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3【祈祷】
作者:【十一招】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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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前提示:本作品背景存在克苏鲁神话相关,背景涉及部分coctrpg模组,可能存在关于《小瓢虫快回家》《奈亚拉托提普的面具》的重要剧透。请有计划游玩模组的读者谨慎观看。运用规则存在COC7th及其拓展绿色三角洲(DG)。即使不知道也可放心观看。
以上可以接受,那么。
——正文——
胡利安·卡斯特罗向前台护士出示了自己的申请证明,对方确认无误后,给了他一张电梯卡。
“617室。”
看望精神病患者需要的检查不比过海关少,确认没有违禁物品后。医生为他打开了617的门。
房间里的男人抱膝坐在床上,看向门口的动作显得十分迟缓,他有着和胡利安相似的五官,如出一辙的雀斑和比他稍浅,近似于橙红的半长发,夹杂着银丝。
“下午好,丁满舅舅。”胡利安把切好的水果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丁满·艾勒斯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透过额前散乱的发丝盯着他。
“特里克舅舅本来准备和我一起来的,但是他接到了临时……有事,所以只能我来看你了。”胡利安解释道,“正好明天是周末,到时候卡珊会和他一块来——还记得她吗?”
丁满紧绷的神情略微放松,他抿唇低声道,“索菲娅的女儿……”
“是的。她剪了短发,看上去就像妈妈年轻时一样。”
丁满的微笑转瞬即逝,他拨开遮眼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因为血丝而显得有些浑浊。
胡利安已经习以为常,打开果切叉起一块在他面前吃下去,让他确认食物的安全。
这一套动作已经成了他们所有人和丁满相处的必要流程,可这也仅仅只是不会增加他的紧张情绪而已。
因为没人知道他在恐惧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胡利安遥远的童年里,母亲还没有离世的时候,他这位舅舅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最近几次跨国的行动占据了大部分精力,胡利安偶尔感到他和这位舅舅在某些程度上的共情。至少在危机方面,他确实狠狠体会了一把无处不在的窥伺和威胁。即使这代价是沉重的,浓浓雾霭之中同伴倒在地上,在伦敦那古老的小巷里,一个人倒下的声音甚至传不出去……
“害怕?”丁满突然开口道,他的视线从不离开任何一个能够在他面前自由行动的活物。
“什么?”胡利安惊讶于丁满居然会主动开启话题。刚来这时他甚至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被新来的护工当成了哑巴。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丁满的口吻不同以往,突然间像是被纳入了他的秘密基地,胡利安意识到这可能是仅有的,能够窥探舅舅那不为人知的过去的机会。
BAU的侧写师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工作状态。与众人认知相反,理解精神病人的想法实际上很容易,他们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掩盖真实。只是他们了解的真相与世人认为的有些出入。
而此刻,胡利安已经深刻体会到,障目之叶被轻而易举地掀下,丁满的神情是多么熟悉——在这个世界上,无知是一种天赐的仁慈,禁忌的知识召来的只有接踵而至的厄运。拯救全人类?只不过是和奈……只不过是祂的信徒对抗,就已经付出了沉重的牺牲——在丁满主动开口这一刻之前,他看自己的眼神就是胡利安在结束每次危险得以喘息片刻之后,看向那些幸运的无知之人的眼神啊!
“你也是……”他惊诧道。
丁满伸手抵住了他的唇,“嘘。别说,隔墙有耳。你我都知道,比起黑影内的未知,藏于阳光下的伪装者更加危险。防范那些存在,更要防范自我堕落的同类。”
他甚至和自己的主治医师都没说过这么完整的语句,毕竟医者难自医,这里的精神科医生拿这个曾经也对精神疾病颇有研究,还对他们毫无信任的军医没一点儿办法。
胡利安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侧写师,这可能也是自己的结局。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刻意地不去思考无光的未来。专注于现在,胡利安想,不知道舅舅经历的和自己正对抗的有多少重合,也许他会有什么能帮上现在的忙……
“丁满舅舅,你……对那些东西,了解多少?”下定了决心,胡利安开口道,“请放心,这里很安全,相信我的经验,我保证这里不会有人偷听的。”
丁满嗤笑,“我才不会犯傻呢。”
“噢……”胡利安尴尬地握住自己的手,“可是……”
但这个警觉如狐獴般的男人又眨眨眼打断他的解释,“但是我愿意信你,胡利安,我的孩子。”
十多年了,自母亲过世后,胡利安终于又一次看见舅舅朝自己伸出手,他看见他熟悉的舅舅,那个不曾变化的灵魂,即使躯壳破败不堪,精神千疮百孔,还在朝他微笑。
胡利安想起很多年前,一个白天,好像是特里克——或者外公,和丁满爆发了比火山喷发更可怕的争执,起因早已忘却,他只记得结局是指责、怒吼和救护车的鸣笛:外公的哮喘发作,特里克舅舅不得不停止和丁满的争吵,一起去往医院。
胡利安的妈妈犹豫了片刻,选择了自己的长兄而不是丁满,她关上房门之前叫来了小小的胡利安,请求他“去看看你的舅舅吧,记得告诉他,我们不怪他。”
于是胡利安走上楼梯,推开舅舅虚掩的房门。屋里没有开灯,厚实的窗帘阻挡了阳光,丁满仰面躺在床上,唯一的光源是他嘴里快要燃尽的烟。
“舅舅,床上抽烟很容易着火的,危险。”小孩子总是想到哪是哪,胡利安也一样,母亲的话在脑子里只剩了半截,只记着要去够丁满嘴里的烟头。
那时丁满就像现在一样,披头散发,眼底满是血丝,看见胡利安靠近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坐起来,把烟头按灭自己手背上。
胡利安尖叫起来,好像用来灭烟的是自己的手一样,他飞扑上床抓住丁满的手吹开烟灰,眼泪要掉不掉的模样反而让丁满扯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我没事。”丁满摸了摸胡利安柔软的褐发,烟头被他随手扔到垃圾桶里,又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只是…算了。”
他避开小胡利安探究的目光,却没来得及避开男孩爬上他胸口的动作。
——湛蓝色本该是清澈的,本应如此。胡利安想。
“舅舅,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彼时的小胡利安还没有放弃。
丁满抬手遮住了小外甥的眼睛,“…人怎么敢直视太阳呢。”
很久后的一天,胡利安看向镜子才了然,太阳指的是自己这双明黄色的眼睛。
那时,胡利安只是轻轻顶了下他的手掌,紧靠在丁满身上。
男人身上还带着烟草的呛人气味,让孩子小声地咳了几下,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钻入丁满的怀里。
丁满大概是没注意到,只是环住胡利安,缓缓收紧,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紧抱着自己的布偶小熊——这个早已成年的男人此刻甚至比他怀中那真正的孩童更加无助。
“我不明白我该怎么办…胡利安,我也不想知道这些。为什么是我面对这一切……太沉重,太痛苦了。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已经是一团糟了——这就是代价吗?我明明想要保护大家…可我还把爸爸气成那样……”他喃喃着。
因为孩子不会懂尼古丁成瘾代表着逃避现实的渴望;更不会懂一个人在知道了那些文明社会无法触及的——不可名状的超自然恐怖后,其心中的万念俱灰,以及他预想家人因此遭难时的忧心忡忡。
或许现在的胡利安会懂吧。
但是那个7岁男孩只会伸手想要抹掉舅舅的泪水,就像母亲对自己一样,但他却发现舅舅没有哭,丁满只是……在诉说悲伤。
谁说极致的哀恸必须佐以眼泪?
小胡利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解,终于他想起了母亲的嘱托。但在此基础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发挥一些想象力。
“妈妈说不是你的问题,舅舅,我们都知道你遇到了坏事。但是妈妈说,家人遇到了困难,我们不该坐视不管。”他抱着丁满,“我们都会为你祈祷,祝福你,帮助你渡过难关。”
小胡利安很满意自己这段话,听上去如此具有说服力,像从厚重高深的典籍上引用的句子。尽管这是他自己编造的。
但舅舅只是抱紧了他,“谢谢你,胡利安。现在,请再多陪陪我吧……”
当天晚上,丁满从房间出来,带着因为睡了一下午而精神百倍的胡利安去了医院,外公没有大碍,当然也不会因此怪罪他的儿子。只有胡利安在病房里四处乱跑的景象让他头疼。
一切像是恢复了正常——丁满挺过了难关。
直到有一天,大家接到他在任务中负伤进入EICU抢救的消息。一周之后他顽强地从生死边缘爬回人间,却再也无法和人正常交流。最终因确诊被害妄想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住进了精神病院,直到今天。
丁满坚持不下去了。
而当年那个孩子也已长大成人,选择了为正义与真相而战。却在一次意外后被推着走上了拯救世界的荆棘之路,而他的敌人正是把丁满逼迫至此的真凶之一。
“我曾见过这景象,在噩梦里。”丁满的叹息随风飘散,“比起在隔壁床看见你之类的,这算是其中较好的展开了。我幻想着你们能永远避开这些,有我们这样的人就够了。但你比我想的更坚定,更大胆……他们就看中这个,总会找上门的。”
他不知道胡利安对自己所在那个神秘组织毫无概念,而胡利安更是将他的这番话理解成自己卷入意外的不幸。
“命运无常,舅舅,我是自愿的。”胡利安主动握住他的手,“就像你当初想要保护家人一样,我也是如此。”
丁满忧郁地注视着他,让人无端联想到深邃的海洋,“命运是有迹可循的,胡利安。25年前,我也是自愿的。”
两人同时沉默,这个话题对任何一方都过于沉重。许久之后丁满才主动开口,“胡利安…只是不想你也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有时候面对那些,你会觉得甚至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而这也可能变成奢望。”
胡利安点点头,他自走上这条路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但他也没预料到两个月之后这句话居然轻易地成真了,被轻而易举地从逝者的世界强行唤醒的同伴,不得不和他们一起重新对抗那曾经夺去他生命的恐怖。
现在,他只是继续询问舅舅曾经历的那些事件,期望能给他们所遭遇的困境一些破局之法。
对丁满,这并不容易,他身心上的沉疴宿疾即使十年还未治愈。有些时候只是想到那些,就让他呼吸困难甚至干咳。
胡利安甚至觉得,别问了吧,你这不是在折磨他吗?折磨一个本就创巨痛深的病人,对你真的有什么帮助吗?
但是丁满攥着他的衣领,倚靠在那曾经幼小的孩子,现在已是强健的成人的胸膛,湛蓝的眼睛里闪着从未有过的火光,或许胡利安只是见得少,毕竟舅舅曾是个军医,他远比自己想的要坚毅。
“你在担心我吗?别这么做,胡利安,我厌恶这些后遗症,它让我失去改变现实的力量。记住我告诉你的,你能够代替我去结束那些。”他的手很瘦,指关节突出,自手心到腕处有几道极淡的伤痕,这是几年前他病情最严重时,潜入后厨偷了一把餐刀自己划伤的。
当时,医生问他:“你为什么要自残?”
丁满回答:“这不是自残。”
“那这是什么?”
“……保持清醒的方法。”他说,“有那么多威胁尚未清除,我不能睡下。”
丁满整整五天没睡,医生开的安眠药都被他压在舌底偷偷吐掉。
为此,他被束缚带绑了接近四个月。
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胡利安拼命地记下舅舅说的每句话,谁也不知道他下次会不会遇到丁满口中的鱼头怪物、外星人甚至是假扮成人的邪神。再多一些,多一些——
丁满突然收声住嘴,松手后退回床头继续抱膝蹲坐着。胡利安迟钝地听见医生的脚步在走廊里回响,接着门被敲响了。
丁满的头发刚被他自己蹭得一团糟,发丝掩盖了那锐利的湛蓝。
镇定,调整你的表情,去开门。病人用口型暗示他——胡利安仅在三年前对他展示过一次自己的读唇技能,但显然丁满没有忘记。
胡利安打开门,主治医生走进来,按照惯例询问了丁满几个常规问题,诸如心情如何睡的怎样,丁满简略地一一回答。胡利安在一边旁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舅舅半是敷衍半是抵触。显然主治医生也明白,对上胡利安的眼神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询问结束,医生看了看表,对胡利安说,“您的探望时间也要到了,还要留在这吗?”
丁满侧身,显出一副抗拒的姿态。
于是胡利安摇头,“这没什么我的事了,我马上就走。”
在走出门前,胡利安回头看向丁满,那是医生视线的死角,丁满突然收起了敌意,露出狡黠的微笑,他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地传达着只有胡利安能懂的密语。
他说,“坚强下去,胡利安,我的孩子,我将永远为你祈祷。”
——end——
vol.232【白雪】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本篇是亡灵列车员工的小故事,和他们曾见的一个美丽的天使。
高亮叠甲:反战与和平是本系列唯一中心思想,救赎与治愈是本系列唯一主线。请勿与现实相关团体挂钩。
——正文——
“很高兴您做此决定。”火车说,“事实上,先声和运气经常忙不过来。”
“没事,火车。”希尔施回答,“就算非要感谢,那我也是被你打动的。”
火车回以一个微笑的眉眼,“感谢自己吧。”
希尔施在终点停留了几天,最终还是拒绝了天堂的邀请,他找上火车,提出自己也希望做一个亡灵向导的请求——于是就有了上面这段对话。
先声大力地揽住他揉了揉,“兄弟,我可真没看错你。”
很难想象此人来自沙皇时代。
运气对此没有意见,甚至非常自来熟地开始跟着希尔施问东问西。
“你们真的会把大卫之星做成项链或者手环之类的随身携带?”
“一部分会。”
“你的呢?”
