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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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密码。
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十一次,也许都不是第一百零一次了。看着电脑上输入密码的框闪出红色,他抓耳挠腮,这个不对,这个也不对,能回想起来一试的可能都穷尽了——明明是天天用的邮箱,密码到底是啥来着?
“想起来了没有?你看你,被手机验证码和系统钥匙串惯坏了吧。”
出声嘲讽的这个毒妇是小时候住他对门的发小,现在正靠做游戏实况和科普视频搞自媒体。为了摆脱从小学开始一直持续的孽缘,他们甚至故意相互隐瞒自己的高考志愿、工作意向,然而想不到还是考去了同一个地方,留在了同一座城市。新历跨年夜将至,他被她叫到家里一起吃饭,顺便,顺带,顺手,来帮忙拍点素材。年终实在太忙,他神智不清地拖着半条命搭上地铁,刚到她家,就发现手机丢路上了。
他们打了好几个电话,愣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排除了有人刚好捡到的可能性。“我先把号码冻结了”,他说,“连干十几天好不容易放天假,谁有那个精力找。”
“能查找定位吗?”
“我身上没别的设备了,跟你用的又不是一个牌子。”
“那别管了,先挂失完你那号码跟网银什么的,吃个饭,明天再说。”
明天再说!多么有诱惑力的词汇。他借着她的手机电脑先把账户都冻住了,忽然觉得一阵舒爽,好像除了今晚的饭,什么广告诈骗垃圾任务都不再跟他有联系。打个边炉,拍点视频素材,找个(往年好看的)节目定点播放,假装现在是零几年的某个年夜,看看电视聊聊天,自在、惬意!——除了丢了笔大钱。
“我觉得此刻的我已经超脱信息时代之外了。”
她看了眼自己瘫在沙发上喝冰汽水的发小,说:“滚,这儿没钱包养你。”
懒散了好一阵,他觉得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手机,账号,那是什么?然而没过一会,死去的记忆突然袭击他的大脑,吓得他立刻从沙发上弹射起来。
“卧槽!!!!”
“干啥呀你?吓我一跳。”
“还有个邮件没回!”
“啊??”
于是此刻,两个人对着登不上去的邮箱界面,束手无策。申请密码找回需要手机验证码,然而现在手机号用不了了,只能通过问答人工审核。他甚至忘了自己设过什么密保问题,秉承着无论过了多久本人还得是本人的视死如归的决心,他义无反顾地按下了鼠标等待审讯。第一个问题很快就弹了出来。
我的本命是?
我的……本命,是?
换吧,换一个。
我二老婆的生日是?
卧槽啊你个中二病小子沙卵二次元猥琐宅男哥这都给自己设的什么问题,这个邮箱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一直用过来别说大本命二老婆三姑四舅了七十二家房客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轮了谁还记得这几个消失的故人究竟是谁,何况还有个对你黑历史无所不知的吊丝长舌妇在旁边把你尴尬的场面尽收眼底,不对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本来就忘了大半天了现在回不了邮件该怎么办哪到时候开会又要被削了,我都已经把手机丢了怎么了连个破财消灾的作用都起不到了吗,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对谁说话但是能不能回答我我的密码到底是啥啊!
“这不简单吗,你大概啥时候注册的,上qq看一下你那时头像是谁呗。”
“有道理……不对我qq号给冻结了。”
“那不急,我翻翻你空间看看。”
“太羞耻早封存了。”
“那你穷举一下!”
“有次数……”
“……”
“节哀吧,明天我陪你找手机定位去,你别把钥匙也丢了。”
经历了刚刚的混乱,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两人都只坐下来默默喝着饮料。没有手机刷的沉默太乏味,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向空气中发射语句:“你不剪视频吗?”
“剪完了。”
“这么快?”
“都是预制菜,连发送都定好时了,谁想放假忙。”
她把电视音量调小,打开一个茶叶罐,往桌上倒了把鸠占鹊巢的瓜子。
“你还记得吗?我刚有第一台智能手机那会,可沉迷设密码了。我家那个台式电脑,爸妈只准我用访客号,没机会设密码,把我憋坏了。我一拿到手机,数字密码、手势密码,设了一大通,不仅要设锁屏密码,还要给qq、相册、备忘录这些软件单独上密码,当时觉得自己就是数码精英,自己的设备是世上最安全的。怕自己忘了,我还记在我密码本的倒数第二页,简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是吧,数码精英?”
“什么数码精英!你倒是还来找我炫耀,说这下任何人都入侵不了你的隐私空间了。”
“结果你没用几分钟就打开了。”
“因为你蠢到告诉我你记在密码本上了。先不说密码本就边缘那八个按键四位密码,迟早都能试出来,你当时没有观察过小卖部卖的货吗?密码贴在背后,不是1258,就是2578、3458、3568,用不了几遍就能试出来。你不甘心得差点哭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就翻出《冒险小虎队》,说你可以用上面的方法在你本子上再加密一次。”
“你那原来是在安慰我!”
“我不太会笑,偶尔试笑一次,是表现得有点阴险了哈。”
“后来账号密码逐渐多起来了,我也学精了,每个都设不同的密码,防止像你这样的扒到我其中一个密码,一切全完蛋。记下来也不记全了,只写点提示让自己知道,我又觉得我是最安全的了。”
“是挺安全的,看到你本子上写的‘qq:大本命,微博:二本命,知乎:卡密,豆瓣:最可爱的小天使’,任何人都会失去破译的欲望。而且你忘了,还有记住密码这个东西。”
“记住密码了那么久,等到要用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人是谁,大小写怎么分配的,名字和生日年龄身高体重怎么穿插,还是只好点忘记密码了。”
“想不到你直到现在设的还是那些蠢问题!”她大笑起来。
“那还不是因为好久都没改过了!知道excel能加密之后,我就把密码都存在电脑表格里,以防你这样的小人乱翻我的纸质文件;后来有指纹锁的电脑手机也流行起来了,电脑浏览器和手机系统都有自带储存密码的功能,需要一个个敲密码的地方更少了。”
眼看饮料要见底了,她点了根烟。
“你这是在上香吗?”
“没存货了,剩下半瓶你喝了吧。”
“想想你还上学不抽烟的时候,那时候就算还有要经常输入密码的机会,输入密码的动作也成肌肉记忆了,离开键盘图像形成的习惯性输入,就跟失去了本能反应一样。这时候大脑再参与进来,那部分的记忆早就不知道被压哪里去了,大脑说忘记了,身体就傻乎乎信了,真是一点主见都没有!一到这我就知道,这次是彻底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你后来换电脑的时候坚持要换带指纹锁的原因?”
“那不是。我找你求救,你启动我的电脑就进了一个高级界面,用命令提示符篡改我的密码,欺负我当时不懂,还要嘲讽我一句,‘不就——是123456吗,这——也能想不起来’?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誓,以后绝对肯定一定保证坚决再也不给你机会碰我电脑了。”
“没用的倔强别留那么多,从结果来看,我是不是帮你解决问题了嘛!”
他满脸鄙夷地往沙发另一头瞟了一眼,见她已经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了,就毫不留情地瞄准敌方头部大力甩出一个抱枕。可怜的抱枕在沙发两头甩过去甩过来有十几会,直到屋主人起身说要去漱个口才停下。
她回到客厅,发现自己倒霉的朋友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你太无懈可击了,虽然你的东西总是丢得乱成一锅粥,也难以融入家庭学校和职场,还喜欢对朋友天天犯贱,但是……你就没有哪怕一次,丢过密码吗?”
她感觉内心有个鸡汤短视频ai配音响起,说当您的多年老友看起来像个脆弱的小鸡、丢了孩子的母亲、空巢的老麻雀的时候,作为朋友应该及时安慰,给予情绪价值,比如这时候就应该说,“别伤心,每个人都难免有几次会忘记密码的”。
“貌似……还真没有。”
显而易见,由于她的说话速度过于快,当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去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贱得让人很安心。刚刚一瞬间我突然有点犯恶心,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刷视频学来的三招教你安慰朋友包教包会台词。”
“好吧,我其实是想说,你可以按照被盗造成的伤害把自己的密码分几个等级,比如普通级、重要级、私密级,普通级就是小技能,重要级就是大技能,私密级就是大招;大招级的密码是核心,要用来管理你的一众小技能级密码,比如知乎豆瓣什么的…”
她少见地没有犯贱挖苦,而是认真输出了一大通。
“然后——你知道吗,所有密码,都通向一个最核心的术式,而你只需要简单地记住这句话!”
她甚至兴奋起来了。
“比如我的术式是‘向天再借五百年’,你会怎么设置小技能咒语?”
“好的老师,那应该是XTZJWBN。”
“错、错、错!在当下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这只能是小小小技能级别,属于刚获得的全部等级都是1的武器打出的伤害!最简单的,我们可以写成xtzj500Year;如果想升文字乘区,可以升级成FromTZJ500Nian;如果还想提升数字乘区,就再升级成xtzBORROW497+3y;如果还要卷符号乘区,还可以把运算复杂化成XSKYbr2^9-12Y;或者另辟蹊径,设成500×365d,然而——乘号其实是小写字母x,具有迷惑性!这时候你肯定要问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些呢?——因为这其实是结构性的工作,属于磨刀不误砍柴工!你想想,浏览器天然联网,很多漏洞非常容易被黑客远程利用,所以平时使用基于浏览器的插件密码管理器也要小心;而桌面端密码管理器几乎都将加密的数据库存储在电脑硬盘,由于没有严格的沙盒保护,恶意软件读取这些文件其实也不难。所以,给你的大招级账户设置唯一的、无规则的、高强度主密码非常重要,同时还要防范恶意软件通过扫描内存数据等方式窃取……”
她自信地昂起头来叽里呱啦喋喋不休自以为循序渐进引人入胜地解说着,定睛一看,才发现她那不成器的发小早就睡得七仰八叉了。
“没出息!”
她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音量无限近似哑剧的节目,等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仔细想了想,哪怕自己刚刚才长篇大论了一通,其实也很久没有感受到密码的存在了。她开始走神,她突然想到一个绝佳的选题,她打开备忘录赶紧记下来……她甚至没注意到电视屏幕上倒数的时针即将指向整点。
她睡得正香的倒霉损友迷迷糊糊醒了,对她说了句新年快乐,就跟她小时候被欺负替她还手,父母加班请她去对门吃饭,职场精神压力太大鼓励她辞职,起步期赚不到钱帮她跟亲戚朋友说话的时候一样准时。
“诶,话说回来,你不是说你一次密码都没丢过吗?”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她电脑前,取消了记住密码和自动填充选项,摆出一个比裸辞还干净的输入框,请她过去验证那句大话的真假。
“这不小菜一碟吗,你在小看我呢!”
她啪嗒啪嗒输入了一串字符,噔一下,输入框红了。
“哟!”
“别吵,三次机会、三次机会!”
噔一下,输入框又红了。
“哟呵!”
幸运的是,第三次,她终于输对了自己的密码。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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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手机,拉开房间门时,金玲正在隔壁厨房的水槽里洗菜。
“电话打完啦?那来帮我切个菜吧。”
我没精神地应了一声,她没有像往常安慰其他朋友那样说“叹气会更伤心”这种如今小红书上早已泛滥的日剧式的台词,只是自顾自备起了配料。我顺着她的动作加入这场准备,两个人沉默地做着手上的事,食材代替话语完成轮回制的你来我往。让我庆幸的是,许久未见,我们一起做饭的默契还是能撑得起这一段无声的交流。
她在我来时已买好菜了。尽管我现在有着比儿时放学后还要多的时间——作为应届生裸辞大军的一员——她也依旧没有叫我出来一起买菜,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听到她教师编上岸的好消息,也许是如今的网购送货上门太方便了,也许只是想给我一个空间好好休息。我来时急匆匆放在几袋菜旁边的快递盒子也沉默地躺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所以,那是她送你的礼物?一会要拆吗?”她递过来削好皮的土豆。
“嗯。蒜好了。”
我用刀将蒜末撇到一边。不知有多久没和他人一起备菜做饭了,心里意外地平静,我原以为我会有更多一点的情绪——毕竟是在情人节这样的日子。当初也是自己执意搬出家里的房子,要给自己找一个门锁完好的私人空间,要让异地的女友来广州时,两人不再躲躲藏藏、惊慌失措。为了省钱交房租,只好又像多年以前那样自己做饭吃。一个人对付远没有两个人备菜来得精致,大碗小碗都在桌上排开,一般拿个鸡蛋壳调点汁,余下的蔬菜配料全靠一把剪刀直接下锅,连多洗个碗的功夫都没有,就直接就着锅吃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年后还有时间?”
“看了你的朋友圈,去年年底离职了。”
“是啊,各方面都适应不过来。还是像你一样早点上岸好。”
“别说了,英语老师的赛道早都已经卷死了,我弟还要上学,为了这个熬三五年,不知道家里答不答应呢。”
我们又不说话了。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已经能撇在肩头绑一个辫子了。以前还留短发的时候,她的发梢总被厨房里的水汽蒸得粘在脖子上,歪歪曲曲的。南方城市的初春,空气中只剩下些残留的冷意,路上许多地方都换上了轻飘飘的粉色装饰,与六运小区本身老旧的面貌多少显得不太搭配。然而,六运小区,这个极有韧性的地方,她早就习惯了,习惯包容慢悠悠的老居民,包容来去匆匆的过客,包容日和夜两种模式的交替运转,她没有别的手段了——尽管这些年来她已经改变了许多,她仍无力挽留,她只好习惯。
我的老家是个湘南的小县城,一眼就能望到头,许多店铺的棚子大摇大摆侵占着马路的空间,摩托车往往是更便捷的交通工具。金玲曾说过想体验一把坐着摩托逛夜市的感觉,我倒是能理解这想法。那时的六运小区远没有现在“文明”,违章扩建的夜宵摊把大电视绑在栏杆上,给那些半夜下班来喝酒的人不知疲倦地放着邓紫棋陈奕迅,就连隔着窗躺在床上的我都听得倒背如流了。那时候总是盼着夏天快点来,再不济回南天也行,总之要有个关窗开空调的理由,街上炒粉炒田螺的味道、邓紫棋的歌声、喝酒划拳的嘈杂声、城管巡查的吵闹声,才能不再不打折扣地顺着窗飘进来。也许住在上面的居民在一遍遍投诉里都想过,与其隔着窗户饱受折磨,倒不如干脆当享受快活的那个。
隔窗听的事自然会觉得有趣,置身其中又是完全不同了。我那靠着打牌挣下两个孩子学费的姑姑带我逛过几回夜市,开着她大红色的摩托,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见缝插针地过。时髦点的年轻姑娘穿着裙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两条腿被人群挤来挤去,丝袜刮破、蘸上孜然粉烧烤酱都是常有的事。那天晚上吃完东西,我又忍不住去洗了个头发,突然想念起我爸的小轿车了。
“臭姐姐!有人来了都不叫我!”
写完作业从房间里冲出来的弟弟里又闹又跳,很快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这家伙是人来疯,看来我们之间的宁静是要到此为止了。她无视了这阵噪音有一会,弟弟还厨房门口上蹿下跳,不知道是要进来帮忙还是添乱。她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小砧板和瓷水果刀,叫我想办法陪他玩玩,我顺手接过,捏起一根胡萝卜走了出去。
“来,看姐姐给你切几个形状!”
“我要吃这个爱心!”
“不要啦,那是你姐点名要的。一会这个星星给你吃。”
弟弟跑开后,我收拾着剩下的碎渣。她推门出来,问:“你们刚刚聊得怎样?”
“聊了一会……聊不下去了。”
“哎呀,两个人总有不合的时候。那你们和好了吗?”
“分了。”
咕嘴、咕嘟,咖喱块熔在土豆上缓缓地冒泡。
“那就别想那么多了,先开饭。吃顿饭就好了。”
水汽在揭开锅盖的一刻液化成可视的雾气,每一滴水都裹着浓郁的辛香扩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暖意。红的胡萝卜、绿的西兰花、黄的玉米粒,再捞上鲜嫩的鸡肉块混着洒进锅作点缀,明艳温暖的色泽像奶奶外婆织的老式毛衣。
“真是好久没这样了。”我感叹。
她说随时欢迎我来蹭饭。即使如此,我还是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立场的窘迫。开门看见我时,她的脸上确实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毕竟当天早上我才说要来——提前告诉她会又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我许多次的心血来潮,习惯我不声不响地消失,习惯我们有时毫无联系,有时亲如密友。我说,方便我在你家打个电话吗?我家里住满了亲戚。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见我进去了,就关上门离开。
初春,有些冷意的室内空气中,混杂着香味的腾腾热气萦绕着餐桌。我看着她搭在肩上的辫子,有时真讨厌她如此精通习惯。不过扎起头发来,低头时谁都能看到脸上的表情了。弟弟迫不及待地在菜里寻找我切来哄他的星形萝卜片,她看着我去拆开带来的快递。
“盒子蛋糕?那得放冰箱,不然要化了。”
“你吃吗?”
