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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1年,世界迷离,“无雾港”伏勒。
这是墓主的土地中较为繁荣的一座港口城市。虽然如此,出于笼罩着这整个世界的不祥迷雾的影响,此处没有过多的辉煌历史可考:红莺领的领民被迁徙过来修缮恢复这座城市的机能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但那些被时光与海风打磨过的大量古制建筑又明确地显示,它显然在此地静静伫立了不知多久的时光。
或许这现象令奥菲莉亚非常感兴趣,又或者她对整个迷离都很感兴趣,至少在她们停留于这个连图书馆都没有的港口小城中的几天里,疯诗人一直都很安静——具体是指,她并不怎么去尝试对梵塔西娅以各种手段实施“交涉”技能以求离开此地,也没有频繁地试图一个人逃跑,而是一脸兴奋地扎进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试着与各种商贩走卒进行各式各样的交谈。
经过这么一段共同旅行(存疑)的时间之后,梵塔西娅发现已经并不很在意这疯子到底是怎样去骚扰那些无辜的路人的了。她逐渐开始明白,大多数时候,奥菲莉亚都以一种守财奴般的态度看顾着自己的所谓知识,因此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出那些来自深渊的呓语或者疯人的狂言去污染别人的脑子。这给她看守监视的那部分工作带来了一些松弛:现在她明白,自己只需要在疯诗人确实给他人造成困扰的时候对她进行制止(物理)就行了,而不必对她所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虎视眈眈。
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梵塔西娅在逐渐了解自己所需要惩戒的犯人,而这会使她更加能预测奥菲莉亚的行为模式,将来的看守工作会更加轻松些——这让她心情很好,甚至于,在为了筹措接下来的旅费而停留在当地的冒险者公告板前时,她还破天荒地参考了一番疯诗人的建议。
“向北前往拉芬鲁的船队现在起航!”
“因为不知道会遇上些什么,所以贪生怕死之辈别来!”
无疑,这个任务成功地同时引发了两位性格迥异的精灵的兴趣——当然是从不同的角度。这是一种奇妙的殊途同归:狂人知识的探求者与生性自由的兀烈卡卡牧师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对同一场冒险产生期待,这很有趣。奥菲莉亚不清楚梵塔西娅是否从与她一样的角度意识到了“这很有趣”,但至少,在对这场冒险进行筹备的过程中,她们看起来都一样的兴致勃勃。
总而言之,这是个公开招募的任务,而在此二位旅人从公告板上发现它时,距离截止时间还有三天。这也就是说,她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为自己准备物资、装备、情报,以及最重要的,寻找其他同样接受了这个任务的队友,并在任务真正开始之前与之进行基本的了解与磨合。
——这部分工作,当然是由梵塔西娅来进行的。奥菲莉亚虽然是个诗人,但显然没人会指望一个半疯的人可以在初次见面时给其他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她们第一个找到的队友是罗维娜·宵星,又或者该说,是宵星第一个找到她们的。
那时候,梵塔西娅才刚刚和自己的同行者在酒馆公告牌底下确定了要接取这个任务,随后,风风火火的兀烈卡卡牧师立刻就拎着疯诗人转头向着吧台去了,向酒馆的老板——常理来讲,也会是负责管理公告板的中介人——询问起与这任务相关的更多信息。那位老板,一个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中年男人,勉强抬起头睨了一眼高等精灵手里那张从告示上撕下来的、代表“接取任务”的小纸条,有点惊讶地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你们要上‘绯红女王号’吗?你们是外乡人吧——从别的世界来的那种?”
