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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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世界计划东云姐弟骨同人
从小到大,常有人说,我和彰人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我不否认这点。刚回归雪平老师的画室时,那里多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人。老实说那时我的心里很忐忑,作为一个一度放弃画画又满身灰尘地把它拾起的人,一个软弱脱逃的胆小鬼,一个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原地踏步的庸才。日常交谈间免不了闲言碎语,洗手间的转角处,最让人内心不安的地方,我站在窗外阳光的投影下听着他们的话,听着他们说大画家的女儿是如何拥有任性随意的特权,厌倦了就离开画室,心血来潮了就回来画画,不需要对抗家人的勇气,不需要赌上一切的决心,也有人会站在背后帮忙托底,只要什么时候想继续这场画画的游戏,就会有资源回到身边。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对那个大画家的怨恨,我还记得自己被掐红的手心,咬得紧紧的嘴唇,看见二叶的前一秒马上要滑落脸颊的泪水。
我们确实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一个厉害得让人心烦的父亲和非常爱我们的母亲,我想彰人也是这么想的。我把脸颊埋进枕头,明明都在这条路上痛苦地前行着,不过是因为痛苦的境遇不同,就能对着一个毫不了解的背影说出那样的话。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我控制着要这样喊的冲动,正因为我也不够了解他们,我才不能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情。
偶尔我也会想,彰人在下定决心要走上音乐的道路时,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他不像我一样,光源与投影相生,因为和那个摆脱不掉的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从此只能走在他的阴影下,大概会轻松一些吧。
可我总是看到他眼眶红红的样子。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生来就不爱哭的家伙,虽然他总是在被我抓住的时候说这点小伤根本无所谓,可心里的伤痕却不能靠涂药恢复。他不想把眼泪给别人看,所以总是用力地擦自己的眼眶。真是的,就不能对自己的皮肉好一点吗?受伤也不在乎,淋湿也不在乎,把皮肤擦得红红的也不在乎,我这样赌气地想着,他是不知道痛吗?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总是会让人在清醒时才发现来不及,在他还是一颗小橘子的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才能在仅仅一次的失败中感受到空虚呢?
”我没有可以拼上觉悟去做的东西。“
他这么说。
那我呢,我有可以拼上觉悟去做的东西吗?
我看向手里捏着的画笔。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却总是回想起来。我笑着劝他不用那么认真也可以开始尝试一件事情,却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画画是我愿意拼上觉悟去做的事情吗?看着他向前奔跑的身影逐渐坚定,我总是害怕自己对他的担心只是想掩盖自己多余的软弱。我想开口问他,你在街头唱歌,开心吗?可每次看见他一脸疲惫与怒火,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知道他在隔着一面墙的房间里一直唱到声嘶力竭,少看不起人了,少看不起人了,他这样说。
我们早早地看见了足以为之付出一生的壮丽景色,却被困在玻璃做的心愿瓶里,无论从哪个方向敲打都无法破壁。因为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求索的道路很艰辛,所以只要看着就好了,你还有很多更轻松的路可以走,那个把我关在里面的人总是这么说。你的才能太脆弱,在这片世界里没有活下去的能力。少看不起人了,我的内心回响着,我确实也说出口了。
“那彰人呢,你又是怎么看他的?”
“随他去做他喜欢的事情就好。”
假如他也和我一样,没有你们所谓的,在那个世界活下去的才能呢?
“是吗,抱歉,我不太清楚。”
抱歉,我不太清楚。
操控瓶子里的天气很简单,简单到也许只是几句话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瓶子里的温度是怎样的,除非捧在手心,贴在脸颊上,用体温去细细地感受。
我靠在墙边上,静静地坐下,听那有些模糊的声音。
我知道的,你不是只想随便地开始试一试而已,虽然我是这么说的。街道里的大家都是好人,你总是对妈妈这么说,可我明白,因为有爱莉的事所以明白,即使是好人也不一定不会让他人感到痛苦。你不是因为新鲜所以想去随便唱唱的小子,就算你还有退路,就算你这辈子还可以做很多事……可你不会给自己第二个选择了。
为什么我会知道?好像那些模糊的夜晚里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笃定:我就是知道。
属于我的那一天也总会来到。我和他,是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春暖花开,都要躺在一片冰雪下的人。
再反应过来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都是我创造的了。
他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确实比我坚强,比我坚定千倍万倍,可他却无言地诉说没有我就没有如今这条路上的一切。为什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呢?就连被我伤害了都不在乎。我抓着他的肩膀问,为什么不推开我,为什么不阻止我?他沉默,我也沉默。想要变得更强,想要让我好受,想要为什了什么别的东西,可是,自己呢?眼眶慢慢变得湿热,视线模糊前我看见他的瞳孔微缩,随后终于皱起眉……声音是一如往常那样不耐烦的调子,对我说快停下吧,真的很痛。
真是一直以来都没变。要是能更早一点说痛不就好了。
原来除了我自己,谁都能看出来,我的一生早就已经离不开画画了。所有我沉浸在其中忘我的快乐时间,陷入自我怀疑时久久消沉的时间,不断在内心反复拷问自己觉悟的时间,一切都是因画而生的。我看不见,他却替我看见了。
我吸了吸鼻子,好像又想到往事了。瑞希有时候会调侃我,还没有长大就做这种像老阿姨一样的事情,会老得更快。也许是当我可以用和多年前一样的表情,一样幸福地在同一条路上站起来,旋转、挥舞,面朝阳光的时候,其间的记忆就被珍重地藏进阴影里了吧。光与影是相生的,没有阴影的话光就不会打在物体的身上,这样想来,我们也被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藏进了影子里。
只不过,现在的我们,都有足够强大的心去包容自己的影子了。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件橙色的外套,外面的雪下得纷纷扬扬的。彰人把我的房间门粗暴地推开,肩上落着些碎雪,看着我打开屏幕下线,递给我一副手套:“醒了啊,又和社团的朋友熬夜工作了吗?别偷懒,快去帮妈妈一起把门口清一下。”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还挺开心的。”
“我也是……话说在前面,今天还跟那些家伙约好了练习完出去玩,你可别找我跑腿。”
一切都是那样轻飘飘,就像融化在玻璃上的一滴雪。帮彰人取走落下的CD盒的时候,我看到夏日祭那天穿的文化衫,和爱莉一起挑的护照夹,还有被我画满生日快乐涂鸦的芝士蛋糕盒子,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这个熟悉的房间的一角。
“路上小心。”
“你的口气还真像妈妈。”
“啊、啊,那好走不送。”
“啧,真羡慕你能成天窝在家里。”
“啰嗦什么,快点去你的吧。”
路上小心,妈妈总是笑着对我们这么说,去吧,出发吧,你们还有很多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你们能够享受其中,家里一切都好。
我躺回自己的椅子上,打开数位屏。当我慢慢开始意识到它终究是托举我的东西,困在玻璃瓶的世界里,免于在风浪中漂游,我们被一层脆弱又坚固的保护罩托举起来,见过许多人需要咬牙投身于洪流之中才能见到的景色。层层的细雪一点点,将我们厚厚地覆盖住,雪地下连根的芽彼此分享着体温,等到阳光的暖意溶化冰雪,等到我们终于意识到瓶子带来的温度,一切,都会发芽的。等到蓬勃的野心开始成长,最终我们都会走出这个温室,成为一个保护者,给他人一个世界。
给彼此一个世界。
作者:林树
评论:笑语
吃了不知道几斤菌子写出来的,假如真的有人能看完,恳请手下留情!
夏日,烈阳,你枯草般的头发被镀成金色,背心肩带歪到一边,露出被烤得微焦的分界线。
“死鬼天气,热得不行。你说是不是?”
你的虎牙不太尖,圆钝的地方有些粗粝,想必咬住人的皮肉应该是磨人的钝痛,可此刻你用它咬着冒凉气的冰棒,一口下去就碎了,干脆、利落。化开的水混合着汗液顺着脖颈滴落,只走到一半就蒸发得干净,留下浅淡的痕迹。
“嗯,是好热啊。”
“来,冰棒,你吃不吃?”
“谢谢……姐姐。”
“客气什么,拿着吃。”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快吃,不然化了,多可惜。”
你粗暴地拆开塑料包装,把表面已经微微覆着一层水汽的冰棒塞进我的嘴里。
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取出仍然结着一层霜的冰棒。我模仿着你的样子,一口咬碎了它,凉意冻得我的舌头和牙齿都变得麻木。
我狼狈地把它拿出来,对上早已结束战斗,咬着一根棍子,倚在摩托车上,百无聊赖的你的目光。
“不急,上车,你慢慢吃。”
能把人的五官都融化得模糊的天气里,你没有画眼线,没有刷睫毛膏,没有戴美瞳,就这样自上而下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的半根冰棒落在长满杂草的马路边上,化开的糖水滩了一地。
“再给你买一根?”
“不吃了,谢谢姐姐。”
“哈哈,没几个钱啦。”
真的没事,我还是不吃了。我的胃不好,吃不了太凉的。
没关系,刚刚已经吃够了,很凉快,也很满足了。
谢谢,只是刚刚掉在地上,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姐姐就饶了我,我们出发吧?
体面的回绝话语蒸发在干燥的空气里,我盯着已经顺着砖缝流走的糖水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话全都没有说出口。
我惶惶不安,带着令我无数次感到恐惧的期待看向你。你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罐冰镇的饮料。你笑着对我说小心,即使这不是我的期望,但你的笑容太漂亮,我只能妥协地接受这一句体贴的警告,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它抛在脑后,就当是你的肆意妄为,再任你把它透心凉的瓶壁贴在我的脸颊。
“凉快吧?帮我拿着。”
我慌张地接过,这才发现是一罐廉价的啤酒。
好,就交给我,好的,我很乐意。
“……嗯。”
好像更热了。
我是知道的,这股燥热源于何处。你的剪影留出倾泻光的缝隙,好像咬碎一颗酸涩青黄的柠檬糖,锋利的边角在口腔里化开,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含住,耐心地蛰伏,直到它被消化流入食道,连我也荣幸地变成了一个区区的容器。
可我没有时间了。我的时间少得可怜,因此只能囫囵咽下,碎片刮过内壁的感觉奇妙地痒,我享受着这种隐秘的爽快,心却不知为何抽痛。
好多人都说过,我是一块坚冰,就算用火也烤不化。
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无法给予别人什么,自然也不会期待有人情愿一直提供燃料,看守火候,为了一团里面并没有埋藏任何奖励的冰而付出。即使我的身边确实有一个像火焰一样炙热的的人。那是唯一把我当成真朋友的兄弟,是个不执着于融化他人的好少年。因此就算我待在他身边,也感受不到自我的边界化开的危险。
他说如果我真的被烤化了,就会变成一滩水流走,一直流去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会蒸发在路上,会化在空气里,“我”也就分崩离析,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原以为我的人生只要这样就足够了。直到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才知道我们也许都错了,融化一块坚冰的方式不一定是用火烤。
尖锐的刺痛洞穿我的那一刻,暖意也渐渐渗透我的胸膛。
第一次见到朋友家的姐姐那天,他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
黑色的吊带背心,散开带子的沙滩短裤,小麦色的皮肤包裹着修长的四肢,夹子别起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红色的框架眼镜下淡淡的黑眼圈,夹着一根细烟的嘴边性感的一颗痣,毛燥的头发剪得长短不一,像一朵干涸在陆地上的水母。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他觉得连空气都变得促狭,想要逃跑,却又不想错过她的表情。
“哇,大妈啊。收拾一下啦,把人家都吓到不敢说话。”
比以往他听过的都要粗糙的话语。他惊讶地抬眼,看见她随意地把烟摁灭在弟弟的门框上,后者一时间暴跳如雷。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在,眼前的姐弟一定会当场扭打起来。
他静悄悄地投去视线,倒吸上来的一口凉气都卡在喉咙的一半。
他那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没有那位姐姐皱起眉那种不耐烦的眼神令人欲罢不能。
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想着这一次见面,想起她破门而入时的力度,想起她伸腿踢在好友的脊背上那一刻。
“捡得来找骂是吧,死〇男。”
他忍不住也瑟缩了一下。好痛,辛辣得要流出眼泪来。
“痛死了!有没有素质啊你。”
房间门乒乒乓乓响着,一下开,一下关。
“喂,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哎,我想你也不会介意那么多就是了,我们别理她。”
“哎,不会真被吓到了吧?看到没,快点给人家道歉。”
他惶然无措,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就连朋友也发现了他的反常。
就在前几秒钟的缝隙里,他猛然发现自己嫉妒得胃疼,听见旁边的人念念叨叨地说死八婆只有来客人才会装下样子,愣神了几秒才想起来要抬头。
她已经换上一副眉眼弯弯的漂亮的脸,回头道歉,冲着自己笑了。
还好她没有用那种态度对待自己,他想。
三白眼,修得很细的眉毛,皱起来的样子让他毛骨悚然。刺穿胸膛的温暖太过珍贵,分崩离析的每一块碎片边缘都能感受到燥热的温暖,他会忍不住下跪,用如此草率而又珍重的方式,将捅向自己的长矛轻易而又慎重地给予他人。一切都太过于陌生,自己不过是作为侵入者,偶然窥伺到了这样一个漂亮温柔的女人隐私的一角,就能全然不顾这是从朋友那里偷来的一份待遇,背着所有人,在自己制订规则的脑内天地里,肆无忌惮地拿来发泄和妄想。
他不想,却又不得不认清自己的位置:他只能像现在这样,对着外出路上碰见的姐姐——卷过头发,周身飘散者护发精油的香气,化着可爱的大眼睛妆容,穿着流行款的短裙——礼貌地鞠躬打招呼。
“抱歉失礼了,因为我家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觉得很新奇……看来二位关系很好。”
闭着眼睛都知道要收获朋友的一句死装,可他的注意力却已全在那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挽着自己弟弟胳膊重重的一掐上。
他越来越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为了不让最珍视的朋友再也找不到他,只能用从内长出的刃和矛一次次戳碎冰芯,再把自己泡在无尽的悔恨之中,冻上一层更厚的外壳。无法言说的秘密一天天膨胀,他每天都在小心地避免自己接触到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始作俑者,却在面对她时连一句坚定的话也说不出,连一个坚定的表情也做不出。肌肉牵动嘴角上扬出礼貌的微笑,不需要经过大脑就有好几句比人工智能还标准的回答含在嘴里等着被挑出口,他完成的这一切已经是机械的条件反射。
像他这样卑劣的人,本来是没有资格接受任何一份外界的作用力的。
然而他每天期盼的命运的审判最终都没有到来。最后一次见她的那天晚上,朋友蹲在灵堂外面的台阶上,嘴里含着他姐姐剩下的那种细烟,不回头,也知道他来了,就站在后面。
“你把自己冻得太严实了。”
青年感知到他长久而坦率的沉默,反而松了口气。
“你不用这样对自己的。我们都认识多久了,就算你哪天真的化掉,化成水,化成气,我也有信心能找到你。”
“你就抛弃我吧,我没有让你找的价值。”
“我不会跟丢你的。”
“不管我要做什么,都不会?”
“都不会。”
我没有食言,我不会食言。我知道他要多久才能下定决心,也知道他会去哪里,更知道他要做什么。当我们都开始无限接近裸露的核心,出走多时的浮萍终于尝到近乡情怯的滋味,本能的恐惧让我不断迂回,也许是我不想再干预他最后的一次自我决定。当我终于把多余的心思都耗空,踏进那条一头封死的死路,他们告诉我说有个男人含着一根冰棒,水都化开流进了领子里,就这样仰躺着睡在一台老旧的摩托车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汽油突然烧了起来,他的皮肉也被烤得一点点萎缩,再萎缩。旁边的人全都吓坏了,想要拿水来泼,拿灭火器来救。他摔在地上,求那些拿着武器的人放下,说他好冷啊,好冷,冷得发抖了,要生点火来取暖,求他们别再浇灭他最后一点任性的念想。
至于那些为了撇清自己见死不救嫌疑的句子,我都没有听。你发疯的时候会用自毁式攻击威胁别人吧?这回可是我替你安抚的,别担心,你可没有欠我的。你曾经背着我把自己折磨了成百上千次,你总怕我把你弄丢,我都装作没有发现。我太懦弱,没有切开你的勇气;又太自私,没有让别人把你切开的气度。我也像你享受着她的那样享受着你。我甚至想去自首,说是我杀了人,我要你罚我活着赎罪,最好从人间一直赎到炼狱。哈哈,虽然就连炼狱这个词也是从你那听来的。
这些烦人的事情,就留到以后再说吧,我们要上路啦。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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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世界计划朝比奈真冬·东云绘名cp同人,炒点冷饭,不需要太费心看的东西
真冬从我回来后已经对着电脑纹丝不动地坐了五个小时。
对于我来说,刚结束了美大为期半个月的户外写生活动,今天可是难得的休息日。不用想都能知道,自己离开的半个月里真冬大概一直在过着几点一线,像上好发条的老式时钟里的齿轮一样单调的日常生活——从nightcord上的消息来看也是这样。曲子倒是有在更新。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想去见她,尽管只能见到那张表情万年如一日的脸,听到缺少起伏的声音,我大概也还是有些放不下,总觉得要去过才安心。
我掏出房间主人的备用钥匙,开门的瞬间果然看到一颗紫色的脑袋埋在电脑桌前,纹丝不动。不,与其说是纹丝不动……不如说只有手上一直在敲键盘,连一点动力都没有分给其他部位,差点就要连眼睛都不会眨了。我从后背狠狠捏了一下她的肩膀,看着她回过头抬起那双有些涣散的眼睛。
“写了多久了?”我问。
“没多久。”
“抱歉,今天不能出去了。”隔了好一会,她又补充。
“早就发过消息告诉我了吧?今天我还约了爱莉。”
“只是因为顺路,出发得又太早了,所以才凑巧先来这里看你一眼。”鬼使神差,我也补充起来。
“嗯。路上小心。”
“是是,本来也没对真冬你抱期待就是了。”
好久没有机会好好出门玩一趟,自然也没有谁还有对赶论文的人没话找话的兴趣。我扔下东西就出门,还不忘徒劳地叮嘱她不要太累,自然也在再次打开那扇门时徒劳地,看见那身影还宛如一盆绿植,长在电脑桌前。
这个时候大概是徒劳的吧。我们就这样不相对也无言。安静的室内只能听见钟声,算了算我第一次进门的时间,差不多五个小时左右;还有她敲键盘那软绵绵的声音,气氛变得凉丝丝的,却不至于令人不适。她当然没有讲究键盘的习惯,指尖点在那台简洁的笔记本键盘上,发出并不清脆的的钝响声,像雨天辗过水坑,夜晚的溶洞里生起细火啃噬木材。室内的冷气相较我出门前调低了两度,我坐下散热,心里却涌出一股被篝火包围的温暖。过了一会我就开始无聊起来。我打开不久前随意放下的挎包和手提袋,取出包着芝士蛋糕的纸盒,真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我用叉子刮下一口蛋糕,听着也像被刮下一口的、几个不张嘴的音节作答,真冬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我把剩下的一口塞进她机械张开的嘴里,翻阅着SNS上的信息在沙发上又躺又趴换了几个姿势,真冬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溶洞里的水珠(秒针)滴答滴答,一团细火,吃相极佳,温吞地咀嚼着电子耗材,亮度小而恒定,给予自己似有若无的温暖。拥抱的时候肌肤相贴,真冬的体温总是要凉一些,于是我总敌不过她茫然的眼,忍不住想多暖她一下。狡猾的真冬,讨厌的真冬,让人没法放着不管的真冬,你只管躺在木材上燃烧,叫我这个举着火把的行人怎么办呢?仿佛怜惜一只雨天打湿了漂亮羽毛的雏鸟,一条游在快干涸的水沟里的鳞片美丽的鱼,我憎她是如此出色却麻木的城市之鱼,却又真心喜爱她创作出的东西,甚至到如今还想要为她遮风避雨。火苗越来越弱,终于在我脑内神游时悄无声息地熄灭,我又悄无声息地绕到真冬身边。
她正对着屏幕发呆。看来洞穴里的二氧化碳浓度终于高到了不能前行的时候。
“真冬,还在忙吗?”
