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千城 </p><p>评论：笑语/求知 </p><p> </p><p>  </p><p>  </p><p>  </p><p>  </p><p>  </p><p>  </p><p>“那场天灾之后……人类文明便进入了新的时代——支零破碎的时代。” </p><p>老人说。 </p><p>活下来的人们都是幸运的，他们所在的地区相信了关于天灾的预告，尽可能地做足了准备，但当他们最终撑过那段最黑暗的时期后，幸存的人口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p><p>“就像前几日我告诉的那样……文明被割裂开了，所有旧时的通讯手段都成了博物馆里的历史，那些尘埃——那些铺天盖地的碎屑，即使几百年过去了都没有完全沉淀下来。孩子，你不会喜欢保护罩外的世界的，在那儿只有荒野，各种各样的荒野，和旧时代的遗物，铺天盖地。” </p><p>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依旧躺在那张病床上，或者说，被固定在那张病床上。 </p><p>他像一只被蛛网缠绕在正中间的昆虫，早就不再有挣扎的力气，但与昆虫相比又大有不同：这些繁乱的管道与监测线路从来都没想过要了他的命，而是维持着他脆弱的生命，日以继日。义体植入率早在五年前便再也没有变动过了，老人是最固执的那批，一次又一次拒绝医疗系统提出的好意。他的左腿与半个右胳膊多年前就已经因为坏死不得不移除了，双眼也早已失去了感光功能，所以进门时我故意迈重了步子，好让他提前知晓。 </p><p>“你见过横躺了数百米的金属残垣吗？资料显示那曾是旧时代的骄傲。用钢筋与混凝土造就的巴别塔，每当晚上便会亮起无数的霓虹灯，即使是漫天星辰也无法掩盖它的耀眼光芒。我尽力去想象了，但却依旧没法描绘出它曾经的模样。孩子，星辰是什么？旧时代的星辰，与保护罩晚上投影的那些，会是一样的吗？我的小队在那座巴别塔的残骸边停留了几日，因为翻找到了一些印着文字的破碎石块，可惜直到最后都没有读懂其中的含义。” </p><p>“是因为它不是我们的语言吗？”我坐在他的病床边，忠实地记录下他所述说的每一个字。 </p><p>老人微微摇了摇头。 </p><p>“不，不能这么说。我们对比出了那上面大部分的文字，但组合出来的句子却生涩无比，像是他们原本毫不相关，只是被某个闲得无聊的人硬凑在了一起。我也试着让我们下一个到达城邦的人去辨认了，我们几百年曾是同一个族群，但他们也没有得出结论。在这一路上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城邦。是的，我知道资料上说他们的正是名称是人类聚集地，不用忙着纠正我，但我更喜欢城邦这个名字，这是我从一本古书上看来的，一本历史书。” </p><p>“据我所知，您在刚回到这里时，总是喜欢泡在图书馆里。” </p><p>“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唉……那时我和我的老胳膊老腿还没说再见，眼睛也能看着些东西。” </p><p>“现在也依旧可以，先生，只要您愿意接受——” </p><p>“行了。”老人生硬地打断了我，“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不用再劝我了。我当然知道那些义体的好处，但我不想让机械成为我的一部分，永远不想。在我彻底看不见前，这里还是有护理师在的，至少有人能陪我说说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的？连那些护理师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些冷冰冰硬生生的东西——机械！全他妈的是机械！” </p><p>医疗系统发出了警报声，我没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但大概可以理解到这是他情绪突然过于激动而导致的生命指标报警。紧接着，床边的机械臂移动了起来，往某个管路中注射进了什么，老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p><p>医疗系统的语音在病房里响起。 </p><p>“请注意您的情绪，先生，过于激烈的情绪反应不利于您的身体健康。注射已完成，您将于五分钟后恢复理论最佳状态。” </p><p>我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五分钟后，老人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他已经恢复了。 </p><p>“该死，我忘了还有这玩意儿了。” </p><p>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但情绪已经平复了。 </p><p>“你……还在吗？” </p><p>“我还在这里，先生。”我立刻回应，“在注射前您讲到了‘城邦’这个话题。” </p><p>“哦，城邦，城邦……我们继续说下去吧。”他的两片嘴唇上下蠕动着，“我们的工作，就是联络这些城邦。” </p><p>这是我们这些信使学习到的第一个知识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旧时代的通讯手段在保护罩内尚且能用，但在保护罩外的废土上，那些信号发射器便成为了最没有用的东西。城邦与城邦之间想要保持联系，便只能依靠各自每二十年派出的“信使”。但这是个绝对的辛苦活儿，至少资料是这么体现的。 </p><p>“离这里最近的城邦在东南边，我们的文化相近，至少在我去的那次，还可以勉强理解互相在说些什么。那是我信使旅途的第一站，我们得到了热情的欢迎，还有满当当的补给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但没想到这已经是旅程的巅峰了。