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以观
评论:随意
——
医生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都是些乱七八糟什么人的声音。
“先生,您知道的,现在只能申请芯片更换了。”
医生的话勉强从讲个不停的人群里穿出来,他神情带着些难以形容的忧虑和浮躁。
“啊,是的。”我附和着。
芯片更换需要资格评估,还要经过一系列随机测试,整个过程繁琐而富有意义,大家都知道的——通过的人可以在使用期限结束后拥有新芯片。
我填了申请表,十几份表格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上签字,期间那群人依然说个不停。
“好的先生,您可以回去了。”医生慢条斯理的把资料收进抽屉,我无端猜测他对进行人工服务咨询不是很熟练,毕竟他其实可以当面提交资料,不必调取身份码,效率更高,或者他可以不用努力去学习社会服务系统培训规范里那种“对患者处境表达关怀”的表情。
“我能问一个问题么,”我坐在椅子上没动,“他们到底在讲什么?”
我没能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医生说这属于使用期限临近的体征,不过这种情况比较罕见,在手册的补充条款里被称作间接性杂音干扰。但罕见没有带来更换申请的便利,甚至影响我最后一段时光里独自喝茶的快乐。
喝茶,奢侈行为。茶叶,奢侈品。
事实上,所有和时间息息相关的一切,都被圈定为奢侈品,例如喋喋不休的人忽然沉默,例如花费一整个下午去无所事事。而我这群未曾谋面声音也听不清的朋友使我获得这样的奢侈。
我拥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像乞丐忽然拥有大把金币,满怀欣喜又惶惶不安。
我去看茶壶上蒸腾的烟,烟是轻的,没有重量没有力量的消弥,但在空荡的屋子里发出剧烈的嗡鸣。
我抬头去看夜里城市的幕布,将积分用来兑换会发出尖叫声的画框,两分钟内购买了十几副价格不同的耳塞,这毫无帮助,那群人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任是什么新产品也没用,我很快放弃了。
评估员进入居所时,我还在按照教程学泡茶。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对你申请芯片更换的必要性做评价。”评估员自说自话放自己的东西,被压到的画框也跟着大声尖叫,他心情不佳,毕竟谁想面对使用期限临近的家伙,“也不知道系统怎么分配任务的,这种事派个记录仪来不就行了。”
是啊,记录仪用不着我问他想不想喝茶。
照理说社会服务系统不会发布效率低下的指令,可新摆好的洗漱用品和客厅里的行李,以及评估员不太美丽的表情无一不在提醒着,不管社会服务系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了。
首先这种改变体现在行程安排上。
评估员坐在沙发上皱着眉:“你说你要去做什么?”
“呃,去闲逛?去散步?随便怎么说吧。”
在城市交通,空间技术和物流行业迅速发展的今天,步行到达目的地已经是极罕见的事了,不过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个什么什么运动复兴组织闹的沸沸扬扬……街上没有什么人,当然,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地,而评估员的目的是跟着我。
他似乎在说什么,但是我听不见。
因为那群人同时也在我耳边说个不停,你知道的,在一个嘈杂的环境里想要听清很困难。我只好点头表达自己廉价的赞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赞同总是没错的。
不远的地方有个家用保姆在跑步,或者说有个家用保姆用滚轮在大街上前进。
“嗨。”家用保姆的语音系统有待升级,这一声招呼尖锐而响亮,甚至让我耳边无时不在的人群都暂时安静。
我对他挥手,评估员将审视的眼神从我放在了家用保姆的身上:“你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家用保姆的通行区。”
“主人希望A7能出来活动活动。”
或许,人们不应该对一个使用滚轮行进的机器所能具备的语音系统抱有太大的希望,家用保姆的声调越来越尖。
“好吧,”评估员似乎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又说,“好吧。你的主人为什么让你活动活动。”
家用保姆发出一段运行不畅的声音,然后重复回答:“因为主人希望A7出来活动活动。”
“啊,所以你的主人…算了,我和一个淘汰货说什么。”
三代家用机,确实是老古董了。
我和评估员朝与家用保姆相反的地方走。评估员单方面结束了这次交谈,还用个人终端投诉私人物品侵占公共交通。
“好了,你出来究竟要做什么?”评估员对不必要且不在行程计划内的出门活动似乎并不满意。