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这半句我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医学生的课程果然很辛苦。
本来以为她会继续用那几个短促、万能的音节敷衍过去。也许是因为手并没有在键盘上动,她整个人都停滞了下来,略作思考,对我说:“还好,只是有点不能集中精力。”
她就这样毫无情绪地说出来,像只轻吐了一口气,一句称不上烦恼的烦恼。
不能集中?这种滋味,想必我们都太熟悉。每次长时间作画后大脑都会融化成打发的奶油,从座位上艰难直立起身,稍微一动就腰酸颈痛。彰人那家伙总是说我,说我不懂得活动身体,每天长时间伏在房间里画画,肯定老得很快。还要冲我做一个满是皱纹的鬼脸,或者掐一把我不自觉皱起来的眉毛。吵死了,明明我也是会休息的,只要疲劳的时候躺在床上抱着软软弹弹的猫靠垫(和爱莉是同款),苦和累都能在蹭来蹭去中被萌化。真冬总在我伏着画画的时候说腰肌会劳损,在我躺得四仰八叉的时候说关节会变形,在我窝在空调房不肯出去时说会缺钙还会体质变差。
明明她自己现在就是一副谁来了也叫不动的样子。我可不是一点情绪都没有,毕竟今天是休息日。就算把这些道理反套在她身上她也只会说这种程度还好、我不累——啊,这么说,不能集中,其实就是累了吧?虽然日常动作就很僵硬,可是此刻的真冬实在是太僵硬了一点;表情还是一样古井无波,但映着屏幕光的眼里也爬上了细密的血丝。这种时候拥抱是最能解压的!一想到我的猫靠垫,我就不由自主地对她张开双臂,十分慷慨地发表了出借本人的宣言。
“是吗。”她转过身,上下看了一眼。
不会吧,事到如今居然因为一个拥抱尴尬成这个样子,明明直接抱上去就好、大概。我的智商是也跟着她的精力值一起下线了吗?小学生一样的发言,总之真是羞耻极了,意识到话语从嘴边溜出去时已经来不及,我只能祈祷自己的脸颊还没有烫到发红,不至于暴露脸上的热度,以此守住动摇的内心。真冬顿了几秒,像是在略作思考,随后腾地一下站起来,表情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干嘛……这样才更奇怪吧!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抱,一句略显幼稚的邀请,因为对象是那样真冬,才有了一点多余的、需要抛掉的羞耻心。真是的,表情好吓人,突然站起来也好吓人啊!正要像往常一样吐槽几句,余光却瞥见真冬有些微微颤抖的肩膀,别扭的话语又堵在喉咙里。真是的,这种时候她居然一言不发,不会显得我很不可靠吗。我接住她卸在自己身上的力,把话语全部咽下去,只是用臂弯把她包裹在怀里,互相传递体温。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彼此相贴,我感受到她的频率逐渐稳下来,就像一个熟睡的孩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依偎着,片刻,我听见她一如既往的冰凉声音。
“绘名说得对,确实是累了。直到绘名来之前都没有察觉到。”
“笨蛋。”
“谢谢你来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算了,反正也无所谓。”
“绘名,今晚要留下来吗?”
“……喔。”
“我不是很懂。”
“……下吧。”
“什么?”
“我说会留下啦!!”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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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抱歉,等很久了吗?
A:没有,我也才刚到。老实说,你会找上我还真是让我有点惊讶。你总是一副冷峻的、抗拒的神态,这样怎么当好一个倾听者呢?
E:我的事情不值一提。请您谅解,我的表情天生就这样,如果让您感到不友好,我很抱歉。
A:我怀疑过你的目的,不少次,你那样的态度很难让人不怀疑。不过,看你今天这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倒也不是不能当作消遣讲给你听。那我们开始吧,你想了解些什么?
E:我想了解您的全部。
A:看吧,就是你这种态度让人不爽。“全部”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可不是在谈恋爱,没有人教过你要说重点吗?我的时间很宝贵,别以为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E:……我听说您曾经是个留守儿童,直到三年前,都和您当时唯一的亲人——您的奶奶,相依为命。是吗?
A:看来你很擅长消磨别人的耐心和脾气。
E:谢谢,我不否认这点。我没有戳穿您痛处的打算,不过是同命相怜人的一点感叹罢了。那么,您的奶奶是个怎样的人,可以分享一下吗?
A:当然。呵,没想到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比我想象中还要蠢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想应该是三四岁左右,父母在我的记忆中就很模糊了。我出生在一个小乡镇,把孩子养到勉强能断奶就外出打工是那里的常态。他们大概一年回来个一两次,家里只有奶奶。她几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总是记着我说的话,总是把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在人们印象里,一说到留守儿童,肯定只想到一些脏兮兮的画面,但我们家里总是很干净,连洗旧的衣服都很干净。
E:看来您的奶奶是个非常勤劳的人。
A:对,奶奶的手特别巧,我敢说比现在很多人都要巧。我小时候用的很多东西都是她缝的。她以前是个裁缝,特别会补衣服,能在上面绣出各种样子的花,让前一天笑我衣服破的同学都羡慕了。可惜她眼睛不太行了,不能缝太久东西,她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珍惜。为了不给别人弄坏,我还没少跟人打起来。
E:结果呢?
A:(笑)衣服给鼻血弄脏了,回去给她训了一顿。我倒是没有很受伤,却害她伤心了。怎么,你好像听得很来神?那你呢,你还记得奶奶多少事?
E: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地把我养大,平凡但也幸福。比起我的事,还是再多讲讲您自己吧。您和您的奶奶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忘的回忆?
A:用这种方法来逃避问题吗?算了,我也没对你这种长得就像懦夫的人抱什么期待。不过,我不喜欢一直当被动的那一个,坐在这张无聊的茶桌面前,听你给出一些无聊的回复,要浪费生命的话,倒是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了。你得支付点代价,或者说,报酬?
E:您想点些什么?我买单。
A:终于算想起来这回事了?反应也太慢了。一杯咖啡吧,不要别的了。
E:如果您没问题,我可以包下您这个月的咖啡。
A:免了。我今天傍晚就打算离开。有你这副丑态倒是足够了。
E:我不清楚我曾经有做过什么让您不舒服的事情。尽管是我有求于您,但您的态度依旧让人费解。
A:你光是存在就让我足够不舒服了。
A:好吧,好吧,我想我该更配合一点。我们刚刚说到哪来着?特别难忘的回忆。小学的暑假,我们最近的县城开了一个游乐园。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地方,票抢得很快,有钱也买不到,还得靠人脉。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求来了两张票,带着我去玩,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见游乐园。尽管我有在偷看报刊亭的故事杂志里看到过,以为自己能保持冷静,像个见多识广的人一样带着奶奶去玩,可最后不但被她领着,还完全不能保持冷静。居然有那么多玩的东西挤在一起,过山车、碰碰车、卡丁车……
E:哈哈,看来您很喜欢车。您最喜欢的是哪个游乐项目呢?
A:旋转木马。
E:旋转木马?
A:旋转木马,没错。你那是什么语气?
E:看来您很懂得吊人胃口,我完全被您迷惑到了。我很好奇,刚刚讲了这么多与车有关的设施,为什么是旋转木马?
A:你那可不是好奇的表情。这事想也能想得到,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玩不了那些刺激的。是她带我来玩的,我总不能抛下她自己一个人玩。刚刚我说了,她是个裁缝,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像旋转木马就很好。人气又很高,而且刷得很好看,没有年龄限制,老人小孩都能坐。奶奶很喜欢这个,尽管她从没跟我说过。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会突然间意识到,她不只是作为奶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跟她变成了一对好朋友,连年龄和身份都可以抛下。后来等那股风头过去了,我们还去过几次游乐园,每次我都会和她一起坐旋转木马,看着她开心我就开心。比起自己开心,我还是更喜欢我和朋友都能开心。
E:看来您很关心自己的朋友。
A:我没什么朋友。奶奶就是我的朋友。
E:同学、邻居和父母呢?
A:呵,我看不上他们,他们也看不上我。至于父母,上初中的时候我爸待的工地出事了,出了人命。我妈求不到赔偿金,又在城里出了一些事,最后受不了就跑了。
E:抱歉听到这些,我也很为您感到难过。不过您现在也在慢慢走出来,我想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对吗?
A:我可没为自己感到多难过。虽然他们曾经是我们的经济来源,但我早就不太在意了。就算回家他们也对我半生不熟的,明明奶奶说我要怎么做的我都有照做。他们一回来家里就会变得很乱,晚上还很吵,奶奶收拾东西很辛苦。我曾经跟我爸发过一顿脾气,要不是有我妈挡着他就要打我了。最后我们都被奶奶训了一通。我并不恨我妈走,她跟我爸这种老让奶奶伤心的人在一起,我可不觉得能有多快乐。
E:那么,出走对于她来说也算解脱,这样想您也多少能有些安慰吧……不过,这之后呢,你们的生活该怎么办?
A:不用为了这点陈年旧事开导我。我妈走后还是会寄点钱来,但已经不够维持生活。其实从前开始我们就过得比较拮据,但没到最穷的那一步,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从我记事以来家里就没怎么换过东西,好多用品都是老古董了,多亏奶奶爱护东西,保养得好。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但奶奶能把素菜做得跟荤菜似的,她说和尚庙里的人就这么做菜吃。妈妈跑了之后,我们好几年都没有再去过游乐园。
E:抱歉,我真的感到很遗憾……希望您
(话外音:您好,打扰一下,这是您点的热美式。)
A:谢谢。
A:好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这次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听这些吧?
E:不,您分享的一切我都听得很投入,无论快乐还是难过,我很荣幸您能与我分享这些宝贵的回忆。我也真心希望您能走出过往的阴霾,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A:哈,你还真是个自私的人。
E:……那么,您的母亲出走前,就是您和您的奶奶最后一次去游乐园了吗?
A:后来还去过一次。那时候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游乐园的设施也变得很旧了。交通发达之后大家都更喜欢周末和放假坐车去市里玩更大更新奇的。好多设施也被撤掉了,包括过山车、碰碰车和卡丁车,改成了现在公园里常见的广场和健身设施。进去也不用门票了,游乐设施单独收费。我用打零工的钱请奶奶坐的。哈,这样看都已经不能叫游乐园了吧?不过旋转木马一直还在,因为老少咸宜,不缺有带着孩子玩的老人。对了,就是这个样子的茶杯,当时那个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也有只这样的茶杯座椅。奶奶喜欢坐这个。
E:看来您也是个温暖的人,真是美好的回忆……也就是说您的奶奶其实比起木马,更喜欢茶杯吗?
A:啧。坐在木马上会上下动吧,奶奶一开始眼睛没有花到那种程度,还能乐在其中;后来有一次她说她有点头晕,我们就等着放在地上的茶杯坐了。没有收入之后她只能重新开始帮人改衣服、缝东西,眼睛越来越差。我也只能承认,就算拼命打零工,我那可怜的收入还是盖不过那个人活着时候的甚至一半。我还要上学,奶奶说什么都不准我辍学,我也根本没有底气对她说“赚钱的事就交给我”这种话。等我终于有本事说出口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了。
E:抱歉,勾起了您难过的回忆……不过我相信,就算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也还是会好好看着你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好吗?
A:别拿你那种话恶心我。你知道奶奶她怎么死的吗?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呵……如果要说的话,也能算是被我害死的吧。
E:您这是……
A:你还想不到吗?看来你真该去看看脑科了。
E:就在那个茶杯椅上死的?
A:就在那个茶杯椅上死的。
E:所以,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故吗?
A:你总算聪明了点。是的,就在我离开的时候,设施出了故障。具体是怎么出故障的,谁知道呢?连他们一年到底能给设施做多少次维护都是个天大的疑问,但节假日之前总该警惕点吧,哼,真是不懂。总之,等我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边已经全是黑烟了。这事还闹上了新闻。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警报声也在响,周围的人都逃也似地逆着我的方向跑。公园的人在组织疏散和救人,奶奶眼睛看不清,走也走不快,我怎么能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我拼命地跑,我抓住一个穿着工装的人就求他们救救奶奶,他们把我死死拦在火场外面,说有专业的救火员会救奶奶的。我只能看着那座旋转木马在火里一直烧啊烧,空气里全是热浪和黑烟,他们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只觉得连我的眼泪和喉咙都已经被烤干了。
E:唉……命运还真是无情啊。您当时一定很不好受吧?不过您也不用因此责怪自己,您也是出于好心,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切都是意外,不必如此自责。
A:你说话一直这么恶心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直在假惺惺地安慰我,你不应该关心奶奶的死活吗?哦,我懂了,因为我跟你说奶奶死在哪了,你也就没必要问了,对吗?亏我还想看见你着急的样子,好说服自己你也不全是个一无是处的懦夫。
E:抱歉,我只是认为逝者已逝,因此我更应该关心还活着的,您的奶奶生前最牵挂的人——也就是您。
A:结果呢?你的第一反应却是帮我开脱。我早该猜到的,真是可笑。
E:抱歉,我说——
A:把眼睛不好,腿脚不快的奶奶一个人丢在那里,确实百分百是我的责任吧。
E:不,你也……
A: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愿意背负着这份死亡继续努力地往前走,愿意尽己所能帮助更多人的亲人免于受难,所以我才当了安全检查测试员。而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只用寥寥几句话就把你再次困在了我的困境里,你还记得你的目的吗?你难道不就是为了问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又为什么死吗?
E:我……不得不说您真的很勇敢,您有我无法想象的直面生活、直面意外的勇气。是的,也许您说得对,但我也有自己的行事方式。我认为对您表示关心……是我的责任。
A:哈哈!那你来得也太晚了,晚到我现在听了这些话只想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尊重人?明明是要和我对谈,你的每一句话却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唉,说了这么久咖啡都冷了,居然还没喝上几口,我嗓子要冒烟了。
E:您请便。
A:啧。你也喝点东西呗,虽然你根本没说几句话,但别显得像是我欺负你似的。你应该也喜欢喝咖啡吧?我请你。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都还没说什么呢,真丢人。
E: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不习惯喝太苦的,麻烦多加些糖吧。
A:等着吧!我差不多要出发走了,你可以留在这慢慢喝。总坐在这上面真是转得我头晕。你还要坐在这转多久,难道不觉得无聊吗?不累吗?
E:……我不知道。
A:哼,我管你。都跟我没关系了。再会!
E:再会。
E揭开茶桌上旋转的尖顶盖,在一堆糖做的木马中举起角落里的茶杯。水面上是A的倒影。E轻轻吹了一口气,搅碎的影子就像方糖一样溶解开,随后被一饮而尽。
*注:
E:Ego
A:Alter Ego
作者:林树
评论:无声
这个月实在没有时间和灵感,完全为了存活下来炒冷饭混的随笔,没有多少看的价值,就不用看了吧。
世界计划东云绘名 · 朝比奈真冬同人,没什么cp浓度。
——
凌晨五点,新建画布。几天没清理的回收站又多出一列废稿,标题无非是乱起的,毕竟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在几版之内纠结完,已经不敢给空画布率先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了,这样只会妨碍变成废稿后自己把它折叠拖入垃圾桶图标的速度吧。
咖啡已经见底了。又一个没有任何产出的夜晚,无数废稿团成剪不断理还乱的头绪。不管是漫画里还是SNS上,逆风而行的人总是钟爱觉悟式的书写,决心、信念、勇气一类的词在追梦的道路上一字排开,随便从这些虚无缥缈的名词中拣一个咀嚼,如咽下烧灼胃黏膜止痛的布洛芬,便可以缓解缺乏才能的痛苦。这样就可以了吗,这种程度就满足?只靠把话语咽下,获得消化不良的饱腹感。我的道路,本来不应该在这种地方终止才对吧?越是想要专注眼球反而越是对焦不了。这不是一件没有答案的事,桌旁的化妆镜这样告诉我,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血丝,混杂在一起把眼球染得红红的。多么自然的晕染,足以让我的灵魂也被镜子吸走,这可是我燃烧了生命才得以显现的。这样的一刻,我还要花上多久才能用自己的双手描绘出来?我还是饿了,于是我再度动起来,饥肠辘辘的笔尖刮擦着数位板,描摹得越久就越是找不到可以依傍的实体,小刀般锐利的边缘如奶油化开,失去形准的画作落入脏灰之中也是可预见的结局。
讨人厌烦的光线总是这个时候从窗帘缝伸进来,爬上书桌,够到打开的画布上,像要揭穿我藏在阴影里的怯懦。我知道它:我的老朋友,告别又一个不眠夜的摆渡者,光线教给我狡猾地增加画面完成度的方法。如此就能逃避、逃避那些自己无论怎样认真都修缮不好的细节。我想起真冬总是说,绘名,你的画很脏。尽管那时候她的眼神没有一次对准的是我本人,可这种屈辱,果然不是简单就能平复的吧。是啊、是啊,这种事我自己当然知道!犹疑的笔触顺着磨损的笔尖层层叠加,在数位板上蹭了一道又一道,最后还是用涂抹晕开——不行、不行,总是这样就画不出体积了!必须加点什么……不,要对自己的画作再自信一些,总这样顺着一时恼羞成怒的意识走算什么,看着吧,我也可以像她那冰冷听不出感情的声音一样,不容质疑地,卡死结构的边界,这样完成度就——
啊、真倒霉,又把局部细化过头了。
“绘名,需要休息一会吗?我也差不多要睡了。”耳机那端传来奏的声音,她总是太温柔,连作曲时都不会漏听一声隔着网线的叹息。
“不,没关系”,我的视线在空白画布上游离了几秒,软弱地补充道,“现在大概还想再多画一会”。
真冬的头像是灰色的,让我想起我与她共同迎接过的那个早上。她做事时很安静,即使日夜两栖,也不需要像我和瑞希一样,不时依靠聊天来打起精神。即使坐在旁边,气息也像快要消失了一样。决心、信念、勇气……她也许是最缺少所谓觉悟的一个,却令人艳羡、令人嫉妒地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旁逸斜出的笔划,凭直线就能到达目的地。我曾经抓心挠肝地嫉妒过她,也拼尽全力地拉住过她,如果不是听见她如孩童一般的呼唤,迷茫地触碰着尚未成长的那份自我,庞大的阴影之下掩埋着一颗幼小的心,我又怎会(对自己)忍得下心,建立这微妙过头的连接?啊啊、为什么,也许我只是希望有谁能够来告诉我,或是让我自己去找到答案,为什么这份自我不管是缺失还是成长过度,都叫人如此自卑呢?
