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旬夜
文体:小说
关键词:本人
备注:来源于一个不知道结局的梦
1、
半吊子的咖啡店开在海边。
不算这片开发区最热闹的地方,赚钱的夜市开在半公里外的大沙滩上,到了晚上都灯火通明。
这里白日客人多,到夜里海风吹过海面像是下一秒就要将整个世界裹挟进深海中。
靠海的都怕风。
贺子桓来这的第二年就刮了一次台风,整个海边店面全都关了门。
回来那天他们顶棚被掀了一半,招牌“棋路”的路子剩了个“各”,足字旁进了海里,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电线。
这店里三个店员兼店长都是他们自己,其中一个兄弟当初有些门路,内部价拿了这儿的店面。原来以为是中心地段,结果偏了点,当然这个“点”是那位哥们咬字着重强调过的。
反正,两年多,生意还算凑活。
来他们这儿的大多都是漂亮姑娘,年轻小伙,成群结队,有的开着小车,嫌弃中心区收费贵,就也偏到了他们这儿。
小咖啡馆,冰饮热饮有,甜点小吃也有。
贺子桓店后门对着沙滩。设了一个栅栏,成天日晒风吹,沧桑得很,表面剥落了,露出里面木头的纹路,上面用各色笔写着到此一游,或者是一排铁链扣着情人扣。
见到马栎杉的那天,贺老板正穿着沙滩裤,手上拿着个椰子对着愁苦的大太阳思考人生。
因为二店长严书棋为了给自家女朋友做刨冰,把厨房给叫的一团乱,而大店长程成橙烤羊肉肠给后厨搞得一股味。
贺子桓了撂挑子,抱着开好的椰子,抽根吸管就出来避难。
冰镇的椰子汁水顺着便宜的蓝白吸管顺进食道里,甜的同时还带着古怪的水果味。马栎杉坐在栅栏最外面的那个老旧木桩上看海面,还风吹着他的衬衫吱哇乱转,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吹飞的蓝白色风筝。
贺子桓走了过去,抓这眼前“风筝”的手,说道。“先生,这个是用来挂情人扣的,不能这么坐,哪怕你很轻。”
那时马栎杉回头看他,清冷的五官上露出一点温和。海风吹得碎发迷了眼睛,他说。“是吗,你看着也很轻。”
-
马栎杉是一个人来的。
将入秋的海滩成了这个沿海城市人们最乐意的来的地方,太阳不那么炙热,风吹在脸上依旧是暖的。午后海水滚烫又飞快冰凉起来。
海边的沙滩在夕阳里,会被海水和黄昏吞噬,砂砾一点点凹陷下去,露出里面死亡的贝类。
贺子桓在海滩边一共见过马栎杉四次。
第一次是在情人锁的木桩上,第二次是海边的灯塔。
那个废旧的瞭望塔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它的灯泡坏了,伫立在夜里像是海上的墓碑。偶尔会有飞过的鸟在上面休息。那天傍晚,他顺势望过去,灯塔最高处的空窗里露出一截白色的衣裳,一个青年人探出头,白色的衬衫随风飞驰,好像下一秒就要坠落。
贺子桓那时飞奔过去,手上给客人准备的烤鱿鱼和两扎啤酒都摔在地上。
沙滩稳稳接住它们,啤酒开心得吐着呕吐似的白色泡泡——噗嗤——噗嗤——
“喂!你怎么上去的!快下来危险!”
“你——叫我吗?”远远的灯塔上,青年人对了一个口型。他在海风和夕阳昏暗的光线里辨认对方的意思。
“我,叫,马栎杉——!”
“啊?”
“马栎杉——!
“什么妈,妈什么妈!你快下来!”
