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早上,菲在早餐桌上发现了一封附魔的切磋邀请函。这信封包得极其草率,字迹写得极其潦草,内容极其简明扼要:
火山下,打?
倒也不奇怪。战时人人戒备,有闲暇时去火山附近来两场切磋,作为战前演习熟练地形和战斗,已经是不能再常有的事了。毕竟火山是个战略要地——即便它不稳定得让所有人忌惮,观星社也还是愿意对这里掌握得更多一点。
风险与机遇并存?开玩笑,观星一点也不缺热爱风险的疯子。
至于火山是在红学附近还是在红学内部,是封禁了还是对外开放,会不会引起更多争端,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要是有红学的家伙撞上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然要先取几个人头再走啦。
菲挑了挑眉,目光移到信纸下方的两个署名上。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玩味。
发出这封邀请信的人是路希德。那是疯子们中尤其比较疯的那一个……菲一想到他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附魔炸弹像扔一颗糖果那样扔向别人的样子,就大感头痛。似乎还没人知道他口袋里究竟有多少附魔道具。
更有趣的是他选择的搭档,弥赛亚。那可是个常年冷漠阴郁且难缠的老男人,虽然平常很少说话,攻击性也不强,但他那个拖着人不让行动的迟滞术令受术者眼看着自己慢如蜗牛被动挨打,简直急火攻心。
那么,如果在迟滞术施放的同时,天上又掉下来几个炸弹呢?
菲下意识摸了摸发冷的后颈。有点意思啊……这两个家伙,怕不是拿自己做什么新型打法的实验吧。
他一边腹诽一边把信件塞进自己怀里,匆匆吃了早饭,向外走去。
打是一定要打,现在需要一个搭档。就在刚才他有人选了。
五分钟后,他已经和雪维利尔在赶往火山的路上了。
雪维利尔,他今天的搭档,是个音乐系法师。她长于精神干扰、效果加减成和疗愈,作用范围可以极广也可以极有针对性,很适合这种大场地的野外战。
是的,菲总觉得自己会找不到那两个对手……如果可以的话,大范围魔法当然比单攻可爱得多。
从泉堂出来,穿过中心城区一路向南,路上景色大抵很荒败。深秋的时节,叶落得早已差不多了,草都枯萎着蜷伏在地,不知何时就寸寸断裂埋入地底。干瘦的枝干便十分突兀,在风里哆哆嗦嗦地吊着两片叶子,让人怀疑是不是要入冬了。
这种枯败感从出了萨那西乌开始,越到南边越明显。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南面有座火山,火山场的不稳定对于生态的影响可谓潜移默化深远持久。
然后他们二人就到了山脚下,一条小河旁,果不其然地没有看到路希德和弥赛亚的影子。
雪维利尔望向隐约可见的山顶,似乎对眼前没有对手的事实感到略微好笑。“菲,用邀请函的话,能感应到他们在哪么?”
菲回答得爽快且斩钉截铁:“能,他们在山上。”
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雪维利尔收回目光:“好吧,没关系……路希德一定会有方法找到我们的。”
“等他们找上门来?”
“在他们找上我们之前,我们还可以在河边散散步呢。”
菲看见她一边说一边取出随身口琴,不禁觉得这个提议妙极了。
2.
路希德坐在大石头上,透过头顶茂密枯树枝的罅隙,非常无聊地盯着饱和度并不怎么高的灰蓝色天空看,左手还捏着一个白信封。
这个白信封一直很正常,直到某一时刻毫无征兆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几乎不可察的亮光。
路希德瞥了一眼信封,无趣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回过头喊道:“弥赛亚,他们到了!”
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弥赛亚点头以示了解,向路希德走去。路希德跳下大石头,嘁了一声。“他们可真够慢的。”
说的也没错,他们在这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不过那要归功于路希德时而早起时而一觉睡过午饭点的不规律作息。弥赛亚被他莫名凌晨拉起来打架,本就深感不能苟同,只好岔开话题:“菲的搭档是谁?”
“雪维利尔,他二十分钟前给我回了信。”
弥赛亚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路希德又示意他看白信封。那上面光的纹路似乎比刚才强了点,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光的强弱是距离,方向就是方向。”路希德一边解释一边朝光指向的方向走去。“他们现在还在山脚下……”
“在河边。”弥赛亚补充道。
路希德打了个响指。“对!是时候来场精彩的伏击了。”
弥赛亚什么也没说,只是斜指魔杖念动咒语。很快两三条紫色的小鱼从魔杖顶端游出,游到河边没入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沿河走到小山中下段的时候,弥赛亚忽然止住了路希德向前的步子。
“这里有陷阱。你有废弃的附魔零件么?”弥赛亚在十足谨慎的判断过后说道。
“……哈,我最不缺这个。”路希德仔细看了看也觉得有点不对,就摸出一个巨型螺丝钉,朝面前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地面砸去。地上立刻升起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稀松的土壤塌陷下去一大块,焦黑冒烟。
他顿时发出一句夸张的感叹:“菲干的好事——大手笔啊。看来这两个家伙也在沿路埋陷阱咯。”
……当然了,如果知道他们刚刚还说着“沿着河散散步”的话,估计还可以再嘲笑一两句。
弥赛亚蹲下身,研究着魔法爆炸造成的痕迹,看起来严肃得有点过分。“这个魔法波动……有点异常,似乎被外力增强过。”
他站起身,“而且,他们显然曾经路过这里。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定位魔法,并没有显示过他们往不同于河流的方向走。”
路希德耸耸肩。“邀请函上的定位魔法,我前两天才琢磨过,不至于这么容易出错吧?你那三条鱼呢?”
弥赛亚沉默片刻闭上眼睛,片刻后忽然皱起眉。“不对……感应不到了。”
路希德丝毫不觉得意外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而且我们忘了一件事。”
“……雪维利尔的曲子。”
“你能听到么?”
“不能。连隐匿声音的魔法波动都没有。”
路希德回身看向不远处安安稳稳的火山,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只好低声嘟哝一句:“好吧,见鬼了……好像还挺好玩的?”
写作鬼,读作火山。
3.
雪维利尔低着头,看向从水中莫名窜出来的、如今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顽固得骇人听闻的三条紫色小鱼,再一次无奈叹气。她尝试着挪动脚步,但收效甚微。
菲显然已经尝试破解这个迟滞魔法未遂,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雪维利尔又苦恼地拿起自己的口琴,尝试吹奏——仍然徒劳。
实在是太奇怪了。刚刚他们两人从山脚下一路上来,起初一切顺利,可不知什么时候起雪维利尔的口琴莫名没了声音,无论怎样吹奏都无效。
雪维利尔怀着郁闷研究了一路,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可能这个口琴在自行发出音乐。
曲子就是她最初上山时吹奏的那首,只不过音乐声和魔法波动都被另一种更高级的力量隐藏起来了,所以听不到音乐……但魔法效果还是在的。
其实音乐声本身就是音乐魔法的一大劣势,攻击手段过于明显,且容易被干扰。如果有仅隐藏乐声且可控的音乐魔法,对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
问题是,不可控啊。
“我现在有点担心。”她看向同样困惑的菲,“上山的时候,我吹的曲子附加了精神涣散的魔法。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会让人变笨。”
菲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他们正在变笨?”
雪维利尔把口琴塞进随身小包里,抽出腰间的指挥棒。“有可能,不好说。”
菲看着她继续尝试破解迟滞魔法的样子,忍不住苦笑。“还有个问题。我们已经走到山的中段了,按理说,应该能碰见路希德和弥赛亚……这个信封上,不是有定位魔法么?”
“嗯,这三条鱼恐怕就是弥赛亚的。”
“那我们应该已经遇见他们了才对。难道有伏击?”
雪维利尔沉吟片刻,把散在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如果有伏击,我们现在并未设防,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展开攻击了才对。”
是这样的。所以菲还是想不明白,他们两个搞了什么名堂。
也或者根本就不是他们搞的。
菲和雪维利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猜到一种可能。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是外力干涉,那不是里政府与红学,就只能是那座火山了。
……好吧,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把雪维利尔解救出来。
菲犹豫许久,终于拿出并不常用的法杖,对雪维利尔道:“你介意我用爆破术么?”
雪维利尔愣了一下,一贯的微笑此时有一点点勉强。
菲真诚道:“我下手很有分寸的。”
话音未落,两人后方的高处忽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那可不好说哦。”
Tbc.
