小吧……”
翟芊芊回到家时太阳刚刚落山。在她进门正准备开灯时,手机忽然响了。是白叶发来的消息,她说:芊芊,你身边有没有什么遇到那种怪谈的人,或者你自己有遇到过吗?
翟芊芊很快地回了消息:没有。怪谈是不存在的。
回完消息后,她收起手机,打开灯,和房间内另外23个自己一起平躺在地板上,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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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
普拉尔用滴管小心地将营养液滴入一排试管。试管里,是嫩绿色的橡胶草幼苗,在恒温恒湿的培育箱里,长得整齐划一。他记录下数据:温度、湿度、生长刻度。
完成之后,他走到旁边的温室。这里的橡胶草已经移栽到特制的营养土里,植株挺拔,叶片舒展,比传统土地里生长的苗株显得更加规整。
这里是第七区农业科研站。几个月前,还有穿着制服的人来参观,拍着他的肩膀说,这项高产橡胶草的研究,是为前线后勤供给的重要保障。普拉尔当时只是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外面的世界不太平,他是知道的。但在混凝土和强化玻璃构成的科研站里,他能听到的,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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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是被征调的。通知下得急,他只能匆匆收拾东西。
“我得走了,”戴维看着普拉尔,脸上有些无奈,“去农场。这里……你多保重。”
普拉尔“嗯”了一声。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憋出一句,“你也保重。”
戴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气密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嘶声。
普拉尔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拿起记录本。他心想,外面怎么样,是外面的事。他只要管好这些橡胶草,做好自己的研究,其他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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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还是一件件的发生了。
先是他的助手被调走了,说是去了一个战地急救培训,那边更缺人。普拉尔没说什么,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只是每天在温室里待的时间更长了。
接着,是进口的营养液断供了。仓库的人送来一批本地合成的替代品,效果差了很多。橡胶草的叶片不再像以前那样油亮,生长速度也有些慢了。普拉尔试着调整光照周期,但效果有限。他看着那些叶片,心里有些烦躁,但更多的是无奈。他告诉自己,克服困难,做好眼前的事。
真正的麻烦来自冬天。站里接到了能源管制的通知,他们这些非核心研究项目被划为次级保障,夜间的供暖被切断了。
第一夜温度骤降,普拉尔几乎没睡。温室里的寒气透过衣服渗进来。他担心幼苗受冻,找来了几个旧式的电热管,勉强接在应急电源上。电热管发出暗红色的光,带来一些暖意,但也让空气变得干燥。他守在旁边,看着温度计上艰难爬升的刻度。
他不知道应急电源能支撑多久,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白天,还有短暂的日照。夜里,就靠着这几根电热管勉强维持。他眼圈总是黑的,但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仿佛只要还能维持一天,他的研究就有价值。况且,外面就算炮火连天,也打不到他的科研站里来。他是这么相信的。
他偶尔会收到家里的信。内容越来越简单。最近的一次只是说,“我们还好,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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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的通知来得毫无预兆。
那天下午,站里的负责人来找他,递给他一份文件。没有解释,没有缓冲,只是一纸冷冰冰的通知:因战略形势变化,科研站即日起无限期关闭。
负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也走了。
普拉尔拿着那张纸,在桌子前坐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走进温室。
供暖供电已经关闭两天了。温室里的温度早已和外面一样低,呵出的气凝成白雾,久久不散。那些他精心照料的橡胶草,失去了恒温环境的庇护,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最先表现出迹象的是最娇嫩的顶芽和新生叶片,它们已经发黑、腐烂。原本挺拔的植株支撑不住,开始东倒西歪地伏在枯萎的藤蔓上。大部分老叶也卷曲起来,边缘呈现出被冻伤后的黑褐色。他伸手摸了摸土壤,冰冷的,僵硬的,和那些植株一样,失去了所有活力。