“我们吃完饭分了吧。”不等她回答,我就看懂了她游离的视线。很久没见了,我们彼此陌生了许多,但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金玲,住在隔壁楼的小学同学,爱好是做饭。我们在小学附近的托管中心初识:那时我是个新来的,她已经待了好一段时间了,身边总是站着一个同班跳拉丁舞的女孩,她妈妈是个很厉害的舞蹈老师,全班同学都知道那个阿姨是个大美女。我喜欢安静,不关心这些八卦,在同龄人的欢声笑语中亦步亦趋地捱过了几星期,已经忍无可忍地闹着要走。父母一面向老师道歉,一面向我开出自己学会做饭吃的条件。或许他们没想到,我是个即使垫着椅子才能够着灶台,也要自力更生的倔强小孩。
就是那时,一片嘈杂的几秒钟里,她的视线好像停在了我身上。
那是在认为我特别吗,还是在惊讶我的胆大?反正也搞不清了。
我好像从小就对自己一个人过好生活很平静。出租屋里的设施年久失修,浴室里除了地漏是堵的,其他东西都在漏。房东走马观花管了个表面功夫,原本凑合着能用,偏偏在上次女友来时积弊全面爆发,门缝墙缝全都渗出水来。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一人用纸巾抹布吸墙缝的水,一人在里面拿垃圾铲铲水倒掉。铲到一半,她停了下来,突兀地说自己本来还带了吉他过来。
两人又沉默了。我边清理边想起自己上中学时,家里厕所水管突然爆开,我冷静地找胶带封上去,关水阀开关,打电话告诉我爸,接着找人来看着修。还有一次家里电闸突然起火,烧得整个房子都是烟,我下意识要拍照打电话给我妈和物业。检查了一下家里灭火器过期了,我又打电话找楼下居委会邻居帮忙,恰好还拦住了路过上楼的大叔借。普通话都讲不好的热心的大叔立刻搬来自己家的灭火器,控制了火势。我家客厅空调就在电闸上面,最后墙跟壳子都黑了,也没烧坏到里面去。
每次爸妈都问我,有没有害怕?我说有点,怕水表跑了,怕东西坏了,还好都没事,他们两次都说我长大了,实际上早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没怎么害怕过了。生日请同学来家玩,我提前用好几个午休把家里布置好,当天晚上爸妈都在加班,同学在厨房做饭不小心把开关搞错,油烟机板子掉锅上着火了,我一样冰冷地把它装回去,道歉忘教他们怎么用了。初中外公还在时,常因疾病三天两头走失踪,几次放学回家看到爸妈在桌上压了点钱就回老家找人了,旁边的便签条写着照顾好自己。后来我一看到条子,就习惯静静地开始做饭、洗衣服、写作业、搞卫生,半夜坐在客厅发呆,也不知道他们几天才能找到人回来。
上一次恐惧,上一次因孤独感到不适,是多久以前了?后来有男性朋友因会做饭打扫夸我贤惠,女性朋友因会安装维修夸我有男友力,我也只能听出这类赞美词里对干活的人隐隐的胁迫。毕竟我不是为了收获这些形象,只是因为父母常年加班,连换个灯泡都能再三忘记,家里实在没人干活,才慢慢学会的。
巧合之下,我们的父亲认识了。经常加班的两家大人总把我们丢在一起,称为互相照应。她从她父亲背后探出身子来,又短又齐的头发贴住小巧的鹅蛋脸,像只歪头的小蘑菇。我拉着她到我的房间里玩玩具,问她喜欢玩什么。
“真羡慕你的房间,墙是蓝色的,蚊帐上还印着草莓,好漂亮。”
“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也去你家玩,看看你的房间吧?”
“对不起,我爸爸妈妈不太喜欢别人来自己家……”
“没事,没关系!我们欢迎你来我家玩!”
“不说这个了,听说……你也会做饭?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做……”
于是,很久以前的平日里,我们常常放学后在我家做好吃的,有菜也有点心。我跟着她去菜市场里她家常光顾的店,拎上她精心挑选的食材,站在阴凉一侧等候。我认为辛苦的事,她却笑得灿烂;即使偶尔露出有些气馁的神态,笑容也会在下一秒爬回她的脸颊。尽管爱做饭,她的身材却很细瘦,性格也怕生,只是那头小蘑菇一样的短发衬得她依旧阳光又有活力。蒸饭炒菜的时候,天气炎热的时候,只需要一点水汽,她细软的发梢就会沾湿,粘在脸颊上,粘在脖子上,像画里的太阳晕出来的光。
“你为什么想要留这种短头发?”
我刚问完就后悔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常见的学生蘑菇头,上中学以后有好多学校还会要求强制剪的。
“妈妈说这样方便洗。你看,现在出汗了,等下回去一下子就洗完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开始亲近我:一两年的朝夕相处,她在我这尝试了很多新体验,我也陪她度过了无需在托管中心等父母下班的一大段时光。那时她最爱的是和我一起打4399里的双人游戏,因为在家很少有电脑留给她玩的机会;还喜欢一起用玩具在我房间摆出一条街来过家家。广州当然不缺玩具,电子产品尚未普及到小孩的年代,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玩具就是最好的安慰剂。我喜欢搭建家具类的,她也一样喜欢,我们就在房间里各自安“家”。等到校门口的小卖部开始卖巴掌大小的电子宠物机了,爸妈总怀疑我会躲在被窝里偷偷玩,哪知道一掀起被子来,我却在里面打着电筒看书。自那以后,我的房间门锁就一直坏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没有自己的房间,睡觉的床在走廊里。第一次把我偷偷请去她家的出租屋时,她的神经格外敏感,生怕爸妈提早回家碰见我。在他们家买了房子搬离出租屋之后,我才第一次被叔叔阿姨留下来吃饭。我们住的六街上,两栋八层的矮楼背靠着背,中间隔着逼仄的天井连在一起。大城市中心地段的老破小要价奇高,租金自然也不便宜,这才有了许多像她家房东这样,用格挡把一户房子一分为二分开租的房子——确实便宜不少,我家隔壁也是这个样式的,里面住的人总隔几个月就换一批,基本都是年轻人,或者家不在本地的单身汉。毕竟很快就要走,也不会像一样许多业主一样会彼此寒暄两句。
第二次偷偷去出租屋玩的下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我们跳起来。叔叔阿姨回来了?我心惊胆战地想,这样不行,她会挨骂的,还不如说都是我的错呢!她猫着身子去门口看了一眼,对我比了个“嘘——”,接着熟练地把家里的灯全关了,牵着我的手躲去房间深处的角落,她爸妈的床脚。
“大概是收租的,忍一下吧……一下就好,很快就不用忍了!”
我们并排蹲在大床的床脚,肩靠着肩。还没有到做饭的时间,房间里也偷偷开了空调,她的发梢很干燥,近看有些碎碎的,并不像印象里那般齐整。我与她一起玩了这么久,却要在这种时候才能意识到她短短的、长出来的小碎发梢。我默默看着她,她静静盯着房子里唯一一扇窗的外面……回过神来,我已经紧紧抱住了她好一会。
“别担心啦,我又没有难过。等我搬去跟你对着窗的房间,晚上就能隔着窗户悄悄聊天了。”
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本就没有把我看作她最要好的朋友,又与我初中时分了班,高中时分了校,大学后更是形同陌路。再见时弟弟早从襁褓里走下来,变成要她天天催着做作业、接送课外班的烦心小孩。我不清楚当她兴奋得又蹦又跳,说新房子就在天井对面,她的新房间还跟我房间对窗的时候,叔叔阿姨是否已经计划要生下她弟弟。至少,她现在的家里有一间弟弟出生时爷爷奶奶来住过的房间。我只记得悄悄跟我说家里要买房子的那天,她开心得连小蘑菇都散开来,飞在天上成了蒲公英。比起“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她更喜悦“终于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初中时,她们家搬去了另一栋楼,另一套更大的、装了电梯的房子。她留给我的,是那时流行写的同学录上,静默的一句“可能我们以后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我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开心,平静得就像这是件理应平静接受的事实。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们就互相装作揣测错了彼此。她还是一样细瘦,性格却已完全不像当初那个偷偷好奇着、向往着什么的小女孩。年龄长大了,也逐渐要有个女孩子样了。每次遇到她,我的头发一年年剪短,她的头发一年年蓄长,又分成几股拧成好看的辫子形状,用皮筋捆住。外面几月一换的店铺确实带来了许多没见过的新东西,却比不过待在家里来得安稳。在我不知不觉间,她已不再想尝试踏出家的边界,变得乐于面对生活中繁琐的一切,只是沉默地接受,像一个包容的“母亲”。那我今后的角色该往什么方向走呢?不,我是因为无所谓才配合她的举动,因为不想受牵连才帮她出声抗议,甚至不会在她选择其他人时吵闹着比谁才是“最好的朋友”。我其实从没在意过“最好的朋友”这个头衔,甚至“朋友”。
我又一次屈服于了自己一如既往平静的内心。
我们蹲着躲在床脚,让我回忆起了上一次恐惧,上一次因为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而害怕的时候。那还是我小学低年级时一个人在家,老家正年轻的街溜子堂哥跑来广州躲县警,没人跟我提前招呼,哐哐的敲门声响了十几二十分钟不见停。我很希望看看外面的情况,却想起来搬凳子有声,会让外面听见,于是连猫眼都不敢看,吓得蹑手蹑脚缩在爸妈床下瑟缩着,边打电话边静悄悄哭了起来——那正是一个孩子独自守着陌生世界里的钢筋盒子的惊恐与无助。爷爷奶奶待不惯大城市,尤其是广州这样又湿又闷热的大城市,早早就回老家去了。家里多出来一间客房,于是总有很多来广州找机会、暂住的亲戚。小学时堂哥打工半个月带了个女人回家,初中时表叔煲汤用不惯城里的厨房把锅底烧焦了,高中时堂姐嫌我做饭不够辣自己下厨结果看不出菜的生熟,亲戚重油重盐炒得家里一地油让我不得不用上清洁剂,好像都没有什么,没什么值得惊恐、值得愤怒、值得崩溃,情绪稳定就是小孩对上班族父母来说含金量最高的好品质。学会成熟地处理一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高效省力的。
直到大学寒假,亲戚下来借住治病,我跟爸妈轮着做了几天饭她都胃口缺缺,不是说米饭没有米香味,就是总嫌蔬菜水分不够不新鲜。我好不容易约上朋友时间出去一次,回家前礼貌性问她晚上要买点什么菜。在她连粥都吞不下几口,我也连鸡汤都炖得不能让她满意的前提下,她却还要跟我说想喝鱼汤那一刻,我只能崩溃地打电话问我爸,你今天能不能不加班,回来煮个鱼汤?
太多应该产生的悲伤和恐惧,太多应该表达的愤怒,都被我以节省精力、避免冲突为目的人为地忽略了。情绪找不到出口,甚至开始无法正常产生的时候,空洞和无助时来席卷我,而我最后只能把它们消化成发疯文案或者逻辑笑话表达掉,因为我擅长冷幽默讲笑话,不擅长应对人情往来和吵架冲突。父母亲戚时常因为我缺乏人情礼节责怪我冷漠,就连如今的我也没有适应过来,到了社交场合连半句场面话也憋不出来,只能默默地随着大流敬酒喝酒,默默地被你一句我一句调侃。跌跌撞撞进了家门,横膈膜胀痛得快要裂开,蹲在洗手间吐了好一阵,我盯着从胃袋里挤出来的固液混合物在水坑中晕开,一朵朵蘑菇云,就像小时候我和金玲都爱做的蛋花汤。也许正是因为南方不盛行酒桌文化,当我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去洗把脸了,一照镜子,皮肤已经红肿到了手臂——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有酒精过敏。
被吐得空空的胃突然叫了起来,我又给自己煮了碗蛋花汤,第一口就把自己苦出了眼泪。吐过一次的喉咙吃什么都是苦的。
“哎呀——热乎乎的菜!这种凉凉的天气,让人想喝一杯暖暖的咖啡啊……”她把搭在肩前的辫子甩到后面去,收拾着厨房里的锅盆,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平时不太敢喝咖啡,喝了就一整晚睡不着,就算再需要熬夜的时候也不敢。我也想体会体会那种精致白领一样的感觉,虽然他们过得也根本没那么好。”
“我好像没有这样睡不着过……可能咖啡因对我没效。”
“你一直就睡得晚,以后要早点睡觉!”
“反正现在没活干了,虽然已经失眠好多年了,我努力吧。”
“我偶尔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偶尔啦!我懂的,但还是要积极点好。”
“你们俩都不爱睡觉!”弟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模仿着大人一样呵斥,“晚上了还要偷偷自己玩!”
我把他带到端好菜的餐桌上,碗碟的最中间放着那锅刚煮好的土豆炖肉。我拿起筷子搅一搅,土豆已经从爽脆变得软烂,就趁机夹上一口,想要堵住他的嘴。可热气一直往外冒,我又怕烫着了他,只好粗暴地吹了吹,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向他喊:“快吃,小心烫嘴!”
我回头看她忙上忙下的身影,好像她根本没听到这些动静,或是听到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们还结伴走在去我家路上的时候,听我分享各种趣事的时候,长大后又忘了她生日的时候,她说:“不送礼物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偶尔跟我玩玩就好。”
因为无所谓、因为不想受牵连……那此时我的无名火又该如何解释?无论心如何冰凉,开火做饭时仍会稳定飘出热腾腾的蒸气,她被家里灶旁的水熏着,湿湿的,捏下去一个坑,便软软地维持那样的形状了。也许是因为短短的发梢粘在脖子上让人痒,扎起来就粘不住了。我退在一旁的拉门边安静站着,看着她身边弥漫着的热气,看不到那装饰画里的光晕般扭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形状了。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在她的老旧小区里来去如风,租住着小小的一隅,极尽挥舞着自己新潮个性的过客。
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忘记了我的存在。等她终于准备来享受美食时,才发现我还立在原地。
“哎呀,都让你等这么久了!怎么不先吃呢?”
“想再等你一下。”
“胡说,你之前放假了都没有来找我玩,认识这么久不容易,我们以后要像妈妈辈、奶奶辈的老朋友一样,两家人互相蹭饭;还要边打着毛衣边聊孩子们的趣事呢!”
我们明知道这是场面话。
“孩子们就算啦,我大概也当不成什么妈妈,别说奶奶了。”
“你……以后还能喜欢得上男人吗?”
“不清楚。”
“那你依然会喜欢女生喽。”
“咖啡还是可以请你的。等我下次来给你带吧,暖暖的冒着热气的,特别香。”
实际上我们的妈妈不熟,可以说完全不是一路人,只是爸爸如今还算互相认识。准备分别时,她给了我一袋精致的伴手礼。惭愧的是,久别重逢,我依旧像从前那样随意,也依旧那样绝望地不通人情礼节,并没有准备任何上门礼。那时我悲哀地意识到,原来我们的距离已远到了这种程度。她一直把我送到电梯边,挥手笑说那变成老阿姨了也要一起玩,目送着我下楼。
我却默认,此刻开始,我们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就像我们终将不再是学生,她也不会再剪回小蘑菇一样的学生头。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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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锁落下的声音。
这声音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好回忆,咔哒一声,一种结束,一种开始,宁静驶离港湾,铁锈味的交合从砖缝扩散,器物撞击皮肤崩开的脆响,充血的呐喊,痉挛般的恸哭,隔着塑料门——简陋的混响——糊作一团,谁与谁的尖叫和嘶吼在感官过载的世界里其实并没有分别。
她摸索着走出家门,坐在狭窄的楼梯间,用皮肤碰触风穿过天井的呼啸,短暂地与房内不断发生的噩梦剥离。楼道里弥留着烟草、焦灰与油渣的气味。她感受到楼下灯管传出暖意,硬纸牌被噼里啪啦摁在木桌上,大铁门吱扭着开了。
“放晚课回来啦。”
“欸!”
唉。
身后的房门突然放开,刺开蒙在她鼻腔外的纱,混杂着腥臭追着缠绕上来。一块湿黏的肉体牢牢捉住她的手腕。
“回去了。”
她试探性地抚摸着铁锈味粘液包裹下的皮肤,“妈妈,痛不痛?”
沉默,拖拽,背后传来弧形路径的无形推力——砰。
“去洗手。”
沉默,对抗,相持。
“你想干嘛?”
“妈妈,我想去上学。”
“……她这么说的。”
另一阵缓而沉的声音,在她跟前来回徘徊。
“上学,你?好啊,说说,你要上什么学。”
“能教我的学。”
于是她就去上学了,特殊教育学校。父亲送,母亲接。
校园的声场十分开阔,风透过广场上方建筑的空隙静静拂着人的皮肤,隐隐约约可听见一拨一拨人群的交谈。她听见听障人士交谈时发出音节难辨的咿咿呀呀声:这些人很兴奋,那些人却很紧张。发现这一点,她就会发自内心幸福地微笑,她从未跟这么广阔空间里的这么多人建立起联系,她的世界没有如此丰富过。
“你能听出他们的意思吗?”领着她的林老师问。
“听不出,但我知道他们的情绪。兴奋跟紧张,振动是不同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上前搭话:“发生了什么好事?”
显然,她忘了这群朋友只能咿咿呀呀地答复她。林老师牵着她的手离开,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个拐弯,进了一个最安静的房间。
哒、哒、哒,林老师的鞋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自顾自地开口介绍起这位新同学来。这时,她面前这片空间才开始骚动起来。她按照林老师的安排,安置好自己的物品,与这片空间里的人一同学手艺,学盲文。多亏她旺盛的好奇心,第一次放学也来得飞快。
几位同班同学推推搡搡地上来搭话,哪个也先开不了口。她凑上前去,下意识把嘴角肌肉调整成微笑的样子。一个同学小声问:“你是不是歧视听障学生啊?我……我听一个朋友说的,你一来学校就那个、呃……”
“不,不,我没有!我是无心的,我只是——”她刚想摆手,又记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看不见,只好刹在半路无力垂下来,互相紧紧捏住。
“嘘——”其中一个同学向前搭住她的肩膀,“小声点。没有就最好啦!像我们这样的,大多对这类东西很介怀的。”
起初一个月还算平静。林老师夸她有悟性,总愿意多教她一些,还说要带她摸摸点字机,用来打盲文的——当时还不多。母亲还要半个钟才到,她想多感受一会课室里的气流。告别了同学,她吹着风坐在座位上,用指头哒、哒地,敲“点字机”一样,点着桌面。门口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怎么了?”
空气的温度从那时就开始不对了。她能感受到自己与来人之间冷寂得异常的气氛。门口传来咔哒一声,他们抓住她的领子,把她推到角落,咿呀呀呀地大叫。无数个不同朝向的力撕扯着自己,惊声尖叫刺进其中裂缝,鼓膜要破了,鼓膜要破了!她害怕自己下一秒就四分五裂,也跟着咿呀呀呀地喊叫,几乎要榨出泪滴来。
哒、哒、哒。
咔哒、咔哒。
咚、咚、咚。
“门锁了?谁在里面——”
“林老师,林老师!是我!”
也许是见了她拼命向外挥手,身边的学生们一激灵,唰地拐去打开另一边门溜了。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
林老师的声音略微颤抖,又一次牵起她的手,走过一条走廊,上了两层楼,拐了四个弯,打开一扇门。她嗅到了阳光晒过的尘埃在开门的一刻四散飘飞。
“遇到麻烦,记得及时报告。来,我们打扫一下,以后在这里等我吧。”
有了点字机,她就可以把更多东西记下来。林老师说,除了誊写盲文书籍,也可以自由写些其他的,机器是越用越熟的,还能锻炼表达。她鲜有朋友,没什么能写给他人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感受外界的观察日记。即使没有人与她说话也很好了,因为她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外界每天流动的能量,不再固着在那个气息逼仄的小屋子里。对了,如果给林老师写点东西呢?她耐心地引导自己,自己也该为她写点什么。然而她想来想去,想到她带着令人平静的波长的嗓音,想到穿林而过的沙沙响的、颗粒感的风,想到松软潮湿的泥土下一粒骚动的种子……
轻轻的,咔哒一声。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胡乱挥舞着手也扶不住桌沿椅背,啪地摔在地上。
高跟鞋的声音轻柔地靠近,温暖柔软的双手把窘迫的她重新架起来。她闻到一阵木屑的香气,于是问:“林老师?”