马德琳觉得头部沉甸甸的,像是在沉浸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靥里,但是她又觉得自己此刻十分清醒,甚至还觉得客厅里大钟的声响有些过于低沉,在她的脑海中反覆回荡摇摆,如同催眠师手中来回晃荡的怀表。
大钟钟摆孜孜不倦的左右摇摆,发出了规律且低沉的声音,有些令人昏昏欲睡,她现在应该早就该躺在床上,但是并没有。
窗外的晚霞早已落幕,一轮弯月携着星尘点缀黑幕,但那抹光彩却隐于烟波之中濛濛渺渺,光辉隐隐约约难以见得。
马德琳挺直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沉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面前的红茶沈在精致的茶杯里,早就失了热气却也不见主人添加。
家中父母早在清晨便早早出门,一家人来到了这个位于林间的小庄,除了她和两名亲信之外就没带上更多人了。
听闻是观星社与里政府之间又发生了冲突,作为主战力的母亲自然不能缺席,而总是放心不下母亲的父亲自然跟随相去。这次的规模可能非比寻常,至少不是单单三两小时就能解决的问题,不然从下午一直到现在,马德琳不会仍没等到几位至亲的归来。
突然,她听见门被大力推开,伴随着狂风吹打的声音之后是一道混乱的脚步声朝她的方向前来——只有一人,当下她的心情逐渐被不安包覆。
马德琳立刻站起身,转过头,撞入视线的是一名黑发青年,他的衣服及脸上沾满了泥沙和褐红印迹而显得狼狈不堪,但马德琳认出那是早上随她同来的其中一名亲信。
“希尔,情况如何?”马德琳看着他,哪怕已经料到了结果,她的语气仍旧柔和,渺茫的希望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在她的眼中徐徐燃烧。
名叫希尔的亲信显然受了伤,他先是弯腰喘几口气,等到呼吸平顺了之后才半跪在地上,双手奉上那把马德琳再熟悉不过的西洋伞剑。
“非常抱歉,小姐,老爷和夫人⋯⋯我无法带回,乔也⋯⋯”他没把话说全,但是颤抖的语气和慌恐的表情已经表明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听见这话,有所心理准备的马德琳还是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失去家人的哀痛像是一技重锤短暂的击毁了她的思绪,她向后退一步,伸出手扶着了沙发的椅背。即使父母亲早在出门前便告知过她,这一行危机四伏,能够顺利完成的可能性并不高,她还是在心底暗存着一丝希望。
但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她无法再继续享受天伦之乐,不能再对着亲人肆意撒娇耍赖⋯⋯这一感觉,她居然不陌生,怎么会这样。
摇了摇头,马德琳想起了父母在出门前严谨的再三交代她,若是最终只有亲信归来,要格外注意他带回来的信物。
若他带回来的是约克家族的骑士戒指,那就证明希尔不是叛徒,这一场悲剧与他无关,彼此相安无事,带着他们留给她的物资,一起回到观星社的根据地。但若他取出的是家徽,表明马德琳的母亲是死于他手,甚至是另一名亲信也是被其背叛而死去,那便除掉对方,独自一人活下去。
面对无法确定的未知数,马德琳感到手指在微微发抖,心中有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低语,带着无尽的哀伤,告诉她不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失去自我。这种莫可名状的情况使她握紧了双手,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直视着希尔。
希尔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微微发颤,“那么,父亲可有将什么托付于你?”
他想到,也许是哀痛至极,她才没有向前取走那把伞,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盯着他。
于是他点头,将西洋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左手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与家族徽章——虽然他没有抬起头,但隐约感觉到在他拿出家徽的时候,空气一瞬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到那个徽章的时候,马德琳的脑子轰地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她现在是醒着的,没错吧?命运只是打了个喷嚏,不小心打乱了棋盘上的旗子而已,还会重新摆放回来的,是吗?
握着的双手感到微微刺痛,她垂眸一瞥,修剪得宜的指甲因为下意识的攒紧刺破了手心的肌肤,露出一痕痕红红的月牙形状。
不,现实已经摆放在了她的面前不是吗?
他微微抬眼,马德琳的表情仍旧温和并带着哀伤,只是在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掺杂了一些什么东西——作为护卫的他几乎可以认定,那是近似于杀气的狠绝。
约克家的小姐仍旧过于年轻,所以无法完好的内敛情绪,早在发现对方的身份时,心中怒火猛然窜起,势要将其焚烧殆尽。
知道事迹败露的希尔果断跃起,右手拔出腰侧的长刀直劈而去。
他自认十分了解约克家的情况,从小就被约克老爷领养的他,知道约克家的小姐从小在夫人的教养下,练就了以伞剑为主的体术,同时也继承了父亲使用火力场的天份,但短时间内只能够发动一些较为简单的光魔法。
眼下手无寸铁的马德琳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直到长刀击中一道银光,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希尔不由瞪大眼睛,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瞬。
马德琳不会放过这一点间隙,她转手将短刀换一个方向,划开对方举刀的手后又狠狠刺向他的大腿。
希尔因腿部疼痛而平衡不稳的摔倒在地,但脸上仍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眼神警惕的盯着马德琳左手持刀静静走到他身侧,弯腰拿起那把躺在地上的西洋伞。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保有几个秘密,就连父母亲也不知道我会用刀,更何况是你呢?”马德琳右手掌握伞剑,缓缓直立身子,目露怜悯的看着已经失去刺杀机会的叛徒。
“希尔,还是你还有另外的名字?”马德琳偏头,接着摇头,“算了,不重要。”
刚才她准确的刺到对方的腿部动脉,若不加以止血希尔很快就会休克死去。
这对熟悉人体构造的马德琳来说是不算难事,而且希尔因为轻敌而使自己暴露了弱点让她更能轻易得手。
只是,她垂眸看向正在缓慢流失生命力的希尔,这个年长她几岁的青年,曾经如兄长般护着她,伴着她长大,若说这么多年的情谊也都如梦一场,那么未免太过无情。
“乔他⋯⋯也是你杀的吗?”她想起另一个在人前总是笑嘻嘻地,彷佛阳光一样灿烂的褐发男子。要是他知道这个跟自己如同亲兄弟的人是叛徒,并在最后死于他的刀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神情是否会是一片灰败,死后仍不敢置信的睁着眼睛,目光死锁着曾经情同手足的兄弟背影孤独死去。
“⋯⋯是我。”这时希尔错开了他的视线,目光落到了被击落的长刀。
是在惋惜另一名强者的死去,抑或是在为自己夺走同胞的性命而忏悔。马德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猜得到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为什么加入里政府,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人。”注意到希尔的呼吸开始短促,马德琳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她目光紧盯着希尔的面容,像是不想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只是她可能是要失望了,希尔的目光放空不知飘向了何处,似乎是想到了别的事情,过了一会,他虚弱的说:“总有人得去做那么一件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只要生物存在,纷争就不曾消失过。”这句来自那个温文尔雅的约克老爷的话,蓦然出现在马德琳的脑海里。
当时她听懂了,但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如今希尔以自身为例,为她上了最后一堂课。
喀拉喀拉,齿轮开始转动,不知道碾碎了什么东西,马德琳听见了玻璃泡泡破碎的啪嚓声,妖精们的嬉笑声在耳边回响。
马德琳不再说话,她静静注视着希尔的面庞,眼中不带有任何情绪,安静得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彷佛只是像个摄影师无声的记录下这个人生前最后的面容。
希尔也看着她,眼前越发的模糊。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类似跑马灯似的,希尔突然想起了刚才他在给乔最后一击之后说的那一句话,说希望她足够强大,能够杀死作为背叛者的他。
而她成功了。
约克家的大小姐不再是过去与乔一起整蛊他的小姑娘,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又能勇敢地执刀向敌人的战士。
想到此,他的目光露出了赞许和欣慰,这一刻,他似乎又是当年那个能够让人信赖的兄长。
恍惚间彷佛见到年少的乔与马德琳在对他微笑。
直到希尔停止呼吸,她都不曾再开口。
唯有在起身时,一滴晶莹悄悄落下,掉落在了希尔的眼角,滑下。
马德琳走到客厅的壁炉边上,取出藏于手腕护具里的魔杖,低声念到:
“
The light from the sky has fallen, hidden in the ashes.
I give your life, burnt out to the dawn. *1
“
随着话语落下,她的手中出现了一团光球,那抹光球遁入壁炉后,炉上闪过一串亮色咒语,象征着这栋房子的咒术已被激活。
接着,她缓步向门口走去,途中看了一眼死去的青年,又收回视线。
走到门边时,取走了放置于桌上的相框,上头印着五个人的身影,面上或多或少带着笑容。
“我出门了。”背对着一片寂静的屋内,她轻声说道。
门外没有其他人,这一点她不意外,到这时候她也不再多想,轻轻关上门。
待她带上门扉,走出没几步,身后的房屋在刹那开始燃烧。
这是他们暑期避暑用的小庄,往年常常来到这里度过一年中最炎热的夏季,在这里不知存在着多少愉快时光。
它被主人种下自我焚烧的咒语,并由它未来的主人亲自启动,带着笑容与悲伤的过去,于一片烈焰中化作尘土。而这间房子仅剩的唯一主人,没有回头,似乎连当时的天真都一并遗留在了那个地方,眼中的坚定使她果决前行。
背负着家族的荣耀与立场,火红的烈焰为她加冕。
这一切都在那一年发生,就在她刚年满十六岁不久,距离现在已是三年前。
这一场梦靥该醒了——“光景”所带来的副作用像是人生中的一场意外插曲,让人走在半路上还能有时间回过头重新回顾一遍最令人难以忘怀的那一天、那一刻。不过,短剧总是有要结束的时候。
厚重的眼皮仿佛千斤顶一样沉重,她几次挣扎,才依稀见到了一点刺眼的米白色天花板,还有绘着复杂花纹的孔雀绿墙纸——这是她在住进泉堂的第一天自己挑的。
“马德琳?”
