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
凌虚自从接任了掌门,原执剑长老又卸任远游。年岁的小的无法委以重任,年岁大些的师弟们又陆续娶妻还俗。门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也的确无暇分心。虽有几位长老帮衬,却也比以往下山少了许多。这山下之事,许多消息也就淡了。
此次下山却是应清山观观主相请。去参加那新观主的接任大典。令凌虚有些意外的是这新任观主竟脸生得很,年岁也不大。
“玉溪是我前几年新收的弟子,根骨难得,为人又进退有度,我考虑了许久,毕竟觉得他来执掌清山观 更能兴盛。”大典结束后,老观主盛情难却,又留凌虚多住几日。晚上便提起了新观主的事。
玉溪是老观主取的道号,俗名谢子奚。
凌虚与老观主相熟,便也不多避讳:“我见玉石几个对玉溪竟是敬佩有加。”玉石是老观主的大弟子,修为倒也不错,算起来玉溪入门最晚,本以为玉石会因此不平,但未料到玉石与其他师兄们竟对玉溪推崇不已。
老观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玉溪既然要执掌清山观,这师兄弟的关系自然也会处理得很好。”
凌虚不了解玉溪其人,只在大典上远远打量了几眼。见其面容清俊,处事沉稳,为人谦逊有礼,操持待客也很是细致。倒也不负玉溪之名,如今见老观主如此说凌虚便不再多言。本有事相问,可思量之下,终究未再开口。
倒是老观主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你可知袖云教?”
凌虚怔了一怔,不由皱眉道:“未曾听说。”
老观主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道:“确然,你许久未曾下山,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这袖云教主是个厉害人物,江北一带无人不知其名,无不惧其袖云教的名头。”
凌虚不由疑窦顿生:“此教却是什么来路?”
老观主摇摇头,道:“不知。”忽又对凌虚笑了笑,“俗世教派,也不必多管。你我多年不见,倒是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
凌虚见老观主今夜语气多变,更是疑惑。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老观主,却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只得将思绪收起,不再多想。见夜色已深,便就此终结了话题。
在清山观盘桓了几日,凌虚借有事离去。正负剑行于长街,见着不远处似有拥堵,便随手扯住一个路人相问,路人告知是贵女出行,故阵仗威严,将道路堵了个严实。凌虚微微皱眉,扭身进了右边一条小巷,准备绕路出城。没走两步就感觉有剑气从左上方袭来,这剑势汹汹却不带杀气,凌虚左右闪避了两招,忽得灵光一闪,不由笑道:“萧霆,不要闹了!”
“早呀,我的陵大掌门。”便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全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左边石墙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一时间,凌虚恍惚想起了与萧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
那一年的夏天到的早,不过才四月出头,这襄州大街上来来往往少年少女,早已将鲜艳的轻薄夏衫换上,满目缤纷。 还是太玄派首席弟子的凌虚奉命下山除妖,也不禁被琳琅满满的小摊吸引了目光,见着天色还早,忍不住想驻足买几个小物件回去让师弟师妹开心。
这一驻足,就坏了事。
凌虚左耳刚灌进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右耳却响起一阵爆喝:“好小子!你胆真够大的,竟敢在大爷我面前出现!”话音未落,凌虚眼前便伸过一只手,作势要抓他衣襟。
凌虚不欲与普通人动手,只是微微退步,避开了那只手。
“有几分身手!”声音的主人显然兴致大起,身形一动,掌风便横切至凌虚颈前。
凌虚微微皱眉,抬起剑鞘推开这一掌,同时以鞘代剑,鞘尖直点那人胸前三处大穴。那人急急扭身,避开鞘尖,左手化掌为爪直袭凌虚面门,希望逼得凌虚收鞘阻挡。凌虚面色不变,左手比诀轻击那人虎口,右手前递,鞘尖直逼那人而去。
那人左手虽只是被凌虚轻轻击敲,却好似教重锤狠狠砸了几下,心神剧痛,来不及反应,便教凌虚鞘尖抵住了咽喉。这几招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周围众人只觉得眨眼一瞬,凌虚便已制服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不问青红皂白的“挑衅者”,身形硕大,皮肤黝黑,髯须根根分明,身着青色短打,虽被凌虚用鞘尖指着,却毫不露怯地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凌虚咬上几口。
“阁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凌虚瞧着这大汉神色奇异,不由开口道。
大汉从鼻孔哼了一句,也不看凌虚,仰头道:“既然打不过你,大爷我无话可说。只可怜那姑娘,遭你始乱终弃,没处申冤,让你这衣冠禽兽逍遥在世,实在是世道不公。”
一时间旁观的路人顿时义愤填膺起来。“啧啧,看不出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却是个禽兽。”“可怜那姑娘,偏偏看上了这没良心的小子。虽然,确实挺俊的。”“俊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我看两眼我就能几天不吃饭,咋滴!”
听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议论,凌虚忍不住苦恼地伸手挠了挠眉心。他好言解释:“阁下一定有什么弄错了,在下今日才刚进城,之前一直住在山上,委实...”
