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园精舍的钟声,乃是诸行无常的余韵。」
「桫椤双树之花色,昭示盛者必衰之宿命。」
「骄者难久,恰如春宵一梦。」
「猛者遂灭,好似风前之尘。」
交织响起的两个声音,顷刻间在灯光的明灭中,显露了彼此的形体。如同能乐演员一般,她们带着整张面具,在琵琶声与鼓声中相背而立。青发者执笛,赤发者执刀。此时正值夜半,满月高悬。
一阵笛声溶入月色,随波流淌,执刀者闻得,开口赞道:
「不想平氏阵中,有如此风雅之人,大战将发,坦然吹笛,而笛声清澈动人,没有丝毫浑浊紊乱的迹象。」
奏者若有所闻,喃喃自语:
「我乃修理大夫平经盛之子平敦盛,官任大夫,年一十七。今夜月色极好,然而明日,便将有成百上千人,与这良夜再无缘分了。」
月落日升,天将破晓。青发者收笛拔刀,与踏步上前的赤发者锋刃相交。宛如报幕的声音从幕后传来。
「此乃——一之谷。」
这原本该是戏剧的开场。然而,红发的少女扯开了面具的带子,并未像能剧演员们一样恭敬地将它放入锦盒,而是任由能面坠地,仿佛一粒火种,将整片湖水都染红了。
流人开口道:“差不多可以了吧?你这家伙还要在面具后面躲到什么时候!”
出鞘的太刀猛然朝青发的少女砍来。拴着纸签的风铃叮咚悦耳,进攻的动作却凌厉无匹。终于,闪躲的人无法再维持与乐曲同拍的步子,刀锋险之又险地划过她的面前,将面具一分为二,露出渊上白鸟惊异的脸。流人终于满意地笑了。与她们发色相同的火焰在二人身上绽放开来,烧尽五层繁复的装束,仅余轻便贴身的制服。
“好了,省掉演戏的事吧,是唱名的时间了。”流人举刀向前,刀刃与双眼一并锁定了对手,“火焰是燃尽一切之物,我的心脏正为此燃烧。如此灼热之温度,仿若要带我离去。时花三期生,万里小路流人。——正是这苦痛令我热血沸腾。”
“于深渊之上、展翼之时已到。即使迎来泡沫之梦般的结局,时花三期生,渊上白鸟——”白鸟握紧刀柄,沉声念道,“我必须歌唱!”
“那你为什么要站上舞台?”几乎是一瞬间,流人就来到了白鸟面前,纯黑的双眼中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明明不在舞台上,也可以歌唱。”
“我必须留在舞台上。”白鸟抵住刀锋,咬牙回答,“……不擅长声乐的是你。”
“哈哈!但你为什么接受了平敦盛的角色?那家伙的结局如何,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吧!”
白鸟想,我当然知道。他会在源平合战中、准确地说,在一之谷之战中阵亡。
“……要尊重舞台分配的角色。”她只能这么回答。
“不,不是吧,少骗自己了你这家伙。”又一记重击压到了她的胁差上,流人的声音中甚至有种带着火星的热意,“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会失败!那样的话,就把闪耀给我啊?我就是为了吞噬群星而来的!”
“不行!”白鸟挥刀上前,罕见地叫喊出声,“那是我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给你——”
“这么想很好,但——你坚持不了多久了!”
太刀的重量压了上来。流人说的没错,她左支右绌,只能逃向舞台的一侧。Position zero……越来越远了。不知何时,水流涌进了舞台。是海水,还是湖水?水体在她的脚腕高度摇曳着,并且涨得越来越高。这样下去,会被淹没的。一直在她脚下虎视眈眈的深渊,仿佛又张开了巨口。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流人一步步地朝她走来,仿佛胸有成竹地对她发问。
太阳已经西沉。山脉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天空乃至水面,都被夕阳染得赤红一片。
「能够看见——那片赤红的天空……我只能看见这些,非常清晰。」白鸟轻声回答,几乎觉得自己答错了。
与安稳的步调不同,流人的话可谓步步紧逼:「你认为那是夕阳吧?认为那是晚霞吧?不……错了,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景象!可以吗?不是夕阳,可以么?!」
一瞬间,这里仿佛是无边炼狱的显化。成千上万的火焰从天而降,所有的家宅一片火光,所有的窗子喷吐出火舌。白鸟仓皇地四顾,声音颤抖:「我所看到的,的确是这个世界被浓烟烈火包围着的景象……」
「那你听到了吗?就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诵经的声音……你认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不是语言,也不是歌谣,那是人们的凄惨呻吟!!我从未听见过如此令人怀念的声音,从未听见过如此真诚、直率的声音!只有在这个世界的末日来临时,人们才能让我听到那样正直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无数幽魂的低泣,无数死灵的悲呼,为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生,为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难道之前她是个聋人吗,不然为什么会听不到这些声音?
「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所有地方的人们,都在燃烧的情景!坍塌了的房梁和砖石下,在被烈火围困着的房屋里……在所有的住处,人们都在熊熊燃烧!既有像是因为极度害羞而死去的蔷薇色和罂粟色的尸体,也有好像由于后悔而死去的黑黢黢的尸体,四处横陈着各种色彩的裸尸!对了,河流里也是人满为患!我看到了河流!河面上早已映照不出任何东西,满满当当地漂浮着人类的尸体!他们一点一点地往那葡萄色云块低垂着的大海的方向蠕动,到处都是前赴后继,紧紧追逼的火焰——难道火焰没有紧追过来?难道你没有看见?难道你没有看到这一切?!」
那声音还在催促着她,比起台词更像发自内心的怒吼。她不能当作无法看到,也不能当作未曾听闻。因为到处都是火焰。东面是,西面是,南面和北面也都是。堆叠着的燃烧着的尸体如同薪柴。她们的血一定也是红的,红得像火焰的影子。火焰的峭壁在远处平地而起,几乎刺痛她的双眼。白鸟知道最后的台词。钟声已然鸣响,舞台催促她投降。平氏诸大将阵亡者甚众,残军不得不逃往港口,乘船远渡。历史如此,剧目亦然,她不可能再做任何改变。唯一仅剩的慈悲,就是给予她尊严的死。
可是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她还想要继续战斗下去。不是为了留在舞台上,而是为了——
“太晚了。”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万里天见震空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自熊熊燃烧的天空斩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再有幽灵的呓语,也不再有燃烧的爆鸣。包围她躯体的湖水也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仅剩幽微而深重的冰冷。纽扣应声而落,滚了几圈后终于斜靠着地面停住。倒在地上的人忽然说:“斩下我的首级。”
“渊上同学?”正在起身的流人一怔。这确实是平敦盛最后的台词,但,演出已经结束了,闪耀已经被夺走,胜负也再无争议。就连流人自己,也换成了平时面对同学时的口吻。
“……只是狂言而已。”
白鸟遮住眼睛,无言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