“对不起,还是吓到你了吗?看来,下次只把门掩上就好了。”
她连忙把展开的思绪都揽起来,想说句没关系,我认得出您的气息、您走路的频率。
“今天开始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别了。”
“您要走了吗?”
“别担心,只是暂时……我要去迎接宝宝出生了。”
宝宝出生!她想,原来是这样呀,泥土、森林、一粒骚动的种子……她在孕育生命,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身体。她聆听着林老师身上些微较常人活跃的律动,第一次触碰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隆起的皮肤上,感受芽的振动。
“我为您祈祷,老师,祝你们母子平安。”
“谢谢,我很开心。”温柔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久,林老师休产假了。
她已经知道,地方人口流失,这块地方几乎都是许久不用的老教室,她在的那间就是林老师第一次教课的地方。放学时学生几乎都找楼下的地方,这里少有人来,能让她静静地听点字机的按键声,远远地隔着混响感受这片环境。即使这段时间没有人指导,她也已经习惯了放学后来这敲一会点字机,尽管没有人看她的这些作品。
说不定等林老师回来了,就会夸奖她的进步,更加开心,更加喜欢她。
咔哒,她的手刚离开点字机时,听到不属于它的按键声,在不属于它的方位响起。她极力克制住弹起来的冲动,不安地向着那团逐渐压缩的空气问:“……林老师?”
很快她就知道了,那不是林老师。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她呼吸的通道,另一只钻进她的衣服,黏在她皮肤上扭曲地摩挲、蠕动,寻找着可以盘旋的起伏,可以入侵的缝隙。她惊叫着,想要呼吸、想要叫喊,一切却推进得如此沉默。她听见背后传来野猪粗重的喘息声,刚硬的体毛和胡子刮擦着她的皮肤,肥厚的唇舌吞吃着她的血肉。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燥热,血管猛烈地张着,意识像电流脱离身体乱窜。
“你是第一次吧?”
不要、不要,不要!她在捂出一层油腻汗液的掌心里用力张合着嘴巴,用力摇着头要甩开。未成年的姑娘比起身躯庞大的禽兽来说太瘦弱了,漆黑的油状物掰扯着塞满她的嘴巴,也塞满其他的缝隙,钻进血管里,流进肺泡里,冲击着脑髓,也填充着心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伸缩挤压,却只能绝望地感受着它们迅速凝固,剖开自己的身体。失重感顿时涌进了整间教室——那是她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安静点,别乱动!妈的,身体太凉了,别紧张——”
不要,走开,滚出去,别啃我了,我还不想死!她发力,用牙齿磨着它的毛皮,要咬碎那撑破身体的漆黑。它吃痛地嚎叫了一声,抬起裹着皮的蹄子用力踢了她两脚,扯下一条绸布做的东西绑住她的嘴。漆黑的浓稠扩张着、凝固着,挤兑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她只好承认自己快要死在这里了。
她听见拉链拉合的声音。那人用手凑过来探她的气息,见她吐了一下,便解开锁走了。
活着、还活着……或者,已经变成鬼魂了?她不知道,说到底刚刚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野猪她都不知道。从前她总是隔着一层混响听锁落下后的世界,尖叫、嘶吼、敲打、对抗,也曾身临其境地扛过咿咿呀呀的嘈杂声。然而,当死亡真正迫近自己的身体时,却那么寂静,寂静得让她听不清样貌。等血液重新流回她身体的末梢,她才终于闻到一股馊臭的咸腥味。她伸手向下摸了摸那处裂开的伤口,血已经流下她的大腿了。
自那以后,她总是找借口不去学校,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精神不好,最后索性说:“林老师走了,我也不想去了。”
“还上什么学,你上林老师家去得了!问问她要不要你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做你妈。”
她靠着这样硬捱了一个多月,可没有永久的办法,她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坦白,做衣服的布是包不住水的,何况是有色有味的血液。一个极其寻常的晚上,父亲饭后去楼道里点烟,母亲边叮叮当当收拾着碗筷,边问她:“都有好久了,你还没来月事?”
“我、我……”
“啊?怎么回事?又怎么不想去上学?”母亲忽然放下碗筷,步步紧逼地追问。
不由自主地,她的肉跟骨头都颤栗起来:“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说话了。她听开门声,关门声,还有落锁的咔哒声。
“我早说了,那些鬼学校一个都不能信!你一个瞎子,天天自己待在里面?去上学?”
“乖,别听他的。咱们转学、咱们转学,到别的地方去,大不了搬去个好城市、更先进的地方……”
一叠纸币粗糙地压在桌上。“先陪她去打了吧,明天就去。这事要趁早。”
“报警,要去报警!”
“你认得他是谁么?最多找到学校去调摄像头,有没有结果的,你敢赌那畜生就是想不到这点?——她又偏偏是个瞎子!”
“那……再商量一下,再找人打听个好医生……”
“这孩子多活一天,她心里就多慌一天,也多——算了!反正,明天一早进市区吧,妇幼保健院,三甲医院,更有保障。多出点钱没事。”
沉默,她的老朋友,沉默时才更能听清别人的波动,听见情绪,听入幽微,听得忘记发出自己的声音。
“打了”就是流产,人工流产。她会痛吗?那做工的人呢,也会痛吗?
——好像是有麻药的。打了麻药,她就不痛了,可是有没有给他们打的麻药呢?
直到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仍然是恍惚的。这些天她能感受到,一团混沌的生命寄生在她体内带来的同频与紊乱。她在和这团注定埋在阴影里,过早走向终结的物质共生。然而此刻麻药已经生效,她与它的联结淡化、淡化,直到什么也不再剩下,手术开始了。
或许是仪式感使然,她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痛感,也没有任何反应地,那团肉被剥离了她的身体。等到其他感官开始恢复,她再次睁开眼时,手术医师的气息跟屠宰场杀了几十年猪的老板一样平稳,她想也是,就算是人身上拿下来的肉,杀习惯也就没有波动了。她说要摸一摸,感受它断离养分后临终的缩动。它体积很小,血肉十分模糊,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要融化进去,又悲哀,若想疏通这阻滞她自身生命流动的祸源,就必须牺牲另一团混沌的生命。恍惚中她好像听见咔哒一声,门锁又打开了,门也终于又打开了。
她退学了。家人虽然守口如瓶,流言却是无根的风。她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她言说。她不敢见林老师,也不愿用这幅身体去面对一位生育的女人。母亲却跟她说,林老师好像没再回去那个学校了。有人说她男人经常打她,她受不了离婚了,也有人说她难产死了,总之已不在这座城市。
离婚?难产?有可能死了?巨大的罪恶感席卷全身,她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拼命掩饰着自己异样的窃喜,窃喜她们都在一样地痛着,她也并未给那个男人生下小孩。一阵暖流穿过她的小腹,浸湿了她的内裤。
她的月经恢复了。
后来,直到她找到工作,也没有再见到林老师。
她天生对声音的频率敏感。工作单位的琴行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中年女房东,叫做阿珠,为人踏实可靠,说一不二,家里有栋结实的矮楼,一楼自己开小超市,当老板娘。阿珠丈夫死得早,雇了个叫阿莲的年轻姑娘当帮手。阿莲看白班,老板娘看夜班。阿莲喜欢她的纯粹,夜晚下班回到店里,阿莲总带着她的份一块做晚饭。有一天开始,阿莲开始走得早了,晚饭也变由老板娘做,说是阿莲结婚了,继续待这里吃晚饭不合适。她略感寂寞地回房,总觉得身后缠有异样要趁虚而入,头晕脑眩,瑟缩了好久,耳边就要响起来,咔哒、咔哒,许久都没有听见咔哒一声。
她忘了,这里的房门早就没有锁。她摸过去,摸到一只男人的手,急促、戏谑的气声打在手臂。她的体温迅速冷却,手脚冰凉而僵硬。她想起遍身粘稠的液体混合物,想起那团脆弱缩动的模糊血块,想起老师身上的木屑香味,四肢僵直得连禽兽也撕咬不开。
哐当一声,他重重倒在地下。
鞋跟的棱角在地板上沙沙响着划远。楼下店面的卷帘门乓地关上了。在她头脑一片空白的时间里,一双满是老茧的、残留着些许油烟味和洗洁精味的手抚上她的肩头。她如梦初醒,吓得瑟缩进老板娘的怀里,触须一般伸出双手,摸索着救命的稻草。她触呀,触呀,把手攀上她肩臂上的凸肉疤痕,把手抚上她腰侧蜈蚣似的缝合口。
“阿珠姐,你有过孩子?”
“我割过阑尾。”
她们紧紧、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尝到落在唇间的一滴清澈咸湿的泪。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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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困扰了很久的烦恼。
挂着“诊疗中心”牌子的建筑里人流极其密集,相当数目的孤独者们被压缩在狭小的白色空间内,我几乎要紧紧攥着才能拿住挂号单。巨大而混沌的洪流在坚固的白墙里搅动着,发出消化不良的嘈杂噪音,简直像要给人治病的建筑也患了同样的病。
然而挤在里面的都是我们这类变质的人,“诊疗中心”即使消化不良,也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医生在我的对面平静地坐着,面色红润,头发即使斑白却茂密顺滑,眉毛、眼睑和嘴巴都弯成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让像我这样的人无法通过表情看清真实病情。
不出所料,我被确诊了厌食症。医生说我的感官反应失常,已经到了对许多种类的正常食物都会产生厌恶感的地步。远低于标准的体重也昭示了我因此造成的营养不良。我问,那我需要怎么做?要开药吗?要先输些营养液吗?要给我的器官做手术吗?
“不用,好孩子,”医生和蔼地回复道,“厌食症是一种心理障碍性疾病,我们可以通过调试你的心理状况来逐步改善病情,不用怕的。”
“可是医生,这孩子……”
旁边的年轻见习生忐忑地查插话,却被医生眼神制止。这位见习医生即使年轻,精神面貌却没有头发斑白的老医生来得好,脸色与外头的许多护士、许多大人一样透着些苍白。老医生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还是一样友好地看着我。
“你的爸爸妈妈呢,让他们进来吧?”
我的脸涨得通红,努力让自己的背再挺直些:“我已经成年了。”
隔天,我就准备好洗漱用具,上交了自己签署的同意书,搬进了诊疗中心的住院部。那是一个很大的独立园区。根据医生初步的病情评估,我被分配到了楼层较高的双人间,床位在靠窗的一侧。我经过一系列入园检查,换上病号服,来到住院楼。电梯嘎吱嘎吱地带着我们笨重地上升。我跟着领路的护士在走廊穿梭,交错的脚步声在静悄悄的长廊里不断回响,竟没听到两边传来一点哭泣和哀嚎。
我又想起医生和蔼得吓人的笑容。
“你好。”
隔壁床的人礼貌地打断了我的思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干枯毛躁的头发在肩侧梳成一个低麻花辫,瘦削的脸颊更显出原本立体的颧骨,像一株缺水的盆栽静静地倚着床架。
“我们又见面了。”
我瞟了瞟她脖子上挂的号牌。
“啊,阿姨好!我们都是中重度,我们……以后互相关照,一起努力康复吧。”新鲜的环境让我差点忘了礼节性的问候,我只顾着观察她,竟差点以为她真是盆栽,而忘了她在对我开口说话了。她咯咯笑了起来,让我开始怀疑我的用语和挑起话题的方式是否存在引人发笑的不妥。她沉默地上下打量了一会,然后再次看向我。
“年轻人,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我这才发现她床头桌上有一盘没吃完的……
白色的干柴。
湿软的树皮黏在干硬的柴块上,灰绿色的汁液淌满了缝隙,叫人连肠子都开始刺痛起来。
我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吞了一下口水,却被身旁的护士观测到了。
“你吞口水了。这是在表达饥饿吗?它让你感到想吃吗?”
我使劲摇了摇头,又担心自己的反应显得太不配合,刚纠结着要不要补充些什么,就发现她离开了房间。
“你看,像这种情况,说‘想吃’对你的病情就比较好。”我的病友好心提示我。
“一碟干柴,黏着湿哒哒的树皮,也能叫人想吃?”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夸我有幽默感,嘴巴也很犀利,尽管她笑起来牵动着嘴角细纹的样子像好久没有笑过了。我问她为什么得这病,又怎么反复进来多次。她只说自己有瘾。
“那你呢,年轻人?”
“我不知道,好像是天生的。”
说来奇怪,我从小就缺少正常的食欲。第一次喝到妈妈给我做的鸡汤时,我忍不住当场吐了出来。沙土质的细粉混杂在冒着泡的加温反应水里,硌得喉咙发疼。我说,妈妈,这个汤里有沙子。她一听见,手里的碗碟都摔在地上。同学们爱吃的小零食也很少能吊住我的胃口。于是我问他们:这个,好吃在哪里?
“真没品,这都吃不出来,孩子你无敌了。”
“不懂Q怪曲奇的有难了。这可是既有黄油又有淡奶油的曲奇,甚至还用了烤箱!”
“那也不应该拿橡皮泥做材料吧?”
“都能上架卖,还不给人吃了?吃得到曲奇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谁还有这个良心加这么多真材实料,能吃到这点很不错了,现在还有几家能做到这样的?还是用烤箱烘烤的。你老实承认吧,是不是你自己不爱吃这种口味,就来审判我们?”
“曲奇都要用烤箱烤啊……”
“饱汉不知饿汉饥,什么成分一看就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抗拒?妈妈说那是附近的超市里最好的鸡汤味粉,品牌是最有口碑的大食品公司之一,全国连锁,销量居高不下,热门博主推荐,网络好评不断。他们甚至称自己家的味粉能掩盖任何东西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轻松吃上佳肴代餐,是所谓的平价战斗机。Q怪曲奇更是许多年轻的当红明星偶像都要抢着代言,各大热门IP联名不断的零食牌子。
可沙子确实是沙子,就算它的产品名起得多美味,它的销量数据有多好,都改变不了它其实是沙子的本质。并不是有多少万人指着太阳叫月亮,太阳就真能变成月亮,除非回到这两个词出生以前。
但我只是说:“它不能吃。”
“说什么胡话,只要烹饪得好,哪有什么东西不能吃的。只要有人类的智慧,没有什么材料是我们不能征服的。只要你乖乖吃下去,不要马上吐出来,你也会知道这是对的。”
我不太擅长和人说话,于是气氛就一直僵持着。她又给我打了一碗汤,放在案台边,什么也没再说。我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背影,只好端起那碗汤,回到座位上,试图切断自己所有的感官来喝下它。
我成功了,我的胃却失败了。妈妈数落我娇气,却也带着我去医院挂号。路上经过诊疗中心,我问:“为什么我们不去那一家?它离家更近,而且也很大。”
“你太小了,不用去那里。现在注意一下还来得及。”
恍惚中睁开眼,窗外的阳光火辣辣地刺进我的眼睛,颜色却是冷的。阿姨似乎很早就醒了,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出神地向下盯着,没有察觉到我醒来。我起身站在她旁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看见绿化带里不知名的树和灌木丛的顶。
“你看,像不像一片菜地?”
我点点头,不明就里。比起这个,我更担忧她的生命健康,毕竟看树叶顶是没办法看饱的,就算是柴炭也多少忍着吃一些,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菜是可以搞到的。”
“那你怎么还要进来?”
“呵,问得好,怎么还要进来!唉呀……你果然还是个年轻人。
“因为我嫁人了。”
我看见了她无名指上的疤痕。
“有一次我实在太想吃、太想吃了,你也知道,现摘的,就算有渠道也不便宜,还得偷摸出去背着婆家吃,手里又怎么能捏住钱!可我想吃啊,比在娘家还想吃,只要吃了一次,根本停不下来,做梦都满嘴是那菜清脆的味道……我就把戒指当出去了,足银的。婆家知道了,个个非把我皮剥了不可。公婆说都是因为我整天吃这些坏身体,才这么多年都延不了家里香火。他们知道什么?年轻的时候我还打过一次胎呢。我那老公骂我是瘾君子,要让我长教训,拿刀在那地方划了一圈——现在长出新的了,还是当不掉的。”
“肯定很痛吧……”
“痛?早就不痛了,再痛都没有现在痛。这儿对我来说就像个戒毒所,每次馋瘾犯了,要败家了,我就被送来这。”
“那等你不馋了,就能出院了。”
“娘家人知道了,会来接我。我那老母亲虽然嘴毒,总嫌我半百的人了还不懂事,心里还是疼我。老头子可没那么好对付……他每次都让我吃够了,吃吐了,吃得再也不想吃了,再送回婆家去。”
“吃得再也不想吃了啊……”
“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去,别像我一样染上瘾……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诊疗中心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换句话说,就是非常枯燥。我们每天被看护在白色的房子里,穿着白色的病号服,睡在白色的房间里,醒来去白色的车间干着枯燥重复的体力活,接受白色制服的专家的思想教育。到了饭点,同一疗程的病友便按着号牌列成一队直线,去白色的食堂等待分发食疗配餐。每个位置上都有和挂牌对应的编号,不能改变顺序,更不能请人代劳。医护人员端着和我们样子相同的配餐,面无表情地与我们插空就座,机械地吞咽食物。
白干柴、湿树皮,淡黄色软质凝胶,塑料口感。偶尔发一些特制液体腌制的纸屑糊罐头,分量压得很实。食堂的桌子又长又窄,中间没有断开的地方,墙壁和我们的后背贴得很近,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洗手间,没有垃圾桶。每进去一个病友,就进去一个医护人员。如果拒绝进食,面前的托盘也不会消失——那就是下一餐。
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墙顶上播放的电视:毕竟我想不出谁有这个心情,即使在这里,也能每天看枯燥乏味的新闻节目下饭。刚开始的两个星期里,每天吃饭时,墙背后传出一阵阵的呕吐声、排泄声、尖叫声、捶墙声,裹挟着墙面压迫而来,好像被病友们丢弃的冤魂在呼号,在对我们所有人提出愤怒的指控。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遥控器,调大了电视的音量。
病友们很快就不再抗拒他们的配餐了,只有她依旧不往自己的嘴里送一口。
她说,娘家人会来的,一定会来接自己回去。也许是明天,也许下个小时就来了,她老母亲总是不忍心的,只要再捱一会,再撑一下,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等她坐在家里大口吃菜了,她会觉得快到连自己都不记得还曾进来过。她从只喝水开始等,等到站不起来,等到也坐不起来,等到肚子连咕咕的叫声都发不出来,等到各项生命体征都开始变弱,也没等来娘家的人。
就算一棵草也是要喝水的,我想,看着她的身材变得比盘中冷了几天的枯柴还要干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了无生气地睡着,说是要用睡眠抵抗饥饿。我悄悄端走她冰凉的配餐托盘,用筷子戳了戳盖在柴堆上的树皮,想要揭开。可想而知,它已经干得硬邦邦了,保持着黏附在粗硬的柴上那扭曲、疲软的形状。这可不好再剥下来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咔擦一声,树皮碎了。
心中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这次她真的会死的!我决定要趁她睡着把树皮捣碎了,和在水里给她喂下去。我拉开一罐自己的压缩纸屑,拌了浸湿的碎树皮进去,还用铁勺子将柴块表皮刮成一片片。无论怎么看都要比沙子泡水恶心,可我看着自己反复搅水碾压的这坨糊状物,竟也没感到有多像霉菌,才发觉自己早已对这里的食物麻木了。
就在我快要喂到她嘴边时,她惊醒了,居然破天荒地坐起身了,眼珠子都要从挂不住器官的眼眶里瞪出去。
许久未见的医生推门进来,脸上还是那段一致的弧度。
“我……家属,来……了?”