-
他和他在那座灯塔上喝过啤酒,向下丢过花生壳,当然还有谈天大笑时不慎掉落的鱿鱼卷。
晚上无人的海滩,他们的孤岛一样的灯塔里被海顺吞没。
直到夜晚结束,直到他们都沉沉欲睡,
不远处海平线泛起白肚,整个世界是听涛一般静谧的蓝白色。
那时马栎杉靠着空空的窗洞,融在那片蓝中,像是昏暗的白日,又像是坏掉的老旧电视机,放着冒雪花的港式音乐。
“很高兴认识你。”
阳光升起。他抓着手上的啤酒瓶,绕过黎明拥抱了眼前的贺子桓。
空气里有海风的气味,有不远处渔港船只的汽油味,有啤酒残留的麦芽气,还有马栎杉身上的味道,冰凉凉,带着冬眠前,植物残存的气息。
那并不像一次约会。
而是一次来自海妖的邀请。
海妖将出海的水手引诱进自己的巢穴,给予他编制梦境,并挖去他心脏的一部分,将自己放了进去。
水手并不知情。
-
冬日将至的季节里,海滩上会有烟火。
贺子桓的店里加他拢共三个店员。平日里忙的时候就连轴转。
还未正式步入冬天的时间里,来海边的人并未减少,就像有人爱去俄罗斯的冰天雪地里来露天烧烤一样。没有人会不爱烧烤,如果不爱,那还有火锅。
在海边支起铁架子,电烤摊子噼里啪啦,海浪还有远处中心夜市的灯光,像是把整个冬季都无限期延后。
马栎杉手上提了一堆礼物,被贺子桓抓来当苦力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步入精神病的恍惚。仿佛在说哥是来人间是喝露水的,您让我来撒孜然合适吗?
合适。
当天噼里啪啦爆汁牛丸和芝士焗土豆都表示很合适。
贺子桓是个生的好看小算盘哐哐响的奸商。
马栎杉穿着侍应生的衣服,被迫游走在沙滩和后厨,他看似轻车熟路,实则手上不稳。
但他能装。
当天的啤酒销量被卖出了新高。程成橙和严书棋在调侃贺子桓那嘴巴厉害,还能忽悠个这么好看的小工。贺子桓数着账单小票,回头看着故作镇静的马栎杉偷偷笑出了声。
新鲜的牛奶被冲进萃好的可可中搅动成旋涡。
热乎乎刚出炉的小食被运上桌,在嘴里嚼上半日能吞下人间烟火气。
他们忙碌地擦身而过,运作的咖啡机和后厨闷热的锅气,轮转在海风侵袭的冬夜中。有吹落树梢的雏鸟滚落,风吹乱它的绒毛,它暖烘烘又毛茸茸,发出“啾啾”的声音。
-
这一张条海边商业区,属于市内政府开发项目。前三年竣工才做了点宣传。
每日七趟车三小时一班,准点就开,从不等人。
入夜了。
夜深人静的山路上,末班车发出三声开车鸣示,车灯亮起,沿着漆黑的夜划出一道亮色,接着顺着山道蜿蜒而上。
贺子桓从店门里走出来时。
马栎杉正站在海边由着海浪将他的双脚一点一点埋进贝壳里。
远处唯一的电线杆发出明灭的光线。所有一切指向不明,只有一排黑色的剪影。
“你说,还有多久,它们会把我吞没?”他像在问他,又像在自言自语。
贺子桓走过去,学着马栎杉脱了鞋踩在海水里。
入秋夜里的水像针,密密麻麻钻紧骨子里,他们的脚泡在流动的水中,被带走温度,置换了属于人和人的亲密。
“真冷。”贺子桓握住马栎杉的手,指尖不轻不重地扣住,温度却冰得像是不属于人。
眼前人像是被一阵风吹来,落在这片海边,单薄的衣服和细瘦的手腕,像是随时都要消失的旅行者。
贺子桓看着他,忽然心头一动,将他们收握紧。“周末中心区有一场活动,你要不要来。”
马栎杉偏头在海风里望着他。“为什么邀请我。”
“为什么不能邀请你。”贺子桓很疑惑。人和人如果要发展亲密关系,他们都必须要获得独处的空间。——他也许是在向他约会。
“你想和我约会吗?”
贺子桓看着马栎杉,又低头看着他们扣住的手。“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马栎杉沉默着没说话,要说什么,很久,像找不到答案似的叹了口气。“贺子桓——”
“嗯?”
他走了一步,脚尖带动海水,发出安静的回声,水中的沙细而绵软,前倾的时会将脚趾尽数埋进去。
“邀请我是需要礼物的。”
隔岸不夜的中心商区,焰火被点亮在天幕炸开。那一刻,贺子桓在在河岸焰火里,感受到了唇间冰冷的触碰。他听见马栎杉轻又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果可以,真想和你在未来看太阳。”
-
他等过他无数次。
在无人的街道,落雨的公交站,还有那些雨后晴空的咖啡店外。
他等过他,在无数个冬天和夏天。
然后让春秋沉在记挂他的长长梦里。
周末的商业街总是人来人往。
那天小老板在约定的地点等了某个人一天,他手里抱着那个作为他们初次“约会”的礼物。
商业区奶茶店里依旧有热可可的气味,混杂着不远处随手面包的小麦气味,贺子桓在太阳底下,一双映着光的透进虹膜,像是一颗浅黄色的琥珀。
他那天等了他很久,直到夕阳西下,那双琥珀色眼睛混进晚霞的橙红色。
没等到人的小老板把最后把礼物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
那是个拍立得。他逛了一个晚上买的。
他本以为马栎杉会喜欢。
-
贺子桓回头看向店里的时候,海边远远望去一片漆黑。
程成橙和严书棋已经开始收烧烤架。
海边的咖啡馆到了冬天关门的时间总是早了些。
路上只有几个路灯闪烁,风从路两旁房屋的缝隙里吹来,他把手上的包甩了甩,进门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嘿,小马等你半天都要走了!”