“弄丢了。”希尔施回答,“我忘记是在哪个集中营搞不见的了。”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死亡与折磨好像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中平淡的水花。
他再也不会半夜中惊醒;不必再低下头避免变做血腥的消遣;更不必受灰暗未来的压迫。
于是自然而然地,病痛离开了轻盈的灵魂。
当他和火车聊起此事,这位依然戴着粘染煤灰的口罩的男人笑了,目光悠远地望着远处灰白的积云,不出意外将有一场大雪来临,“很高兴您能摆脱过往的痛苦。”
希尔施反应过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都缝上。他怎么忘了,火车的灵魂同生前一样伤痕累累。
但是他只是宽慰地拍拍希尔施的肩,“不用担心这个,我平时并不会受多少影响。您瞧,我既不用去铲煤也不用和先声一样走来走去巡逻。”
“抱歉,火车,我只是觉得……”希尔施开始谴责学生时代在修辞学课程上睡大觉的自己——怎么在此刻想不出话了?
他无比希望火车也能远离这些本该随着躯体死亡而消失的病症,但是心底他想,火车也许把这也视作赎罪的道路。
也许这就是古时那些,看着苦行的朝圣者的人心中所感吧。
“我大概能明白您所想的。”火车的笑容是淡淡的,“我从未自比于圣人。伤痛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我已经忘记没有它的曾经是什么样的了。”
他说,“这只是个坏习惯而已。”
希尔施一直以为他早已忘了战争发生之前的一切多么美好。可是当他脱离那个人间炼狱(自从他得知地狱真的存在,便改变了对那地方的称呼。)后,战前那些温暖而美好的回忆铺天盖地占据了大脑的每一丝空间——他在这无尽旅途看见冰雪、森林与各色灵魂,看着那些人走进终点。许久,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想不起窒息而死的感觉了。
也许,他想,这也是列车上的魔法之一。
“不!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先声听见他这话一下乐不可支地摇头,“这当然是魔法!只不过不是火车的魔法。更不是我的!”
(运气路过他们,“什么魔法?”
但争论中的两位没发现他,运气便摇摇头走了。)
“等等,什么?不是,我的意思是,有些自然而然的事就像……”
“更不是自然!”先声哈哈大笑,“是天使干的,他们称之为祝福,而且这种作风,我甚至能想到是谁的手笔。”
希尔施的大脑停转了。
火车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别那么夸张,明明是希尔施自己做到的。”
先声无可厚非地哼唧了一声,“不过是你也没分辨出来而已。”
“天使说过他们更喜欢人类自强的样子”
“这不代表他们不乐于助人了。”先声分辩道,“这样吧火车,送完这趟,就去北极?”
为什么一下子跳到北极了?希尔施不解。
“是他?”
“除了他谁有这个闲工夫。”
火车沉默。许久之后才叹气着回到驾驶室,先声自信满满地微笑,“火车答应了。”
希尔施并不质疑先声对火车那些细微动作的解读。他只是很困惑,“天使住在北极?他是怎么来我身边的?为什么我没有感觉?还有他为什么选我?我不是没去天堂吗……”
“你问题也太多了。”先声抬起手制止他,“让我慢慢来,首先,住在北极的天使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后面的问题我都不知道。”
希尔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个眼神做什么?”先声摊手,“我只是很擅长预测,又不是真的会预言,当然会有不知道的东西啊。再说我又不是他本人…本天使。”
“他到底是谁?”
“天使啊——哦你意思是名字吗?”先声反应过来了。“他叫:凛冬。”
希尔斯所知的任何一个神话里都不曾提过这个名字。
一天结束的很快,变成幽灵后,感官上时间莫名加速了许多,希尔施正在学着适应这种变化。
列车离开终点后,并没有直接开往下一个灵魂的所在地,而是一路向北。
直到他们到达那个冰雪覆盖的极夜之地。
希尔施从没来过这个地方,这与他的想象很不同。
列车前灯射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永夜之所里,只看见近处这反射了灯光而刺目的一片白雪。
火车最终停住了,希尔施向外看,过于微弱的新月无法照亮雪地。
车门打开,先声拎着一只小提灯率先跳下去,希尔施仿佛听见了雪压在脚底的吱嘎声,但这同属北地的灵魂并没有留下一丝印记。
先声的围巾随风飘荡,无端让希尔施也觉得冷意袭来,运气兴奋了没两分钟就兴致缺缺地回车厢了(他宣称灵魂也要睡觉)。
希尔施扶着火车下去,他这次终于放弃了铁锹,而换成了真正的拐杖,先声时不时回头确认他们的位置。
三个灵魂走在孤寂的北地,希尔施抬头就看见群星仿佛触手可及。无端让他联想起,在这个地球的另一面,同样的冰封之地,有一支探险队在征服南极中失败,但他们成为了人类闪耀的群星。而现在,希尔施似乎可以理解原因了。
时间在思考时总是流淌得飞快,希尔施感觉不过五分钟,但先声已经停了下来,列车几乎消失在视野里。
他们要找的天使在哪呢?希尔施心想着,但话语还未出口,飞舞的雪花中一抹白色影子便使他大脑空白——
“…北…北极熊啊!”他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拉着两人离开。
“你不是都死了吗?还怕他吃你不成。”先声不为所动。
火车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少讲两句吧,瓦洛佳。”
拄着拐杖的金发列车长又转回头对希尔施解释,“别害怕,他就是凛冬。”
希尔施松开手,“那只北极熊?”
天使?是北极熊?
火车点头,“这只是他的一个形态而已。”
正说着话,北极熊已经注意到了这几个灵魂,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迈步,漫天雪花模糊了它的步伐,希尔施一眨眼,小山似的白熊已经来到面前。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它比冰雪更加洁白。
白熊停在他们面前,后腿直立,像人一样站起来,“夜安,灵魂渡者。”
——它的声音如同北风一样雄浑。
“啊,实在抱歉,竟然以此等姿态显现。”它突然放轻了语调,就在希尔施面前,白熊的皮毛泛着柔和的白色荧光,身形随光融化,又汇聚成了人形。
白光点点逸散入空气,眼前是一位高大、金发,披着北极熊皮毛的男子。他穿着爱斯基摩人的皮袄和长靴,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但最吸引希尔施目光的,是他冰蓝色的眼睛与眼下层层叠叠的冰花。那奇异的纹路剔透而精致,让他想起冬季的清晨,他呵着热气路过窗户所见的雪绒花,希尔施没看见光环也没有发现羽翼,却从这冰花里确认了天使的身份。
“好久不见,凛冬。”先声揽过希尔施,“那是火车,上次来过;这个呢,是沙林·希尔施,我们的新员工。”
“你好,希尔施。”凛冬看向他。
希尔施感觉自己那已经不存在的心脏开始乱跳——原来灵魂紧张也会这样?不,别胡思乱想了,说点什么呀!
火车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别紧张。凛冬虽然是北极熊,但他并不会吃人。”
凛冬羞涩地勾起嘴角,“其实我连海豹也不吃。”
希尔施应和地干笑几声,紧张心情确实有所放松。他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凛冬,“初次见面,凛冬…很高兴认识你。”
“嗯,其实不是初次呢。”凛冬微笑着回答。他笑起来时,脸上的冰雪也似有所消融,“我见过你,不止一次。”
“哈,我就说吧。”先声对火车小声炫耀道。
火车悄悄地往远离先声的位置走了一步。
希尔施感到五味杂陈,有种奇异的激动感,也许是因为看见了真正的天使?这可和想象大不相同。
“是吗?什么时候,我是不是错过了……”
“在你死去的时候,第一次。”凛冬回答,“接着你登上列车,第二次;第三次,就是现在。圣诞老人送礼物时,是不会让孩子们发现的;天使降临也一样。”
忍俊不禁地,希尔施笑出声,“天哪,你真的…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以后你会见到更多的。”先声接上话头,“对了,凛冬,有件事需要询问一下你,你给了他一个祝福对吗?”
“瓦洛佳——”火车皱眉道。
希尔施也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他莫名感到喉咙发紧,难道得到天使的祝福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他会产生逆反呢?也许是尊严作祟,希尔施不希望自己是因为祝福才获得平静的,但又莫名希望凛冬给出肯定——他想起了火车无法摆脱的病痛,每一次想起他就会让自己胃里痛痒,是同情?是内疚?还是意识到自己在逃避?
他想,希尔施,你遗忘过去的痛苦,保持无知的幸福,这是不是一个错误?于是他发觉自己的想法已经被蒙上恐慌的色彩。
这恐慌现在终于爆发了,让他几乎听不清凛冬的回答。眼前闪出眩晕的光圈,明明无需呼吸却仍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就像……那时一样……
还是火车最先注意到,“希尔施?你还好吗?”
希尔施抓着胸口的衣服摇摇头。
火车还要说什么,凛冬却先他一步,“我来吧。”
在旁人眼中,天使将仍困于阴影惊厥的灵魂纳入怀抱,轻轻哼起舒缓而静谧的曲调,希尔施那夹杂着痛苦呻吟的呜咽渐渐平息。凛冬却神情苦涩,似哭似笑,泪水从眼角滑下,很快就在极寒中凝结,方才消融的冰花便被补全。
希尔施自己却是看不到的,他被那些压抑住的闪回淹没,如死前般窒息。可是灵魂又怎么能再次死去呢?他只能囚于濒死的折磨。
但从某一刻开始,他模糊光怪的视野中突兀的出现了一片雪花,它是那么清晰,希尔施的视线忍不住追着飘飘忽忽的雪花,一眨眼,又有了第二片,相伴着起舞。在尖锐吵闹的耳鸣中,雪花显得尤为沉静。窒息感渐渐褪去,面对这微小的奇迹,他不禁放缓了呼吸。雪花越来越多,绕着他好似一道屏障,恐惧被拒之门外。就像置于白雪之屋一样,他终于找回失踪的安全感,并放任自己陷入疲惫后的沉眠。
希尔施睁开眼,自己已经回到了车厢里,三位同事围着他坐成一圈。看见自己醒来,才显出放松的神情。
希尔施想说什么,可当他试图扭头,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凛冬的腿上。天使垂眼,金色的睫毛和半透明的冰花一同呈现出圣洁的美感,竟一时让他屏住了呼吸。
半晌,他才赶紧尴尬地撑起自己,“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先声适时地补了一句,“你睡着后是他一路把你抱回来的。”
希尔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先声闭嘴。
凛冬宽慰地笑了笑,“没事的。希尔施,你现在感觉如何?”
“呃……还行。”希尔施闭眼感受了一下,心中只有一片平静,“这是…祝福吗?”
凛冬忖思道,“如果你问的是现在,我刚刚确实用了祝福。”
“那么之前……”其实希尔施心里有了答案。
“希尔施,遗忘不代表过往不存在了,它在心底,永远窥伺着。也许是午夜梦回,也许只是一点既视感,它便可能卷土重来。要过很久很久,它才可能消失。”凛冬叹气,“这是独属于你的抗争,我也许能让你好受些,但终究你要自己跨过它,或者与其和解。”
原来就是他并没有被治愈,创伤只是被压抑而没去消失,证实猜想之后希尔施反而松了一口气。也是此时他才意识到,面对火车时他感到的复杂情感,其中就有伤痛自潜意识被唤醒时,自己无意识的抗拒。
他感觉肩上多了一只手,正巧是火车,“我们都会帮你的。”
感激之情在希尔施心底泛起涟漪,他轻轻握了一下火车的手,又转头对凛冬说,“无论如何,感谢你这次的帮助,凛冬。”
“不用谢,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凛冬站起来,用庄重而浑厚的韵律吟诵,白熊的皮毛拖曳过车厢的地板不然纤尘,熟悉的荧光环绕在他身侧,凛冬走下列车,无穷无尽的极夜中他成了唯一的光源,渐行渐远,唯有那歌咏被北风送入耳,分毫无损:
“我给予众人死亡降临前的宽慰;我指引迷于生死两界之间的旅人;我以皮毛血肉遮蔽苦痛换来宁静;我是伴寒风与白雪而来的幻梦,慈悲之泪啊,永盈于我眼眸……”
白熊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北极之行就这么结束了。先声为自己执着真相而导致希尔施发病的行为感到非常抱歉,一连好几天都可怜兮兮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直到忍无可忍的希尔施反复告诉他自己真的没事才停下。
和先声比起来,火车才是更加执着的那个,但显然由于不善交涉,他连说一句“要谈谈吗”都要付出莫大的勇气,反倒是希尔施看他犹豫不决经常主动上前。
最后,居然是运气,这个神出鬼没又特立独行的售票员对他一如既往的点头之交不远不近。
希尔施有些好奇他的过往了,也许到了时候他自然会告诉自己的。
“没有,我的过去毫无波澜。”运气突然说道,彼时希尔施只是路过并观察他如何独自一人玩井字游戏。
“什么?抱歉,我说出来了?”希尔施的脸上有点热。
“不,是你的表情告诉我的。但这你真的想错了。”运气盖上笔盖,满意地举起纸条,“我的过去正常、平静、简单。在这个时代简直是无比的幸运——你瞧我玩的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希尔施无言以对,只好顺着他说,“这是平局了?”
“对。”运气又画出一个井字,并深思熟虑的在角上画了个圈,“啊,赢了,我所做的都是命运的抉择。”
他对希尔施神秘地一笑,“包括我选择来到这里。”
他的这位同事藏着可能比天还大的秘密,但是希尔施只是回答,“那么,我可以加入吗?”