不是所有城邦都掌握了从那些尘埃中汲取能量的方法，孩子，我们的前辈们曾经尝试着将理论带给他们，但其中的大半没有撑到那一天，剩下的也几乎无法理解我们的文字了。” </p><p>“我在资料上阅读过这些历史，先生，信使的在联络之外的任务便就是统计其他人类聚集地的数量与质量，以及寻找如何可以长远生存这个问题的答案。” </p><p>“长远生存？不，不，那是不可能存在的……”老人颤抖了起来，“不可能……我们……答案……” </p><p>他的生命指征又波动了起来，医疗系统再次发出警告，一次新的注射。 </p><p>我端坐在床边等待着老人从波动中恢复过来。 </p><p>“您刚刚是想表达什么？”在老人再一次恢复平静后，我发出疑问，“您已经找到答案了吗？可我在资料中没有阅读过有关这些的描述。” </p><p>“答案……我给他们了，不只是我，恐怕我的前辈们也是这样。但那些大人物们不愿意去相信，认为我们所记录下来的东西是荒谬的，不现实的——我明明给了他们问题的答案。信使的工作毫无意义，就如这个问题本身——我们想要在城邦之外找到一个最有参考价值的存在，但如果真的找到了，但又发现它的走向与自己所想象的那般美景完全不一致，那该怎么办？” </p><p>“我不明白您在表达什么，不过您刚刚提到的‘最有参考价值的存在’，是那座‘翡翠城’吗？” </p><p>“如果你们现在还在用这个名字指代他的话。” </p><p>但这里有矛盾。那座“翡翠城”是信使们所造访的人类聚集地中唯一一个比这里科技发展水平还要高上不少的地方，可以说是已经处于所有文明碎片的顶端了，所以才被这里认定为‘最有参考价值的存在’，并以它为蓝图努力追赶着。出于谨慎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相关资料，这个人类聚集地已经连续几轮探访都没有留下记录了。 </p><p>记录的缺失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事情。这里每二十年才会派出一批信使，数量有限，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回来。那些不能归来的信使便带着他们的到访记录永远地留在了废土之中，如果运气好，几年或者几十年后会被他们的后辈带回来。但资料库里也是存在需要权限才能阅读的情报的。 </p><p>“难道说……您造访过那儿？” </p><p>老人打了个哆嗦，看起来是这样了。 </p><p>“那是我去过的最恐怖的地方。”他轻声喃喃，“直到现在它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彻夜难安。” </p><p>“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今后我们会更加关注您的睡眠状态。”医疗系统插话。 </p><p>恐怖。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被用在形容人类聚集地上。也不是有因为资源短缺或者疾病而陷入混乱的聚集地，但资料一般只会用“灾难”去形容它们。 </p><p>“恐怖？为什么这么说？” </p><p>“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去回忆这些……” </p><p>老人叹了口气。但向信使后辈讲述职业生涯中的一切是前辈们应尽的义务，老人只是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下去了。 </p><p>“翡翠城不是我们小队的最终目的地，只是路上的一站。在可以看到他们的保护罩时我们已经啃完了最后的干粮，我还记得当时队长脸上的欣喜。三天的路程，我们只花费了两天半就到了。他们依旧留有我们城邦信使的同行讯息，在信物的带领下，我们顺利地穿过了防护罩。” </p><p>看起来，关键的马上就要来了。既然老人用“恐怖”形容了这里，恐怕他是看到了什么超乎人类心理承受能力的东西。我快速地做出了判断，难道在失去联络的那些年里这里终究还是闹了饥荒，导致了食人事件？ </p><p>然而我的猜想立刻被否定了。老人看到的翡翠城与前辈资料中的完全一致——宽敞的大道，比这里还要贴近记录中“自然”状态的绿化，街头闪烁的招牌与各式的音乐。他们饿极了，想都没想便走进了最近的餐厅。信使的信物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免费地美美吃上一顿。餐厅窗明几净，服务型仿真人偶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尽管语言不通，但也很快从后厨拿来了满满一桌食物。 </p><p>“我不明白这里哪儿恐怖了，先生。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p><p>“我们当时也这么认为，还在想着不愧是翡翠城，就连人工智能都比我们这儿的先进了一大截。饥饿与疲惫让我们的大脑变得迟钝了，孩子，在吃饱喝足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p><p>“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我们坐在最靠街道的卡座上，店里是欢快的音乐，桌边候着随时准备给我添水的人偶，但店里的顾客只有我们——或许是因为这家店并不是很受欢迎呢？但窗外的街道上也空无一人。这时我们才想起引导着我们进入防护罩的是无人机，本应是关卡的地方也空荡荡的。” </p><p>“于是我们出去了，服务人偶礼貌地把我们送出门外，他的同僚们开始清理桌子。我们以为是这天有什么重要的活动，市民全部去了类似于广场或者礼堂的地方，于是分头四下寻找。没有……完全没有……就像是一座城市的人都凭空蒸发了，但所有的一切都维持在他们蒸发时的模样。” </p><p>“我不是没见过空荡荡的城邦——破烂的，生锈的，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我们完成了记录后便离开，连头都不回。但这里不一样……你明白那种感受吗？这里整洁无比，连行道树下都没有落叶，所有的墙壁与窗户都被擦得透亮。半开着窗户的汽车停在路边，保养非常好，甚至可以再开动起来。这里什么都是全的，都是完好的，就是完全没有人的存在。” </p><p>“或许他们搬到地下了。”