他走到电热管旁,金属外壳早已冰凉。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信。是家里发来的。信很短,告诉他,老家那边局势恶化,城里进行了疏散,他们跟着车队去了西边的安置点,让他自己保重。
信纸从他指间滑落,飘到地上。
他突然明白了。
战争不需要真的打到你的门口。它只需要让你在乎的东西在你眼前慢慢死去,再用远方亲人的流离失所告诉你无处可逃。它一步步地逼近,压缩你的空间,摧毁你的凭依,这个过程,和你的个人意愿毫无关系。
他以为自己在为一个有价值的未来努力,其实他只是在一个即将被淹没的孤岛上,小心翼翼地堆着沙堡。
他回到冰冷的温室里站了一夜。
几天后的清晨,他回到科研站外。主建筑的门紧闭着,温室的观察窗后面,是一片死寂的、冻毙的灰褐色。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粗布军装,抱着钢盔。他的左臂上,套着一个崭新的白色臂章,上面印着一个鲜红的十字。
他拉紧了肩上的背带,沉默地转过身,走向远处那片扬着尘土的广场。那里,几辆卡车正发动着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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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郊野有一种别样的冷寂。
两旁,一排排高大的枯树晕染成一团朦胧的灰棕,密密麻麻向远处、两侧延伸、延伸、延伸。向前的道路逐渐变窄,在遥远的地方交汇,那是风来的地方,巨大的风从那里呼啸而来,带着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雪的尸体将我裹成一团。
这样冷的天没有人出门,除了猎人。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捕猎。
寒风肆意舔舐着脸颊上的热气。裸露在外的头发成了它们的吸管,直要把人骨髓里那点儿生气吸干。
我绑上布条,带上耳罩,笨拙地跟在队伍最后面。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我,说不清是惊恐、焦虑、紧张,抑或是每种情感都有。黑色的布条吞噬了我的视觉,橡木阻隔了声音,只有空洞的嗡鸣在脑中共振。我立足于一片黑色的流动海中,分辨不出颜色的线条鱼在我身前游动。
当选择做猎人、拿起钢叉的这一刻——不,应当是是更早、更早的时候,湖水某天突然变得漆黑一片,黑得纯粹、黑得浓郁、黑得毛骨悚然,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漆黑的湖水不再结冰,湖面上终年漂浮着刺骨的水汽。直到某一天,湖水中孕育出了人鱼,它们为村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带来了如影随形的诅咒,它随着蒸腾的水汽弥漫,被风吹到了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它坦然地、毫无顾忌地出现,像逗弄老鼠的猫似的逗弄每一个被它笼罩的人,钢叉尖端闪耀着的是它悚然的冷笑;树丛中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它故意留下的捉弄人的痕迹;当我们躺在木床上休息时,它就在床边,争着硕大的双眼炯炯地盯着我们紧闭的双眼,直到我们被冷汗惊醒,直觉望向窗外,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风——它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去;它藏在如复一日升起的太阳里,是组成太阳的光晕。太阳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它的光与热,它也大摇大摆地紧跟其后,使得我们在大中午正温暖的时刻打冷颤;它藏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中,当月光洒满村落,它便顺着月光进入我们的梦乡,每一个入睡的人都要受其折磨,在梦中辗转;更多的时候,当我们饮水,它便顺着水流化作小刀子,让人腹痛不已;当我们照镜子,有那么一瞬间,对着镜子熟悉的人影我们却感到陌生不已,那便是它已然降临。它将抽走我们的肉体与灵魂,我们正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告别。它就这样带走了我父亲的弟弟,随后带走了我父亲,随后又带走了我母亲。它带走了我的姐姐,又即将带走我。它送来恐惧,也送来收获的喜悦。每当有人消失,也意味着人鱼猎人的丰收。这些美丽而狡猾的生物,是决不肯让自己吃一点儿亏。
父亲的弟弟、我的小叔在一个清晨失踪,太阳尚未出现,他消失在晨雾之中。父亲发疯掉入黑湖。母亲被日复一日的泪水浸润,变得湿弱,骨头缝里不停地渗出水来,死的时候只剩下泡发的皮囊。姐姐被月光指引离开家门,第二天早晨,只留下空空的被子。我呢?我将以何种方式死去?死后将以何种面目与姐姐、母亲、父亲相见?这恐惧把我引诱到关于死的无尽想象中。
由于太过沉溺于想象,我不知自己走向何处,导致蒙着眼睛的布条被树枝扯了一下,发出刺啦的声音。簌簌的雪骤然落在眼睛、脸颊上。我反手摸了摸,没松,便也没在意。陡然间,我心一紧,感到眼皮一热,一道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直直朝我勾来,使我不由得下意识抬头,追寻目光射来的方向。
