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景象。
我曾亲眼见过辉夜姬——没错,真是传说里的一样,仙子一般的人,十五夜那晚飞去了月亮上。无论过去多少年,那时的画面总会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
一
十四岁那年,村里的正月过得颇不平静。上年的冻害叫作物减产得严重,大家都是咬紧牙关才挺到了新的一年。村子本就在山林里,虽然算不上深山,但也更说不上临海,即使有海产运来,也是要费些周章的。作物减产意味着食材短缺,尤其像我们家,未来的日子更要打算着过了。
我算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和我开着小茶屋的父亲相依为命。母亲生下我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在我七岁时就病逝了。她虽不记恨我,像寻常母亲一样温柔待我,但印象里声音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好像是我偷走了她的生命、她的幸福。爱人的逝去让父亲万分悲痛,记得母亲下葬的当晚,那个素来不争不斗的父亲紧紧地抱住我,发誓说绝对要好好保护我长大。
那样过去了七年,正月的某一天傍晚,正当吃饭的高峰期,我像往常那样,一面清理着台面,一面偷听着客人们的闲谈解闷。父亲很少让我自己出门玩,这就是我的娱乐活动之一。而另外的则是空闲时做些手工活,还有夜里趁着父亲睡下溜去附近的湖边散散心。
可那晚听到的话却让我定在原地走不动了,就像被施了法……施了法?现在想起来绝对没错。
“别呆着啦,小春!正是来客的时候呢。”
我猛地惊醒,快步跑回厨房。
“爹!听说村子里闹鬼了,那鬼长着稀人一般的模样……”
“哎呀,”父亲转手递来一份新菜,“净是些听不得的东西,当心招来祸事呀!”
“你总是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偶尔会与我拥抱,可那时他一反常态地抱了很久,或许是要把几年来母亲对我缺失掉的怀抱都补上,或许只是为了隐藏他被泪浸湿的脸。可是他忘了藏住抽泣声,声音是不会撒谎的。“绝对要好好保护我长大”啊,是吗?可是总像这样不许我到这去,不许我到那去——好像我一自己出了门,狼蛇鬼怪就要一个挨一个上来,非把我连骨头都吃了去。我又不是我娘!
话说回来,我还真想见一见那“稀人”——他们说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大斗笠,皮肤雪白的,还披着长长的披风。据说那是常夜来的鬼,人死后都要到那里去的。搞不好她还认识母亲呢,也许还知道她都与父亲说了些什么话,对我又是如何想的,至少我那时这样相信。
于是我乖巧地在家做样子了几天,等到十五月圆的晚上,沐浴着神秘的月光来到湖边,祈祷在这样天时地利的晚上能瞥见那稀人一面。刚一坐下,我就听见后方有草动声,猛一回头,看见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别跑呀!”
对方显然也是被来势汹汹的我吓了一跳,转身就逃,可惜那大斗笠卡在了树间,害得她一跤跌在草丛里。我刚有些愧疚,心里却生出疑惑:鬼没有脚,还会摔跤吗?来不及想太多,听见她已经痛得呜呜叫了,我就拨开草丛拉了她一把,正好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
虽然是膝盖摔在地上,她却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头顶。
那时我才终于看清——
哪是什么稀人,什么鬼族的,脚也长着呢,这可真是个仙子呀!
我捡起她的斗笠,将她扶起来走到湖边上。她有些犹疑地回头看我,头顶的发丝像月亮一样,银白银白的,眼睛也像湖水一般翠蓝,深深的不见底。比起看近处的某物,那双眼睛更像在看着遥远的地方。
“你是叫什么的……不对,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
“那,你是要去月亮上吗?”
“我,去月亮?”
“你一看就是天神派来的仙子——啊!难道,你就是辉夜姬?”
她低头想了一会,又摇摇头。
“去天国,太远。”
哎呀,是这样。她现在还没有飞天穿的那件羽衣吧。一个仙子,怎么能这么丧气呢?我都要因为和仙子交了朋友开心得跳起来了。我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朝着水面丢下去,打碎了湖上的月亮。
“你看,月亮也没有那么远!”我回头看她。
“我也能去吗?”她眨眨眼睛。
“嗯……为什么你的头发是两个颜色呀?”
“涂上去的,白色的头发不好。”
“很漂亮呀!跟月亮的颜色一样!——哎呀,那是你还得藏着自己的身份?”
“藏着,因为白色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哎,我爹也老这么说,明明我什么事都没有!可能是我不怕祸事吧?你怕的话,我帮你赶跑就好了!”