她等来了一则讣告。
吊了一晚的水,她又被送回来了,连着新的托盘一起。毕竟她当场就晕了过去,被护士抬走我就见不到她了。我担心她回不来,一晚上没怎么睡,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回来。那是我这么多天里第一次见她吃光自己的配餐。
“怎么办、怎么办……年轻人!我会死的……我还不想死……我该死吗?死了也挺好、也挺好……不,不,可我怕死……我可比谁都向往活着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一个星期后,我隔壁的病床换人了。
那个桀骜不驯的大哥搬来后,连我们这一层都久违地听到了病人大叫着挣扎反抗的声音。我看着他散乱地翘起来的头发,黏在脖子和肩上的发尾,和一张嘴喊叫就会显出来的两颗突起的虎牙——如果不是要穿统一的白色病号服,我想他应该会很喜欢皮衣和破洞的牛仔裤。他总是把动静闹得特别大,念叨着说大家只是醉了,需要一个清醒的人来叫醒世界。病友们没有投诉过他打扰别人休息,似乎都默许着这种行为。
护士可不一样了。这里的护士不像医院里的护士,每个都很有气势,随身带着一根伸缩棍,倒是更像老师和警察。负责我们这房的护士无论怎么罚他,他还是一样负隅顽抗。她烦躁了,就抽出那根棍子来制服他。
“嘿!天天给人发不能吃的东西,连那边的小孩都知道,还说是我先不讲理呢。要我说,你这可不怎么公平!”
“那你说,什么才叫能吃的东西?大家都这样吃,怎么就你不一样呢。你说能吃的,你自己搞得到吗?不吃还能吃什么,哪来那么多给你挑的。”
“喂,小孩,别发呆了,你说能不能吃?”
“有完没完了?都开始扯别人下水了,天天这么多名堂,我每天上班已经够辛苦了,你要搞就搞收敛点,一天到晚跟个麻雀一样叫叫叫,你看谁想理你?别逼得连领导都非要叫我来给你擦屁股。”
“看看!这就是医疗工作者该有的态度!”
“赶紧闭嘴,等主任生气了你连炭都吃不上,好自为之吧。”
护士砰一声关上门,他还在骂骂咧咧地说她是走狗。
“没用的,哥哥,”我不忍再继续沉默下去,“我们就是跟他们不同。再这样你就该去关‘禁闭’了。”
“小孩,你妈妈送你来的?”
他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坐在我的床边摸摸我的头,比我想象中要友善。
“不是,她死了。”
“……看来你也不容易啊。你妈怎么死的?”
“她吃了原切肉。她原来只吃搅在一起的碎肉,用合成技术压的……接受不了原切肉里结实的纹路结构,胃闹出毛病死的。是我害死的她,所以我想治好,不想再害人了。”
“隔壁床都换了,可你还待在这层楼——真是放狗屁,我看是这个世界才有病!小孩,你记着,你妈染上的是这个世界的病,不是你害的。”
“刚刚我就想说了,不要叫我小孩!至少……至少叫我‘年轻人’。”
“好吧!年轻的朋友,就照你的那套说法——你不觉得可笑吗?大米变成炭,肉类变成柴,蛋白质变成凝胶,蔬菜变成树皮,人们却照样吃下去!刀切不了柴,就发明出更锋利的刀;锅炒不了树皮,就搞出一套处理的流程……新商品一套接着一套!没有人质疑这一切吗?多荒谬、多搞笑,大家都做着这种自欺欺人的无厘头的事,还要叫着别人一起做!简直像喜剧里装疯卖傻的小丑!”
“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只是别无选择,只有用自己的逻辑努力理解生活,挣扎着生存下去。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懦弱,也没有足够坚强而麻木的身体,所以不得不到这里来。”
“刚好,我也没有——所以我们在这里相遇。听着,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俩也算是朋友了,你可别再阻拦我了,我不怕什么禁闭。”
他说谎了。
后来,他果然被抓去关禁闭了。我不知道人在里面会经历什么,但我已见过不少从禁闭室里出来的人,没一个还有进去之前的样子。我总把那里想成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有筋有骨的人被倒进去,搅得两只眼睛都找不到彼此,再把碎肉压在模子里,捡着五官捏回人形来。常有病友调侃:“怎么没听着麻雀叫了呀?”听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想到我那聒噪的朋友还关在里面,连嚼炭都没有感觉了,分明就像在嚼用水煮熟的大米。他确实很吵闹,也给护士惹了许多麻烦,可他还有反抗的活力,还会拍拍我夸我聪明,说实话我不太想看到他变成其他样子。
半个月过去了,隔壁的床空空荡荡的,让我回想起上一位病友还在的时候。
我想起妈妈,想起那位阿姨,想起那片附生在柴上一触即碎的树皮,于是我故意争取积极地表现自己,希望能获得更多行动的权限,最好能够见到我的第二个朋友,或帮他做点什么事。我模仿着医护人员机械的样子,学着他们的词汇,说富含蛋白质和一些什么素的食物激发了我的进食欲望。一旦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模仿表演上,实物是什么也就不再重要。然而我也许用力过猛了:比探望他先来的是我的出院观察许可。我坚持要等见到他出来才肯出院,好让我知道他有没有变,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个情绪激烈的人,靠他的筋骨而不是肉为生,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又过了十多天,我终于见到他了。
我拿着护士给我申请的慰问品,跟着她等待安保人员打开禁闭室的铁门,宣布他的“自由”。他一看到我,眼睛就放光,舔着牙齿猛扑过来,唾液在喉咙里呼哧呼哧回荡,完全成了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他的牙尖擦过我的皮肤,就要撕咬上我的血肉时,却突然一口咬在下唇上止住,低头扫了一眼打翻在地的慰问品,使出全身的劲把我推开,趴在地上开始大口啃食起来。冰冷的人造光探在他身上,松垮的领口里透出刚被撕裂血痂的疤痕。
“他在对你散发捕食的信号。你的生物本能不令你感到恐惧吗?”一旁的护士也没再露出先前那样烦躁的样子,恢复了以往机械的对话。
“他饿得连猫的力气都没有了。”
哪怕是在流行用泪水给配餐增加咸味的住院部里,我也很久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了。
护士叹了口气,把门掩上等在外面,只留我们两个在房间里。
我按照他的说法,从他干净的那个口袋里拿出一张折皱的合同,盖着诊疗中心的章。
“一起干吧,别抵抗了,”他放下那双满是油污的手,爽朗地笑起来,“你猜怎么着,我隔壁是个走私的——他说那些家伙看着光鲜亮丽的,却净是些异食癖。你没有家人,出去也是无依无靠的。等我干发达了,可不想丢下我这个年轻的朋友不管。”
见我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别抖得跟鹌鹑似的,挺起胸膛来!”
他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迟疑了几秒,又收了回去,只把手肘用力碰了碰我,凑到我的耳边。
“等你站到了塔顶,怎么吃炒肉、喝高汤都没人说你,哪怕用的是原切肉,煮的是现摘菜!就算那哥们落网了,他的兄弟还有无数个呢!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没饭吃!”
办完康复出院的隔天,我看到他在诊疗中心外的宣传电子屏上,深情诉说着对中心的感激,感谢诊疗中心治好他的顽疾,助他重新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生活,拥抱美好未来。他笑得那么爽朗、灿烂,我却想象不出他吃炒肉、喝高汤的样子,满脑子都是他从禁闭室见光的那天,混着血水、汗水、泪水,双手用力抓着湿树皮,捏碎了裹着土渣的油炸炭块,趴倒在人造灯光下拼命地呜咽着往嘴里塞的画面。
“诊疗中心还真是有本事啊。”
“可不是呢,我孩子就是在那调理好的,也不闹着要原切肉了,说是只吃水煮速冻菜和鸡肉,当然是合成的,市面上最常见那种真空包装。我还担心他要那样矫情一辈子呢,不然就现在这环境,我可得上哪给他找去!”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一
凌晨十二点半,距离新年还剩两天,我在演出的酒吧门口那条街上捡了个金发的小孩回家。
我虽然是个行善积德的好市民,也远没有好到见了倒在地上的人就要带回家奉献爱心的程度。事实上,我的形象总被朋友戏说是街边小混混。我是看上了他的——你想啊,打扮得那么考究,身上穿的那质地,一看就是牌子货。从他的长相看来也是个小年轻,总是家里有些小钱才能有这样的条件。万一这一帮不小心立了大功,奖赏八成也是少不了的。
反正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敢半夜一个人躺在路边,兜里多点少点也没差——我向他那看着鼓囊囊的外衣口袋里摸去,确实碰到了一叠略有些粗糙的纸。
我失望地发现那只是叠信纸。更失望的是,他哼哼唧唧了两声,突然醒了过来,睁着一双清澈得能望到底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手。
真倒霉!我一介市井小民可惹不起这麻烦。
“你是?”
“啊,我,看你倒在路上,东西都掉了。你看,你家在哪,帮你打车?”
“我,那个,我、我不记得了……”
不会吧。
无所谓,反正也算个有点种混混吧。总之人都捡回来了,对着现在已经睡死的人干瞪眼也没用。家里的狗早就睡了,我决定先去洗个澡,不能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赔了自己的休息。
鬼使神差地,我看了看他已挂在一旁的外套,又摸上了那个口袋,展开了那张纸。从名字看来像是个女的写给他的——有意思。我顺着往下看去,一时竟感觉额角滑下了冷汗。我顾不上把动作放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按着原有的痕折回去的,只是迅速地叠好将它放回原处。
“怎么了?”
“喂,那边的……我问你,你不会是自己跑出来的吧?”
他不做声了,样子像只被雨淋湿的金毛。他四下望了望,终于抬起头,噼里啪啦一下倒出几年份的苦水,并不管听者是否有心,仅仅是要把它们排出去。
可惜,他的烦恼对于几年前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我来说很陌生,我让自己显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并没有再与我交流的意思,只是完成了项对象是谁都无所谓的任务,留下光线微弱的夜灯在深夜里的出租屋中静默良久。最后我随便总结出“你也是挺不容易”的结论开溜,回房睡觉的脚步蹭得拖鞋踏踏响。
我并不承认最后自己还是赔上了休息,只是比平时多了翻来覆去的冗长的前奏而已。
早晨的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房间,偶尔有几声鸟叫和上学的高中生骑自行车的声音。我习惯早起,早起能让自己多出一段放松自己、打理房子的时间,早晨那股能感染人的蓬勃朝气也是很值得珍惜的。像我这种从一无所有开始的人,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去把握更多的东西。
可能因为昨天折腾了好一番,我实在又困又倦,只好放弃了感受朝气这一宝贵的活动。朦胧之中,我听见有人在客厅抱着吉他唱什么。
明明是同一首歌——不同于我所热衷的摇滚,从木吉他上拨动出的音符如行云流水,好像有细丝般的雨落在耳边,歌声在风中飘荡,在雨中飞扬。顿时我有千万个想要询问却说不出口的问题,异样的不安堵塞在胸口,泉水一样突突地跳。
“你还没走?”
乐声戛然而止。金发的家伙猛然回头,貌似刚才一直没发现我已醒来,正倚在门框边听着。
“那个,我看到琴架上……”
“歌倒是唱得挺好听,混声也很通透。这歌是挺久了,没想到你居然听过。”
“家里没……很少有人会这么用心听我唱歌。我只是想起,以前经常和姐姐听这首歌。”他的耳根蹭一下红起来。想必他也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他尽量让自己收拾东西的动作显得利落又有余裕,不幸的是紧锁的眉头出卖了他。
“喂,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有地方去?”我突然开口。
“对不起,不过我不叫喂。”
“好吧,小鬼。我是说,你走了要去哪住?”
他刚要回呛,张开口,却顿了顿,终于从喉咙里滚出了句“我会有办法的”,毅然决然大步流星迈向玄关,连鞋也忘了换就准备开门。
“谢谢你……再见!”
“——你要是不想走。”我瞟了一眼鞋架。
他一愣,转过身,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我怕自己显得突兀,又补充到:“你歌唱得还不错……有兴趣和我一起玩不?”
“也许还能遛狗?”他瞟了一眼边上堪称豪华的狗窝。
“那不行。狗必须由我亲自遛……等等、你这家伙接受得还真快!房租你可要付啊!”
“我没钱。”他沉下脸别开视线。
“哈,没钱!”
“我可以给你当,嗯……管家?”
“我还有雇得起管家的时候!”
“毕竟是我这个档次的。”
幼稚得没救了。然而毕竟是我提出来的,我深吸上一口气,叽里呱啦开始交代起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心不在焉,相反,他听得很认真。到这时候我才又想起来,跟平常自己打交道的不同,他好歹是个体面家庭养出来的。再说竟有勇气出走,我心里也十分好奇他能干出什么成就来。这么算下来,假如他有工钱了,我能收点租费什么的,还能有点小赚。不过关键不在这里,我心里明白得很。
他缺双耳朵,聆听他的声音的耳朵。
二
新年前夕的早晨七点半,我从沙发上睁开眼,发现他已经不在家了。早餐还有一份留在餐桌上。我在餐桌边四下搜寻,并未发现哪里有理应出现的便签条的踪影。我又望了望那个比我睡的沙发看起来舒服上很多倍的豪华狗窝,里面果然也是空的。
还真是,亲自遛狗啊……
我说着,亲自咬了口盘子里的煎鸡蛋。
总体来说,我认为自己的表现十分良好,不仅亲自吃完了早餐,还亲自冲干净了叉子,甚至亲自把盘子放在洗碗池里泡上了,当然最后也亲自挨了遛狗回来的那人一顿训。不就是刷个碗吗?打扫整理我可都不在话下,必须要让那人为他说出的话后悔!姐姐总说,十句空话也比不上一件实事,我斗志昂扬,在他刚扛上吉他出门的那一刻,就迅速投入了光荣的劳动实践中。
可是晚饭怎么办呢?要是像中午那样拿冰箱里的速食对付倒好,不过依那个人的性格,我一定会被骂的。虽然对他夸下如此海口,可是饭……我可以说是一点都不会做。
十分钟后,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我打破了他在回家路上难得享受晚上没有活动的宁静。他像是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还是什么,被吓到的路人小姑娘连忙跟妈妈说还好石头叔叔不会哭。
“什么世道!家里家外都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人,这世上怪人还真多。”
我无语凝噎。
二十分钟后,也许路人小姑娘就会在附近的超市看见石头叔叔杀手,和一位风度翩翩、优雅时尚的好青年,一起在货架前买年货。
我对于年夜饭并没有多少特殊的记忆,只是在兴师动众的家庭聚会上看着一个个样式精美的餐盘里装着各式各样造型精致的美食,由穿着典雅的漂亮小姐逐一送上来。有的味道十分惊艳,也有的难吃到差点叫我当场就吐。每年我都是看眼缘吃些,只记得几样尤其好吃的。
所以他说要“打边炉”,我足足反应了好一会才给出回复。
“你、你还是……锅炉工吗?”
“啊?”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倒数新年的钟声和锅里的汤冒着泡的声音,再听下去连自己的心跳也像要同频共振了。我一点也不擅长应对这种安静的场面,这样空气总是会变得沉重,人至少应该活得轻松点才是。
看来对面的人是不会在我开口之前打破沉默了。我只好试探性地问:“你每年都是这样吗?一个人做点什么,然后安静地跨年。呃……也许还有,跟狗说一声新年快乐?我是说,至少比起现在,应该再热闹点吧?虽然放了电视,你好像也没听……”
“在听啊。”
“那是重点吗……”
“唠唠叨叨的。这不是在等你开口吗?”
“我……”
“不想也无所谓,”他叹了口气,起身收拾餐桌,“碗拿来。”
明明只是刚认识自己,这世上怪人还真多。
凌晨,我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又或许自己正做着一场长久的美梦,不愿睡下后在第二天睁眼时清醒。那人房间的门缝里还亮着灯,我就爬起来坐着,面朝那道光发呆。
结果他拎起吉他开门时被沙发上立起来的我吓了一跳。他没有开灯,应该只是打算把吉他放出来就睡。他瞟了两眼还坐着纹丝不动的我,就转身准备回房睡。
“我觉得,我好像获得了新生。”
他停下,回头看我。我呆楞两秒,迅速把头埋在膝盖里,恨不得为这中二的发言冲下楼掰开下水井盖跳进去。我听见他从房间里搬出一张板凳,放在我旁边坐下。我抬头,接着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三
“我也想做个好孩子的。”
“喔。”
“但我不想辜负自己的内心,我想做我真正能爱上的事。”
“好吧,但你还是要过活的。”
“我、我好想妈妈……”
“那就去见她。”
“可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他了,转头用一副我也不知道看着是怎样的表情看着他。
“姐姐按爸爸安排的那样结婚了。”
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已经没有人会支持我了,姐姐也不会,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分享着一副耳机,偷着一起听歌了。我只能自己……”
“你,有一个人听过吗?”
