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阿氪
评论:随意
不是特别完整,两个月没写水平下滑很严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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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童臭,栗童臭,
栗童傍着个小舅舅。
爹爹在工地搬砖走,
栗童带回个红勾勾。
爹爹给栗童买糖吃,
哈哈!
栗童的糖被抢走喽……
过去的故事
歌谣是不说谎的,不过这首倒是个意外。它被专门讽刺粟家大坝子村里粟家的少爷——栗童。至于歌谣后头的真实性,倒也有待商榷。不过这是闲人干的事。
粟家,那在两百年前就是王法的象征。这大坝子村里,南山北水,这片小村就这么着正被大山林吊在半空中。天高皇帝远,就是十道金令牌还没有一场春雨和他粟家的一纸府令来得实在。那粟家的老爷绝少迈出过大门,却见着各式各样捧着金银饰物,山珍海味的人往里挤,连带着那西街口修门槛的张家富了三代,因为门槛没三天就得垫一回。一来二去一百年,山上的树木都被砍秃了一半,索性全被粟家拿来建府盖园修猎场。大坝子村里的村民,还专门地给粟府刻了个“山中紫禁”的匾。合着是一粒芝麻吃成个西瓜,他粟家索性屯起兵来,有多少?五百,大坝子村就是他的疆域,冠上了他“粟家”的大名。结果可倒好,没引来皇上的天兵,也没招来叽里咕噜说鸟语的罗刹人,反倒等来了一队穿着狗皮黄衣的日伪军,那粟家高高的炮楼上,也就不得不扬起那太阳旗,一扬就扬了好几年。
好容易是去了白的,换了红的,那粟家里被伪军打瘸了腿的老爷,看来是看见了些希望,没想到那“红军”愣是软硬不吃,坚持要打地主。那一代老爷心里惶惶地不安着过了快十年,临死前还念叨着钱呀钱呀园呀园呀。念叨有啥用呢?那什么“共产主义”,不知给村里的年轻人下了什么药,原本服服帖帖安安顺顺的他们突然就嚷嚷着要反地主,反什么封建制度。这下好了,园子没了,田地分了,粟家那“三殿一半园”给他分得就剩一间侧屋,羞得粟璧山拿头咣咣往墙上撞,这粟璧山就是粟童的太爷爷。粟童的爷爷就更不堪,本就是个老来子,才过而立之年赶好碰上外面闹运动,他家的“光荣历史”,就免不得被翻出来批斗一番,说成“现行反革命”。原本就变成了平头老百姓,又擦头削了一层。到了他爸这,粟家住的屋,赶好是原本粟府的佣人屋,原来的佣人齐老三的后代,居然发了财,买回了原来的正大殿。他父亲愧对祖宗,过祠堂都得拿提个箩筐罩脸,只好进城。说来巧,进城在那个年代刚好又成了个潮流,他爸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做农民工里最基本的活——工地里搬砖,粟童的妈就和他闹。你说这粟童可怜不可怜,他爸妈离婚都没说一声,连他爸都不知道,他妈居然就偷偷的和外头一王老五跑了。粟家从此在大坝子村里成了个笑话,还是真正“均贫富,等贵贱”的笑话。啥意思?就是村里的奶孩子——王剁板、刘麦子、二鼻涕等等,把唾沫星子吐到他粟家老家主脸上,他屁都不敢给你放一个,还得把另半边脸伸给你。粟家的身份就这样离奇巧合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就轮到粟童卑贱了。
春
年关刚过,村东头赵跛腿掌柜的茶楼,还没把墙上的红纸撕下来。楼里的堂师学徒,和着呼出的水汽搓手,静静的,没什么话好说。第一批食客刚来,也没什么话好说。自己寻张乌木椅子,喝茶。茶碗上叮叮当当,老炉子劈劈啪啪,春风里呼呼啦啦,带着门楼上两盏纸糊的大灯笼扑喇扑喇地飘,正是蜡烛不必熄的时候。
赵跛腿没有忙事,眯着眼望着巷口,老秀才平常,早坐正桌上喝茶了。今天不知是不是又喝酒喝多迷糊了,居然现在还没来。
没成想,一小子没头没脑冲过来,差点儿把门口的几个散台撞翻。赵跛腿看他一副急忙样子,还以为是刘麦子又迟到了。这家伙套着肥大的蓝外套,一阵风划过去,简直叫人以为他在飞跑,令赵跛腿看不清脸。但他赵跛腿有个规矩,大坝子村里人不消说也知道——他每天必是自己摆茶楼外的散台,教喝茶吃饭的食客们落个便利。而挺着拐棍走路弯腰,尚且困难;过了身强力壮的年纪,又一身的伤病,摆个桌都难如升天。这一碰,桌椅横翻,他赵跛腿干了半天打水漂?况且,赵跛腿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桀,哪里受过这种气?刚想拿拐棍抽这家伙一顿,定眼了一看,嚯!这不正是他粟家少爷吗?
