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午睡
评论:随意
*同人作品
十八岁之后,我不再热衷于向每一个人询问为什么我能在中午睡着;但人们还是那么看我,而我开始学会生活在睡眠之中。他们把我关在逼仄的房间里,潮湿发霉的墙壁一角有一句上一个房客写下的预言。实际上我衣食无忧,他们把一日三餐准时送来,同时装作漫不经心为我打扫房间的样子搜刮走所有他们认为会让我更疯的东西,一开始是纸牌,后来是国际象棋,最后是书和纸笔,又一出《我们是死者》。每周我都要接受全面检查,为了早日离开这里,我不得不装成慢慢恢复的样子。这其间唯一发生过的事是某天他们打开门时除了送来茶和面包,还让一个端正的女人走进来,我听到外面春雨如注,想到这个美丽而遥远的城市,昨晚我还在替别人写它。我听见她的声音,她要求我抬头看着她,我照做了,什么清楚的形象都没有看见,竟然和梅莉有几份相似。
“莲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什么都可以。”
我摇摇头。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十岁时我开始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金色头发的西洋女孩,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像一张让人眼花的画片,她抬起头见到了我梦境里的我,笑容仿佛又一个抓不住的美梦。
“我叫玛艾露贝莉·赫恩。”
“赫、赫恩?”
“不,”她皱起眉头,“不是赫恩,叫我梅莉。”
“梅莉。”
这一次她满意地笑起来;这就是我第一个关于梅莉的梦。在那以前我只知道每天中午我都会毫无理由地睡着,而我身边的人在这段时间里都十分清醒。在那以后,几乎每一个中午我都会在梦中见到梅莉,见到她坐在我面前。她见我的目的是让我代写各种信件:贺卡、悼词、情书、绝望的家书。或许其他人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学到这个世界是怎样运转的,但我没有,我对这一切的了解都来自梅莉的描述。她告诉我有些人在互相祝贺,有些人离家远行,有些人和自己的父母出了问题,有些人在想方设法申领救济金,他们都需要我帮忙来写这封信。今天我扮演被偷了东西想要申诉的人,明天我扮演寄宿学校里无聊的学生。梦境和现实对我而言中逐渐开始倒错,白昼和夜晚不再影响我,因为我的睡眠在正午。睁着眼睛的每一刻我都能见到玛艾露贝莉·赫恩——我是说梅莉——她无处不在,她在油墨气味里,在茶杯的倒影里,在午后一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无时或缺。
我为她着了魔,我认为我是为她着了魔——我不能拒绝,不能停下书写,最后不愿停下来。在我不经意间混乱倒错的时间和空间已经开始杀死我,每个白天我都被耳鸣死死扼住,像是无形的手压住我的脑袋,试图把措辞搅碎然后压出来,眩晕感凝结在感知神经的每一寸成为自太阳穴弥漫开的偏头痛。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淡去了,只剩下意识在出窍。但我却越来越擅长梦里的这份工作,梅莉需要我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我甚至越发不需要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向梅莉提问,她刚描述完我就猜到了对方的处境,猜到该用什么样的语调。终于我的父母忍无可忍(我猜大致如此,但那时候我也记不清了),请来了一位据说是专家级的医生,换来了一句最终审判:
“谵妄。”
他们开始强迫我接受药物治疗,我却发现那些药物与耳鸣异曲同工,药物麻醉我,在我没在午睡的时间里悄悄地偷走梅莉告诉我的东西。为了不再被迫服药,我谎称自己不再做梦,午睡只是普通的瞌睡,但谎言没有起效,我时有时无的胡话仍然出卖了我,于是我最终被父母送进了疗养院。
实际上即使被耳鸣和药物作用缠身,我也从未停止梦见梅莉和梅莉的世界。有些时候我想,梅莉会不会想要我给她写封信呢?这种时候我往往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愚蠢和自大——我是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能向别人说点什么呢?我最近的一次出门还是在疗养院组织集体出游的时候,大概是怕我们这些精神病患受到什么刺激以后伤人或自伤,护工们安排我们去参观一座几乎没什么香火的神社。我跟在队尾百无聊赖地走着,把帽子扣到最低,常年不见阳光的生活已经让我开始恐惧光线。