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下着大雨,空气沉甸甸的。门半掩着,靠近门口的地面洇湿了一片,残破的雨水痕迹在无灯的长廊里闪出乌黑的光。
艾泽尔收了伞,抖去伞面上的水珠,向走廊深处走去。他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脚步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却并不明显,甚至还有些沉闷。他甚至听到了大雨里有人在呼喊,在他身后,在他身后的门身后,很远的地方。
走廊深处响起了琴声。
艾泽尔看着脚下的前方漆黑一片,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加快了步伐。
他来这里确认一个人,一个叫做雪维利尔·拉塞尔的音乐教师。这里是她任职的地点,一所私立中学的艺术楼;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雪维利尔早该回家了,但并没有。他亲眼见她走进这栋楼就再没出来,直至大雨倾盆。
也许她在等自己找她,艾泽尔心想。她想必早就察觉到自己了。他也的确主动找上门来了——不像过去七天那样,在暗处侦查她的一举一动;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出神的这一会,目光所及的地方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雨带来的光也远远逝去了。安静被放大到突兀,琴声轻而远;雨滴滴滴答答的声音模糊一片,渐渐成了白噪音,水珠从长柄伞尖落地的声音干净又生脆,落在钢琴的温柔之间。
而那首钢琴独奏像是白亮丝线系在黑暗的末端,长廊长得像是在无限倒影的梦中,轻缓得像是永远也不会结束。
这是一份迎接礼。
艾泽尔的目光有一瞬茫然,堕入空白的温床。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指尖微动下意识摸上腰间短刃。潮湿冰冷的触感逐渐蔓延,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永远不能丧失警惕,他告诫自己。
长廊如他印象中的并不长。只转了两个弯,琴声就已清晰得像是在耳边,离他五十步的地方有一片孤零零的亮光和一扇半开的门。
也许是这片昏暗里唯一的光。艾泽尔闭了闭眼,从音符的间隙间听见自己的脚步与心跳。
他走到那束亮光来源的门口,于是琴声停了。他从半开的门间望见那个弹琴的人正垂眼盯着琴键,和过去七天里他见过的别无二致。
很抱歉。他在心里默念道。他推开了门。
光散进蒙蒙的长廊,落在他身上。雪维利尔抬起头,与艾泽尔四目相对,空气陷入短暂的凝固。艾泽尔微微皱着眉头,看到雪维利尔的影廓被暖灯映得模糊不清。他把伞挂在门把手上,上前一步又停步。
雪维利尔微笑着从钢琴前站起身。“艾泽尔·格雷斯先生。”
艾泽尔反手将门关好,微微躬身。“您好,拉塞尔小姐。”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艾泽尔并没有直接回答。“看来拉塞尔小姐已经认识我了。”
雪维利尔笑着点点头。“您至少观察了我四天。我怎么会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是七天。”艾泽尔纠正道。
“……格雷斯先生,您的确很有本事。”雪维利尔顿了顿,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着痕迹地将披肩拉严实了一些。“所以,您找我什么事?”
琴房陷入了沉默。
艾泽尔没有回答,也许有一两分钟,似乎在犹豫该怎么说甚至说什么。雪维利尔也就极有耐心地保持着同一个微笑看着他,似乎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死物,而她可以永远这样温和地笑着。
艾泽尔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合适的措辞。他望向她没有笑意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明明是她想主动挑明的。
于是他问道:
“你来自观星社?”
雪维利尔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她近于虚假的微笑有片刻僵硬,依然维系着,却忽地多了懒于伪装表情的一点疲倦。她反问道:“艾泽尔先生,你觉得呢?”
“……你不像是。”艾泽尔极轻地叹了口气,“我猜,你本质上是一个心思古怪的艺术家。”
这个坦率直接的答案再一次超出了雪维利尔的预料。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她很不想再微笑——尽管这样的表情已经接近于一种本能。于是她把一切情绪收敛起来,参加那个难以为继的微笑。
“谢谢你愿意这么想。”她努力用平稳的语调说着,停顿片刻,“但我是。”
艾泽尔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里政府的调查报告证据已经很确凿。可那一瞬间他还是震了一下,激得脊柱发麻,身上有些冷。
雪维利尔无意识地抚着披肩上的绒毛,避开面前人复杂的目光:“……里政府的属员,打算把我抓回去待命吗?”
