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在于这是一个有名的放逐之地。
却不知道萧霆为何来此。
与萧霆相见的第六日,凌虚与萧霆坐在临湘城的一家铺子里。铺子的老板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小心地用眼神瞟着他们两个。
这么几年过去了,萧霆越来越像凌虚,尤其是皱眉的样子。但与凌虚不同的是,凌虚让人觉得平和可亲,而萧霆却让人有些寒意。
即使那样相似的样貌 ,但熟知他们的人绝不会将两人认错。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这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凌虚端着茶,瞥了一眼装模作样擦剑的萧霆,开口道:“你来之前,说路上与我说,路上说到此处再说,如今到了此处,你可想好了准备到何处说?”
萧霆闻言笑嘻嘻地将剑放下,道:“我倒并不是有心要瞒你,只不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就不开口了。”
凌虚叹气道:“你至少要告诉我,我们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萧霆神色微收,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哑然,半晌才道:“若我现在扭身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萧霆摇头道:“不行不行,有人说要道歉,自然要有些诚意。”
凌虚皱眉道:“但你这般不明不白地将我拖来,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才是。”
萧霆竖起两只手指,赌咒立誓:“我保证,明天之前,一定让你知道为何来此处。”
凌虚皱眉苦笑,道:“我总觉得我应该生气,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好意思生气。”
萧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我叫你来,自然是正事。只不过,我们到的早了些。”
凌虚扬眉道:“早了些?”
萧霆道:“叫我来的人只说六月二十一到临湘城肖字铺子来,却未曾说明何事。”他解释道,“既然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凌虚心中觉得奇怪,隐隐觉得不详,却又找不到头绪。他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什么。
萧霆知晓凌虚想问自己的事情,但凌虚不问,自然乐得装聋作哑。却开口道:“你此次去清山观,莫不是想要找我?”
凌虚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善心大发想起我。”萧霆生出些好奇神色,道,“你的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些,所以更是好奇,什么事情竟叫你下山来。”
“清山观继任大典。”凌虚道,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会回去,虽然也曾叫人打听过,但,他们找不到你。”
萧霆微微一怔,道:“你叫人找过我?”
凌虚点点头,道:“他们说你去了锦州,后来便找不到了。”
萧霆眼底浮现些复杂的神情,却又装作低头喝茶,避过了凌虚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新观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虚道:“似乎是老观主新收的弟子,我原先不曾见过。”
萧霆笑道:“你觉得新观主怎么样?”
凌虚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道:“风度怡然,谦和有礼,据说道法也极为精深。倒也当得起清山观的新观主。”
“竟然可以得你这般称赞,有机会可要好好见识一番。”萧霆含笑注视了凌虚一眼,道:“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凌虚迟疑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不知道。”
萧霆惊异道:“为何。”
凌虚正准备开口,却听见门外一阵骚乱,就见着有好几个人连滚带爬进来。那几个人都穿着黑色的武士短打,腰上扎一条红巾,像是什么帮派的成员。
只听见他们几个边惨叫着“妖怪”“妖怪”边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身上竟冒出白烟,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堆白灰。一时间铺子里惊声大作,老板伙计都跑了个干净。
萧霆从椅子上一跃而去,便欲朝着那几堆尘灰而去,凌虚却一把扯住他,右手掐诀,一道青光击中其中一堆残灰,只见一道黑芒飞速窜出,便朝着凌虚面门袭来。凌虚面色沉着,左掌提于面门轻挡,就见着那道黑芒停于凌虚掌心前一寸之处。
“小心!”只听见凌虚一声低喝,那剩余的残灰之中又暴起几道黑芒直击凌虚萧霆两人而去。
萧霆右手一震,抬手抽出长剑,只见剑芒一闪,那几道黑芒均被斩落在地,瞬间化为埜粉,消逝不见。凌虚瞥见萧霆这剑招,瞳孔微缩,却扬手一抓,将面前那黑芒禁锢于掌心真气球之中。
萧霆凝神一看,却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全身墨黑,不掺一点杂色。若是在夜色之中,恐怕无人能够分辨。他惊疑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凌虚看了萧霆一眼,道:“这是妖气所化。”说着右手微微用力,便将蝴蝶掐灭于手心.