沉睡许久的听觉神经在刚醒过来时异常敏感,接收到熟悉的人声,她微微偏过脑袋,对上了那道憔悴而又浸满了惊喜的蓝色眼瞳,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早安,艾维斯。”
愿所有清醒而又痛苦着的人们,都能免于梦靥惊扰。
-
*1 光自空中殒落,掩于灰烬之中,我予你生命,燃尽至天明。
(以上为有道翻译)
——谨记,“光景”只能在火山出现异常时产生了黑魔法能力时才能使用。
马德琳用右手撑起了伞,左手向前伸出,五指摊开,嘴角又一次挂上了那抹熟悉的笑容,眼中却是空洞的虚无,口中低缓的念起了那段咒语。
声音不大,仅有艾维斯听见了那阵如同歌谣一般的咒语响起,终究无法拯救她的那一抹绝望在心尖上,在这阵歌声中开出一朵瑰丽而妖艳的花。
“
Pure red, ultramarine green, amber
Giggling and fighting to get into the party
Titanium white, raw-umber and their hues
Watching the farce in silence *1
“
她再次感受到了口鼻被凉水淹没的难受,同时听见了那群远在天边,却早早感应到了咒术浮动而哼笑的妖精们,为这首魔法的歌谣发起和声。明明并非在耳边歌唱,但是那些声音像是融入了水中,进入了她的脑海。原先一片空白的思绪,像是一张空白的画布,被高高低低的和声浸上了深浅不一的色块,炫目夺人的让人近乎失去保持清醒的能力。
浮躁的光元素渐渐聚集在她的手心,黑魔法的力量使它们互相碰撞、擦出火光,手心的伤口感到了灼烧的疼痛,光元素被染上了殷红,它们将那道血肉烧出了痂,但仍有颗颗血珠从那缝隙中流出,不断的飞聚到手握银刀的人偶。光元素没有失去光彩,中心包裹着变得褐红的血液环绕着马德琳,看上去像是一个个身着华服的舞者,轻盈且飘忽不定的上下起伏。
柯利弗一直在注意着马德琳的动作,在发现对方的咏唱不太寻常时,当下魔杖就挥出了一道火球试图打断,但是被马德琳身边的骑士以诡异的方式击毁了那道魔法——拥有感知能力的人偶高举起手中的刀,像是使用长剑一样的方式斩向了火球,火焰在触及刀光时就散去了光芒,随即被其吞噬。
“
Myriad colors become broken and merged
Seven sides prism reflecting the shadow of them
The light crowned the cloud with splendor
Heaven looms in the west *2
“
光元素们来来回回的擦碰,最终形成了一团团闪着雷光似的云朵,就像艾维斯前日在马德琳房里见到的那样——只是那时的云朵洁白无瑕,并不是像现在一样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血色微光。
咏唱还没有结束,马德琳像是无视了周遭环境似的,对于柯利弗的攻击毫无察觉。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脑中的色彩浮现在面前,像是转动中万花镜里的彩色碎片,不断的分离、破碎、结合,形成了一道道不同景色。像是一个人将死之前会见到的跑马灯,不同的是,她眼中出现的皆是陌生而又诡异的场景——鲜艳亮丽的色块所组合而成的风景一点也不美丽,它们混乱、冲突、充满矛盾,像是想要绞碎马德琳对世界的认知一样,像是风暴似的席卷了她的内心世界。
柯利弗想让林去干扰对方,但是林在专注于跟艾维斯的攻防——后者在听到马德琳的咏唱之后下手更加狠戾了,前者不得不耗费更多心力在他身上。柯利弗叹了口气,还是只能靠他自己想办法了。
那个类似守护灵的骑士人偶太过碍事,而且会吸取魔法这种事也很少见。柯利弗轻轻皱起眉头,又试着对马德琳发起攻击,这一次的中型魔法仍被刀光抵销,但他似乎见到马德琳的身子摇晃了下,看来那个人偶被攻击她自身也会受到影响。
多少有些抱歉,但柯利弗没有打算因此罢手,他开始咏唱另一种中大型魔法。蓦地,耳边响起了细语呢喃,还有嘻笑声——一只散发的盈盈白光的妖精出现在眼前。
不,不止一只。跟着马德琳的吟咏,那些向来不喜欢极端环境的妖精竟然被吸引而来,这是怎么回事?柯利弗被直面冲脸的妖精打断了施法,看见他微愣的表情,妖精们嘻嘻哈哈的笑着,在空中挥洒着微光的鳞粉,像是天使的祝福似的光芒洒落在了柯利弗和林的身上。
⋯⋯什么时候?林没有注意到那些妖精是从哪冒出,但从他们大多围绕在马德琳周身的样子来看,是因为对方的魔法造成的结果。虽然很想帮忙柯利弗打断对方的施法进度,但是艾维斯除了使剑之外还不时的对他发起魔法攻击实在让人难以分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群吵闹的小东西四处乱飞,有时还好奇的靠近观察打斗的两人,干扰着他。
光元素开始狂舞,妖精的加入让这场宴会更加热闹,他们嬉笑着手拉手跳起舞蹈,他们带起了成团的光元素一同欢庆,这一场盛宴,就要正式开场。
“
The door had opened quietly
Clouds cannot hide the glare of the light
They are coming
Between water and light *3
“
马德琳半阖着眼,耳边不再有任何声响,眼中已经虚无一片,整个人像是完全浸在了深海的幽暗处,不见一丝光明。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似的冰冷,也不知脑袋是否还能思考,想来应是可以的,因为她听见了来自妖精的耳语,他们顺着光元素的波动进入了幻象。
不同于上一次在房间的练习,这一次的声音清晰可闻——
妳要杀了他们吗?
不,她没有,用以制造幻象的光魔法存在的初衷并非如此。
但是妳要予他们以绝望。
是的。她没有犹豫。
妳不该深掘光元素的另一面,不该试图掌握这种魔法的使用方法。
她知道,这是她背负的责任,是她清醒的活着的代价。
妳不知道,妳就不该活着。妳让妳的父亲蒙羞,令妳母亲的牺牲失去价值,妳应该被绑在十字木柱上活活被火烧死,妳不配作为一个魔法师,心底只有烧成灰烬的过去和不见天日的永夜的妳根本不配使用光的魔法。
妳不值得受到光的眷顾。
妖精轻巧的话语如烧的火红的铁锤,重重的垂在她的每一根细小敏感的神经上,碾压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将她堪堪维持的骄傲碎成渣宰。她被这些话语激的满脸涨红,呼吸急促,眼匡酸涩疼痛,但是远不及心中那股像是脆弱的玻璃底片上被拖拉出长长的一条痕迹一样,那是不可挽救的悔恨。
海水出现了波动,由心生出的,那来自深渊底端的凶兽发出了威胁似的低吼,妖精们双手环胸的哈哈大笑,像是在嘲笑那只被枷锁困住的猛兽除了吼叫之外就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
犹如一只只看得见黑暗的困兽,失去了光之外又能做得到什么?妳早已什么都不剩了,没有家人,没有家族,甚至连性命都将要失去。妳清楚身后只有断壁残垣,若是想要回头,等待妳的只会是粉身碎骨,没有靠山,没得依靠——
说到最后,妖精们的声音与话语越发尖锐,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一般刺耳难忍,马德琳却无法捂住耳朵,因为即使这么做了也是无用功——她眼前的是幻象,妖精们却是真实存在。
——警告,“光景”将会强制使被施法者陷入最难以忘怀且沉痛的过去,但施法者也将会有被剥夺一切记忆和理智的可能。
几乎丧失了与其抗争的意志,视线越来越模糊,像是要将她蒸发似的,环绕身边的海水逐渐升温,在这之中却有一丝冰凉的水流拂过马德琳的脸颊,这让她想起了艾维斯那双带着凉意的手——如同他的魔法,总能在她失控的前一刻唤回她的理性。
她想起自己还在战场,艾维斯还在等她完成这个咒语,他们还要一起回去泉堂。她还有要守护的东西,不能在这里输了一切。
不,有一件事情说错了,她不是无所依靠。
家破人亡,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尤其是对魔法师来说。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观星社这个坚实后盾,她还有一群性格鲜明的队友,更重要的是,她的身边有艾维斯。
马德琳习惯了一直向前,习惯了只以好的那面示众,从不期望有那么一天自己需要他人的保护。她总将艾维斯放在了需要守护的那方,却忘了对方也有保护她的能力。
她不是没有依靠,而是忘了怎么去依赖。
是过去的惨痛经历来得太过快速,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淹没,才让她下意识地不敢再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唯恐自己会撑不住下一次的绝望。但是,她仍旧撑了过来。
她无需光的眷顾,她自会使光照耀她身。
妖精的笑声在不知何时停下,整片虚无的幻象中似乎仅剩她一人,但是滚烫的温度不在,手脚也恢复了知觉。接着,光线破开了黑暗,穿过了重重障碍,光明终于重新地来到她身边。
或许老约克没有错,妳确实不会轻易的被光身后的影吞噬。
随着眼中所见都被光所覆盖后,火山的景象再度清晰,马德琳听见妖精们在她耳边叹息,也不知是在婉惜那名魔法师的选择,还是在遗憾事情没按他们所预期的展开。
不管怎样,妖精们按照约定,光元素在他们手中化作小小的七边形柱体,在空中排列成太阳的符号,接触到阳光之后即刻消散。
血色的人偶失去了形体,扑通一声掉落在灰色石岩上,摔成一摊血池,刀身重新恢复成原来的银色,木质柄手落在了马德琳手里。
“ Welcome to the feast of light. ”
柯利弗和林同时听见了马德琳与妖精的声音重合在脑中响起,他们同时抬眼看向那个已经结束吟唱的红发少女,一抹闪光略过了她睁开的翠绿眸子,看上去像是上等祖母绿反射出了妖冶的光。
两人的脚下同时浮现出一道红白交错的魔法阵。
“ Cliff Prime, Mobius Lin, do you see the spectacle? ”
