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责:无声
「上面」哪里都好,唯有一件事总叫我耿耿于怀——我们所能见到的所有环境,都是模拟出来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者真的是这样,平日里有工作的时候还好,一旦肩上无事,我总会不自觉地怀念起真正的夕阳。
日本个说法说黄昏时刻是逢魔时刻,每到黄昏时,容易看到精怪或者逝者,其实在我看来,大概就是因为天色昏暗,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站在自己面前,故而将所见到的东西都视为普通的陌生人类来对待。我以前说不上是无神论者,但也不觉得神秘事件会降临在我自己头上。
但我的人生,的确是从那个黄昏而改变的。
那天下午的时候我在路边看到了一只死掉的鸽子,血从它的嘴边渗出,凝固在被火烤炙的地上。我站在它面前转了两圈,思考了几分钟,给我在鸽舍工作的舅舅打了个电话,找附近的店家借了个塑料袋,带着它去了鸽舍。
舅舅后来和我说,根据鸽子脚环上的编码来看,这只鸽子应该来自于别的省份,因为实在找不到主人,只好他们埋葬了它。
我那个时候没太多想,把死掉的鸽子交给舅舅就进了鸽舍,鸽舍内部空间不小,夕阳照射进来不算太刺眼,但我眼睛向来光敏感,遮着眼往前看的时候,只看到一点赤色的亮点,它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我看不太清到底是什么,却感觉到内里传来的审视意味。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敢动弹,一直到天色黑下去,舅舅来喊我,打开了灯,我才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白鸽。
这场无言的对峙终于被打破,她转了转脖子,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扇了扇翅膀,擦过我的肩膀,飞到了一旁墙壁上伸出的短枝上去。而我一时茫然,总觉得被她的羽间触碰到的地方在发热,但伸手摸去又觉得什么都没有。
我总是无法忽视直觉告知我的那些东西,哪怕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但我还是向舅舅讨来了她,我叫她,「夕纪」。
我在这之前并没有养过鸟,但好在夕纪并不是普通的鸟,她几乎不需要我为她提供些什么,好像一切她自己都能解决。我隐隐觉得她是有智慧的,我同她相处得越久,就越能理解她想要表达些什么,但一直没有办法证实,一直到「那天」。
其实在那天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焦躁同不安,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气候太糟糕的缘故,但她的反应又叫我总觉得不只是这样,一直到那天世界改换,我第一次直接听到她在对我说话。很难说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是入了魔,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跟随她逃离崩坏的下界。
其实来到上面后,在独处的时候,特别是昼夜交替的时候,我总在想,这个没有黎明与黄昏的世界,真的是我想要的世界吗?诺亚的运力有限,平时的自然模拟已经十分吃力了,为了节省能源,中心委员会一开始就将黎明或者黄昏的运行程序删除了,天亮和天黑都是一瞬的事情,这固然省下了能源,但总叫我觉得没有实感,它们就在那清晰地提醒着我,一切都是虚假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足够贪心,又想要拥有真实,又不愿放弃安全和平和的生活。和我不同,江来到上面后倒是很快地接受了现状,她甚至同一只叫青青的狐狸签订了契约——真想不到,原来也有这样的人的,能在此寻找到了她的真实的人。
『你在后悔吗?』我心底传来一句话,那是夕纪的意识。
我自然不会觉得我在想的事情能够瞒得住我身侧的如此机敏的她,也没有想过要瞒她,不过她这样直接来问我也叫我有些惊讶,按照她的性子而言,我以为她会对此沉默的。我摇摇头,组织了一下语言,回复她:“说遗憾是肯定有的,可说到后悔倒也不至于,我既然选择了一条道路便没有回头再选的可能。”
『只是没可能吗?』
我又沉默,她很少会表现得如此尖锐,又或者这并不是尖锐,只是因为我难以回答,所以显得结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兴许是退一步要跌落得粉身碎骨的恐惧,又或者是不愿反悔的倔强,或者是连我自己也无从说起的烈火烹油般的那些隐秘心思,向前是锦绣成空或是一片坦途我不敢确认,向后是粉身碎骨还是回归自然我也不敢赌,这些无根源的一切让我立在原地受火炙,千言万语在嘴边盘旋,最后落为了一声叹息:“我无法预料明天我将会如何想,我自然也不敢那么笃定地说未来一定是怎么样,但在这一刻,我能够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它在说,我不愿背约,我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那个可能。”
她没有再说话了,窗外传来扑扇翅膀的声音,我打开窗,夕纪从花园里飞进来,落到我肩膀上的那一瞬,外界暗下去,到了黑夜的时刻了。
与此同时,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