那炯炯的目光独属于为首的老猎人。这老猎人是诅咒下的唯一幸存者,诅咒带走了他的父母,带走了他的妻子,带走了他唯一的孩子,却始终没能带走他。每每提及此,他都忍不住桀桀大笑,笑声如锈刀锯木。他以怪异的强调说他是天生的猎人,天赐予他盲眼聋耳,因此得以无视诅咒给他的传讯,坚硬地活着。
他虽眼盲,可那蒙了翳的白浊眼却比雄鹰的双眼都要锐利,如同两把银勾,死死剜住一闪而过的人鱼。他那双皱在一起、生了耳垢的双耳却比猎狗的双耳还要灵敏,能于无声中判断人鱼游动的方位。他年近七十,依然孔武有力。他的身形是我的两倍大,五根手指就像五根圆木槌,指甲边缘深深陷进去,掐得肉紧绷出去。他握拳时,青筋如怒龙暴起,似汪洋翻腾,一直延伸到胳膊,这力量能轻而易举拧断人鱼的尾巴。他的手指指端黝黑,那是人鱼的怨气,经年累月,越积越深。
老猎人既不会被人鱼的身形蛊惑,也不会被它们诱人的歌声干扰,能打动他的,只有售出人鱼后那沉甸甸的金块。想到此,我不禁握紧了手里的钢叉。没有人见过人鱼的样子。那些抵制不住诱惑偷偷摘下眼罩的人抑或是不幸耳罩掉落的人都发了疯,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湖中,与湖底的幽魂相伴。
我赶紧调整步伐,跟上队伍。感受到扎人的水汽,便知道黑湖快到了。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一下、一下、一下,清晰有力的声音在身体内回荡。手上的绳子动了一下,老猎人示意我们就地趴下,等待下一步行动。我趴了下来,脸贴在冰冷的黑土上,可我并不觉得冷。我感到一种游子归家后,内心深处激动的余波消散后,随即油然而生的温馨的疲惫。
父亲的灵魂就藏在漆黑的湖中。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前去捕猎,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早上姐姐说她半夜听到叔叔的声呼唤。彼时距离叔叔失踪已有两年。父亲出门前的脸色十分沉重。紧接着第二天深夜,丛林深处传来阵阵尖叫,那声音极其凄厉,断断续续中还夹杂着哭声,让人毛骨悚然。父亲是不会哭的,可那分明是父亲的声音。我、姐姐、母亲紧紧依偎着,六只手交叠在一起,母亲的眼泪不断地往下落,她一定预感到了什么。到第三天黎明,空手而归的捕猎队伍中没有他,只有一块黑色的布条,那是父亲绑眼睛用的,布条内侧里面是母亲缝的平安咒语。他们推测父亲的布条掉了,不幸被人鱼蛊惑,发了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发出那样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耳罩,好似冰柱一般深深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直到一声闷响,大家在老猎人的指挥下摘下布条与耳罩,只看见父亲的钢叉被扔在一旁,周围的泥土上残留着抓痕。视线转向湖面,湖水中心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波纹。老猎人宣告他已死亡。
父亲死后,母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很快她的灵魂追随父亲而去,只留下被泪水泡发的肉体。我和姐姐捧起母亲的尸体——惊讶于她竟然如此之轻——将母亲的肉体沉入黑湖中,希望他们能在湖水中相遇。父母相继离世,姐姐牵起我的手,领着我继续生活。我至今都能记得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时那轻柔的触感,她感叹我的头发又长长了,她的指尖划过我耳旁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耳后。我眷恋那种温柔。某一天,我们一如既往地依偎在一起躺下,头发交缠在一起。那晚我睡得很熟,直至清晨醒来,发现旁边空空荡荡。最后的目击者说她曾看见姐姐在月亮高悬时出了门,像幽灵一般飘进了树林深处。我沿着她的脚印走到树林的尽头,来到了黑湖。她在这里消失。
如今我匍匐在黑湖边缘,距离我家人如此之近。我的心在鼓噪——他们在湖中,我在湖岸。我悄悄松了松耳罩,希冀听到他们的呼唤——如果真的有的话。我听见拖拽重物的声音,袋子与泥土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沉闷的哼声。我以为那是老猎人的喘息。他正部署诱饵,诱饵是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从不让任何人参与捕猎的准备工作,也并没有培养接班人的打算,人们认为他这是为了分得大头。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似乎能一直将这档子买卖干下去,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拖拽诱饵时发出的剧烈的、仿佛窒息一般的喘息昭示着他已经老了,无法像年轻时一样戏弄诅咒。接着是东西入水的声音。再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我听到月亮不断攀升。在这静谧到诡异的时刻,我听见湖水中传来噗噜噜的声响。手中的绳线动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猎人的钢叉已经甩了出去,哗啦一声,激起的水流溅湿了我的脸。其他人一拥而上,一片混乱中,我的手背被柔软而冰冷的物体扫过——是人鱼——它就在我面前,我本应立刻用手中的钢叉将它制服,但那一刻我却僵在那里。后来当我沉入湖中、意识消散之时,我才意识到那是诅咒,它又一次现身,这一次它没有留情,带走了我的性命。鱼尾在我手背的水渍很快蒸发了,留下那一块肌肤像被吮吸过似的,紧绷起来。鱼尾带起的风直接扇掉了我本就不太牢固的布条。