梵塔西娅愣了一下,而奥菲莉亚在此处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疯诗人饶有兴致地将自己那顺着只有狂人才知道的诸多奥秘不知徜徉到何方的思绪收回了被固定在此时此处的大脑,猛地转过头去发问:“什么?这个任务有什么问题吗?或者那艘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诗人发问的节奏太快了——这当中甚至跳过了一些在常人(比如梵塔西娅)看来应有的步骤,比如“为什么一下就看出来我们是从其他世界来的?”“因为迷离的本地人都知道……”一类的对话。这叫酒馆的老板也愣了一下,梵塔西娅本想要出言斥责,但又转念一想,那些被省略掉的步骤也并不是很必要,于是难得宽宏大量地闭上了嘴,静静等着此处唯一的本地人:酒馆老板做出解答。
然而为她们做出解答的并不是酒馆老板。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一个女性的声音就已经从精灵们的身侧传来:“这里的人说,‘从伏勒出海后,会在海上遇到一些怪异之事’。”
讲话的人正是坐在一边的雪精灵,罗维娜·宵星:同样从其他世界旅行至此,也恰巧与她们决定接取同一个任务的冒险者。过后,兀烈卡卡的牧师倒是与之进行了几次颇为愉快的交谈,从中可以得知她也是在德菲卡出生、成长的,不过家乡并不在菲薇艾诺,而是在地理上来讲属于北方精灵联盟中的雪精灵村落之中。星罗棋布于苏利文山脉中的那些聚落固然有着保守固执的独立、排外的社会氛围,但追逐自由是被珂宁在创造这一种族时便写进了精灵骨血中的天性。是以罗维娜·宵星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剑客并离开家乡开始游历,或者离开家乡开始游历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剑客——这部分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珂旭的信徒学过一些对德菲卡人来讲十分稀奇的战斗技巧,这就足以令梵塔西娅好好新鲜一阵子了。
不过,把时间转回当时当刻,吧台前新来的冒险者们显然还是对所谓的“怪异之事”更感兴趣些,只顾着一叠声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坐在一边的宵星只端起酒杯,似乎无意再抢别人的风头,于是酒馆老板有些得意地转回了头来,开口:
“你们知道吗?伏勒沿岸已经无雾了五年时间,然而至今仍没有航线北上——或者说,没有人能够成功地开拓一条北上的航线。”他在这里故意顿了一下,欣赏了一番听者期待而暗含追问意义的眼神,才接着说,“那是正因为,所有出海的人都遇见了这种‘怪异之事’:他们扬帆起航,然后就再也没了音信,然后过些日子里,他们乘坐的船只碎片会被冲回到海滩上,而上面的人?一个也没看见。”
奥菲莉亚吹了声口哨。
不过,在那之后首先提出“这不过是酒馆老板的一家之言,不足以全然采信”的也是这位诗人,所以很难判断她的这一声口哨到底表示什么意思。至少,在此之后的几天里,几人除开采买物资之外也向其他当地的路人或商贩探听了一番有关“离港的海船会遭遇什么”的流言,不过只得到了几个大同小异的版本,还有个一听就知道不能相信的神怪故事。
听到了这个神怪故事的是第二个——但如果奥菲莉亚和梵塔西娅被排在第二位的话,那就是第三个——与大部队会合的冒险者,来自风下世界德温妮的翼族弦理。很巧合的,这位名字稍微有些拗口的巡林客也信仰珂旭,而相同的信仰又以一种无声的方式迅速地在看似不苟言笑的雪精灵宵星与这位带翅膀的年轻人之间建立起了奇妙而良好的关系。反正,落在别人眼中的情况,就只是这两个人分别按部就班地互相打了招呼、行了礼,做了自我介绍,没再多说什么,十分钟后就仿佛能亲如姐弟了——在修辞上有夸张手法,不过大略如此,至少他在听说了那个坊间流传的奇异神怪故事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去找宵星倾诉。
然而当他扑扇着翅膀摔进酒馆大门的时候(他还没太掌握好在落地的同时进入一扇并不是为有翼种族准备的窄门中时所需要的扑翼节奏,又总是忘记迷离的大多数设施都不是为他这样的人所准备的,从根源上来讲就不适配他习惯的移动方式),首先迎接他的是乔治亚·特纳的怒吼:“——都说了!请你先落在地上然后走进门来!而不是这样用你的翅膀把房间里所有人的桌子搞得一团糟!”