我并没有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这是对谁说的。那个时候的我正对着临时起意给她画的肖像画出神。她说,绘名大概有喜欢的才能,因为就算画得很烂也不会停下。喂,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受够了、我习惯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烦人。是啦我就是这样,总之结构呀调子呀什么都不对,偏要这样不知好歹地画下去。因为我生来就是要以画画为生的,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艰难的复健,为了重回这条路就连所有的羞耻心都抛下,现在才要再来谈论放弃的事也太晚了。深夜中熬煮了一晚的脑袋早就变得干瘪,我叹了一口气,密密麻麻的话语就自动地随着从嘴边流出,究竟倾吐了些什么都没有清醒的记忆。我只记得印象中她沉默了。这沉默没有许久,刚好够她干净利落的脑子思考:“调子?应该不是音乐的调子,我不是很懂,但是差不多的原理也说不定。想画的话,去画不就好了。我只知道绘名一定会坚持画下去,所以在抵达那个正确的调子之前,所有碰壁的回声都是在调音而已。”
“调音?”
“嗯。不停地听声音校准,最后调到合适的音高上。”
哈哈,那我说不定要用一辈子来调这个音呢。说到底真的有抵达的一天吗?被她说出来就像扭动几下琴弦一样简单。
“只要一直走就能找到了,这不是很容易吗。”
“啊啊是啊,不用你说我也会一直走下去。既然现在的才能还成为不了画家,就一直画到成为画家为止。等着瞧吧。”
“嗯。我会等。”
“你也会做这种承诺吗?”
“那个时候我又还没死。”
“你这人啊!”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本文为世界计划东云姐弟骨成年if同人
东云彰人在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一共坐过两次跳楼机。
高中毕业那年,他和队友们一起去了凤凰乐园庆祝。毕竟某位几乎每周一游的乐园头号粉丝为了备考,已经忍耐了不少天。白石杏和青柳冬弥都轻快地答应了提案,可他们的队长是个一旦做起来就勇气惊人的家伙,他总觉得这样特别的庆祝不会简单结束。果然,应了他的猜测,小豆泽心羽表示自己想要挑战新装修的刺激项目。
于是他们来到了一座高大的跳楼机装置前。
彰人曾被说过像是“看起来就很精通各种休闲娱乐活动的大师”,实际上却连只需要抬起一块屏幕的电子游戏都不算常打。他知道自己太专注于目标和理想,尽管如此还是会有意识地告诉自己没时间浪费,乐园这种地方如果没人邀请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主动去。因此要说他一点都不担心也是假的。
他叹了口气,刚好被某位聒噪的家伙捕捉到。多亏了杏在旁边不断对他使用激将法,吵吵嚷嚷也足够转移他们两个人的注意力了。冬弥在一旁念着只是垂直下降就没有被甩飞出装置的恐慌,其它装置除了失重,还会有超重和离心力等等的影响,自己应该学习大家挑战自我之类的话。然而忍不住腿软发抖的他最终还是被自己和杏联手按回了一旁的长椅上。
——害怕的感觉啊,真是久违了。
该说是巧合吗?以前国中的时候,他曾经和家人来过——妈妈带着绘名和他,老爸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当然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新造的露天装置。城堡藏起了惊恐的尖叫,本就难懂的片假名扭成了花体,装点在高大华丽的外壳上极具迷惑性,主题场景观光的表面活动吸引了不少人前来排队。
因为造型精美,绘名几乎在看到城堡的瞬间就说要来这里。他们一边顺着螺旋梯子上楼,一边看着周围五彩斑斓的景象,还时不时讨论着“这个好像你”,顺水推舟地来到一个带着栏杆的昏暗小房间。屏幕上播放的影片里吉祥物依旧蹦蹦跳跳,但坐下来摸到安全装置的那一刻,一股寒意瞬间穿过脊骨,让他忍不住用力抓紧了安全杠。
是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毕竟还是个小鬼。他听见妈妈在旁边对绘名说害怕的话就握住她的手,却意外对上了绘名转回头时的视线。他心虚地撇开了眼睛。
“啊,彰人要是怕了也可以抓着我哦?”
“谁要怕这种东西。”
“一会要是发抖了绝对会好好嘲笑你的。”
“我看发抖的人是你才对吧。”
明显是挑衅的话语,他用强撑着的被吓宕机的脑子这么想,没有注意到绘名颤抖的尾音。不管在街头还是在家里,这个那个全都对他如此狂妄,他当然要证明自己不是幼稚的家伙,也不会为了这种东西害怕。
毫无疑问他失败了。他低估了跳楼机的威力,看来哪怕是跳楼机也并非光有觉悟就能解决的。尤其是当它爬升到城堡顶部开着的窗口时,他在一瞬间窥见了俯瞰乐园、甚至俯瞰城市一角的顶端的景色,却在眨眼间又快速坠入被高强囚禁的黑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那一瞬间涌入大脑,细小繁密的血管胀得就要崩开;内脏也悬在躯干里揪得发疼,僵直了的身体内心有块像果核一样的地方,触电一般麻。
还不如没有那扇窗口的好。
他的潜意识里冒出这个想法,又被自己吓了一跳。突然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微微出汗的掌心贴着他粘得死死的,蛮横得让他手足无措。
这家伙,肯定已经怕得不行了吧?他握住了绘名的手。绘名的尖叫声混沌地回响在脑海,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由内而外地、完全宕机了。所有的感受里只剩下自己与那只手相连着,像一针麻醉剂,让他暂时抛却了从顶端高速下坠的悲伤。触电的范围随着药效迅速扩展,一阵酥麻从内脏直冲天灵盖。
人生中第一次坐跳楼机,彰人就那样一直看似冷静地过完了全程。
莫非,其实还有点享受……不,实际上只是人触了电就会变得动弹不得吧?直到灯光亮起,绘名拨了拨乱掉的碎发,尴尬地松手移开,他才反应过来:也许绘名是把他和妈妈的方向搞错了。
双脚突然悬空,装置的启动终于让他回过神来。现在的他看来,当时的城堡也没有多高,至少比这个全敞开的新装置低上不少——升上顶端向下看时,他是这么想的。他早已见过比那天的景色更壮观的画面,下落时也不再有被困在高墙里的无力与悲伤。
他成长了,他能独自撑过失重瞬间血液和内脏出于惯性的上浮,独自承受席卷而来的恶心、麻痹的感觉,还有队友们的声音在身边逐渐由喊叫变为欢呼。然而他没法像她们一样抛下一切享受起来,全因他早已先入为主地体验过那一番掀翻天灵盖的酥麻,连通着那个人和自己一样的血。
怎么回事呢,明明已经成长了,却还是觉得少了什么。不再害怕本该是好事,他却为缺失的某股情感莫名地惊慌起来。
东云绘名躺在浴缸里,回忆着那时候的事。水温正好,入浴剂也是常用的款式,湿暖的空间内亲切的液体包裹着她的皮肤,就像泡在羊水里,一切都朝着最初的生命回归。
“喂,别在这里就睡着啊。”
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脸。绘名顺势靠在上面,慢慢睁开眼,看到浑身都是泡沫的弟弟坐在浴缸的旁边,头发正洗到一半。两年前第一次看见这副景象时她曾一下子惊醒过来。
“有什么关系。浴缸就是用来消除疲惫的嘛。”
“是,是。你刚刚都快把脸埋进水里了,想要永久消除疲惫吗?”
“不知道是谁害的,真的很累啊?”
“所以说很不爽你那种说法。早就说过今天不会简单结束了,知道这点还要自己贴上来的不是你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事到如今他们还是没有习惯这样的关系,隐秘、扭曲,靠近又拉远,就像坐上跳楼机,让人心有余悸。
彰人这小子毕业的那年和组合里的伙伴去了吧,好像玩得挺开心的样子。我们有多久没有,纯粹地为了玩,一起出去玩过了呢?像是没有借口就不行一样。绘名重新缩回浴缸里,给弟弟留了半边的位置,想让他充分地瘫在里面,却被他贴了过来。
“那边,给你留了位置。”
“不要动。”
这家伙颇有“你睡完了轮到我睡”的气势,就这样埋进她的怀里。
“真是的,这样我会更想睡啊……都睡着了要怎么办。”
她用毛巾搓了搓弟弟湿漉漉的头发。彰人这家伙,只是这种的时候的话还是挺可爱的。
挺可爱的吗?
他不知道姐姐那时握住自己的手并非情急之下认错了方向,也并非下意识的本能。真正的答案就藏在绘名回头那一瞬间,对弟弟神态敏锐的捕捉里。要说她不害怕是完全不可能,可她更想妈妈和彰人都有心去享受这次玩乐,临阵脱逃也太逊了,自己要做被刮目相看的那个,谁也不依赖——如果没有注意到彰人别开的视线。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挑衅般的言语,她的紧张一点也不比谁少。
原本只是半出于担心半出于害怕地握住彰人的手,想要拿出姐姐的帅气,可刚窥见那层开阔风景就突然间极速下坠的不甘打了她个措手不及。明明一寸一寸爬上来的时候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连机器运转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凭什么非要被打回底端不可?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禁觉得烦躁,手上也加大了力度。
然而彰人居然回握住了她,没有挣脱开,也没有自暴自弃地放着她的行径不管。
不会吧,难道真的难受到了这种程度?
当然有余裕来思考这些已经是后话了。她只是在那一瞬间平静了下来,所有的不甘和悔恨都被排山倒海而来的、雷击般麻痹的失重感冲刷干净。尽管距离被称为快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这时候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纯粹,剥开一层又一层的外物,无限接近自由落体的自己,几乎断绝了与世界所有的联系,除了那只紧紧牵着的手。
唉。没法不在意啊,毕竟留着同样的血,就算分作了两个人也会因为惯性仍然合在一起,久而久之连血肉也与对方镶嵌着不断成长,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对方的生活了。只因相比他人多了这一点的惯性,他们的关系也被搅得扑朔迷离。
如果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份感情就好了,干脆一开始就没有产生最好了。察觉到了之后又该怎么面对?不过是互相把这份心意掩埋在酸涩的隐痛中,期待着永远不要被发现,又期待着有朝一日掀翻一切的契机能够爆发。
一条血脉联系起的两股生命,本应如此向无始无终的前后延伸,却因这份悄生的意识与自我对立,于是原本清明而稳固的关系也变为阶段性、有死性的。
被意识到的罪才得以成为罪。
“你说,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第一次做完那天绘名也像那样累得睡着了。彰人懊恼自己有些孩童般的冲动,明明已经思考好要表现得更成熟。
昨晚又通宵画画了吧。理智从惯性手里重新夺回掌控权,他看着绘名闭上眼睛后更加明显的黑眼圈,一点一点收拾着残局,如同失重般的官能体验一点一点被心惊胆战的后怕侵蚀,谁都清楚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他把绘名放下,有些恍惚地逃进浴室,他们居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自己无所谓吧,倒是绘名那样的性格,之后又会如何呢。他想着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流泪了,混合着淋浴的水一起流淌在地上。
“你说,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已经,不是单纯的姐弟了吧。”
“嗯,说得也是。”
你的姐姐怎么可能会没注意到你红红的眼角。你所有的悔恨、后怕和不甘,她怎么会没有。她是年长者,是个傲娇又倔强的人,同时也是你的共犯,是首先要承担这份责任的人。
漫长的水声和窗外的大雨一样煎熬,等着弟弟从那里面出来也变得焦躁无比。东云绘名把每一滴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吞进了心里,只是用那样平淡的语气开口,问着不算问题的问题。真不像她的风格,连她自己都要这么感叹了,可她不是向来如此吗?适时沉默,适时关心,一直一直看着同一个人,看着他的成长,他的悔恨与不甘,还有他熊熊燃烧着的觉悟。
“不那么单纯的姐弟,也可以做吧?”
事到如今可别露出一副全怪自己做错的表情啊,就算有错也应该先惩罚身为姐姐的我才对。如果对自己的姐姐也露出那样的觉悟,可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万一,万一一切都结束了,你也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不要继续做一个像我一样的人。
会这样想的自己果然是个傻子,明明已经知道不可能了,但哪怕是无数根针也希望自己可以多挡两分钟再走。哈哈,正是这样刺痛地把恐惧的泪吞进去的啊。
窗外的雨一直下了很久。睡过一次的绘名反而没了睡意,况且正是她生物钟里醒来的时间点。彰人躺在旁边,眼眶擦得红红的,手也缩进长长的袖子里。她把睡着的弟弟抱在怀里,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放松下来,自己也一点点合上眼睛,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至今以来他们几乎携手走过了彼此全部的人生,哪怕时有摩擦也在缓慢而平稳地向上攀爬着,就算在各自的世界里不断下坠,握紧的那双手也从未松开。他们本来能平稳地,或是互相挣扎着地到达顶端的。如果爱上一个人是一种最终想与其成为家人的感情,那么从出生开始就是家人的人该怎么办呢?
强烈的引力拉扯他们回到现实,面对那份由于分不开的本能吸引而异常诞生的感情。也许是从某个雨天开始,他们拥抱、接吻,甚至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被亲情饶恕的事。他们都心知肚明,爬上去时很艰难,下坠却意外地容易。想要重回正轨几乎不再可能,每次他们要划清界限,要像克服自己的平庸之才那样托着二人的关系再度上升,总会在刚能透过光亮时就重蹈覆辙。
在意志与引力的对抗赛里,对于梦想,他们是赌上了人生要向上的;对于二人的关系,他们却无法控制对下坠中的失重世界心驰神往。全身的血液集中于某一处的感觉,直冲天灵盖的触电酥麻的感觉,感官受到的危险的刺激支配全身,经历过一次这样禁忌的失重体验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实在太舒服、太舒服,就连负罪感也变得可爱,好像在嘴里咬开了一颗多汁的柠檬,酸涩的味道溢满了全身。
他们无法成为世人眼中正当的伴侣,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血浓于水的羁绊并不输给任何人,他们不需要再一点一点地磨合生活,不需要再结为家人组建家庭,生来就是一心同体的。
一如往常的生活,一如往常的拌嘴,只是在昏暗隐秘的角落里,短暂沉浸于高速下坠的失重中,这样就足够了,一份滋味就足以被保存起来一点一点回味很久。
一份甘美的危险,让人心有余悸的滋味。
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他们会被对抗现实的无奈所淹没,但只要还能去往失重的世界,抛开常规的一切,他们总能找到一条自己的生路。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我的姐姐志荣想要吃掉我。
是的,我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圈养在室内看护,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顾,都是为了把我培育成优秀的食物。其实我的肉一点也不好吃,长年蜗居在避光的房间,每天的运动量也基本是0,尽管如此还因为吃不下饲料而长不出脂肪,要说肉质的话我一定是烂透了的那批,就连爸妈也已经放弃了我。每当我蜷缩在床角想着如何逃出去,逃离这个家,逃离这套评价体系,逃离注定被作为食物的命运——志荣就会进来,劝我出去吸收一下阳光。我顺着床沿滑下地板,在这个所有边角都贴满软垫的空间内行动。志荣把衣柜整理得井井有条。她动作娴熟地接过我扯出的衣服,挂在臂弯上,叫我把手抬起来。
“我不会拿衣服勒死自己。”我困惑地看着她。
“抬起来吧。”
于是我像人台一样站在原地,抬起手,等她褪下我的睡裙,给我套上干净的宽松连衣裙。这句话她不知道应了多少遍,想来是因为我不知道提了多少遍。可一旦我准备踏出那扇锁了几层的大门,她的手就一定会牢牢牵住我,仿佛把我当作未出生的婴儿。天气热时手心会出一层汗,我们指缝间的皮肤就好像要融化,混合成滴在水里就割不开的血。
然而这次突然开始变得不同了。往往和她一起出门都平静得很无聊。她选择的路线往往让我绝无脱逃的可能,也绝无离开她视线的可能。我按部就班地随她走过长满绿叶的街道,一对夫妻抱着一篮绿萝从对面走过,突然我的眼球好像黏在了上面,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死死盯着它不动,身体热得能代替阳光发出射线,把上面的叶子烧穿。我目送那盆绿萝走掉,直到消失在我的世界的尽头,随后我的眼球开始融化,视野一片模糊,水顺着脸颊滴落。
我无声地大哭了一顿。志荣用尽全力才把我拉出几步。我突然想起窗台上的防盗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特别想去看它。我拽着志荣的手狂奔起来,到家已经气喘吁吁。家里没有落地的阳台,我们都把东西晒在一条长长的窗台上。我趁着锁门甩开志荣的手,踩着矮凳爬上窗台,防盗网,爬满绿色藤蔓的防盗网,果然就在那里。鬼使神差地,我想往里面钻进去,好像那里存在着一个柔软的凹陷,吸力巨大的洞口。
可我停住了。并非我不想钻进去,而是那藤蔓突然变得冰冷刺骨,我一摸上去,整个身体都被寒意麻痹,骨头里好像塞满了冰渣。志荣的反应很反常,她没有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劝我下来或者直接把我拖下来。她的睫毛舔了舔眼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微笑,轻轻地、试探性地、仿佛引诱般地凿着我的大脑:“想它了?”