萧霆闻言眯起眼道:“妖气,这地方怎么会有妖气所化的蝴蝶呢?”
凌虚目光扫过萧霆的右手,却又将目光移回那几堆残灰上,开口道:“你来此处,是否与此事有关?”
萧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若说有关,但他仍旧未曾得到任何消息,若说无关,这刚刚到了肖字铺子,便发现了妖蝶杀人。
凌虚见萧霆不说话,也不再追问,只是皱眉道:“既然这家铺子的人都跑光了,多呆无益,倒不如去查查这几个人是在哪里招惹的妖气。”说罢便朝着门外走去。
萧霆警觉地环视铺子一周,未曾发觉异样的迹象,只得提剑跟上凌虚。
“我见闯进来的那几个人穿着一致,恐怕是什么门派之人,你可曾知道些讯息?“凌虚边走边侧头问萧霆。
萧霆知道凌虚生出些疑虑出来,却咬紧牙关不松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问什么。
两人在临湘城中转了几个时辰,也不曾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只知道这几个人从城东郊外而来,并不是临湘本地之人。
凌虚见天色已晚,便提议先休息,第二天再往郊外查探。
等各自回房,萧霆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笺。密笺在两人到达肖字铺子的时候,他已经从桌面下方的暗格中摸到了,只不过实在未曾料到会出现妖蝶。
他打开密笺,见上面道:七月初七,华灯之会。
潭州地处中南,气候潮湿。雨下起来总是细细密密的。天气若是凉爽,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可若炎热,浇上这要大不大的水汽,闷热得令人烦燥。
萧霆与凌虚在临湘东郊走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口腔肺部全是这潮湿闷热得水汽,凌虚还好,萧霆却有些心烦起来。他从腰间抽出水囊,一口气灌了大半,然后寻了棵树,便欲席地而坐。
凌虚微微皱眉,阻拦道:“这草地太湿,湿热侵身,却容易生病。”
萧霆满不在乎道:“淋几天雨都没事,怎么会怕这一点湿?”
凌虚见萧霆坚持,便不再阻拦。他见萧霆情绪有些不稳,也不多打扰,提剑四处走动,找寻其他线索痕迹。
那几名被妖气侵蚀的人,在进城之前毫无异色,但城中并无妖气,只有可能在城外沾染,而在城内被什么引发。
凌虚仔细回想昨日被自己禁锢的那一缕黑色妖气,恶而不凶,不曾沾染血煞之气,至少在那几个人之前,这妖气的主人不曾杀过人。但黑色妖气又为极恶,什么样的妖才会如此邪恶却又不靠血气滋养成型。
凌虚忽然想起清山观主曾经跟他提过的一件事。
人死若不气散,若地处阴煞,则易成僵尸。但僵尸成型极难,而若地势极凶极恶,则数十年便可出黑僵。黑僵之上为飞僵,飞僵可成旱魃。
旱魃若出,赤地千里。
但僵尸虽凶恶却只会散发尸气,不会有妖气。
凌虚心中一紧,直觉此事古怪,一时之间难以想象个中真相。正想得出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一回身却是萧霆。
萧霆见着凌虚回身,道:“我在那边等了许久,也见不到你回来。难道,你有发现?”
凌虚摇摇头,道:“此事透着蹊跷,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什么样的妖才会极恶而不凶。”凌虚见萧霆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开口解释道,“这世间万物有灵,若开了神智便能成精。甚至有些无意识的东西,若是沾染过久的人气,也会生出意识故而生怪。”
凌虚道:“妖修炼比人更难,人百年求道,而妖千年化人就是这个意思。修炼一事本就靠机缘,而也有夺取生灵的邪恶之法。邪恶之法修炼的速度极快,修为一日千里。但有灵智的被剥夺了生命则会生出怨气,附着于修炼者身上,这怨气日积月累便聚成煞气。越邪恶则越凶煞,血气也越盛。一般来说,极邪恶的东西一定伴随着凶煞之气。”
“你的意思是这妖气极为邪恶,但又没有杀过人?”萧霆道。
“至少不是靠剥夺生灵来修炼。”凌虚点头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不过有位前辈曾跟我提过僵尸一事,此事给了我启发。”
“僵尸?怎么说?”萧霆不由大奇。
凌虚解释道:“僵尸一般是因为人胸腔中有气未散,又遭遇刺激导致尸变。但地势越阴,则生成僵尸的可能性越大。若地处极阴极恶的凶险之地,甚至能孕出千年飞僵。”
萧霆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此妖很可能是吸收了阴厉之气,所以妖气邪恶而不凶。”
凌虚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萧霆,却道:“的确如此,只不过这种极阴极凶的地方,照理说不可能在潭州。”
萧霆不解道:“为何?”