“咋,粟少爷,您今个大驾光临啊?”赵跛腿故意笑嘻嘻地摆出一副献媚样子,“满汉全席,咱小茶馆,做不出,十道大菜够不够招待?”
栗童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踢倒了两三把椅子也不理,一副不把大坝子村捅个贯穿不罢休的势态。
“老子不去!”二十分钟前,栗童死死抱着大门口雕漆刻纹的大柱子,回过头对粟家老太太大吼着充了回老子,老太太足愣了两秒,又抄起扫把杆狠狠地往栗童身上抽去。
老太太眼里,一向好好的孙子,到了开学居然像撵猪进了屠场,那个哭,那个喊,倒正像是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吊在头上。奇了怪了,他栗童,正是大坝子村里少有的读书成了家的孩子。刘麦子、王剁板这些鼻涕虫,跟着老秀才学两个字,都像是揭锅时多抢了两碗饭,腰杆都直三分。可栗童天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出了大山进学,却像见了瘟神样,叫老太太打也不走,劝也不走,气得栗童的爷爷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倒气,把个老烟锅在地上敲得当当响。
大早上的闹了一回,老两口已不想再吃早饭。老家主把烟锅一磕,碰出一手灰来,随手一洒便往外走去。
“你出去做甚?”老太太白着眼,絮絮叨叨不知道嘟囔些啥。“你看你管的好孙!整天的跑野,不做个正事!”
“少废话!”老家主梗着脖子拦开老太太,“他娘的,起个床都不安生!我散去跛腿那头喝会茶歇歇,他爱跑哪跑哪,我今儿着还就不依了!奶奶的,没大没小!”
老太太也就不再劝,只是坐在门槛上继续没头没尾地聒。太阳从东头刚刚升起来,其他的男女老少,还享受着年关刚过那点闲暇,于是从大门出来时,总都带着一半戏谑、一半可怜的眼神,看着门口一副要死要活模样的老太太。
但是在栗童那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老太太揍他,赵跛腿讽他,他是一点生气的意味都没有,甚至连要生气这种事情都快要忘记了。他只是胸中带着口气往前走着,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往村后那广阔的田地走去。这么走下去,或许能去邻村,或许到了一半他就得累得在田垄里喘气——那一程路可不咋近!但栗童也不打算管下去。他走到垄上,纯粹是好向着田野另一边远望过去,好看到那个讨厌的班车什么时候开到。如果他幸运,在村子里那帮老家伙找到他之前能够继续走下去,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躲过那班车;而如果他能躲过那班车,他仿佛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向班主任(恶童们喜欢直接叫他老王)解释他的旷课,或是逃课。即使班主任压根不打算听栗童说什么,他更宁愿想象,班上好像从来就没这号人过。
老王并不是什么讨人厌的人,正相反,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大多数都是温文尔雅的正派人士)都希望自己压根和他没扯上过关系。你看看他!校服的外套很明显是大了,而且粘着沙土,几乎被污染成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灰色,像是从二手回收店里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堆里挖出来的样子。脸上也显得黑乎乎的,像是从来没好好洗过脸。裤子也大了一码,靠尽职尽责的松紧带捆在栗童的腰上,否则就要立刻罢工。裤腿松松垮垮地拖在后跟底下,踩了他也不管。鞋呢,甭管是什么颜色,总之现在是灰的。不嫌弃这幅外表的人离得稍近了一点,总觉得自己好像要闻到一股臭味。其实不一定有,但是谁在乎?脏污就是形容栗童最好的词语,甚至讲到现在,还只是在他的外表上弯弯绕绕,他那恶劣的、卑贱的、倔强的、不通人情的、总带着股怒气的性格,甚至还一句话没说。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不讨人喜欢,也很清楚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他也乐于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你看他现在还在田垄上带着气走着,公路和河流陪伴着他,向前不断地延伸着。他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直到大坝子村成为一个小小的点,邻村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点。他在一个字面意义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感到累了,于是直接在田垄的边缘坐下,身旁是茂盛的狗尾巴草,面前是灰黄的土地。过了不久,感到疲劳,他就敢直接在田地上睡着,也不管地面到底算不算是干净,这是他的命。
栗童昨晚上没能睡好,那一觉睡得真叫一个痛快。吵醒他的是一股笑声,刚开始还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那会他闭着眼睛,想着为啥光线照过来的强度不太对,是不是天阴了要下雨,为啥地面像在摇晃,是不是要地震。周围的笑声他全当在做梦,怀疑对光线和地面的疑惑也是梦的一部分。但是事实不是栗童想得这样好,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而且愈来愈大,直到吵得栗童睡不着觉。于是栗童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见满眼的棕黄色,于是伸出手来挣扎,终于撕扯开那片棕黄色。于是他发现自己在班车上,刚从麻袋里逃出来。
