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3655字。
三
如果还能再尝试着伸手的话,如果还能立足于那里的话,如果还能听见那个名字的话,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还是什么也没有。
“……之前的事,还是抱歉。”
少年总算是确定了这一点,其实他们是相当相似的人。
那次经历后,他们耗费了整整一个夜晚来谈论有关自己的,发觉这只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误会——他们将对方自言自语的话认为是对自己的咒骂,少年在尴尬的同时沉思起来,这样的话究竟算是有默契过头还是反之?
他又看见那人脖颈上的伤,目光在那一刻退缩回来,像是在躲闪着什么,最后干脆将头别开了。
他们踩踏过没有被残雪覆盖的土地,山顶的气温是要再冷上几分的,但只有这里能够收集到还算是洁净的积雪,这或许可以成为生存所必备的物品——少年俯下身,头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东西。再暖和些,这些松软的事物就会在他们的面前消失,或者混着淤泥跻身墙角,不论如何,除了在那阳光下化为乌有之外,它们没有其他的结局。
“景箫。”
“嗯?”
“景箫,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那个早些时候和自己打作一团的家伙突兀地说。他放下手上的活儿,看着没有停止动作的少年。少年有好一阵都没有回音,斟酌着什么一样,结冰的空气将他们间的距离无限延长,流动起来都变得颤颤巍巍,他再开口时,语气中泛不起一丝波澜。
“…名字?你觉得我像是有那种东西的人?”
他背对着这个自称景箫的人,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顺势吐出了口中叼着的草叶。
只是气氛又一次僵了下去,两人各自摆弄着雪,带起一片细小的窸窸窣窣。……是不是这么说不太合适?少年在四下安静中想,盘算着是否改说些什么挽回局面,却在第三次编制话语时被一直没有吱声的另一方抢了先:“……没名字怎么行啊。”
少年从小堆的雪块中探出头,将注意力放在那句话身上。
“…我是说,你不会给自己起一个吗?”听得出来发话者在很卖力地解释,谁知那小子只是捧着脸,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没试过。”
“……”
景箫感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他们就这样对上了目光,他似乎还稍有些不适应对方没有被狂怒玷污的洁白脸颊,略带尴尬地挪开了视线。或许这家伙把表情稍微丰富一下会更习惯些,他哭笑不得地思索。
比起昨日的天气,今天的算是好看多了。能看到不多的云团在他们的上方悬停,它们或许不知何时会被风吹散,但这能使没有名字的少年感到久违的满足。虽说少年是相对喜暗的,但能够感受到新鲜阳光的暖意也并非什么坏主意,那簇拥着他肩膀与脸颊的温度,会像涟漪一样晕开——但与之不同的是,水波太容易消失不见。
想着又一阵风便也来了,他抬起头,在某个人的视线中伸出手臂,向着斜上的方向收束五指,追捕那遥不可及的裙袂。后来他转过身,鬓发在因为微风的缘故被带起一些,为了这一刻翘首以盼许久似的,他第一次在那个人眼中展露出自然的笑颜:“啊…单纯的喜欢这样,而已。”
有迷途的光亮坠到那双好看的眼睛中,像是扑朔的灯火,只是这是在白天燃起的,并不会为某人照亮道路——所有会被那光芒笼罩是,所有他喜爱的,在他看来都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并没有什么从这虚霩之上陨落。
“……只要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景箫吐出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还不忘补充道,“当做是昨天的赔礼。”
少年听闻到这番话语,好像是愣了一下。发问者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发现这孩子的衣摆很轻松地在流动的空气中被带起来,吹乱了的发丝挡住视线,让他眼中的那两汪蓝色若隐若现起来。少年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放弃了抵抗,垂着眼睫,在经历了踌躇不决的数秒后,他闷闷地回应了一声:“别放开我。”
然后他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稍微用了些力,用那怎样也温暖不起来的手指紧紧扣住那个人的。
“这样就好了。”
他与他四目相对,他眼中那些晶片一样闪烁着的在那一瞬擦得更亮。
他着对他绽放出一个笑靥。
……
后来,少年就这样牵着对方的手,时不时摇晃一下——甚至让人遗忘这两人的确是刚刚相识不久的,他像只小狗一样,安静地看着那个人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他看见那孩子用树枝在地面上划出很多很多的字,即便那是自己认知之外的,但他在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双眼发涩,大概是在刚才的一点时间内,忘记了眨眼。
少年始终没有松开他。否定与新的想法,新的词汇,理想,归去,还有那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花。他想要去看的地方与事物还有很多,他喜欢午后慵懒的阳光,喜欢哪怕是几乎没怎么听过的虫声,喜欢在人口中成调的口哨,包含现在这种与人拉着手的感觉在内,他全部都不想放弃。
不想松开,是因为爱着这样的时光吗?