它?它是谁?我的头脑一阵眩晕,冻结在原地做了一个梦。梦里藤蔓的叶片都变得像她的嘴角一样锋利,绕着枝条高速旋转起来,每次我伸出手,它们就吸住我,让我看着自己的骨肉被绞得粉碎。我顿时惊醒,不知道在窗台上蹲了多久。志荣还在看着我。
我悻悻地爬了下来,把自己锁回软垫包裹的楼房内嵌笼子。
水龙头开了,志荣在外面洗刚买回来的菜。我知道这些东西只是给我吃的饲料,不是她的食物。我鲜少看见她吃饭,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看着我吃。偶尔她也会吃一点,但事实证明,饲料进不了不会作为食物之人的胃,她每一次在厕所偷偷吐掉我都听见了。后来她向我解释,说有一部分人是靠喝液体维生的,她是那一半,我是这一半。
她说谎了,我才是她的食物。我从走廊里窥见过她,那个角度刚好对着厨房,她的脸淌满了涎水,右手紧紧地捏着刀,看着比拴住我的手还要紧上许多,似乎想一刀砍下自己,挣扎再三,肩膀都颤抖起来,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志荣饿了,她饿得快要忍不住吃自己了。每次赶我出门她都会用手把我拴好,她为什么能忍住不吃我呢?或许她也知道我很难吃,所以才一心想把我养成一个好吃的人再动手。可这又有什么作用,她如果饿到了如此境地,想来自己是根本无暇顾及好不好吃,更谈不上向谁证明我的好吃,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吃下。那她要向谁推销我的好吃呢?爸妈对我已经没有期待,也不会有其他人想要吃我,任何一个有常识、有良知的人都会认为人吃人是恶心的、有悖天理的。
好吧,也可能志荣大概只是太怕我去死。我早就放弃死了,我曾经尝试过许多次,但我发现死是没有用的,死了一样能作食物,被吃掉只是时间问题。或许她只是想多活一会,毕竟我死了就得马上吃掉,人放久了就会发出数百种臭味混合的尸臭,吃掉我她就没有食物了,吃掉我她就没有坚持的理由了,我想她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吃掉自己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把我养得好吃只是借口,她说不定只是想忍住这股饥饿的冲动活下去。可我不知道她能忍到什么时候。我的睡眠很浅,半梦半醒间我偶尔会听见呼吸声,近在咫尺,打在皮肤上又细又长。野兽的尖牙摩擦着我轻薄的皮肤,血管就盖在下面。有时我觉得我也许被舔舐了,被啃咬了,身上留下红紫的痕迹。即使她还从未带走我的任何一块肉,我却发现想要强迫自己惊醒越来越难了。
她在温水煮青蛙,而我已经可悲地逐渐习惯了这种被捕食的感觉。
志荣花在研究刀子上的时间逐日增加,我的食量却一天天减少。她说我不吃东西就要瘦脱相了,可我每次吃肉都一阵恶心,肉片是顺着筋骨切开的,刀并没有替我的牙齿减多少负,我就好像在咀嚼撕咬明天的自己;不吃肉也恶心,看着盘子里用花刀切出好看形状的素菜,我的手臂、我的脖子、我的腰,都会一起幻痛。我想要呕吐,差点吐在桌上,所幸胃袋空空,并没有任何能吐出来的东西,只有几滴酸水点在干净的白瓷碗底。她又更换了饲料的种类,给我洗了鲜红的草莓,削掉雪梨面黄肌瘦的表皮,插开橘子的心把它碎成一瓣又一瓣。好痛,我说,志荣就没动作了。
“听话,听话,总有你能吃下的东西。”
灾难正在迫近,我能预感到,在我们如柔软的针织衫一线一线密密交叉起来的生活中。我想起烧尽的纸钱被边缘的火星慢慢吞噬的感觉。如果我再不离开,那也许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唯一的命运。
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窗口那片瘆人的藤蔓,我发现我总是无自觉地走到它旁边。我把一切归咎于那个存在未知引力的洞口,然而我甚至不能打开看它一眼。志荣默许了我的接触,毕竟她布置了戒备森严的守卫,爪牙布满了不锈钢的笼子。尽管如此我也尝试过很多方法,几乎穷尽了我干瘪的脑袋里所有的细胞,也没法真去下手弄它。
好吧,我本来就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事。但我悲哀地发现,它开始反噬我了:它常常造访我的梦境,把我在尝试接触它时预见的那些可能发生的画面不断闪回,一次又一次,有时我的手臂被削成几股,有时我的皮肤开始腐烂,有时我血管里的血沸腾起来烫穿皮肉,有时只是普通地忍不住眼球表面的融化而已。我会避开志荣,但我总觉得她好像知道,她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是不是在痛苦。她经常来关心我是不是又做了噩梦,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叫我要吸取教训,今后不要去触碰危险的东西。她的语气特别真挚,揪着我的心,让我不得不被她扯着跟在她身后,走回她的房间,与我的笼子仅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有些惊讶我会跟到这里来,但她什么也没说,默许我在趴在她的窝里看着她,看着她不停地摄入各种罐子装的液体,从早到晚地在电脑前敲字。我的视力很好,听力也不错,所以知道志荣有时会对着电脑上的人的照片和画像说美味,那表情比在睡梦时来见我还要狂热许多。
啊,那就是好吃的人和我这种不好吃的人的差距吧。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志荣叫我躲在房间里,因为她没告诉人家说她有妹妹。我本来该照她的话乖乖待着,但我听到了,听到爬着藤蔓的那扇窗户打开的声音,听到那个女人说:“长得好好啊,我能摸一下吗?”
不行不行不行,志荣到底在干什么,那可是会死的啊!草菅人命的混蛋志荣,该不会想引诱她,然后把她吃了吧!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冲出了房门
然而
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看见她把手臂搭在那个人的肩上,开着窗,让她摸那藤蔓翠绿的叶子。她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聊够了就把窗户关上,又回到桌边。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如果我不冲出来打乱这一切的话。
志荣惊慌失措地看着我,要我给客人道歉;我抓着那人的手,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要碰它;那人吓得一个激灵甩开了我,手打到叶子和枝条上,尖叫声盖过了远远的、楼下绿化草地上发出的一声响。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可能,她明明碰到叶子了。暂时搁置了楼下传来的骂街声,我们三个人尴尬地坐回桌边,共同营造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你声音太大了,”志荣看着她说,“她精神不好,谅解一下。”
我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一边蜷缩在椅子上发着抖点头。不久我就回了房间。她们聊到很晚,我能听见那人说了不少劝她放弃我的话。我一整天都没敢再出去。但我实在太在意那奇怪的藤蔓,于是我又一次违背了志荣的意思,偷偷溜去了窗台。奇迹般地,那洞口的吸力好像变得更大了。轻轻地,我试着去触碰藤蔓,居然成功了。但我没法再往上施加任何力气,因为熟悉的预见画面又一次闪了出来。
这简直是天大的一步!我掩饰着自己的欣喜若狂,偷偷溜回了房间。也许成功的关键就是让别人在藤蔓听得见的地方劝说她放弃我。我开始暗中故意制造这样的机会,抄表员,维修工,编辑,我见到了许多平常只能躲在房间听声音的人。每次每次,我耐心地计算着安全时间来到藤蔓前,都会发现自己又能多触碰它一点。
自从我找到打开“出口”的方法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颓废的人生好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是的,我只是因为恐惧才吃不下东西,志荣准备的一切都味同嚼蜡,如今我终于又有机会可以逃离这个循环,总有一天我能尝到苹果的味道,血色也会重新爬回我的皮肤,我的脸颊、我的身体都会变得和苹果一样,白里透红。为了不让志荣起疑心,我只好装作是变得越来越接受和人沟通的样子,包括她,也包括她以外的人。志荣带我去找医生,医生也说我的状态变好了。那个医生一向严格,以前每次复查完我,都只会沉默地开药,说不出什么新的嘱咐来。
志荣交完检查费回来,路上一直在念叨什么“卖了”的事情。
卖了?难道她要把我卖了?
医生点头了,也就是说我终于变得好吃了一点。所以她要执着于把我养得更好吃,不是因为要吃我,也不是因为要找个理由忍住不吃我,而是要把我卖了?
那她呢,她又该怎么办?
这些天来我几乎快忘记了藤蔓的事情,只是一边伪装着一边拼命观察她留下的痕迹。她夜里不再来捕食我了,眼里流下的涎水也越来越少,她说我可能是时候重新长大了,这一次一定要回到正确的轨迹上。她说得实在太寂寞,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开始惊慌了。重新长大是什么意思,正确的轨迹又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不知道啊!难道她要就此放弃喂养我,把我转手卖给其他食客,或者把我送去流水线饲养人的工厂?我逃脱本来是为了保住她的理性,是想要我这样的诱惑远离她身边,可现在难道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不,其实我是自私的,我只想过逃走了她的诱惑就走了,从没想过她最后如果吃掉她自己,或是吃掉了别人怎么办。也许她是因为有我在才忍着没有吃掉自己,是因为有我在才没有吃别人呢?说到底我只是想逃出这个困境的漩涡,想要拥抱正常的生活,可我还有工作能力吗?离开了这块地方,我还有其他的容身之所吗?志荣说不定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一同被困在这里的,她说要卖掉我,已经是在离开我之前尽的最大的责任了。多么悲惨、多么不幸啊,志荣有我这样一个血亲一定是她最大的枷锁吧,可她仍然善良得让我不懂。爸妈在我长大前就对我的肉质失望,那时我们都是少女,她不小心对我表现出了食欲,爸爸殴打了她,妈妈哭着拉住爸爸说再生一个,爸爸怒吼着打死志荣就再也不用生了,一切都是我不好吃的错,是我没有能力长成符合要求的样子,可她还是邀请了我,所以我接受了她,我以为我生来就是要被她吃的,妹妹是为了喂饱姐姐而存在的。那一刻我终于有了待在这个家的资格,伤口的血和她的唾液合而为一。可谁也没有料到我们会被更加严厉地训斥,妈妈哭着抱住我,说这是他们的悲哀,是命运的悲哀。他们说要让志荣离开家,给志荣找一个新的住处,最好不要再回来;可是她太善良了,只要我哭着说句带我一起走就心软,也不想想何苦非瞒着他们带走我不可呢?我的存在引发了这样大的灾祸,现在除了变成一份合格的食物给她吃掉,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可言?
唉。
我冲干净呕吐物,抬头照镜子,整个眼眶都红了。这些年来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全被我掐着脖子倾吐出来,稀里哗啦进了下水道。
我又怕她也放弃我了,我真是个奇怪的人。
也许我早就被这个家驯化了。
我破天荒地给志荣做了一顿饭。电话里我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让她答应我使用厨房。我按照网上查来的教程给她煲了一锅汤。她挂电话前说要是受伤就去架子上的药箱里找药。我有些不爽,她这语气像认定了凭我的手脚一定会受伤。但我还是只能可悲地承认,她确实是最懂我的人。我对割伤的感觉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变得很陌生了,强烈的疼痛感几乎让我眩晕,直到终于缠好绷带的那一刻已经耗尽了我十二分力气。萝卜、玉米、肉,比起志荣的手艺来说过分朴素,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我煲完这锅汤,只是一想到她喝下去的反应,心里既期待又忐忑,总有些坐立难安。
志荣回来了。
希望她这次不要吐掉。我知道她这次肯定不会吐掉。我满怀幸福地看着她喝下去,心脏怦怦乱跳,这样就可以了吧,她不会把我卖出去了吧?再怎么卖出去都只是在吃与被吃的循环中打转,不过是换了一个捕食者,既然这样还不如干脆把自己给志荣。看她此刻吃得多香,恨不得把整个锅都吃干抹净,我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很快,志荣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了,她看着被掠夺得一滴汤汁都不剩的碗,眨了眨眼睛,眼球转过来朝向我。
真是头野兽。
她掀开我的裙子,掐着我的膝盖窝蹲在腿间,张嘴咬上大腿,扯开我一圈圈缠得厚厚的绷带,露出一块仍然血淋淋的凹陷。
“你割了自己吧?我闻到血腥味了。”
“你吃了我吧,别把我卖了。”
志荣愣住了。
她还是吐了,吐得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甚至等不到我离开之后再偷偷掩饰。我背靠着洗手间门坐下听她的声音,明明没有呕吐欲爬上来,只是在拼命戳着喉咙催吐而已。听得我也觉得自己的喉咙要被捅出血了。
志荣说原本一生都不该再发生这种悲剧。悲剧吗?真失望,我还以为她会承认自己就是想吃了我。既然自割腿肉都无法让她说出真实的想法,我们啊,也要这样没救了吗。
从我们搬进这间房子以来还是头一次,她打电话给妈妈了。
于是悲剧发生的几天,嗯……也许几个小时,或是几个星期后,妈妈来了。爸爸也在后面。志荣自首了。他们说是来接我的,接我回家,或是另给我安排住处。我转头看向志荣,志荣同意了。那一刻恨意瞬间涌上我的全身,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歇斯底里,逼迫志荣不要放弃我,不要把我拱手让人。然而我越是挣扎,父母劝服她放弃我的意志就更加明显。
软蛋、窝囊废、臭狗屎、做作又虚伪,只会唯唯诺诺地认罪,志荣这个混蛋,到最后居然逼得我什么办法也没有,一看到她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就浑身都冒火气,伤口的血小板都止不住喷涌的沸腾。我又想起那一卷藤蔓,那个在患得患失中早已被我废弃的神秘出口,我拖着渗血的纱布冲向窗台,三五下就掰开了那折磨我许久许久的枝叶。如今我终于真正有机会打开这扇门,门后的吸力把我全身揪得颤抖,我又犹豫了。在那犹豫的极短一瞬间我回头望向了她的脸,父母惊讶的表情已然被透视模糊,而她——她脸上的绝望——像千万根藤蔓上的棘刺洞穿我的心,捆绑,扎牢,腾然失重——我就这样被吸进了时空隧道。
我来到了一个类似时间缝隙的地方,短短数秒内我二十几年来短短的人生呼啸而过。我在最后一刻回想起志荣的那个表情,心里竟然真有一丝寂寞和悲伤。
来吧,我将会通往何处?骨肉逐渐剥脱,五脏六腑也开始分崩离析,无论怎样,希望下一个起点不要再遇见她啦。
潮湿的季节,连一炷香也烧不起来的阴雨天,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二人骨灰合葬的坟前,看着袋子里的纸钱不知如何是好。正是这样的天气,整个墓园都空荡荡,只有她一个活人在这立着。这可怜的妇人死了两个女儿,都还没结婚,她就做主把她们葬在了一起。大女儿是病死的,小女儿据说跳楼自杀了。这小女儿生来身体就不好,过世的前几年还发了疯,一下忘了许多事,心理年龄也开始衰退。
然而这样可怜的人也有可恨之处,两个不幸的女儿正是妇人与丈夫近亲结合之子。数十年如一日她始终小心翼翼地瞒着,生平最害怕的就是女儿走上他们的老路。她像着了魔一样想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们的清白,证明他们与世上千万人别无二致,没有任何罪过。然而一切的悲剧都已发生,每一下都正中她虚伪怯懦的心脏,她终于知道这是自己作孽的报应。两头衔尾蛇互相啃食留下环状的回路,最终只有加速消散这一种结局,到达不了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一个未来。
踟蹰了许久,她又拿出一截藤蔓的枝条,嘴里念叨着就当喂肥坟头草。她的小女儿最喜欢种叶子,这条是从她们生前住的公寓窗台上剪的。雨越下越大,妇人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仿佛被大雨浇醉了一样,对着墓碑哭起来。说来也神奇,防盗网门的锁锈蚀脱落,她们竟没有一人注意到,正是因为女儿精心料养的藤蔓爬满了窗台,把杆子缠得牢牢的。
她们都爱看书,爱写东西,这点随了妇人和她丈夫。如果那时小女儿没有疯,大概也能像大女儿一样当个作家。妇人还记得自己问女儿为什么喜欢养绿植的时候,小家伙说要尝一尝叶子的苦味。雨水打湿藤蔓的叶子,她闭上眼睛,眼角的细纹也跟着合上,她们一起想啊想,好像还能回忆起那诗*:
植物在雨中也是安静的
我们,早已经失去了无言的自信
而这世上,几乎所有叶子都含着苦味
我又如何分辨哪一种更轻微
*冯娜《尖叫》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又名Love mark,世界计划东云姐弟骨,架空现代背景
如果你拥有一生仅此一件的珍宝,你会第一时间刻上自己的名字,还是一心保护着,不让它有一点瑕疵?
东云绘名喜欢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抓痕、掐痕、咬痕,没有吻痕;既不轻,也不算重,不曾真的让他疼到叫出来,只是刚好能留下记号的程度。这是东云彰人很早之前就心神领会的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激起对绘名做这种事的冲动。
01
东云彰人第一次亲吻自己的姐姐是在他高中三年级的一个雨夜。
低头,凑近,然后短暂地相贴,柔软的皮肤下血液的温度互相渗透,他感受到她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就如梦初醒般松开,让雨水蒸发后残留的凉意重新爬回大脑。
“彰人——快看快看,新制服的感觉怎么样?”
“有什么区别,制服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啦。”
“啊?这可是我第一次穿国中制服欸。难得的成为中学生第一天,就不能认真夸两句吗?”
彰人看着面前转来转去的姐姐,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水手服,经典的蓝白配色,在他面前却显得那样晃眼。这个与自己亲如骨血的人,每一次都比自己早一步踏向人生下一站,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轻松有余裕的样子,一点都不考虑被留下的人的感受。
“我可从出生开始就是你姐了”,绘名常在他不愿意承认姐姐的时候这么说。仅仅一年的差距,却也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当他终于也穿习惯了国中生的制服,也因为打工能对服装搭配讲出些所以然来,她却已经为了脱掉这件制服之后的事,把自己锁在无人的世界里,闭门不出。
他只知道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希望自己并不是她的弟弟。
走在前面的人先经历这一切吗?他不知道该窃喜自己得以窥见年长者的裂痕,还是希望她保持无瑕的样子,无论走向哪一边的主动权都从来不在他手上。反正自己参与不了她所痛苦的内容,与其隔门听她砸画材,不如让她把力气用在自己身上,至少有血有肉的人身上的伤痕总有一天会愈合。他们留着一样的血,也能共享一样的伤吧。
因此听到绘名大学要搬出去时,彰人的内心很难说没有过一刻的动摇。
不甘心,也不放心。这个昼夜颠倒、经常忘记吃饭、日上三竿了起床还要靠自己叫醒的家伙,就要这样搬出去独居,适应正常的大学生活了?
尽管他们都已经走出没有才能的的心结,在各自的道路上向前看——可这家伙糟糕的脾气和生活习惯,并不是能靠这个扭转过来的啊?虽说这不是他该管的闲事,在艺大附近租房的话客观上通勤确实也方便很多。绘名虽然有许多小毛病,但无论社交还是基本生活都没问题,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似乎有点过度担心那样的裂痕再次出现了。
“这是你自己的事吧?先说好,我可不帮你搬东西。”
最后也只留下这样一句软绵绵、没有说服力的话。
“哎呀,彰人这是在羡慕?你要是肯帮忙的话,我精——心布置的公寓,也不是不欢迎你偶尔来一下。”
绘名那样了解他的人,肯定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他在高中三年级那年成为了最常造访绘名公寓的访客。
她比自己想象中适应速度还要快。彰人每次被绘名用各种理由叫来帮忙时,都能感觉房间里的布设又多了一些,比最初搬进来的时候增添了不少生活气息。虽然依旧时常受挫,绘名不再纠结于获取即时认同后心态也越来越强大,一种阔别已久的“姐姐”的感觉,正在一点一点回到她身上。
他希望绘名幸福,却不希望这样的幸福建立在自己一天比一天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姐弟的基础上。
在想什么,疯了吗我?没有被呼叫的周五晚上,他合上让自己头痛的英语练习,准备出门转几圈让自己冷静一下,刚走到门口,手机却适时响起。
来电人是绘名,对面传出的却是陌生的声音。他听着电话里的人一通支支吾吾的道歉,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没多想就冲出了门。
他会怨自己只是弟弟,有时也庆幸自己刚好是弟弟,无论怎样,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能做的事早已不止于观望,他有足够的能力——至少有足够的力气,可以守护他的姐姐,就像姐姐一直以来守护他那样,他们理应是双向托付的关系。
“……彰人?”