这是他们还未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艾维斯回过头时注视着她的蓝色眼眸使她的人得到安慰,使她的心得以沉静,最后,她安心的闭上了眼,任由意识深陷黑暗。
那就是她的光,她仅剩的,唯一的光。
-
*1
纯红、群青、琥珀
在嘻笑着争取这一次的宴会名单
钛白、棕红和其他色彩
在一旁默默旁观着这一出闹剧
*2
色彩融合而又破碎
七边菱镜映出了他们的倒影
光为云霞渡上一层虚影
西方的天堂隐约可见
*3
大门已经悄然开启
云朵也遮掩不了光辉的耀眼
他们将要诞生
就在水与光之间
(部分有道翻译,部分自翻)
身为医者却临阵脱逃,这是多么引人唾弃的一件事啊。
西玛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这样赌气,特别是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柯利弗是因为自己受伤……可他真的、真的,无法再在现场待更多时间哪怕是一秒下去,令人窒息的空气无所不至地包围着他,而道恩的沉默成为了他逃走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多么可怕的沉默啊。他蹲下,把自己锁在臂弯和膝盖之间,制服上的鲜血不断地提醒着他——红色学会的魔法师为了保护他而重伤,甚至现在生死未卜。
他害怕那些失望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曾经那些在自己面前死去的里政府人们的脸,他本来以为已经深埋的记忆,猛然地发掘出来。他能记得他们昏迷前绝望的目光,他们一起一伏的胸膛,最后断绝的呼吸。
“那不是你的错。”
然而,一切的安慰都并无任何的作用。他咬着唇下手术台,把自己关进小药房,把脸埋进臂弯中,一会儿就是湿润溽热的一片,他的眼球发烫,浑身哆嗦,无声地为自己的失败贡献着无力的泪水。也只有失败者,才会用眼泪为自己开脱,假装自己已经努力过。
本来该受伤的应当是我。他近乎自残地想着。不是柯利弗,也不是道恩。他对不起了两个人,而医者临阵脱逃,他更是对不起所有的病患。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他悄悄回了里政府。医疗部静悄悄的,从正式开战以来,旗塔无时无刻显示着一种萧条和死气沉沉,尽管大家对残局的挽回还或多或少地抱有希望,但是再没了从前那种自信的模样。似乎大家一瞬间都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命运摆布下的玩偶。
他穿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医疗部走廊,拐进那件逼仄的小药房。它其实不应当被称作是药房,称作橱柜又好像太过夸张了。它在通往五楼的疏散楼梯的下方,不大不小的一个空间,门被隐在另一侧,被墙挡住,不是熟悉的人,鲜少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后来,这个小药房就成了西玛的私人空间。
他跌跌撞撞地闯入里面——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他每一次受挫时积攒起来的伤痛的味道,而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安抚着他,让他平静下来,然后走出房间——他又是那个活泼的青年。
他倒在地板上,一些已经过期的药物散乱地堆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那是他曾经还在医疗部时攒下来的(因为夏佐并不允许他用一些很有效的药物),现在已经过期受潮。
他怎么能这样……?他痛苦地回想着,柯利弗——在危机的时刻挡在他面前,西玛只来得及惊叫出对方的名字,而下一秒,残忍的咒语已经击中了对方。
鲜血淋漓。世界变成了一片红色,一切都是淋漓的红色,让他难以辨清。已经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愤怒,这些红色像是海浪,搅起惊涛,把他压在最深层的故事和伤痛都一并揭开。他想起有一个溽热的夜晚,他在月明星稀的天空下往旗塔赶,双手颤抖,全身冰冷,额头发烫。为了拯救他的同伴,他放弃了陪完父亲最后一程的机会,而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医疗部的某一个病床前,一个人对他低语。戴维斯·普林斯死了,死在医院。那是死神一般的声音。
抢夺生命一向是危险的工作,而充满了赌博的色彩。西玛并不记得自己救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会永远地记住被自己害死的人的名字。比如……戴维斯·普林斯。
他的父亲。
比如西尔莎·南丁格尔。比如……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能为力,愧疚往往比其他情绪更容易摧毁自尊心极强的人,这个残忍的恶魔,会把一个人的尊严都踩在脚下,狠狠地碾碎。他会低语,告诉人们他们有多么无力和堕落。
西玛从未想过自己有多么引人作呕,现在,愧疚告诉了他所有的真相。
……
他的头重重地磕在桌角上,头颅中嗡嗡作响,鲜血从柔软的发丝中滑落下来,有些就干脆凝固在他茶色的发间。然而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狰狞的模样——或许惩戒都会在这样的地狱中进行。西玛从未想过这竟会给自己带来快感,这和他人的伤害并非一种东西——那样,他还可以用仇恨反击。然而此时,随着鲜血从伤口流下,那是全然不同的感觉,有一种令人精神恍惚、飘然的感觉,好像一切的痛苦都可以随着鲜血流淌出去。西玛甚至有设想:这血,是不是该是污血的颜色?
他颤抖着哭泣,嚎哭到嗓子沙哑,再发不出一丝声音。道恩的目光……那是一种尖刀一样的东西,和道恩口中的那两个冷冰冰的词“让开”。
可他是医者。
让开。
可他是凶手。或许,什么也不是。
他挣扎着用酒精棉球在自己的手臂上近乎癫狂地擦拭,热量从上头随着蒸发消散,冰冷的触觉让他稍微好受些许,可无论皮肤怎样冷,都比他的心要温暖许多。
西玛从不觉得伤害自己能够怎样——今天他得到答案了,那是赎罪的快感,并且不会再次面对对方失望的眼睛。这是一种自慰的方法。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法。
他用注射器扎进自己的静脉,红色的血涌进透明的针管中。他用针头剌开皮肉,割破自己的手臂。他无法忍受这一切——
观星社巫师留下的淡蓝的印记还在闪闪发亮,西玛该感谢他已经做好了最后离别的准备,而并不会让艾希礼再见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他不敢也不会告诉艾希礼的是,他可能要食言了。
无论是美丽的东方还是幸福的未来,他已经熬不到那一天,眼前只有无尽的苦难和伤痛。他跪在地上,血痕一道道如同闪电在他的皮肤上游走,丑陋得很。鲜血顺着下垂的手,滴到地板上,手心一片黏腻。疼是很疼的,但是这疼似乎疏解了心中的压力,甚至西玛一瞬间有那种冲动——如果割破自己的动脉呢?他会死在这里?
……不。
他还有疯癫的母亲,尽管他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她,但是她还等着他的玫瑰。只是,太累了,似乎呼吸都是一种负累。
西玛疲倦地睡了过去。
他梦到他所爱的一切人们。他梦到他的欢欣和悲哀。
他梦到他曾经在大学是那样的风华正茂,只是那一纸论文发出,他便开始承受无数无数的抨击和指摘。
“魔法?那种东西怎么存在?”
“魔法就是魔法,为什么要用科学来解释?”
人言可畏,不致人死,却也诛心。西玛从未想象过他在这样的声讨声中会百口莫辩,会日日夜夜被梦魇所纠缠,会被人唾弃谩骂,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那是他无法承受的否认,那时他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代。
然而他想错了,一旦堕入黑暗,就没有再回到光明的理由。
只有更加地往下堕落。
遗忘咒的破除意味着什么?或许意味着他任性地想要揭发的真相大白于面前,或许也意味着诅咒的触发,他的家毁得一干二净。
而房屋坍塌的那一天夜晚,成为了他从未见过却是回忆中最为恐怖的一段记忆。父亲把母亲护在身上,天花板上的吊顶灯砸下来,他的头被砸出一个窟窿。母亲尖叫哭泣,丈夫在她的头上停止了呼吸,她听见他的安慰声戛然而止。
不幸只多不少,只要西玛不放弃呼吸。
他的每一个吐息之间,都隐藏着对魔法的渴望。他似乎是一个被上天捉弄的魔法的子民,却阴错阳差地不属于魔法界。而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显然,“神棍”并不受欢迎。
或许只有他自己坚信着,那存在,并且合理,有着一套自己的体系。
他的父亲死去,他申请调入前线——为什么?他从未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为了不让更多人重蹈覆辙,又或者只是为了——报仇。可显然,他无法在普通人和魔法师之间做出抉择,犹豫之中,毁灭的就只有他自己。
死?不可能。自杀永远都是懦夫的选择。
他想起好多好多事,虽然这些事仅仅只在梦中,或许只出现一瞬,醒来后西玛只会感受到怅然若失,而不会记得他曾经的抉择和纠结。他合上眼,安静地沉睡过去,鲜血的气味无比地熟悉,不过往往它跟硝烟的气味纠缠在一起,而少和西玛喜欢的这种味道——潮湿、阴暗结合在一起。而现在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是生在黑暗中的红玫瑰,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邪魅气息。
“西玛!”
