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真的。
我从前单知道你丧,没想到你能这么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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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无涯。
在目睹灾区的惨况时,鵺在为遇难者念诵经文前,总是会近乎无意识地如此感叹一句。
鵺是个很高大的黎博利男人,有着鲜亮的羽毛颜色和与之相去甚远的阴沉表情。从面相上来看,他大约四十来岁,但也不排除此人的实际年龄要更加年轻些的可能性。艰苦的生活与难捱的病痛与他日日相伴,几乎是从不止歇地折磨着他,导致鵺虽然看起来是一副魁梧慑人的身材,实际的体力却令人不敢恭维。这位「玛哈亚」的僧人所能提得起的最重的东西似乎也就是他的禅杖了;他从来都非常微薄的行囊里也从来不会有超过三天份量的食物和水——拿再多的东西会对他从一个城市徒步跋涉到另一个城市的行程产生影响;而当他行走在路上的时候,也永远是一种慢悠悠到几乎令人烦躁的速度,最开始时尚还只有五岁的苏尔碧也能够轻松追上,随着她渐渐长大,她就会变成拿着更多东西,走在更前头的一个。
即便在十年前,鵺脆弱的呼吸系统也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进行剧烈运动了:源石病在进入末期的时候结晶感染了他的肺,导致这个器官的机能近乎停摆,身体其他各处的氧气供应率完全跟不上。在有些相对来讲悠闲些,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的日子里,正法也曾见过这个男人只是待在同一个位置上静坐「参禅」,然而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咳血。
他总是在咳血。跋涉在路上时会咳,停下休息时会咳,进食时也咳,诵经时也咳。苏尔碧最开始是很害怕的: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血被从口腔——有时候还有鼻腔——中咳出来呢?不需要任何的医疗知识都能知道,这是非常不正常的一件事,而且这个景象对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来讲实在是可怕得过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此也渐渐地麻木了,因为鵺对自己咳血这种事表现出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哪怕他吐出的血中有时还混着黏连在一起的人体组织或者源石亮晶晶的碎渣。他只是禁止尚还幼小的苏尔碧在他咳血的时候靠近他,并且在每一次路过一个像样点的城市时,都尽可能地搞到一些白色小药丸,以一天一次(有的时候是几天一次,视鵺自己咳嗽的频率和他能搞到的药品数量而定)的频率哄着苏尔碧吃下去。
「玛哈亚」的教义对信众没有要求,但僧侣是戒食糖的,作为僧侣的鵺本人自然也是如此。是以,白色小药丸外侧的糖衣是幼年的苏尔碧所能接触到的唯一甜味来源。她很快就学会了耍一些小小的滑头,比如先咽下送服药丸的水,将药丸藏在舌头底下,确定鵺不会注意到她的时候才开始安静地享受这一丁点须臾的幸福感。有时候药丸在舌下被压得太久,在她能好好品尝之前味道就已经变得古怪与苦涩,苏尔碧也不会吐掉,而是努力将它咽下去。
因为苦海无涯。苏尔碧想。或许先从强迫自己咽下苦药开始适应会比较好。
这是个很微妙的结论。在苏尔碧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逐渐认识到两件事。一件事可能算是个坏消息:环顾千疮百孔的泰拉,咽下苦药这种等级的小事可能连「吃苦」都算不上,遑论用来适应这个几乎没有未来的痛苦世界。而另一件事则证明她一直以来没有吐掉药丸的选择还是有它的道理的:那是源石病的阻断药。
直到苏尔碧放弃了自己作为「苏尔碧」的身份,戴上念珠将自己称作「正法」之后,她才意识到鵺为了那些白色小药丸到底花费了多少精力。即便作为「玛哈亚」僧侣,他多少会更受人尊重些,但感染者就是感染者,而且他还是晚期。大部分的城市都会对源石病的感染者设下各种各样的限制令,而鵺作为感染者,想要进入一个这样的城市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困难的(在少数时候则是完全不可能)。从前的入城手续都是由鵺独自办理,而在正法需要对此亲力亲为之后,她愈发不知道从前的鵺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她也不可能知道了。鵺从前不会跟她说这些事情,除开诵经的时候之外,他总是个实际行动多过语言的男人。而在这之后,正法也不可能去问。
只是鵺原本大可以不必如此费心的:没有任何一部玛哈亚的经典要求僧侣要收养他们所救助的孤儿,但鵺就是这么做了;也没有任何一段玛哈亚的经文要求僧侣要保护他们所收养的孩子不感染源石病,但鵺还是做到了。
据说,那一次,他收留了当时还是苏尔碧的正法,也包括很多在那一次天灾中成为了孤儿的孩子,然后渐渐的,大部分被收留的孩子在下一个城市找到了肯收养他们的人,剩下的一小部分在下下个城市里也有了安稳的家,只剩下苏尔碧。
于是鵺的收留就变成了收养。
僧侣曾经与苏尔碧谈起他找到她时的场景:那是在一片暴风雪的边缘地带,小小的萨卡兹女孩被明显不合体的御寒衣物裹成了一个球,倒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于是鵺努力将她从积雪中挖出来,发现这个还没有他膝盖高的小姑娘虽然奄奄一息,但奇迹般地没受什么伤,将她挪到暖和的地方之后,她恢复得也挺快。