远处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这么快就招来了?我正想把她护在后面,却发现她立刻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哎呀,我还没问到她的名字呢!
二
自那以后,我时常溜去湖边与她见面。她说自己叫“露娜”,我却更愿意叫她辉夜,这才是她的真身。辉夜执意要戴着斗笠,我也不再纠结她隐藏身份的原因,恐怕招来祸事这东西是我永远也想不懂的。她想变成普通女子,我也乐意与她有一件“只有我知道”的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我:她与我年龄相仿,出身在肥前国的生月岛*(那可是个船来船往的地方),因为隐藏仙子的身份被当做鬼追杀,才跟着母亲竹内小姐到这里来。
“所以那天的开门声,是竹内小姐?”
她喜欢用点头和摇头来表达自己。
“哎呀!还以为是祸事来了,真对不起……”
“对了对了,至少对我可以摘下来吧?这东西死沉死沉的,我想看你银白色的头发,还有湖水一样的眼睛嘛!来,我帮你!”
那之后我也有去她家找她——一个小小的竹屋,跟村子隔着一点距离。她在家不戴那个讨厌的斗笠。原以为竹内小姐也是像她一样性格淡淡的人,哪想到待人十分热情,经常做小团子给我,还会用山里的花来泡茶。我高兴地回去告诉父亲,他却说“不晓得她们是怎么做的”,明明我喝了也没出事。
“以后还是少去的好。小春一直都很听话……想着你交了个好朋友也好,怎么偏偏找上那家人呢?”
我白天出去的机会不多,基本是借取货和购物的名义。晚上也有遇不见她的时候。不过,我早就习惯一个人在湖边玩了,没遇到也不算什么。我虽然不信父亲一点都没发觉,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时候了,傻子才要管他怎么想。那晚我也没等到她,正一个人玩着打水漂,她却突然叫了我。
“辉夜!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咦?你、你哭了?”
“小春,我以后不来了。”
“你要走了吗?”
“不走。我不想把头发涂成黑色的。妈妈说不这样的话,只能待在家。”
“那样温柔的竹内小姐……为什么偏偏要涂呢!”
“现在的头发,戴了那个也遮不住。”
“干脆不戴好了!每次都这样藏着,要藏到什么时候!等到你上月亮那天都是这副样子,就再没其他人认得真正的你了。你是上了月亮,他们还以为你要下黄泉去呢,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
“哎,没办法……那我先去你屋里找你吧。我们一起想,总有方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关于月亮的事、关于这片湖的事、关于肥前国的事,直到竹内小姐发脾气来湖边抓人,我才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也许是这次有些触怒了父亲,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基本都在店里帮忙,连绕路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春树的小孩真勤快呀。哪像我家那个,就知道玩!”
“是啊,看她身体还好得很呢。明明有个那样的老娘……”
“也好,小孩身体好,春树也算能放心了。”
哪里放心了?一点也没有。有什么样的父母亲也不是我能选的。现在可不要跟这种话斗气,我还有更大的战斗——明天就是女儿节了,父亲总该允许我出门了!我跟他好一番争论,才叫他让我去找辉夜玩。嘴上说着别惹上那家人,却又多给了我一份菱饼,叫我作客不要不讲礼。他本是个善良的人,这点我知道。
那天我收到了有生以来最精致的一个女儿节人偶,比以往我父母亲做的都要好,甚至可以说村子里应该没有做得更好的了。看着竹内小姐端来的三色团子,我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她分享起点心。
“小春呀,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好孩子呀。”她摸了摸我的头。
“嗯!我身体也一直很好!……不过,露、瑠奈*呢?”
“哎呀,她在屋里呢。这孩子最近……”
还没等竹内小姐说完,我就拿起点心冲进了屋里:“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春。”辉夜端着一碗蛤蜊汤,吹了半天,却没动嘴。
“哎呀!才一个月过去,怎么瘦了这么多!都皮包骨了,快快,多喝点。”
“小春,我喝不下。也吃不下。”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没胃口?”
“我本来应该好好吃饭的。”
三
自那以后,我见辉夜的机会越发少了。越是见不到她,我就越心急,那样一个仙子,总不能因为吃不下凡间的东西要饿死吧?可她确实消瘦了,本来就是苗条身材,那天抬起手来端汤,胳膊肘上都要见骨头了。到底凡间的粗茶淡饭吃不过,不弄点好吃的来可不行。
“叫你不要再跟我吵来,偏要上那户来路不明的人家,我就算有再好的脾气,也是你老子。你到头来是得听我的。”
“哪里来路不明,人家家里有姓的!”