就这样,我兀地与它——人鱼——对视,在看清它面容的那一刻,尖叫先于大脑发出,可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一般,我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抓挠自己的喉咙,企图把禁锢着声音的东西挠烂。手指挠出了血,可我停不下来。眼前的人鱼有一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我绝不会认错。姐姐的容貌还停留在几年前,从胯骨开始变成一条硕大的鱼尾,好像将人拦腰砍断,生生装上去的,这让它看上去怪异极了。它用姐姐的眼睛望着我,使得我根本没办法挪开目光。它的喉咙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它已经被老猎人擒住,他正将它倒吊起来,要吊上几个时辰。离开水的人鱼就像离开了空气的人,是活不长的。等到它的身体由于脱水而发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发出声音时,老猎人才会将它带走。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似乎在请求我帮助它。我陷入了极大的挣扎。
长时间的狩猎让猎人们筋疲力尽。他们席地而坐,吃起了随身携带的罐头。吃完,其他人靠着树干休息,老猎人的眼皮也已合上。这让我长舒一口气。但我依然提防着他的耳朵。松一点点就好。我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沙沙的雪声刺激着我的心。我不时瞥去看老猎人,直到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这才大胆了一些。我绕道人鱼背面,松了松绑着它的绳子。我既不敢解救它,又不忍心看着它干涸,面对着姐姐的脸,我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只好用这种方式抚慰自郁结的内心。如果它能在老猎人醒来前挣脱,那就是它足够幸运。我最后看了一眼它的脸,它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显得那双眼睛是那样温柔,就好像姐姐在透过它看我一般。我咬咬牙,回到自己的位置,靠着树根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一会儿出现早已失踪的小叔那模糊的影子,梦里他下半身成了硕大的鱼尾,中间插了一把巨大的钢叉。一会儿是父亲兴奋地拿着捕猎人鱼所得的酬劳回来,他说要用这些钱给我们做一身新的衣服。可没等他说完,他的脸骤然变了,变得狰狞可怕,喉咙挤压出锋利的声音,一会哭,一会儿又咧着嘴大笑,疯疯癫癫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吓坏了,跑出去找母亲。梦里的母亲背着我,我跑过去抱住她,跟她说父亲疯了,她一直不回头,也不回应我,我便凑到前面看——那漆黑的脸吓了我得我摔在地上。黑脸问我姐姐呢,我不停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它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姐姐在你后面看着你呢。我回头,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直勾勾地望着我。她的眼框里蓄满了泪水。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漆黑的一片虚空和她那两只蓄满泪水的眼球。它们不断分裂、变大,逐渐充满着整个空间……
我从梦中惊醒,灵魂还困在梦中,恍惚了好久,才逐渐回过神来,浑身冰凉。这时,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的是喀吱喀吱的声音,好像大型动物在啃噬猎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缓缓抬头,眼前所见令我头皮发麻,险些直接昏了过去——
猎人们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他们的身体四分五裂,拼不成人形。老猎人的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粉色的肠子将雪地染成了漂亮的烟霞色。人鱼的长发散落在老猎人身旁,长发沾了血污,已经结块了,可它毫无知觉,头埋进老猎人的腹腔进食,一边进食,一边发出与野兽无异的哼哼声。我捂住嘴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出声,可是呜咽却从指缝里泄出。它听到声音,顿了一会儿,将头抬起,嘴角还黏着血丝。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我浑身瘫软,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可它看上去却比我还要震惊,泪水止不住地从它的眼眶中落下。它咧开嘴,肉块从口中掉落,它愣在那儿,旋即露出悲伤的表情。它的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伴随着这咕噜声,黑湖中传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好像湖水沸腾似的。