这位人类姑娘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加进来的冒险者。比宵星和弦理同样信仰珂旭更加巧合的是,她不仅也信仰兀烈卡卡,同时也与梵塔西娅一样,是一位降罚者的牧师。在初次见面时,两位姑娘就因为身上佩戴的相同圣徽迅速辨识了彼此的信仰,并在三分钟以内因此相谈甚欢,而又或许也是因为她们同样的信仰,这二人虽然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精灵,年龄上也有着天堑一般的差距,但在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脾气火爆,对认定的事情有些固执,同时多少有些鲁莽冲动,行动总在周详地思考之前。
或许就像是春主与夏主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微妙地友好的关系一样,珂旭与兀烈卡卡的信徒们也不常有很尖锐的冲突。这件事以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弦理向在场的所有受害人认真地道歉为节点被揭过,而乔治亚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嚷过那么一句之后,她就又变回一个看起来足够可靠又不太难相处的大姐姐了。
弦理听来的故事被其他几人一致认为不足以采信,但“离港的船只出海后会遭遇不测”这一观念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伏勒人的心头了。迷离这样的地方,愿意离开无雾区远行的人本就不多,遑论出海,加之又有不怎么样的先例在前,只要一两艘船出了事,就不会再有勇于出头的后继者。如是看来,发布这次任务的“绯红女王号”船长倒是个具有冒险精神的航海家,或者利欲熏心的疯子,又或者兼而有之——但愿意陪他发疯的人恐怕没几个,至少,截止到招募期限结束,准备离港出航的时候,愿意参与这个任务的也只有这五个外乡人了。
冒险者们离开时,酒馆老板在吧台后摇头叹气——只是没人理他、因此也没人发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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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红女王号”是一艘长达二十米的三桅帆船。据奥菲莉亚说,这是一种很新、很先进的船只结构,并列举了它相较于传统帆船的一些优势,但由于这个队伍之中没人有过长期在船上讨生活的经验,因此其他人对这种“很新、很先进”的概念非常流于表面。不过,即便在场的五个人都是外行,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艘船的确很新——三根桅杆高耸而笔直,上面挂着崭新的风帆,固定用的绳索上还能鲜明地闻到桐油的气味;船只的木板上也漆面完整,少有划痕,连吃水线附近的位置都没怎么被海浪侵蚀;船首装饰着猎魂者希娜的雕像,在造型上选取了相当传统的“女神为逝者的灵魂祈祷引渡”的恬静设计,然而这与这艘船过于张扬的名字结合起来,就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而以梵塔西娅在绿林故都见惯了雕刻艺术品的刁钻眼神来判断,除非这船首雕像一直以来都是被放在美术馆里悉心照料的,否则它从雕刻师手中完成的那个瞬间距离现在不会超过一个月。
若说怪异之处倒也有,不过又缺乏一些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不在船首装饰带有海洋意向的造像可能是迷离特有的习俗,希娜女神“追魂者”的神职也确实像是会在迷离这种环境中流行起来的信仰;而一艘近乎全新(经奥菲莉亚提醒,也可能只是翻新)的船只或许也只是说明投资人的确大手笔,又或者他们的船长是个疯子——出于这次任务极高的报酬,冒险者们本来认为可能是前者,但在实际见到“绯红女王号”船长,欧内斯特·罗赫之后,他们对这件事的评判却不可遏制地向后者滑去了:
“我不是上了海盗船吧?”这几乎是当时队伍中所有人内心产生的质疑,而随后不久,他们在甲板上发现的被油布包裹的数具弩炮又会加深这一印象。
欧内斯特·罗赫,技术上来讲,是这艘商船的船长。他也的确和任何一艘商船的船长一样,穿着得体,带着毫不实用却能彰显身份的丝绸领巾和昂贵袖扣,不过他黝黑而粗糙的皮肤、几乎遍布整张面孔的络腮胡子和领口处隐约显露出来的疤痕都令他看起来与自己的着装并不协调。显然,比起做一个商船的船长,他在形象上更加适合被一群海盗奉为头领。况且——真的有人会把自己的商船取名叫“绯红女王号”吗?但要是说这是条海盗船,那么……
这些不协调的地方总给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至少梵塔西娅能意识到,自己身边的疯诗人已经又开始没礼貌地四处乱看了。她觉得自己应该阻止对方的这种行为,又或者至少叫她干得别那么明目张胆,但此时,罗赫船长已经发现了刚刚登上甲板的他们,正大步流星、且从胡子的角度来看同时面带笑容地向他们走来:
“你们一定是这次上船的冒险者了!不错!”这位形象粗犷的男人行事显然也同样粗犷,起码现在五个冒险者们全都知道了这人在初次见面打招呼时会拍着对方的肩膀——还是挨个拍过去,丝毫不顾对面的五个人里有四个是瘦弱(?)的姑娘。
罗赫船长的这一句话又带来了新的一些违和感,但没人据此发问,因为在与“精神不太正常”的旅伴一同旅行时过于习惯接过交涉工作的梵塔西娅已经抢在所有人前头一步做出了回应:“您好,船长阁下。”
与此同时,她甚至还在底下踩了另一边的奥菲莉亚一脚,以此无声地告诫对方:别添乱,别说怪话,别做任何失礼的举动——否则有你好看。