“嗯。它的左右声道不一样,这是后来才发现的。”
他又把头埋回了膝盖里,肩膀也不住地抖动,哭了个痛快,哭得额前的刘海像蛇爬过,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又过了很久,他再悄悄抬头,发现我还坐在那个位置,居然吓了一跳。
“那个……”
“有话就说。”
“……要不要,先关灯?”
“哈?”我一头雾水。
“你说过,要节省电费。” 他瞟了瞟他卧室一直亮着的灯,满脸是委屈。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捧腹大笑,乐得眼泪都冒出来了。才想着“这人又要搞什么名堂”,居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这个。
“你这小家伙真有意思!”
他也破涕为笑:“你一点也不温柔,明明要留在这里看我的狼狈相,完了眼泪也不擦一个——我可不像你这种人。好吧,既然是我让你把眼泪给笑出来的,我也会负起责任擦掉你的眼泪!”
“睡觉去!”我一把推开他,拖鞋蹭得踏踏响,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四
我看着那人一张不耐烦的脸,总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他的一场劫数,像雨,稀里哗啦就冲坏了他原有的生活。然而雨并不总是坏的,对要在春天发芽的种子来说,每一场雨都金贵得像久旱逢甘露。就像现在,我听见自己心房一震,仿佛有颗种子要破土而出。
“愣着不走,你是要等到下个年都过了吗?我可要走了!”
他的脸迎着早晨的阳光对着我。我伸手上去掰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眉头皱多了人会变得更老。”
“我可活不了那么久。”他白我一眼,牵着狗转身走了。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自己又何必担心区区一场雨能冲垮他什么呢?不如说,如果多做了不必要的担心,他反而会认为自己被人小看,大概要发火的。
去看妈妈的路上,我望着晴朗的,海一样蔚蓝的天空。
我承认: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害怕回头,所以只好拼命向前奔逃。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在无边际的夜中下坠,面前立着一个糊成一团的黑影,引着我不受控制地开口。
“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嘈杂的声音快把我淹没了。我看见妈妈身上的管子被移除下来,突然就听不见心电图机的声音了——听不见那属于生命的,有规律的跳动声。
“我被医生赶了出去。我靠在门边,感觉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在强烈跳动着,我被死死揪起来,又被狠狠摁在墙壁上,周而复始。我感觉全身血管都通了电,血液上下翻腾,就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了。父亲、哥哥和姐姐都不在——我该去通知他们的,我该去的!我冲出医院大门,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被淋湿了。路过的护士把我拉回来训了一通。她用手指着我湿透的裤子上凸起来的方块形的东西,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是带了手机的,原来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于是我拨了父亲的电话,却只有一阵忙音,拨不通。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拨电话了,所以我知道,拨不通并不是它沾到水坏掉的原因。”
黑影只沉默相对,然而他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又转手拨了姐姐的。”
雨水像瀑布一样流进下水管道,天晴以后,走在街上就能听见水在地下流动的声音。
下水管道就像一座城市的血脉,在水泥和柏油的皮肤下纵横交错,维持着这座城市的生命。天空被雨洗刷过后,夜里就能看到很多星星。蒙在星星前的尘会凝结上雨水,然后不堪重负,向下坠落,一直淌进地下。
这是雨的旋律,我喜欢这样的声音。尽管在家门口的街上会遭人侧目——毕竟凑在雨后排流的井盖边听水声,实在不能算是件雅事,但我不在意。它们都会被沉淀过滤,最终干干净净地回归大海。
“他们说我真是可怜的孩子。妈妈没了,悲伤过度,发了疯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有多么惬意。不过父亲听不得那样的话,他知道我还理智着,把伞撑在我头顶,呵斥我进了家。
“丧礼那天也下着一样的大雨。妈妈总说要回归大海,我想是她等不了了,便叫了雨水做她的使者。”
我惧怕这团影子。简直像黑洞一样,要把我所有肺腑里的话都抽空。于是我强迫自己闭上了嘴。
许多戴着悲伤面具的人前来吊唁,向父亲表演着他们的沉痛。也有来送别妈妈前往大海的,他们会静静地看着她启程的碑石,伸出手来接雨,用眼神与我打照面,表演的人却不会——糊弄父亲已耗上他们不少宝贵的时间精力,没人有必要来糊弄妈妈、糊弄我。可分明有些人连糊弄父亲都不会,看不见他平静深沉的眼里蕴含着哀伤悔恨的泪。
咦?泪。
我还在惊讶眼眶的热度时,面前的黑影不知何时转成微微发着光的白色,环绕在他的身边,散发出暖暖的味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想伸手捉住那团影子一探究竟,它却突然被拽起来在空中乱飘。我咬着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影子扳回自己面前,影子却开口说话了。
我吓得一愣,放跑了影子。
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人充满嘲弄的脸就出现在我正前方。我重新合上又睁开了几次,他还是在我面前。我束手无策,只好望着他,突然感觉眼睛涩涩的。
“泪痕,”他漫不经心地说,“已经粘在脸上干掉了。”
“老大不小了,还爱看人笑话!”
我弹射起身,光速冲向洗手间的镜子,悲哀地发现干涸已久的泪痕在历经几次大力眨眼后断成了一截一截的。我连碎发也顾不上撇在一边,接起水就往脸上泼起来。等我终于觉得自己已整理好心情,回到客厅,却没了他的影子。正想着他又上了哪去,厨房边的门砰的一响,一个冰凉的东西带着水珠贴上我的脸颊。
“真不好意思,但这是我准备喝的。”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他自顾自喝了起来。
“梦见什么了?”
“问你个问题。你喜欢雨吗?”
五
我一如既往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见他不作声了,我就开口接话。
“你现在也会那样胡乱地做事?”
他突然爽朗地笑出声来。
“你说呢?也许我打雷了都不敢往树下过。”
“你太夸张了点吧!”
“我才没骗你。妈妈去世之后,我也更惜命了……生命是很脆弱的,我们说不定哪天就会死掉。所以我才想逃离那里,按照自己的活法,不留遗憾地过完每一天。”
他确实是个真诚又简单的人,对世道想得简单,对人也想得过于简单,这就对我放下戒备,轻松愉快地聊起天了。噼里啪啦讲完,他一副释然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再看看我,脸上挂起了笑。
真是青春啊,丝毫不用为生计发愁。我可能也有点被感染了。我瞥了一眼家里已经睡着的狗,生出一个主意来,起身走向玄关,蹬掉拖鞋,换上皮靴,抓了摩托车钥匙,打开门。
“你要出去?”他看着我开门的背影,最后总算有点悟性,后知后觉地起身,披上外套追了出来。我就撑在摩托旁边,从箱子里翻出另一个头盔抛给他。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盯着那个头盔,说:“想来我好像还没坐过一次你的摩托。”
“上车!”
“你要带我去干什么?”
“带你兜风。”
“兜风?去哪?”
“不知道,总之去未来看看。”
他只是愣愣地被我一把扯上车后座。凌晨三四点的街道空无一人,我们好像真的在尚且无人触碰到的通往未来时空的路上,月下奔逃,拂晓抵达。
“我现在,脑子里,净是梦到的影子在耳边说的话。”
“影子讲的什么?”
他沉默片刻,搭着我的手突然放松,一下张开了手臂。
“如果害怕回望过去,那就逃得远远的,直到远得看不见尽头的未来。”
“中二病啊?”
“我觉得这是我有史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了,真的,像小时候和妈妈去海边玩那样幸福。”他没有搭理我的吐槽,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
“那就好好感激我吧。”
“也许我会认为,即使面对未知的恐惧也可以不去害怕……”后座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说话的人有意要让它消散在风里。
“听过不打不相识吗?不知道的东西,就是要去与它交手,才能认识啊!”我恨铁不成钢地回应。起码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与未知的东西交手,让它变成已知吗。”
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你说过要当我的第一个支持者。你会一直支持我吧?”
“你找茬吗?”
他不再回应我,只是在黎明前凛冽的风中开怀大笑。
那天,我工作了一整晚。本该回了家立马休息的,却心血来潮陪着他疯逛了半夜,回来时疲倦得沾床就倒,一觉沉沉睡到了正午。我很久没有做梦了,那天却也做了一个。
我梦见了以前乐队里尊敬的前辈,他说着一些相信我能把别的所有事照顾好,只是真担心我忙起来顾不了自身的话。想起我刚住上单独的公寓不久,竟累得病倒了,一连就是三天,这情况还是前辈认识我以来头次见,竟着急忙慌地拎了一堆东西跑来看我。
“我是一直想不通。就凭你这狂野奔放,就差把横冲直撞四个字写在脸上的性子,我估计着你家里的状况也不太乐观,甚至做好了勇闯鸡窝的准备——每个角落都去看了,楼顶砖头围的菜地里辣椒长得好好的,狗也还活蹦乱跳的,录好的新曲demo都给摆桌上了,只有人窝在被子里头烧着。要我来编个《俗世奇人》续篇,肯定给你这人写在第一个。”
后面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大概也是些与当年没什么区别的东西,我也不愿再想了。起身拉开窗帘,外边的阳光亮得眼睛都开始刺痛。我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正午了。我推开房门想要叫来那个金发的家伙瞧瞧心情怎么样了,却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我找遍了全屋,也没发现他的身影,甚至连他带来的个人物品也一并消失了。借用的我的衣服和被子都洗好烘干了,叠得整整齐齐躺在沙发上。我四下搜寻,并未发现哪里有理应出现的便签条的踪影。我又望了望狗窝,狗还在里面睡着,好像也没有被吵醒过。
我此后再也没见到过他。
PS:没什么意义的交叉视角,感觉有点逻辑混乱对不上题目,但是就先这样吧(缓缓躺倒)……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全凭自己感觉写出来的东西,我下个月一定再也不滑铲了……)
七年,融雪的时候要到了。
人的一生有几个七年呢?白雪覆盖的极寒之地,冬季漫长无边,时间像被冻住的河流,平静、凝结,令他时常如在梦中。
信春脱下熊皮外衣,掸了掸上面的雪,往炉子里生了火,烧上水,就瘫坐在了床上。这个世界转得太快,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大事总是那么寻常地就发生——而自己在此地凝结得已实在太久了,他本以为自己并非如此惧怕改变之人。炉火噼里啪啦,融水滴入雪地,冰面如枝叶抽条般开裂,自己也将随着河水的驱使再次流动,流向完全陌生的地方。
啊,是鳟鱼的季节。
他起身,打开房间一角的木质储物柜,拿出一把擦拭得很干净的琵琶,取下拨片,将琴头靠在肩上固定,轻轻弹起来。青年的弹奏技术完全算不上好:毕竟他的左手早在七年前初到这里时就已经没了。这琵琶并不是他的东西。
那样的旋律,靠自己是没法复现的吧。
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开始对雪地有归属感的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里”有归属感的呢?欣喜若狂或是恋恋不舍,他来时想过无数种临行时的情绪,却没有料想到此刻会如此平静,又如此焦躁。那晚、那晚、还有那晚……埋葬在无名的雪夜,化作春水而流向他处,似乎早已是属于他上一段人生的事。
“身手不错,老爷。”
修长的四肢,迅捷的反应,干净的动作,苍白的雪地里如同起舞般的姿势。短发的猎户提着最后一只野狗的尸体转过身来,这才终于让信春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看清她的正脸。
“您还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信春提了提左袖,“在我没了这只手之后。”
“重新适应身体的平衡、形成习惯,可是件艰辛的事呢。老爷是习惯双手握刀的正统道场出身吧?”
“……是呀,姑且是。话说,可否不要称我为老爷呢?如您所见,我,信春,只是个连一帮野狗都无法对付的弱男人。”
“老爷毕竟是个生人,又寡不敌众呀……呵呵,是我僭越了,”女子淡淡地笑起来,“抱歉,信春先生。您不必对我也用敬语的。”
挺拔的身材,利落的短发,却生着一对细细的八字眉,一双哀婉的吊梢眼。冻得失去血色的薄唇以一个忧愁得恰好的角度抿着。她收拾干净现场,提着猎物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眼神拂过青年手背的伤口。
“要不要来喝口茶?”
女子打开小木屋的门,将帽子与围脖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露出有些凌乱的乌黑头发。原以为是要取茶,却见她拿了米醋和草药膏来,信春呆呆地看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消毒、敷药……
“这种程度,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劳您费心了。”
“一个人……总是比想象中的还寂寞。靠着这双仅能夺取他者生命为生的手,也能偶尔做出些疗愈他人的事,不如说是我受信春老爷照顾了。”
“你舍弃不掉老爷这个称呼呀,美丽善良的小姐。”
“哎呀,附近的大家都这么说:山里搬入了一位从京都来养病的老爷。”她伸手为信春脱下银狐毛制的白色披肩:“虽然是打点好了住处……您的衣着可算不上低调呀?阿驹可真是走运了,没有让它沾上血。”
信春闭上眼睛,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似乎传出了与那晚一样的麦茶香味。
“别再打趣我啦,阿驹小姐。京都?说得好像我上一世的事一样远。”
那之后,木屋便多了一个访客。
阿驹自然不会主动拜访那位老爷的宅子,尽管服务于她人好像的确是她的一个愿望。山教会了信春许多事:如何耕作、如何狩猎、如何处理食材、如何制作衣物……以及,如何抱有对强大的敬畏。
打倒一只熊,他原以为这样的事并不及自己身为幕府密探时的任务一半困难。错误地判断箭矢击中致命部位的情况,似乎不该发生在那看起来经验老道的猎手身上。他的右手刚摸上挂在腰间的刀柄,那人却迅速地拿出一把形似胁差的小刀,刺进了它的颈部。
还是像流水一样的动作,甚至连溅出的血都未曾沾到。
“你刚刚使的……是突刺的剑法?”
“不仅是杀人,老爷……”她回头,“杀畜生也一样管用。”
危险的信号。信春呆站着,脑海里不断重播着她刚刚优美利落的动作,望着地上的血迹。
真希望她的脸上也能挂点彩。
“快入冬了,您是时候有身新衣服了。”
“做衣服的技艺倒是很娴熟,”他盯着血迹开口,“阿驹以前,还穿过各种样式的衣服吧?”
“想送我衣服的话,不如去下个月镇上的集市看看,”她巧妙地避开了话题,“倒是老爷,真是连一件朴素点的衣服都没有呀。”
信春显然被她说得有些窘迫,江户小纹是他对服装审美最后的执着了。
“如果我也有上一件,那更不舍得让血沾上衣服了。看来还得多加努力呀。”
就连此前的信春也无法保证不受伤,更无法保证不把血迹沾在衣服上,面前的女子——下意识地用刀突刺的——却能带着腼腆的笑容驾轻就熟地说出这种话。
“阿驹也有让衣服沾上血的时候啊。”
“您的话真叫人真不好意思……岂止沾血,受伤的时候也是常有的。想来那也是个雪夜,我像帮老爷那样救下了一个本家的小少爷,他老头子却勃然大怒,说‘既然这样喜欢野狗,不如把这小妖孽扔出去喂野狗吃’。”
“能看到活着的阿驹真是荣幸。”
“那是因为老头子还有点慈悲吧?总之,我把尸体交代在那里,就自己离开了。”
“尸体?”
“是啊,野狗的,好几十只呢。”
明明还在暖秋,凉意却逐渐爬上了后背。过往的身份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对任何一个人的怀疑。没错,连他自己也不在例外。他摸着腰间这把随处可见的刀,没有令人发寒的新月形饰纹,没有美丽得恶心的弯曲弧度,随便什么家伙都能拔出来。这样的刀才足够符合自己。
那样名贵、美丽的刀的使用权,说不定就是自己这种人从某个阿驹的手上夺走的。
“牡丹?不,这样也太显眼了……”阿驹摆手拒绝,“想不到老爷真实的品味,比那以上还要土。”她似乎不太讨厌江户小纹,不过也没能改掉呛人的习惯。
“哎呀,就像这位姑娘说的那样啦!”大大咧咧的商人笑着回复,“毕竟才熬过去一场大战,在这地方穿着那样的衣服,就等于是说想被抢咧!不过最近倒是来了许多移民,这儿也要被大开发一番啦……”
信春脸上的颜色并不好看,匆匆买了些素色的布料,就转身离开了。
“也许——您会弹琵琶吗,心胸不太开阔的京都老爷?”
一旁搭着洋装内衬的异域商人听了,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信春背过身来,对着阿驹比了个“快走吧”的口型,却见她眼神仍然停留在那把琵琶上。
“……我,说不定会哦。”
“看来,送的不是衣服反而比较好。”
他往老板的手里多放了点钱,顺手揣走了一样小东西。
回到小屋时已经有几分夜色了。阿驹看着青年脱下二人新做的熊皮外套,少见地主动接起来挂好。
“新衣服不错,老爷。”
“阿驹似乎更习惯穿鹿皮。”
“鹿皮更加柔软轻便,利于活动。”
也许不探清她的来由就不会安心,也许只是单纯想看那薄唇染上些赤红的血色,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驱使着他。人的一生如同物什漂浮,总被什么潮流驱使着、席卷着,制造出行走的错觉。
他打开手里那一小罐东西,放在床沿旁的木桌上,用洗干净的右手手指沾了,轻轻地抹上面前人几乎瞧不见的唇瓣。阿驹少见地张嘴笑了,刚涂上口红的嘴唇上张开了几道细小的裂纹。
“……您越界了,老爷。”
她拿起琵琶,轻轻地、轻轻地吟唱着,干涩的嗓音随着夜里的北风越过雪地狡猾而纯洁的白,越过河面凝固而冷峻的黑。静谧的蓝似乎要依靠重力吞噬地上的一切,然而无论对于它,亦或对于那飘渺的歌声,使人回归世界的重力都是不可凭依之物。
熟悉的、岛原街里的歌妓常哼的曲调。
隔着一张木桌的距离,他望向阿驹的眼睛。那儿并不像寻常那样乌黑、哀婉,深不见底——在那浅浅的、并未对焦的眼底,他好像看到了一条干涸的河床。那里早就不再有水流滋润了。
“老爷,您不像那些虾夷人一样对我,或者对我的身份感到过分好奇。”
狂妄的断言。你分明不是那种感受不出来的寻常女子,不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恭维我试探的能力。
“好奇一些又有什么不对?女子生来拥有这样的力量,做不成剑士,便只能做妖孽了。真糊涂呀……母亲那时告诫我,比起夺人性命为生,倒不如取悦世人来得更光彩。”
迂腐的思想。世上总是像我这样人倒错地占着位置,买通高手赢入决赛,我们都是家族背后的棋局里,一枚禁止对这戴着斗笠打伞似的步步为营提出尊严的抗议——是啊,是这样的棋子。
“被城里的老爷看中当贴身侍卫那段时间,我过得还挺舒坦。我想,也许是我从前缺少一个挥剑的理由。”
那样冠冕堂皇的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荒唐,当时的我真荒唐……理由才不是那样表面的东西。夺取他者的性命为生,如果这本身不是理由,又能需要些什么理由呢?我来到这里……因为不挑食,不是人的性命也没有关系。取悦他人,不过是杯水车薪的赎罪。”
信春起身,拿开了她怀里抱着的琵琶。
“老爷……或许,我该做一个流莺应做的事?”