有人用力地摇晃着门把手,似乎是急了,门外发出一声巨响,小小的门应声而开,而整个楼梯内都震了震。那个人的脚步和声音都无比的熟悉,况且他能找到这里来……是个细心而值得信任的人。
长发。
人选只有一个了。
“艾泽尔……”他沙哑的嗓音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病态。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没有人知道,就连西玛自己也是,他从未想要自己的脸上,出现这样诡异的神情。
【PS:是开企前短文扩写】
西玛·普林斯在昏暗的傍晚中撞进了一家咖啡厅。玻璃门将一切风雪拦截在外,壁炉烧得暖融融的,柴火劈啪作响,活泼的火苗舔舐古朴的红砖,咖啡、奶油和一切美好的气味在这家温馨的店中的每一个空气分子中快乐地游走,好像把苦闷和悲痛也一并关在了门外。
他靠着窗坐下,望着窗外的雪,让自己冻僵的身体缓过劲儿来——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玻璃,又因为突袭的寒冷而惊惧地后退。鹅毛一般洁白的雪,轻灵地降临,而被风用作了割伤人的皮肤的武器。他由此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别的事,然后近乎是神经质地忘记他们。他应当忘记它们的,因为他正穿着自己的那件波点衬衫,套着羊毛衫和羊毛裤,披着一件白大褂,像个落魄狼狈的学者。
像个在这个大雪纷飞、北风呼号的冬天傍晚,来到路边的一家小店歇脚的过路人——如同像一只麻雀偶然间停留在屋檐下。他被暖风熏得昏昏欲睡,窗外一都是白色,白色,白色。偶尔闪过的赶路的人影,孤弱地被白色淹没,天空给自己上了一个烟灰色的妆容,扯着嘴角狞笑着,落下铺天盖地的雪片,肆意玩弄着渺小的人类。
事实上,这双眼睛不久前看到的是鲜血淋漓、哀鸿遍野的战场。这双手触摸到的是同伴温热的血,在风雪中渐渐冰冷。澄澈的雪是否能够洗干净他眼中的杂质和动摇呢?——不会,反而如同巨石那样狠狠地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他颤抖地低着头,目光瞟着桌子下黑暗的角落。
那里干净得连一丝灰尘都不屑留下陪伴一下孤独的客人。
他的身体因为魔法师而孱弱,他的前程因为魔法师而僵化,他的心灵因为魔法师而绝望。他是最不该和魔法师产生联系的——他应当待在大学里,静静地做着他的研究,满怀着痴迷的、叶公好龙的梦,然后任由几年后它被淹没在岁月的冲蚀下。他难得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在冬天想起初春的幻梦。他穿大一号的白大褂,乘风奔跑时翻飞的衣袂,席卷起他梦想的碎片,带给他无尽的狂想。年轻的西玛在学院中快乐地奔走,抱着书本和笔记,那支狂想曲便骤然间到达了高潮——写一本关于魔法的书吧,藉由对于科学的信仰。那是一个热烈的夏日午后,他还记得是金色的阳光,给予了他这样的勇气和疯狂。那是青年跳脱的脑中的胡思乱想,那是和快乐王子一起驻守在冬天的燕子——因为爱和向往。
他离开大学时是那年的冬天,穿上里政府的制服时是再一年的冬天。那两个冬天都很冷,一次他脱下白大褂换上军装,又一次他脱下军装换上制服。他的心因此变化而伤寒,并且像是沉疴痼疾那样一碰就痛。但西玛还是偶尔地碰一碰,提醒自己不要遗忘;再后来,他就只能碰到回忆的遗骸,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他已经是不算年轻了。他的生命——他这样决定,要为里政府的辉煌而燃烧,或者和它一起成为灰烬。他抛下了他年轻的梦,如同甩了他的初恋情人。
窗外白影晃动,屋内温暖的梦给予他体温。他的面前放上三明治和热牛奶,响动声把他从几年前的梦中惊醒。如若不是这声音,他或许可以在这小女孩的火柴燃烧的梦境中永远地呆坐下去,一直到有人来刺杀里政府的职员——唔,他坐了多久了?他有点东西吗?即使有,为什么那是一块夹着奶酪和生菜的三明治,而不是充盈着糖浆的华夫饼?
罪魁祸首站在他身边,斜着眼睛瞟他——都这光景了,里政府的职员还是这么懈怠吗?就连最呆的猫都比你要警觉:不知道我们——观星社——就靠着你们的脑袋拿奖金吗?
那我们一个个都要变成刑天的。这个中国传说从图书馆里流传出来,西玛立刻学以致用。他以嘴贫为乐,特别是跟艾希礼嘴贫。
里政府于你,真的那么重要?艾希礼漫不经心地问。他上下打量着西玛的白袍,这件西玛衣品的遮羞布在他们私下见面时无数次地出现。它的款式总让人或多或少联想到巫师袍,长得有些惊人,拖到西玛的膝盖以下。
我当是燕子,要陪着王子死去。
艾希礼说,怎么能是燕子呢?燕子是黑的。你是天鹅。白的。克莱登的天鹅。
艾希礼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克莱登?我早已不属于那里。这个熟悉的名词,曾经占据了他少年时的一切光阴和希望,然而他从那里被驱逐……西玛苦笑着,眼泪在幻想中滴入陶瓷杯中热腾腾的牛奶——他很早以前就是没有羽毛的天鹅了,那些雪白的羽和大雪一起沉睡在地下六英尺,在冬天寒冷时他就站在雪中,让洁白的雪花妆点他裸露的胴体,等到太阳出来,它们化去,留他一个人孤零零,湿淋淋、赤身裸体地站着。
*【I am covered with fine gold," said the Prince, "you must take it off, leaf by leaf.】
“咒印……”艾希礼沉默了一会儿,拉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这是他们常去的咖啡店,在夏天的时候它卖着观星派和冰饮,现在,暖融融的壁炉烤热整个小店,给它染上几分温暖的颜色。艾希礼在西玛对面坐下了,示意他把左手伸出来。
“托你的福,最近都没遇上什么事。”西玛把双手放到桌子底下,把白袍的袖子卷起来——因为天冷的缘故,白大褂里加塞了不少衣物,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丰腴臃肿了不少。他本就不会穿衣服。
然后他捉住毛衣的袖管,往上用力地推着,露出光裸的胳膊来。他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而事实上,他的右手微微地战栗,也不仅仅是因为天冷肌体取暖的缘故。做完这一切,他才把自己的左手臂展示给艾希礼看。
艾希礼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确认安全无误后检查起那个咒印来。西玛没有问他这是什么——尽管他心里通透地跟明镜一样,他能准确无误地背诵和念出这个复杂的拉丁文单词,即使他不拥有一根魔杖,而身上那套蓝色的制服,也让魔法与他来说成为了一种疯狂的奢侈品,只是想一想就能让他发狂。
追踪咒。
西玛阅读过红色学会编写的魔法教材——道恩给他的,他从来都不会放弃争取这样的机会。它们太过美好了,以至于他愿意为了它们粉身碎骨。他最喜欢的是一本《魔药学》,然后就是《魔咒学》,他把里面每一个单词都念得熟稔得似乎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像是漂泊异乡的旅人对于家乡话那样熟悉。
西玛却没有把这一切告诉艾希礼。
在艾希礼检查追踪咒的时候,西玛咽下了三明治中的那片奶酪,打量着对方。魔法师显然对西玛的凝视毫无反应,似乎是专注于他手臂上的咒印,又或者是对这样的目光感到习以为常,并不把它当做一种危险处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是很快的,西玛注意到艾希礼又拔高了一些,那双湛蓝的眼眸似乎也更加深邃。在磨练和相交中,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而现在,似乎是艾希礼该负担起保护者的角色了——这个咒印就是他以此自居的证据。
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西玛在心里这样说道,看着艾希礼下垂的睫毛,随着目光转移轻轻地翕动,唇间慢慢地蠕动,似乎是在默念着什么东西。他仔仔细细地将它检视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松了口气,把西玛的毛衣拉回胳膊上。
“没问题。”他说,口吻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教训,“接下来……多注意。我知道你又把自己置于险境了。”
西玛笑了笑:“你不要太担心。”
其实这个追踪咒下得实在很是无力,因为以西玛的行踪来看,狼来了的故事会重演许多遍,而这个正处于成长最关键时期的少年,显然也不该为他花太多的心思。西玛把白大褂的袖子也拉回去,臃肿得像是一根白面包的胳膊让艾希礼忍不住笑出声。
我们还能再度相见的吧?小天鹅先生。
艾希礼又一次露出笑容,那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尽管西玛并不知道他有多少时间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此时他感到了幸福。他叼着嘴里的生菜,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认认真真地朝着对方看——等一切结束,你也该成年了吧?我想要辞职,去看看东方,听说那边有一个很完美的世界。在那里,会魔法的人会受到尊贵的款待,我很喜欢……
那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艾希礼问,可他其实早已知道答案,只是期望它从西玛的口中说出,似乎这样就能给予最温暖的许诺和鼓励。
西玛轻轻地说,起码在那里啊,魔法师和普通人可以和平地共存,大家都可以幸福快乐。他的眼中闪着几分恍惚的希望的光,好像是摇曳的灯火那样飘忽却灼热,好像这是他唯一的期冀。
*选自《快乐王子》
toll the bell
10783。大门左手走廊第二个拐角上楼,右转穿过一条冗长的走道,在逼仄的厅里选择左侧第三条走廊,走到底,右侧的房间。
西玛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这个数字在他心中不断地深化,一度几乎成为他梦魇的代号。他对于过去的记忆——他人生最初的六年——已经完全没有那种呼之欲出却难以言喻的痛苦,而不明的意象再也不会来折磨他,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现实,比梦境的后续更加令人悲痛欲绝。长长的、会让谁都晕头转向的回廊,每一个转向都是钝刀在他的心间血肉里捣过……
他的手中,拿着一支剪了尖刺的枯萎玫瑰,从她花瓣基部残存的几分红艳来看,或可见她曾是朵风韵尚存的美丽花朵,像是用夜莺的鲜血染红那样娇艳欲滴。他把她握在手中,轻声地祈祷。
这是一朵多么美丽的玫瑰啊。
……他们都说,10783的儿子,那个穿白大褂的青年,是个疯子。他不对任何人给予悲悯,或者说他就是悲哀本身。他像是一团雪白的疑云,行为举止飘忽不定,对讥讽嘲笑不理不睬,总是低着头,轻声细语——他们有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尾音总是吊着沙哑和疲惫,好像是后调糟糕的香水那样败人兴致。而他前来探视,永远带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血色的花瓣像是女子丰腴的红唇。他走出房间时,往往轻轻地阖上门,枯萎的玫瑰花瓣贴在唇畔。