“你尽管狡辩,花言巧语你岂是第一回?”那汉子冷笑两声,打断了凌虚的解释。
凌虚淡淡叹气:“既然阁下并不相信,在下也无话可说。”他收回剑鞘,也没什么心思再逛集市,提剑欲走。
“你准备就这般走了?”那汉子心知不是凌虚对手,只得发挥舆论攻势,在背后大声喊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凌虚停步回身,望了那汉子一眼。心知此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清白。他一向自诩俯仰无愧,也不在乎这区区误解。只是沉声道:“在下并未做过的事,自然不需承担。”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在一旁冷笑发声。
“兀那汉子,你却连伸张正义的对象都没弄清楚,也敢自诩侠客?”
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少年神情冷诮站在人群之外,此少年与他眉眼有七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少年轮廓略有些稚嫩,气质飞扬洒脱。而凌虚则更为成熟内敛。
这汉子目瞪口呆地望这少年,又愕然地回看了一眼凌虚,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少年又道:“你可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姓名?”
汉子喃喃道:“萧…萧霆。”
那你又可曾问过这位公子的名字?”少年又道。
汉子汗如雨下,摇头道:“不曾。”他自诩正义,以髯须客第二自居,却根本料不到自己居然寻错了人,若是凌虚身手不足,又不肯承认,他会不会一刀杀了他自以为的‘负心人’,还洋洋得意做了‘好事’?
凌虚见他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就算是在下,也料不到有这般相似之人。”
却又听见那少年冷笑:“憨货,果真是那姑娘求你过来寻仇的?”
汉子面白如纸,好半天才开口道:半月前,我因事赶往锦州,途中经过徐州,天色已暗便当夜在郊外一处山神庙歇脚,睡到半夜,却听见有女子在哭泣。
当时我也是好奇,便从神像后探出头,见那小姑娘年岁虽小,却通身富贵气派,花容月貌,绝不是平凡人家姑娘。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锦布包裹,手中捏着一根布条。那布条比较粗陋,仔细瞧着像是粗布衫上胡乱扯下来的。
我听她哭了半天,实在是有些烦躁了,便忍不住开口道:‘你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有什么好哭的。’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半天才道,‘是谁在那里!’
我一个粗俗的男人,若是这样出去并不合适,自然不肯吭声。便悄悄藏在那破神像的顶上。这乌漆墨黑的,那小姑娘绕了一圈也没找到我,显然被吓了不轻。
我只得又开口:‘你不必再找,你是看不见我的。’我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哭泣实在蹊跷,又见小姑娘提了一个包裹,心里只道,莫不是小姑娘年幼无知遭人骗了,无路可走所以欲寻短见。我想着有些禽兽惯爱对小丫头下手,不由得心下起了些意气。
于是我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为何独自一人来此,扰我休息。’我说的模棱两可,也有些装神弄鬼之意。
那小姑娘胆子也大,见寻不出我,我又未曾伤害她。反而又坐了回去,她幽幽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独自来此,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约了别人?’
我心里暗道,这小姑娘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年纪轻轻,倒是看不出来。可既然是私奔,为何又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我道:‘小娘子你孤身在外,太不安全,明早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没有出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才慢慢开口:‘你说得对,我除了回去,还能去哪里呢。’她的语气哀恸得很,连我都忍不住为她生出些悲伤来。
我忍不住道:‘你可需要什么帮忙,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觉得想做些什么事帮帮她。
‘这种事,有什么可帮的。’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就再也不理我。那一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再哭了。安静得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我却再也睡不着,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我也就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到天亮,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破庙,那动作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尽了,只是靠着本能茫然地行走罢了。我不放心,远远跟着,一直到见她进了城,才返身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情绪。等回到破庙,却见着地上丢着一根布条和那个小包裹,却是那姑娘昨晚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
我见着那布条上写着‘昨日已逝,万望珍重’。落款是萧霆。我又打开了那个布包裹,里面只有一些干粮和一张画像,画像绘着一个人。我想大概这个人就是萧霆。”
“所以你也不管事实如何,就认定了那人欺了别人家小姑娘,一路杀到襄州,大侠,你好大的侠气呀。”那少年讽刺道,“你拿了那画像,你可问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给你。”
“可…”汉子努力辩解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丢在那里。”他忽然恍然道,“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她是留给你的!”
少年面上浮现出些沉痛的神色,却又硬生生地止住,只是沉声开口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把东西还给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外面,第二天你跟着她我也跟着你,幸好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否则我一定就杀了你!”
汉子显然不明白,开口道:“可是,为什么你不在当时,找我要回来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没有解释。凌虚却开口解释道:“他不会武功。”
少年不会武功,若是突然出现要那幅画卷,必然要生争执,这汉子一心钻了牛角尖,又怎么会听少年的解释,动起手来,少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见这少年身形瘦削,衣衫也有几处破洞,显然囊中羞涩,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但他一人远远跟着这汉子,一直伺机要拿回这两样东西,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说明便足够解释。
或许那小姑娘对这少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岂是简单两句就能解决清楚。凌虚当时虽然不是很明白,等到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再想起萧霆望着那幅画像的神情,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痛苦。
讲青山观的前半截抛了很多线头出来,我觉得玉溪跟他师兄有奸情……后半段这个姑娘跟萧霆的故事花的篇幅大得不寻常,必有隐情!另外就是,这么多事情全部用汉子的口述写出来,有点打断叙述,而且汉子叙述的语气跟旁白也太像了,虽然感觉这汉子估计也就是个工具人,但还是看得有点出戏,明明他前面不是这样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