鵺的说法是,她身上裹着的那些衣服源于她的父母,并且以此证明她是寄托了爱着自己的父母的希望才活下来的,然后做出世界对她还留有一丝温情这种不切实际的推论。苏尔碧一开始是相信的,但正法对此持保留态度——没有否定的原因是,她不是很想驳斥一个在非常有限的条件之中还能对她多加照顾的亦师亦父的角色。
苦海无涯。即便是玛哈亚的僧侣,在苦涩的海水中沉浮的时候也是需要一点糖衣的,哪怕里面裹着的是更苦的药。
因为是萨卡兹人,又有患上源石病的可能,所以在成为孤儿之后屡次被拒绝收养,直到鵺干脆放弃为她找一个收养家庭,选择自己来养育这么一个女孩的正法这么想。
她不认为这行将就木的世界还有对谁温柔的余裕了。但她至少能让鵺保留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对这个受尽折磨的人温柔一些。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鵺对她没有很多要求,或者说玛哈亚的僧侣本身就是无欲无求、万法随缘的一群人。不论苏尔碧做了什么,只要没有偏离玛哈亚意义上的「正法」,鵺都会说“好”。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因为其中一方过于孱弱的身体而稍有热闹而明丽的色彩,闲下来的时间总是由各种寓言故事或者荒野求生知识填满了,在苏尔碧皈依了玛哈亚,并且从经典之中取了「正法」一词取代自己原本的名字之后,则是由经文禅语充斥着。鵺试图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尽量传授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方法,物理上、精神上,或是源石技艺上,他试图将这个小女孩武装起来,直到她能够独自在这荒野间生存,凭自己找到下一个城市,然后过上「普通」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但他总觉得自己教得还不够多。在病情严重的时候,他总会陷入一种忧心忡忡的状态里,直到有所好转,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活一段时间为止。
这个循环一直到正法十三岁,鵺再也没能从前一夜里他安身的干草堆里坐起来为止。
“‘苦海无涯’。”在前一天的夜里,就寝之前,鵺这么对正法说,“它后面还有下一句,‘回头是岸’。当你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不妨回头看看。”
正法觉得,鵺应该是已经找到了属于他的岸,终于从苦海中得了解脱,因为他圆寂之后的表情非常安然,仿佛终于从一切负累中脱身了一般。但这个概念,对于一个仅仅十三岁的女孩来讲还是太过于抽象了。
——这么说吧,“苦海无涯”。所以,你要怎样才能确定在无边无际的一片海上的确存在一片可供停歇的海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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鵺是个源石病患者,病灶在肺部。而从正法五岁开始,十三岁结束,其中的八年时光都是和鵺一同度过的。
所以,她非常清楚,一个病灶在肺部的源石病人咳嗽的声音与呼吸道因一般的细菌病毒感染而病变的患者咳嗽的声音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正法以自己最为冷然的目光看着满身烟气的铁鼠:“你这样抽烟很不好。”她指出。
铁鼠同样是个很高大的黎博利男人,同样是个玛哈亚僧侣,同样是个病变在肺脏的源石病感染者,同样也咳嗽。但即便这样,正法还是总能在罗德岛的吸烟室附近逮到他——正要去抽烟,或者已经抽完了要离开。
“没什么不好的。”铁鼠说,“你看,鵺在晚期之后还活了至少八年呢。”
“鵺师父从不抽烟。所以才能活八年。”正法再次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就这个问题产生冲突了,可以想见,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事实上,他们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产生各种各样的冲突,相处的模式甚至有点类似于苦口婆心但有坏习惯的老父亲和处于叛逆期但还是会偷偷关心对方的女儿。万幸的是,他们之间的冲突基本不带有火药味,两人最为剧烈的一次争执导致的结果是一间休息室被他们俩占用了整整一下午,两个玛哈亚僧侣坐在小桌前你一句我一句辩论到口干舌燥。那一次他们辩论的命题与宗教意义上的「解脱」有关系,铁鼠难得地打起精神,以一种严肃地态度对正法说了很多话,正法也打起精神,尽其所能地引经据典进行反驳。但因为玛哈亚的分支实在是太多了,僧侣们又很少聚集在一起论道,导致各家各派乃至于每个僧侣对于经典的解读在细节上都有分歧,于是最后他们俩谁也没能说服谁。
“鵺才不是‘从不抽烟’,我们当年认识的时候,他可抽得比我还凶。”铁鼠这么说。据他说,他和鵺是同门的师兄弟关系,但正法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解读经典的问题里,铁鼠跟鵺的观点从来都完全不像。
但这个话题也是一个他们俩各执一词、谁也没能说服谁的遗留问题,于是正法并不想在这一点上纠缠。“那说明他戒了。”萨卡兹少女习惯性地双手合十。她在有点生气的时候就会做出这个与宗教关联颇深的姿势,这有助于她平心静气,“医生们也都建议你戒烟,这对你的寿命有好处。”
其实主观上来讲,她并没有想要来到罗德岛。她现在会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铁鼠。