栗童不喜欢上学。他讨厌老王、同学、课桌、书本、上课铃、下课铃、教室、厕所、操场、大门、班车、车站到校门口那条街、街上的两元店、两元店门口的喇叭、“清仓大甩卖”的叫卖、街旁的那条小巷,反正他没喜欢过任何东西。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地方离他爸的工地很近,不想回大坝子村他总有一个地方去,而这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极其的……廉价。这是他唯一能想起来最能展现他的文化的词语,因为他也讨厌自己和自己作为学生的文化人身份。
麻袋那事不知道是哪个老头的杰作,栗童下车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带着这个袋子,于是他感到街上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但不知道上哪去扔掉这个滑稽的袋子。他就这么把这玩意带到了学校,因为他也说不出自己为啥应该把这个袋子随便扔掉而感到心安理得。于是全班人都看见了这个袋子,哄堂大笑。栗童就因为这种理由被老王命令站了两节课,这也怪不了老王——谁让他扰乱了整个班的早自习呢?
不过栗童站着还是坐着,对其他人一点影响也没有,上课照上,下课照下。栗童那同学们总喜欢聚成一团在下课时去厕所,栗童就永远一个人。他去厕所倒也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不是透透气或者说说话。今天不是什么幸运日,栗童的日常仍旧雷打不动,于是他照旧去厕所,和另外几个人就不期而遇。老大今年初三了,栗童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叫他老大,有时甚至得意,因为好像这样他身边剩下那几个就不配拥有姓名。唯有这个老大他格外害怕,最简单当然是因为他壮实,复杂点就不过是随众——当时这初中就没几个不害怕他。“没几个”在某天下午在某个小巷里被老大拿扫把棍改的长棍打得找不着北,钱被掏了拿去给他上网吧。栗童知晓他的恶,故意地就找了最角落的地方,低着头上厕所,看着面前被踩得遍布鞋印的瓷砖。唯一不知晓的就是他那天哪来的兴致非得站他旁边。
“哟。”老大拿一种极其轻佻的语气挑了个话头,栗童老觉得他好像在对着墙说话。
“我最近缺钱……”栗童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只想找个机会把裤子一提就往外跑。
“我最近也缺钱。”栗童感到老大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今儿个晚上帮你好兄弟个忙呗?”
栗童不敢说话,他听到老大在旁边大声地骂了句脏话。
“你他妈聋了?”
别误会了,这和那句脏话并不是同一句,栗童倒觉得老大今天心情还挺好,估计这两天的确还有其他人给他送钱。他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于是他从自己左边肩膀感受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接下来就感到自己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其他人鞋印的脏水浸透了外衣薄薄的布料。于是老大继续对着栗童骂了句和他妈有关的脏话。不过栗童觉得挺无所谓,如果他那句话把妈换成爸,恐怕他真要爬起来拼命;不过骂的是他妈,那还没事。
栗童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会发现自己好像没了从厕所之后的记忆,在那之后就是他放学之后走过那条曾见证了“没几个”的鲜血的小巷,看见老大已经在那里头等候多时了。于是他身上那点可怜的钱被抢了个空,而且被打了一顿,谁让他在帮自己好兄弟的忙时显得如此犹豫,如此没有兄弟义气呢?
栗童最后绕远路去了一趟工地找自己的爹,一半是因为没钱吃不了晚饭,另一半是因为没钱坐不了车。路上他想了半天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一身的伤,但终究选了不解释,找了个摔跤的借口搪塞回去。毕竟对栗童来说,这才是他和他爸的常态。这也是他要钱的时候为什么多要了点,住工地宿舍,恐怕早晚要露馅。再者,要是他明天撞了大运,不得不再次坐车过来,那身上总有点东西,免得被打得比今天还惨。
其实大多数日子里,栗童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所谓“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可能性。栗童最终还是坐上了回去的车。他又要面对老家主、老太太、赵跛腿、刘麦子、王剁板,他同样讨厌这一切,于是他在车上估计自己又要怀着那样的一股无名怒气结束这一天。又能怎样呢,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说不准,但他的想法不骗他:下车看见了老秀才时,他真打算把气往他身上撒。倒不是要像老大那样拳打脚踢,他只想有人知道自己那股气。外人把这叫撒娇,他可分不清。老秀才住邻村,可天天来到大坝子村,去周围唯一的小学教附近的小孩。栗童见到他心跳得剧烈,因为唯有老秀才他把握不住。当初他妈跑了,整个大坝子村都瞧不起他爸,觉得他没本事。周围的小孩也欺侮栗童,恐怕从那时他就觉得被欺负是个理所应当。可老秀才仍然日日从邻村来,日日去教栗童,甚至比其他孩子还上心,让栗童发了奋,这才考出了大坝子村。栗童眼里头,这人真是个圣人,可就是个圣人他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粟童,咋上学上出一身伤回来?”