阿驹把身体贴了上去,合上眼睛,干涩的嗓子也不再发声。信春看了看她抖动的睫毛,捧起她的脸,用舌尖舔舐了一下她的眼角。
“阿驹,你缺少一滴雪融化的泪。”
她惊讶地睁眼。窗外的火光映在了她的眼上。
他们赶到附近藏身时,信春的宅子正被火燃烧着。
“烧火啊……明明是雪夜,却用这样的方式挑衅。来者恐怕不善。”
不远处人群的中央,是那异域的商人。
“人……如刀,缩在林中,享尽安逸……不免……钝了。”
阿驹嘴里念叨着,不动声色地看向身边人腰上的佩剑。
“那个给我。”
“我能单手使剑。”
“给我。”
掷地有声,寒凉刺骨。
信春承认,在那一刻,他完全败给了雪(血)的温度。
阿驹拔下他那把随处可见的剑,像自己射击猎物时弦上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刀、两刀……那些疏于练武的人在她面前就如幼时砍过的野狗,仓皇、弱小,顷刻间就化为污泥。
站在远处的她转身,对着信春比口型:雪会给他们一场体面的葬礼。
太顺利了,比他任何一次任务都要更顺利,顺利得令他心里发冷。
然后,她倒下了。
他没听错,他绝对没有听错,就凭自己被那把剑抛弃后多年来的幕后职业生涯。他看准时机冲了出去,将阿驹捞回了掩体边上,转移到小丘的另一侧。
那是火枪的声音。
“放弃抵抗吧,过时的软脚虾!”对面又开始喊起话来,“现在出来,还能留那女人一条小命!”
弦上的箭确实比不过上膛的枪子那样快。
“老爷,您是这么……认为的?”
他也许错了,女人并不需要雪水,当见到那双眼被他人的血滋润得猩红时,他的手也不再爬上她的肩膀。
“躲在暗处……贪生怕死的家伙。看好了,我还没死呢。”
不远的树丛中,她用行动把尸体交代在了那里:一共八具,每人一支火枪。
不,也许是九具。
一滴朱红色的血无声地落入雪地,像一粒种子,载着一段无名的歌声,带着属于生命的质量前来凭依重力,溶解、扩散,将红色的毛细血管伸向更远的土地。
细雪纷飞的夜里,信春握着那躺在雪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女人冰凉的手。
“我……做得怎么样?”
“你做到了。一名剑士……应做这样的事。”
他开始后悔自己过早地接受被那三日月宗近抛弃的命运了。但愿雪给她一场完美的葬礼。
“老爷……要活着出山的,去了……替我看看。看看,如今的……”
正捏着拨片发呆时,敲门声响了。
“真亏能找到这个地方来……”他看了眼壶里早就烧开的水,放下那把琵琶,开了门。
站在他面前的,是少时就离开了本家的小姓惣次郎。他打量着少年身上挺拔的西式服装,最后只是沉默地为自己泡了两杯麦茶。腾腾热气顷刻间化为白雾,萦绕在不大的屋子里。
“不仅是德川,就连那个本姓也得舍弃了呀……这不就变得跟拥有了第二次人生一般?新的时代,新的人生,您还有更生的机会。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全然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说的客套话。
“不,这样算起来,应该是第三次了吧?还没给我的第二世取名字呢。不好好埋葬可不行……”
“该走了,信春。行程上我们今天就得先到函馆去。”惣次郎再次催促。
阴天,融雪,草地。
河川在黑船底下缓缓地流动着。灰云像压在心口的大石,轻得令人怀疑沉重的实感。阻滞、迟缓的时间里,一双眼在未来凝视着曾干涸的河床吐出最后一口灵魂。
春水滋润的山林里,有人吹响了一片冬青叶。
吹叶子的人不关心窥视者的心情,自然也看不到埋葬于白雪之下的那一粒朱红,是如何被零度的水晕开,麻痹,涣散,朦胧,漫无边际。
带上她的琵琶吧。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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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新闻!”小矮个子王小吉蹦蹦跳跳地弹进乐队活动室,“看我发现了什么!”
大家你推我挤地凑上来瞧,只见传单上印着大大的“希望中学第五十三届风采大会——寻找最难忘的回忆”。
最难忘的回忆?什么才是最难忘的回忆,又该上哪去找呢?豪情壮志的吉他手阿百想,一举成名肯定大家都最难忘;爱戴鸭舌帽的低调贝斯手阿一想,创作出无可挑剔的佳作最难忘;端庄优雅的键盘手小枫想,大家一起享受音乐最难忘;稳重黑长直的鼓手阿川想,王小吉这家伙不捣出乱子比什么都要难忘。
“怎么了?一个个表情斗志昂扬的,倒是把你们各怀鬼胎的阴谋说出来啊?队友之间要坦诚嘛!”小吉不满地叫着。
“大惊小怪。不就是个风采大会嘛,还以为终于要换食堂了。”阿川上来就泼了盆冷水。
“所以阿川你才笨,干脆就这样笨死算了!对吧,阿一?”
“这个,我看看……”被提到的阿一抬了抬帽檐,“这次风采大会的特别之处,恐怕是举办的时间吧?以往都是四月开……”
“哦?怪不得叫最难忘的回忆!”阿百的热血把那后半句燃成灰烬,“居然在毕业典礼当天搞游园会!哈哈哈哈,真是一举夺魁,名留青史的绝佳机会,实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我们一定要成为最难忘的节目!”
“老气横秋,光想不做。”阿川啧嘴。
“畏首畏尾,故作清高。”小吉帮着还嘴。
“好啦!比起在这内讧,我们不是该团结起来想想,怎样才能呈现最难忘的演出吗?这可是我们高中最后的一次了。”小枫推出活动室的移动小黑板,站在大家中间,唰唰写了四个大字:禁止吵架!
“啊,虽然我翘课的时候还&¥#@……”
“说得不错!一个团队就该有团队精神,何况是需要各司其职的乐队呢?”阿百动作丝滑地捂住小吉的嘴,“来吧,我们轮流发言,一人提一个建议!”
大家马上就孔雀开屏般地展开了争奇斗艳的讨论。
阿百提议,经典的舞台上就该演经典的摇滚,好展示出猛如狼的气势,让人听了一腔热血拍胸膛。
“百分百会被毙掉吧……”阿一吐槽。
“毕业季的话,感觉和抒情歌很配!”小枫提议。
“道理是没错,但咱们这一看就缺根筋的主唱小子可不像能抒情,倒像个述情障碍。现实很骨感哪。”
“是吗?也不知道哪个老太婆四肢比下葬了的还梆硬,打的鼓比上潮了十年的钢琴还没弹性——”
“哎,不能那样对钢琴啦!”
“——啊!不如我们玩爵士吧?够优雅,然后……本大人来无情取代废柴阿川的位置怎样呀?^^”
“明知要绝市,偏向爵士行,高风亮节鄙人攀不起,给你爵士该有的热度。”
“既然你们都这样……我倒有个绝妙的想法。”
所有人都把头扭向了阿一。
“哎呀,也没什么啦,反正最后一次了,既然大家想靠特立独行制造难忘,不如搞点朋克?金属也不是不行,还可以整上视觉系……”
“禁书?什么禁书?”小吉浮夸地作侧耳倾听状,“近视了听不清啊……彭克同学有禁书?借一部——等下,彭克谁啊?我等屁民不认识啊!”
“你个学渣。那是克朋的宾语前置啊!”阿百煞有介事。
“毕竟小吉同学天天不听课,就知道看禁书。”阿川附和。
一道青黑色不透明结界猝不及防地张开在四人中间,白色的闪电以咒符般形状一闪而过,将他们两两隔绝。正当热心勇者王先生还在缅怀吉他手和鼓手的与世长辞(主要是他这边的世界),黑白通吃的键盘之魔女已甩下死亡白粉魔杖,祭出终结之法阵。
“怎么办,根本看不懂!阿一学过咒语吗?”
“我想那是‘主题:青春,流行摇滚’吧。”
“没错。或者你们再多提点毫无建设性,且破坏团结的不同意见?”
在希望中学校乐队巾帼英雄小枫一锤定音本次毕业战役总路线后,同志们心里充满对胜利的希望。没错,一如母校的芳名!这充分证明了适合母校校情的理念才能笑到最后。
“我们是公校吧!”
“你怎么敢假定学校的性别?”
“别说最后了,八字没一撇呢。”
“哟!这次你俩倒是团结一致了!”阿百撇嘴,拎起包就走,“我可不管,到时帅翻全场的是我,小角色们别拖后腿啊。”
阿百独立事件俨然成了队员们追求进步的导火索,扭打成一股绳的队员们分崩离析,纷纷开始偷鸡摸狗地努力练习了起来。阿一开始刷起了乐队事故神补救视频,就连阿川也开始听起了抒情歌曲。
“还是有点在意小吉说的话吧?”阿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视频,凑到阿川旁边,“他虽然整天没个正形,却一直在尝试中进化,我偶尔也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要赶不上他了。”
“你说,什么才算最难忘的回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释吧。反正放学了,阿川如果心里没有想法,要不一起练习找找感觉?民谣弹唱我也可以。”阿一边说边收拾起东西出门,阿川也拎起背包跟上。
“我只是想着做好要做的事就好了。”阿川打开活动室门。
“噢!真积极啊,明明今天没有排练,看来大家都怕我太耀眼嘛!”
阿百抬头对上二人的视线。阿川想起了乐队刚成立的时候,自己返回乐房取东西,瞟了眼窗户发现灯没关,一进门就发现了正在练琴的阿百。那时也是这副场景啊,阿川想,那家伙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声称正是因为自己太强了,才需要如此高强度的训练。
“计划有变,我们今天三个人玩点数摇吧。”
阿一看了眼阿百手机屏幕上的节拍器,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提议。倒不是因为阿百擅长这个,恰巧是阿百常常会错拍。他总尴尬地解释说自己弹的是高级套拍。为了真正进步,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开着节拍器一直练琴。
第一个发现这点的人是小吉。他扯上阿一在门外埋伏,待他练得气急败坏便伺机而入,然后故作疑惑说:“咦?阿百同学怎么生气了,是开着节拍器练习高级套拍卡得不够完美吗?”
那时的他弹不下来的句子,如今已经非常熟练了。尽管如此,阿百依然对自己的弱点保持如此谨慎的态度,真是与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不符啊。
三人练习正入佳境时,阿一接到了小枫的电话,说自己正在琴行,想拜托他也去一趟。阿百看着顺势要走的阿川,突然出声叫住她。
“做好了要做的事,那不就是对你来说最棒的回忆吗?”
“你要说什么?”
“当然,是你真正想要做的事啦。”
“……多管闲事,”阿川正要关上门,又补充一句,“别太晚,保安会赶人。”
“所以小枫,找我来琴行是想要实现什么伟大的鬼主意呢?”
“小吉很会玩各种音效吧?虽然我弹了很久的钢琴,也尝试了不少键盘的音色,但有时候……听到失真和电音之类的,还是下意识就会认为是噪音。”
“那小枫尝试这些,是为了最难忘的回忆吗?”
“虽然也有这个想法……不过主要还是最近对音乐有了新的感悟。比如古典和金属,它们其实有共通的灵魂吧?”
“毕竟我是建国以后的人,灵魂什么的不太懂,但和你玩玩音效还是可以的哟?”小吉不给小枫留下搭话的空子,立马就开始这台那台的试起来。小枫看到他配合按钮甚至能做出打碟一样的效果,两眼闪着光要试。
“就是这样……他根本不解释原理,只好请阿一也一起来了。”
“我明明说了是嗒嗒嗒地按,然后啪擦啪擦又叽咕叽咕的嘛!”
小枫并不是水平不到位,相反,她深厚的古典基础给这个组合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也会为乐队的原创曲目指导和弦编配。阿一想起高中入学时,她在乐队隔壁的音乐室耐心地向自己详细介绍原声钢琴的场景,有些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上前开始与小枫一起探索。
“其实,什么才算最难忘的回忆?”小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发问。
小枫像天下所有慈爱的母亲般目露凶光,立即对他的进步表示欣慰,并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起美好回忆来。等两人终于消停下来,阿一笑了笑。
“小吉你和阿川还真像。”
“是吗是吗?快讲给我听听!”
“小枫兴奋起来真是谁也没办法呀……”
王小吉,主唱,知名问题学生,据说不好好学习是因为毕业后可以继承家族企业王老吉(这里提醒同学们不要以讹传讹)。风格多变,性格古灵精怪,几乎没有不擅长的领域,但很少唱抒情歌,本人说是因为太无聊了。排练甚至正式演出的时候都喜欢出其不意,即兴发挥打乱大家节奏,幸好队友都能跟上。
不过,有个人是例外。她一般选择逼他跟上自己。
“阿川,有人找。”坐门口的同学古井无波的脸上透露着早就习惯这一切的淡然。邻座的女生们战战兢兢地问:“那个,阿川啊,你不是很讨厌王同学吗,难不成你们关系其实很好……”
阿川指桑骂槐地朝门口吼了一句“什么事啊”。
“想捉弄阿川了。”门口的同学面无表情地复述。
于是,下午放学排练时间,王小吉惊奇地发现bpm居然快了一倍。正当阿百边兴奋边疑惑“阿川今天怎么了很卖力啊”的时候,阿一汗流浃背地问了一句:“小吉,你是惹她生气了吧?”
排练结束,走在买新参考书三人行队尾的阿百关上门后,阿川看了眼坐在她位置上一言不发打着鼓的小吉:“你有话。”
“可能有吧?那几个家伙成绩真好啊,毕竟高三就不能搞团活了。你不担心?哎呀忘了,你就是那种大家最怕的所谓功夫在平时的学生——”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窝囊又不诚实的地方。”
“吵死啦。你个只有愤怒系统好的臭机器人,低能AI,无情鼓机。”
喔,没别的事我撤了。阿川现在很想这么说,她心里烦躁得很。
“你知道打好爵士的诀窍吗?”
“请赐教。”
“很简单啦!翻面,刷酱,剁葱花,只要当成在煎饼和炒菜就好了!你没看过摊子吧?这样的回忆算不算新奇?”
“还行,没有你一夜变得靠谱不扭捏新奇。”
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风采大会。小吉前两天才因炫耀了半个月找隔壁班技术宅小美改装的“双管齐下电吉他”内置麦克风混响太重忍痛割爱,阿一已经学会了108种即兴发挥的救场方案。经过一番混沌初开般的浴火重生型妆造,五个人正横七竖八地躺在礼堂边上的候场区。
“快看,那就是学生会秘书长。听说她是个超级高中生,在不同风格的舞台、会场、录音棚和办公室都能看见她的身影,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是同龄人。”
“你们听到了吗?”阿一为了缓解紧张,开始发话,“那样的人真的只是高中生吗……”
“我呢我呢?明明是个主唱的我却拥有如此过分的才华,也不该只被看成高中生吧!”
“是啊,你给人感觉根本就没上过高中。”阿川一拳敲了下去。小吉正要抗议,转头发现去找各种朋友拍照的交际花小枫都已经拍完一圈回来准备彩排了。
像窝鹌鹑一样做作虚伪地混过了彩排,蓄谋已久的五人运筹帷幄,整势待发,骗其他表演社团掉以轻心的同时又能造势一鸣惊人,不愧是他王小吉想出来的制胜奇策。
虽然在阿一看来好像根本不需要骗。
果然,出事了。阿一与阿川对了个眼神,和料想的一样。
小吉开场就惨遭阿百多加前奏solo,简直出师不利。有仇不报非君子,小吉抡起本该发挥节奏吉他使命的那把可怜烧火棍,开始打乱节奏型和阿百打架,最后演变成两个人斗琴,这也已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料想。阿川熟练地靠强硬的节奏把大家拉回正轨,不想却与同为节奏组的阿一搬上台的新救场方法打起架来。
怎么办,这里还是我预判错了吗?阿一脑内高速思考着,现在的情况并非不足而是过盛,艰苦保持均衡的同时总之先回到原来的律动东山再起……
完了,小枫生气了。
那是在阿一和阿川好不容易带回正轨时,小吉对准了阿百的掉拍那紧紧的缝隙狠狠地插入了一段solo,阿百转而大力扫和弦扇回去被小吉向观众调侃时。
小枫着急地把键盘敲出了电音,终于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耳朵。正当观众开始猜测这个串烧表演的下一段会是什么曲风时,阿一冒着冷汗转头,果然看到小枫气鼓鼓的脸上写着:尊重音乐,尊重队友,禁止台上斗殴!
阿一又把视线转向其他人:阿百和小吉纷纷冒着冷汗看向小枫,用表情解释这是思维的碰撞与技巧的交锋,有益于舞台展示的戏剧化。阿川只是沉默地变换了节奏型,催促大家别浪费时间,快继续。
终于等到正常人了,泪目,支持!
对于突如其来的纵容,小吉兴奋得上蹿下跳,把排练时的手势信号也打了出来:收!接下来要空头拍,突出我极具冲击力的歌喉,以此带动大家的情绪爆发!
阿川收到,并加了一个华丽的复合节奏型的花。
阿一默默收回刚刚错付的激动,只眼见着队友们个个再起的势头都如洪水猛兽,令人不禁心梗。终究是自己不自量力了,幻想什么神级救场什么完美无瑕的,可他弹的是个贝斯啊!