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猎人们连同老猎人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新雪覆在旧雪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把雪拨开,连血痕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悚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可眼前光洁白雪又作何解释?我跌跌撞撞回到村落,大声喊叫,四处翻找,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找到一个人。村子已经空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黑湖,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几近崩溃的灵魂。湖面平静,黑得沉寂又安详。我久久地伫立在湖边,任由风簇拥着我。风声中夹杂着诅咒的低语,我也回应着它往下倒,湖水敞开胸怀拥抱我,好像拥抱找到归途的旅人。我从诅咒中解放,任由湖水托起我的发丝与躯体。它们沿着鼻腔与咽喉、眼眶与耳道、沿着一切缝隙涌进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挤压我的心脏、冲刷我的骨骼、侵蚀我的皮肤。手臂上的皮肤似乎正在逐渐脱落,骨头在溶解,肌肉在流动,它们将它们重组、黏合。它们包裹着我、引导着我往更深、更黑的地方坠去。在那里,我将与我的家人团聚。在那里,我将重新获得爱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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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为了行文便利,所有出场的生物都会被称作“人”即使他们可能不属于智人科
案:他们不愿再分河而居,于是猴王点燃了火把,河两岸的灌木都燃烧了起来,大火灼烧着一切,众生不分你我的奔走,其中一些人躲进了豪猪洞里,正当这时,天上降下光束选中了一些人,他没有被烧死,于是那人成为了人们的王。
广场中的人群上空盘旋这阴郁的氛围,不论是开战,合约,或者猎龙,今日都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天。人们都低着头竭力地试图令自己保持镇静,不要对上那扫视人群的眼神。诚然那些领事只是外强中干,因为被赋予了一些权力而借此去行使私欲的人,但高台上祭坛中央的王却不同。这人锐利的眼神一眼能看出大多数人的想法,而那些被带来参加庆典的士兵则令行禁止。
你最好祈祷,不要被他发现你心里那些不利于现状的想法。毕竟,今年那两个祭祀的名额还没有出炉。或许就在这几分钟里,会落到某一个人的头上。
大部分人都是幸运的,祭坛上荣耀的奉献并不会眷顾那些懦弱的人。只有那些不屈的人才配得上献祭。他们一眼看穿了这场盛典,同样,那高台上的王也一眼看穿了他们藏不住的锋芒。不过也许,今年于往年还有所不同。即使是不甘屈服的人,也不会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一样审视这里的一切。他们的王,奈登,阅读完了星期三的传讯。若真如猎龙者所说,那些龙能够变形。或许有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伪装成这里的人混入了庆典中。要确定这件事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测试。于是就在人们终于被放松管制允许自由活动后,一张简报传遍各处。
喜报!我们的猎人找到了那敌人的巢穴,我们永远不必再担忧那些侵扰,伪装,意外的死亡了。三日后,我们将庆贺猎人回归。
果然,那一群人中有几个的情绪出现了扰动。惊恐,怒火,一闪而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看到了那个人,真巧,正好在一个领事推荐的名单上。在此之前他还觉得这人不太合适。她有些太小了,若是再上祭坛,那些人会看出筛选的规律来。
烟花从空中绽放,人群的情绪重新轻松起来。然而欢乐的日子并没有如期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烈焰。接着,那些广场周围的士兵动了起来。于是所有人的期待,连同那些女祭司们安息的愿望一起,都就此停止。
远处的姜平同样也看到了这场烟火,但她无力在意发生的事情。恶战中的龙息震晕了她和她的同伴,他们伤亡严重,不得不缓慢地回程。好在星期三解决这些问题,为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补给,让他们能有足够的体力支撑接下来的行动。龙的一切都那么神奇,仿佛只需要一点,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就能够被滋润。她变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她没有机会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了。当她到达自己的家时,只发现了一片废墟。烈焰灼烧了焦土,目光所到之处只有炭黑。愤怒,背叛,不知所措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即使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的一切,但她无法冷静。好在她的队友芙洛拉提醒了她。如今一切都失去了踪迹,当下更重要的是寻找可能的幸存者。好在对这些猎龙的人来说事情走向是幸运的,他们在焦土边缘盗猎者们储存猎物的地洞里找到了一些妇孺幼童和老年幸存者。