之前的诸多案例已经足够奥菲莉亚领会到这些复杂的意思了,因此疯诗人在接下来的谈话过程中乖得像只鹌鹑。罗赫船长虽然明显没有漏过梵塔西娅的动作,但也依旧很有眼色地假装没看见,微笑着与对方寒暄。宵星和弦理这两位珂旭的信徒似乎对于与这位从形象上来讲过于自由的船长先生对话尚还稍有抵触,而乔治亚又充分信任与自己信仰相同的另一位牧师,于是很奇异的,实际上可能并不很胜任这个职位的梵塔西娅似乎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五个人里负责接洽的那一个。
不论如何,谈话总归顺利地进行下去了,因此他们也获知了那些没有被写在告示上的更详细的情况:“绯红女王号”的这次航程单程预计航行时间是一个月——因为不知道旅途中会遇上什么,所以别太相信这个被预估出来的时间——途中会经过三座城市,在每个城市中都停留一天。整艘船的最大载员为三十人,从罗赫船长天花乱坠的吹嘘之中,冒险者们勉强分辨出这应该是代表他尽可能地招募了些不怕死的水手做船员——但水手终究只是水手,在紧急时刻下,他们或许能使用些简单而不需要技巧的武器,可动真格的战斗还是得仰赖冒险者们。最后,也是与其他世界相比最为奇特的一点是,出于迷离这整个世界的特殊环境,他们要在警惕着出航,白天下锚休息。
“只要能打通前往拉芬鲁的航线,伏勒的货物就能简单地运向北方,对于商贸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罗赫船长以略显狂热的激动语气做出总结陈词,收获了四周一片稀稀拉拉的欢呼。这几句话倒是让他看起来多少更像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了——但也可能是利欲熏心的海盗船长,这不太好界定。不过总之,在场的人中没谁对这场即将出发的航行发表什么不同的意见。
——于是“绯红女王号”就这样起航了。虽然当船长登上船首,按照习俗将准备将一瓶上好的朗姆酒献祭给海神以及他们的船头雕像时,冒险者们都清晰地听见了另一边的男人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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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港仪式中叹气的男人是埃比尼泽·利顿,这艘船的大副。冒险者们很快地注意到他似乎总是在为了什么忧心,他时常眉头紧锁的神色在整艘船的船员们昂扬而兴奋的精神状态之中显得也有些鹤立鸡群。但这艘船上显得突兀的事情并不止这一桩,刚刚才与他结识的陌生人们不好判断这是否正常,不过从他依然能够有条不紊地出色指挥船员完成一系列的工作这点来看,总是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相较之下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绯红女王号”的第一站是一座名叫“亚杏”的城市,距离伏勒大约是四天的航程,可以被算作是整场旅程的前哨。隶属于船只本身的船员们自然早有自己的排班,冒险者们也对这件事进行了商讨:考虑到迷离的特殊情况,雾气弥漫的黑夜里显然会更加危险,况且船只本身也在夜间进行航行,所以冒险者们也据此认为夜间更需要较多的人手:他们决定在船只航行的过程中都一同值夜,而在白天时,则由梵塔西娅和宵星两个精灵轮流休息和放哨。严格来讲,精灵在一天中最少只需要四个小时的休息就能够完全恢复精力,这样的安排也方便后续遭遇突发事件时再作调整。
头两天的航行当中,“绯红女王号”完全没遇到什么问题。黑夜里的航行由船长领导、经验丰富的大副也一同把关,而白天里的一应事务则被二副——一位个子高挑的人类女性,这在远航的船上可非常少见——处理得井井有条。冒险者们此前都没有远洋航行的经验,但幸运的是,没人对双脚踏不到地面、只能随着海浪不停地飘摇这件事产生太大的不良反应,甚至于弦理还似乎很是喜欢这片开阔的天空。乔治亚在交班的时候对梵塔西娅抱怨过,她几乎得时刻盯着这位带翅膀的同伴:仿佛只要有机会能飞,他就不肯落地。幸亏他从毛发到翅膀到衣着整个人都白得足够显眼,在夜幕之下足够醒目,否则她就要时时刻刻担心对方是不是飞到找不见船只本身的地方,然后跟丢了。
不过显然,弦理没有跟丢,奥菲莉亚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分或者可疑的举动——疯诗人只是疯,还是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的。料想她也并不会希望事情发展到只剩她一个人漂泊在海面上孤苦无依的情况。总之,一切都很安稳,这是值夜班的同僚们目前遇到的最超出常理的情况了。梵塔西娅和宵星负责白昼中的警戒,她们也重复另外三人的评价:一切都非常安稳,好像只要他们按部就班地继续航行,就不会有什么超出他们预想的祸事发生。
然而明天和意外总是会有一个先到,在迷离这种地方,谁都不能过分地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个世界是墓主的地盘,它运行的规则可不如珂旭目光之下的那些那么有条理。
“绯红女王号”的好运气似乎就是在一个白昼中走到头了的。那时候,当班负责警戒的恰好只有宵星,即便是信仰珂旭的雪精灵,也被瞭望台上过于一成不变的无聊景象逼迫到不得不以同船员交谈的手段来打发时间。船只下了锚,只是单纯地随着浪花漂浮在海面上,没有移动。微风轻拂着他们的面颊,水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迅速划过天空远离了此处,似乎有淡淡的雾气朦胧地覆盖在他们的眼前。
……雾气?
