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夜雀子     </p><p> </p><p>评论：随意   </p><p> </p><p>“王总，您真的打算继续提升‘良心贷’的额度吗？” </p><p>“是的。”面前的男人点了点头，浓重的黑眼圈和熠熠生辉的双眼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 </p><p>“良心贷”——顾名思义，就是指借用良心的贷款，这是我们公司的一项特殊业务。借用了良心的人有两种还贷方式，一种是还大笔的金钱，另一种则是用少量金钱和大量“良心值”来抵债。 </p><p>这一眼看上去是赔本的生意，但是既然有市场，自然就有对应的需求。 </p><p>最初来办理这项业务的大多是被其他人带来或者逼迫来的私人客户，这些客户通常都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家老人/孩子/妻子/丈夫/天天说我没良心，我被他们说烦了，所以来办理一下让他们闭嘴。” </p><p>反正这项业务手续费也不贵，所以他们的态度也算预料之中。我们这群业务人员一度担心这些“没良心”的家伙能不能如期还贷——结果而言，是我们多虑了。 </p><p>因为“有良心”的人会自己还贷，即便本人不愿意，曾经逼他们来的人也会主动缴纳费用，甚至要求提升借贷力度。 </p><p>一位被家暴的女士办理业务时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能用这点钱换得安宁的日子，我觉得很值得。” </p><p>总之，从我们客户回访的结果来看，绝大多数的借贷者表示自己的待遇提升了、而他们的亲密关系成员则表示内心得到了更多的满足。随着客户满意度的提升以及客户量的增加，这项业务最终入了更大的市场的眼。 </p><p>福利好的公司会要求员工买良心、确保员工对公司的忠诚度，而黑心企业则会调查员工是否买过良心贷、避免惹上麻烦；待业人员投简历的时候会想方设法了解公司良心贷购入占比以推测福利情况，而合作单位则将这项业务纳入信用考评项目中。 </p><p>总之，在不知不觉中，这成为了一个热门产品。 </p><p>而面前这位男人就是购买了产品的其中一位客户。 </p><p>“我很高兴您能如此认同我们的产品......”我的视线投向他的睡衣、又看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监护仪，犹豫了几秒，还是将话说了下去。 </p><p>“但是，现在为您办理的额度已达上限，无法继续提升了。” </p><p>我看到男人明亮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甚至直了直身体，嘴唇微张，滚动的喉结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质疑的话语送至舌尖。 </p><p>但是，他的身体才直到一半，又躺了回去。他抬了抬枯瘦的手，朝我轻轻招了招，示意我靠近他一些。 </p><p>我将床边的轮椅推到一旁，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p><p>“小王啊。” </p><p>“您说，王总。” </p><p>没错，我们都姓王。只是我是一个跑业务的小王，而他则是上市大企业的王总。 </p><p>“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借贷手续一直都是在你这儿办理的吧。” </p><p>“是的，王总。” </p><p>“那么，”男人顿了顿，“我为什么办这项业务，想必你也很清楚吧。” </p><p>我沉默了一瞬。 </p><p>“我只是一个跑业务的银行业务员而已，”我笑道，“可不敢妄自揣测您这样的大人物的心思。” </p><p>“哈哈哈！”男人笑了几声，在肺部承受不住之前止住了笑意。他叹了口气。 </p><p>“说实话，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和你们‘良心贷’分不开。”他转头看向窗外，视线越过玻璃投向天空，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 </p><p>“就像你知道的，我最初来走这个业务，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而已。”男人说：“虽然大家都说工作场上无情才是硬道理，但是只要与人打交道，大部分人都希望对面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p><p>“是这样的。” </p><p>“可以说我的目的并不纯粹......但是，当我拥有了‘良心’之后，我发现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变了。”男人说：“曾经我只是想着自己怎么上位、怎么赚更多的钱，但现在我会考虑共事者的心情、考虑接待者的苦衷、甚至开始考虑我很难接触到但实际上深陷困境中的人们——咳咳咳......” </p><p>“确实，我听闻了很多关于您的事迹。”我将放在柜子旁的水杯递给男人，看着他喝了水、稍微止住了咳嗽。“随着您地位的提升，您完善了很多员工福利、同时为公司拉来了很多合作伙伴、甚至经常参与社会慈善活动，挑起了社会责任的大梁。我听说去年你们公司做新员工调查时，很多学生都是因为倾慕您所以才选了贵司。” </p><p>“哈哈，你消息可真灵，这种事儿都知道啦。” </p><p>“毕竟贵司也是这项业务的客户之一，我多少听闻了一些。” </p><p>“哈哈哈哈......人望这事儿吹过头了，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而已。” </p><p>“您太谦虚了。” </p><p>男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分量的恭维就此打住。 </p><p>“总之，我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之一，就是办了这个业务。” </p><p>“我也很高兴能遇到您，王总。”这是真心话。毕竟他算是我的稳定客源之一，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财神爷。 </p><p>而且，这位男士一直都是用金钱偿还“借款”，从未使用过“良心值”偿债——虽然客观来说，他的“良心值”也不够偿债。不过客观来说，比起用良心值偿债的客户，还是用金钱偿债的客户更讨人喜欢。 </p><p>“哈哈，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小王。”男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起皮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开合：“所以啊小王，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这个贷款的额度真的不能再提高了吗？” </p><p>“真的不行，王总，理由刚才我也跟您说了。”我瞅了一眼正在监护仪上波动的心率曲线，欲言又止。 </p><p>男人或许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颔了颔首，示意我说下去。 </p><p>我看了眼他的黑眼圈，抿了抿唇。 </p><p>“而且......虽然有些失礼，但我不太明白您还想要提升额度的原因。”我咬了咬牙，将内心的疑问全盘托出：“您现在还因为半年前遭遇的不幸躺在床上，明明自顾不暇，为何还想要更多的‘良心’呢？” </p><p>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p><p>毕竟这个问题过于尖锐了。 </p><p>原本势头正好、风光无限的男人，半年前遭遇了一场严重的事故。那场事故不仅害得他行动受限，还害得他差点千金散尽。以我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如果对面继续追责下去，男人很可能会倾家荡产。 </p><p>“......对不起王总，我不该问这么失礼的问题。” </p><p>“不，你不必道歉。”男人摆了摆手：“这是很合理的疑问。” </p><p>“但是......” </p><p>“小王啊。”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了。” </p><p>“您的意思是？” </p><p>“你刚才问我提高额度、获取更多‘良心’的理由对吧？”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p><p>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 </p><p>“因为我需要更多的‘良心’推我一把，让我能做出该做的决定。” </p><p>我愣了愣。 </p><p>“决定......？” </p><p>“是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要我接受对方要求的肾移植条件，对方就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p><p>“肾移植......”我的视线下意识移到男人的腹部：“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您以前已经捐过一个肾了？” </p><p>“对。” </p><p>“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p><p>“当然。” </p><p>我宕机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p><p>“这岂不是在变相要求您去死吗！” </p><p>震惊的情绪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没空去修饰词句，让它显得委婉一些。 </p><p>而男人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p><p>“这、这种要求应该是违法的吧！” </p><p>“是的。” </p><p>“那您完全可以不响应这种无理要求啊！” </p><p>然而男人摇了摇头。 </p><p>“为什么？！” </p><p>我的声音比之前提高了一个八度，但我觉得这完全不够表现我的震惊。若不是我残存的理智控制着我的肢体，我可能早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脚步声掩盖我的震惊了。 </p><p>男人再次抬了抬手，对我进行无声的安抚。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p><p>“我必须答应这个条件。”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对方会摧毁我所拥有的一切。” </p><p>“......” </p><p>“名声、财富、地位、权力......”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曲起手指，指甲嵌入掌心中：“这些东西都是我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p><p>“可是......在性命面前，这些东西真的......真的很重要吗？” </p><p>“当然。”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速度快到我怀疑他早已被其他人问过相同的问题。 </p><p>“这些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男人说：“我曾经拼尽全力、想方设法都想要获得的东西，在找对路线后终于到手了，我怎么可能因为一次失误放手？” </p><p>我一时语塞。 </p><p>“明白了吗，小王。”男人抬起头，这次他脸上没有之前挂着的那种平和笑容，他露出的是、很多走投无路只能办理通用贷款业务的人会有的神情。 </p><p>急迫、焦虑、紧绷的神经仿佛即将断裂。 </p><p>“我不想失去这些，但是对死亡的恐惧胜过了我‘应当为此事负责的良心’。”他的语速逐渐变快，“或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是如果失去了这些积攒了大半辈子的东西，我将生不如死！所以我需要良心，我需要更多的、更强烈的良心，去促使我面对这份恐惧、超越这份恐惧！” </p><p>“......” </p><p>“小王啊，”他说，“我听说你们有那种面向大客户的专属合同，我这么多年给你们公司也做了不少贡献吧？连这点要求你们都不愿意考虑一下吗？” </p><p>“王总......” </p><p>“你可别说没这种业务哦。我在市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这点风声我还是听过的。” </p><p>我叹了口气。 </p><p>“确实有这样的合同，不过需要经过层层评估，才能敲定。” </p><p>“果然！”那双从我进来就没有失去过光彩的双眼变得更加明亮。检测仪上的心率线条起伏前所未有明显，但是被监测的本人忽然轻咳一声，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p><p>“我知道现在办理这个业务的人多，你们可能人手不够，会多花些时日......这样吧。”男人直了直身体，让自己的坐姿端正了一些：“你先回去帮我问问，这两天给我个答复。要什么资料你到时候告诉我，我好准备。” </p><p>看着男人稳操胜券的表情，我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 </p><p>“我知道了，我回去问问。” </p><p>“嗯，辛苦你了，小王。”男人露出笑容，明媚的表情让他的精神状况看起来都要更好些。 </p><p>“这是我该做的。”我回答道。看着对方满意的表情，我知道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了。在男人发声赶人之前，我先开了口。 </p><p>“说起来，王总，还有件事儿需要请您落实一下。” </p><p>“嗯，你说。” </p><p>我翻了翻背包，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递到了男人面前。 </p><p>“这是您逾期未还款产生的利息费清单，还请您确认。”我放缓语速，确保每个字都能传进他的耳朵里：“按照合同约定，您预存的费用已经全部用来抵扣了，这是还未结清的利息。” </p><p>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p><p>而我的声音依旧在房间里回响。 </p><p>“还请您这个月结清未偿还利息，否则......我们将按照合同约定，进入法律程序。” </p><p>用来监测心率的仪器忽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但是我相信，我的声音依旧会一丝不漏地传入男人的耳中。 </p><p>“我想，您也不愿意再摊上另一桩官司吧，王总。” </p><p>看着面如死灰的男人，我露出了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 </p><p> </p><p>END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