“不过用几个钱买到的,也好意思叫御家人,早不是当初那回事了。”*
“这样下去,她搞不好命都要没的呀!”
“哪有白头发的辉夜姬,鬼倒是有不少。”
“我亲眼见到的,她肯定不是鬼。黑头发只是涂来看的。”
“你就不怕她是没魂吃了,骗你把魂给她做祭品?我看她们已经给你施了点什么法。”
“我看倒是你们这伙人自己给自己施法。”
父亲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抱住我,抱了好长一段时间。
“小春,我说过要保护你的——我们要好好地生活,不要让妈妈伤心啊。”
“妈妈,”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我不管,你说她伤心了?你又不是我娘,你凭什么替她伤心?”
沟通失败也是意想之中的事,我那时早想到要另寻他法的,只是盼望多了解一点他的想法罢了,偏偏他总是用这种无聊的话收场。隔天晚上,我就趁着月光溜了去了竹屋,悄悄绕到辉夜房间的窗旁,轻轻敲了两声。
“……小春?”
终于看到她了。她的银白色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了,眼睛也开始变亮了。
可不可以认为,是因为她见到了我呢?
“好久不见呀。”我笑着对她挥挥手。
“能看见你的笑就很开心了——妈妈快来了,你回家吧。”她压低了声音。
这我也料到了。我掏出怀里的一叠纸,双手递给她,看着她关上窗户,等着她打开,又再次关上。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看来这方法是成功的。
小春:
我会写的字也不多。你担心我了,我很开心。
我只有和你说话了。
辉夜没有别的朋友这件事也让我有些焦躁。虽然我也没有要好的朋友,村里的同龄人跟我只算是认识。我不过是太早习惯了自娱自乐。现在想来,她肯定也早就习惯了孤独,我却为了自己的一些私念,费尽心机地要打破这平衡。每次我要这样想,却回忆起她那淡淡的微笑,又安慰自己:她认识我也是不后悔的。
小春:
努力吃饭了,还是不行。不过月亮真美啊,净化了我的心灵。
对了,今天是满月,她可能也想念天上的家了吧。
小春:
你一直给我送信,折成兔子形状,谢谢。
你说我可以上月亮。妈妈说看着月亮不好,也不会去天国。
但月亮是圣洁的,救赎了我。为什么?
竹内小姐一定是舍不得辉夜。明明在地上的家待得好好的,还要想着天上的家。自己一手养的孩子最终却要飞走,谁又愿意呢?天神却又为她付出了什么?
小春:
吃不出东西的味道了。被妈妈骂了。
也许向月亮忏悔才能救我。但妈妈说了“只会害你”。
小春,请救救我。
哇……好陌生的汉字。辉夜会写的字,这不是比我多吗。
怎么办呢?拿它问父亲也不行,会被发现。当时也没有可以查的地方。于是我抄下了它再问辉夜,她却不说。我只好大着胆子去找竹内小姐。
“瑠奈这么说了吗……”竹内小姐神色大变,“抱歉,小春,你就忘了吧。”
我默念着竹内小姐读它的声音,装作是在店里听客人说的,问了父亲。
“你从谁哪学来的,”他急忙把我拽到后厨,压低了声音,“快别再说了!”
“什么意思?”
“这是那些信切支丹教*的才念的东西!”
切支丹教?可仙子怎么会信教呢,一定是她在肥前国受的影响太多了。也许养她的那个荷兰父亲就是这样念的,虽然我没见过他。
“我早说了挨近她们没好事!”
哎!也许正是忘记了自己原先的天神,才不能返回月亮上的吧。
“听到了没有?别装傻!”
如果她真的走了,我会不舍吗?还是会羡慕呢?
辉夜:
七夕快乐。好久不见。我为你写了心愿挂上。
祝你快点好起来。之后,绝对要让你飞上月亮。
“请救救我”呀。你需要的是什么,我又该怎么救你好呢,辉夜?
四
再过了些天就到了盂兰盆节。在外求学做工的也回来省亲了。迎魂的那晚,我准备好家里的祭坛,提了灯笼出门,就看见父亲在烧麻秆。
“小春呀,想你娘了吗?”