绘名再次醒来时正趴在彰人的背上,弟弟身上久违的熟悉气息包围着她。
“居然往橙汁里兑酒……喂,他们知道你还没有二十岁吧?”
“来时、认为……至少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不难听出他的情绪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动,相处多年的经验让绘名下意识预判彰人又要开始抱怨了,她干脆眯上眼睛,重新靠回他颈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
“难受的话就再睡会。”
“嗯……”她愣了一下,“还以为你会说麻烦。”
“你这么有精神的话就自己下来走。”
绘名没有说话,只是把脑袋钻回了舒服的角度靠着,看来连拌嘴的精力都不太有了。带着些酒精味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他的颈间,他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下意识咬着牙。还好没有把她的腿掐出痕迹,他松了口气,又把绘名架稳了些。
回去的途中就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叫醒绘名让她帮着撑伞,到家时两人的衣服还是沾湿了。他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绘名,显然一副快要撑不住睡过去却冷得难受的样子,他找了条干燥的毛巾给她擦干头发,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他擦着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试图跟她说点话恢复她的精神。衣服湿答答地黏在皮肤上,让他换也不是,直接擦也不是,最后决定先用毯子把她严严实实包住。
绘名裹着毯子,一会说冷,一会说热,捧着温好的水喝了几口,才终于安静下来,被他抓着吹干头发。她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脸颊上的余温还未散去。他越想越觉得无力,他们如今在两级不同的台阶上,想要和以前一样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膀,帮她驱散身边的麻烦也变得不那么轻松。
“喂,快起来把衣服换了。”
没有反应。
睡着了?他低下头捧起来看她的脸,果然是这样。她总是把最任性的一面都留给自己,把他划来划去地折腾着,让他的生活都留下既定的凹槽,却不肯让他触碰一切的源头,保持着浑然一体的样子叫他不敢剖开来看。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下去了。
可是,不放心,无论怎样都不放心,就算有认识的朋友跟她同校,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是吗?逛街排队吃甜品这种事,合作共事并肩作战这种事,除了他无论找谁都没问题;只有她回家后身边的这个位置,无论交给谁他都不愿意。
他人不知道她的脾性,注定会擦出裂缝来,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她了。
于是他脑子一热,就这样轻轻地、短暂地亲了下去,甚至来不及让她捕捉。
“先走了。水放好了,趁着没凉快去洗澡,感冒了我可没时间来管你。”
他一股脑扔下自己所有的话,想就这样淋着雨跑回去,好冲散自己身上那股无名的燥热,冲散向旁分岔开的多余思绪,只留下最主干的部分,如他一如既往直向目标冲刺那般利落干脆。
他转身要去开门,就被揪住领子拖了回来。
“等等,你想去哪里?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身上还是湿的,绝对会感冒吧!”
“……”
“浴室让给你了,快点先给我去洗啦。让你在我这感冒了肯定会被妈妈说的。”
这句话彰人曾经听过无数遍。一个人加训到很晚的时候,绘名就坐在客厅吃着点什么漫不经心地等他,一边说他连大冷天都能搞得一身汗,一边让他先去洗澡。
“你要感谢我哦?本来我正要去洗的。”
他埋在自己放的这一缸水里,本来想让窗外的冷雨浇醒的,到头来还是主动选择沉入这份略高于体表的、为绘名准备的,也是绘名给他的温度里。
02
大学,出于通勤原因,两人双双从家中搬了出来。原本互相都没怎么过问对方的进路调查,最终先后就读于艺大也是阴差阳错,纯属两人发展道路上细小重叠的一个巧合。为了节省房租,也为了互相照应让妈妈更放心,他们最后选择了合租。
毕竟出两人份的钱租到的房子,总比两个一人份的条件要好些。
毕竟是姐弟,早就习惯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就算分开也才不过一年而已。
——东云绘名对外一直是这么说的,她知道彰人在进路上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将就。搭档多年的青柳冬弥为了组合发展选择出国深造,和他约好要在顶峰相见(虽然也能在Sekai见到就是了);他和白石杏则作为艺大今年的音乐学部新生入学。躁动不安的季节里学生们的视线格外火热,她在彰人身边站着就更加不爽快,干脆在校内的空闲时间里一直黏着同组合入学同一学部设计科的晓山瑞希。难得同校,不是很好的事吗,真冬和奏都早早表示祝贺,况且彰人那边也有自己的同伴。
“麻烦死了,没想到彰人居然这么有人气。还有人问我你和你们组合那个女生……哎,干脆让她来我的妹妹好了?虽然有点自来熟,但你不觉得她看着就让人心情好吗?之前在神高碰见过她,她可是说很想有我这样的姐姐哦。”
她明明不知道自己在神高拒绝了多少对“夜间部东云绘名”类似的请求,彰人腹诽。他们长得不像,被误会成女朋友和被当中介之间总要选一个。
“你说杏吗?那家伙在女生里的人气比男的还高。”
“欸——”
他们理所当然地又住在了一起。他在那个雨夜落荒而逃后,余下的几个月都没敢再来见她。毕竟连替换的衣服都是彰人自己早就留在那边的,只要一人不提,一人不想,他们也没有什么非要见面的理由不可。绘名一边嫌麻烦一边给他收着,有时也会图方便抓起来穿,一如她还在家时那样随意。
不长不短的时间对他们来说也算得上久别重逢,彼时他还未整理好面对绘名时的情绪,连自己说了什么话,摆出了什么表情都不记得,后者却已经公然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好像又长高了?”
居然只有这么普通的感想吗。
“搬东西吧,然后商量一下以后要怎么分工。”
反应也太平淡了吧。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这个人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咦?头发卷了?还是烫了一下?”
只是顺手而已。他站在原地看着绘名拉着他左瞧右瞧,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新鲜。
“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一段时间没见的缘故?”
少了倒是清净,不过如今看来也不会一直清净下去了。
“哼哼,我这一年里可是学会了很多的,彰人就等着崇拜我吧。……自制松饼和芝士蛋糕也很有趣不是吗,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加材料和摆盘。”
“喔……”他插了插自己的口袋。
“你看,最近也有拍照传到insta上面——喂。有在听吗?”
他没有说自己身上早已愈合的抓痕和咬痕,没有说曾被她随手穿过的衣服口袋里总能掏出来乱放的唇膏镜子睫毛膏,也没有说自己早就处理得熟练的练习受伤。沟壑被一点点磨平的空虚感逐渐替代了那时想要逃跑的理智,反而显得后者才更像冲动。
他原以为自己只要待在绘名身边就不会再在意太多,可看着她云淡风轻地拿别人问他联系方式的事调笑,才知道自己其实远没有那么心胸宽广。他想回呛上两句,却明白无论怎样都挑不起她与自己相同的情绪,于是他们又沉默了。绘名抓着他的手臂要他陪自己出去,说是在SNS上发现了附近新开业的点心店,回来的途中又看到了爱莉推荐过的化妆品牌子,最后还碰见了拉着搭档出来买衣服的白石杏。他就这样提着手上越来越多的袋子,看着绘名和杏左一件右一件地给小豆泽心羽挑衣服。
“说起来刚组队的时候,小杏和东云君就是这样给我搭衣服的呢。”心羽被围在两人的中间,朝着他抱歉地笑了笑。
“什么什么,彰人还会帮队友搭衣服?”绘名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脸新鲜地看过来。
“姑且是作为服装店店员啦。话说心羽现在自己不也很会挑了吗?”
“互相给对方挑衣服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氛围呢!”杏叉着手坏笑,“啊!难得的机会,好想知道彰人给绘名姐搭一套是什么感觉?”
“拒绝。”
“喂,我还什么都没有说?”绘名耷拉着她那个表示无语的半月眼。
“之后绝对会说三道四吧。再说下去包好的芝士蛋糕都要不冰了。”
自己的喜好和绘名差上太远,无论怎样都会不搭吧。他走在路上漫不经心地神游,脑子里浮现出好几个绘名常穿的牌子,甚至连裙子的长度都能说出个数字范围。简直奇怪得要死,明明根本没有专门留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熟悉得不行了。绘名扯了两下他的手臂,他没有反应,直到被抓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啊、就是这种不轻不重的力度。
“干什么,很痛啊。”
“叫了你很多声都没有反应欸!那不是你前段时间一直关注的CD吗——封面的插图是长这样来着,没认错吧?”
“……居然还真是。”
那天晚上绘名的心情格外亢奋,他们久违地为了争夺蛋糕打闹起来。绘名想再拿受欢迎这件事来开他的玩笑,想起中学时每逢情人节都要扎进他带回来的一堆礼物里挑走自己喜欢的巧克力,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不了解自家弟弟以前都过着怎样的校园生活,又意外地讲不出口了。真是欠揍、欠捶、欠打,她趴在椅背后面抓着彰人的脖子拨开他乱翘的发尾,少了点什么呢,她也许知道了。
隔天早晨,彰人拧干毛巾,对着镜子看了看脖子和手臂上多出的几道抓痕,浅浅的,不至于让他来不及捉住,却也会普通地一点点消失。
发现那个人不如想象中的潇洒,他那份不知为何的情绪又十倍百倍地翻涌上来。
03
一片嘈杂声中,彰人避开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白石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记得这家店,一年以前他来过这里,外套里面穿着高中生的制服。对面的人上下打量着他的打扮,轻飘飘地开口:“原来只是弟弟呀,Lucky~”
“不要碰我姐姐。”他难得地说了姐姐这个词。
之后他是怎样把人背出去的记不清了,此刻围在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也记不清了,回神时热心又八卦的前辈正凑到他面前,盯着他领口透出的划痕,露出一个神秘得有些恶心的笑容:“难道说……是女朋友?”
他不可控制地恶寒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的前辈和同学,又瞟了瞟远处故意不答腔且聊得快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白石杏,心里默默地光速翻了个白眼,真该印一个心羽头像的头套戴上狠狠嘲她一顿。
“对了!我上次才看到,东云同学和美术学部一个长得超可爱的大美女在吃芭菲……”对面的男生一拍桌子。
“是我姐。”彰人扯了扯领子,不知道在回哪一句话。
“哎?难道东云同学和姐姐的关系不好?”旁边的女生也凑上来,让他忍不住缩了缩。
“不对不对——我记得,彰人是不是还和姐姐一起住来着?关系可好了!”
他真想把前辈的嘴给堵上。
话说绘名是不是也说今晚出去来着,和她那个音乐社团。他低下头烦躁地滑着手机,想着干脆把接她当成借口先从这里出去。他起身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往外走,夜晚的风吹散了久居室内的闷烦,又带来一阵呛人的烟味。
彰人皱着眉,刚想嘀咕两声谁这么没素质在大街上吸烟,回头却发现被那几个家伙抓住手腕的人正是绘名。她抬起手臂横在身旁的人前,与面前的男子争论不休,等他走过去把绘名挡在自己身后时,才发现两人早就把她的手从他们那边甩开。
他盯着绘名手腕上两圈红红的痕迹,平静得连一个呼吸声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站在她面前,像一个死死卡在底座上,内里翻滚沸腾的热水壶。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对着他说lucky的混蛋,想起前辈盯着自己脖子看时的眯眯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晓山瑞希仔细拍了拍绘名身上的烟灰,对着彰人数落了一通搭讪男的无礼,就连声音也比平时更低些。他看了眼揉着自己手腕的绘名,不自觉地捏紧自己的裙摆,气势又软下来:“抱歉啦,居然连弟弟君都扯进来了。”
“这才不是你(瑞希)该说抱歉的事吧!”二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不过是几个没礼貌的家伙,上来就对着瑞希的打扮说三道四,这不是赶跑了吗?”绘名挥了挥手,“这点程度的话睡一觉就没事了。因为长时间画画容易劳损的缘故,贴敷的膏药什么的都很齐全……反正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这样对瑞希啦。”
那天晚上空气安静得可怕。绘名蹲下来把沾着烟味的衣服换下来扔进洗衣机,彰人倚在旁边突然提出要帮她洗头发。她沉默了一下,看着他握住自己还在颤抖的手腕,他们的频率触电般连接在了一起,她发现他也在颤抖着。他轻轻把她扶起来,克制着自己想要顺着这圈痕迹捏下去的心思,对上她的眼睛。原来他们都一样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不再是高中生了呢。”
“皮肤,沾上烟味了。”
他知道自己好像疯了,可他确实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冷静。更早记忆里的绘名总是扯着别人的领子说给我弟弟道歉、给我朋友道歉的那个,他怎么就一而再地要忽视还有今天这种可能?那声讨人厌的lucky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响,提醒着他不能出手的立场,可这些不懂得珍惜的人就更有资格伤害绘名吗?她经历了那般的成长才拥有如今刀枪不入的坚韧,他一点也不想她再被人敲开,裂成她还套着蓝色水手服时的样子。
快点愈合吧,快点愈合吧,哪怕我们现在都不够冷静,哪怕是自己的痕迹也不想覆盖上去,你一路走来已经痛得够多了。绘名颤抖着肩膀靠过来,他抬起她的手腕轻轻舔舐着那不算伤口的痕迹。舌尖的触感凉凉的,绘名忍不住咬上了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乱七八糟地啃起来,想要消去什么,或是想要留下什么,愿望和纠缠着的身体一样不分你我地化作了一滩。
“我来帮你冲掉?”
“……”
温热的水流喷洒下来,多余的心事都顺着搓过体表的浮沫流走,他们终于褪去了所有的枷锁回到生命的最原点,两股同源的血流为了一体。
他第一次抱了他的姐姐。
04
“还以为会是义兄妹设定,搞了半天真的是亲生的啊……”
“我懂我懂,明明画得就很不相像来着?有血缘关系的那种,怎么说我还是不太行。”
“没错——有种……那个啊,逆天而行的感觉?”
回咖啡厅汇合去Sekai的路上,放学的jk叽叽喳喳讨论着连载少女漫画的内容,白石杏看到东云彰人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忍不住大肆嘲笑了他一番。
“不得了,好想看绘名姐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她掏出手机,“要不来告诉一下瑞希——”
“不要,那家伙知道了绝对会拿来当笑料。”
“啊、已经发出去了。”
“喂!”
“哎呀,居然秒回?”
“……果然还是买个心羽头套吧。”
“心羽头套?那是什么wwww”
果然,一回来就对上了绘名从电脑屏幕上移过来的狡黠的目光,看来晓山那个爱看乐子的家伙给她留了点不必要的悬念。想起他和杏还在神高时围着自己和冬弥说这说那的样子,彰人啧了一下,干脆直接开口,当做轶闻告诉了绘名。
绘名转过头去,有些不以为然:“逆天而行,我们不是最擅长了吗?你以为到现在都努力了多少年,放弃是不是有点晚了?”
“这个跟那个又不是一回事。”
“这点我当然也知道啊。”
东云彰人承认自己有时候真的敌不过自己的姐姐。
“所以说,那到底是姐姐,还是女朋友?”
彰人回头看了一眼和往常一样醉得不省人事的前辈,依旧是角落的位置,这回桌上并没有其他人看着他们。随便吧,他想,反正明天这家伙绝对什么都不记得了。
“都是。”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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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世界计划东云姐弟骨,现代背景,不了解原作也可读
对东云彰人来说,这本该是一个难得放松的休息日夜晚。做完日常的训练回家,吃完饭,洗完澡,整个过程难得宁静。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正适合窝在房间里拆封今天新买的CD。
烦人的家伙刚好不在家,真是爽快。一切都如此顺利,他感觉自己好像打了个冷战。
旁边的手机屏幕同时亮了起来,原来冷战的并不是他。
绘名:没带伞
绘名:接我
啪的一声,手机被摁在了桌子上。
这种事情从以前开始就经常发生,不如说是早该想到的。东云彰人叹了口气,停下自己正在听的新CD,说不清是担心还是烦躁,急匆匆套上衣服,随手拿了两把伞就出门了,甚至连妈妈的问候都没来得及听。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天也黑了下来。路上行人很少,毕竟如果没有非要出门的理由,谁也不想让砸下地的雨水反溅到裤腿上,尽管撑了伞。
“雨真大……亏那家伙还敢不带伞出门,难道不会提前看天气预报吗?”
“啊,彰人,这里这里!你有在家真是太好了。”
一片朦胧的视野里,他循着声音望去,很快就发现东云绘名正站在从商场回家沿途的某栋建筑屋檐下,朝着他挥手。
“真是的,仗着可以使唤我就一副轻松的样子,下次绝对不出来了……”
“啊?你以为我想回家半路上下雨吗?不就是帮忙送个伞而已。”
“是是,我这边可没你那么悠闲,赶紧走啦。”
他径直撑了伞走出去,懒得再管后面一脸不领情的姐姐。
“喂,彰人……”
“啊?”
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
“这把伞,坏了。”
……
沉默了三秒钟,他还是把自己的伞撑了过去,让她进来。
不大不小的伞,水柱顺着伞缘噼里啪啦落下来,他们不得不再靠近一些,肩贴着肩慢慢往前走。
“确实出门之前,妈妈好像是有叫住我来着……”
“没办法,都怪彰人这么急躁,现在我也只好跟你挤在一把伞下面了,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爱莉有没有顺利到家,之后再发个消息问一下吧。”
“桃井前辈才不会像你一样出门不带伞。话说你啊,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吗?”