栗童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光是叫他本名而不用“栗童”这个颇有戏谑意味的绰号,就让栗童感到手忙脚乱。更别说后面跟着的问题,竟然是用了十分关怀的态度说出来,栗童更感到一阵害羞。他站在站牌那里搜刮了半天自己的大脑,拼凑了半天,只是极其小声说了一句“不要你管”,大概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老秀才已经不能再被叫做“秀才”,佝偻得已经需要拐杖才好站着了,因为晚年而好酒,眼眶总显得有些肿大,可眼睛里总有锐利的光射出来。栗童在小学课堂上见识过这种眼神,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被看透得一清二楚,所以只是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作反驳。
“打小学你就不说话,可我清楚你。你是不是在学校里头被欺负了?”
栗童更不好回答,只是低着头沉默着,连“不要你管”的说法都忘记了。老秀才清楚这和说是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从口袋里搜出一卷纸币,靠在拐杖上数着,最后抽出两张递给了栗童。栗童知道老秀才的那点怪癖,天天宁愿从邻村走过来都要省点小钱去买酒。想到这点钱说不定就是他什么时候的酒钱,他实在是不敢收。老秀才伸过来的手就这么被他推回去。
“你拿着!”老秀才再把栗童的手推回来,“被欺负了,不管,再被欺负,这学还上不上了?”
“你懂个屁。”
这下完蛋了,栗童原本小声说给自己的话,就要被老秀才听到。栗童登时又羞又怕,钱也没拿就往村里逃去。若是在四五年前,他刚刚认识老秀才(那时还没有“老”字),他肯定有千万种可能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抓回来。可现在秀才已经是个老人,他又是个年轻小伙,于是逃之前他下意识回过头来,只看见老秀才站在原地深深地叹息。
栗童最后还是买了药,只不过靠他爸给他的钱,去了车费和占了大头的“意外险”(老大每天都得去那小巷,意外只取决于谁先过去),他也就只剩下买点红药水的钱。药店的老板也照例问他“咋一身伤回来”,但听起来总是刺耳。村里似乎达成了这样的一个共识:小孩若是带伤归来,只有可能是疯玩摔着了或者打架打的,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栗童这回可以理直气壮地用上“不要你管”和“你懂个屁”的法宝,而不需要考虑后果的问题。反正他们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恶童。有本事你就别把药卖给我!
可睡觉之前他想起老秀才。他搞不懂老秀才为什么那样晚了还不回家,因为按常理他们绝无见面的可能。那股气不仅没有发泄,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恶语讲得不对。老太太总是要聒的,在她洗着他那套被脏水濡湿了又干的衣服时就更是如此。老家主照样不想和他讲话,天一暗就去屋里头躺着了。栗童不管这些,却总觉得对不起老秀才。不过栗童总是有本事在第二天把一切忘掉。这是他的命,和大坝子村与学校形成了精妙的统一关系。
日子一天天的就要这么过去,栗童也充分发挥了他爹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身立命的本事,于是过去了的一天天,他也不怎么注意,也没什么独特的日子让他去关注。
所以后来栗童总是尽全力地为某天找出一些独特的意味。比如说某天下了大雨,他看着内涝的街道想着从未见过的大海应该有的洪涛;比如说某天那条街的两元店没有开门,于是那条街就不会响彻“清仓大甩卖”的喇叭声,他讨厌的事情就少了两件;比如说那天他刚好手里只有车钱而没有“意外险”,于是被老大和剩下那些人一顿好打。被揍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个硬币,生怕老大有那个本事把他的手也一起掰开。可老大的武德终究让他没有只是抢钱,而是想办法磨练打架的技术。于是栗童倒在那个小巷里,捂着肚子,全身上下黏黏腻腻,不知道是哪下整出血了还是地上有水打湿的。好在内涝是早上的事,而此时已经被排得差不太多,栗童至少剩下点运气,不至于泡在雨水里。他在小巷的坑坑洼洼中找到一个略高的地方,在地上倒着气,正好顺着自己脚边的方向看见巷子外人们的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他不知道周楼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如他那时也不知道周楼生竟叫这么个名字。当时他正从那种接近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开来,从地上坐起来,抬头四顾,才发现老大之流早就没了踪影,大概是找其他倒霉蛋去了。小巷的尽头只有一个陌生的身影,看起来像一个女孩,直到她走近了,他才看到她身上的校服,于是在那抹蓝色里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高中放学的时间,那时天色已经很暗。