“想啊。你肯定比我更想她吧。”
“哎呀,怎么能这样来比!你娘回来听到了,要不好受的。”
“你认识的她比我认识的多,我不认识的那些你也是会想的。”
过两天村里会有盂兰盆舞。即使是我们这种规模的小村子,也是有些祭典用的东西的。
辉夜的老家那边会更热闹吧。
父亲拗不过我,夹起碗里的素面,说:“外面正热闹,你也去玩玩吧。”
辉夜总被关在家里,是要出来散散心。我带上偷着给她做的白米饭团(大米可不是便宜东西)就去找她,满心想着如何说服她出门,早把要帮她回到月亮上去的事在心里搁置了,只希望她现在能快乐、健康。至于满足,我是不敢奢望一个仙子能在这样的小地方生活还感到满足,她总有她的归处。
“对不起呀,小春。我现在……可能不方便出去。”
辉夜捧着我拿来的白米饭团,就像那天端着蛤蜊汤一样,坐在窗口发呆。我解释这是我特意为她做的,希望多少能让她为此吃下去。她果然笑起来了。
“小春,无论我是多么污秽,在你眼里却那样圣洁,像它一样白。”
“我也经常被‘保护’起来哦,可你却不像我一样能学会适应。这也因为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吧,我不用逼着自己涂黑头发,但你毕竟是天上来的仙子。”
“黑色保护了我,”辉夜抓起自己的头发,“但我还是讨厌它。为了被它保护,我放弃了原来的我……小春,我要离开它吗?要变成我自己吗?”
辉夜放下头发,贴近我面前,伸出左手抚在我交叠的双手上,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被布包着的东西。
“嘘——这是我偷来的。”
我的脸颊滚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跳强烈得让我几乎忘记呼吸。
这样过了大概十秒,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身边已经散落了一地的黑色头发。我猛地抬头看她——好陌生,却又好漂亮。月亮一样银闪闪的头发,映照着湖水一样蓝的眼睛发亮,白皙的皮肤上泛起红晕。
“小春,你看过放河灯吗?送魂的那天晚上,我原来住的地方会做。”
那天我也没看成盂兰盆舞。村子那边远远传来太鼓的声音。我就着这样愉快的声音,听着平时话不多的辉夜讲了一晚上放河灯的事情,还有老家的事情。我估着父亲会生气的时间与她道别出门,又舍不得分开,悄悄绕回窗子想再见一眼她,却发现她在望着我们清理成一堆的头发流泪,好像在看着一堆骸骨。
我敲了敲窗子,不等她开口说话就翻进去,一把抓起头发带走了。
“辉夜短头发也很漂亮!你本来的头发最好看了……害我刚才都有点心动了。你再看着它难过就不好了,我带走啦!”
“小春……”
我看着她关上窗子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倒不是因为再晚父亲会生气,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要跑回去。我拆下自己的头绳,把那些头发捆成一束收起来,藏在我的房间里。
小春:
月亮是镜子。不会发光,只会反射。
十五夜,湖边见。有话对你说。
我折起她临走时塞给我的纸条,与头发一起藏起来。送魂那晚,我取来灯笼,父亲正烧着送魂火,我把灯笼丢到火里,一股莫名的悲伤突然上来。父亲看着我的脸露出错愕的表情——那表情我还从没见过。
“好久都没有哭过了吧?小春呀……你肯定也会想她呀。”
我没有作声,那种时候任他那样想会更好。我盯着静悄悄燃烧的焰苗,好像我所熟悉的某处也在这样烧着。
我烧了那把头发,却把头绳和纸条留下了。我另给她写了好多纸条,为了能让她带去月亮上看,都折成兔子的形状。也许还有些私心,想要她带着我的一部分走。
说永远太奢求,至少,我想让她记住我很长一段时间。
辉夜那天快到半夜才动作迟缓地走出来。她左手抱着平时穿的那套外衣,右手提着一盏小灯笼,身上披了一件纯白的羽织,简直就像梦中的人一样。如此美好,然而我却悲上心头:她确实要离开了。她的眼睛像初见时一样,看着遥远的某处。我想要哭,想要放声大叫,想要冲上去抱住她。然而我不能忘了最重要的事。
“小春……这些,都是做给我的?”
“嗯!你可以带在路上看,要是看不完……到了月亮上继续看!”
她放下叠好的衣服,把那些兔子拿出来,正对着月亮在湖边摆了一个十字。她对着那个十字默念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是要把它们变到天上去的话吧,随后就取出灯笼里的蜡烛,连着灯笼和那十字一并点着了。
我终于忍不住凑上去,替她把泪擦干,催促她快些回去,不要耽误了时候。
“辉夜!我……”我开不了口,又咽了咽口水,“你、你不要忘记我呀!”