运气欣然同意,重画了一个井字,并把笔塞进他手里,“先手。胜利已经在你之握,别让它溜走。”
这离奇的亡灵列车上,同事们让希尔施在虚假的遗忘和潜藏的阴影之间感到忙里偷闲的庆幸。亡灵列车上的员工们或在和过去的苦痛斗争,或追问未来的真理,或遵从命运的启示,他们绝不是完美,可那么真实,死亡也从不是故事的结局。
灵魂仍有一条漫漫长路,永远走不完。
——end——
文末小tip:在第一次安抚希尔施时,凛冬唱的歌可参考《Ты неси меня река (Краса)》(请带我走吧,河流)
第二次凛冬唱着歌离开时曲调可参考《Твои глаза》(你的双眸)
不为别的,就是好听而已。
vol.231【水底】如常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本篇又名:《一切如往常一样》,讲述的是司九陆柒的故事,但是并不全然如此,建议配合前篇《【午睡】仲夏雨》食用。
————
司柳正在处理一场车祸,暴雨、远光、超速,诸多要素的叠加让车辆如同绝望的冰壶相碰,留下一地碎片。现在时间凌晨3:04,也许是惨烈的场景刺激了肾上腺素,他没多少困意,面对被雨冲淡的血迹也不如往常般平静。
快要结束了,但救护车的蓝灯好像还映在他的眼中久久不去。
司柳努力想要摆脱这种凝滞的眩晕感,但是直到下班了,他也没有彻底回过神来。
救护车蓝色的灯一直在闪,他的灵魂好像还站在原地,看着倾盆的雨流淌在地上沾染血红。
以至于站到家门前,司柳才有一种自己还活着——或者说从水底的窒息中生还,的感觉。
屋里隐隐有着说话的声音,在打开门之后那声音都更明显了。
陆医生的语调永远那么不急不缓的,“今天是我们确定关系3周年纪念日。”
他的双胞胎弟弟,司九,回答得还是那么冷淡,“嗯,我知道了。”但是熟悉的人却能感知到,他上扬的声音里面藏着多少愉悦。
“什么叫知道了,我问你准备了什么哪?”陆柒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
“一点都没准备……嗯,对的。”司九的目光瞟向一侧,尽管他已经忍不住笑意,却还是掩耳盗铃似的遮住了脸。
“都没准备?”
“嗯,所以别一直怼着我拍了。”
“哈哈,你是笑了吗?让我看看。”
“没有……你别靠过来了!别啊——眼镜,眼镜小心你的眼镜……”
一阵摇晃之后,两个人都跌出了视频画面,电视屏幕上面只留下了客厅亮着灯时的模样。暖色的光芒变幻着照在司九的脸上,几乎掩盖了他浓重的黑眼圈。昏暗的光线下,司柳看见了一棵还没有来得及倒下的枯木,还立着,但是已经死去。
但是他只能无视这种错觉,皱着眉看着他面前塞满的烟灰缸,打开灯。室内亮起来,驱散了那股死气沉沉的氛围,但那也只是让司九稍微眯起了眼,而非多看一眼司柳。
“今天又抽了多少。”司柳几乎要被烟雾呛的说不出话来。
司九按掉嘴里快要抽完的烟,起身把窗户打开,但是雨丝立刻随着狂风挤进来,冰冷的触感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地合上窗。
司柳咳了两声,疲惫地招手,“别管那个了,你还是去睡吧。”
司九没有回答,他继续坐回沙发上,电视还在播放着光盘刻录的每一寸画面,那里面的陆柒和司九打闹了一会,就把相机换了个位置,开始慢慢地讲述第三年中他们的经历和情感变化,比如大家一起去了青海旅游,司九以为自己能行,结果被高原反应整的差点走不动路——这一段是陆柒在说。接下来都是司九在零零碎碎地讲,陆柒只是微笑着,时不时帮忙一起回忆。遇到两个人都记不清了,就大喊一声司柳/哥哥帮忙。
于是司柳的声音也进入了视频中,但是他的话总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讲不完,两人不得不阻止哥哥过于发散的联想,把主题拉回来。
但这一切只是让司柳呼吸困难。
他几乎是靠意志,才把眼前茶几上那个盒子移开。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一副眼镜、一件白大褂、一个奖章——以及一张死亡证明。
暴雨还在下,就在几天前的这么一场暴雨的凌晨。有个一心只想救人的医生被突然洪流卷进了水底,暗流汹涌,他徒劳地挣扎,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司柳又想起来了那场车祸,被撞的一方车里坐着三口之家,后座的妈妈一边用身体为孩子支起屏障,一边抓着失去意识的丈夫的手。
她说,“你不要死——”
可是陆柒就在司九和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被水流卷走了。因为多人目击了这次落水,他甚至得不到一张失踪证明。
死亡证明送上门的时候,司柳正好不在。于是他也无从得知司九是怎么一人处理这巨大的冲击。他只知道他回来后,司九表现的好像一切正常。
可是半夜司柳怎么也睡不安稳,梦中的光怪陆离压在他身上。终于他一身冷汗地惊醒,看见司九正在外面看那个视频,静音的——然后,司柳终于看见了死亡证明。
司柳是在他们交往三个月时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开始的三个月,他几乎完全见证了这3年又11个月的漫长陪伴。他也知道每个周年纪念日他们都会录制这么一个视频,比年终总结还慎重记录下每一刻的时光。陆柒经常打趣到,在他们俩的葬礼上,这个录像合集会一直播放到宾客从感动万分变成这两个家伙怎么还没完啊最后哈欠连天。
司九回答说,那自己要变成鬼魂,谁不认真看就往谁脖子背后吹冷风。
陆柒啧啧称奇道这多损人啊亏你还是警察。
哈哈,我又在东想西想什么呢?司柳终止了回忆。总结已经快到了尾声,视频里的司九早就紧紧抱着陆柒不肯抬头了。
“别害羞嘛。笑一下,别躲啦。”陆柒的声音又响起,司柳确信那一刻司九的眼中闪过了一点亮光。但是视频就这么结束了,是那时候的司九捞过相机关闭了录制。
现在的司九也准备按下停止播放,但是屏幕闪了一下,跳回了开头。
“今天是我们确定关系三周年纪念日。”
视频关掉了,黑色的屏幕映着司九的脸,他拿出DVD小心地放回盒子里,跪坐在地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司柳坐到他边上,身上还带着暴雨的湿冷。
可是该说什么?陆柒是他弟弟的爱人,也是他重要的家人,就连司柳自己都不愿相信他的死亡。
他有什么可以劝解的呢——如果不是陆柒,司九甚至不会与司柳和好。
也许是看出来他的为难,司九率先打破了寂静。
“你不用劝我。”司九低头看着装DVD的小盒子,“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司柳眼前又闪过蓝色的灯光和暴雨,眩晕和窒息感如潮涌来,“可是……”
“别当回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司九打断他,“你别说了,我现在什么都听不清,也没去这个精力去想了。”
你要说司九是个什么人,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一个很难建立感情,断开却轻而易举的人。比起恍惚时还会想着陆柒什么时候回家的司柳,司九的生活好像一切如常,就像是早早就接受了陆柒的死讯,又像是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他唯一的不同就是在半夜一遍又一遍地,观看他和陆柒留下的那些DVD。
于是司柳明白,他怎么可能不在意那个几乎改变他一生的人。
“其实你可以……不用压抑着情绪的。”司柳斟酌着用词,“我只是担心你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是不对的。”
这根本不是平静啊!是被击碎了心灵支柱之后应激的自我封闭,司柳不敢想象这一切被压抑到极致之后的样子,他已经不想再看见电扇上的吊绳和另一个绝望之人了。
司九下意识地又想拿出烟,但烟盒已经空了,他随手捏扁了丢进垃圾桶,“没有,我明白你害怕什么。我真的不难过,真的。我只是……没有心情难过。”
他停下来,苦笑一声,“现在你又要感觉我在发疯了,但是我真的没有。司柳,谢谢你,我不好,不过会没事的。”
一切只是需要时间,时间可以让他反复去咀嚼感情直到疼痛的血肉伤痕变成寡淡无味该被吐掉的口香糖。就像那些他有过的浅薄联系一样,只是和陆柒的,他会需要更久,仅此而已。
而今天本该是陆柒结束援助回来的日子,一周后他们约定了去动物园看新出生的小熊猫,一个月后是他们本来的四周年纪念日,还有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乃至无穷无尽的他们曾经一起畅想的或准备中或不切实际的未来——司九只需要独自面对而已。
夜里司柳躺在床上。急救的蓝灯和鸣笛还在脑中萦绕,他想不到陆柒在水底的时候是什么个情况,只觉得自己也像在水底般难以呼吸。
三年前,他几乎快要放弃和司九修复关系了,亏欠感快要被拒绝磨灭,可是他又如此不甘,不愿意相信弟弟就这么冷静地选择断开这一切。但陆医生也许真的有什么魔法,能让这个从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的孤僻孩子破例。他好像用着一种温和又无形的温度,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司九一直以来与现实世界的隔阂。
虽然陆柒比他们俩大了一岁,他还是一直坚持着辈分,称呼司柳为哥哥,明明司九都堂而皇之地直呼其名。司柳又突兀地想到,可是这么一个好人,一个心软且爱一切人,尤其偏爱司九的奇迹,已经没入无光的水底,从他俩的未来中消失了。
他还能听见微弱但不绝于耳的救护车笛声,并且在这耳鸣之中昏昏沉沉地陷入不安的睡眠。
第二天两人都不是早班,司九和他差不多时候睡的,此刻却已经买好早饭放到桌上了。司柳被他叫醒,梦游似的飘到餐桌上,机械地塞着油条。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心两用,一边舀着豆花一边还不断打字的司九一眼,“这么早是谁找你,有案件?”
司九摇头,把手机放到了一遍,“没人找我,是我在发短信。”
“什么急事吗?”
“没有急事。我和陆柒发。”
司柳哦了一声,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司九嫌弃似的把早饭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把。
“谁?”他有点不敢想。
“陆柒。”司九回答,他的黑眼圈还是很重,里面没什么情绪,显得如常般平静,“我没疯,我知道他死了,死人又没有鬼魂。”
这下司柳真的噎着了,嗓子眼被无数想说的话堵着,什么都咽不下去。
“我只是在给他发短信。”司九解释道,“我不想找别人聊这些,也不是什么需要去墓碑前解释的大事。只是我想说给他听,短信而已。而且我会把电话卡转到我自己名下的,这样它就不会被注销了。我不会再熬夜了——不想在解释为什么晚睡的时候想那些狗屁不通的理由。”
司柳无奈地发现,比起自己忧虑的一切,也许只是给死者发短信,反倒安全的多。
可惜一想到在浅薄的世俗眼里,自己看起来甚至比司九还深情,司柳就只想不合时宜地苦笑。
他的弟弟没有,也懒得去揣测哥哥复杂的内心。司九只是又打开手机,继续一手吃饭一手打字的高难度动作。
就如每个平常的早餐时间,一模一样。
——end——
司九殉职时间在一年半后,在此期间他没有一天停过短信。后来他和陆柒合葬在一起,可惜两人都是衣冠冢。
vol.230【午睡】仲夏雨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司九终于下班时,仲夏的天很不给面子地下起了大雨,他孤立无援地站在警局门口,计算打电话叫司柳给他送伞的可能性。
当司九不抱希望地拨出哥哥的号码却无人接听时,心头的大石头就彻底落地——咚一声把自己给砸死了。
要么在执勤,要么在巡逻。总之指望司柳是不成的了。
雨水从檐篷上飞泻,几乎形成了一块雨幕。司九看了眼脚边桶里同事的雨伞,略微有些心动。
结果他门口徘徊了十分钟,愣是没有往里迈出一步。天人交战,天胜了,司九不想和人社交的心情超过了不想淋雨。
最后司九还是如罗丹的代表作一样在大门口沉思——要不算了,虽然他本来就推迟了下班时间,但家里也没有人,再去办公室坐一下午得了,万一有人电瓶车被偷了,网恋被诈骗了,小孩走丢了呢?技侦科的事总是不会少的。
雨滴砸在地上,司九感觉脚尖似乎被浸湿了。他退到门边上,雨云遮住了光线,让本该酷热的午后变得昏暗却清凉。
这让司九郁闷的心情变好了些。他望着大雨有些出神,灵魂似乎飘飘荡荡地游在雨云里,直到一道光在他眼前出现,亮晃晃地,让他眯起眼来。
那是车灯——远光,近光,又是远光,近光。熟悉的车身,这安静的提醒,司九感到自己心头蒙着的雨雾被几下抹去。他几乎是跳下台阶,几步到了车边往驾驶位的窗户看去。
但是比他更快的是一把亮黄色的雨伞,从车门里探出来,撑开。一只手扯着司九的衣袖把他拉进雨伞下,司九先是一把抱住了伞下的陆柒,再才是哼哼唧唧地松手,飞快地钻进了后座。
陆柒收起伞,把车门关上,又回到了驾驶座,他取下眼镜摸出眼镜布擦干水渍,重新戴上,转头就看见司九的脸在他边上。
“怎么了,和个小孩一样。”他有些好笑道。
“你不是今天要值全天班吗?”司九问,“不管那群小孩?”
“同事后天有事情,就和我换了下班。本来快到家了,看见下雨就想着你没带伞呢。”陆柒反问道,“吃过午饭了吗?”
“吃了食堂,要是知道你会回来,我就不吃了……”司九努力地挤在两前座之间那个狭小空间里。
陆柒拉下安全带扣好,转头把司九按回后座,“你也系好安全带,真不怕你哥查你啊?”