他们猜测他的职业,看他的白袍消失在铁栏杆后面,往那人流攒集的地方流去。
西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实话说,他并未放在心上。他一直以来提心吊胆,就连走路都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如同一只蹑手蹑脚的猫,对身边的一切抱有警觉。的确,在这种时候,一个里政府职员——他已经上过前线,这张脸或许已经不容许他在外面乱晃,特别是去郊区那种杳无人迹的地方。艾泽尔担忧地表示他能够陪同前往,至少要他带上一个能“保护”他的。
西玛自嘲地笑了笑。
你不会想去那种地方的。西玛盯着他说。
那是天堂。他说,露出一种涣散、满足的笑容,然后他挂着这样的神情,凑近了对方低语:那是地狱。
艾泽尔不置可否。
“你或许该去见见穆萨。”
西玛勾了勾唇角,又露出几分无措的迷茫来,然后他道歉。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添麻烦了。我能自己解决……
于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是独自一人,拿着玫瑰,从疗养院中缓步而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踏着血色的夕阳,挺直了腰板,和玫瑰低语。只是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他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唇,涣散的精神一时间收紧,逡巡之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收集了太多的情绪和情报,在应对方法加载完毕之前猛然宕机,只有条件反射的应急措施——拔刀。
他棕色的、湿润的眼睛如同盈满秋色的湖,此时却从中冒出一只水怪。他感到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切应激的生理反应都迅速地出现——
尽管,面前观星社的巫师,还未表现出半分想要伤害他的意思来。对方灰蓝色的眼睛中,透着一如既往的理性和温和,这在之前几次的交锋中西玛早就有所领悟。只是今天这目光——西玛不觉得自己是因为情绪问题在多想——蕴藏着几分疑惑和质问。
“下午好,”他很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习惯性的贵族礼节,很显然出身上层阶级。他的腰板很挺直,如同一棵松树那样坚韧优雅,西玛会很乐意和这样的青年相交的——如果不是对方手上拿着一支魔杖,此时顺着它的主人手臂的动作自然下垂,然而只要魔法师手腕一个动作,杖尖就会对准他,“西玛·普林斯先生。”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或许是因为他长久以来习惯这样的动作,西玛微微地缩着脖子,而身体也显现出一种柔软的姿态来。他的手心还紧紧地攥着那朵玫瑰。对峙之中,似乎是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寻常的战役,西玛把短剑横在了胸口,作为一种和平谈判的表示,也只有他的眼神还透露出些许的警告之色来。他用他那疲倦的嗓子,轻轻地打着招呼,如同魔法师一样客套,似乎只是在路上叫住了某个熟人:“怀特先生。”他把下巴贴近胸口,作为点头致意。
艾维斯皱了皱眉,似乎有所纠结,但这似乎只是对措辞的思考,而不是他的决定的动摇——既然在这里偶遇了这个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揭开真相的机会。并且,据他所知,在里政府正面对敌作战名单中,西玛是少有的医疗部调动来的成员,并且是其中最为软弱的羔羊。魔法师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只是在思索,怎样才能套出更多的口风——
杀里政府的职员麻痹红学,暂时看来,还不是个必要的抉择。
他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拿魔杖的手腕,昂着头,带了几分质问的口气,厉声道:
“你——里政府的官员,和观星社的魔法师之间为什么会有联系?你到底是什么人?”
寒风凛然,松柏被折断的声音清脆响亮。鹰在荒芜的雪原上俯冲而下,对猎物毫无怜悯之心。尽管——艾维斯已经用了最为温和的盘问方法,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荒谬,以至于事件本身无需添油加醋都能置人于死地。而或许,仅仅是鹰的影子,都能让猎物惊惶逃窜。
里政府的职员显然被惊吓到,他的短剑尖端一瞬间指向前,迅速退到路旁的树下侧,背紧靠着粗壮的树干。那朵枯萎的玫瑰落地。取而代之,西玛双手紧紧地握着短剑,用它锋利的刀尖指着艾维斯。非常完美的应对策略,但却也暴露了他任人宰割的事实——如果他并不会虚张声势。
“你……”西玛的声音更有些疲倦了,低低地像是在呓语一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然而他的神情已经将他出卖的一干二净。他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眼睛盯着地面,并不敢于对方目光相接——尽管这谎言无需这样就会被轻易地拆穿。
“魔力波动。上次我们在火山附近见过,我就已经发现了。隐藏的很好,但是恐怕你不知道,想要隐藏一个魔咒的大忌就是前往火山附近。那里的魔力波动会被放大——那是个追踪咒吧?温彻斯特对你下的咒语。”魔法师观察着西玛的脸色,又补充道,“或许,你会更习惯称他为艾希礼。我很抱歉冒犯你,普林斯先生,我也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认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的是,他对你下这样的咒……非常危险。”
西玛摇了摇头。
他从未想过他和艾希礼的事会被发现,在这段相交中,他自动地屏蔽了所有人和与其有关的内容。他不会记得自己是里政府的职员,也不会想起艾希礼是观星社的巫师,但是他总会留意潜在的危险。在这段关系中,他必须主动地承担起保护的一方,因为艾希礼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即使他的未来中没有这个敌对方的职员,如果有一天艾希礼幡然醒悟……变数实在太多,但西玛绝不会让自己毁掉艾希礼的未来。
然而,饮下的鸩毒终于开始发挥效力,冲刷他的理智,剥夺他的视力,让他慌乱失态,而错误百出。尽管小心谨慎,他仍然还是露出了马脚,而此时观星社的巫师正把他截在半路上,质问他和艾希礼的关系。
他终于还是把艾希礼置于险境。
“你要把他怎么样……不,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他有些错乱地说道,尽管装疯卖傻对此毫无意义。
“我不会对同伴怎么样,但我不确定其他人会不会。”
西玛低垂着头,咬着唇,像是一只败犬那样落魄,而似乎等着对方左右。艾维斯仍还在说着一些话,西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或许那也只是风声,如果那是风声就好了。他怒火中烧,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怨恨,他的双手颤抖,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冒了出来:
杀了这个人。
西玛不是没杀过人,只是一切都是自卫,而仅此而已就会让他痛不欲生。他保护他的同伴,在伤害敌人的同时,同时也承担着歉疚和负罪心。但是,他……
他厌恶成为凶手,他厌恶成为那样暴戾的刽子手,但他更厌恶面前的魔法师——对方举止优雅,但却说出了最令人作呕的话。他居然拿自己的同伴威胁自己的敌人?这是多可笑的事?
“其他人?”他从嗓子眼里逼出这句话,眼神空洞。一瞬间,他忘记自己所有的温和和人道主义,面前的魔法师就是一具“body”,也仅此而已。他隐藏在屈服和痛苦下的锐利目光,正不着声色地打量着艾维斯的一举一动。他的胸口皮肤下跳动着的心脏。
“其他人。”艾维斯点了点头。
啪。寒风折断另一根树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疼痛比视觉所接受的来得更快,艾维斯下意识地闪身,躲过了西玛冲他心脏的一刀。那力道大得直刺入肺。鲜血四溅。
他第一次看到一向温和的医生目眦欲裂的神情,艾维斯尽管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仍然被冷不丁的出招刺中。他迅速握紧魔杖,正要念出咒语,西玛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他的脖子。
……怎么?
虽然猜到艾希礼和面前的这个里政府职员有所私交,至少也是挚友的关系,艾维斯也没想到西玛会直接动手——照他之前对西玛的印象,这个青年看到同伴的伤口都会掉眼泪。
方才还柔弱如一根蒲草的里政府职员,突然成了一支尖锐的利箭。他的手精准地掐住了艾维斯的脖子,右手掉转短剑,用剑柄狠狠地往颞颥处撞去。
西玛的力气并没有大到能够压制住一个成年的、身经百战的巫师的地步,尽管他出招凌厉,丝毫不拖泥带水,在艾维斯勉强挣开他的钳制,避开了那可能要了他命的一击后,西玛的下一个意图也很是明显——枕骨大孔。
幸好早有准备。他的魔杖迅速挥下——幻术早已为意外而准备好,但如此的重伤仍在艾维斯意料之外。现在是下午五点,钟声悠扬地从天边传来。里政府的职员被魔法迷惑了,停下了攻击,又退回那棵老树下。
他需要传送回泉堂。艾维斯对自己判定道。
魔力随着血液大量流失,氧气无法得到足量的补充,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叫嚣着罢工。好在,竭尽全力,他还是念出了咒语。
自顾不暇中,他却依稀听见西玛痛苦的低喃。放过他。他的低语随着钟声逝去。
那像是某种丧钟的声音——无论于谁而言。把自己送进传送阵后,艾维斯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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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意料之中的这一刻到来的时候,雪维利尔并没有她自己预想的那么平静。
但也没有很崩溃。至少从表面上看来。
她从黑暗中站起身,从充斥着夜色的走廊走向通往卧室的门口,走进卧室,坐在床沿,握着两节断裂的绿幽灵,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就坐着,不动,眼里很疲惫,没有一丝光亮。
对面的窗外还有稀落的灯光,钟表还在轻轻地走,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静谧而苍白,与空气中让她瑟缩的冷意一样。
如果能停下来就好了。
2.
