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文by：艾连（胜） </p><p> </p><p>投票统计：浅间5票，语谖2票，伊西多2票，香无妄1票，艾连1票，汉尼1票。 </p><p> </p><p>· </p><p> </p><p>“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幽暗的灯光下，卜者和来人对坐着，他们之间的木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水晶球，水晶球里光影流动。 </p><p> </p><p>“我想要知道我怎么才会死。”来人是个衣衫褴褛、体格健康，却又精神不振的年轻人。 </p><p> </p><p>“哦？”卜者轻轻皱起了眉头。 </p><p> </p><p>卜者留着长长的、有些干枯的头发，瘦得下巴尖尖，一袭粉红的长裙衬得肤色暗黄，但细看能看出来，其实还是个少女。 </p><p> </p><p>“可我只能占卜命定之事啊。”她说。 </p><p> </p><p>“不，不是这样的。”年轻人的语气透露出焦躁和绝望来。他想要站起来走两步，却在猛地抬起头、和卜者视线交错的刹那冷静下来——深潭般的，细雪般的，冰凉又温柔的视线。 </p><p> </p><p>“不是那样的。”他理了理思路，重新开口说，“我是，背负着名为‘永生’的神罚之人。” </p><p> </p><p>卜者怔了片刻，低下头，带着奇异的哀伤微笑起来：“那确实是……让人痛苦的惩罚。” </p><p> </p><p>这一次换成年轻人愣了。他喃喃地说：“你明白，你居然明白！” </p><p> </p><p>“对你来说，一切事情都有明天，明天永远不会消失，明天是不是也永远不算到来呢？无穷的生命，就像海滩上的沙子那样取之不竭，很容易让人觉得无聊吧？更何况——”卜者那咏叹似的语调起起伏伏，好像也吹动着屋顶的蜡烛，“只有你是永生的，除了你，每个人都有他的年代，但你没有……你是永恒的过客。” </p><p> </p><p>“是的啊！”年轻人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他简直想抓住卜者的手用力摇晃几下，才能表达知音难觅之情，“我知道的所有人——所有人！他们都会离开我，永远离开，而我根本无能为力……不但这样，他们还会不断地忘记我，我在他们的记忆中就像烟雾，一旦离开他们此时此刻的思想，就会迅速地变浅变淡，只要睡一觉，就忘得什么都不剩了！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p><p> </p><p>“我听说‘永生’是大巫师最严酷的惩罚之一，果真名不虚传。”卜者叹了口气，说，“那么，可怜的人，我愿意帮助你，探查你想知道的事。不过提前说好，水晶球未必会给出让你满意的答案哦。” </p><p> </p><p>年轻人感激地看着卜者：“什么都行，让我知道一点什么吧。” </p><p> </p><p>卜者把双手罩上一个水晶球，闭目凝神了一会儿。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才睁开眼睛，思绪似乎还在另一个世界，不自觉地低语：“是应该这样……” </p><p> </p><p>“怎么样？”年轻人急忙问。 </p><p> </p><p>“你的永生既然是巫术的效果，必然也要用巫术来解除。”卜者把视线重新聚集起来，对他说，“你会为了复活另一个人而死。” </p><p> </p><p>“复活……吗？” </p><p> </p><p>卜者点点头。 </p><p> </p><p>年轻人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卜者再开口，追问道：“没有更多的了吗？” </p><p> </p><p>卜者不说话，只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着，纤细瘦弱到极点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p><p> </p><p>年轻人看到对方好像有点不满的表情，顿时窘迫起来：“那个……真的没有了……” </p><p> </p><p>少女冷淡地把手收回来……然后“噗”一声笑了。年轻人感到受骗：“喂！” </p><p> </p><p>他这副模样逗得少女笑得更欢了，一边笑一边说：“好啦，知道你不挣钱也不会死，不是身无分文已经很不错了。” </p><p> </p><p>年轻人嘟嘟囔囔：“这哪里好笑了！” </p><p> </p><p>少女不再开玩笑，正色道：“我不知道解除‘永生’的那个巫术是什么，但是我推测是‘替死’——就是说，如果有生者愿意代替死者，死者也不愿意死，那么死者就可以复活，不过代价是复活的人要完成替死者的一个愿望。” </p><p> </p><p>“这么容易？”年轻人叫出声。 </p><p> </p><p>“……”少女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复杂的表情，“你这么想要死吗？” </p><p> </p><p>年轻人梗了一下，哭丧着脸说：“我没有什么好活着的了……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爱我，我和路边的野狗有什么区别？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不用吃也不用喝，就这样一直在街上游荡，可是这样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真的死了呢。” </p><p> </p><p>“但是你没有呀。”少女认真地看着他，“你还走进了这里，用你最后的钱买了一次我的占卜，想要知道你的命运。这是很了不起的事……你根本就还没有放弃你的生命，所以它也不会放弃你的。” </p><p> </p><p>年轻人呆住了。他觉得少女的话好像一把柔软的大锤，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p><p> </p><p>我……没有放弃吗？ </p><p> </p><p>“你不觉得，既然有了无穷的生命，应该拿它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吗？虽然大家都记不住你，但你可以记住别的人，你可以做那个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纽带。所有人都会为这一点感激你的……就算他们后来会把你忘记，但在那一刻他们对你的爱都是真实的啊。”少女继续说，“你看，人们转瞬之后就把你忘记，和他们过几天就把其他一面之缘的人忘记，有本质的区别吗？爱本来就不是长存不散的东西，重要的是一刹那的真实……” </p><p> </p><p>她越说声音越低，后来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最后说话声融化在空气中一般消失掉。 </p><p> </p><p>年轻人在沉默中思考了很久，然后忽地抬起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p><p> </p><p>少女被他的话惊醒似的，粲然一笑：“不要那么叫我，听上去太老了。” </p><p> </p><p>年轻人老脸一红：“啊，好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而复活的那个人，有什么特点吗？” </p><p> </p><p>少女想了想，说：“她能记得你。” </p><p> </p><p>年轻人再次道谢，走出帐篷。 </p><p> </p><p>他看到漫天星辰飞舞。 </p><p> </p><p> </p><p> </p><p>星辰是不变的，每一年，每一年，它们出现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 </p><p> </p><p>但年轻人变了。 </p><p> </p><p>也许过了几十年，也许过了几百年——如今的他，想必会让那个帐篷里的少女完全认不出来了。 </p><p> </p><p>他记住了很多事，关于历史的，关于神明和巫师的，关于自己的，但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在那个昏暗的帐篷里，卜者对他说的一席话。 </p><p> </p><p>后来， 一位巫师告诉他，“永生”之所以能让人不死，是因为加诸其身的咒语不断地汲取着另一个人的生命，永生之人理当死多少次却没有死，那个人就会真正地死去、再转世多少次。当他问如何能知道这个人是谁时，那位巫师说出的话让他震惊：“他能记得你。” </p><p> </p><p>从那以后，他不再随意对待自己这具不会死的躯体。他像所有人一样饮食、作息，生病吃药，天冷加衣。他一边在大地上行走，一边寻找那个“能够记得自己”的人。 </p><p> </p><p>他想，世界之大，到底要怎样才能遇到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呢？这简直就像要一场雨中的某一滴水，正好落在某一片叶子上一样。 </p><p> </p><p> </p><p> </p><p>天空中突然落下一声惊雷，紧接着就下起了暴雨。 </p><p> </p><p>他匆匆忙忙地跑到路边的公交站下避雨，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没有带伞的人。是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色的衣裙，像一座小小的白塔。 </p><p> </p><p>暴雨笼罩中，天地间仿佛只有车站的屋顶造出的这一小方避风港，温柔地护卫着他们。 </p><p> </p><p>他们以几乎相同的频率一起大口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一对视，两个人都笑出来。 </p><p> </p><p>女孩子的肤色很白，脸上泛着剧烈运动后不自然的嫣红，但丝毫没有破坏她的美感。 </p><p> </p><p>几乎惊心动魄……年轻人转回头，看着倾盆而下的雨帘，大声自言自语似的说：“好大的雨啊！” </p><p> </p><p>出乎意料地，女孩子回答了他：“是啊，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p><p> </p><p>年轻人再次转过脸去看她，觉得她似乎在隐藏着兴奋。他问：“你很喜欢下雨吗？” </p><p> </p><p>“嗯……雨天的城市和平时很不一样。”女孩子说，“你住在这附近吗？” </p><p> </p><p>年轻人摇摇头：“不是，我是来做志愿者的。怎么了？” </p><p> </p><p>她顺着马路指了一下：“那边有一个下沉式的小广场，排水特别差，大雨天会变成池塘，边上的水流得像瀑布一样，我还在里面见过鱼！” </p><p> </p><p>年轻人哈哈大笑。 </p><p> </p><p>女孩子又问：“你在哪里做志愿者？” </p><p> </p><p>“医院。我是做临终关怀志愿者的。” </p><p> </p><p>“哦……你每天都来吗？” </p><p> </p><p>年轻人想：我是每天都来还是两天一次，还是一周一次……甚至今天之后再也不来，对别的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说：“我周末两天都来，平时要上班的嘛。” </p><p> </p><p>他们都很高兴地继续聊了一会儿，暴雨和来时一样快地退去了。年轻人和女孩道别，慢慢地走回家。 </p><p> </p><p>萍水相逢……他想，不过确实很喜欢她。 </p><p> </p><p>谁又不是萍水相逢呢？对于他来说，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初遇，他早已习惯了。 </p><p> </p><p>年轻人回到家里，打开笔记本准备开始加班，在车站碰到的女孩的形象却闯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地徘徊。 </p><p> </p><p>他停下手上的事，不知道望着哪里出神，恍惚间又看到女孩苍白的脸转过来，笑容倏地绽开，像浮雕浮在雨幕之上。他情不自禁地说：“你……” </p><p> </p><p>幻觉轰然消散了。雨幕落在地上，摔成一地的水花，水汽混着他的余音，缭绕在室内。 </p><p> </p><p>年轻人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难道有自己这样让别人无法记住的人，也就有让别人无法遗忘的人吗？那是一种幸福呢。 </p><p> </p><p>这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一个名叫“晚晴-临终关怀志愿者”的群聊消息： </p><p> </p><p>“孙先生刚刚去世了，默哀” </p><p> </p><p>年轻人在医院做临终关怀的交流疏导工作，孙先生是他一直陪护的一位病人。 </p><p> </p><p>他想：又有人离开了。 </p><p> </p><p>他尽力不让自己对于离别麻木，但那很难。尽管你们都不能记住我……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能够在同样的环境里过得久一些，仿佛这样就真的能和世界形成纽带。 </p><p> </p><p> </p><p> </p><p>第二天，年轻人又到医院去。 </p><p> </p><p>因为孙先生去世了，他今天服务的是另一位病人。他打开病房的门，进屋后关门的瞬间，听到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声音：“是你？” </p><p> </p><p>他猛地转头，看到昨天在车站偶遇的女孩坐在床上。 </p><p> </p><p>——这一定、必然、毫无疑问是命运吧？ </p><p> </p><p>年轻人呆在原地，好像一个爬了一辈子山，终于在一天的傍晚登上山顶的人一样，因为看到了世界上最壮阔的夕阳而泪流满面。 </p><p> </p><p>这就是那个被一句咒语和我联系在一起的灵魂，这就是那个每一次转生都承受着本不应承受的、风灯朝露般须臾生命的人…… </p><p> </p><p>他终于找到了这滴雨，脆弱的、与众不同的雨滴。 </p><p> </p><p>这一定是命运吧。 </p><p> </p><p>女孩子见他没有反应，又问：“是你吗？” </p><p> </p><p>他把自己从巨大的震动中拉回现实世界，点点头说：“是我……真是太巧了，不是吗？” </p><p> </p><p>女孩活泼地笑起来：“我昨天就猜到你说不定是我们医院的志愿者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p><p> </p><p>年轻人回答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好像一直在看女孩的脸，又什么都没有记住。 </p><p> </p><p>以后每一周他都来找女孩，这很自然，陪护的病人一般都是固定的。但只有年轻人知道这对他的意义。 </p><p> </p><p>他不再是天地间漂泊无依的游魂和过客，他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也许会在某一刻想到他。他的一切牵挂和期待有了着落，偶尔还有回响。 </p><p> </p><p>他原先早已习惯他人的遗忘，现在却怎么也不能泰然处之了。他有一次忍不住和女孩说：“你知道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记住我的人。” </p><p> </p><p>女孩惊讶地说：“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p><p> </p><p>他说完又后悔了，他仿佛把自己放在一团乱线的中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起。他有点不是滋味地胡乱说：“算了，你忘掉吧。” </p><p> </p><p>“那怎么可能？我刚刚才听到的话，不可能说忘就忘……你要是不想说的话，我不会继续问的。”女孩看着他的神色说。 </p><p> </p><p>年轻人听罢，愣了愣：原来这就是被情感所牵绊的感觉……他几乎都要忘了。这么患得患失、犹豫踌躇，连说一句话都要后悔的感觉，他居然一直以来就是在寻找这样的自我折磨吗？ </p><p> </p><p>但我甘之如饴。他想。 </p><p> </p><p>接纳我吧，记住我吧，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的人啊。 </p><p> </p><p> </p><p> </p><p>女孩的病情渐渐恶化了。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也大多在疼痛中度过。 </p><p> </p><p>年轻人有一次在她醒来后、疼痛又不太剧烈的时候问：“我可以借一本你的书吗？” </p><p> </p><p>女孩回答：“当然可以，你要看什么？” </p><p> </p><p>“我不是要看。”年轻人说，“只要是你的书就可以。” </p><p> </p><p>女孩已经很虚弱了，她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自己偷偷跑到医院外面了。她直直地看着年轻人：“那你要干什么呢？收藏吗？” </p><p> </p><p>年轻人说：“我要用它来复活你。” </p><p> </p><p>女孩当然不会信以为真，她觉得这只是又一个故事，大概没人知道她从年轻人那里听了多少这样的故事。她很感兴趣地问：“哦？要怎么做？” </p><p> </p><p>年轻人拿了一本书，摊开在面前，举起双手做出抓住两边的书页的动作，说：“我要拿着它念一句咒语……” </p><p> </p><p>女孩等着年轻人继续说，却没有等到。年轻人“啪”地合上书：“但这是个秘密。” </p><p> </p><p> </p><p> </p><p>年轻人遇到女孩一年后的一天，又下了一场暴雨。他走在下班回家路上，在带着潮气的月光中接到了女孩的死讯。 </p><p> </p><p>他回到家里，找出那本书来，拿着它念了一句没有人听得懂的话。 </p><p> </p><p>局促的居室瞬间被白光所淹没，女孩生前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她在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一切，她说：“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 </p><p> </p><p>年轻人点点头。 </p><p> </p><p>“那你希望我完成你的什么愿望呢？” </p><p> </p><p>年轻人留恋地看了女孩最后一眼。他想，这是我这漫长的一生，看到的最后一幕了。 </p><p> </p><p>他说：“我很想感谢你……所以你不用完成我的什么愿望。活下去，活下去就可以了。如果可以的话，忘记我吧。” </p><p> </p><p>就这样结束吧，我这漫长的一生。 </p><p> </p><p>他松开抓着书的手，松开了自己和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p><p> </p><p> </p><p> </p><p>- END - </p><p> </p><p>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