司九轻哼了一声,往他脸上啃去,陆柒一偏头,只让他蹭着了边,像个轻盈的吻。
“马上。”司九说着,又黏糊糊地贴过来,这次不用牙了,只是像小动物一样蹭着,直到又被陆柒按回去,才磨叽地系上安全带。
“这么粘人。我当时怎么没发现呢?”陆柒发动了车。
“图片仅供参考,一切以实物为准。”司九回答,“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好啊,那我要上315举报你。”陆柒笑了一声。
雨势依然很大,雨刷还没到底,刚刮过的地方又被点点水痕覆上了。司九一开始还看着路,渐渐地视线凝在了陆柒的侧脸上不动了。
陆柒睨了他一眼,“你……”
司九没听见他的话,只看见了他带笑的唇一张一闭。半晌回过神来,才揉了揉眼,“什么?”
“我说,今天别用功了,陪我睡一会?”
司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会闲着,总是在看些专业书籍,或者琢磨开锁的技巧。有时候陆柒夜班回家,还会看见抱着书睡姿不端的司九。
明明已经是快30的人了,还是会在睡前护着台灯不让陆柒关,嘴里还叫着再看一会儿就看一会儿五分钟后就睡真的相信我。明明有个医生男友,却还是不愿意养成良好作息,结果就是被当成小朋友一样管教。
司九没有吱声,不知道想了什么,隔了几分钟才回答,“我不想去床上,我们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怎么样?”
“当然可以啊。”陆柒说着,拐了个弯。
家里那个沙发很大,看上去有种华而不实感,但躺起来确实舒服。不过司九平时不爱躺在那上面,那是司柳爱待的地方。
陆柒停下等红绿灯,心里想着到时候要从房间抱一条空调毯出来。
“要到了。”司九突然肯定地说。
“嗯?啊,真的呢。”陆柒看了眼红绿灯的读秒,“你居然真的有在看路吗?我还以为你光盯着我看了呢。”
“我没有看路,只是这个拐弯的感觉很熟悉。”司九纠正道。
绿灯亮了,陆柒轻踩油门驶过路口,“所以你确实一直在看我?”
“……也没有。”
“你肯定一直在看我。”
司九放弃了嘴硬——他干脆不说话了。
五分钟后,他们到了,陆柒不顾司九的反对,坚持要先绕一圈小区里看看有没有车位,最后还是停在了小区外。
司九迟了一会儿才推开车门,陆柒已经撑着伞在外面等了。
“不打伞吗?”他问。
“和你一起走。”司九说着钻到了伞下。
陆柒把伞换到右手,稍微抬高了一点适应司九的视线。两个人就这样挤挤挨挨地走回小区。
坐上电梯时司九看了眼表,下午一点。
打开家门的下一秒,司九已经风似的刮过玄关,沉进沙发不动了。陆柒觉得好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今天真的很困吗?”
司九侧过脸,只露了一只眼睛,额头前那撮白发正好翘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司柳喜欢躺沙发了。”他闷闷地回答。
陆柒揉乱了他的头发,回房间去抱毯子。司九的视线追着他直到被门挡住,才脸朝下地埋进沙发,腾出一只手整理头发。
就在他拨弄了一半时,迎头被毯子盖住了。
陆柒摘下眼镜,把外套叠好放在一边——他春夏秋冬都是一件外套加内搭的配法,好像冷热变化于他不存在似的。司九就不一样了,夏天只穿短袖制服衬衫,下班后还要把领口扣子偷偷解开一颗。
在司九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法兰绒毯子里解救出来时,陆柒已经打开了空调,还把蚊香点着放在了角落。等到司九露头后,他已经掀开毯子钻了进去。
沙发很大没错,但也不足以让两个大男人肩并肩躺着,司九像条不安分的鱼一样拱来拱去,最后干脆伸手捞过陆柒抱在怀里。今天陆柒穿的衣服比较宽松,司九可以很轻松地手伸进去,从下到上环住,享受肌肤相贴的感觉。
他们是情侣,但所做过的最接近欲念,却又最无关欲念的举动,就是这样的拥抱。
陆柒调整了一下姿势,转过身看着司九,他的爱人,长了一副凌厉的眉眼,此刻却因为困倦显得十分柔和。急促雨声和空调运作时的嗡嗡声渐渐融成了夏日午后独有的催眠音。只不久,司九就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但他突发奇想地强撑着,凑到陆柒耳边问,“陆医生……你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出去呢。”
陆柒其实也感到了浅浅的睡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我们第二回见面的那次?”
司九点头。
“我那个时候还不敢相信你是警察……第一次见面,我看见这个——”他搓了搓司九额前极具特色的小撮白发,“还以为你是,嗯……哪里的小混混呢。”
“我不是一开始说了我是警察嘛……”司九的声音渐弱下去,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意和我出去。”
“哪有人第二次见面就约会的……”
“可我第一次……”司九后面的话已经不成语句了,只剩下几个含含糊糊的音节。
“第一次什么?”
司九勉强哼了一声。
陆柒凝神听,只感觉到绵长的呼吸撒在耳畔。
其实第二次见面,司九一把抓住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跟踪狂时,就已经在陆柒心里烙下除不去的印记,他拒绝,是因为不想表现出失态——谁能想到那时候,他每次呼吸时都会回想起司九从阴影里抬头一笑,路灯的光线洒在他身上的模样。那凌厉的眉眼突然间,像是在那荆棘从中随意一瞥,看见了数不清正开放的淡紫花叶一样。
陆柒看着刚刚睡着的司九,不见平时的严肃,只有抿起时仿佛在微笑的唇,与微微颤动的睫毛。
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思维也迟缓下来,陆柒几乎是无意识地模仿司九的呼吸频率,眼睛慢慢闭上,陷入安静的沉眠。
雨势变小了一些,瓢泼的狂野渐渐温和下来,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着,一如他们最普通的每一天一样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咔咔响了,司柳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先一步挤进来。
“哇今天外面雨好大啊我执勤险些看不清……”他看见沙发上交叠的两人,立刻闭上了嘴,刚摸上电灯开关的手也放了下来。
司九在梦中微微皱眉,动了一下,又被陆柒抱紧了,两人都没有醒来。
司柳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瞟了一眼两人的表情。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在午睡啊……”
——end——
*猜你并不想知道,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陆柒后来在抗洪救灾中意外去世。而司九在他死后不久因公殉职。
当列车驶过时
作者: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当列车驶过时,希尔施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寒风从列车的缝隙中渗进来,直到将众人身体紧贴处的最后一丝暖意劫走。列车开了多久?也许一夜,也许更久,毕竟阳光透不过乌云,更透不过钉死的通风口。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目的地——他将要度过短暂余生的,名叫奥斯维辛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因为太多东西挤在他的脑海里:饥饿、寒冷、亲人、命运……他没空想其他的,有其他的需要考虑。
终于,现在,他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窒息和中毒的剧痛使他意识模糊,他活过来了?谁救了他?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自己的尸体,狰狞,绝望,在痛苦的折磨之下,尸体破裂的指甲尚嵌在地里。而希尔施抬起双手,所看到的似乎和往日没有区别,消瘦,布满厚茧和伤疤,肤色发白发青。但他想起在最后一刻,在黑暗降临之前,他在不顾一切地抓,挠,刨,挖,直到断裂的指甲渗出黏稠的血,沾染尘土附着在惊颤的伤口上,也不能缓解那种可怕的痛苦。
但他的指甲还安好地待在手上,尽管里面积累了过多的污泥,但它还在。
终于,房间里拥挤的气体被气泵抽走,机器的嗡鸣声里,希尔施在渐渐清晰起来的空间里看见了别人,像他一样困惑。
“我们……死了?”这个问题还是由不知是谁提了出来。还没有人回答。门被打开了,迷茫的人们下意识朝外冲去,记忆中的窒息和剧痛仍牢牢纠缠着他们。当第一个,第二个,以及更多人跌跌撞撞地穿透了还戴着面具的站岗士兵和拖拽他们身体的苦工,像影子一样从墙的一面丝滑地移到另一面,死去的感觉就变得明晰。
希尔施走出门时还下意识低头避开了士兵,为此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陷在墙里,这种在视觉上冲击极大,却在触觉上微乎其微的强烈反差更增添了不真实感。他走出来,天空是惨白的,如同许久不曾粉刷的老墙壁。他听到一声哭泣,还有怒吼。希尔施转过身,有人在哭,抽噎还是号啕都不再被取笑;还有人对着那些一无所知的德国兵挥拳,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们都死了,幽灵有权做这一切,因为他们之间是生与死的壁垒。有几个影子匆匆离开,他们是去工作区寻找自己还未遭受毒手的亲人好友。希尔施终于发觉恐惧消散了,而真相的荒谬取而代之:他死了,并成了一个幽灵。
一个念头在希尔施脑中疯长成型,“别人呢?”他大声呼喊,“别人呢?之前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在哪?”
留在原地的灵魂看向他,一些反应快的人同样陷入了沉思。
“他们去了天堂?”这是一个女孩说的,她甚至没满十七岁,话语中还留着一丝没在生前被掐灭的希望。
没人回答,但这或许是他们提供的答案——出口和未出口的——之中最好的。
有些人依然留在原地,而希尔施决定走走,一个幽灵可以走多远,至少能走到他将被埋葬的地方。从正午到日落,希尔施等在那,终于他看见了别的灵魂,不是跟他一起死在毒气室的。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希尔施向他走去,“您是谁,别的人呢?”
老人哀伤地望着那些潦草掩埋的土坑:“他们走了,我——我只是想再等等,我那的人告诉我,我的孩子被送来了这。我没见到他们来,或许一切已经结束了……”
老人家总有一种说明一切的表达欲,希尔施不得已打断他:“他们走了,去了哪?”
“死者该去的地方。”老头说,又继续接上他的未尽之言,“可是万一呢……假如他们还没死。我知道要弄明白他们还在不在,只要去营里看一眼就明了,但我实在是害怕……哦,天哪……他们甚至可能比我先走,我完全没法想象这个……”
希尔施没再打断他。老人絮叨的低语依然在他耳边萦绕,直到汽笛声由远及近传来。
汽笛?希尔施这才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散发微光的铁轨,而他很清楚前一秒这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他又来了。”老人叹息道,缓缓转身远踱。
“你要去哪?”希尔施喊。
“去别处看看再回来,告诉他我还不能走。”老人远远答道。
希尔施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还有其他疑问堆积在他的胸口,汽笛声又响了,这一次,他还听见了轮子转动,轧过铁轨的哐哐声。那是一辆称得上干净漂亮的蒸汽机车,长长的车厢连接下去,几乎看不见尽头。火车越过他,减速停下,车厢门被拉开,一个戴着列车长帽子披着风衣的男子走下来,金褐色的头发,即使沾灰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也可以明显辨认出他作为日耳曼人的特征来。
那个人的目光顺着老人离开的方向,希尔施顺着看过去,只能分辨出一个灰暗的小点在移动。
“他有说什么吗?”男子问他,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他人。
“他说,还不能走。”希尔施迟疑着说。
那人点一点头,朝着那个方向挥手呼喊:“我还会再来的——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随后他转身对希尔施说:“上车吧,过段时间我会再找他的。”
“你是谁?”希尔施问。
“火车,引渡人,灵魂向导,或者其他什么。”他回答,“看你理解。”
“你要带我去哪?”希尔施继续追问。
“终点。由死亡走向下一个阶段。”火车回答。
“你……我该怎么相信你?”希尔施倒退了一步,尽管他已经死了,伤害也不会过去,“你——你是个德国人,对吗?”他扫了一眼火车风衣下摆遮不住的军装。灰色,这鬼怪,伪装的同时又不经意漏出那点藏不住的恶毒的本质。
“你们,你们闯进我们的国家,杀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同胞——这是虐待!屠杀!我们犹太人,我们同样是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否连灵魂都不放过。”
他退后,语句却向前投掷。希尔施现在除了灵魂以外一无所有,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就没什么好让他停下的了。
“那个老先生,他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不愿走?到底什么是该去的地方,谁知道那是不是又一个集中营。我不走,除非你说清楚,反正我已经死了,你就尽管朝我诅咒吧。”希尔施张开双臂对他自暴自弃地吼叫,“反正不会有被毒气杀死更痛苦的了,祝想出这种残害同胞方法的恶鬼下地狱,德国鬼子。”
他在等待回击。
但只有沉默,希尔施怒视着他,沉默,逼迫着希尔施开口,“你……”
“我很抱歉。”他说,希尔施的话被卡在了喉间,寂静——这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应该,留白应该在除了此时以外的任何一瞬。可是谁能想到这种毫不作伪的歉意会以这种形式,置于责问的场景。
“我很抱歉。”火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说上再多,也不会抵过你,你们受到的伤害。我没资格代表我的国民们,那些犯下这些罪行的人请求原谅。语言无法抹除已经存在的过错,我参过军,上过战场,我射出的子弹曾经夺走他人的性命——不止一个,我是那些家庭悲剧的制造者。我,我活着时未曾救下过一个人,不论是本可以得到救治的战俘,还是我的队友。我原以为的迫不得已和情有可原,最后证明全是罪恶面上的纱布——无效的遮掩。我很抱歉,为我所做的,没做的,和他们做的,我的国家做的,对你们,对一切不该在战争中死去和不该遭受丧亲之痛苦的人。我是不可饶恕的。”
在希尔施看来,他会被戳穿,会想退缩,会恼羞成怒以至于暴露自己恶魔的面容去折磨他的灵魂——但没有一个是这样,一段独白,那是一个人对过往的悔悟,对自己的最终判决。这是一段忏悔,一张认罪书,一段赤裸裸的自我剖析——他该怎么回应。
上帝说,任何一人都可以向忏悔的罪人掷出石头,只要他自己无罪无悔。
但怒火没有消失,它是忽而撞上了那如同南极一般的大冰山,被冷凝成了悲痛,一滴滴,积起来几乎将自己淹没。
有什么用呢?希尔施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即使疲惫痛苦却还要试图鼓舞身边人的犹太苦工,而是一个幽灵。接受死亡是一个需要反复回忆起濒死的痛苦幻象才可确认的过程。而火车——也许他就是在死后才想明白这些的。
“为什么人要到了死后才忏悔呢。”希尔施喃喃道,这不是质问——他已经不愿再听些过于沉重的回答了,这只是他想到那些仍然在继续的残杀,和面前这位悔过之人那荒谬的对比之后的感伤。他想起家乡的冬天,那些气势凶猛的风,风在出发之时,也没有想过它终有被阻滞消散之日。看来只有到了最终的一步,身无外物,众死者平等之时,才会有人明白生命是等重的。难道真的只有在自己的生命之火也熄灭,变作再也不能触碰活人的幽灵,才能知道自己曾经犯下了多么可憎和冷酷的过错。
火车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身,有点费劲地又登上车门,“我下次还会来的,和他一样,你也可以随时选择上车还是停留。”
“等一等,这辆火车究竟驶向哪里?”希尔施叫住他。
火车单手拉着门杆,以一种不太安全的晃悠姿势转过来,“每个人的终点,灵魂归宿也是起源的地方。”
“等会儿再关门吧,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希尔施说。
这可能与他在几分钟前才大声宣扬过的内容不那么符合,但希尔施认定了火车不会借此质问。如他所料,火车继续沉默,侧身为他让开了通道。
经历过太多又骤然看见一个德国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希尔施感到肺腑中异样的涌动。他走上去,门在他身后合上。片刻,火车从他身边经过,即使他尽量放轻动作,希尔施还是注意到一点异响——火车的步态并不流畅,他走路时身体是不稳的,所以脚步有轻有重,显得杂乱。跛脚……他身上由战争留下的印记不止有那身军装。
在走出驾驶室之前,火车为他介绍了这里的结构:“……虽然并不科学,在这车厢是无限的,如果想要找自己喜欢的位置,一直往前走就行了。有什么疑问,只要回头推一道门,再找先声就好了。如果想要找已经路过的车厢,也找他就可以了。先声乐意为灵魂提供帮助。”
说完他就闪进了车头的小房间,希尔施甚至来不及叫住他。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照他说的,先看看这列火车。
他走进第一个车厢,几位老人在里面,交流自己的生平和子女;往前走,年轻人变得多了,大部分都是仍身着军装,没有卸去迷彩的士兵,不同国家的士兵分做几组低声交谈,有几个波兰人同他打招呼,希尔施同他们聊了几句;接下来几个车厢里面是如希尔施一样的犹太人、吉普赛人之类,大部分都带着一种解脱的轻松,并对希尔施投去了然以同情的眼神;继续往前,连着几个车厢都是独自一人,他们各自并未从悲伤中走出来,没分给希尔施一点注意;走下去,接着几个车厢里面都坐着希尔施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轴心国的士兵,也对,什么人都难逃一死,希尔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那些目光拦在门后。
列车停下的时候,希尔施也恰好停步,他几乎感觉不到车减速时惯性的打扰,这似乎又是一个死亡例证。他拉开窗帘,看向外边,是营地,火车正在下去。
因为他们也要上车,希尔施想,回头拉开了门。
“先声”是个苏联人?希尔施死盯着高大的斯拉夫人头顶帽子中央的红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声那厚厚的围巾并没有阻碍那雄厚的嗓音,“你肯定在惊讶为什么一个德国佬会说一个苏联人乐于助人。火车回回都这么说。”
他看起来被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了,希尔施配合地咽下自己原本打算出口的为什么。
好在先声似乎是被问习惯,即使没有发问也仿佛习惯地自顾自解释起来,“事先声明,我不会布尔什维克也不是什么革命战士,我死的时候沙皇还坐得稳稳当当呢——起码表面上是这样。我穿成这样是因为我紧跟时事。总而言之,我是先声,灵魂向导的一份子,这儿的讲解员兼保安。你需要帮助吗?还是你对火车很好奇想找我打听?”
