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尘聆 </p><p>评论：皆可 </p><p> </p><p>村口女儿比花娇，乌发迤逦长山腰 </p><p>苦事难事绕一绕，笑口常开乐到老 </p><p> </p><p>“陆仟，我们别再骗村民了吧？”白衫红裙的少女立在崖边，如瀑乌发被山风吹起。 </p><p>“你不想你的家人复活了吗？”不远的青年同披白衫，垂下眼，“或者说，你不想我活着了吗？” </p><p>少女将长发拢起，虚捏在手心，她蹙眉，“可是……” </p><p>“他们快乐，你也快乐，”青年停顿，“我也快乐，这样不好吗？” </p><p>灰黄天空中雪花一片片落下，零星飘于少女深黑如崖底的发上。 </p><p>“你忘记第一天时，我们是怎么约定的了？”陆仟向少女伸出手。 </p><p>他轻柔道，“别想太多，回家吧。” </p><p> </p><p>开春的时候，山杜鹃红透半边长山。 </p><p>长山脚下的无名小村太破，却有很多空屋——便是陆仟这年打算定居的地方。 </p><p>也许因为杜鹃过于明艳，他突然觉得活着很无聊。 </p><p>于是这天傍晚，他随便刨开一座新坟，拿灰土捏了个人。 </p><p>他捏得仔细，有鼻子有眼，还拿颜料仔细上色，唯独这土黑得通透，不像那墓边杜鹃闹眼，就被他保留下来，做成头极长秀发。 </p><p>泥塑的名字懒得取，照旧用墓碑上一样随便的王花。 </p><p>此后他拔下根自己的头发，将发夹在拇指上，拍手合十双掌，念念有词一通，然后绕在这不过像睡着的泥少女皓腕上。 </p><p>那泥塑悠悠然睁开眼，颇有些迷茫。 </p><p>“王花啊，你有什么心愿？”陆仟不给她反应机会，即刻便问。 </p><p>“我想给爸妈治病……”她看向蹲在墓碑边的青年呆愣几秒，条件反射回答。 </p><p>“这样，但我想你爸妈应该已经也入土了，”陆仟指向那并列的几个坟包，“不过这些村民倒不错，居然还管埋。” </p><p>“不如换成你帮我些忙，等时候到了我帮你把爸妈一块捏活——”他慢条斯理掸干净手上余土，“你们就可以团圆了。” </p><p>“快说‘好’吧，留给你我的时间都没那么多，一会你就得变回泥巴了。”陆仟听到对方几乎微不可闻的答应，才笑着起身，伸手去拉那半坐在黑泥地里的少女。 </p><p> </p><p>王花走路不时会同手同脚，且总是发呆出神。 </p><p>这很正常，陆仟想，难道还能指望几掊骨灰抟土制成的泥塑，立刻重回血肉之躯的机敏。 </p><p>好在他的忙不需要机敏，反倒是人越木，越合适。 </p><p>在小屋外支起乱画经幡，招摇写上一笔行草，逢人就表情神秘宣传。 </p><p>说只要和长山娘娘许愿，便可以心想事成。 </p><p>在这种小地方，总会有几个爱看热闹的，信或不信，乐于撺掇别人去试。 </p><p>这厢陆仟给少女披上白衫，将那头长发一梳，蜿蜒绕过房间四角，又收回至王花端坐的木塌。而少女只是看着门口漏进屋的半束光出神，任凭陆仟摆弄。 </p><p>首位来客是个老妪，脸上皱纹纵横，干瘪如死去多年枯树之皮。 </p><p>她见家徒四壁，仅有一床的空屋，半点不觉奇怪，只肃然起敬神仙果然不必睡觉吃饭。 </p><p>“来，拿着这截头发，夹在拇指上，”陆仟剪下一小段王花的发，递给老妪，一边空手示范，“像这样拍两下合掌，心里默念你的愿望吧。” </p><p>尽管没被要求，老妪还是虔诚朝床榻跪下，闭上眼嘴唇翕动。 </p><p>“好了罢？”陆仟侍立旁边，得到老妪点头后，转而对王花一作揖，“长山娘娘，请施法。”他表情很是谦恭，王花只是将目光从渺远处收回，不解歪头。 </p><p>“好了。”陆仟舒展眉眼，帮老妪将发戴在手上。 </p><p>“过几天，你儿子就会回来了。” </p><p> </p><p>人们说长山娘娘神得很，村口老寡妇的儿子不出几天当真现身，还和她讲过段时间就接其进城。这都失踪多少年杳无音讯，居然还可寻得，那其他神通更不必说，小空屋的门槛外顿时来客络绎。 </p><p>这村庄虽小，倒是人人都有些心愿，何况长山娘娘慈悲，竟不收受财物。 </p><p>有些来者不好意思，会带些蔬果，又不敢和神仙神使多言，统统堆在门边，渐垒成座小山。 </p><p>奇怪的是这葡萄杏李多日全无腐烂迹象，传言就更神了，引得邻近村子也有跋山涉水而来，只为求长山娘娘一根许愿仙发。 </p><p> </p><p>天星初上，合上门扉，陆仟知道王花想问他什么。 </p><p>“四十九天已过，想必你已经记起前尘往事。” </p><p>“没错，你就是死了。”陆仟语气平淡，似乎觉得这些不值一提。 </p><p>“那许愿又是……”少女从床榻起来，将长发一点点收回，编盘到身后，她表情已如常人，犹豫语气却和开头无二。 </p><p>“当然是假的，”陆仟袖手，啼笑皆非，“不过送他们段虚假记忆而已。” </p><p>“但人吗，总会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拿火石打亮白烛，烛火幽微，硬得他面庞影绰，如刀削斧凿，“此外我就抽他们几缕魂魄，对日常也无甚大碍——毕竟这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p><p>他突然转头，定眼看向王花，“你不会要放弃吧？” </p><p>“如果停下……会怎么样？” </p><p>“很简单啊，你会死，我会死，然后你的父母，嗯，还是死着。”陆仟波澜不惊，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有趣，提了一下唇角。 </p><p>“不过其实死也没什么，”他抬头，看向破破烂烂的房梁，“这屋子真差劲，说不定还没棺材强。” </p><p> </p><p>少女的手又冰又凉，确实像个泥塑寒冬该有的样子。 </p><p>她和陆仟一言不发，只是在逐渐变大白雪里缓慢行进着。 </p><p>大年三十的爆竹杳杳炸响，陆仟突然道：“一年又过去了。” </p><p>“如果你要活很久很久，”他继续说，“你会觉得害怕吗？” </p><p>“应该会吧……为什么这么问？” </p><p> </p><p>长山娘娘不见了，村民说，神使讲她已经功德圆满，原地飞升。 </p><p>神使说他修行不够，尚需要四处游历，马上也要离开此处。 </p><p>村民各个垂泪，不知是为了一年受恩，还是一年后不再能受恩。 </p><p>冰封小径上，陆仟独自行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p><p>有人问他，如果要活很久很久，是否会害怕。 </p><p>他怎么回答的？ </p><p>哦，他说，他死得窝囊，巴不得能活着弄死那些把他杀害的人。 </p><p>可是后来，他却没有实现这个心愿。因为那些人已经死了。 </p><p>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p><p>于是那个问他问题的人就笑起来，活着也什么都没有。而且你还没在做善事，难道不亏心？ </p><p>你都不亏心，我为什么要亏心。他觉得好笑。我还想活着呢，再说让人做梦还不算善事。 </p><p>行吧，反正你已经学会我所有真传，我是终于可以去地底了。 </p><p>不过等我死去，你必须得找一个人继承这门，才能死透。那人已经躺好棺材，还在喋喋不休。 </p><p>别废话，快死。他不耐烦。 </p><p>哎，身为泥塑，不由己啊。那人长吁短叹，合眼后刹时整个变得生硬，“咔擦”碎为齑粉。 </p><p> </p><p>所以他把这个秘密告诉小姑娘，让她自己选。 </p><p>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活着做些无伤大雅的骗局，却还是喜欢森冷地底呢？ </p><p>他帮王花合上棺材，嘲讽想道，可能她牵挂的人在地底。 </p><p>可惜，那下面只有他讨厌的人。 </p><p>所以宁可在这世界上，无所事事，无悲无喜。 </p><p>绝不是有那么点歆羡，所以不忍这些人一块无所事事地活着。 </p><p>就像这人间无数客，不是泥塑，胜如泥塑。 </p><p> </p><p>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