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而平静的绿色深海,随风轻轻漾起波纹,蔚蓝的天幕在地平线尽头与波涛相接,隐没在苍茫之中,一切喧嚣在此平息,一切纷扰在此沉寂,海面上有翅膀贴着波涛飞行的“海鸥”,海中有拨开叶片奔跑的“游鱼”。养育了诸多生命又吞噬了诸多生命的海,一望无际,莽莽苍苍。
——假如冲入天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然而没人知道海的尽头有什么,不管飞得多高,海平面似乎也随之抬升,以人的眼睛固然望不了多远,但使用特殊力量或用上辅助的器械,也只能看到继续绵延的绿色而已。
盘根错节的老树构成甬道,掩映着一条黑色小路,假如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会看见所有人类能够想象的,树木构成的景色——开花灌木构成庭院,树篱构筑成城墙和高塔,高大的常绿乔木构筑有着厅堂和角楼的巨大城堡,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用手中积木模仿着周围看到的一切,随后又不耐烦地把它们推倒,重新凭着自己的喜好继续创作。
——假如潜入树海深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然而没有人到过路的尽头,渐渐的,树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形态变得越来越诡异,周围的空间越来越逼仄,道路崎岖难行,让人心生恐惧。林中的黑影变成了随时想要扑过来袭击的怪物,林中的回音变成仇敌的低语。
这就是树海。
短命的人类为生活背负的东西太多,好奇心只能保持在有限的程度,几次探索之后都以失败告终。而为了躲避祭祀逃进树海的人,也再也没有音讯。最后,那里变成没人敢靠近的地方。
就算强大的妖怪,踏入树海之后,也会感到力量慢慢被削弱,从未体会过的寂寞、悲哀、绝望、恐惧和疑惑会慢慢侵袭他们,仿佛是本该映出自己容貌的镜子,其中显现的却是另一幅面影,他们会迷路,听到奇怪的声音,问着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息。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侥幸从树海里走出来,都不愿意再踏进那里一步。
“只有疯子和亡命徒才会进入树海。”
“木曜的君主就住在里面。”
“树海中心有世界树的分支。”
“树海的尽头存在世界之器。”
“啊啊,把自身献给树海的话,那其中的东西会满足你。”
“树海想要灵魂。”
——渡鸦在梦中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它拍击翅膀,努力前行,随后看到,绿色的海洋尽头升起了翡翠之帆。那是青龙的身躯,属于只在人类传说出现过,大部分的妖怪也从未有缘目睹的,强大,美丽,充满尊严的生命。渡鸦欣喜地朝它飞去,梦中的空间可以无限延伸也可以无限折叠,渡鸦希望自己能再靠近一些。
突然,一阵灼热的风席卷过来。
绿色树海的周围像被烧毁的画一样,卷起了熊熊火焰。画卷的边缘先是烧焦了,接着细碎的金色飞尘从燃烧的地方飞起来。
飞尘仿佛树海的遗骸,迅速交织成了一个个形象,有城市、小镇、道路、原野,有人也有妖怪。但那些形象转瞬即逝,火越来越近,火苗轻舔着渡鸦的羽毛,它的身体也着火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之前翡翠的闪光在渡鸦的视野里变成了一个光点。
最后,梦里只剩下黑暗和一团火球,渡鸦向下坠落,但仍拼命挣扎着,想让那光点再多残留片刻——
“回来。”
有人大声呼喊。
……
“假如渡鸦所看见的梦境并没有被影响或者篡改,青龙就在东域的树海。”
没人露出欣喜的表情。
“事到如今再说这种话似乎没有意义,但我想知道,你们真的是好好考虑过才去参加讨伐的吗?”
“我们当然有考虑过。”唐衍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的,为了那个目的。”凉点头。
“虽然还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我想去讨伐,这个想法比出发时候更加明确了……我,要去。”悯洛也如此回答。
“我想要力量,但不想为此丢了性命。”琉说,“而且那孩子,完全只是不知所措跟着我们来的吧。”他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文明。
“不,文明……也想……”女孩点头,艰难地吐着句子。
“想和大家在一起。”
学生的想法有时非常简单,有时又超出年龄的复杂,想要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充满危险和欺骗,但绝不是只靠杀戮就能活下去——
年轻的导师仔细地斟酌着,然而那些都不是言语能够说明的道理。
——只是,必须做些什么,为了不成为那样的人。
——被寄托了纯真的信赖,又背叛了所有信赖者,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伙。
——不,与那些无关,一切都是一己之愿,是自己自私的打算。
——想要成为引导者,果然还不够资格啊。
“我并没有讨伐世界之器的愿望,典籍里提到它们的出现,都伴随着时代的更替。”
“起初,人们对它们敬而远之,它们是妖怪的统领,是神灵,或者是神灵的使者。”
“后来,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入,大家不再满足只在简单天真的传说里听到它们,想要了解更多,拥有更多,它们成了探索的对象。人们几乎是前仆后继地寻找它们、接近它们,留下了无数有关它们形象与行为的记载。”
“多次发生冠以‘神圣、自由、真理’的血腥杀戮,其中几次确实杀死了世界之器之后,人类的侵略性和保护自己的方法已经不能与过去同日而语,世界之器变成了猎物,甚至还有‘杀死它们能够扭转世界之理’的说法……这一点并没有证据,我非常怀疑那是为了驱使猎人去追杀,再从中渔利之人的谎言。”
“所以,比起讨伐,我更担心一直存在着的古老生命,一旦被破坏会产生何种后果,而且拥有七曜力量的君主也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我确实打算向东域前进,那里有即使天地异变,也可以给我们一线生机的东西。”
五个学生狐疑地看着导师。
“总之,假如你们决定讨伐,我会协助你们到底,但一切以全员生还为优先,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尽全力保护你们五个,就算要与其他人为敌,这个队伍里的人也全部都要活下来。”
一口气说完的青年脸色似乎更差了,他疲累地在营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何必做到这种地步?”琉冷冷地说,“你又不欠我们什么。”
“这里,”青年扬起手臂,“那里,远方,世界,我告诉过你们的那些故事,描述过的过去和可能发生的未来,书籍和记载指明的地方,全都给我去看,去想,再记下来!我一个人不够,也要加上你们所有人,还有你们的朋友、孩子、孩子的孩子!人类的寿命已经够短了,给我活下去!”
青年不再说任何话,这次真的合上双眼,进入深沉无梦的睡眠。大家这才看到,他的双手双臂,脸颊侧面和颈部,隐隐可见可怖的烧伤痕迹——操纵强大力量要付出代价,使魔所遭遇的一切都会反噬到使役者身上,即使烧伤会渐渐消退,对身体造成的损害也无可挽回。
“……老师他发烧了吗?平时不是那个样子的。”
“是呢,还说什么孩子之类的,真丢人。”
“……保护?真是自大啊。”
学生们低声说笑着,把一条毯子轻轻拉到青年导师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