先声不愧于他的名字,几下就把希尔施想问的点了出来。
希尔施正打算从自己的众多疑问中选择一个不那么深入的,先声却像瞄见了什么一样突然转头看向外面,他忽地一拉帽子站起来,“又来,犹太人…老喜欢拿他撒气。抱歉,但是不好意思,我要去救场了。”
希尔施觉得自己不能称为一无所知,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会发生什么,“等等——”
他追上去,“让我去吧,他们至少会听我的。”
先声的一边眉毛惊诧地挑起,“好啊。”
当希尔施拉开门跳下车时,火车已经被揪着领子推在车身上,正闭着眼等待即将再次袭来的拳头。
“停下!卡尔!”希尔施喝住挥拳的男子,“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看向火车,他已经挨了一拳,帽子歪斜着在金褐色的凌乱头发上。他两手撑着身后的铁皮车厢,如果不是这样,以他这个姿势只会滑到地上。希尔施注意到自己好像是从第一节车厢下来的,但这不是探究魔法列车构造的时候。
“希尔施!谢天谢地你在,他对你做了什么?”卡尔停下来,依然怒火不止,“这个混账纳粹想让我们上这列该死的火车,鬼才晓得那上面会是什么,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们甚至不放过死……”
“够了,停,停!”希尔施抬手制止他,“我刚从这上面下来!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死者,像你我一样,这是一辆专门搭载幽灵的火车。为什么不听他说完呢?”
如果说希尔施在这集中营里面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当像现在这样的沉默出现时,他向来是第一个开口的,“放开他吧,卡尔。”
被放开的火车花了几秒才勉强站稳,他看向希尔施,喉间鼓动着模糊的声音,“…我…”
可是他撑不下去了,火车还未说完就急忙转身单手扶着车厢,另一手压着胸口,弯腰弓背,肩头颤抖着。他开始咳嗽,像是要将那已经无实体的脏器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没有人会怀疑这是表演,因为在场许多人都曾像他一样饱受尘肺的折磨,痛苦万分,彻夜难眠。火车是死死攀住车厢才没有滑倒,他撑着转过来,仍在艰难地喘息。他扶正了帽子,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就像已经远远超过使用年限却仍被强制工作的内燃机,在无奈且疲惫的轰鸣中辩解自己力不从心。他确实想说什么,但只是堪堪说了句“抱歉……”就在此被咳嗽打断。好一会儿,才终于打着了火,牵动起生锈的零件,伴随着咯吱的噪声工作起来。
“对不…起…咳咳,我,咳……我只是,需要——咳,调整……呼,调整一下。”火车的声音不比老风箱的声音更清晰,他就像一个将死之人,抵抗着死亡的伟力而企图留存只言片语。真是奇特的感觉……他明明早已死去。
就像他们一样——他们这些将火车团团包围的人,也死于窒息的绝望占领肺叶。
随着火车的呼吸从凌乱艰涩逐渐变成为了稳定而特地延长的平缓,他才摇晃着站直了,只是头仍低着,“对不起,我应该早讲清楚的。”
他的声音比起希尔施先前听见的,更加轻微,而且沙哑。
灵魂们中响起一些窸窣的声音,希尔施站在他们围成的半圆正中间。卡尔早退开了一步,此刻显得局促不安,只有火车在希尔施的背后。
“你还好吧?”希尔施问他。
“没事,我没病……灵魂不会得病的。我只是…没法把疾病的感觉彻底遗忘而已。”火车抬头说,接着面向众人,稍微提高音量,“抱歉,各位,因为我所做,所知的这些罪行,所以我无权去祈求我不应得的原谅或宽恕。但是我依然要抱歉,为你们所受的一切苦痛。有上千条理由足够说明我罪无可恕,但是你们——”
他一一看去,“你们不是,伤害走向了终结,而你们有权获得补偿。对不起,我无法抹去过去,但是在那,这列车的目的地,你们可以。”
“拜托…”他说,“我再一次地表示我的歉意,并请求你们,让我将你们送往受难者应得到安宁的地方,在那一切将在画上终止符后重新开始。”
——列车又一次发动了,希尔施拥抱那些他熟识的人,他们登上了列车,也会自己推开门,去见到那些形形色色的幽灵。
而希尔施自己,则又一次回头,打开门,看向先声。
“有一套,啊?”他稍微扶正头顶的帽子,“我得承认你确实和他们不太一样。我见到的比这更过分的,多着呢。火车只会拒绝他认为会给其他灵魂增添罪孽的事,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我提过换我来,但他不同意。他认为必须由自己来完成……说远了,你还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希尔施看向驾驶室的位置。
“是呀,更多时候他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不愿意解释。”先声叹息道,“他可以说是我见过最谦和的人了——甚至于把自己摆得太低了。”
急刹,甚至未等希尔施回答先声的话,两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先声先一步跳起来拍打驾驶室的门,“火车?火车!怎么了!”
火车推开门,拎着一柄铁锹——铲煤用的那种——拉开车厢门跳了下去。除了一句“等我回来”,他甚至来不及看他们一眼。希尔施看着他熟练地把铁锹当拐杖拄,斜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营地跑去。
先声凝神看着远处,希尔施尚在迷茫当中,是什么?
枪声,来自营地的方向,他瞬间想到了原因,大概火车比他们更早听见了第一声。没怎么犹豫,希尔施跳下车跟着火车跑去,先声在后面象征性地喊了句回来——两个把他扔在原地的家伙,他哼了一声前去巡视车厢。
希尔施没想到火车拖着瘸腿,跑起来却飞快。在自己差不多够着他的衣摆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们停在工作区外的通道上,死亡才刚演到一半。
带刺刀的枪握在几个警卫手里,刀尖对着的是几个跪在地上的苦工,血已经在地面上蔓延。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拎着手枪。他走过去,枪又响了,现在只有最后边上那个人还活着。希尔施见过这场景,这甚至不是处决,这是消遣,只是随着内心的残忍,用生命组成的娱乐。
这种事隔不了几天就会重演,对一些已然绝望的人来说,被枪毙甚至好过继续受罪。
最后一个,希尔施看见几个卫兵把队伍其中一人推出来,那人显然是个新兵。长官笑着拍拍他,并把手枪递给他。
他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还是初入大学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前线而是在后方集中营——他很害怕,谁都能看得出,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枪。
在这些人看来,这是一次试炼。希尔施下意识想要挡住他们走向唯一还跪着的那个人的步伐,这让他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已死之人的无力。
“请求您,大人,阻止他。”他听见身边火车的声音,如此急切。
希尔施转头,反应过来火车并没有在对他说话。
“他不该死,他也不该杀人,这一切还来得及,求求您,让这停下……”火车上前一步,拉住了一片沉黑的影子。
尽管那并不是神话传说中的黑袍骷髅,希尔施却在看见那个高大黑袍身影第一刻就反应过来,那就是——死神。
“我无法做出保证,无法保证任何未来的变故,无法保证他会不会保持灵魂的洁净。但是现在,可以,现在这一刻可以。”火车继续说,尽管死神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没有人理应背负残害他人的过错,他杀害了无辜之人,就永远无法挽回了,这种痛苦应该只由我一人承受……”
亡灵的世界如此安静,寒风中,死神的袍角也无一丝随风鼓动的痕迹。
在他们身边,那个年轻人终于还是举枪了,再久的犹豫最后总归于一个既定的结局。
如果说,反复确认自己的死亡痛苦却不可避免,那么站在亡者的角度目睹死亡的发生则是折磨。死神不为所动,希尔施只觉得无奈而绝望,他已经很少被悲痛折磨了,对死的敬畏早在它一遍遍重演时被磨灭殆尽。
可是他没有听见枪响,只有轻轻的,几乎被风淹没的咔哒一声——哑弹。
啊……如果奇迹需要例证,那么眼前此景当是最合适的。
可是希尔施立马从一瞬间的欣喜中回落,不不,还没有过去,只是换个弹匣或者手枪的事罢了——延迟的死亡比一瞬更具摧毁心灵的力量。
但他所恐慌的一幕并没有上演,就在有人骂骂咧咧地摸向枪的前一刻,那个刚刚还笨手笨脚无比胆怯的新兵突然气急败坏似把尚跪着的苦工一把推了出去,附带赶紧滚回去工作的口令和看着很那么回事的一脚。那个枯瘦而苍白的苦工立刻以平时最快的速度逃回了工作区。如果他再晚一点,等待他的就是另一颗子弹了。
长官摇摇头教训了新兵了几句,却也不在乎那个犹太苦工的去向。希尔施看见他们离开的时候,落在最后的那人还在频频回头,后怕似的用手拍了拍脸。
这是不是那位旁观者所做?希尔施看着模糊的黑影走过其余的尸首,熟悉的荧光亮起,接着灵魂浮出已逝的累赘。
火车从空枪开始就在不停地道谢,死神的影子已经渐渐消失,他却仍然重复那些感谢之语。
当最后一个灵魂站起来时,死神在寒风中消失不见,并未因火车的话停留片刻。究竟是恳求起了效果,希尔施暗自思忖,还是那人命不该绝,抑或是那个士兵的好运和尚未磨灭的人性?