在鵺死后的两年里,正法并没有如同她的师父所期望的那样,走到下一座城市,还俗,然后想个办法定居下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只是拿起了鵺的念珠,尽力为他做了一个超度法事——甚至没有怎么为他悲伤,然后继续在他未竟的道路上行走,投身于一个又一个天灾的灾区。一个人的旅程总比两个人的更加艰难,何况十三岁的正法还并不能很好地独当一面。她遇见过一些人,经历过一些事,受过一些伤,被威胁过,被抢夺过,被唾弃过,被嘲笑过,但她依然还是走在这条路上。偶然间,她会碰见一些好人,遇到一些好事,但很少,而且转瞬即逝,就仿佛阻断药上的糖衣一样——而这个味道也只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了。玛哈亚僧侣戒糖,自从她皈依后,鵺就会先将阻断药上的糖衣剥掉之后再给她吃,现在她自己也会这么做。
这样过了大概有一年多,具体的时间正法自己也不清楚。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了。她将自己身边携带的所有食物和水全都分发给了逶迤着长队逃往下一个城市的流民,自己抱着念珠坐在路边,远远地眺望着星球亿万年的业报自天空缓缓落下的盛景。巨大的陨石破开云层向下坠去,火光将天边烧得通红,青白色的雷霆摧毁着那些没来得及转移走的建筑物,自天灾的方向吹来了带着灰尘的干而热的风。那是相当壮丽而宏伟的景象,她坐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天灾缓缓平息,源石结晶开始生长,就在这时,罗德岛来了。
之后的事情乏善可陈。从结果上讲,她获得了一次免费的全身检查,并且拿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铁鼠强硬地扣下了。这位黎博利僧侣认为玛哈亚的苦行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讲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并且在正法声称自己已经出师,可以独当一面时,进行了堪称独断专行的反驳。
在最初时,正法确实是因为从铁鼠上看到了鵺的影子(就如前文所说的,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其实还挺多)才决定姑且留下来的,但很快,货不对板这一问题就迅速地暴露了出来,以致于这个觉得自己遇到了虚假宣传的少女僧侣似乎在潜意识里将「给铁鼠找不痛快」这件事当成了一项使命来做。
“这条命是我自己的。”铁鼠反驳,而这又是一句鵺绝不会说的话,“我想,我有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我的寿命长短的权力。”
正法保持着那个双手合十的姿势,抬头直视着铁鼠的双眼,以一种相当正式的态度询问:“你决定要死了吗?”
这倒确实把铁鼠噎了一下。
或许在他人看来,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有些叫人毛骨悚然。人的本能就是去求生,是故当话题涉及生死时,对一般人来讲,好生恶死是必然的态度走向,如同正法这样以一种相对积极的正式态度谈论死亡这一话题总是叫人不舒服。但对于同样是玛哈亚僧侣的铁鼠来讲,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萨卡兹少女短句背后的未竟之意,并且在另一种意义上毛骨悚然了起来。
慈航普度。他想。我现在不想论道。
于是,他也端正了自己的仪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缘法」自有定数。不必强求。”
再抬头时,他看见正法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不信。
对于玛哈亚的僧侣来说,死亡似乎是一种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世界的最初是从寂灭中诞生的,而最终又将归于一片寂灭,他们称死亡为「解脱」。即便玛哈亚对僧侣有「行正法,积功德」的要求,但在苦难的尘世与无知觉的寂灭之中选择,恐怕大部分的僧侣都会选择后者。很难说鵺是否是因为正法的存在才在源石病进入晚期之后还强撑了八年之久,但正法本人的确是将死亡视为最终的解脱的。
现在看来,铁鼠似乎在模棱两可间。
“「缘法」自有定数。”他重复了一遍。“玛哈亚在冥冥间已有定法,在该成事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成,在不该成事的时候努力也不会成。正如你的「缘法」未尽时,即便坐在灾区之内,也会遇到我们那样。从我活到现在来看,我的「缘法」大概也未到尽时。”
提到被按在罗德岛上相关的事情,这就是正法不喜欢的话题了。一旦你找准方式,也还是很容易就能够让小麻烦自己首先退却的。果然,绕着这个主题随便展开了几句话之后,还是正法首先决定结束这次交谈,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在看见她的小小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之后,铁鼠忍不住放松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看吸烟室的门。门还好好关着,这段时间里既没有人决定从里面出来,也没有人想要从外面进去。他与正法刚刚似乎进行了一场除参与者外无人知晓的谈话,不过这无关紧要。铁鼠想了想,接下来还是没有任务,于是决定前往休息室再尝试着刷新一下自己的游戏记录。
但在行走的时候,他想,自己和鵺当年为什么会去学抽烟,又为什么抽到现在这么凶呢?太久了,最初的原因早已风化褪色,模糊不清了。
只是或许,也真的是因为想多少能早些「得解脱」吧。
因为的确,苦海无涯,何处是岸啊。
普度众生吧,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