我看着路边被整齐修剪的草坪,清洁机器反复拭擦的栏杆,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出门只是一种忽然发生的冲动,这些带显示器的智能设备比我体面多了,说不定能回答些更有用的。
不知道说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沉默,沉默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拒绝问题。
我拒绝问题,向前走。
前面有一些有趣的东西,在过去的人类活动中被称之为墓地,现在则是墓地的标本。
代表着死亡和往生的地方也同样会死亡,现在销毁处可以解决使用期限结束后的问题,已经没有什么人会将骨头埋在土里,那些遥远的,将身躯投入火与水的仪式,将死亡献给天空或是土地的情思自然也无从考证,不被允许,也没有必要。这片土地里住着几位无名氏,因其生活年代太过久远,我不能知晓他们的姓名。
墓地边开满了白玫瑰,据说这是表达尊敬和思念的花。
“你看,新朋友。”
回家的路上,评估员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了我很久,似乎在手册上写了些不利于更换的评价。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们都不太愉快,但在换个记录仪来作评估测评的观点方面达成了高度一致。奇怪的是城市服务系统驳回我们一起提交的申请,并且回复两份通知让我们保持现状。
并不容易,如果有人在耳边不断的讲话,是很难不狂躁的,尤其是我听不清他们讲什么。作为一个普通人,狂躁情绪显然不利于我的人际交往,我和评估员只能抱着“撑过这段时间就结束了”的美好愿望保持共同生活,他还是不肯喝茶,我也不愿意挪动画框位置。
使用期限越来越近,他们的声音,我是说那些医生所谓杂音,也更加尖锐,几乎快同每天出门遇到的家用保姆声调一致。
今天“保持现状”的我和评估员出门,依然和家用保姆相向,A7的语音系统现在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们也同样并没有和A7多做交流。
无名氏先生那里围着一圈人,穿着学校的制服,我向站在外围西装革履的男人打招呼:“先生,这里风景真不错。”
“是啊,扩展必修的好地方。”他似乎是名教师,拍拍手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力“我们已经了解了丧葬过程,现在有什么问题?”
穿着制服的孩子们从投影上移开目光。
“为什么那时候人们有那么多繁琐的仪式去举行葬礼?”有人这样问。
“那是因为…”
后面的回答我没去听,我几天以来并没有注意到墓地旁边有个触发式的投影,投影会告诉我无名氏们其实分别叫做艾伦,席麦森或者其他的名字,影像爽朗的大笑,还会介绍已经被放进博物馆的丧葬习俗。
他们忽然间如此清晰,因而越发模糊起来。
于是我只能仓皇带着脑袋里越发大声的议论逃离这个教学现场,越过还在用滚轮沿着公共道路“活动”的家用保姆。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我回头的时候,看见A7的零件散落一地,清洁工具维修车——那位依照程序设定每周运行为街面进行养护的专业设备已经碾过这堆老旧破烂,向前开过去了。清洁机器随后赶来,迅速打扫掉痕迹。
理所应当的,芯片更换申请没有通过。
使用期限结束的那天,我去销毁处,里面看不见什么,只能透过窗户看见这座城市虚弱的黄昏。
最后一天,我依然不知道耳边的人们所讲述的内容,他们总是太模糊,有时又太遥远,但他们应该也不会停下。
即使结束,或者死亡。
对于死亡的畏惧很多时候来自于未知,但在这篇文章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假设:如果每个人知道自己的死亡期限,那么关于死亡的定义又会演变成什么?在这个未来故事的背景里,首先可以看到“死亡”这个概念的消解,附加在其上的情感意义似乎都消散了,死亡变成了冰冷机械的“使用期限”,主人公在这个期限到达之前生病,获得了休假的权利,然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思考自己走向消亡的过程,“茶”和“墓地”这两个前时代的概念暗示了主人公心里某些关于“死亡”的潜意识的复苏,但他仍未感到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地走向了结束。
“评估员”这个角色的意义稍微有些模糊,似乎只是代表了那个时代一种更普遍的对于死亡的看法,和主人公作为对照组,但评估员在故事的结尾非常仓促地消失了,仿佛没有出现过,这个处理让我感觉有些遗憾。
未来世界有自己的田园牧歌。主角要被销毁了,那么,他的幻听,是导致销毁的主因,还是主因的附加产物,又或者二者独立呢?主角没有通过审核,也难怪,ta被动又封闭,身上没有活下去的热情。ta提交审核,感觉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ta喜欢喝茶,似乎对老旧机器人的损坏心有感触,但是这些并没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