只是火车似乎一厢情愿地认定是死神的宽容,他忧虑的目光仍追随着远去的青年。终于,在几位迷茫的灵魂发出无措的声响时,他转回头。
“结束了,各位。一切苦难已经完结,请跟我来。”火车又如先前那般轻柔地说,并为他们指出列车的方向。
希尔施心里长叹,率先往回走。其他灵魂认出了熟悉的领头人,便不再驻足犹豫。
这次火车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
刚刚他看见那人幸存时忽而迸发的感激涕零的欣喜一点点沉寂下去,当他作为最后一人上车并拉上门时,已经恢复了之前波澜不惊的沉郁。
这是第三次发动,这次再没有突发事件阻挠了。希尔施看着窗外已经辨认不出的陌生景色,分出一点心思探究车速,随后又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脑海,再一次回头推开门。
等待室是空的,好一会儿先声大声叹着气推门进来。
“那群该下地狱的混账老想着跳车。”他敲了敲驾驶室的门喊道,“我觉得那门干脆别锁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上了车还想反悔,活该感受一下掉进虚无的滋味。”
门开了一条缝,火车递出来一把钥匙就缩了回去。
“谢了,火车。”先声对着禁闭的门说。接着他夸张地假装自己没有发现希尔施:“等等,你又来了?这次想知道什么?”
事实上第一次对话希尔施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还有这里。”希尔施说。
“很正常。”先声摊手,“很多人对我们好奇,尤其对他。不过事先说明我不会透露他人隐私的。至于别的……问具体一点呢?”
希尔施的目光移向紧闭的门,“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我是指,变成死神的……部下?”
“为什么你一说出来就感觉我们像是党卫兵那样的邪恶势力?”先声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甚至不称祂为神——死亡,就只是死亡本身而已。独身一位要应付越来越多的死人也会不便,所以祂挑中了我们,并劝我们留下。于是我们就这么工作了,谁又能想到会死去这么多人呢?老法子已经不管用了。”
希尔施没听见后文,他顺着先声的视线看去,是车窗外灰蒙蒙的浓雾——或者按照他刚刚提到的,是虚无。
“火车——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在接受留下的邀约后,我们会获得一个代表一生的名称,它将代替我们的名字,以此作为与其他人区别。”先声收回视线,“他的称呼是,困境。你也许可以猜到他发生了什么。他很聪明,很善于深入思考,而且富有同理心,可有些事不是想一想就能解决的。甚至……”先声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围巾,“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先声摸了摸环绕在脖颈上绳子留下的印花,他的嘴角还留着割伤的疤痕。先声说话并没有张口,那声音就响在耳畔。希尔施突然意识到他死于百年多之前——被黑暗笼罩的时代。
一个先知会被绑上火刑架的时代。
“绞刑。”先声只是让他看了一眼便把围巾系回去,“反正后面就昏死过去了感觉不到痛。他呢——卧轨,比我死得干脆多了。他是战后死的,我是说之前那场,1919年吧。现在的一切早就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了,也就是说,他不必为此负任何责任。”
比希尔施预想的死亡时间还要早。所以火车并非死后的幡然醒悟——不是迟到的忏悔,而是悔悟使他愿意以死赎罪。
那么,他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做的事抱歉吗?
“对啊,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又后悔过去的选择。”先声回答他,希尔施才意识到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死都死了,我是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先声挥挥手,“而且我也没有后悔过。火车的情况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你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啊,就是关于那个…终点……”希尔施被他转移话题的速度给搅浑了。
“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吗?到了有人会给你通知的。”
“你们不决定这个?”
“嗯——只是我和火车不决定。原本是祂来做这个,现在不是了。毕竟祂真的很忙,我们都是祂找来代班的。”先声想了想回到。
希尔施还想开口时,驾驶室的门打开了。
“临停,我去接人。”火车说。
希尔施注意到列车的窗外已经变成了不熟悉的异国景色。
希尔施还想跟着下去,只是这次火车特地回头制止了他,“没事的,让我来吧。”
只是这次似乎没那么顺利。先声扒着门往外随意地看了一眼,原本舒展的眉头骤然皱起,神情冷了下去。他转头对希尔施叮嘱了一句别动,就跳下了车。
希尔施的直觉告诉他,下去的结果只会更糟。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变成了一秒千年的等待——终于火车攀着扶手上了进了车厢,疲乏肉眼可见。
先声的大嗓门隐约传来,火车轻叹了一声往外探头。
“回来吧,瓦洛佳,没必要和他争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困境?我可没争。”回答他的是另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沙哑的声调拖长了,听起来有些刺耳。从希尔施的角度看去,只看见一只长着黑色利爪的手,皮肤上布满密集得让人不安的花纹。他还想看清楚一点时,先声从门外挤进来,挡住了视线。
不知道外面又说了什么,先声深深地吐气,扭头怒瞪回去,“滚,恶魔,不是你作祟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笑话!”嗓音沙哑的那位抬高了音量,“我的错?我可没有制造受害者。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先声还想再开口,衣角就被揉着眼睛的火车拉住了,他示意先声回来,自己则上前去,“无意冒犯,我们该走了。”
“哈,这就走了?没事,回见——”最后的词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以一种远去的形式变得模糊。
希尔施终于得以开口,“那是谁?”
“恶魔,希望人们一辈子都别遇到它。”先声说,“骗取人们的信任,再以各种形式夺走他们的灵魂——我们就没法带那个灵魂去往终点了。”
如果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那么有恶魔也是很正常的吧?
骤然证实了传说中的魔物的存在让希尔施有些不寒而栗。同时又有种微妙的庆幸自己不曾被诱引误入歧途。
“这是怎么发生的,天哪。”他顺理成章地问,“这恶魔到底是怎么蛊惑人心的。”
“恶魔……没有多少蛊惑。”出人意料地,火车开口道,“它,只有被召唤才会出现。这场悲剧的根源……在于把她逼到只能寻求魔鬼来援助的现实……她绝望了,所以宁可自己毁灭也要拉别人一起。但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明明在一开始,有无数次改变的机会……我们却错过了。明明…可以不用变成这种模样的……”
先声已经恢复了平静,上前去拍了拍火车的肩。
“它——它是凶手,但它不是根源。伤害她的人…是比恶魔更恶的存在。那才是起始点……”火车艰难地继续说,“我们为死者提供安宁,但是生者——他们只能自己面对这种恶念。我没办法漠视……他们的伤我无一不感同身受。”
对不起——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驾驶室,“容我…告辞,我需要……一点缓解时间。”
先声仍望着已经合上的门。
“谁不是呢。”他轻声叹息。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而不是让你亲眼看见——”他对希尔施无奈地说,“我们并不是什么全能之人,只是为死者提供一点慰藉的小人物,仅此而已。”
“但这不是你们的错。”希尔施说。
先声已经走到了门口,“谢了,不过火车可能更需要这句话。我得去巡逻了。”
希尔施在敲门与否中犹豫了半晌,直到火车自己打开了门,“您还有什么事吗?”
“呃,火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希尔施摸了摸鼻子。
“我猜您不会立刻离开。”火车说,“刚刚的话我也听见了,谢谢您的好意。”
希尔施平视着火车幽深的栗色眼睛,他突然意识到火车其实并没有释怀,不止是这次,还有希尔施不曾探知的过去,火车的伤痛与过往,他的自我检讨和鞭挞,一直在心中,从未真正开解。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火车。”希尔施真心实意地说,“你带领这么多灵魂前往终点……”
火车抬手轻咳了一声制止他的话,“万分感谢您的评价。这也是我……留在这的一点期望。”
但是火车的视线移向了窗外,或者说,移向了自己的内心。
——“我看见了,那些痛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哪……”
因为看见,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必然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悲恸。从过去,至现在,火车就像一个传教士在战场上看见被打瞎了眼的孩子,要么他放弃信仰,要么就接受把自己的眼睛也打瞎。
希尔施终于意识到了所谓概括一生的名字中蕴含的深意。“困境”,他那几乎崇高的品行与残忍的现实割裂,形成一个永恒的囚笼,将自己困于其中。
“回去吧,先生。”火车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这就是希尔施到达所谓的终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了。
在他的视角里,这里比起幻想中的仙境更像是未开战时的森林公园。人来人往,却并不喧闹。正中央是一大片湖,从看不见太阳的天穹垂下来一只圆锥摆,摆锤像是水晶制成的指针尾,晶莹剔透。尖端划过湖面,波纹缓缓荡开,扩散到岸边。湖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长椅,一些灵魂坐在上面,或两三交谈,或凝望着从列车中走出的队列,希尔施认为他们也在等什么人。
他看不清天堂的模样,眯着眼倒是能依稀看见天际那一道隐约的金色微光。通往地狱的则是一个大洞,周围用铁丝栅栏围着,还安着指示牌。
“从此通往无尽痛苦。”
抢眼的很。希尔施心想,真的会有人自愿往地狱跳吗?
他们不自愿也没用,几个裹在破旧黑袍里头顶长角的恶魔举着武器驱赶着几个灵魂。先声站的离他们不远,似乎在对人数。
火车一个人留在原处,举着抹布来来回回擦窗户。希尔施观察着他娴熟的动作,视线却突然被拦住了。
“之前在车上我没有看见你。”一个留着卷发的青年皱眉看着他,“你也是从火车上下来的吧。为什么你没有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希尔施看着青年一身列车员的衣服,心中有了些猜测,他看见了对方的胸牌,“呃……运气?”
“嗯?你不知道?先声保准是忘了。算了也怪我,我刚干这活还不熟练,老漏掉人。”青年自说自话着摸出一盒签来,“来,抽一下。”
“什么?”希尔施后退一步,求助地四处张望。
正巧火车对上了他的视线。
“没事的,先生,那是运气,负责决定灵魂去向的人。”火车说。
“简单来说,售票员。但是目的地不由你。”运气说。
希尔施紧张地吞咽,通行证唤起了他一些不甚美好的过往,薄薄的一张纸,不同颜色的章把他和家人分隔开,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墙那一头的模样。
他抽出签时是闭着眼的,直到一阵暖意包裹了他的手。
他睁开眼,一个洁白的羽毛标志出现在手背。
“喔——哦,大奖,天堂,恭喜你。”运气仿佛感同身受地咧嘴一笑鼓起掌。
希尔施茫然地转头,火车已经走到了他边上,神情依然平静,“运气的签还没有出过错。所以,是的,您获得了前往天堂的资格。”
“是吗?”,希尔施突然有点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但是,我…有点……”
运气朝火车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漏掉,回见!”
话音未落就没了人影。
只剩火车和希尔施站在那。
希尔施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可是心中那些凌乱如麻线的想法却不是那么好用几个简洁的词概括的。
“害怕…对吗?”火车替他说了出来,“害怕下一秒你突然醒了过来——你依然挣扎在悲哀的现实而这里不过是一场梦……”
希尔施的嘴张了几回,却没吐出一个词,终于他气馁的点点头。
“我以为……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天堂和神真的存在,那为何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希尔施落寞地喃喃自语。
“神不存在,有的只是天堂而已。”火车说,“我明白这种感觉,但是即使是让我留在这的那位大人,也只是死亡本身而已。天堂资格不代表什么,只是证明了你是一个好人,没人能否定或者夺走它。”
“你呢?你获得了什么?”希尔施问,接着他才想起火车与自己不同,应该是没有这种通行证的。
“我?”出乎意料地,火车回答了,“我没记错的话,是去来生。但是祂劝我留下来,我就留着了。现在的话……应该没变吧,但无所谓了,我还不打算退休。”
“你为什么留下?”希尔施问过一次先声,但他想听火车自己回答。
“因为我们缺一个会开火车的司机。”火车开玩笑地回答,“死人太多了。”
这可不在预料之中,但是细想却又有几分道理。
“这可真是一场灾难。”希尔施企图用轻松的语气越过这一话题,“我们的祖辈估计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各方面都是,更加极端。”火车说,“先声和我们说,战争应该快结束了。他的预测一直很准,我也希望越快越好。”
希尔施想了想世界笼罩在万字旗下的模样,那可能更难想象,而且令人难过。
“我的祖国……他们应该要输了。”火车语气低沉下来,“每一次战争都会葬送一代人,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拿去支撑这场战争的了。拼杀……死去的只有人。一个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的胜利……不如一个让人民能活下来的失败。我不想支持战争的任何一方,我只想支持和平。”
希尔施还在震惊于他那惊世骇俗的言论。火车却径直站了起来,“我喜欢读雨果,你呢?”
那个法国作家……“呃……我也是。”
“真巧。”火车往回走,“前往天堂的灵魂有一点特权——那就是自由选择去那的时间。您应该不想这么快和人世隔绝吧?”
“嗯……是?”希尔施跟着站起来。
“什么时候你想走了,就去湖边,他们会为你降下梯子,如果厌倦了,也可以选择新生。”火车已经拉开了门,转头呼唤远处的先声和运气。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或者跟我们上车。”先声双手插着口袋走近,“有个人说说话也是挺好的。”
火车从窗户里探头,“代他道歉,先声没什么边界感。”
已经半只脚踏进火车的先声闻言正要和火车争论,在他后面的运气已经笑嘻嘻地顺势把他推进了车厢。
“难得见火车对一个人这么亲近。”
希尔施站在原地朝他们挥手。
火车的目光又朝向了远处,希尔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陷入又一次的沉思,也许每次旅途的开始,也是火车一次思考的开始。这让他不禁想,当列车驶过时,载着众多灵魂,火车是否会感到救赎?
但是那曾驶过终点与开始,以后也会一直行驶下去的火车,已经救赎了无数人了。
——end——
作者:诸子百
评论:笑语
看前提示:本文为偏架空古代,剧情逻辑有不合理之处敬请谅解。剧情奇葩有些癫尽请谅解。
甲辰二月初二,余同亲友游随山,随山有汤,听闻能治愈全身延年益寿,遂进山林探往。
“都说这温泉延年益寿,我看只是噱头罢了,倒是这里的温泉蛋跟野山鸡特别好吃,用的就是这随塘茶水,一口下去简直是回味无穷,这里的汤水面据说也不错。。”今日天气晴朗,适合踏青,随山内竹林郁郁葱葱高大挺直,无不吸引着大批文人雅士前来游赏。所以,为了完成我的游记也来到了这里,顺便吃一口当地的美食,顺便。
上山的石阶由山下石料砌成,布满青苔的石面上仍存留少数前人修缮的影子,并且越是靠近客栈越能看见不少珍木。这样的景色也没有停止面前人停止脚步,身前的秦将军还是走的飞快,这个架势就算是有段极险的路也挡不住人。我勉强跟紧后试图叫住他“我特地选了花朝节后,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安静,那群赏竹拜佛泡温泉吟诗对唱睡一窝的雅士早就下山了。”
“真的,已经,下山了吗?”