凌虚思索了一会儿,解释道:“虽然我不擅长于观山望水,也知晓一点,能酝酿这般邪恶妖气的地方,地脉已经被彻底污染,方圆千里当一片穷山恶水,而此处,没有任何异常。”
萧霆道:“既然此妖原先不曾伤人,此次说不定是那几人不小心沾染到。我倒觉得不必担心。”
凌虚苦笑道:“这妖气太过邪恶,身具此种妖气之物,早已没有清晰明辨的能力,而且它所过之处,将会污染所经过的任何东西,水,兽,草木,引得那一片生灵发狂入恶,你觉得我是否应该担心?”
萧霆脸色微微发白:“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凌虚摇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临湘东郊没有被污染的生灵,所以我还不能确定。而且你我两人在此处转了几个时辰,没有找到丝毫妖气,要么此妖已经离去,要么它能够收敛自如。”
若是收放自如,只表示这妖更为可怕。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多想也是无益,只不过我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为何会在临湘城中发作。”半晌,凌虚又道。
“这样想来就更奇怪了。”萧霆道,“你我寻出城来,只因为这几人从东郊而来,城中又没有异样之处。若这妖气收发自如,那几人岂不更有可能是在城中沾染的妖气?”
凌虚闻言又看了萧霆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忘了,昨日你我打听到的却是这几人一路从东城门直往肖字铺子,在铺门口突然发作的。”
萧霆先是不解,突然脸色难看起来,道:“凌虚,你有什么事自可以直说,又何必说不痛快!”
凌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萧霆怒极反笑:“这几人一路直往肖字铺子而来,正好我又对你说有人叫我等在肖字铺子,你便联想到这几人说不定是来寻我,而昨日你便问我我是否认识这几人,我却否认了。你既然怀疑我,又何必梗在心中,不愿痛痛快快说出来!”
凌虚见着萧霆发怒,却也不急,只是慢慢解释道:“我并无如此想法。你既然叫我来帮忙,又拖我来肖字铺子,便是不怕我知晓你与何人见面。所以你若与这几人认识,自不必瞒我。你说不认识,我信你。”
萧霆怒气未解,道:“那你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凌虚淡淡一笑:“你既然教我坦然那我便问了,你拉我来潭州,是有事求助,还是找理由拖住我。”
萧霆闻言身子一震,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将视线移开,语气也变得微弱起来:“你为何这么问?”
“我虽与你不过见过两次,但我看你一向好强,能解决之事绝不会求我帮忙,解决不了的事,恐怕也不会求我帮忙。”凌虚淡淡道:“何况你若非请我不可,那自然是逼不得已,但看你一路怡然自得,倒也不像什么麻烦事。”
萧霆越发不自在,咬牙切齿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说不问?”
凌虚微微一笑,道:“我并不确定。但是你说此事要到肖字铺子等消息,可发生了妖化一事,你一是震惊,说明这妖化之事不在你预料之中,二来我出去寻线索,你头也不回跟与我,之后也不曾再提肖字铺子,若是真等消息,怎么会消息也不等便离开那处。要么你已经拿到消息,要么就是原本就没有消息。”
萧霆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道:“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明辨是非,不将我与那妖怪看作一伙!”
凌虚忍不住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霆闻言抬头注视凌虚:“是,我是故意拖着你!现在你可以回你的太玄派去了!”