“好,那么你就姓归了,至于名字……”
那个人最后似乎是说出了什么,他在往后无限漫长的时日中再也无法忘记那句话,那句他试图温柔以待却不得不被另外某个人更加珍视着的话,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就叫海青吧!海青花的花瓣和你的眼睛一样,都是半深半浅的。归海青,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少年闭上眼,又睁开。
熟悉模样的,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还是就在自己眼前的。他们的手一直牵扯着,那是一段,比触手可及还要近的距离。
他的脸部传来一阵被捏住的疼痛。
或是对他胡思乱想的惩罚,或是带有毫末关怀的慰问,仿佛全部身外之物都变得微不足道,悄无声息地隐没。
“……谢谢。”
他拉着景箫,向前走了几步。
少年抬眼便看到漫天羞赧却生长得轰轰烈烈的花,仿佛海水的潮汐,花瓣的逃离都终将定格,仿佛谁人将在此处驻足,悄然窃走些许属于春日的温度。他突然轻笑出声,不经意杂糅着隐约的悲伤感,并没有摆出惊喜的表情,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心脏的声音。
——生命的声音。
……那也是梦中的场景吗?一时间他无法确定这样场景的真实性。那好似猎人拙劣的讨好般戏剧化,但却刺激着脑中某个一直渴望着的模糊片段——他感到咽喉堵塞,眼角再一次发酸。他无从辨认自己是否正处于正确的记忆中——究竟现如今看到的一切是真情实景,还是那蜿蜒于樱树与海间的小径才是自己的归宿?
不过怎样都好,因为自己现在就在这里。
这个能够重新开始的地方。
“谢谢。”
获得了姓名与另外某样东西的少年,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字。
仍有些冬天气息的风,吻过小狼崽柔软的黑发。
他还不明白吻的含义,但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如果还能再尝试着伸手的话,如果还能立足于那里的话,如果还能听见那个名字的话,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
那个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些什么了。
因为他就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
在那样的梦境里,仍然是那个记忆中受极寒隆冬洗礼的村庄。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些人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烙印在了印象中——说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但他却怎样也没法遗忘或者丢弃。
他看见雪下得很大,已经在地上堆积起厚重的一层,但是出于不怕冷的体质,自己的穿着与其他村民是相当鲜明的对比,左手还拎着只在山中猎到的干瘦的死兔子。他缓慢地移动着,接近那些房屋,却在只有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极佳的听力大抵是猎手所重视的吧,但它也有可能成为一种累赘。少年停在了他看见的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以房屋作掩体窥听起他们的交谈。那是猎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他的记忆绝对不会出错,那个被女人抓着数落,教育两个打架孩子的傍晚更是不可能忘却的。妇女单手叉着腰,轻声对猎人嘀咕着什么,丝毫不顾对方已经明显有些耐不下性子的表情,到最后竟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两个人的眉毛却不约而同地紧锁着,是在争吵着什么吗?
“……真的好吗?带回来养。”最终女人用指尖四处指点着,压抑着嗓门担忧道。
猎人支在门框上揉着太阳穴,百般头痛地解释。他本想语气更强硬些,但又还是放弃了:“那件事真的很抱歉,但是这一点真的没办法。”
“…这可是条人命啊,更何况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是不肯放一点心?”沉默片刻,他的语调中夹杂上一丝沉重,“相处这么久了,你们还想让我怎样?”
“虽说如此……”
那个男人神情严肃地看着稍矮一些的妇女,将环抱在胸口的手臂略微活动,他侧过头咳嗽一声,目光却不曾转移。被盯住的女人反倒是更向前了一步,更多的白色气雾在她嘴边成团,她将音量提高了不少:“…你真的不怕后悔吗?你想想那孩子是什么来头,你还偏偏要让他去干这活…?”
“毕竟从小没怎么和人接触,又和那些…一起,你就不怕哪天他翻脸闹出事吗…?”
“请回吧。”
猎人一字一顿,却又不容任何商榷地开口:“您请回吧。”
他坚决地看向那个提出质疑的女人。
“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孩子。”
“你们没有资格。”
难道是早就看到了一切吗?还没有来得及被自己喊出一声父亲的人,他转过身,看向想要躲藏的少年,那干枯得不像是活着的人脸上的,却写满了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温柔。
“…小家伙,你要活下去。”
“带着我的愿望,骄傲地活下去。”
小计365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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