他停在客栈门口,向上看客栈的牌匾是新的,大门却是旧的。
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什么看竹什么拜佛,若不是这是前朝豪绅刘瑞的隐居旧宅,这座竹山的名气就削弱几分。
我刚想跨步进入客栈,却被眼前的人物收敛几分。就这样,我们两个大活人挡住门外仅剩的夕阳余晖,坐在桌前的三个书生模样的人纷纷将目光投来。
这种审视目光,我常在皇都文人流觞会内见过,一种打量对方肚内装着几两墨水的审视,像是站在万丈高台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所有来路不明的人物。
秦将眼神落到别处,他不喜与这样的文人交谈,他索性走向柜台。这样如此,面前的注视化为利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我扎的比刺猬的毛还要多。秦的厌恶不无道理。在许久的对视中,桌前的其中一人站起上前意要讲话,将才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我腰间的佩环不挪目,“阁下可是京城人士?”这句话打破了这本不该宁静的氛围。
这种材质的只有西域才有的品玉,我自然不像是西域人士,这般玉只有在京城内流通,就只能是城内有钱有官的人士才会拥有。
“在下正是。”仲孙平,仲孙柳长你真是杀千刀的该死。
晨早出行秦就告诉我这块玉招来祸端,当时的我不信,如今看真的很不吉利。本想休假远离高堂学着古人来一场超脱世外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成想开口一锤子直接打回京城。
那人瞬时收敛所谓的眼神,做出一副低头的样子,后面的二人收到了信息跟着向前,只剩一小僧留于桌前淡然不动。
“先生贵安。”二人一同作揖笑容勾起,他们的手却没放下,原来他们要开始了。
“先生可知清风书院,鄙人的老师如今在京城教学。”这是京城最好的学院,朝中名臣杨大人曾被邀去讲习,他没有去真是明智的选择。
另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我:“家父曾在十年前百寿宴去往京城,不知先生..”
他有他们首县最有名望的富绅爹。
离我最近的那位,目光毒辣且沉静低调的雅士再次打量我许久,左看右看方才开了金口:“在下与仲孙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见先生面容熟识,莫非是仲孙大人的长兄?”
得,跟家弟攀过关系。那二位听此话一出,眼睛瞬间亮了好几度,好端端的春游赫然变成大型交友会的现场。
“施主可是柳长先生?”他们身后的僧人说起了话,这张小桌大部分的人已经上前,倒显得那边冷清了不少。他们没有招手示意僧人上前,躁动的他们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三人嘴角的弧度不易察觉的瘪了下去。
“先生的《长记》,小僧十分钟爱。”他笑眯眯的,语气平淡却没有刻意讨笑。
“多谢...”这里竟然还有正常人,瞬间如沐春风。我想着讨教,心想询问这位师傅的名字,没成想旁边的学院小哥硬生生挡断我的话语,按耐不住挤上前来。
“《长记》在下也看过,书中精妙的论点与哲理就连我的老师也是赞不绝口。” 拜托姑爷爷,这是一本志怪小说。
“我爹也说!”拼爹少爷一听抓紧逮着机会涌了过来,奈何身后僧人不紧不慢,没有乱了节奏,依旧回复:“今天下午小僧要与三位好友上山拜佛,今晚可否与先生一叙?其中有些奇景异事讨教先生。”
三人似是不悦,在僧人跟我还没说更多话时,攀弟小哥提前作揖,神情中俨然一副即将要走的遗憾模样,“先生,我们要与妙禅登上山拜佛求愿,等到晚上我们再跟先生一叙。”他是回音壁吗,一模一样的话完整重复第二遍。
我目送他们离去,秦这时靠近过来,他的脸露出反感的神情。“这些人令我不舒服,他们的做派比京城里的人还要虚。”
我没有回答,同秦望向僧人离开的方向,秦想到了什么,他道:“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在这种小团体里相处下去的。”说罢我们离开大堂,朝客房方向走去。
“我曾去往一个国家,叫释迦国。那里的人民相信一切皆有因果,无论他人善意无论他人恶意,一切皆是上天安排,皆是上天考验。”
我们上楼到达客房门口,秦推开房门回道“这种说法而活的人很容易让人蒙骗。”
我点着头,“起初进这个国度也是发现,他们和善到没有警惕之分。国王为国中悟道上乘人士,据他们讲,他们的国王已经到了不问世事到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也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国家不管子民一心只悟道咯?”秦似乎对这个故事比较感兴趣,不着急放下包袱安静听我来讲。
“一伙受伤的强盗被好心的国民收留,痊愈后见财起意,肆意抢夺国内财宝却无人阻拦,因为这是国家的因果,无论是偷盗还是烧毁整个宫殿都是上天的安排,混乱之际我也是九死一生才从释迦国逃出。”
“然后呢?”
“等我逃往附近绘制好地图时再回故地。发现早已亡国一切烧为灰烬,只剩几张书本残页证明这个国家的存在。”
我讲完后发觉突然沉重的话题让气氛整个冷了下来,秦的思绪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如果这个国家在仙葩蓬莱之类的地方,或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我看向房内,试图寻找什么能够转移情绪的东西。我慢步的巡着,四处的装潢墙上的挂画脚下的地毯,无不透露着富贵人家的影子,以及只有一张中等的床。
他似乎有什么话憋着没说,莫名其妙气氛的驱使下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个,这家店只剩下这么一间单人客房了。”
“啊?”
“刚刚的气氛没好意思说,这样吧做为赔罪你睡床我打地铺。”秦在这个方面异常的爽快,手比嘴还要快,说这就将被子铺在地上。
“无妨,在下也能打地铺。”我抓住枕头正要放在地上,他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不,我打地铺。”
“不,我打!”
“我打!”
“我打!”
在我与秦争论不休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一阵无形的力量撕裂窗户挤进屋内,有了老天爷的鼎力相助,终于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下雨了 。”我抬头看天,狂风呼啸有点灰蒙的天肉眼可见的变暗,灰霾在不断压低不断下沉,无数竹枝凭风摆动,翠绿外衣埋在水雾之中没了傲气,只剩拍打后的吹拂摆动。
雨似筛中麦粉,细密又浓稠,本在楼上作赋吟诗,如此天气今日踏春全盘尽毁,无奈之下余同将军商议下楼,共赏雨中竹林美景。
“温泉泡不成,不还有温泉蛋汤面能吃吗?”
“抱歉两位客官,现在下雨野山鸡鸡蛋来不及运上来,做不成温泉蛋。”
厨房内,厨子大哥的一句话化为棒槌狠狠的敲在了我的头上,
“生的也可以。”秦紧接着问。
“生的也没有。”厨子大哥回道,除了外面多变的天气,秦的神情顿时也忧郁了几分。
后厨外,清晰的几串脚印匆匆进来,,服装竹叶暗纹下藏的缎锦熠熠生辉,纹样低调布料高调,看服装便知道是刚才的几位书生。来者二人淋成落汤鸡,争先恐后向客房跑去。听脚步人数不多,其中吹嘘学院的少爷步数慢些,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提着衣服正要离开,
“怎没见另外二位呢?”此刻我觉得奇怪,怪异的感觉萦绕脑袋旁不愿散开。学院公子不愿停下脚步,“张兄与妙禅兴许是去了书阁避雨休息。”他撇下一句话简单的作揖后,快步离开。
我依旧感到奇怪,将才的短暂接触察觉,以攀弟公子为首的四人小组中攀弟公子对妙婵小僧的恶意更甚,如今却兵分二路去了书阁躲雨?或许他们的关系跟想象中有所不同 ,或许有人心中有了苦果。
不过无论是谁吃了苦果,此刻的我比他们更快尝到了现实的苦果,面前这碗奇特的汤面硬生生难吃到了一个境界。甜中带酸,酸中带辣的汤汁配合半生不熟的面疙瘩。。我抬头看见秦吃的正香,趁大哥没有将第二碗端到我的面前,迟我将心中疑惑告于厨子大哥,“他们为何要去书阁躲雨?”
“书阁内有不少刘家留下的佛经书,妙禅小师父奉命到书阁誊抄带回本寺,按时间算起他比这群公子要早来一段时日。”大哥的嘴跟手没有一个不停,指头粗的面条在锅里打了滚,乐呵呵的将大半碗盛给将军。或许战场的残酷环境下锻炼出的铜身铁胃,小半锅哗哗下肚吃的格外的开心。
我扒拉着碗中所剩无几的面坨子,这种奇异味道夹杂着窗外泥土味简直是地府级的灾难,浓稠的汤汁下我仿佛看见一黑一白向我招手,或许是汤面的毒效发作,瞥眼间书阁的光亮逐渐影影绰绰,我吞下一口汤汁,书阁灯光彻底熄灭。整座不算高的阁楼刹那间淹没雨雾之中。
这时,秦却放下碗筷,他靠近窗的位置仔细嗅了一会,脸色骤变铁青,瞬间撂下那锅面条与我简单对视,“书阁那边有血的味道,是人血的味道。”
我相信他这句没有由头的话语,倘若及时过去兴许能救人一命,想到这我抄起两把油纸伞,秦抓住雨伞满眼没有从书阁中间挪过一点,书阁附近两把雨伞突兀入幅,淡白的颜色尤其显眼,秦眉头一皱,我深觉大事不妙。
他也顾不上打伞,直接跨窗跳下,轻巧落地快速赶往书阁,我撑起雨伞随后跟在秦屁股后面同样腾地,秦跑得奇快眨眼工夫便进了书阁门口,挡住二人去路。二人一惊欲要撤返。他们可没想到我在他们身后等着。
待他们转过身来,不必借着光源也能看清他们的完整模样。彼时,书阁的大门被秦打开,他感受到轻微的风涌随指缝溜走,他进入那片漆黑腹地里面安静异常,他将身上备用火折打开,点燃屋内烛灯,雨势渐小,重新通明的书阁在沾水的地面下显得敞亮几分,借着灯火我能清晰看到其中小生眼中闪过的慌乱。
“你们两个为何在这里?”
“我,我们。”回复的是乡绅家少爷,他吞吞吐吐不停拉紧学院公子的衣袖,许是看不下去他这般举动你看我我看你,学院公子率先回复:“我们看这边烛光灭了,寻思张兄二人是不是出了意外有了危急,所以从后门进来看看情况。”
“既然如此,那就一同进来吧。”他们俩小子一定有鬼。
二人进入书阁,我紧跟其后关了大门,大门的手感厚实窗纸用了特殊材质制作,北方书阁窗门同南方相比不同,避光的同时遮阴密闭才不会将书本腐蚀,能长时间的放置。可走进来的一刻,除却令人不悦的腥气味没有闻到通常书阁中的闷气香味,着实古怪。
复行几步,眼前的一张窄桌上简单放置煤灯,不少书本整齐排列其中,半本敞开的经书随着风的灌入不经意翻动一页。寂静的环境下,无论多么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书页声脚步声以及轻弱的呼吸声。书影下是分辨不清何物的一团黑物,秦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即便是久经沙场的秦将军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深深皱紧眉头,眼中透出无限的悲悯。
我不愿过多还原讲述现场这一处的模样,面对《长记》的读者我不该在这里下过多笔墨。
那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此处,他们透过秦的身下能辨出被雪泊淹没的僧袍,见到这般景象乡绅公子捂住嘴巴,两眼一翻差点倒在这里。学院公子扶住身旁未能站稳的小哥,他审视了四周,仿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秦蹲下观察地上人的异样,“他没有挣扎的痕迹,却有射击的伤口。”
“腹部是军用剑弩伤口,并且不是致命伤,”我在一旁跟同秦的视线调查。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透着有些不可思议还带着大大的疑惑。
“我的学生现在于大理寺就职,他曾告诉我像这种私人定制的建筑内常有机关,为了错误引导通常会仿制弓箭嫁祸他人。”大理寺学生是真,告诉机关是假,我总不能说自己误入这种机关差点没命这种丢人的事情吧?
我向四周墙壁看去,“况且箭凭空消失,应是犯人将其带走销毁证据,这是许久没开的机关一定留有新的痕迹。”
然而,四周的墙壁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有所痕迹,依旧布满灰尘不见一丝异常。秦还在原处,他盯上了学院公子,眼睛迸发着犬类才有的锐利。
“你们口中的张兄没有在这里。”令人生怖的眼神死死钳住二人,乡绅公子的情绪状态并不乐观,提到这个人后,他愈加的激动;“这位身手矫健的兄台率先进入书阁,像这样的武力任凭怎么动手都是轻而易举吧?”
窗边雨转小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大颗的雨点拍打着仅有的门窗,声音响又狰狞,吹的更加嘶吼。
秦被这空穴来风的话语震的睁大双眼。“他第一时间进入书阁确实不假,可这并不是。。”
我刚辩解两句话,三人组的优秀传统又一次打断他人的对话,学院公子也被现在的情形折腾的神经兮兮“难道妙禅是被这里的山鬼杀害的?我可听说自从刘大死后常有山鬼出没雨后掳人!”他又看向我,寻找我的认同 “柳长先生遇见的志怪多如鸿毛,先生应该更懂吧!”