“怎么才回来!?”
贺子桓愣住,他顺着方向望向后门的位置。不远处情人扣的木桩上,马栎杉穿着一件黑色外套,他回头看他,站起身,手上正提着一个行李包。
贺子桓觉得有些不对,他朝前踏出一步,远处的马栎杉却往后退了一下。
明明隔着那么远,他却看清了对方的表情,马栎杉只是看着他,眼神一如往日平静。
却不知怎么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在害怕?
贺子桓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想朝对方走去。马栎杉却快了一步,提起行李就往外跑。
人的直觉究竟有几分准贺子桓也不知道.但他有种预感,如果现在没有追上那个人,他也许就会消失。身体的反应速度比往常快,可是黑衣的青年人窜进夜色里几乎找不到影子。
“马栎杉——!”
四周是深夜的海岸,狂列的海风被黑暗浸没裹挟着不远处的浪涛声。
“马栎杉!”
他又喊了一声,四周空荡荡一片。
下一秒,远处海滩废墟里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一瞬间,他满脑子是那个人刚刚看他的眼神。
黄白色刺目的光线像是一把利刃隔断了浓稠的黑夜。
他睁大眼,那一秒,黑色的海岸边,所有仓皇和恐惧,还有远处刺目的火焰全部映在了他放大的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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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见过他?
谁?
那个在海滨瞭望塔上被炸死的,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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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桓在一年半之后,离开了他的小咖啡店。
店里招到了新人。是个漂亮小姑娘,面试的原因是喜欢上大门后贺子桓设计的情人扣。
她有天问贺子桓,马栎杉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名字写在一起。
贺子桓喝着果汁说说,哦,那是一个在瞭望塔被炸死的倒霉蛋。
程成橙赶紧过来把新店员揽了过去。“听他放屁。那个瞭望塔一年前遭不住台风塌了一半,后面政府给拆除了。我们这是半个旅游商圈,要爆炸死过人生意还怎么做。”
也是也是,谁都没有见过那次爆炸。
就像谁也没有见过马栎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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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桓一个人度过了很多的冬天。
冬日下雪的街道他习惯一个人,回头的时候,看自己的脚印。
那没有遇到过他的爱人,就像他至今无法确认马栎杉是否存在。
他只是在那个破碎的幻觉里,记得那场爆炸的大火。和他在废墟里掘出的属于他的残骸——那并算是一个人的身体,横截面平整光滑,像个人偶。
那个人偶静静闭着眼,浑身绷带,露出它断裂的手臂的胸腔,却长开手臂,像是拥抱。
又像是等待着他的挖掘。
他的马栎杉消失了。
他开始将自己藏匿进长长的梦境里,去重复那个遥不可及的夜晚——在某个四下无人的夜里,他提前一步,拉出即将离开的马栎杉。问他,我怎么才能救你。
那是他万分之一的祷告。
他想也许有天上帝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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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2日。
贺子桓从梦中醒来。
那日清晨阳光普照。
冬日的风还未来得及席卷这座南风城市。
他披着风衣,从咖啡店里出来,路灯闪了两下,由绿转红。
导航开启,系统提示离他下一个要到达的目的地还有1.8公里。
头顶掠过影子,贺子桓抬头,望着天空掠过的鸟,按下了手机快门。
四周都是往来的上班人群,还有上学的学生。
远远有汽车鸣笛。
红灯转绿,人潮向前。
他手机里最新的照片,是鸟类空中一闪而过的剪影,像是某种模糊的幻像。 ——有人和他擦肩而过。
他说。“好久不见。”
十几岁出头的少年人背着单肩包,穿着白色衬衫。他比他印象里的马栎杉小了好几岁。他抬头看他,像是赴一场蓄谋已久的约。
“我来了,陪你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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