穆萨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记忆中她从未这么决绝——至少在对待自己的时候。
但她只是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她望向某一个方向。那里除了空白的墙壁一无所有,却在太阳余晖将尽的时候留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影子,与天边晚霞浓重的金红。
太阳快要落山了……这个时候,她会在做什么呢?
穆萨想着,知道自己或许是最后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了。
——那个方向是泉堂,现在她就在那里。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大约她是一个月前从家中搬去泉堂的吧……自己这个月来去了几次她家,都不见她的人影。泉堂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她这么喜欢独处,这么依恋自已的琴房,这段时间她过得一定也很不舒服。
对了,琴房。
穆萨记得这几次去她家,院门处处都上锁了,只有隔着小花园的琴房干净透亮清晰可见,乐器都按原样盖好陈设,一台钢琴在玻璃窗后不甚显眼地静默伫立。
穆萨太熟悉那台钢琴了。她曾经很多次坐在钢琴的侧面,抚着琴布上的丝绒,听身边人的指尖流淌出温柔舒缓的乐章。她见过清晨与傍晚的琴房间的景色,阳光尚且慵懒地降临在乐声里,洒上朦胧细碎的一层金灰。
那时的曲子她大抵也记得。这一两个月来,旋律还时时在午夜失眠的间隙从心尖划过,在不经意哼出的小调间停留,再在它们背后所寓意着的那个名字隐约浮现时猝然消散。
穆萨的眼神出现了一瞬恍惚。
雪维利尔,一个魔法师。
3.
时间过得很慢,黑夜广阔得漫无边际。
雪维利尔轻轻摊开手掌,低头看向掌中断裂的两截水晶。断裂的边缘在只可见影的漆黑房间里泛出一线锋利的冷光,割得她毫无知觉。
这是绿幽灵,她的随身灵摆。
当初挑选灵摆的时候,她用水晶摆而非木质摆和金属质摆,只是因为合眼缘,并不担心水晶是否容易断裂——作为一个魔法师,让一块精加工的矿石不至于碎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块绿幽灵也就跟了她很多年。她看向透明中悬浮的点点墨绿时,会想起暮色间的森林与森林间的暮色,会想起独属于这点苍翠的沉稳与冷静。
它万万不可能断的。
雪维利尔闭上眼,轻轻蜷起手指,强迫自己不去看灵摆的残骸,也不要思考自己得知的事与面临的处境。
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做了一次例行占卜——用于保持手感和准确度的日常练习,也有助于判断一天事宜是否顺利。
这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从今天傍晚开始,雪维利尔就莫名地感到焦虑不安,心悸,甚至有些眩晕。糟糕的状态反映在占卜上时格外明显:灵摆一反常态地经常不回答她,或在简单的是否问题上给出“也许”“错误的问题”之类含糊的答案。
心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占卜结果。深谙这一点的雪维利尔没有再继续练习,而是抑制情绪调整状态之后,勉力问了几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么?”
——也许/错误的问题。
“我感到不安,与我的组织有关么?”
——是。
“我感到不安,与我的朋友有关么?”
——是。
做到这里的时候雪维利尔已经犹豫了。这个“是”灵摆回答得相当肯定,而能被她真正当做朋友的,目前只有一个。
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下一个问题。“是……穆萨么?”
——是。
“……她在哪里?”
灵摆的前端指向了东南。那是穆萨家的方向,离里政府很近。在家就好。
“她遇到危险了么?”
——否。
雪维利尔松了一口气。“她正在经历的事情,与我有关么?”
——是。
“她在因为我而心情不好?”
——否……也许/错误的问题。
这个回答太罕见了。灵摆对于心情的判定一向非常简单明确,只分为好和不好,从来不会出现也许。
雪维利尔盯着不住抖动的灵摆下端,沉默了一会,知道自己需要换种问法。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关于人际关系的占卜图表,将灵摆悬在图表中心正上方,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灵摆静止了一会,终于开始有规律地轻微晃动。前端缓慢地从正前向顺时针移动,来回画出的弧线完美却千篇一律,像是反复重叠的压抑,把令人崩溃的死寂分摊到无比漫长的时间之中。
灵摆的方向最终停在了两格之间。一格写着仇人,另一格写着陌生人。
雪维利尔感觉自己窒息了。因为占卜而高度集中的精神此时竟有难以维系的征兆,被压抑的情绪在随着加速的心跳翻涌意欲决堤。
穆萨怎么看自己?——这是她刚刚问的问题。
陌生……怎么会呢……?
她放下灵摆,思维陷入一片空白。作为魔法师的本能和作为穆萨曾经的朋友的本能使她难以自制地想到一种可能——
冷意瞬间浸透了她,从指尖到肺腑。
不,还没有确定。也许……
她从茫然中短暂地清醒过来,疯了一般再次拿起灵摆,仿佛抓住一棵不存在的救命稻草,问出那个她恐惧而残余着渴望的问题:“穆萨还记得我么?”
灵摆猛地剧烈颤抖起来,有如风中挣扎的烛火。它艰难地画出一个逆时针的代表“否”的弧度,却来不及画一个完整的圆。
那一刻雪维利尔听见无比清晰的一声脆鸣,和木石相碰的钝声,炸裂在她意识还能触及的听觉中。她怔怔地低头,看见灵摆已经拦腰断为两截。一截落在桌上,在昏暗中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在细小的碎片残骸中沉睡。
而另一截还孤零零地悬着,无家可依。
4.
既然这个傍晚是她最后能够回忆这一切的一晚,那么时间再拖延得久一点也无妨。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穆萨想。
还是从那间琴房开始吧。
她记得在一个月前,自己站在一道花篱之隔的雪维利尔家花园的外面,还在茫然和悲伤中挣扎着思索。对面的琴房窗帘并未被拉起,房中的冷清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嘈杂的世界一角。不过,路过的行人也仍然不会多看一眼,坦诚或是遮掩也没有太多区别。
当时她在想,这间琴房的坦诚明白,会不会是雪维利尔给她们彼此留下的一个念想?一个她们可以时时去看、去怀念的地方。
她原本执着于这个念头,几日之后,却忽然想明白了。战时状态,既然雪维利尔已经搬去泉堂住了,又怎么可能再冒险回到曾经的家呢?会来到这里的人,只有自己一个而已。
这是雪维利尔留给自己的。
那么,她三番五次地有意无意地在她家琴房前驻留,究竟是想看到、寻找到、回忆起什么来呢?是不是抱着『她也会来怀念这里』的幻想,想要再见她一面呢?
可是,最终促使她们分道扬镳的、促成这样悲哀的幻想的,分明是她自己——是她把雪维利尔的魔法师身份告诉了组织,里政府才会派人监视和查证她的。
时至今日她依然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但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了。
执行这项任务的艾泽尔,在那天出发之前,也问过她一些关于雪维利尔的问题。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答的,只记得自己吞吞吐吐犹豫了很久,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未必有效的信息,然后强忍着眼泪走出她那间布置温暖却毫无实际意义的心理咨询室。
艾泽尔那时候,一定觉得自己很奇怪吧。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呢?即便是做这样『正确』的事情……
她只是没有更多勇气回头去看了。
在那七天之后的夜晚,艾泽尔终于执行任务回来了。他没有杀掉雪维利尔,却给她带了一句话。
“雪维利尔让我……替她向你道歉。”
原来她是道过歉的。
穆萨想起那是个雨夜,雨中的小镇潮湿而苦涩,正如她半夜未眠时摸见自己脸上的泪水一样。
哭什么呢?她再一次由衷地为自己无用软弱的行径感到可笑。
她早该明白的,当她和雪维利尔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是非对错从未分清,却也不再有分清的必要,因为在里政府与观星的矛盾面前,这点羁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与谬误百出。
她犯了太多错了。即便是现在,她依然在犯错。用一个错误填补另一个错误,把痛苦如此不负责任地留给别人,她几乎要厌恶自己的自私与懦弱。
但她不想再挣扎了。自私懦弱也好,道长而歧也罢,只要她忘记这一切,不就全都迎刃而解了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
穆萨舒了一口气,走向房间里那面悬挂的半身镜。她模模糊糊地看到镜中的自己,容色已很憔悴,眼里还是那么失神。
催眠开始了。
她闭上眼,感受着睫毛从颤抖归于死灰一般的平静,脑海里涌现出意识残存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对不起。
5.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这样的。
雪维利尔慢慢站起身,把断裂的灵摆珍而重之收在灵摆袋里,放进储物格,然后摸索着向外走去。
她已经一个人坐了太久,天空甚至没有那么漆黑,而在最远的地方露出青灰色。
她想出去走一走。
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四肢已经和心思一起僵硬了。她机械地走到泉堂门口,这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却没有锁。
她用苍白颤抖的手拉开门,冷风吹上她的脸,吹进干涩发红的眼中,生疼。
她走出门,累了,就靠在门边。望着曙光降临之前的景色,她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
想去镇中,去穆萨的家,哪怕只是看一看她——
冲动顷刻间蚕食了为数不多的理智,也点燃了近于干涸的情绪。雪维利尔的呼吸变得混乱,她甚至没有更多思考就踉跄着向前疾步走去。
可才走出两三步她就停住了,仓促立在原地。她意识到如果踏出这一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她无法面对穆萨。出了泉堂,她很难在里政府的围剿之下全身而退。最重要的是,即便她能见到穆萨,也只会见到一个陌生人——单方面的陌生人。
她最痛恨魔法师的。她一定会用极致厌恶的眼神看向自己,再拉响警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与其这样见到她,还不如再也不见——是么?