凌虚道:“妖化一事还不清楚,我还不能回去。”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凌虚还是没说下去。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安抚一个人。
萧霆闻言颓然地叹了口气,道:“真滑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凌虚道:“我从未这样认为。”
萧霆道:“你真不会安慰人。我几乎觉得,你当年说请客谢我替你解释这一番话是你说的最好的谎言了。”他见凌虚似乎要开口,却打断道:“我人生前二十多年,对我不好的人太多,对我好的人又太少。你算一个,她也算一个。”
凌虚不知道为什么便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比我大一两岁,是个性格有点坏的大家小姐,虽然凶巴巴的,却很善良,也不会因为我穷而看轻我。她为我画像,还偶尔资助我,又顾及我的面子绞尽脑汁撒谎。在此之前,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后来她找我要我带她离开,我知道她不过是一时之气,她只不过是对她父亲的反抗,她其实比我想的更明白。所以我给她留言,让她放弃,她也知道我的意思。”萧霆缓缓道,“但我舍不得那幅画,那是唯一证明这个世上曾经有人在乎过我对我好的证明。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对我好了。可是,突然有一个人说拿我当朋友,还细心替我考虑。”
凌虚闻言心微微一紧。
“可是那个人失约了。”萧霆定定地看着凌虚,“从那时起,我就当他死了!我下定决心,既然他如此惘顾一个人的信任,那我一定要他后悔!”
“可是…”萧霆忽然淡淡一笑,笑意里夹杂些痛苦与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下定了决心,可是那人一说对不起,我就怎么都不忍心责怪,怎么样都怪不起来了。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可恶!”
“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明明想好要这个人也尝尝被人欺骗的滋味,结果就是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萧霆叹气道,“你听见我一句话便愿意与我去潭州,那一刻,我突然为欺骗你感到后悔。我知道你不确定我对你是怨恨还是什么,可你却愿意信我。”
“你明明疑惑我的修为,疑惑我为何知道你是太玄掌门,疑惑我如何得知你在江州,但你一句都不问。”萧霆道,“凌虚啊凌虚,明明错的人是你,你却让我觉得我错。”
“我真想讨厌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萧霆轻轻舒出一口气,道,“算了。”
良久,凌虚才道:“这么多地方,你为何偏偏选中潭州?”
萧霆淡淡一笑,透着淡淡的落寞:“潭州,是我娘的家乡。她曾在七月的集会上与我爹相识,她希望我有机会一定要来一次。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来罢了。”
凌虚闻言忍不住笑道:“今日才二十二,你准备用什么理由将我拖到七月?”
萧霆一惊,看向凌虚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妖化之事比较麻烦,看来我不得不在此多停留数日了。”凌虚说得认真,眼神却有点游离不定,“这妖物极为厉害,恐怕还得你留下帮忙不可。”
“你手下几百太玄弟子,又何须我来帮忙。”萧霆心中微喜,却故作推脱。
凌虚看了一眼萧霆,仍是一脸诚恳:“此处离太玄太远,他们赶过来也需要一些时日,只得劳烦大侠多多担待了。”
“勉强,勉强勉强吧。”萧霆沉吟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同意了。
夜色幽深,乌云蔽月。
街道上隐隐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萧霆缓缓坐起身来,眼睛在夜色之中亮得吓人。
他床前单膝跪着一名黑衣男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萧霆轻轻开口:“你倒是很准时。”
“属下不敢迟到。不知尊上计划可还顺利?”黑衣人的声音很哑,似乎极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凌虚?”萧霆缓缓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我想,他应该是信了吧。”九分真一分假,将自己最深处的情绪都扒出来给人看,怎么不信呢?
可是真疼啊。将隐秘的恨重新翻出来,还要装作放弃的样子。真疼。
黑衣人道,“他若是信了,此事便成了一半。”
“我倒希望襄州不要坏事,否则教主可就又要不高兴了。”萧霆冷冷道,“教主是不是已经出关了?”
“是!”黑衣人道。
“那你也替我给教主带个消息吧。有些事还是未雨绸缪得好。”说着萧霆将一样东西扔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将东西往怀中一放,行了一礼,整个人往后一退,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萧霆起身下床,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那股冷意从喉头一直在贯彻到胸腔。
“凌虚……”
月亮缓缓从云雾后探出身来,月华倾泻,映出萧霆赤着的上身。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从腰间一直盘至右肩,青黑色的纹身透着浓重的死气,显得狰狞而邪恶。
这一段剧情推得好快!萧霆果然在搞大事情,不过凌虚应该也不是完全没猜测吧,这两人势均力敌才有看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