众所周知,在迷离,雾气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气象天候。宵星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来,制止了身边船员准备出口的下一句话,凝神静听:
咔嚓、咔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相互摩擦。
这几乎是仅有精灵的耳力才能捕捉到的细小声音,但在迷离之中,雾气弥漫的地方,怎样的警惕都是不够的。因此宵星立刻将这个发现告诉了身边的普通船员,并先一步抓住了桅杆顶端的缆绳腾身离开,以几乎不可思议的轻巧身法,仿佛垂直于地面行走在绳索上一般地从桅杆上降了下去。
雪精灵身边的船员本觉得对方在大惊小怪,但出于稳妥,他还是决定也一同下到甲板上检查一番。这人没有宵星那样飘逸灵巧的功夫,因此只能按部就班地一点点从绳梯上爬下去——然而就在这过程中,高度越是下降,他便越能清楚地听见冒险者所描述的那种“仿佛什么东西在相互摩擦”的声音。弥漫在眼前的雾气更加明显了,而那种咔嚓咔嚓的轻微响动则让迷离土著忍不住背后发寒。等他成功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已经快被自己脑子里忍不住冒出来的诸多想法吓瘫了——但好在这艘船上招募来的可能真的都是些不怕死的水手,因此这人在此时还保持着基本的行动力和判断力:“我……我去叫醒其他人……”
宵星点了点头。珂旭的信徒本来就没指望其他那看起来自由散漫,又没什么战斗力的船员在遇到危机时能够帮上什么忙,现在这个“他们不仅没有添乱,而且还能帮忙叫人”的情况已经是远超出她预想的好了。她握住剑柄,循着声音的来向在甲板上探索了一番,但一直到抵达船舷边缘为止,都没有见到什么异常的景象。
那么声音的来源就只可能来自于边缘的外侧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乔治亚或者梵塔西娅,兀烈卡卡的牧师们肯定会当机立断地把头伸出船舷外侧,凭视觉去确认下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奥菲莉亚显然也会出于不同的原因进行类似的行为;弦理则因为身负双翅而比其他人有着更多余裕,自可以直接伸出头去观察;而罗维娜·宵星,一个已经有过可称之为丰富冒险经验的珂旭信徒,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对处置方法又有自己的一番理解:
她从甲板上捡了根绳子起来——在船上,这种结实的缆绳到处都是,你所需要的只是找到其中空闲着的一根,这并不很难——将它的一段从船舷的边缘一点点地顺下去,还没有多远,那根绳子就很明显地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有什么东西,正扒在他们船舷的外侧。
情况不妙。“有什么东西”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而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或者它们是否有敌意——这儿是迷离,所以估计肯定不是什么友好的东西。那么,该怎样对付?好对付吗?这都是必须得赶紧搞清楚的问题。可世事的发展并不总会尽如人意,攀扯在船舷之外的那些“什么东西”也不会让宵星有足够的思考时间。