那个女孩走到栗童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栗童再一次感受到在老秀才面前的那种窘迫。尤其是,这让他感到一阵愤怒,好像自己被打到了地上,是一件十分值得羞愧的事情。于是他带着这种愤怒,一把把女孩的手拍开,却在双手相触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孩手心的一种温暖。
女孩似乎没什么话好说,转身走出了小巷,对于栗童来说,今天就又和其他日子没有任何区别,直到他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早就被雨水打成了泥水),准备将日子重新进行下去时……
那个女孩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创可贴、棉签和黄药水。像是中间有一种无形的遮蔽,她并不走到栗童身边,而是在他的附近站定了,将药物放在了一片较干的地上,放在因为傍晚最后的光而显得一片铅白的水坑旁边。栗童在拿起那些东西的时候听到一声“谢谢”,在气息通过自己的喉管时感受到一阵刺痛。仿佛从自己嘴里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有棱有角的硬物。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也轻轻的。“你也坐车吗?”
“坐。”
栗童原本又想用起“关你啥事”的法宝,可看见了这个女孩,总感觉她的身上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只是站在那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自己看见她时,总像是看见了老秀才那个深深叹气的剪影。
前往车站的那段路上,两个人都只感受到一种尴尬的沉默。栗童习惯了走在后面,可周楼生总喜欢并排走着,于是栗童就尴尬地拖在周楼生的左后方。从后面往前看,可以看见她扎成马尾的头发,以及从耳朵那里向前看见的眼镜一角。而周楼生的侧脸,让他感受到了……美。但是那忧伤的面容只是让栗童感受到自惭形秽,仿佛自己第一次这么觉得。
周楼生已经坐到了等车的长椅上。她轻拍了一下身边的位置,于是栗童坐到她身边,双手托腮,手肘撑在大腿上,深深地将腰弯向大地。
“我叫周楼生。”周楼生看着公路的另一边,这时候小城已经接近沉寂,只是时不时有一辆汽车飞掠而过。“你叫什么?”
“粟童,可是大家都叫我栗童。”粟童也随着周楼生的视角看向另一边,周楼生只是微微点点头,可栗童总觉得她好像笑了一下。“为什么呢?”
“不……不关你的事。”
栗童的法宝好像失效了。似乎叫做“礼貌”是刚刚好,栗童无论对着其他人是多么顽劣,绝不敢对一个同龄的女性口出狂言。栗童也不知道如果周楼生继续问下去会怎么样,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会现在才坐车?谁欺负你吗?”
“又能怎样呢?”
周楼生不说话,直到班车开来。
已经是末班车了,从车窗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周围的村落在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来到公路的两边,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周楼生把脑袋靠在车窗旁,随着班车的摇动轻轻晃动着。栗童最后看见她,是在自己下车时,那时她仍在车上,要一路地向前。
“以后你能等我坐车吗?”
栗童正准备下车,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一个人走夜路,总让人很害怕。”
栗童后来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当时就答应了呢?或许是这个年纪总有一些逞英雄的做派吧。栗童并不在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早点和晚点坐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回到家时他把老太太与老家主吓了一跳,他们早以为他待在工地不回来了。
在那个晚上,栗童梦见老树开花。
TBC
哎呀在时代背景下被颠倒了身份的孩子面对本不该是自己承受的恶意时,心里该受了多大的磨难啊,让我想起来草房子中杜小康。最后的小同学出场和老树开花的结尾也让人感到了一丝希望的萌芽。我们总是愿意看人物即使在低谷也要挣扎向阳光的故事,这次也不例外,总之是喜欢喜欢喜欢………
这回尝试了一下没怎么用过的风格,一方面是不熟悉另一方面是不熟练,还是有很多不太满意的地方。感谢星云老师喜欢!这篇很早就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大纲,周楼生和粟童之后也还会有一些故事,我希望粟童最后可以从这种恶意中脱身出来。敬请期待!
好诶好诶尝试新风格是好事啊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