爆发的阿一在台上slap起来了。
放飞自我的大家开始台上jam了。
战略会议时提出的各种曲风被一网打尽了。
因为超时影响进度被超级高中生和她的走狗独裁掐断了。
周边小区投诉扰民了。
收拾活动室准备放假的那天下午,负责老师拿了几张从背面看与奖状一般大小的白纸,走进活动室,在大家满怀期待时把纸拍在了小吉头上。
原来这家伙背着他们把检讨书写了。
虽然很感动,不过是他这个文采的检讨书好像也感动不起来。
“不说团结同学了,你们也该注意一下安全问题吧?才搞出演出事故,还不注意着别打架?你们这个乐队能有一天不吵起来吗?”
“尽管这样……但是,大家表现都非常活跃!”小枫努力地圆场,“我们每天都在发挥创造力,就算粗鲁了一些,也是思维的碰撞与技巧的交锋,有益于舞台展示的戏剧化呀。”
阿一和阿川又对了个眼神。
阿一:小枫原来被他们说服了啊
阿川:没有成立当天就散真是奇迹啊
高中毕业的暑假,阿川仅用两个月就秒杀了驾照,八月下旬便被阿百和小枫拉拉扯扯着出去自驾游了。阿百为了以后进军航天员,报考了航空航天专业且计划参加青训营,小枫走了钢琴艺考准备出国留学,以后就要聚少离多了。阿一和阿川分别作为文、理科班名列前茅的学生,一个学了法,一个学了医。小吉则准备拜师学艺投身舞台剧。
希望中学的校乐队活动室里,放着一共五页白纸黑字的检讨书。好奇的学弟学妹翻开背面,发现上面都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最佳事故奖。
而闯出这个奖项的五个人笑着,闹着,以一贯的风格插科打诨,坐着满载他们的青春与友谊的车,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今后还有很多难忘的一刻等着他们创造。
然后车开沟里陷进去了。
据赶来的交警透露,那帮人嚷嚷着是司机把油门和刹车当双踩了。
PS:这篇是按照原创的标准写的,但因文中人物存在化用的原型,所以也可以当成同人来看待。至于原型来自何作品自由心证,这里不作说明和讨论。
那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景象。
我曾亲眼见过辉夜姬——没错,真是传说里的一样,仙子一般的人,十五夜那晚飞去了月亮上。无论过去多少年,那时的画面总会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
一
十四岁那年,村里的正月过得颇不平静。上年的冻害叫作物减产得严重,大家都是咬紧牙关才挺到了新的一年。村子本就在山林里,虽然算不上深山,但也更说不上临海,即使有海产运来,也是要费些周章的。作物减产意味着食材短缺,尤其像我们家,未来的日子更要打算着过了。
我算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和我开着小茶屋的父亲相依为命。母亲生下我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在我七岁时就病逝了。她虽不记恨我,像寻常母亲一样温柔待我,但印象里声音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好像是我偷走了她的生命、她的幸福。爱人的逝去让父亲万分悲痛,记得母亲下葬的当晚,那个素来不争不斗的父亲紧紧地抱住我,发誓说绝对要好好保护我长大。
那样过去了七年,正月的某一天傍晚,正当吃饭的高峰期,我像往常那样,一面清理着台面,一面偷听着客人们的闲谈解闷。父亲很少让我自己出门玩,这就是我的娱乐活动之一。而另外的则是空闲时做些手工活,还有夜里趁着父亲睡下溜去附近的湖边散散心。
可那晚听到的话却让我定在原地走不动了,就像被施了法……施了法?现在想起来绝对没错。
“别呆着啦,小春!正是来客的时候呢。”
我猛地惊醒,快步跑回厨房。
“爹!听说村子里闹鬼了,那鬼长着稀人一般的模样……”
“哎呀,”父亲转手递来一份新菜,“净是些听不得的东西,当心招来祸事呀!”
“你总是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偶尔会与我拥抱,可那时他一反常态地抱了很久,或许是要把几年来母亲对我缺失掉的怀抱都补上,或许只是为了隐藏他被泪浸湿的脸。可是他忘了藏住抽泣声,声音是不会撒谎的。“绝对要好好保护我长大”啊,是吗?可是总像这样不许我到这去,不许我到那去——好像我一自己出了门,狼蛇鬼怪就要一个挨一个上来,非把我连骨头都吃了去。我又不是我娘!
话说回来,我还真想见一见那“稀人”——他们说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大斗笠,皮肤雪白的,还披着长长的披风。据说那是常夜来的鬼,人死后都要到那里去的。搞不好她还认识母亲呢,也许还知道她都与父亲说了些什么话,对我又是如何想的,至少我那时这样相信。
于是我乖巧地在家做样子了几天,等到十五月圆的晚上,沐浴着神秘的月光来到湖边,祈祷在这样天时地利的晚上能瞥见那稀人一面。刚一坐下,我就听见后方有草动声,猛一回头,看见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别跑呀!”
对方显然也是被来势汹汹的我吓了一跳,转身就逃,可惜那大斗笠卡在了树间,害得她一跤跌在草丛里。我刚有些愧疚,心里却生出疑惑:鬼没有脚,还会摔跤吗?来不及想太多,听见她已经痛得呜呜叫了,我就拨开草丛拉了她一把,正好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
虽然是膝盖摔在地上,她却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头顶。
那时我才终于看清——
哪是什么稀人,什么鬼族的,脚也长着呢,这可真是个仙子呀!
我捡起她的斗笠,将她扶起来走到湖边上。她有些犹疑地回头看我,头顶的发丝像月亮一样,银白银白的,眼睛也像湖水一般翠蓝,深深的不见底。比起看近处的某物,那双眼睛更像在看着遥远的地方。
“你是叫什么的……不对,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
“那,你是要去月亮上吗?”
“我,去月亮?”
“你一看就是天神派来的仙子——啊!难道,你就是辉夜姬?”
她低头想了一会,又摇摇头。
“去天国,太远。”
哎呀,是这样。她现在还没有飞天穿的那件羽衣吧。一个仙子,怎么能这么丧气呢?我都要因为和仙子交了朋友开心得跳起来了。我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朝着水面丢下去,打碎了湖上的月亮。
“你看,月亮也没有那么远!”我回头看她。
“我也能去吗?”她眨眨眼睛。
“嗯……为什么你的头发是两个颜色呀?”
“涂上去的,白色的头发不好。”
“很漂亮呀!跟月亮的颜色一样!——哎呀,那是你还得藏着自己的身份?”
“藏着,因为白色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哎,我爹也老这么说,明明我什么事都没有!可能是我不怕祸事吧?你怕的话,我帮你赶跑就好了!”
远处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这么快就招来了?我正想把她护在后面,却发现她立刻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哎呀,我还没问到她的名字呢!
二
自那以后,我时常溜去湖边与她见面。她说自己叫“露娜”,我却更愿意叫她辉夜,这才是她的真身。辉夜执意要戴着斗笠,我也不再纠结她隐藏身份的原因,恐怕招来祸事这东西是我永远也想不懂的。她想变成普通女子,我也乐意与她有一件“只有我知道”的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我:她与我年龄相仿,出身在肥前国的生月岛*(那可是个船来船往的地方),因为隐藏仙子的身份被当做鬼追杀,才跟着母亲竹内小姐到这里来。
“所以那天的开门声,是竹内小姐?”
她喜欢用点头和摇头来表达自己。
“哎呀!还以为是祸事来了,真对不起……”
“对了对了,至少对我可以摘下来吧?这东西死沉死沉的,我想看你银白色的头发,还有湖水一样的眼睛嘛!来,我帮你!”
那之后我也有去她家找她——一个小小的竹屋,跟村子隔着一点距离。她在家不戴那个讨厌的斗笠。原以为竹内小姐也是像她一样性格淡淡的人,哪想到待人十分热情,经常做小团子给我,还会用山里的花来泡茶。我高兴地回去告诉父亲,他却说“不晓得她们是怎么做的”,明明我喝了也没出事。
“以后还是少去的好。小春一直都很听话……想着你交了个好朋友也好,怎么偏偏找上那家人呢?”
我白天出去的机会不多,基本是借取货和购物的名义。晚上也有遇不见她的时候。不过,我早就习惯一个人在湖边玩了,没遇到也不算什么。我虽然不信父亲一点都没发觉,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时候了,傻子才要管他怎么想。那晚我也没等到她,正一个人玩着打水漂,她却突然叫了我。
“辉夜!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咦?你、你哭了?”
“小春,我以后不来了。”
“你要走了吗?”
“不走。我不想把头发涂成黑色的。妈妈说不这样的话,只能待在家。”
“那样温柔的竹内小姐……为什么偏偏要涂呢!”
“现在的头发,戴了那个也遮不住。”
“干脆不戴好了!每次都这样藏着,要藏到什么时候!等到你上月亮那天都是这副样子,就再没其他人认得真正的你了。你是上了月亮,他们还以为你要下黄泉去呢,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
“哎,没办法……那我先去你屋里找你吧。我们一起想,总有方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关于月亮的事、关于这片湖的事、关于肥前国的事,直到竹内小姐发脾气来湖边抓人,我才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也许是这次有些触怒了父亲,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基本都在店里帮忙,连绕路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春树的小孩真勤快呀。哪像我家那个,就知道玩!”
“是啊,看她身体还好得很呢。明明有个那样的老娘……”
“也好,小孩身体好,春树也算能放心了。”
哪里放心了?一点也没有。有什么样的父母亲也不是我能选的。现在可不要跟这种话斗气,我还有更大的战斗——明天就是女儿节了,父亲总该允许我出门了!我跟他好一番争论,才叫他让我去找辉夜玩。嘴上说着别惹上那家人,却又多给了我一份菱饼,叫我作客不要不讲礼。他本是个善良的人,这点我知道。
那天我收到了有生以来最精致的一个女儿节人偶,比以往我父母亲做的都要好,甚至可以说村子里应该没有做得更好的了。看着竹内小姐端来的三色团子,我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她分享起点心。
“小春呀,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好孩子呀。”她摸了摸我的头。
“嗯!我身体也一直很好!……不过,露、瑠奈*呢?”
“哎呀,她在屋里呢。这孩子最近……”
还没等竹内小姐说完,我就拿起点心冲进了屋里:“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春。”辉夜端着一碗蛤蜊汤,吹了半天,却没动嘴。
“哎呀!才一个月过去,怎么瘦了这么多!都皮包骨了,快快,多喝点。”
“小春,我喝不下。也吃不下。”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没胃口?”
“我本来应该好好吃饭的。”
三
自那以后,我见辉夜的机会越发少了。越是见不到她,我就越心急,那样一个仙子,总不能因为吃不下凡间的东西要饿死吧?可她确实消瘦了,本来就是苗条身材,那天抬起手来端汤,胳膊肘上都要见骨头了。到底凡间的粗茶淡饭吃不过,不弄点好吃的来可不行。
“叫你不要再跟我吵来,偏要上那户来路不明的人家,我就算有再好的脾气,也是你老子。你到头来是得听我的。”
“哪里来路不明,人家家里有姓的!”
“不过用几个钱买到的,也好意思叫御家人,早不是当初那回事了。”*
“这样下去,她搞不好命都要没的呀!”
“哪有白头发的辉夜姬,鬼倒是有不少。”
“我亲眼见到的,她肯定不是鬼。黑头发只是涂来看的。”
“你就不怕她是没魂吃了,骗你把魂给她做祭品?我看她们已经给你施了点什么法。”
“我看倒是你们这伙人自己给自己施法。”
父亲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抱住我,抱了好长一段时间。
“小春,我说过要保护你的——我们要好好地生活,不要让妈妈伤心啊。”
“妈妈,”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我不管,你说她伤心了?你又不是我娘,你凭什么替她伤心?”
沟通失败也是意想之中的事,我那时早想到要另寻他法的,只是盼望多了解一点他的想法罢了,偏偏他总是用这种无聊的话收场。隔天晚上,我就趁着月光溜了去了竹屋,悄悄绕到辉夜房间的窗旁,轻轻敲了两声。
“……小春?”
终于看到她了。她的银白色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了,眼睛也开始变亮了。
可不可以认为,是因为她见到了我呢?
“好久不见呀。”我笑着对她挥挥手。
“能看见你的笑就很开心了——妈妈快来了,你回家吧。”她压低了声音。
这我也料到了。我掏出怀里的一叠纸,双手递给她,看着她关上窗户,等着她打开,又再次关上。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看来这方法是成功的。
小春:
我会写的字也不多。你担心我了,我很开心。
我只有和你说话了。
辉夜没有别的朋友这件事也让我有些焦躁。虽然我也没有要好的朋友,村里的同龄人跟我只算是认识。我不过是太早习惯了自娱自乐。现在想来,她肯定也早就习惯了孤独,我却为了自己的一些私念,费尽心机地要打破这平衡。每次我要这样想,却回忆起她那淡淡的微笑,又安慰自己:她认识我也是不后悔的。
小春:
努力吃饭了,还是不行。不过月亮真美啊,净化了我的心灵。
对了,今天是满月,她可能也想念天上的家了吧。
小春:
你一直给我送信,折成兔子形状,谢谢。
你说我可以上月亮。妈妈说看着月亮不好,也不会去天国。
但月亮是圣洁的,救赎了我。为什么?
竹内小姐一定是舍不得辉夜。明明在地上的家待得好好的,还要想着天上的家。自己一手养的孩子最终却要飞走,谁又愿意呢?天神却又为她付出了什么?
小春:
吃不出东西的味道了。被妈妈骂了。
也许向月亮忏悔才能救我。但妈妈说了“只会害你”。
小春,请救救我。
哇……好陌生的汉字。辉夜会写的字,这不是比我多吗。
怎么办呢?拿它问父亲也不行,会被发现。当时也没有可以查的地方。于是我抄下了它再问辉夜,她却不说。我只好大着胆子去找竹内小姐。
“瑠奈这么说了吗……”竹内小姐神色大变,“抱歉,小春,你就忘了吧。”
我默念着竹内小姐读它的声音,装作是在店里听客人说的,问了父亲。
“你从谁哪学来的,”他急忙把我拽到后厨,压低了声音,“快别再说了!”
“什么意思?”
“这是那些信切支丹教*的才念的东西!”
切支丹教?可仙子怎么会信教呢,一定是她在肥前国受的影响太多了。也许养她的那个荷兰父亲就是这样念的,虽然我没见过他。
“我早说了挨近她们没好事!”
哎!也许正是忘记了自己原先的天神,才不能返回月亮上的吧。
“听到了没有?别装傻!”
如果她真的走了,我会不舍吗?还是会羡慕呢?
辉夜:
七夕快乐。好久不见。我为你写了心愿挂上。
祝你快点好起来。之后,绝对要让你飞上月亮。
“请救救我”呀。你需要的是什么,我又该怎么救你好呢,辉夜?
四
再过了些天就到了盂兰盆节。在外求学做工的也回来省亲了。迎魂的那晚,我准备好家里的祭坛,提了灯笼出门,就看见父亲在烧麻秆。
“小春呀,想你娘了吗?”
“想啊。你肯定比我更想她吧。”
“哎呀,怎么能这样来比!你娘回来听到了,要不好受的。”
“你认识的她比我认识的多,我不认识的那些你也是会想的。”
过两天村里会有盂兰盆舞。即使是我们这种规模的小村子,也是有些祭典用的东西的。
辉夜的老家那边会更热闹吧。
父亲拗不过我,夹起碗里的素面,说:“外面正热闹,你也去玩玩吧。”
辉夜总被关在家里,是要出来散散心。我带上偷着给她做的白米饭团(大米可不是便宜东西)就去找她,满心想着如何说服她出门,早把要帮她回到月亮上去的事在心里搁置了,只希望她现在能快乐、健康。至于满足,我是不敢奢望一个仙子能在这样的小地方生活还感到满足,她总有她的归处。
“对不起呀,小春。我现在……可能不方便出去。”
辉夜捧着我拿来的白米饭团,就像那天端着蛤蜊汤一样,坐在窗口发呆。我解释这是我特意为她做的,希望多少能让她为此吃下去。她果然笑起来了。
“小春,无论我是多么污秽,在你眼里却那样圣洁,像它一样白。”
“我也经常被‘保护’起来哦,可你却不像我一样能学会适应。这也因为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吧,我不用逼着自己涂黑头发,但你毕竟是天上来的仙子。”
“黑色保护了我,”辉夜抓起自己的头发,“但我还是讨厌它。为了被它保护,我放弃了原来的我……小春,我要离开它吗?要变成我自己吗?”
辉夜放下头发,贴近我面前,伸出左手抚在我交叠的双手上,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被布包着的东西。
“嘘——这是我偷来的。”
我的脸颊滚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跳强烈得让我几乎忘记呼吸。
这样过了大概十秒,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身边已经散落了一地的黑色头发。我猛地抬头看她——好陌生,却又好漂亮。月亮一样银闪闪的头发,映照着湖水一样蓝的眼睛发亮,白皙的皮肤上泛起红晕。
“小春,你看过放河灯吗?送魂的那天晚上,我原来住的地方会做。”
那天我也没看成盂兰盆舞。村子那边远远传来太鼓的声音。我就着这样愉快的声音,听着平时话不多的辉夜讲了一晚上放河灯的事情,还有老家的事情。我估着父亲会生气的时间与她道别出门,又舍不得分开,悄悄绕回窗子想再见一眼她,却发现她在望着我们清理成一堆的头发流泪,好像在看着一堆骸骨。
我敲了敲窗子,不等她开口说话就翻进去,一把抓起头发带走了。
“辉夜短头发也很漂亮!你本来的头发最好看了……害我刚才都有点心动了。你再看着它难过就不好了,我带走啦!”
“小春……”
我看着她关上窗子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倒不是因为再晚父亲会生气,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要跑回去。我拆下自己的头绳,把那些头发捆成一束收起来,藏在我的房间里。
小春:
月亮是镜子。不会发光,只会反射。
十五夜,湖边见。有话对你说。
我折起她临走时塞给我的纸条,与头发一起藏起来。送魂那晚,我取来灯笼,父亲正烧着送魂火,我把灯笼丢到火里,一股莫名的悲伤突然上来。父亲看着我的脸露出错愕的表情——那表情我还从没见过。
“好久都没有哭过了吧?小春呀……你肯定也会想她呀。”
我没有作声,那种时候任他那样想会更好。我盯着静悄悄燃烧的焰苗,好像我所熟悉的某处也在这样烧着。
我烧了那把头发,却把头绳和纸条留下了。我另给她写了好多纸条,为了能让她带去月亮上看,都折成兔子的形状。也许还有些私心,想要她带着我的一部分走。
说永远太奢求,至少,我想让她记住我很长一段时间。
辉夜那天快到半夜才动作迟缓地走出来。她左手抱着平时穿的那套外衣,右手提着一盏小灯笼,身上披了一件纯白的羽织,简直就像梦中的人一样。如此美好,然而我却悲上心头:她确实要离开了。她的眼睛像初见时一样,看着遥远的某处。我想要哭,想要放声大叫,想要冲上去抱住她。然而我不能忘了最重要的事。
“小春……这些,都是做给我的?”