雪精灵手中的绳子另一端传来了些拉扯的力道,不大,对面应当还在试探,但宵星清楚,这是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如果现在不收竿,那么她可能会反过来被底下的那些东西给拖到海里去。因此,剑客当机立断地收紧了手臂,猛地将那条缆绳提了上来——然而它的重量显然不对劲,绳子末端的确缀着什么东西:一只骷髅,就如同出水的鱼一般,跟着缆绳的末尾一同,飞一般地高高跃起在空中,然后挣扎着试图稳住自己的体态,却没法抗拒重力的召唤,向甲板上落下来——准确地说,是一路挣扎着向着有些目瞪口呆的宵星落下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你被自己钓上来的东西惊呆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只骷髅在半空中毫不优雅地闪转腾挪,头骨上两个黑黢黢的洞眼儿离你的脸越来越近……非常奇妙,并且绝不想体验第二次。宵星在大脑重新开始转动、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成为一只不死生物的肉垫时立刻感到了非常大的嫌恶,这种混杂着恶心与恐惧(当然,恶心的部分要多出许多)的嫌恶促使她在一瞬间下意识地完成了一套流畅的攻防动作:她从自己的腰间抽出剑来,顺势将手腕提高到平时并不需要的高度,让手中的剑柄狠狠地击中了下落骷髅的前额。硬邦邦的头骨震得宵星虎口发麻,那块发黄但依旧完整的骨头上没见到什么因这一下而产生的伤痕,但它的确也因为这一下冲击被迫与宵星拉开了距离。这让雪精灵剑客获得了足够施为的一点空间:她在此处重新摆好架势,趁着摔在地上的骷髅还没能找回自己的平衡感之前,迅速地上前一步,以精妙而迅捷的招式迅速劈出两剑——流光闪过,这骷髅的脑袋和肩膀、肋骨与胯骨之间便都分了家:它的脊柱已经被齐刷刷地切成了三段,除非宵银就在这里,否则这骷髅是不可能第三次从地上爬起来了。
——但这不是结束。
解决了一个敌人的宵星没有大意,反而提着剑做出守势,稍微远离了这一侧船舷的边缘。之前听到的那些“咔嚓”声不仅没有因为这一具骷髅的死亡而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增强了。
之前离开去叫醒其他人的那位船员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甲板之下的舱室里隐约传出了水手们骂骂咧咧的声音,而宵星的其他四位队友已经全副武装地来到了甲板之上与她汇合。增援的到来总是好事,可在现在这个情况之下,这件好事的发生到底还是没法让雪精灵妥善地笑出来:
船舷的边缘冒出了骷髅圆圆的头顶。
不是零星的几个,而是一群——这些东西不知怎地就飘在海面上,顺着雾气找到了“绯红女王号”,然后将彼此当做梯子,沿着一侧的船舷爬上了甲板。
骷髅不算什么很厉害的不死者,但双方数量上的差距还是令整艘船短暂地陷入了混乱。二副女士一叠声地高喊着鼓动自己的船员立刻起锚,离开操船这片似乎已经遍布了骷髅的海域,而以宵星为首的五位冒险者们则立刻投入了战斗:奥菲莉亚唱起了安魂曲,剑客和两位兀烈卡卡的牧师三人组成了小队逐个清剿已经爬上甲板了的那些不死生物,而弦理则飞掠在天空之中,提着自己的双剑,时而找好距离沿着船体的侧面滑翔掠过,一下子就能清除掉侧面的一排骷髅,叫它们的“梯子”暂时断掉,为同伴清理甲板的工作争取时间。
这是一场非常累人的战斗,但因为各方配合恰当,还算是有惊无险。“绯红女王号”在冒险者们累瘫之前及时地脱离了那片海域,没了源源不断的兵员,处理剩下的骷髅对冒险者们来讲就成了单纯的机械工作,何况船员们也有在帮忙:虽然船长在介绍时说“不要指望他们的战斗力”,但实际上在战斗中,这群海上男儿至少没有拖后腿。
等到最后一只骷髅也被确定死透了之后,就只剩下清扫甲板的工作了。所有人都为已经解除的危机长舒了一口气,但奥菲莉亚却隐约听见一声被当事人含在喉咙里的抱怨:
“我就知道,再踏上这条航线准没好事。”
诗人机敏地循声转头,发现嘟囔着这句话的人是大副埃比尼泽·利顿。
船长在起航之前也曾提过“这次”,现在大副又针对此次航程自言自语了“再”这么一个词。
这肯定不是这艘船,至少不是这两个人头一次北上航行了。疯诗人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唇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