那些幸存者们说:他们正在准备庆祝猎龙队的回归。然后听到了尖啸声,接着火焰席卷了这里,就像神庙被龙侵袭的那天。他们被带领着躲进了这里,听到上方奔走的脚步声,或许有人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猎龙的队伍把他们带了出来,他们带着这些老弱妇孺踏上了寻找队伍的旅途。
那么,第一个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但我们仍旧欠这个故事一个名字。这里的众人追逐着铸就仙境根基的神像,正如众多的传说里那些关于丰饶的想象,牛角,圣杯,不老泉。因而给这一篇名为“甘露”。
这世上有一种命运,叫屠龙者终成恶龙。那些龙和宝物会被人遗忘但猎龙者的故事还要继续。在古老的传说里,法芙尼尔本为人,他为了获得财产杀死了他的父亲,于是化作一条龙。西格德受看中那财宝的国王之命,前去屠龙。
若是命运真如那喷洒的龙血一般,降临在所有猎龙之人的头上,那猎龙之人成为下一条恶龙又是从何时开始。
半仙
全村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看见半仙都是在村口的广场上,这不是什么吉利的征兆,因为村民们习惯了在那里开个小摊,没有人愿意一边为了一捆葱的价格扯皮一边感受被两双眼睛注视的感觉,尤其是两双外来人的眼睛,且更尤其是配上半仙那青灰的、肿胀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那个样貌,让人担心下一刻他的身体要从内部爆裂开来,连着旁边他自己带着的大箱子也要震颤两下,而那个大箱子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一口棺材,让人害怕哪天冷不丁打开了,另一双属于死人的眼睛就要直直地朝向你,所以,村民们最开始并不把半仙叫做半仙,只是以为他是个亲人死后发了疯的陌生人,然后就换了个地方交流货物,把这个疯子当作是这世界之外的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所以也应该当它不存在,好避免因为仅仅看了这死人一样的样貌而惹上厄运,因此没有人知道半仙到底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他只是一天到晚地坐在他出现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有足够大胆的人揭穿他半仙的身份,那个人就是我,全村里唯一一个游手好闲,所以对任何事物都已经提不起兴趣,以至于把这种“不吉利”不屑一顾,恨不得踩踏两脚的混混,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半仙,当然,我并没有真的踩他两脚,只是怕他跳起来和我拼命,我并不是没玩过别人的坟,真正的死人就不会反抗了,但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兴趣,一个怪异的算命先生并不比别的事情新奇多少,但村里的其他人就逐渐感起兴趣了,即使这个村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吃喝拉撒睡,以至于所有人的一生从东头的接生房到西头的坟场,一生下来也就移动个堪堪五十米,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想从半仙这里套出一两句话来,好给他们一个某某岁时可以发财的好彩头,年轻人们问着半仙他们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村,好从老人家那种没完没了的对于过去的怀念下逃离出来,老人们问着半仙那些已经死了的亲人们有没有什么话好托付给他们,好继续用对过去没完没了的怀念困住那些年轻人们,只是这些年轻人里没有我,我只想知道半仙有没有什么故弄玄虚之外的神通,但出人意料的是,半仙就像连我的这种想法也算了出来,他那泡发了的脸仰了起来,连带着那箱子里的眼神也一起射过来,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代替他淹死了,以至于惊动了他穿过水面一样的夜色看过来,所以我承认了自己那点龌龊的小伎俩,挑衅一样对着他的眼神看回去,惊恐地看着对面的那团黑影突然间变高了,仿佛他甚至不用漂浮的神功,只用两条腿就能把我揪回去,而他旁边的那个箱子,像应和着他的暴怒一样摇动起来,直到他拿着什么长长的东西敲在上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这箱子才安静下来,我也随着这箱子一起顺服了,第二天就买了点好瓜果去道歉,半仙的面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毕竟不像昨天一样蓄积着暴起的态势,只是往这箱子上一指,说,这是个死人,但他咧嘴一笑,说,他也还活着,于是拿起那条长长的东西,我昨天看得不清楚,今天才发现像是个戒尺,像是昨天一样抽在箱子旁,然后,这箱子像是长了脚一样跳了起来,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晃动,你凑近听,他还能说话的,半仙说话好