雪维利尔无法回答。她很想哭,可她只有一片死寂。
她选择服从现实的安排。
6.
穆萨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熹微。她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下,尽管昨天的记忆仍停留在她看向镜子中自己的一瞬。
她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说不清。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又是她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的,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在意。
她懵懵懂懂地翻身下床,忽然注意到书桌上有自己的日记本,翻开的那一页有一句话,是她自己的字迹:
人不可以轻易遗忘,也不可以轻易铭记。
End.
【注】关于灵摆占卜,那些问出的问题都是心里默念的
*上篇走这里: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120523/
*中篇走这里:http://elfartworld.com/works/2131150/
*我就是试试我再也不写双视角了对不起(土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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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与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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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几个巨大的螺帽挡在另一头的那个里政府杀手和路希德至今为止遇上的都不一样。那些说着要清除魔法师的人们盯着自己的眼神都带着赤裸裸的恨意,要么就是正义感,但青年不一样。现在他终于读懂了青年无数次想要接近自己的途中,眼中毫不掩饰的光芒,怪不得自己会觉得熟悉,因为那是与自己埋下每一个炸弹、又看着它起爆时同样的,欣喜又愉快的眼神。
自己这是被一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盯上了。意识到这点时,路希德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并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人,更别提打架了。那么作为难得的第一次,路希德也很想尽情打一场。那个里政府的人朝自己挥出的每一刀都充满了力量,仿佛仅仅是被利器带来的风扫过都会出现伤口。尽管他下刀的位置都避开了要害,站着不动挨刀子的话肯定会被刺穿。而且他不想将自己一刀毙命的原因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享受这个过程。
但是自己也还是从他的刀下三番五次躲开了。在不能使用魔杖的情况下,发起反击确实成问题,受点伤也难以避免,不过保住一条命倒没有那么困难。
钉子,钉子……路希德摸摸两边的裤兜,一阵快速的翻找,最后拿出一个小木盒子。他单手拿着盒子,把盖翻开,让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撒到面前的地上。
几秒钟过去,巨大的螺帽恢复了正常大小,回到普通的金属零件的样子躺在地上。另一边的青年见路障消失,没有任何犹豫地迅速冲了过来。
不过青年没能跑多远。在他距离路希德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脚下突然不知从哪钻出了几道指头粗的钢筋。在青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些钢筋如同缠住落入陷阱的猎物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青年的脚踝,把他迈出去的双脚紧紧禁锢在了原地。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强行拉住失去平衡,控制不住向前倒去时,身后的墙壁上又迅速窜起两条钢筋,缠上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回去。
这样一来一回的拉扯确实让他恍神了一瞬间,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中了那个魔法师的陷阱。心脏跳得更快了,砰砰的声音通过血管清晰地传到耳朵里。他低下头,看着已经走到面前,刀尖离自己脖颈处的皮肤只有几毫米的路希德。魔法师看着自己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血红色的双眼中流动着的情绪。青年皱了皱鼻子,水果糖的气味又一次萦绕在他的鼻尖。
“我们来聊一聊吧?”路希德晃了晃尾巴尖,贴着青年脖子的刀尖一动不动,“嗯嗯,我理解你想和我打架的心情哦,如果不是今天我实在是没带什么有用的道具出来,我也很想和你好好打一架。”
“……哼,”青年咬着牙,“在这种时期,一个被通缉的罪犯魔法师,出门居然不带齐武器……你心可真大啊?”
“哎呀,谢谢夸奖,这位里政府的,呃……”
“叫我T。以及我没在夸——”
“哦!这位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的T先生,”路希德笑嘻嘻地打断了他,“既然不说真名,那方便说说你们里政府的计划吗?”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T看着路希德,冷笑了一声,”就凭你现在拿刀抵着我的脖子威胁我?我可一点都不怕你。我现在只想杀你。”说话间T向前稍微倾了倾身体,让路希德的刀尖刺破皮肤,红色的血珠从浅浅的伤口中流下。
“啊?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很开心啊!”
“……嗯,有趣!”路希德眨眨眼。他因为T的反应有一点惊讶,不过更多的还是好奇。他凑到白发青年面前,抬起脸仔细打量着他,“没想到里政府也有你这样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就追杀我们魔法师……和我之前遇上的那些大义凛然的家伙们真是太不一样了。”
“哈……可别把我和他们当成一种人。我才不在乎社会秩序会变成怎样,不管你们魔法师怎么搞火山场,只要别妨碍到我,就都和我无关。”路希德额上与眼睛同色的双角随着他的靠近,进入了T的视野。他也一样眯起眼,打量起这个比自己矮一截的魔法师。
“那你还真是个恶劣的家伙,亏得里政府不全是你这种人,不然人类早就死光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T突然大笑起来,路希德被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刀尖也一起与T的脖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你有资格这样说我吗?我看过你的档案了,路希德·弗洛兹乌德!在各种人多的地点多次引起爆炸事故,却无人丧命;手法专业,每次都能完美避开条子们的搜索,最后被定性为愉快犯——你看,我们难道不是同一类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才行动的吗?”
路希德的表情在T说话时肉眼可见地迅速塌了下来。他一直等到T说完才摇摇头,一脸无奈地开口:“哎……还真是不该小瞧了你们里政府。不仅在行为上专给魔法师添堵,说话也是这么让人不爽。”
“哎呀,让你不愉快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可是很开心啊。”T仗着路希德移开了刀刃,身子又往前倾了倾。
路希德没有搭理他的挑衅,反而是直接放下了指着T的刀。“可惜,谈话失败啦。”他捏起衣摆,把匕首上刚才沾到了血的地方随便擦了擦,“虽然和你说话让我十分不愉快,不过打得倒是不错。如果有下次……”
T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玻璃破碎的细小声音。在之前的战斗中,每次这种声音响起,路希德都跟自己玩了花招。T正打算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浓的白雾,本来离自己不到两步远的路希德消失得连气息都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束缚手脚的钢筋。
“我一定会赢的。”
从雾中的某处传来了路希德的最后一句话。T朝着声音的方向挥出了一刀,意料之中地只切到了空气。
下一秒,从斜后方也传来了雾气被搅动着撕开的气息。T转过身,下意识抬起自己的短刀一挡——他确实看到了三枚飞镖飞向自己,但不论是想象中的碰撞、还是声音,都没有出现。
“嘭。”
倒是有一个明显是由人类模仿的爆炸拟声词在周围响起。他很确定这是路希德的声音,而且位置又是在身后。魔法师身上甜腻的水果糖香味再一次钻进了他的鼻子。他抬起空余的手捂住耳朵,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将刀尖向后捅去——这次确实打中了,但是那个魔法师好像无事发生一样,又一次出现在自己身后,并且故意在自己看过去时才隐身于雾中。
周围全是白霭霭的雾气,连墙壁和脚下的地面都看不到。因此T也不敢随意走动,只能紧盯着周围的雾霭。除了雨点砸到地上的声音之外,其他的声音好像也都被雾吞噬了似的。
哪里不对。路希德一直在试图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他绝对在计划着什么。
‘嘭’……难道是声音……爆炸的?那我不可以继续在这里——
紧接着,仿佛是在回应T的猜想一般,爆炸的巨响围着他炸开,过于巨大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插进了T的耳朵。这个音量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震耳欲聋,对五感发达的T来说更是如此。眩晕和声音一起冲上头顶,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只剩下刚才的爆炸音持续地播放着,在一遍一遍的回响中音调升高,最后变成尖锐的蜂鸣。
看到T在巨响过后直接倒下了,路希德松了一口气。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正在不断往外冒白雾的玻璃罐,盖上盖子,然后用魔杖驱散了快要溢出这个小巷子的雾。
战斗结束了。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战斗的中途转成了中雨,现在不论是倒在地上的T还是路希德,都已经完全湿透了。几层衣服全都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尾巴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就算自己现在感觉不到温度,路希德也觉得自己要感冒了。
路希德自制的糖果炸弹可以达到炸弹的效果,当然也包括了声音和光效。在T的视线被雾挡住时,路希德在他的脚下放了足以让他在地上躺一会的数量的糖,接下来只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引爆,就能制造逃跑的空当。
路希德其实不喜欢随机地制造爆炸事故,事实上他所犯下的案件基本上都是仔细计划并计算过的。再说抹去犯罪的痕迹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对建筑物不了解就随便炸更有可能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所以他才会选择只使用声音来攻击T。
在确认了敌人一段时间内不会追过来之后,路希德快速收拾好自己掉在巷子口的零件和雨伞,带着它们消失在了雨幕中。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T的视野才开始重新变得清晰。雨还在下,刚才的白色雾气已经完全散去,路希德也一起不见了。自己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了一个满是雨水的水洼里,衣服和头发都吸满了水。下雨天的风总归还是有些凉,T从水洼里坐起来,打了个寒战。
爆炸并没有真正发生,只有声音从炸弹里被释放了出来。周围散落着不少已经被雨水打湿的糖纸,想也知道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差点毁了自己的耳朵。他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血。
撑着地站起来时,右腿拉扯着的疼痛提醒了自己路希德的飞镖还留在伤口里。他低头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直接拔出来。他扶着墙站起来,捡起完全被雨水浸透的外套和被自己丢到一边的狙击枪,又捡了一张糖纸,在同样已经湿透的裤子上抹了两下。
下次见。里政府的青年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