我说，“资料中提到过，有因为地上环境不适宜人类居住而搬迁至地下的人类聚集地。” </p><p>“不适宜？如果那儿还不适宜，那我看这里我们也都别住了。在和队友们分开后，我便朝着记录上是居民区的地方去了。这时我看到有人在路上行走——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吗？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便已经把我带去了那儿。只是一走进我便反应过来了，那依旧是个人偶，大概是居家服务型的，但我的希望依旧没有完全消失——它推着一辆婴儿车。” </p><p>“我们和他们语言不同，孩子，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明白我想看看那个婴儿，好在这些人工智能应该被输入了不对信使产生敌意的指令。他点了点头同意了，将婴儿车上的遮罩缓缓掀开——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p><p>一些液体从老人的眼角处渗出。 </p><p>“那里没有婴儿，孩子，只有一具白骨躺在那儿。人工智能小心翼翼地把它抱了出来，揽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温柔地哼着歌。这个城市的人死绝了，没有了，都不在了，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我们没有找到原因，或许就藏在那些被前辈带回但又被锁上的资料里。我能做什么呢？我对那个人偶点头微笑，注视着它将那具白骨放回婴儿车里再遮上纱罩。它离开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集合地点。” </p><p>“请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先生，这对您的健康不利。” </p><p>我扫了眼监视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到临界值了。作为后辈，我觉得我有义务去提醒他。 </p><p>“听到了这些，你还在和我说这个？” </p><p>这是这几天来，我第一次被老人质疑。但我的提醒还是起效了——老人大口地呼吸着，监视器上的数据缓慢但平稳地降了下去，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老人是不想再被打上一针才这么做的。 </p><p>“所以，你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了吗，孩子？这座城邦一直将翡翠城当做自己发展的目标，未来的方向，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如果这座城邦都只能落得这个结果，那这么多年来我们又在做些什么呢？我们做的事情……信使……还有什么意义呢？” </p><p>“一定会有意义的。”我说。 </p><p>定时器响了，在它发出声音之前我便站起了身，最后的聊天时间结束了。按照医疗系统的演算，这是老人可以承受住的最大说话时间，他的身体已经岌岌可危，而我却让他在这段时间里不得不接受了计划之外的注射，实在是不应该。我向医疗系统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p><p>“你要走了吗，孩子？”老人的听力依旧足够敏锐，“你……还会回来吗？” </p><p>“我想应该不会了，先生，我已经完成了与您谈话的程序，今天下午，我与我的同僚们就要出发了。” </p><p>“出发……出发……”老人不停地念叨着这个词。 </p><p>“是的，出发。”我回应他，“希望我们还有能见面的一天。” </p><p>“我恐怕活不到那一天了。”老人苦笑，“虽然我依旧想说，信使的工作其实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 </p><p>他深吸一口气。 </p><p>“祝你好运，孩子，在此永别了。” </p><p>我很想告诉他他的生命在医疗系统的监控下绝对还可以维持非常漫长的时间，但数据分析提醒我，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说。我与老人告别，刚出病房，便将方才的讯息上传，共享给了我的同僚们。 </p><p>半个月之前我们才刚刚诞生，短短的时间里我们便完成了作为信使的所有能力考核，与完成信使使命回归聚集地的人对话是这项程序的最后一步——所以我们必须尽全力保持他的生命力，不然这套培育新信使的流程便会出现无法补救的bug。我大步离开医院，我的同僚们正在关卡处等待着我的归队。 </p><p>今天的聚集地依旧安静而整洁，清扫系统正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与记载中的翡翠城相比这座聚集地更倾向于将资源花在更实用的地方，因此一路上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广告版或者音乐，一切都走的极简路线，于是入口广场上的那块大屏幕便格外显眼。 </p><p>这块屏幕是前任市长为了提高市民义体植入率而设立的，合适的义体可以提高人生存与工作的能力，且机械的维护与保养可比肉体简单得多。那上面的数据已经有五年没有再变动过了，每次路过时，我都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p><p>真是的，如果前辈可以听进医疗系统的建议就好了。我扭动着可收缩手臂，将步行速度调快了30%。只要他退让那么一小步，这里的义体率便可以达到完美的100%。而现在，一个红红的圆圈正悬挂在屏幕正中央，每一个像素点都饱含着来自那项政策失败的不甘。 </p><p>我看了它最后一眼，这是我离开聚集地的保护罩前，记录下的最后画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