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反正又是匆匆忙忙出的门吧,他看了一眼语塞的绘名,也不知道今天闹钟响了几次,如果自己在家也许早就不耐烦冲过去敲门了。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对于两个经常斗嘴的人来说,这段寂静却显得如此漫无边际。冷风时不时吹着雨丝往伞下飘,只有贴着肩的一侧传来微微的热度。亲人之间这样的距离并不算稀奇,但在凉意浸透的沉寂中,已经足够有存在感了。
绘名在一边东张西望,自己思考着些什么,让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好像只有自己在纠结这种破事情。身侧传来的体温灼烧着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再这样下去,他害怕自己会在这种冷天里擅自热起来。
“喂,不管你在想什么,先看路啊。摔倒了我可不扶你。”
“还记得吗?好久以前逛祭典的时候,我的木屐不合脚,你也是这样给我送鞋的。结果拿来一双超土的运动鞋,最后也只好勉强穿上。彰人这种地方真是一点没变。”
“意外而已,给你送东西就不要抱怨了,我可没有这个义务。”
“什么?真是狂妄,我好歹也是你姐姐吧。”
“狂妄的是你吧?我可不想管你这种家伙叫姐姐。”
仔细想起来,东云彰人上一次叫东云绘名姐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除去他对外人装出的礼貌模式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着东云绘名的脸,他就叫不出姐姐来了。简单的一个词不断在喉咙里滚来滚去,总感觉只要叫出“姐姐”来,心里反而会更加沉闷,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这个词咽下去算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自己也是会长大的,况且那家伙也从来只是叫自己“彰人”而已。
彰人提起绘名的频率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同一个组合的伙伴们说起“没听过彰人叫绘名前辈姐姐呢”,他一向解释为没有当姐姐的对弟弟这么过分。其实他心里说不定也希望过,这样就能稍微模糊一点彼此亲缘的边界了。
他曾以为自己是讨厌这样的亲缘关系的,毕竟那个叫姐姐的家伙总是给自己带来麻烦,各种方面上。血亲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对象,因此就算她对着自己呼来唤去也只好接受,在确实需要的时候。拜他们那位不懂得说话的名画家父亲所赐,国中的时候东云绘名的精神状态跌落到了谷底。这也正常,毕竟对着一个一直以自己为憧憬目标,全身心地努力着,也被外界期望着成为画家的可爱女儿,除了东云慎英自己,估计也没人忍心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直接说出“放弃吧,你没有绘画的才能”这种话来。
绘名是个敏感又倔强得吓人的家伙,太过在乎外界的认可,从出生以来就被裹在父亲“天才”的人造光环之下,隔着许多层滤镜遥望着那个人和他的作品,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走上这条路,因此那个偶像般的人不厌其烦的“忠告”,对她完全算得上是灭顶之灾。他看着她开始经营自拍账号,陷入渴求泡沫般的认同数饮鸠止渴的漩涡。面对她想要放弃画画,无法忍受父亲的冷语乱砸东西的样子,他的心中隐隐燃着无名的怒火:明明当初是那家伙推着我走向足以押上所有觉悟的目标,明明一直以来都那样纯粹地热爱着画画,现在却要就这样放弃?明明……明明自己都还在坚持着。自从小学送鞋去祭典那天一起看了音乐演出开始,因为她“试试那样的音乐不也挺好吗”就去试着走上音乐这条路,像修行一样一路走到现在。
那时她肯定看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激动,却也只是轻松地说:“随便试试不也挺好嘛。真是的,还没开始干就在那想东想西的?”
很多次他想要向她说点什么,最后都说不出什么来。可恶,为什么自己就说不出她当时那种话呢,难道只能听着父亲用那样冷酷的表情说“我不认为绘名能够战胜这样的痛苦”吗?她,或者说他们,身边的“天才”都太多,回过神来许多人和事已经像雨丝一样飞速流过,从不可触及的高度骤然降落下来,溅了自己满身水花,就潇洒地离去,无论怎样抓住都会从缝隙间溜走。
早就知道艺术的道路固然是孤独的、痛苦的,尽管做好了这种觉悟,现实的滋味还是苦涩得超乎想象。只有自己撑着伞抵抗着这样的洪流,却也因此停在了原地,被无法表达、无法进步、无法追上所有人的巨大焦虑折磨着。落下的雨幕模糊了所有东西的边界,一心想着抵抗,想着向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脏脏的、灰灰的,最后连自己身处何处,往后的道路要通向何方都不知道了。
这种滋味,他也多少知道一些。也许是因为血脉相连,也许是因为命运相似,每次看见她痛,自己心里的伤口也被隐隐牵扯着。
但他也是个同样倔强的人,不想让自己的热心受她的冷眼,不想听到她说“你什么也不懂”,也不想仅仅自己一个人抱着这份无名的怒火。他已经下过好多次决心再也不管那家伙了——就算她是姐姐——却又败给了诚挚恳求自己“请看着绘名”的尊敬的前辈,姐姐的密友桃井爱莉。听着她说绘名是如何在失意的时候鼓励自己的事,他又想起了初次想要尝试走上音乐道路的那晚。还有因为帮不上绘名的忙而心忧的朋友在,自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在赌气什么?
彰人在守约上是很规矩的人,坚持看着绘名,却不仅是因为和桃井前辈做的约定。他承认自己有点惊讶于友人关心姐姐到这种地步,也惊讶于在外人看来自己对她有那样重要。绘名和自己一样,都坚决不把脆弱的一面对外展现出来,徒增朋友担心。“只有你能做到了”,桃井爱莉这么对他说着,他才发现原来除了妈妈,这时候的姐姐只有自己了,就像自己在某些时候也只有她一样。
坚持看着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是作为年下的一方,自己却也已经自然而然地做了那么久。绘名每次发脾气都喜欢乱砸东西,搞得整个房间都乱糟糟的,砸在他身上的当然也不比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少多少,惹得他一肚子火气。更气人的是,绘名那家伙冷静下来后还会好好道歉,拜托自己跑的腿只要把小票扔在里面也会还钱。有时间的时候,他总是借着这份理所当然的愤怒闯进她封锁的世界,多查看一下她的状态。虽然最后出来总是要挂点彩,他也并没有觉得有多痛。他没有当面的怨言,只会在必要的时候沉默地受着,看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就握住她的手腕,淡淡地开口问:“冷静下来了吗?”
从小就习惯了运动,他自认为自己皮糙肉厚,不该为了小伤而娇气浪费时间,小时候踢足球经常挂彩回家,仗着小孩子超强的恢复力,根本不当一回事。绘名每次看见,都会一边生气一边给自己消毒包扎,浸湿的棉花轻轻触上来,药涂在伤口上辣辣的、刺刺的,绘名皱了皱眉,问他“痛吗”,他才终于感觉到痛。
他望着姐姐湿润的红眼睛,里面倒映着自己身上的抓痕,新的,旧的。泪水颤抖着流转下来,就好像是她自己在痛一样。为什么要替自己痛呢?明明不觉得很痛的,看见姐姐这样痛的眼睛,就没办法不痛了。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流动得异常厉害,身体的最内部散发出像姐姐哭过怒过的眼睛一样的红,他们互相牵动着对方的伤口,相通的血液在彼此之间流转。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就这样动弹不得,彼此的气息微妙地交融着,一种极温馨又极危险的预感从天上冲刷而下,冷水浇了满头。
于是他们同时挣脱了对方。
最后绘名也没去成美术高中,而是上了神高的夜校。她无法面对绘画,又无法停下绘画,隔三差五地就把自己的绘画用具打包丢出来,又不知不觉地拖回去,房间里总是传出哐哐的声音。有时她中途而返,有时也会决心丢到楼下,甚至要直接丢出去。妈妈总是会悄悄把它们都捡回来,就连已经用完的素描本也不放过。有时他看见扔在外面的画本和画具,也会忍不住拎回去,但一说这是“你重要的东西”,她想必会歇斯底里起来。
那家伙真是的,居然让妈妈去给自己捡垃圾。
于是他随意地扔进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喂,今天不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吧。”
看着她从空荡荡的房间里抬头,想要关掉屏幕上自己忍不住打开的电绘界面,对上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他知道这八成是明天或者什么时候会听到“谢谢”的情况了。
“说起来今天好像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
“啊?你有东西没扔吗?”绘名拍了拍雨丝扫在自己肩上的水滴,“老实等着吧,我也帮不了你。”
“才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这家伙绝对已经忘了这事吧,他看着一旁幸灾乐祸的绘名。
“啊,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彰人很不耐烦地把我要丢的东西扔回房间来着。”
“这种事你还记得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冷血动物,妈妈和你都帮忙了很多次吧,这种事情我还是会记着的好吗。……不说这个了,你看,雨好像慢慢小了。”
“你别这就开始松懈啊,路上的积水还很多就是了。”
话音未落,一辆车飞驰过来,潇洒地辗过马路边缘的一大滩水,溅了东云彰人一身。
他们停在路灯下,东云绘名一边放声嘲笑,一边帮着他一起拧干衣服。如果不听绘名说话的内容,光看画面的话还是很温馨的。
“啊,够了,真是麻烦死了。明明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为什么还得出来接你啊?”
“这都要怪彰人自己笨手笨脚的吧?明明在说我松懈,结果车来了都反应不过来。”
“喂!算了……看你这么开心的样子,之前去老爸的个人展帮忙还顺利吗?”
“姑且是吧。妈妈告诉你的?”
“虽然看你们的样子也多少猜得出来。”
“从前的我被困在那个人的标签里太久了,不知道原来他也有那么痛苦的时候。”
他识趣地没有接话,只是听着她继续说。
“是社交媒体用多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作品变得只会先看tag了,渐渐忘记了先要用心去感受。不过啊,该说果然是他的女儿呢,还是果然从小就和画长大呢,我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没有绘画的样子,所以只有画下去了。”
“只有……画下去吗。”
“是啊,其实那个人只说对了一半。这条路确实痛苦,但回想起来,也还是有很多快乐的时候嘛。每天想着要修炼技法、要获得认可,没有这些就没有动力画下去……这个时候果然还是要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是为什么而画呢?”
彰人没有作声。即使面对喜欢的音乐,他也习惯把梦想化成目标,把动力转为计划,就像绘名总说“再画一张也好”,他也一秒钟都不能浪费,因此也几度把自己逼上绝路。绘名不会过问自己不愿意说的事,但会默默给他留下一个本来买给自己吃的甜甜圈,虽然是最小的那个。其实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很像她,比她更坚强一点,却也更刚硬一点,不怎么给自己留喘息的空间,总是练习到很晚,自己不由得就会担心他太拼命。被妈妈戳穿的时候,听着妈妈打趣“反正我不说,你一辈子也不会说”,却也忍不住想妈妈确实说了句实话。虽然她一直觉得彰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但现在,他应该也没法想象没有音乐的生活了吧。
“唉,跟你说了也没用,彰人反而是那种越挫越勇的类型吧。”
“啊?我们都不是一条路上的吧,别拿我和你比较。”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彰人现在觉得,做音乐,快乐吗?”
她问出了一个连自己也很久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连朝着目标没日没夜追赶,忘了过问心情这点也一样。因为没有天赋才能,因为要在灰蒙蒙的雨幕中行走,所以一秒钟也不想浪费,连思考自己是否快乐的时间也不想浪费,只有一直做、一直做,一旦停下就会忍不住害怕回望过去,因此只能一味向前逃,向前寻找希望。
而此时,两人都找到了一个暂歇的机会。雨渐渐停下,周边的景色清晰起来,对比度也逐渐拉开了。他们一步步前进,时间一点点推移,夜色更加幽深黑暗,彰人抖了抖自己差不多干掉的衣服,把伞收起来,两人站在路灯的光下,仿佛回到了很远的过去。东云绘名想起了自己前段时间重新看过的,那个人在自己出生时画的那幅代表作《夜中盛放的牡丹》,那幅他很长一段时间后,重新想在画作里表现出光的作品。
东云彰人想起了姐姐牵着自己,在夜里的祭典走向灯光炫目的舞台表演的一刻。只要像这样并肩走着,不管是下雨还是天晴,被溅了满身水还是发现了两朵野花,尽管如此也继续走下去,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光。路上没有行人,他们已被骤雨冲刷过的世界显得格外清丽。
他就这样和她悄然间对上视线,血液里涌起一股久违的,熟悉的冲动。她好像看懂了自己在想什么,彰人想,随后看见绘名对着自己伸出手来。
“你不是没那么悠闲吗?雨都停了,快走吧。”
平时这么不像样,这种时候却该死的很有姐姐的样子。
他犹豫了一下,用和以往不同的方式握住了她的手。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形状像一颗心脏,同源的血在两人之间流转着。
“你的手在发烫哦,难道要感冒了?”
“吵死了,你不也是。”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啊——是,是,已经忘了。你问的什么啊?”
“切,只会死要面子。”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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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密码。
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十一次,也许都不是第一百零一次了。看着电脑上输入密码的框闪出红色,他抓耳挠腮,这个不对,这个也不对,能回想起来一试的可能都穷尽了——明明是天天用的邮箱,密码到底是啥来着?
“想起来了没有?你看你,被手机验证码和系统钥匙串惯坏了吧。”
出声嘲讽的这个毒妇是小时候住他对门的发小,现在正靠做游戏实况和科普视频搞自媒体。为了摆脱从小学开始一直持续的孽缘,他们甚至故意相互隐瞒自己的高考志愿、工作意向,然而想不到还是考去了同一个地方,留在了同一座城市。新历跨年夜将至,他被她叫到家里一起吃饭,顺便,顺带,顺手,来帮忙拍点素材。年终实在太忙,他神智不清地拖着半条命搭上地铁,刚到她家,就发现手机丢路上了。
他们打了好几个电话,愣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排除了有人刚好捡到的可能性。“我先把号码冻结了”,他说,“连干十几天好不容易放天假,谁有那个精力找。”
“能查找定位吗?”
“我身上没别的设备了,跟你用的又不是一个牌子。”
“那别管了,先挂失完你那号码跟网银什么的,吃个饭,明天再说。”
明天再说!多么有诱惑力的词汇。他借着她的手机电脑先把账户都冻住了,忽然觉得一阵舒爽,好像除了今晚的饭,什么广告诈骗垃圾任务都不再跟他有联系。打个边炉,拍点视频素材,找个(往年好看的)节目定点播放,假装现在是零几年的某个年夜,看看电视聊聊天,自在、惬意!——除了丢了笔大钱。
“我觉得此刻的我已经超脱信息时代之外了。”
她看了眼自己瘫在沙发上喝冰汽水的发小,说:“滚,这儿没钱包养你。”
懒散了好一阵,他觉得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手机,账号,那是什么?然而没过一会,死去的记忆突然袭击他的大脑,吓得他立刻从沙发上弹射起来。
“卧槽!!!!”
“干啥呀你?吓我一跳。”
“还有个邮件没回!”
“啊??”
于是此刻,两个人对着登不上去的邮箱界面,束手无策。申请密码找回需要手机验证码,然而现在手机号用不了了,只能通过问答人工审核。他甚至忘了自己设过什么密保问题,秉承着无论过了多久本人还得是本人的视死如归的决心,他义无反顾地按下了鼠标等待审讯。第一个问题很快就弹了出来。
我的本命是?
我的……本命,是?
换吧,换一个。
我二老婆的生日是?
卧槽啊你个中二病小子沙卵二次元猥琐宅男哥这都给自己设的什么问题,这个邮箱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一直用过来别说大本命二老婆三姑四舅了七十二家房客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轮了谁还记得这几个消失的故人究竟是谁,何况还有个对你黑历史无所不知的吊丝长舌妇在旁边把你尴尬的场面尽收眼底,不对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本来就忘了大半天了现在回不了邮件该怎么办哪到时候开会又要被削了,我都已经把手机丢了怎么了连个破财消灾的作用都起不到了吗,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对谁说话但是能不能回答我我的密码到底是啥啊!
“这不简单吗,你大概啥时候注册的,上qq看一下你那时头像是谁呗。”
“有道理……不对我qq号给冻结了。”
“那不急,我翻翻你空间看看。”
“太羞耻早封存了。”
“那你穷举一下!”
“有次数……”
“……”
“节哀吧,明天我陪你找手机定位去,你别把钥匙也丢了。”
经历了刚刚的混乱,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两人都只坐下来默默喝着饮料。没有手机刷的沉默太乏味,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向空气中发射语句:“你不剪视频吗?”
“剪完了。”
“这么快?”
“都是预制菜,连发送都定好时了,谁想放假忙。”
她把电视音量调小,打开一个茶叶罐,往桌上倒了把鸠占鹊巢的瓜子。
“你还记得吗?我刚有第一台智能手机那会,可沉迷设密码了。我家那个台式电脑,爸妈只准我用访客号,没机会设密码,把我憋坏了。我一拿到手机,数字密码、手势密码,设了一大通,不仅要设锁屏密码,还要给qq、相册、备忘录这些软件单独上密码,当时觉得自己就是数码精英,自己的设备是世上最安全的。怕自己忘了,我还记在我密码本的倒数第二页,简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是吧,数码精英?”
“什么数码精英!你倒是还来找我炫耀,说这下任何人都入侵不了你的隐私空间了。”
“结果你没用几分钟就打开了。”
“因为你蠢到告诉我你记在密码本上了。先不说密码本就边缘那八个按键四位密码,迟早都能试出来,你当时没有观察过小卖部卖的货吗?密码贴在背后,不是1258,就是2578、3458、3568,用不了几遍就能试出来。你不甘心得差点哭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就翻出《冒险小虎队》,说你可以用上面的方法在你本子上再加密一次。”
“你那原来是在安慰我!”
“我不太会笑,偶尔试笑一次,是表现得有点阴险了哈。”
“后来账号密码逐渐多起来了,我也学精了,每个都设不同的密码,防止像你这样的扒到我其中一个密码,一切全完蛋。记下来也不记全了,只写点提示让自己知道,我又觉得我是最安全的了。”
“是挺安全的,看到你本子上写的‘qq:大本命,微博:二本命,知乎:卡密,豆瓣:最可爱的小天使’,任何人都会失去破译的欲望。而且你忘了,还有记住密码这个东西。”
“记住密码了那么久,等到要用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人是谁,大小写怎么分配的,名字和生日年龄身高体重怎么穿插,还是只好点忘记密码了。”
“想不到你直到现在设的还是那些蠢问题!”她大笑起来。
“那还不是因为好久都没改过了!知道excel能加密之后,我就把密码都存在电脑表格里,以防你这样的小人乱翻我的纸质文件;后来有指纹锁的电脑手机也流行起来了,电脑浏览器和手机系统都有自带储存密码的功能,需要一个个敲密码的地方更少了。”
眼看饮料要见底了,她点了根烟。
“你这是在上香吗?”
“没存货了,剩下半瓶你喝了吧。”
“想想你还上学不抽烟的时候,那时候就算还有要经常输入密码的机会,输入密码的动作也成肌肉记忆了,离开键盘图像形成的习惯性输入,就跟失去了本能反应一样。这时候大脑再参与进来,那部分的记忆早就不知道被压哪里去了,大脑说忘记了,身体就傻乎乎信了,真是一点主见都没有!一到这我就知道,这次是彻底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你后来换电脑的时候坚持要换带指纹锁的原因?”
“那不是。我找你求救,你启动我的电脑就进了一个高级界面,用命令提示符篡改我的密码,欺负我当时不懂,还要嘲讽我一句,‘不就——是123456吗,这——也能想不起来’?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誓,以后绝对肯定一定保证坚决再也不给你机会碰我电脑了。”
“没用的倔强别留那么多,从结果来看,我是不是帮你解决问题了嘛!”
他满脸鄙夷地往沙发另一头瞟了一眼,见她已经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了,就毫不留情地瞄准敌方头部大力甩出一个抱枕。可怜的抱枕在沙发两头甩过去甩过来有十几会,直到屋主人起身说要去漱个口才停下。
她回到客厅,发现自己倒霉的朋友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你太无懈可击了,虽然你的东西总是丢得乱成一锅粥,也难以融入家庭学校和职场,还喜欢对朋友天天犯贱,但是……你就没有哪怕一次,丢过密码吗?”