队伍停下来的那一刻我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座神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破败,没什么人打理,台阶前的落叶也堆了厚厚一层,成片地野花却向阳而生。同行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走进去参拜。一种兔死狐悲般的心情突然侵占了我:我知道神社是宗教场所,是人们投射信仰的地方,知道为此人们会做很多事,可我似乎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段时间里我的梦境正一天天变短、淡去,仿佛要逐渐离开我;而这段时间里我也隐约感到此时梅莉的心境十分奇怪,她看着我的信,却不说话,也没有看着我。
我把目光低下去,作了最后一次尝试,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步棋。“我不再梦到什么了。”
“好。”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在护工前来通知我整理行李准备登记出院前,我都无法相信长久以来佯装痊愈的把戏居然成功了。我独自坐在即将离开的房间里,凝视着墙上的霉斑和那一行模糊的字,感到写给想象中的人的那些话正将我托起来。梅莉告诉我曾经有个作家写过一种拧发条鸟,它吱吱吱的叫声神似发条的转动声,它每天都飞到主角家附近的树上,拧动天地的发条。或许在我生活的这个现实里,写信就是唯一的发条。
在出院的那天,春雨如注,而当我回头透过雨幕看这座疗养院的时候,它黑色的轮廓在模糊中扭曲起来。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生命,只是为了保护一个接连不断的替代世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无助。我拖着行李无谓地走着,失神地想着梅莉,直到我看见一个金色头发的西洋女孩站在疗养院门口,无谓地倚着电线杆。
我路过她身边时,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友好而羞涩地微笑着,裙摆和她的笑容一样温软:“你好。”
我下意识捂住了嘴。这剧情太老套了,我已经太熟悉她了,熟悉她的脸庞与声音,如同熟悉我自己的呼吸。
“你长得像我一个熟人。”
我的梦境,我的代理人——玛艾露贝莉·赫恩——她的一句话终于让我全线溃败。仅存的理性告诉我,我应该回答她,对我而言她就是全部的他者,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或许在很多个世界里我们用大多数人惯用的方式认识,建立起他们习惯的情感纽带,成为普通的“朋友”;可在我的现实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故纸堆才是一切。我可以绝情,我可以不恨她,我只是不敢去抬头看她,看看在那么多的话语里唯一一个鲜活的人长什么样子。我和疗养院里带着霉味的空气一样不在乎她,从来都不。只不过,她碰巧扮演了一个角色,告诉我人们是怎样悲伤和欢愉——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再也不敢去看她,和她共同踏上的绝不会是我应该得到的和别人一样的人生。我必须决定是不是继续午睡,我必须回答她。
我说:“不是我。”
天,写得真好……梦境本来就是最适合写第一人称的一种载体,“谵妄”之人亦真亦幻的梦境就更与之契合了,读来简直身临其境。首先要说,作者的文风真的很好,描写很细腻,尤其是环境上的细节,文字精炼而富有表现力。主人公给我的感觉是压抑而孤独的,而梅莉既是主人公梦境中的引导者,也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象征,我感觉主人公是在通过她才与世界建立些微的联系。这个结局也特别特别好,几乎把我刀到了,这是一种削骨割肉的分割。然后戛然而止,也最后不知道是他终于从中走了出来,还是那种巨大的孤独吞噬了他。
很喜欢这个故事!作者的笔触很成熟,很自由,读起来像行走在一个孤独绝望、荒诞不经的梦里。“我”的生活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我”是在梦里才觉得自己活着的病人,梅莉是昏沉梦境里唯一的路标和指引,她拯救我,也杀死我。而“我”决定从这场梦里醒来之后,“我”在疗养院外晴朗的阳光里最后一次遇见她。我觉得这里是梅莉逐渐从梦境走向现实的征兆,是那场梦境对“我”伸出的最后一根钩爪,但是“我”放任那截树枝腐烂、死掉了,“我”说,不是我,于是一场梦醒了——也有可能“我”并未苏醒,猝然停止后留下的大片空白很耐人寻味。很好的短篇!感谢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