艾泽尔仍看着她,欲言又止。
雪维利尔见他没有回答,垂眼一笑,指了指屋子角的一套桌椅。“坐下说吧。”
“谢谢。”艾泽尔随着坐到她对面,沉默片刻,语气倒像是解释。“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你的身份和行动,不是伤害你。”
雪维利尔讽刺地抬了抬眼。“如果你真的想杀我,我也逃不掉吧。”
“但我没有杀你的理由。”艾泽尔正色道,“这七天里,你没有任何反常违纪举动,你的调查报告中也没有过往劣迹。而且……”他犹豫着重复,“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你的身份和行动,不是伤害你。”
雪维利尔端起面前精致的空荡荡的玻璃杯,低头思索,面上看不出情绪。
“我见过许多魔法师,有些和你相似。观星社中,是不是并不都是该死的恶徒?”艾泽尔的声音很轻,似乎在问自己。“你也许不应该死。”
……而里政府对观星社成员格杀勿论。被监视的这几天里,她一定在试图寻求观星社的庇护吧。
艾泽尔没有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因为他知道雪维利尔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困惑与动摇来自何处,是来自于面前这个兴许并没有过错的魔法师小姐,还是来自于自己的组织。
沉默使两个人都开始思索。
在四天前,雪维利尔就知道里政府发现了自己的魔法师身份。她没有逃走或制服自己,但并不代表她不能;艾泽尔几乎怀疑她是故意想和自己谈谈。
不,又也许她是猜到了里政府将会对自己动手,猜到了自己迟迟不下手的动摇,才迫使自己来找她。这是交锋前的最后通牒……这个魔法师,大概是抓不到了。
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开诚布公了,这样很好。念头飞速划过,艾泽尔这么安慰着自己,荒诞感却再一次漫上心头。
自己竟然选择了……和一个魔法师开诚布公?
时钟秒针走过的顿响一点点积压在空气中,两个人的沉默被负以沉闷的重荷。直到雪维利尔终于放下玻璃杯,与桌面相碰的脆响猝然打破了死寂。
“……谢谢。”
艾泽尔霍地看向她的眼睛,那里遮去了光。他摇了摇头,雪维利尔却微笑起来。
——敌人之间,不应该因为坦诚而说谢谢。
“我还有一个问题。”艾泽尔有些艰难地问道,“如果我想杀你,你真的逃不掉吗?”
雪维利尔毫不犹豫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自然而然问道:“你想听曲子吗?”
“什么?”艾泽尔一时发懵。
雪维利尔已经站起身走向钢琴。“安眠曲,作为报答。”
这就是他方才在长廊里听到的那一首。雪维利尔的指尖按下琴键的那一刻艾泽尔条件反射般明白过来。
同样的温柔、安静,仿佛永无止息,只是没了令人想要就此昏沉睡去的魔力。艾泽尔注意到,先前横放在钢琴上的那根指挥棒,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拿走放在身侧。
这才是这首曲子本来的面目。安眠……良夜,就像这个午夜的这场大雨。昏暗的遮掩的月光,模糊地起着雾,有什么一闪而逝,让他看到温暖和寒冷,呜咽和静默。那个声音淅淅沥沥地在梦里陈述,在耳边湿润地喃喃低语。
请安睡吧。
艾泽尔看着雪维利尔温和微笑的侧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更加真实的只属于自己世界的人。他看着她在旋律中沉静忘我,直到一曲终了,琴盖被她轻轻扣合,以轻叩之下的余音作结。
艾泽尔望向空白处,轻声道:“这首曲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雪维利尔把手轻轻搭在琴盖上。“它象征着永恒的安眠。”
永恒的安眠……艾泽尔微惊,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
雪维利尔再一次微笑着从钢琴前站起身。“永恒的宁静与安心,不是很好吗?”
艾泽尔无言以对。
雪维利尔又道:“艾泽尔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嗯?”
她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出现了至于悲哀的神色:“您知道……替我向她道歉,好么?”
“她?”
雪维利尔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艾泽尔忽地想起那个告诉组织“雪维利尔是个魔法师”的、一向温和内向的心理咨询师,想起她对雪维利尔某些叙述的似是而非和日日心情低落的样子,忽然发觉了事实的另一角。
……原来如此。
他才想说点什么,却又被雪维利尔匆匆打断:“不,艾泽尔先生,谢谢,您该回去了。”
是的,结束了,该回去了。话会带到,剩下的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艾泽尔强迫自己从这些说不清的纷扰中挣脱出来。他站起身,拿上伞,心情复杂地后退两步至门外。“谢谢你的曲子。”
“谢谢。”雪维利尔站在门内,轻轻一躬,“有缘再会。”
今夜莫能安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