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个疯子加上另一个疯子，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的；一个学者加上图书馆，会让收集信息的效率翻上几倍。  </p><p>悻悻跟在红发小牧师身后，走在前往拜访那位疯了的幸存者路上的奥菲利亚在心里如是抱怨着。  </p><p>也许这件事会让梵塔西娅感到吃惊：奥菲利亚·雪风清楚知道自己的头脑有些不正常。  </p><p>可谁又能说自己是完全正常的呢？正常的标准又是谁来决定的呢？说到底，所谓的“正常”只是大部分人的平均值罢了，与世界的真理并无关系。倘若大部分人是奥菲利亚这样的疯人，那疯便是正常了。  </p><p>奥菲利亚也知道，她眼中看见的东西并不一定真的存在。  </p><p>她活在一个真假参半的世界里太久了。有时她会抓到虚假的兔子，它们在陷阱里狂暴挣扎，用尖锐的獠牙咬伤她的手背，而伤口很快就会消失，饥饿感却久久停留；她会听见缥缈的哨音，像一种诡秘的语言，有着吟游诗人也无法记录的曲调；她会看见不存在于星象图的星星，第二天夜晚就再也找不到。  </p><p>幻象和真实纠缠在一起，像一锅煮糊了的糟糕浓汤，再也没有能确信的东西。“正常人”看见的就是真实的世界吗？谁又能说什么就是世界的真相呢？  </p><p>她如一截腐木，一块锈铁，离“正常”的海面越来越远，沉没到混沌不知真实与否的深海里去。这没什么不好的，她想。奥菲利亚的生命终将终结在混沌里。  </p><p>她借着身高，盯着小牧师覆盖着烈焰般红发的头顶，幽怨地研究起她的发旋。有那么一点可能，可能这个小牧师也是假的。她的手风琴还在自己身上，也不存在什么见鬼的冒险者队伍，名叫梵塔西娅·轻歌的兀烈卡卡精灵牧师彻头彻尾是她的臆想。  </p><p>那么她为什么要幻想出这样一个小牧师呢？  </p><p>她审视起牧师，从她燃烧着似的头顶想象其下掩藏的寓意——假如她的头脑自说自话地幻想出一个这样的牧师，那也一定是有什么她还没意识到的目的的。而这只让她更确信，梵塔西娅几乎就是她的反面，是一个漂浮在“正常”海面上永不下沉的空木桶，是她唯独不需要的东西。  </p><p>到达梦岛的路程太短，远远不够奥菲利亚理解梵塔西娅的出现与存在，或是证实她是否真的存在。事实上，雪精灵的漫长生命，大约也不够想明白这件事。  </p><p>  </p><p> </p><p> </p><p>据商人埃尔维斯·索锡所说，幸存者艾赛亚·沃德豪斯先生没有配偶，现在和他的兄长住在一起，由兄长照料着。纸条上的地址所对应的这幢房子是一幢两层的小楼，看上去被打理得不错。鉴于艾赛亚·沃德豪斯先生常漂泊在海上的水手身份，可以推测这幢房子的所有者多半是他的哥哥尼尔·沃德豪斯。  </p><p>来应门的人是一个约莫三十后半的男子。他有着维斯人最常见的相貌，深棕卷发，褐色眼睛，略有些鹰钩鼻。从他整洁的打扮来看，平时他一定是个精神奕奕乐于社交的人，但照料一个疯了的弟弟显然大大地拖累了他，维斯人式的鹰钩鼻配上他疲惫的眉目，显得格外阴郁。  </p><p>他看见来访的陌生人并不显得诧异，只是礼貌地问：“你们是？”  </p><p>“您好，先生，”在只有一个牧师冒险者和一个半疯的吟游诗人的情况下，与人交涉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梵塔西娅身上，“我们是接下了清剿海妖任务的冒险者，此次贸然拜访，是因为听说此地居住着从海妖的影响下逃生的人，希望能多少得知一点关于那些生物的信息。”  </p><p>这位显而易见就是尼尔·沃德豪斯的中年男子打开门，侧开身子示意她们进门，好像他已经这么做了很多次一样。他说：“你们说的是我的弟弟吧。以前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情报的人也不少，但是大家都没有成功。”  </p><p>他的话像是在印证“多一分奖金，多十分危险”这句流传在赏金猎人间的俗语。从幸存的疯子嘴里挖取大概存在的有用信息，接着去对付情报几乎为零的妖物——梵塔西娅回头看了眼似乎开始神游天外的半疯诗人，想到她癫狂时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觉得许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图书馆上。  </p><p>尼尔·沃德豪斯带领她们走到二楼，在楼梯口就停住脚步，却远远地指着最尽头的房间说：“就是那里了……他不会攻击人，我还有些事，就不进去了。”  </p><p>他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知的忧愁神情，连肩膀也微微垮了下去，好像不幸的生活真的有重量一般。梵塔西娅当然不会勉强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能向他保证生活还能变好。  </p><p>想来这竟是梵塔西娅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惨淡。神殿所藏的典籍里记录着消逝之神眷族的命如浮萍，记录着大冰期的生灵涂炭，记录着瑞图宁的苦难，每一桩都令人掩卷长叹。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与记载，竟不及一个为生活所苦的中年男人在梵塔西娅面前的叹息来得更真实。  </p><p>他面对的甚至不是什么值得一书的不幸。可仅仅是这样微小的不幸，就已经让他，让看见他的人感到如此无奈，甚至无从安慰他。  </p><p>感到无奈的人中并不包括奥菲利亚。她发现。  </p><p>奥菲利亚冷漠地看着尼尔·沃德豪斯萧索的背影，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p><p>于是她的脚背收获了梵塔西娅疑似泄愤的一脚。  </p><p>  </p><p> </p><p> </p><p>空木桶小姐的悲天悯人时间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尽管没有人指望能和奥菲利亚说通些什么道理，但不代表奥菲利亚全然不懂得别人的心思，更何况年轻的小牧师的心思几乎就写在脸上了。当然也有可能，奥菲利亚在心里补充道，如果这个小牧师真的是她的臆想，那读懂她的想法就更理所当然了。  </p><p>她仍在思考这件事：梵塔西娅的出现究竟有什么意义？  </p><p>她又觉得这问题也是个悖论，因为奥菲利亚的生命本就是没有意义的。这世上的疯人大多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失去了意义，一种被意义的巨石捆绑着下沉，下沉，距离海面越来越远。  </p><p>在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后，奥菲莉亚立刻就确信艾赛亚·沃德豪斯是后者。  </p><p>  </p><p> </p><p> </p><p>这个房间的墙壁是黑色的。  </p><p>艾赛亚·沃德豪斯面朝墙壁蹲坐着，只让她们看见一个微微抽动的背影。很快她们就意识到，墙壁本该是浅色的，如这幢房子里的其他墙壁一样——这黑色是炭笔的痕迹。有人用炭笔在墙上写了许多字，写满后仍继续写，层层叠叠的笔迹已分辨不出含义，并将墙壁铺成了近似黑色的样子。  </p><p>写字的人只会是艾赛亚·沃德豪斯。此时此刻，背对着她们的艾赛亚仍在墙上不停地写着字，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p><p>他重重地落下每个笔画，速度却快得惊人。他对走到他身边的两位精灵置若罔闻，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了笔下的炭痕，只剩下留在他脑中未曾停歇的海难。  </p><p>梵塔西娅尝试着根据他的手势判断他所写的内容，但这项工作对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兀烈卡卡牧师来说也颇有难度。她把目光投向奥菲莉亚，期望自称学者的家伙在这事儿上的才能更优秀些。  </p><p>吟游诗人从短斗篷下拿出了一本半新不旧的笔记本。梵塔西娅满心期待地看着诗人翻开本子，却见她从容不迫地撕了一叠纸页下来，将纸张强行塞到了艾赛亚的笔下。  </p><p>并递给梵塔西娅一个令她的拳头迫切渴求诗人下巴的眼神。  </p><p>  </p><p> </p><p> </p><p>“……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袭击了岛屿。  </p><p>我将告诉他们：每一片歌声都有自己的岛屿，听不见的道路无法彻底阻止绝望。”  </p><p>艾赛亚没有介意奥菲莉亚强行塞到他笔下的纸，他只是写着，不在意身边的任何变化。他写到纸上的字潦草但不至于无法辨认，但内容却是难以理解。歌声的岛屿，听不见的道路，几乎比奥菲莉亚癫狂时的发言更迷幻。  </p><p>写完这句话，他忽然丢下笔，开始大声说道：“每一片歌声都有自己的岛屿，听不见的道路无法彻底阻止绝望，要把声音杀死！要把歌唱的金丝雀毒死在笼中！”  </p><p>他突然按住奥菲莉亚的肩膀，好像他能知道谁是他的同类似的。他瞪着雪精灵诗人的脸，可诗人却觉得他透过了自己，盯着不知存在与否的影子。  </p><p>他虽然对着奥菲莉亚，却像在自言自语。  </p><p>他继续说道：“我见过狂人也未层见过的景象！三千个日夜天地不断燃烧，犹如一万个太阳在天空闪耀！”  </p><p>“哈哈哈哈有意思！”他的话语不知怎地触动了诗人脆弱的神经，诗人如往常听见什么古籍的消息时一样突然兴奋起来。  </p><p>两个疯人的“对话”让牧师的手本能地按上了腰间的剑。她在一瞬间幻想到了两个疯子癫狂的场景、她得如何制服其中非常具有攻击性的那个、如何在制服一个的时候不伤害到另一个。这想法让梵塔西娅的额头都疼了起来。  </p><p>但奥菲莉亚的表现非常优秀，值得晚上多给她一块烤肉做奖励——等一等，她是不是用了什么酷似驯兽的做法？——雪精灵异常冷静地询问起艾赛亚·沃德豪斯他话里所说的细节：“歌声的岛屿是什么？为什么金丝雀在笼子里，为什么要杀死它？”  </p><p> “岛屿是声音的岛屿，每一个声音都有自己的岛屿，所有的岛屿都会相互重叠……”艾赛亚·沃德豪斯用做梦似的语调回答道，下一秒又忽然尖叫起来，“金丝雀的声音令人讨厌，讨厌……杀掉它！杀掉它！否则只能航向永恒的深渊！”  </p><p>“那么燃烧的天空呢？那是什么？”梵塔西娅忍不住伸手扣住他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p><p>艾赛亚·沃德豪斯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突然对面前的雪精灵失去了兴致般，意兴阑珊地甩开她的肩膀坐回了墙壁。他捡起炭笔，在墙上随手涂画起来，这一回梵塔西娅也看得出他的涂画毫无意义。  </p><p>“你们去不到燃烧的天空下，嘻嘻嘻，现在去不到，将来……无穷的门通向彼岸，黑色的花……嘻嘻嘻嘻嘻嘻……”  </p><p>他突然又诡谲地嬉笑，抛出这样一句话。之后便真正不再理睬她们了。  </p><p>  </p><p> </p><p> </p><p>“这不对。你不觉得吗？有哪里不对。”  </p><p>在告别沃德豪斯家的小楼后，一直沉思着的雪精灵忽然说道，“尽管可能性有些低，但还是有一些可能……引诱人，使人发疯的可能并不是海妖，有什么其他还不为人知的生物在那里。”  </p><p>“还有无穷的门……黑色的花……也许只是海妖让他看见的幻觉，但也许，”梵塔西娅也思忖起来，“也许也是真的。”  </p><p>奥菲利亚回答她的话里竟然透出令人惊奇的逻辑性和谨慎严密的思考：“冒险应该做最充分的准备，不是吗？我们应该再去一次图书馆，看看除了海妖外海上的危险生物，或是什么人们以为没有危险的生物。还有这个地方从前有过的神，不论强弱，都有可能影响着海妖。没有听过幸存者的话的人，恐怕会遗漏什么线索……”  </p><p>然而梵塔西娅的头脑成功地在听到她说“图书馆”时敲响了警钟。  </p><p>“不，我们直接去码头。”  </p><p>她冷酷地回绝了雪精灵诗人，并示威般朝诗人晃了晃手风琴：“人们都认为那是海妖做的事，那么即便不是，也不会在图书馆里留下多少有用的线索。”  </p><p>小小的红发精灵牧师坚定地向码头的方向走去，留给她一个一团火焰似的背影，笃定疯诗人一定会跟上她。  </p><p>“愚昧。”奥菲利亚咕哝着，皱了皱鼻子。你永远不该低估一个空木桶，毕竟它才是战胜浪涛永远浮在水面上的那个，而你不是。  </p><p>“我讨厌水域。水会弄坏纸。”  </p><p>她自言自语似地补充道。  </p><p>  </p><p>  </p><p>FIN  </p><p>  </p><p>  </p><p>字数4017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