像只有气呼出来,这正是其他村民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少问两个问题的声音,但我出奇胆大,凑近了听,只是感受到一阵嘈杂,不像是人的语言,但却让我笃定了这里面真的有一个死人,哪怕一个活人,跟着半仙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天,恐怕也已经是死了吧,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啊,半仙说着像是要笑,只感到冷冷的气息从他那里吹过来,但我笃定了就要找出这样的神通,反倒直着腰应了声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向着肚子里猛灌了几碗烧酒,又来到了半仙的地界,那里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死而复生的可怜虫到底怎么个情况,几个没成熟到可以感受到害怕的小屁孩甚至想揭开那个箱子,最胆大的那个甚至已经碰到箱子的盖子了,半仙也毫不在意,只是像一团没有知觉的肉块一样坐在那里,这却把那帮小孩吓住了,他们原以为这个所谓的“死人复生”只是和这个半仙一样半真半假的东西,只要把这真身摆出来他就要承认自己江湖骗子的事实,现在却只能把自己的手吸在上面,好像被里面的尸体扯住了手指,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晚上就发了狂,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活活拔了下来,我就是这个时候正式开始向半仙拜师,毕竟在这等奇事之后,怎样的好话都已经不能抵抗半仙这股玩弄生死的伟力了,村里人自然恨不得连房子都挖了搬到别处去,也就没有人打扰我们两个,我就很自然地先从半仙的这种下降头的方式开始学起,那时我才知道半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仪式,并不像村里那些神神叨叨的神婆一样还要做出各种动作,拿来各种法器,对于半仙来说,他只用动个念头,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反倒像他一直在压抑着不把这村子连根拔起的念头,我则不敢保证自己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我的学习相当缓慢,足够让我认识半仙,和他那生死颠倒的习惯,他给箱子,或者棺材,供饭的双手,指节像是香肠的结节,给自己的则是从其他坟头拿来的贡品,这是我依了他的要求带来的,所以,我疑心,这坐在外面的半仙并不是真正的正体,真正的半仙说不定就是这棺材里靠着神力活着的人,这外头坐着的反而是他仆役一样的伥鬼,那你也可以看,半仙听我这么一说,动都不动,这箱子没上锁,我却是福至心灵,梗着脖子,得意洋洋,我说我要是学到了你最后这套秘法,连看都不需要看,半仙仍然动都不动,像是突然在那一刻真的活不了了,成了一块肉做的石头,我无论怎么喊叫,他也没有一点反应,第二天,他就从一直坐着的地方消失了,只留下那个大箱子,像半仙一样端坐在那里,有人说半仙这是被箱子里的活尸扼死了,有人说半仙这箱子里本来就装着个孤儿,只有我知道半仙的威名绝无作假,在半仙消失后我就仿佛茅塞顿开,简直可以呼作小半仙了,所以我把这箱子推着,直到一个僻静地方,没有任何人希望和这个不祥的东西有任何交集,但我毫不在乎那种可能让我自己拔了手指的法术,这法术属于我,可拉到了地方,我才想起来,在半仙的所有法术里,我唯独没能学到他死人复生的做法,但我猜既然半仙有这种动动念头就能致人于死地的本事,这种法术也没什么难的,我就坐在这箱子旁喃喃念咒,从半仙所教授的开始,一直到全村所有人的祖宗和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身上有的没的的下流事情,直到最后我实在是一筹莫展,甚至真的从河里捞了个不知淹了多久的死者上来,我觉得这是半仙冥冥之中给我的恩赐,于是我把它拖到箱子旁边,亲眼看着里面空无一物,把它放了进去,然后把那套不敬的东西又念了一遍,一举一动都不是为了把这个仪式做对,但我分明感受到那种眼神又从箱子里迸射出来,这实在是出人意料,让我不得不感叹就算是半仙的神力也就不过如此,只可惜这村里的人已经没了能力知道这本事的真正含义,于是我拉着这箱子,现在是棺材,走啊走,走到了我自觉没人再认识我的地方,把这箱子放在一边,坐了下来,正就在那个村子的村口处,这回我不打算像半仙那么暴戾,只是把这真正的,淹死鬼的胡言乱语,当作是这村民们过世亲人的某些说法,像模像样地告诉他们,他们就会喜笑颜开,将钞票塞到我的手里,把我的裤袋塞得满满的,偶尔这个箱子不太安分,我也拿戒尺装模作样地敲几下,戒尺的边缘很快地就磕出了大大小小的坑,半仙算什么东西呢,我一边点着钱一边想着,半仙要是学学我的智慧,恐怕早就发财发到天上啦,我天南海北都走遍,已经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到最后甚至连这可怜的淹死鬼都已经没有了一点同情,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啊,我喃喃自语着,把这箱子的盖子打开了,于是,作为所有亵渎最后的惩罚,穿越积水一般的夜色最后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一张青灰的肿胀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半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