她感觉内心有个鸡汤短视频ai配音响起,说当您的多年老友看起来像个脆弱的小鸡、丢了孩子的母亲、空巢的老麻雀的时候,作为朋友应该及时安慰,给予情绪价值,比如这时候就应该说,“别伤心,每个人都难免有几次会忘记密码的”。
“貌似……还真没有。”
显而易见,由于她的说话速度过于快,当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去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贱得让人很安心。刚刚一瞬间我突然有点犯恶心,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刷视频学来的三招教你安慰朋友包教包会台词。”
“好吧,我其实是想说,你可以按照被盗造成的伤害把自己的密码分几个等级,比如普通级、重要级、私密级,普通级就是小技能,重要级就是大技能,私密级就是大招;大招级的密码是核心,要用来管理你的一众小技能级密码,比如知乎豆瓣什么的…”
她少见地没有犯贱挖苦,而是认真输出了一大通。
“然后——你知道吗,所有密码,都通向一个最核心的术式,而你只需要简单地记住这句话!”
她甚至兴奋起来了。
“比如我的术式是‘向天再借五百年’,你会怎么设置小技能咒语?”
“好的老师,那应该是XTZJWBN。”
“错、错、错!在当下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这只能是小小小技能级别,属于刚获得的全部等级都是1的武器打出的伤害!最简单的,我们可以写成xtzj500Year;如果想升文字乘区,可以升级成FromTZJ500Nian;如果还想提升数字乘区,就再升级成xtzBORROW497+3y;如果还要卷符号乘区,还可以把运算复杂化成XSKYbr2^9-12Y;或者另辟蹊径,设成500×365d,然而——乘号其实是小写字母x,具有迷惑性!这时候你肯定要问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些呢?——因为这其实是结构性的工作,属于磨刀不误砍柴工!你想想,浏览器天然联网,很多漏洞非常容易被黑客远程利用,所以平时使用基于浏览器的插件密码管理器也要小心;而桌面端密码管理器几乎都将加密的数据库存储在电脑硬盘,由于没有严格的沙盒保护,恶意软件读取这些文件其实也不难。所以,给你的大招级账户设置唯一的、无规则的、高强度主密码非常重要,同时还要防范恶意软件通过扫描内存数据等方式窃取……”
她自信地昂起头来叽里呱啦喋喋不休自以为循序渐进引人入胜地解说着,定睛一看,才发现她那不成器的发小早就睡得七仰八叉了。
“没出息!”
她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音量无限近似哑剧的节目,等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仔细想了想,哪怕自己刚刚才长篇大论了一通,其实也很久没有感受到密码的存在了。她开始走神,她突然想到一个绝佳的选题,她打开备忘录赶紧记下来……她甚至没注意到电视屏幕上倒数的时针即将指向整点。
她睡得正香的倒霉损友迷迷糊糊醒了,对她说了句新年快乐,就跟她小时候被欺负替她还手,父母加班请她去对门吃饭,职场精神压力太大鼓励她辞职,起步期赚不到钱帮她跟亲戚朋友说话的时候一样准时。
“诶,话说回来,你不是说你一次密码都没丢过吗?”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她电脑前,取消了记住密码和自动填充选项,摆出一个比裸辞还干净的输入框,请她过去验证那句大话的真假。
“这不小菜一碟吗,你在小看我呢!”
她啪嗒啪嗒输入了一串字符,噔一下,输入框红了。
“哟!”
“别吵,三次机会、三次机会!”
噔一下,输入框又红了。
“哟呵!”
幸运的是,第三次,她终于输对了自己的密码。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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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手机,拉开房间门时,金玲正在隔壁厨房的水槽里洗菜。
“电话打完啦?那来帮我切个菜吧。”
我没精神地应了一声,她没有像往常安慰其他朋友那样说“叹气会更伤心”这种如今小红书上早已泛滥的日剧式的台词,只是自顾自备起了配料。我顺着她的动作加入这场准备,两个人沉默地做着手上的事,食材代替话语完成轮回制的你来我往。让我庆幸的是,许久未见,我们一起做饭的默契还是能撑得起这一段无声的交流。
她在我来时已买好菜了。尽管我现在有着比儿时放学后还要多的时间——作为应届生裸辞大军的一员——她也依旧没有叫我出来一起买菜,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听到她教师编上岸的好消息,也许是如今的网购送货上门太方便了,也许只是想给我一个空间好好休息。我来时急匆匆放在几袋菜旁边的快递盒子也沉默地躺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所以,那是她送你的礼物?一会要拆吗?”她递过来削好皮的土豆。
“嗯。蒜好了。”
我用刀将蒜末撇到一边。不知有多久没和他人一起备菜做饭了,心里意外地平静,我原以为我会有更多一点的情绪——毕竟是在情人节这样的日子。当初也是自己执意搬出家里的房子,要给自己找一个门锁完好的私人空间,要让异地的女友来广州时,两人不再躲躲藏藏、惊慌失措。为了省钱交房租,只好又像多年以前那样自己做饭吃。一个人对付远没有两个人备菜来得精致,大碗小碗都在桌上排开,一般拿个鸡蛋壳调点汁,余下的蔬菜配料全靠一把剪刀直接下锅,连多洗个碗的功夫都没有,就直接就着锅吃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年后还有时间?”
“看了你的朋友圈,去年年底离职了。”
“是啊,各方面都适应不过来。还是像你一样早点上岸好。”
“别说了,英语老师的赛道早都已经卷死了,我弟还要上学,为了这个熬三五年,不知道家里答不答应呢。”
我们又不说话了。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已经能撇在肩头绑一个辫子了。以前还留短发的时候,她的发梢总被厨房里的水汽蒸得粘在脖子上,歪歪曲曲的。南方城市的初春,空气中只剩下些残留的冷意,路上许多地方都换上了轻飘飘的粉色装饰,与六运小区本身老旧的面貌多少显得不太搭配。然而,六运小区,这个极有韧性的地方,她早就习惯了,习惯包容慢悠悠的老居民,包容来去匆匆的过客,包容日和夜两种模式的交替运转,她没有别的手段了——尽管这些年来她已经改变了许多,她仍无力挽留,她只好习惯。
我的老家是个湘南的小县城,一眼就能望到头,许多店铺的棚子大摇大摆侵占着马路的空间,摩托车往往是更便捷的交通工具。金玲曾说过想体验一把坐着摩托逛夜市的感觉,我倒是能理解这想法。那时的六运小区远没有现在“文明”,违章扩建的夜宵摊把大电视绑在栏杆上,给那些半夜下班来喝酒的人不知疲倦地放着邓紫棋陈奕迅,就连隔着窗躺在床上的我都听得倒背如流了。那时候总是盼着夏天快点来,再不济回南天也行,总之要有个关窗开空调的理由,街上炒粉炒田螺的味道、邓紫棋的歌声、喝酒划拳的嘈杂声、城管巡查的吵闹声,才能不再不打折扣地顺着窗飘进来。也许住在上面的居民在一遍遍投诉里都想过,与其隔着窗户饱受折磨,倒不如干脆当享受快活的那个。
隔窗听的事自然会觉得有趣,置身其中又是完全不同了。我那靠着打牌挣下两个孩子学费的姑姑带我逛过几回夜市,开着她大红色的摩托,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见缝插针地过。时髦点的年轻姑娘穿着裙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两条腿被人群挤来挤去,丝袜刮破、蘸上孜然粉烧烤酱都是常有的事。那天晚上吃完东西,我又忍不住去洗了个头发,突然想念起我爸的小轿车了。
“臭姐姐!有人来了都不叫我!”
写完作业从房间里冲出来的弟弟里又闹又跳,很快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这家伙是人来疯,看来我们之间的宁静是要到此为止了。她无视了这阵噪音有一会,弟弟还厨房门口上蹿下跳,不知道是要进来帮忙还是添乱。她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小砧板和瓷水果刀,叫我想办法陪他玩玩,我顺手接过,捏起一根胡萝卜走了出去。
“来,看姐姐给你切几个形状!”
“我要吃这个爱心!”
“不要啦,那是你姐点名要的。一会这个星星给你吃。”
弟弟跑开后,我收拾着剩下的碎渣。她推门出来,问:“你们刚刚聊得怎样?”
“聊了一会……聊不下去了。”
“哎呀,两个人总有不合的时候。那你们和好了吗?”
“分了。”
咕嘴、咕嘟,咖喱块熔在土豆上缓缓地冒泡。
“那就别想那么多了,先开饭。吃顿饭就好了。”
水汽在揭开锅盖的一刻液化成可视的雾气,每一滴水都裹着浓郁的辛香扩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暖意。红的胡萝卜、绿的西兰花、黄的玉米粒,再捞上鲜嫩的鸡肉块混着洒进锅作点缀,明艳温暖的色泽像奶奶外婆织的老式毛衣。
“真是好久没这样了。”我感叹。
她说随时欢迎我来蹭饭。即使如此,我还是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立场的窘迫。开门看见我时,她的脸上确实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毕竟当天早上我才说要来——提前告诉她会又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我许多次的心血来潮,习惯我不声不响地消失,习惯我们有时毫无联系,有时亲如密友。我说,方便我在你家打个电话吗?我家里住满了亲戚。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见我进去了,就关上门离开。
初春,有些冷意的室内空气中,混杂着香味的腾腾热气萦绕着餐桌。我看着她搭在肩上的辫子,有时真讨厌她如此精通习惯。不过扎起头发来,低头时谁都能看到脸上的表情了。弟弟迫不及待地在菜里寻找我切来哄他的星形萝卜片,她看着我去拆开带来的快递。
“盒子蛋糕?那得放冰箱,不然要化了。”
“你吃吗?”
“我们吃完饭分了吧。”不等她回答,我就看懂了她游离的视线。很久没见了,我们彼此陌生了许多,但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金玲,住在隔壁楼的小学同学,爱好是做饭。我们在小学附近的托管中心初识:那时我是个新来的,她已经待了好一段时间了,身边总是站着一个同班跳拉丁舞的女孩,她妈妈是个很厉害的舞蹈老师,全班同学都知道那个阿姨是个大美女。我喜欢安静,不关心这些八卦,在同龄人的欢声笑语中亦步亦趋地捱过了几星期,已经忍无可忍地闹着要走。父母一面向老师道歉,一面向我开出自己学会做饭吃的条件。或许他们没想到,我是个即使垫着椅子才能够着灶台,也要自力更生的倔强小孩。
就是那时,一片嘈杂的几秒钟里,她的视线好像停在了我身上。
那是在认为我特别吗,还是在惊讶我的胆大?反正也搞不清了。
我好像从小就对自己一个人过好生活很平静。出租屋里的设施年久失修,浴室里除了地漏是堵的,其他东西都在漏。房东走马观花管了个表面功夫,原本凑合着能用,偏偏在上次女友来时积弊全面爆发,门缝墙缝全都渗出水来。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一人用纸巾抹布吸墙缝的水,一人在里面拿垃圾铲铲水倒掉。铲到一半,她停了下来,突兀地说自己本来还带了吉他过来。
两人又沉默了。我边清理边想起自己上中学时,家里厕所水管突然爆开,我冷静地找胶带封上去,关水阀开关,打电话告诉我爸,接着找人来看着修。还有一次家里电闸突然起火,烧得整个房子都是烟,我下意识要拍照打电话给我妈和物业。检查了一下家里灭火器过期了,我又打电话找楼下居委会邻居帮忙,恰好还拦住了路过上楼的大叔借。普通话都讲不好的热心的大叔立刻搬来自己家的灭火器,控制了火势。我家客厅空调就在电闸上面,最后墙跟壳子都黑了,也没烧坏到里面去。
每次爸妈都问我,有没有害怕?我说有点,怕水表跑了,怕东西坏了,还好都没事,他们两次都说我长大了,实际上早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没怎么害怕过了。生日请同学来家玩,我提前用好几个午休把家里布置好,当天晚上爸妈都在加班,同学在厨房做饭不小心把开关搞错,油烟机板子掉锅上着火了,我一样冰冷地把它装回去,道歉忘教他们怎么用了。初中外公还在时,常因疾病三天两头走失踪,几次放学回家看到爸妈在桌上压了点钱就回老家找人了,旁边的便签条写着照顾好自己。后来我一看到条子,就习惯静静地开始做饭、洗衣服、写作业、搞卫生,半夜坐在客厅发呆,也不知道他们几天才能找到人回来。
上一次恐惧,上一次因孤独感到不适,是多久以前了?后来有男性朋友因会做饭打扫夸我贤惠,女性朋友因会安装维修夸我有男友力,我也只能听出这类赞美词里对干活的人隐隐的胁迫。毕竟我不是为了收获这些形象,只是因为父母常年加班,连换个灯泡都能再三忘记,家里实在没人干活,才慢慢学会的。
巧合之下,我们的父亲认识了。经常加班的两家大人总把我们丢在一起,称为互相照应。她从她父亲背后探出身子来,又短又齐的头发贴住小巧的鹅蛋脸,像只歪头的小蘑菇。我拉着她到我的房间里玩玩具,问她喜欢玩什么。
“真羡慕你的房间,墙是蓝色的,蚊帐上还印着草莓,好漂亮。”
“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也去你家玩,看看你的房间吧?”
“对不起,我爸爸妈妈不太喜欢别人来自己家……”
“没事,没关系!我们欢迎你来我家玩!”
“不说这个了,听说……你也会做饭?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做……”
于是,很久以前的平日里,我们常常放学后在我家做好吃的,有菜也有点心。我跟着她去菜市场里她家常光顾的店,拎上她精心挑选的食材,站在阴凉一侧等候。我认为辛苦的事,她却笑得灿烂;即使偶尔露出有些气馁的神态,笑容也会在下一秒爬回她的脸颊。尽管爱做饭,她的身材却很细瘦,性格也怕生,只是那头小蘑菇一样的短发衬得她依旧阳光又有活力。蒸饭炒菜的时候,天气炎热的时候,只需要一点水汽,她细软的发梢就会沾湿,粘在脸颊上,粘在脖子上,像画里的太阳晕出来的光。
“你为什么想要留这种短头发?”
我刚问完就后悔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常见的学生蘑菇头,上中学以后有好多学校还会要求强制剪的。
“妈妈说这样方便洗。你看,现在出汗了,等下回去一下子就洗完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开始亲近我:一两年的朝夕相处,她在我这尝试了很多新体验,我也陪她度过了无需在托管中心等父母下班的一大段时光。那时她最爱的是和我一起打4399里的双人游戏,因为在家很少有电脑留给她玩的机会;还喜欢一起用玩具在我房间摆出一条街来过家家。广州当然不缺玩具,电子产品尚未普及到小孩的年代,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玩具就是最好的安慰剂。我喜欢搭建家具类的,她也一样喜欢,我们就在房间里各自安“家”。等到校门口的小卖部开始卖巴掌大小的电子宠物机了,爸妈总怀疑我会躲在被窝里偷偷玩,哪知道一掀起被子来,我却在里面打着电筒看书。自那以后,我的房间门锁就一直坏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没有自己的房间,睡觉的床在走廊里。第一次把我偷偷请去她家的出租屋时,她的神经格外敏感,生怕爸妈提早回家碰见我。在他们家买了房子搬离出租屋之后,我才第一次被叔叔阿姨留下来吃饭。我们住的六街上,两栋八层的矮楼背靠着背,中间隔着逼仄的天井连在一起。大城市中心地段的老破小要价奇高,租金自然也不便宜,这才有了许多像她家房东这样,用格挡把一户房子一分为二分开租的房子——确实便宜不少,我家隔壁也是这个样式的,里面住的人总隔几个月就换一批,基本都是年轻人,或者家不在本地的单身汉。毕竟很快就要走,也不会像一样许多业主一样会彼此寒暄两句。
第二次偷偷去出租屋玩的下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我们跳起来。叔叔阿姨回来了?我心惊胆战地想,这样不行,她会挨骂的,还不如说都是我的错呢!她猫着身子去门口看了一眼,对我比了个“嘘——”,接着熟练地把家里的灯全关了,牵着我的手躲去房间深处的角落,她爸妈的床脚。
“大概是收租的,忍一下吧……一下就好,很快就不用忍了!”
我们并排蹲在大床的床脚,肩靠着肩。还没有到做饭的时间,房间里也偷偷开了空调,她的发梢很干燥,近看有些碎碎的,并不像印象里那般齐整。我与她一起玩了这么久,却要在这种时候才能意识到她短短的、长出来的小碎发梢。我默默看着她,她静静盯着房子里唯一一扇窗的外面……回过神来,我已经紧紧抱住了她好一会。
“别担心啦,我又没有难过。等我搬去跟你对着窗的房间,晚上就能隔着窗户悄悄聊天了。”
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本就没有把我看作她最要好的朋友,又与我初中时分了班,高中时分了校,大学后更是形同陌路。再见时弟弟早从襁褓里走下来,变成要她天天催着做作业、接送课外班的烦心小孩。我不清楚当她兴奋得又蹦又跳,说新房子就在天井对面,她的新房间还跟我房间对窗的时候,叔叔阿姨是否已经计划要生下她弟弟。至少,她现在的家里有一间弟弟出生时爷爷奶奶来住过的房间。我只记得悄悄跟我说家里要买房子的那天,她开心得连小蘑菇都散开来,飞在天上成了蒲公英。比起“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她更喜悦“终于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初中时,她们家搬去了另一栋楼,另一套更大的、装了电梯的房子。她留给我的,是那时流行写的同学录上,静默的一句“可能我们以后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我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开心,平静得就像这是件理应平静接受的事实。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们就互相装作揣测错了彼此。她还是一样细瘦,性格却已完全不像当初那个偷偷好奇着、向往着什么的小女孩。年龄长大了,也逐渐要有个女孩子样了。每次遇到她,我的头发一年年剪短,她的头发一年年蓄长,又分成几股拧成好看的辫子形状,用皮筋捆住。外面几月一换的店铺确实带来了许多没见过的新东西,却比不过待在家里来得安稳。在我不知不觉间,她已不再想尝试踏出家的边界,变得乐于面对生活中繁琐的一切,只是沉默地接受,像一个包容的“母亲”。那我今后的角色该往什么方向走呢?不,我是因为无所谓才配合她的举动,因为不想受牵连才帮她出声抗议,甚至不会在她选择其他人时吵闹着比谁才是“最好的朋友”。我其实从没在意过“最好的朋友”这个头衔,甚至“朋友”。
我又一次屈服于了自己一如既往平静的内心。
我们蹲着躲在床脚,让我回忆起了上一次恐惧,上一次因为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而害怕的时候。那还是我小学低年级时一个人在家,老家正年轻的街溜子堂哥跑来广州躲县警,没人跟我提前招呼,哐哐的敲门声响了十几二十分钟不见停。我很希望看看外面的情况,却想起来搬凳子有声,会让外面听见,于是连猫眼都不敢看,吓得蹑手蹑脚缩在爸妈床下瑟缩着,边打电话边静悄悄哭了起来——那正是一个孩子独自守着陌生世界里的钢筋盒子的惊恐与无助。爷爷奶奶待不惯大城市,尤其是广州这样又湿又闷热的大城市,早早就回老家去了。家里多出来一间客房,于是总有很多来广州找机会、暂住的亲戚。小学时堂哥打工半个月带了个女人回家,初中时表叔煲汤用不惯城里的厨房把锅底烧焦了,高中时堂姐嫌我做饭不够辣自己下厨结果看不出菜的生熟,亲戚重油重盐炒得家里一地油让我不得不用上清洁剂,好像都没有什么,没什么值得惊恐、值得愤怒、值得崩溃,情绪稳定就是小孩对上班族父母来说含金量最高的好品质。学会成熟地处理一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高效省力的。
直到大学寒假,亲戚下来借住治病,我跟爸妈轮着做了几天饭她都胃口缺缺,不是说米饭没有米香味,就是总嫌蔬菜水分不够不新鲜。我好不容易约上朋友时间出去一次,回家前礼貌性问她晚上要买点什么菜。在她连粥都吞不下几口,我也连鸡汤都炖得不能让她满意的前提下,她却还要跟我说想喝鱼汤那一刻,我只能崩溃地打电话问我爸,你今天能不能不加班,回来煮个鱼汤?