“嗯!你可以带在路上看,要是看不完……到了月亮上继续看!”
她放下叠好的衣服,把那些兔子拿出来,正对着月亮在湖边摆了一个十字。她对着那个十字默念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是要把它们变到天上去的话吧,随后就取出灯笼里的蜡烛,连着灯笼和那十字一并点着了。
我终于忍不住凑上去,替她把泪擦干,催促她快些回去,不要耽误了时候。
“辉夜!我……”我开不了口,又咽了咽口水,“你、你不要忘记我呀!”
“小春,我会永远记得你。愿主保佑你。”
“不,我要辉夜来保佑我。”
“我会为你祈祷的。”
温暖的火光融化了夜里沉静的蓝,在烟雾淡淡升起的时候,她踏着湖面向月亮走去,越来越远。隐隐约约地,她回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转身一跨,竟真的腾空飞了起来。我再是凑近,也只能望见她的影子越来越小,随着火光消失了。
哪还有舍不舍得,能看见你的笑就很开心了。
五
他们都说我是得病了。目睹那鬼一样的人,烧着不祥的异教图案做法,最后投了湖——这都是不该看的东西,看了是会沾上邪气,是会走火入魔的。他们说她下黄泉去了,只有我知道她是上了月亮。父亲总念叨着后悔,没有早点发现我已经中了邪术,没有及时拦住我不许出去见她。
“你也是一样的。”
“你又要胡说些什么!”
“说我把罪人看成仙子,你却把活人看成碑。”
父亲走后,我一个人离开了村子。辗转几回,还是来了肥前国。那时的纸条,还有那根头绳,现在我仍然留着。也许我从没有心动过,那只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悲剧产生的预感。
没有又如何呢?那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系了。
而我宁愿相信她是个真正的仙子。或许是不想让“只有我知道”的这事消失,又或许到头来,我毕竟是父亲的女儿吧。
————
*肥前国生月岛:今日本长崎县平户市西北部。日本进入江户时代后实施锁国政策,几乎全部停止了同外国的交往,长崎成了当时日本唯一的对外开放窗口。
*瑠奈:日文中,“瑠奈”与“露娜”读音相同。
*御家人一句:江户时代一万石以下的幕臣,凡有资格谒见将军者称为“旗本”,无此资格者称为“御家人”。江户中后期许多富裕的城市商人(町人)和农民为了得到武士门第,出以较大金额的金钱或成为贫困御家人的养子,或买得御家人的家格。
*切支丹教:即天主教。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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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麻木地杀人,即使是分尸也像庖丁解牛那般自然,连一丝的恐惧,甚至恐惧以外的一丝情绪也没有,就像一台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机器。
这很正常,毕竟是做梦。人在睡眠时背外侧前额叶和感官系统处于休眠状态,加工的信息由海马体释放,经丘脑进行真假筛选,上传到大脑皮层。
简单来说,因为该负责的区域休息了,人做梦时缺乏逻辑推理意识和现实感知能力。
她起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次睡着的时间异常久,这也正常,毕竟梦很长。孩子们早已开始午后的活动,晌阿姨逆着混乱嘈杂的人流走来,拍了拍她的头。
“哎呀,终于醒啦?刚刚叫你好久都不醒呢。”
“是吗……”
“你这孩子真是奇怪,为什么总是中午睡觉呢?”
“只有中午……会困。”
“声音好嘶哑……又做噩梦了?”她眨了眨自己的大眼睛,弯下身来与春平视。
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径直倒了一杯水喝起来。
“哈哈,根本不用我提醒你呀!”
“嗯。”
春端着杯子走出大门,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老旧的外墙年久失修,粉饰太平的墙面从熏黑的一角开始剥落,像是遭到曝光的、被世界遗弃在一角的真实。屋檐下和栏杆外侧挂着一串一串用过期报纸叠成的花团。小孩子们比起辨别被排列固定的墨水的尸骸得到的文字,对创造出宛如鲜活的花一般的生命更感兴趣。
她盯着门外将来的新“家人”:穿着沉闷的黑西装的男人一言不发,脸上有几道很明显的疤痕,法令纹也极深。
她不自觉地吞起口水。还有一个不知刚进门就逛到哪里去的女人,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弯腰凑到她面前亲昵地打招呼,方便面一样油亮的黄色卷发从耳后垂下来。
“不好奇我的手指怎么了吗?”
“我猜……您可能玩鞭炮把手炸伤过。”
也许是太阳太晒了,她越看越觉得那些花其实开着漂亮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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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纪的孩子才知道,孤儿院如今的财务状况堪忧到了何种地步。她当然是知道的,在她还上学的时候,大家三两成群,欢声笑语地去食堂的午后,独自拎着没有馅的馒头和一元一瓶的矿泉水,在鲜少人来的阶梯一角与墙边野草为伴的时候,她都对这些心知肚明。男的路过时吹着口哨,发出怪腔怪调的嘘声;女的在她面前永远斜着眼睛,那针刺进她的身体,让她不禁痛苦地发颤。维持秩序的老师端在高不见顶的讲台上,闭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隐晦地投下一些怜悯。
无聊,无聊。一切都很无聊!她无视这些虚浮的噪音,从人流中逆着穿过。
他们忽然又咯咯地笑出来,一哄而散,好像她是侵入清水中的一滴浊油。
她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室门口。
现在没人在课室,肯定的。她打开教室后门,随手捡起垃圾桶边没扔准的一张活页纸,手不自觉地压平折出正方形折痕裁下,团起来用两手一捏,做成了一朵纸花。以前还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常常教更小的孩子们做这种花,如今已经要生疏了。
砰的一声。
班里的太妹破门而入,蹲在垃圾桶边的春被撞得失去了平衡,膝盖磕出一块淤青。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春还是打了个寒颤,从地上弹起来,一动不敢动地立在门边。她向着那朵花迈开步子,一步,两步,伸出两根手指,用指甲盖镊子一般夹了起来。
那人厚厚的睫毛上下动了动,随即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
她瞥了一眼门:天快要黑了。
砰的一声,后门被甩上了。门里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当阳光再次照射进后门的角落,那朵纸花静静地躺着,上面漆着一层氧化了的暗红色。
……
那可怜女孩的位置上空空的。
春抬头,没人敢正眼瞧她,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鬼魂还是她的样子更令他们恐惧。
这不是根本没变吗?又是这样无聊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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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炙烤着水泥地,只有聒噪的蝉鸣在耳边回响。
“小妹妹,你还好吗?”卷发阿姨甩着油亮的头发打断春的回忆。
“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晌阿姨也出来打圆场:“孩子大了不舍得走,也正常。咱们多给她两天时间,让她自己考虑考虑?”
春绕着孤儿院的四周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坐在轮胎做的秋千上发呆。秋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还没等春开口,她就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下,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一盒小药膏,问:“你还好吗?”
春扭头避开她的视线,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你的皮肤表层看到了受伤所致的淤血,判断你打架了。”秋拿着药膏凑上来,观察她的伤势。
“看来你比那些人聪明……”
“你真坚强,像我就做不到,”秋突然咯咯笑起来,“其实,我也不是这个地方的。”
“我并没有什么好的。也不属于哪个地方。”
“是吗?你决定要离开这里了?”
春终于哑口无言。
“所以呢?反正到时候又会醒来吧?”
“又?醒来?”
“是啊,因为是我的梦。”
“这个世界吗?”
“……很难说清楚,你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她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接着说:“如果这里是春的梦,那么,哪里才不是梦呢?”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梦了。”
“只有你在做梦吗?他们都醒着?”
“因为我的身体很奇怪,只有中午能睡觉。他们晚上才睡觉。”
“原来午睡很奇怪呀……”
她呆呆地托着下巴,开始思考。过了一会,她走到墙边,向被墙挡住的门口方向望去。
“你等着我哦,我去那边看看。”
她朝那个方向走了出去。
春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追上她了,因为她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孤儿院里?怎么会发现自己的伤?每一个都是可贵的变数,她却放这个变数跑了。
真是一场豪赌。
她百无聊赖地在孤儿院里待了两天,每次午睡醒来,她都来到这个秋千上等着秋。正当她为那两人马上到来感到焦躁时,秋又突然出现了。
“春,你听好哦。你是春,春是人。”
“这不是当然的吗!”
“通过我的思考和判断,我发现:人有两只眼睛。人的脸没有很多凹痕。人的头发不能吃。人会午睡。”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人看到的太阳发的不是红光。人流不是真的流水。蝉声……”
“喂,我听不懂。”
“还有,人不能走进回忆。”
秋双手握住了春的手。
“春,■■放■■考。”
秋说罢,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我■梦想……”
几秒后,她好像想通了什么,又舒展下去。
“鍜屼綘鎴愪负鏈嬪弸锛屽拰浣犳垚涓轰竴浣�”
“听不懂!”
「4e008d776d3b4e0b53bb」
“说的什么呀!”
■■■■■■■■■■■■■■■■■■
……
秋睡着了。
“喂,喂。喂!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冷静!快冷静!快想,脑子动起来,不要停!”我焦急地大喊。
于是,她忽然想起那些纸花,想起秋看过的漫画。
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平折叠捏起来拆开,压压平折叠捏捏起来拆开压压压平折叠捏捏捏起来拆开……
“啊,纸好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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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这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春麻木地杀人,即使是分尸也像庖丁解牛那般自然,连一丝的恐惧,甚至恐惧以外的一丝情绪也没有,就像一台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机器。
这很正常,毕竟是做梦。人在睡眠时背外侧前额叶和感官系统处于休眠状态,缺乏逻辑推理意识和现实感知能力。
春起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次睡着的时间异常久,这也正常,毕竟梦很长。孩子们早已结束午后的活动,晌阿姨逆着混浊嘈杂的人流游来,拍了拍春的头。
“哎呀,终于醒啦?刚刚叫你好久都不醒呢。”
“……”
“你这孩子真是奇怪,为什么总是中午睡觉呢?”
“……”
“怎么不说话呢……又做噩梦了?”她眨了眨自己的大眼睛,弯下身来与春平视。
即使有心理准备,春还是被吓出了冷汗。春径直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盯着杯子里的红色透明液体……红色透明液体。
等等,红色透明液体?
“你不喝水吗?”
春摇摇头。
“可是你会口渴的。”
春摇摇头。
“多喝点水对嗓子好。”
春使劲摇摇头。
“你这孩子!连水都不爱喝了?”
春用力甩似的摇摇头。
“听话,我看你睡了,特意给你凉的开水……”
春摔下杯子,走出大门,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老旧的外墙年久失修,粉饰太平的红墙从熏黑的一角开始剥落,像是遭到曝光的、被世界遗弃在一角的真实。屋檐下和栏杆外侧挂着一串一串用过期报纸叠成的花团。
穿着沉闷的黑西装的男人一言不发,脸上有几道游走的沟壑,还有两条固定在法令纹的位置。
春浑身都开始剧烈地发抖,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只能摔在地上。那个女人呢?不知刚进门就逛到哪里去的女人呢?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弯腰凑到春面前亲昵地打招呼的女人呢?
春猛地爬起来,女人方便面一样油亮的橙黄色卷发从耳后垂下来。
“■■■■■■■■■■■?”
春越看越觉得那些花其实开着漂亮的红色,红色的火焰在纸折的花朵上跳舞,伸出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燃料。
四下警笛声大作。
来不及关心这些了,最重要的是,哪里都找不到秋。
春不敢再回头,跑啊跑,用力地用力地跑,跑到他们绝对跟不上来的地方,跑到开始掉帧,跑到一切都变成像素块,跑到周身一片黑暗。
梦醒时,那令人感动的、引人思考的话语全都变成了乱码。
漫长的午睡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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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4e008d776d3b4e0b53bb:一起活下去
鍜屼綘鎴愪负鏈嬪弸锛屽拰浣犳垚涓轰竴浣�:和你成为朋友,和你成为一体
春并没有念完高中,她辍学了。
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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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块铁壁。
要真是那样反而还好,毕竟金属是能导热的。我捏着绝缘的塑料把手,把冒着热气的不锈钢制热水壶从底座上取下来,往暖水瓶里倒了一半水。
就像这样,只要贴着滚烫的水,铁壁当然也是有温度的,这事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在那样指责之前都没有,哪怕像这样动一下脑筋,去想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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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女人还在的时候。
我和妹妹打生下来就不知道“爸爸”是什么,也不懂怎样才能算是一个“家”。养着我们的女人总是用一个近乎冷酷的背影来应付一切,几乎只有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才会把脸转过来,不咸不淡地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着。
她做饭并不像其他家里的人那样,听得见锅碗瓢盆的脆响,闻得到油盐酱醋的味道。她只用热水壶和微波炉,揭开食材的包装,几分钟就能做好。开水会自己冷下来,微波炉会自己停下,就算打开盖子会冒出腾腾的热气,也留不住她。她有很多“男人”,无论手头上有什么事,只要那些人一来,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她一定会马上露出那铁壁一样再熟悉不过的背影,用她那早已凉掉的声音装着滚烫地说:滚出去。
生了锈的铁门也被她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我们被扔到了她的壶外面。
我想,也许我们所在的世界实在太变化莫测,因而每个人都有层保护自己的壁。所幸我熟悉一个人——一个不对我设壁的人,与我烧着同一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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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姐姐——”
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热水壶,大大地叹了口气,拔掉底座插头,把它挪到一边。
“哎呀,在发呆?”
她又打开橱柜,拿出一个大大的旧热水壶,两包食材,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来。
“我来给你煮‘拉面’吃吧!”
她说完就开始径自忙碌起来。泡着面的沸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她一一撕开包装袋,煞有介事地模仿着下佐料的动作,简直像个真正的厨子。
一个热水壶可以拿来做很多事情。于她来说,那是口满足幻想的简易锅;于我来说,那是个给喝下去的东西消毒杀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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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恨透了那些男人。我曾以为她是爱着那些人的,就像我们作为孩子降生而爱着母亲的生物本能一样,她爱着他们。否则怎么会为那一声令下就连我们也弃之不顾呢?可那些家伙只会用粗暴的手捏起那张不会笑的嘴,用绳索束缚她干柴一样的躯体,用燃着的烟头在她脆弱的心上烫出千疮百孔,把它熏成讨厌的焦油色蜂窝。
他们耀武扬威地夺走她本该属于我们的爱,然后轻蔑地大笑,无情地碾碎抛弃——甚至无法像尘土那样灰飞烟灭,只能和所有混杂着血泪的暗红色污泥一起流进下水沟,腐烂发臭。
我把热水壶里的水浇下去,至少让表面冲得干净些。
明明是不可原谅的背叛,为什么那个女人却把那些人看得比命还重要呢?
——“妈妈”被他们威胁了。也许她的灵魂早就被他们绑架了,也许她“上当受骗”了。
快把妈妈还给妹妹、还给我啊!
那时我就立誓要一个两个地打倒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向她证明我才是值得依靠的那一个。如果“工作”是一种侵蚀的话,我怎么也要替那个人分担,好让她不要变成不可挽回的样子。在这块垃圾场一样混乱的街巷里,生存本能教会了我抢占先机的道理。然而,成人世界的——那个人的生存法则,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告诉我。和她相仿的女人只会怪声怪调地窃笑,仿佛冷嘲热讽是她们从出生那一刻便拥有的天赋。
我要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不能光是烧开了水去泼人,必须找到生存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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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你在里面吧?快开开门啊!”
妹妹没事,还好妹妹没事。要是她被逮到了才是最要命的。
他们说得没错,赚快钱的人是要出卖掉自己灵魂的。一旦交出去了,开关就再也不由自己控制,无止境地烧着、沸腾着……就算心里再也没有水了,也没人会来管你。
好腥,好痛,好恶心啊。
那个人是何时卖掉灵魂的呢?
粘稠的白浊混着唾液和生理性泪水从嘴角淌落,我开始后悔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前没有顺手拿根筷子,好对着喉咙来一下痛快的解脱,让今天唯一吃下的那半份杯面化作呕吐物,至少洗刷掉这恼人的腥咸味。比起这种陌生的暴力,我更忘不掉的,是那个人在万念俱灰时踹开门,顶着背光像救世主一样登场,下一秒却粗暴地扯开我的领口,以我无法抵抗的力道把我甩出门外,宛如丢弃连残渣都不剩杯面盒子。
“快滚!”
那是绝对不能让妹妹知道的,直到进棺材了也不想让妹妹知道的事。
她看到了,她听到了。
她知道了。
她满脸都是泪地冲过来,紧紧抱着我,把我要飞出去的灵魂攥在手里。
逼仄的楼梯间里,游离的意识钻出我的头盖骨和壶嘴,一点一点逐渐远去。
热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煮着。她像以往那样沉默地撕开半成品,放进微波炉。
消毒,我要消毒,妹妹要消毒,这个家要消毒。水壶的开关啪地一声跳了,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去,又把它按下,好让喝下去的水再干净一点,干净到能洗刷掉口腔里的任何杂质。
我其实早就不记得那个女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了。在模糊的记忆里,只有那张仿佛被夺去唯一的存在价值一样冰冷怨恨的侧脸,还有瘦得凹陷进去的眼眶里幽深莫测的眼神。
说不定早在某一刻,她的心里就已经烧干水了,就像她那时候的身材一样干。
“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不出多久,她就静悄悄地走了,含着点未了的爱,还有点未了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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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妹妹像她走时一样干瘦的身体,才反应过来,人在热水里泡久了是会皱缩的。她没有把自己的灵魂卖给男人,却背着我偷偷去卖血。一根细管插进壶嘴里,那维持生命的水就沿着被吸出去,带了点不干净的粉尘进来,把壶里的水都染得一团糟。
我拼命地煮,拼命地煮也没有用,那不是光靠沸水的高温就能消去的。她把水倒出来,平静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冷掉的空壶。
“姐姐,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输给……”
心里没有了水,我大概再也不敢拨下开关了。命太贵,将自己烧干烧坏的代价我是承担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