“小春,我会永远记得你。愿主保佑你。”
“不,我要辉夜来保佑我。”
“我会为你祈祷的。”
温暖的火光融化了夜里沉静的蓝,在烟雾淡淡升起的时候,她踏着湖面向月亮走去,越来越远。隐隐约约地,她回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转身一跨,竟真的腾空飞了起来。我再是凑近,也只能望见她的影子越来越小,随着火光消失了。
哪还有舍不舍得,能看见你的笑就很开心了。
五
他们都说我是得病了。目睹那鬼一样的人,烧着不祥的异教图案做法,最后投了湖——这都是不该看的东西,看了是会沾上邪气,是会走火入魔的。他们说她下黄泉去了,只有我知道她是上了月亮。父亲总念叨着后悔,没有早点发现我已经中了邪术,没有及时拦住我不许出去见她。
“你也是一样的。”
“你又要胡说些什么!”
“说我把罪人看成仙子,你却把活人看成碑。”
父亲走后,我一个人离开了村子。辗转几回,还是来了肥前国。那时的纸条,还有那根头绳,现在我仍然留着。也许我从没有心动过,那只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悲剧产生的预感。
没有又如何呢?那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系了。
而我宁愿相信她是个真正的仙子。或许是不想让“只有我知道”的这事消失,又或许到头来,我毕竟是父亲的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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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前国生月岛:今日本长崎县平户市西北部。日本进入江户时代后实施锁国政策,几乎全部停止了同外国的交往,长崎成了当时日本唯一的对外开放窗口。
*瑠奈:日文中,“瑠奈”与“露娜”读音相同。
*御家人一句:江户时代一万石以下的幕臣,凡有资格谒见将军者称为“旗本”,无此资格者称为“御家人”。江户中后期许多富裕的城市商人(町人)和农民为了得到武士门第,出以较大金额的金钱或成为贫困御家人的养子,或买得御家人的家格。
*切支丹教:即天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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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将不同文化下的相同意象进行碰撞会产生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同是月亮,就可以诞生出科学主义、天主教派、日本民间等等不同流派的寓意。而露娜的奇异样貌被小春认为是仙子,从而和本地传说《竹取物语》的辉夜姬产生联系,这里的想法也十分的有趣。
江户时期的天主教被官府所抑制,而露娜也因自身的样貌和氏族认同遭到排挤,也或许有着荷兰父亲的缘故,露娜在异乡可能会对这个同是异类的天主教觉得亲切,试着寻求救赎,然而她心底的迷茫是宗教信仰所无法化解的,在这种闭塞的环境里露娜始终无法和解,而作为朋友的小春第一次见面时就用石子砸碎了湖中月、以及时常与她提及的“辉夜姬飞上月亮”的典故,此时或许成为了她寻找解脱的启发和希望。为了将纯粹的自我从痛苦的环境中剥离,露娜在最后决心变成奔月的“辉夜姬”。
作为故事另一位主角的小春,因为幼年丧母父亲对她总是有些过于蛮横的关爱,以至于她对待父亲有些叛逆和质疑——父亲常常念叨母亲,用已逝的母亲来约束着尚在人间的自己,这究竟是悼念,还是一种自私?——即使她是在后来才理解到,不过都是将生者当做了逝者的墓碑。小春在那个夜晚遇见了露娜,她的银发、她的字条、她的头绳、她的笑,全部只有小春知道,文末小春坦言“或许到头来毕竟是父亲的女儿”,不知道在她遇见露娜执意称呼其为“辉夜姬”时,就明白悲剧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呢?
全篇的文字都像有些潮湿的夏夜,天上地下的那汪月亮总是清冷,但人与人的呼吸总是有些炽热和闷烦。仙子登月是苦闷者的一瞬解脱,还是凡人背负的永恒思念,或许只有局中人才能品出滋味来了。
非常感谢评论!分析得很细致也很用心,看到的时候特别特别感动TT……确实我一开始的构思是想写同一意象下的文化差异,为了避免落入俗套,才将“湖是月亮的镜子”这种感觉放进去,因此将自我从环境中剥离的过程也可以看作是她去了一个镜像的理想世界(然而却是与真正的天相对的)。不管是苦闷者的解脱,还是凡人背负的思念,都是作为意象的月亮所承载的功能。也许小春长大后会明白,那个她永远无法忘怀的潮湿夏夜亦只是“月亮”所承载的沧海一粟,却已是那个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