太多应该产生的悲伤和恐惧,太多应该表达的愤怒,都被我以节省精力、避免冲突为目的人为地忽略了。情绪找不到出口,甚至开始无法正常产生的时候,空洞和无助时来席卷我,而我最后只能把它们消化成发疯文案或者逻辑笑话表达掉,因为我擅长冷幽默讲笑话,不擅长应对人情往来和吵架冲突。父母亲戚时常因为我缺乏人情礼节责怪我冷漠,就连如今的我也没有适应过来,到了社交场合连半句场面话也憋不出来,只能默默地随着大流敬酒喝酒,默默地被你一句我一句调侃。跌跌撞撞进了家门,横膈膜胀痛得快要裂开,蹲在洗手间吐了好一阵,我盯着从胃袋里挤出来的固液混合物在水坑中晕开,一朵朵蘑菇云,就像小时候我和金玲都爱做的蛋花汤。也许正是因为南方不盛行酒桌文化,当我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去洗把脸了,一照镜子,皮肤已经红肿到了手臂——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有酒精过敏。
被吐得空空的胃突然叫了起来,我又给自己煮了碗蛋花汤,第一口就把自己苦出了眼泪。吐过一次的喉咙吃什么都是苦的。
“哎呀——热乎乎的菜!这种凉凉的天气,让人想喝一杯暖暖的咖啡啊……”她把搭在肩前的辫子甩到后面去,收拾着厨房里的锅盆,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平时不太敢喝咖啡,喝了就一整晚睡不着,就算再需要熬夜的时候也不敢。我也想体会体会那种精致白领一样的感觉,虽然他们过得也根本没那么好。”
“我好像没有这样睡不着过……可能咖啡因对我没效。”
“你一直就睡得晚,以后要早点睡觉!”
“反正现在没活干了,虽然已经失眠好多年了,我努力吧。”
“我偶尔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偶尔啦!我懂的,但还是要积极点好。”
“你们俩都不爱睡觉!”弟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模仿着大人一样呵斥,“晚上了还要偷偷自己玩!”
我把他带到端好菜的餐桌上,碗碟的最中间放着那锅刚煮好的土豆炖肉。我拿起筷子搅一搅,土豆已经从爽脆变得软烂,就趁机夹上一口,想要堵住他的嘴。可热气一直往外冒,我又怕烫着了他,只好粗暴地吹了吹,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向他喊:“快吃,小心烫嘴!”
我回头看她忙上忙下的身影,好像她根本没听到这些动静,或是听到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们还结伴走在去我家路上的时候,听我分享各种趣事的时候,长大后又忘了她生日的时候,她说:“不送礼物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偶尔跟我玩玩就好。”
因为无所谓、因为不想受牵连……那此时我的无名火又该如何解释?无论心如何冰凉,开火做饭时仍会稳定飘出热腾腾的蒸气,她被家里灶旁的水熏着,湿湿的,捏下去一个坑,便软软地维持那样的形状了。也许是因为短短的发梢粘在脖子上让人痒,扎起来就粘不住了。我退在一旁的拉门边安静站着,看着她身边弥漫着的热气,看不到那装饰画里的光晕般扭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形状了。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在她的老旧小区里来去如风,租住着小小的一隅,极尽挥舞着自己新潮个性的过客。
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忘记了我的存在。等她终于准备来享受美食时,才发现我还立在原地。
“哎呀,都让你等这么久了!怎么不先吃呢?”
“想再等你一下。”
“胡说,你之前放假了都没有来找我玩,认识这么久不容易,我们以后要像妈妈辈、奶奶辈的老朋友一样,两家人互相蹭饭;还要边打着毛衣边聊孩子们的趣事呢!”
我们明知道这是场面话。
“孩子们就算啦,我大概也当不成什么妈妈,别说奶奶了。”
“你……以后还能喜欢得上男人吗?”
“不清楚。”
“那你依然会喜欢女生喽。”
“咖啡还是可以请你的。等我下次来给你带吧,暖暖的冒着热气的,特别香。”
实际上我们的妈妈不熟,可以说完全不是一路人,只是爸爸如今还算互相认识。准备分别时,她给了我一袋精致的伴手礼。惭愧的是,久别重逢,我依旧像从前那样随意,也依旧那样绝望地不通人情礼节,并没有准备任何上门礼。那时我悲哀地意识到,原来我们的距离已远到了这种程度。她一直把我送到电梯边,挥手笑说那变成老阿姨了也要一起玩,目送着我下楼。
我却默认,此刻开始,我们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就像我们终将不再是学生,她也不会再剪回小蘑菇一样的学生头。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咔哒。锁落下的声音。
这声音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好回忆,咔哒一声,一种结束,一种开始,宁静驶离港湾,铁锈味的交合从砖缝扩散,器物撞击皮肤崩开的脆响,充血的呐喊,痉挛般的恸哭,隔着塑料门——简陋的混响——糊作一团,谁与谁的尖叫和嘶吼在感官过载的世界里其实并没有分别。
她摸索着走出家门,坐在狭窄的楼梯间,用皮肤碰触风穿过天井的呼啸,短暂地与房内不断发生的噩梦剥离。楼道里弥留着烟草、焦灰与油渣的气味。她感受到楼下灯管传出暖意,硬纸牌被噼里啪啦摁在木桌上,大铁门吱扭着开了。
“放晚课回来啦。”
“欸!”
唉。
身后的房门突然放开,刺开蒙在她鼻腔外的纱,混杂着腥臭追着缠绕上来。一块湿黏的肉体牢牢捉住她的手腕。
“回去了。”
她试探性地抚摸着铁锈味粘液包裹下的皮肤,“妈妈,痛不痛?”
沉默,拖拽,背后传来弧形路径的无形推力——砰。
“去洗手。”
沉默,对抗,相持。
“你想干嘛?”
“妈妈,我想去上学。”
“……她这么说的。”
另一阵缓而沉的声音,在她跟前来回徘徊。
“上学,你?好啊,说说,你要上什么学。”
“能教我的学。”
于是她就去上学了,特殊教育学校。父亲送,母亲接。
校园的声场十分开阔,风透过广场上方建筑的空隙静静拂着人的皮肤,隐隐约约可听见一拨一拨人群的交谈。她听见听障人士交谈时发出音节难辨的咿咿呀呀声:这些人很兴奋,那些人却很紧张。发现这一点,她就会发自内心幸福地微笑,她从未跟这么广阔空间里的这么多人建立起联系,她的世界没有如此丰富过。
“你能听出他们的意思吗?”领着她的林老师问。
“听不出,但我知道他们的情绪。兴奋跟紧张,振动是不同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上前搭话:“发生了什么好事?”
显然,她忘了这群朋友只能咿咿呀呀地答复她。林老师牵着她的手离开,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个拐弯,进了一个最安静的房间。
哒、哒、哒,林老师的鞋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自顾自地开口介绍起这位新同学来。这时,她面前这片空间才开始骚动起来。她按照林老师的安排,安置好自己的物品,与这片空间里的人一同学手艺,学盲文。多亏她旺盛的好奇心,第一次放学也来得飞快。
几位同班同学推推搡搡地上来搭话,哪个也先开不了口。她凑上前去,下意识把嘴角肌肉调整成微笑的样子。一个同学小声问:“你是不是歧视听障学生啊?我……我听一个朋友说的,你一来学校就那个、呃……”
“不,不,我没有!我是无心的,我只是——”她刚想摆手,又记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看不见,只好刹在半路无力垂下来,互相紧紧捏住。
“嘘——”其中一个同学向前搭住她的肩膀,“小声点。没有就最好啦!像我们这样的,大多对这类东西很介怀的。”
起初一个月还算平静。林老师夸她有悟性,总愿意多教她一些,还说要带她摸摸点字机,用来打盲文的——当时还不多。母亲还要半个钟才到,她想多感受一会课室里的气流。告别了同学,她吹着风坐在座位上,用指头哒、哒地,敲“点字机”一样,点着桌面。门口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怎么了?”
空气的温度从那时就开始不对了。她能感受到自己与来人之间冷寂得异常的气氛。门口传来咔哒一声,他们抓住她的领子,把她推到角落,咿呀呀呀地大叫。无数个不同朝向的力撕扯着自己,惊声尖叫刺进其中裂缝,鼓膜要破了,鼓膜要破了!她害怕自己下一秒就四分五裂,也跟着咿呀呀呀地喊叫,几乎要榨出泪滴来。
哒、哒、哒。
咔哒、咔哒。
咚、咚、咚。
“门锁了?谁在里面——”
“林老师,林老师!是我!”
也许是见了她拼命向外挥手,身边的学生们一激灵,唰地拐去打开另一边门溜了。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
林老师的声音略微颤抖,又一次牵起她的手,走过一条走廊,上了两层楼,拐了四个弯,打开一扇门。她嗅到了阳光晒过的尘埃在开门的一刻四散飘飞。
“遇到麻烦,记得及时报告。来,我们打扫一下,以后在这里等我吧。”
有了点字机,她就可以把更多东西记下来。林老师说,除了誊写盲文书籍,也可以自由写些其他的,机器是越用越熟的,还能锻炼表达。她鲜有朋友,没什么能写给他人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感受外界的观察日记。即使没有人与她说话也很好了,因为她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外界每天流动的能量,不再固着在那个气息逼仄的小屋子里。对了,如果给林老师写点东西呢?她耐心地引导自己,自己也该为她写点什么。然而她想来想去,想到她带着令人平静的波长的嗓音,想到穿林而过的沙沙响的、颗粒感的风,想到松软潮湿的泥土下一粒骚动的种子……
轻轻的,咔哒一声。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胡乱挥舞着手也扶不住桌沿椅背,啪地摔在地上。
高跟鞋的声音轻柔地靠近,温暖柔软的双手把窘迫的她重新架起来。她闻到一阵木屑的香气,于是问:“林老师?”
“对不起,还是吓到你了吗?看来,下次只把门掩上就好了。”
她连忙把展开的思绪都揽起来,想说句没关系,我认得出您的气息、您走路的频率。
“今天开始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别了。”
“您要走了吗?”
“别担心,只是暂时……我要去迎接宝宝出生了。”
宝宝出生!她想,原来是这样呀,泥土、森林、一粒骚动的种子……她在孕育生命,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身体。她聆听着林老师身上些微较常人活跃的律动,第一次触碰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隆起的皮肤上,感受芽的振动。
“我为您祈祷,老师,祝你们母子平安。”
“谢谢,我很开心。”温柔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久,林老师休产假了。
她已经知道,地方人口流失,这块地方几乎都是许久不用的老教室,她在的那间就是林老师第一次教课的地方。放学时学生几乎都找楼下的地方,这里少有人来,能让她静静地听点字机的按键声,远远地隔着混响感受这片环境。即使这段时间没有人指导,她也已经习惯了放学后来这敲一会点字机,尽管没有人看她的这些作品。
说不定等林老师回来了,就会夸奖她的进步,更加开心,更加喜欢她。
咔哒,她的手刚离开点字机时,听到不属于它的按键声,在不属于它的方位响起。她极力克制住弹起来的冲动,不安地向着那团逐渐压缩的空气问:“……林老师?”
很快她就知道了,那不是林老师。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她呼吸的通道,另一只钻进她的衣服,黏在她皮肤上扭曲地摩挲、蠕动,寻找着可以盘旋的起伏,可以入侵的缝隙。她惊叫着,想要呼吸、想要叫喊,一切却推进得如此沉默。她听见背后传来野猪粗重的喘息声,刚硬的体毛和胡子刮擦着她的皮肤,肥厚的唇舌吞吃着她的血肉。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燥热,血管猛烈地张着,意识像电流脱离身体乱窜。
“你是第一次吧?”
不要、不要,不要!她在捂出一层油腻汗液的掌心里用力张合着嘴巴,用力摇着头要甩开。未成年的姑娘比起身躯庞大的禽兽来说太瘦弱了,漆黑的油状物掰扯着塞满她的嘴巴,也塞满其他的缝隙,钻进血管里,流进肺泡里,冲击着脑髓,也填充着心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伸缩挤压,却只能绝望地感受着它们迅速凝固,剖开自己的身体。失重感顿时涌进了整间教室——那是她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安静点,别乱动!妈的,身体太凉了,别紧张——”
不要,走开,滚出去,别啃我了,我还不想死!她发力,用牙齿磨着它的毛皮,要咬碎那撑破身体的漆黑。它吃痛地嚎叫了一声,抬起裹着皮的蹄子用力踢了她两脚,扯下一条绸布做的东西绑住她的嘴。漆黑的浓稠扩张着、凝固着,挤兑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她只好承认自己快要死在这里了。
她听见拉链拉合的声音。那人用手凑过来探她的气息,见她吐了一下,便解开锁走了。
活着、还活着……或者,已经变成鬼魂了?她不知道,说到底刚刚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野猪她都不知道。从前她总是隔着一层混响听锁落下后的世界,尖叫、嘶吼、敲打、对抗,也曾身临其境地扛过咿咿呀呀的嘈杂声。然而,当死亡真正迫近自己的身体时,却那么寂静,寂静得让她听不清样貌。等血液重新流回她身体的末梢,她才终于闻到一股馊臭的咸腥味。她伸手向下摸了摸那处裂开的伤口,血已经流下她的大腿了。
自那以后,她总是找借口不去学校,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精神不好,最后索性说:“林老师走了,我也不想去了。”
“还上什么学,你上林老师家去得了!问问她要不要你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做你妈。”
她靠着这样硬捱了一个多月,可没有永久的办法,她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坦白,做衣服的布是包不住水的,何况是有色有味的血液。一个极其寻常的晚上,父亲饭后去楼道里点烟,母亲边叮叮当当收拾着碗筷,边问她:“都有好久了,你还没来月事?”
“我、我……”
“啊?怎么回事?又怎么不想去上学?”母亲忽然放下碗筷,步步紧逼地追问。
不由自主地,她的肉跟骨头都颤栗起来:“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说话了。她听开门声,关门声,还有落锁的咔哒声。
“我早说了,那些鬼学校一个都不能信!你一个瞎子,天天自己待在里面?去上学?”
“乖,别听他的。咱们转学、咱们转学,到别的地方去,大不了搬去个好城市、更先进的地方……”
一叠纸币粗糙地压在桌上。“先陪她去打了吧,明天就去。这事要趁早。”
“报警,要去报警!”
“你认得他是谁么?最多找到学校去调摄像头,有没有结果的,你敢赌那畜生就是想不到这点?——她又偏偏是个瞎子!”
“那……再商量一下,再找人打听个好医生……”
“这孩子多活一天,她心里就多慌一天,也多——算了!反正,明天一早进市区吧,妇幼保健院,三甲医院,更有保障。多出点钱没事。”
沉默,她的老朋友,沉默时才更能听清别人的波动,听见情绪,听入幽微,听得忘记发出自己的声音。
“打了”就是流产,人工流产。她会痛吗?那做工的人呢,也会痛吗?
——好像是有麻药的。打了麻药,她就不痛了,可是有没有给他们打的麻药呢?
直到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仍然是恍惚的。这些天她能感受到,一团混沌的生命寄生在她体内带来的同频与紊乱。她在和这团注定埋在阴影里,过早走向终结的物质共生。然而此刻麻药已经生效,她与它的联结淡化、淡化,直到什么也不再剩下,手术开始了。
或许是仪式感使然,她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痛感,也没有任何反应地,那团肉被剥离了她的身体。等到其他感官开始恢复,她再次睁开眼时,手术医师的气息跟屠宰场杀了几十年猪的老板一样平稳,她想也是,就算是人身上拿下来的肉,杀习惯也就没有波动了。她说要摸一摸,感受它断离养分后临终的缩动。它体积很小,血肉十分模糊,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要融化进去,又悲哀,若想疏通这阻滞她自身生命流动的祸源,就必须牺牲另一团混沌的生命。恍惚中她好像听见咔哒一声,门锁又打开了,门也终于又打开了。
她退学了。家人虽然守口如瓶,流言却是无根的风。她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她言说。她不敢见林老师,也不愿用这幅身体去面对一位生育的女人。母亲却跟她说,林老师好像没再回去那个学校了。有人说她男人经常打她,她受不了离婚了,也有人说她难产死了,总之已不在这座城市。
离婚?难产?有可能死了?巨大的罪恶感席卷全身,她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拼命掩饰着自己异样的窃喜,窃喜她们都在一样地痛着,她也并未给那个男人生下小孩。一阵暖流穿过她的小腹,浸湿了她的内裤。
她的月经恢复了。
后来,直到她找到工作,也没有再见到林老师。
她天生对声音的频率敏感。工作单位的琴行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中年女房东,叫做阿珠,为人踏实可靠,说一不二,家里有栋结实的矮楼,一楼自己开小超市,当老板娘。阿珠丈夫死得早,雇了个叫阿莲的年轻姑娘当帮手。阿莲看白班,老板娘看夜班。阿莲喜欢她的纯粹,夜晚下班回到店里,阿莲总带着她的份一块做晚饭。有一天开始,阿莲开始走得早了,晚饭也变由老板娘做,说是阿莲结婚了,继续待这里吃晚饭不合适。她略感寂寞地回房,总觉得身后缠有异样要趁虚而入,头晕脑眩,瑟缩了好久,耳边就要响起来,咔哒、咔哒,许久都没有听见咔哒一声。
她忘了,这里的房门早就没有锁。她摸过去,摸到一只男人的手,急促、戏谑的气声打在手臂。她的体温迅速冷却,手脚冰凉而僵硬。她想起遍身粘稠的液体混合物,想起那团脆弱缩动的模糊血块,想起老师身上的木屑香味,四肢僵直得连禽兽也撕咬不开。
哐当一声,他重重倒在地下。
鞋跟的棱角在地板上沙沙响着划远。楼下店面的卷帘门乓地关上了。在她头脑一片空白的时间里,一双满是老茧的、残留着些许油烟味和洗洁精味的手抚上她的肩头。她如梦初醒,吓得瑟缩进老板娘的怀里,触须一般伸出双手,摸索着救命的稻草。她触呀,触呀,把手攀上她肩臂上的凸肉疤痕,把手抚上她腰侧蜈蚣似的缝合口。
“阿珠姐,你有过孩子?”
“我割过阑尾。”
她们紧紧、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尝到落在唇间的一滴清澈咸湿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