我也被这言论震的放大双眼,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无语凝噎。
我与秦还没问清张的下落,还被这两位公子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看来事情的一切起因只有找到张这个人才会尘埃落定。
“咚!咚!”门外冷不丁传来巨大的敲门声。
“一定是山鬼来索命了, 这是报应这是我们的报应。”学院公子随着不间断的巨响躲在柱子后面 ,门外雷声大作辨不清什么 模样的身影矗立书阁之外,看不清来着的身份,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极了擀面杖的声响。
“报,,报应,是报应。”最后敲击声起,许是少爷没见过这种场面,学院公子头一歪眼睛翻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竟然是昏了过去。
秦与另一公子过去扶住,我拉开大门厨师大哥撑着伞杵在外头,大哥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慌乱,他瞧见屋内有人尚在,仔细一数人数后倒是松了半口气。
乡绅公子见客栈的厨子过来,摆出一副客人姿态率先开口,口气中满是不满,“今晚我们不住了,我们要下山。”他的言外之意我能听出一点,他想要逃跑。奈何大雨无情,下山路必定艰难险阻,没有好的身手下山简直不可能。
“雨太大了,下山的路被刮着的竹木挡住,方才清点了客栈内的人数,就只差剩下的几位公子了。”
只剩二字很有意思,他们口中的张兄尚且下落不明,厨子大哥这般笃定,张兄这人可能已经返回客栈。可在厨子大哥的语气中,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消息,他吞了口口水,探进半个脑袋像是找什么人似的。
那么,就只剩几种可能,但愿不是最坏的那个。
我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试探“莫非。。” 他在不经人注意的角度轻点着头,“温泉那边出事了。”
“请带在下前往。”我跨出大门,回头与秦嘱咐,“秦兄暂且照顾二位公子,我同大哥去温泉看看情况。”秦点头,我临走时他向书柜方向走去。
外面天气已经不像想象中那般恶劣,大哥稳健的步伐上手轻微颤着,温泉池与书阁距离并不远,顺着小道便能来到温泉池的后门,温泉做为客栈的招牌其池子大小可不是一般的大,又因是私宅温泉,泉中的装潢也没有半点落下。师傅打开后门,他把我也当成公子那群读书人,一再强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
这里有温泉池一大一小相互辉映,形状似日月,日形池旁有小型瀑布倾斜而下,月牙池上有假山矗立,日月山河近在眼前难怪不少雅士前来游赏。
大哥带着上前在小型瀑布处停下,小型瀑布下的物体让人难以忽略,一具成年男性半截尸体任凭瀑水浇灌,他死死睁大双眼,脸上满是惊恐表情。这个人的脸我是见过的,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张兄。
奇异的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厨师大哥看到如此惨状不忍心多看两眼,他道:“我寻思有人会来温泉,没成想会看到这般惨状。”他止不住的叹息:“山上师父也下不来,恐怕要让妙禅小师父来超度了,可刚刚书阁内也没见到小师傅的身影,这。。”
我走上前,张肚子以上的上半截无明显外伤伤口,他的眼睛流有血迹,四窍出血是很明显的中毒现象,他的双手死死卡在其中,有所挣扎痕迹恐怕也是徒劳无功,便如此羞愤而死。他怀中藏有的几支箭杆也在挣扎之中裸露出来,真是着实讽刺。
“刚才书阁灭灯之时,妙禅小师傅遭遇了不测,恐怕就是他杀的。”我抓紧张的领子试图从瀑布下的不知洞口拽出来,洞口着实怪异不大不小偏偏能正好钻出一个成年人,可又只能钻出半截,大哥顾不上悲伤放下伞同我一起拽。
两个成年人的绝对力量下尸体没半分挪移,牢牢卡在口中纹丝不动。一番折腾下来大哥还么搞清楚怎么回事体力就被耗费的差不多,瘫坐在月牙池亭子内。妙禅的意外令他愤愤不平,思来想去他道;“如果是他杀害了妙禅小师傅的话,我有些头绪。花朝节当日,后花园内我无意听到有人争吵,并发现妙禅的俗家姓氏为刘。”
轰隆——
大哥的后半句被再次的巨响遮盖,这次不是天边闪雷,而是面前瀑布的洞口大开,张的尸体彻底落入池中浮在水上,手中还死死攥着几沓白花花的银票。瀑布内的血盆大口持续穿出声音,末了听见洞内有了人的声音。
“仲平在不在?”
“仲平??”
是秦的声音,洞口的方向指向书阁,我朝洞中大喊“张的尸体找到了。”
“什么,张兄的尸体?”乡绅公子震惊,似是喃喃自语通过洞口的扩音却又无比的清晰,“这皆是因果。”
洞口又是一阵声响,此刻雨已经停下,原来今晚的响雷也半真半假。
我同大哥回到书阁,乡绅小哥急忙拥了过来问着:“如今妙禅的死依旧没哟头绪,现在张兄也驾鹤西归,这可如何是好。”说罢逼着自己摆出忧愁的神情,想哭却哭不出。
我掏出扇子,习惯性向四处观望围绕一眼,书架下方的书已经风化,看来机关就在此处,难怪抬头看不见任何的装置,如此看来只有这样一个结果。
“实不相瞒,在下略懂一些通灵之术。”其实我并不懂什么通灵之术,只是需要一个身份镇住罢了。
“现在我要召唤山鬼,让他告诉我冤魂的真相。”要是真有山鬼,我可真想见识见识。我眼神示意秦后,双手合十扇子假装向四方扇动。嘴里快速念着自己现编的咒语,一指门口秦在身后打开机关,轰隆声三度响起,众人震惊。
“山鬼告诉我,害死妙禅师父的是你。”我用扇子轻点乡绅公子,他刚要反驳,“你的张兄。”接着我将尸体中的箭杆摆在地上,“他借躲雨时机启动阁内暗箭机关伺机杀人,假设他得知机关开启的同时有通道逃走,进入暗道后触发道中防盗措施中毒身亡。”
这番在常人看来的谬论也让本人感到汗颜,若推理不错,像这种宅子必有两套机关防止贼人入内。
“或许你要证据,证据在这。”秦拿起窄桌上吹起半页的书,赫然画着机关的图纸。乡绅公子终于挤出了泪水,吞吞吐吐的“妙禅师父是刘的后人,张兄起了歹意。他说这种险恶贪财的后人自然不能放过,”他欲言又止,“是张兄指使我们分成两队让他有得手时机。”他说着抹了眼泪。
“不必做戏给山鬼看,你们也有参与。”
我把张手中银票拿走,一张一张向乡绅公子展示,“一张5万两,这里足足12张银票,一人就是20万两。”
秦拿过银票辨认,真钱可错不了。厨房大哥也凑近观赏,想来什么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花朝节当天他们一口气要了一百个温泉蛋,野山鸡见到他们都得躲着跑。”
“山鬼说,让你们明日去报官自首,要是今晚你们逃跑我不确定他们会做些什么。”
乡绅公子点头,他泪如雨下不知是在伤心事情败露还是在伤心自己的二十万两直接泡汤。
深夜雨停云散,一切仿佛归于往常,只剩拦腰折断的几根翠竹挡了道路。
随后的弯绕我与秦皆不想参与,他们的情仇我们也不想了解。烂摊子也不会收拾,屁股我们也不会擦。
接着第二日,面对再次湛蓝的天空,真的恍如隔世。
“他们吃了一百个温泉蛋,我们一个都没吃到。”
“不过面条还可以。”秦试图安慰。我们绕过下山倾倒的几根竹枝后,我看向随山深处不禁笑道, “跟这汤面相比,我更信山鬼存在。”
此时我不知的是,秦在背后乱抓空气扔进山林,并摆出嘘声,一群小孩模样的怪物蹦蹦跳跳直至不见。
书阁内学院小哥苏醒,他见四下无人轻声问“20万两如何?”
“没了。”
“没了?”
乡绅公子看向手中的欠条,已经是哭不出的淡然,“对,全没了。”
没了。
我出身于比耶利戈提的圣威尔罗斯修道院,8岁到17岁的9年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个世界的修道院很难让我联想到真正中世纪时期的类似建筑,严格意义上来说,取代上帝的神是名为“知识与智慧”的一个具体存在,在现实与梦境的不知道哪个夹缝间徘徊的幽灵。晨祷和晚祷需要背诵的是比宗教诗歌更长更古板可憎的古索恩文字表,足足有一本字典这么厚。剩余的时间被像庆典的浆果派一样均匀切分给十门课程,历史学,炼金学,勘探守则,神秘侧知识……初次之外的时间则被用来“维持生理上的正常和稳定”。话是这么说的,我从来不认为麦片炖菜和黑面包能做到他们所承诺的这两点。
有了我以上的叙述,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恰尔玛在白城地区学生数量最多的圣威尔罗斯都能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他的精力似乎来源于对一切未知的不满,这种在常人那里体现为冒失、冲动的特质体现在他身上却显示出一种外界对学者和勘探队成员所要求的能力:求知欲。试想一下在腹中空空的情况下学习十门晦涩难懂的功课,然后再分出精力来喋喋不休的讲话、对付想要欺负你的人、去藏书室翻找补充资料阅读……以及,画一张包含所有梯子点位的平面图。
少部分,我指的是那些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正常上课的时间———比如某位教士突然被请去前往某个哨站支援工作,代替他们教职的是一位老修女罗斯玛丽。罗斯玛丽脆弱可怜的膝盖骨经不起无望海沿岸一带潮湿阴冷的空气折磨,就此问题她曾反复向教区负责人提出过疗养申请。但最终,她还是像那些走廊上的古老幽灵一样留在了这里。这个兢兢业业工作了半辈子的老修女对教区做出的最大限度抗议就是消极怠工,她允许我们在房间或者藏书室进行两点一线的活动,只要别被其他修女发现。
一切本该是像罗斯玛丽预想的那样发展,事实上她还是低估了这些学生。
为了让旁观者能够更清楚地了解,我会用“你”的视角来阐述接下来的事情:
你在某一次的游荡中不幸被大一点的孩子盯上了,在被恶霸单方面的推搡中,你的脑袋无意磕到了墙面,鲜血直流。其他人见状很快做鸟兽散,你抬手想要借力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一架梯子。
在修道院的外墙,那爬山虎和菟丝藤铺满的墙面下,更重要的是,只有你知道这个地方有那么一架锈蚀的铁质梯子。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向上爬。不要去担心高度和承重。其次记住它的点位,在往后不断摸索的过程中,你发现了这样的梯子不止一架,有的甚至就分布在房间的窗户旁边,而它们几乎能通往修道院的各处……你同伴的房间窗户底下,院内废弃已久的摄政时期玻璃花房(里面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蔷薇一直长到了半人高)甚至还有一架梯子能让你翻过修道院的高墙,亲自踏足那片每天清晨都会被晨雾微微濡湿的荒原……如果能记住修女巡视的时间,那么恭喜你,你拥有了这里最宝贵的东西:自由。(前提是小心点别被抓到)
我从得知恰尔玛和我聊天时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上面的故事,在这样一种心境下,他默默记住了那些梯子的点位并把它们的同纸上的圣威尔罗斯一一对应。在我第一次来到圣威尔罗斯,他给我展示那张图里只有几个快捷且常用的位置,后来经过不断的添加,那上面的内容开始(伊莎的加入是个惊喜,借助她的术法,我们修复了一部分半废弃状态的梯子)
我要讲的故事大概发生在和恰尔玛相识的两年后,初春的某个晴天,他在历史学课上突然拿手肘戳了戳我———那时候我们已经比较熟悉对方做事的行为习惯了。
我把摊开的手掌递给他,再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字条:
有东西给你看,在外面。
其中“外面”这个短语被刻意加粗了,摸起来手感凹凸不平。我当然明白“外面”指的不是修道院里空地,它在这段话的语境代表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圣威尔罗斯高墙以外到白城郊区的荒原都可以被称作“外面”。
“稍晚一会儿?”我没有看他———历史学教士朝这个方向踱步走过来了。
“对,老地方……”,他抬头刚好和教士扫过来的目光对视,本来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嘴里,硬是被牙齿咬掉了半截。
“加西亚———告诉我第一哨站的原遗址现在在哪个位置?”
“……比耶利戈提的南部沿海地区,我早该想起来的。就是他突然这么一问,我的头脑就一片空白了。”
“我早暗示你盯着点人了,说正事,你要带我去哪?”教士难得没有惩罚恰尔玛,我们得以顺利混到了休息时间。眼下我们要爬的这架梯子是最高,也是唯一能通往外面的一架。想到还要用这双手臂攀爬近三层楼的高度,我的心里就泛起一阵苦涩。
“外面。我那天溜出去的时候发现了个好玩的。”恰尔玛扯开袖口缝着的三颗贝母纽扣,“下午的课都是罗斯玛丽代劳,我让海瑟薇帮忙给打掩护,她发现不了的——好了,这身衣服要爬梯子得把袖口和袍子边角都挽起来。”
“你用了什么借口骗她替你帮忙?”我问道。
“不,不能说是骗,我答应下个短休带她溜到白城的集市玩,之前受管制的影响,她还一直没正式去过城里。好了,你先还是我先?身高不够的话需要我拉你上来吗?”
……真是哭笑不得。“我觉得最大可能是我们会一块儿摔下来。”他听了我这句后大笑起来,“不会的,我会拽着你的衣领或者……那根辫子怎么样?”
“别拿我取笑了。”我看见他向上纵身一跃,双脚落到了梯子的倒数第二个横杠上,“来吧,我帮你一把。”他朝我伸出了手,掌心里还沾着少许棕红色的铁锈。
花在攀爬上的时间是乏味且机械的,我记得我有次在爬到一半的途中险些头朝下摔倒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那次濒死体验带来的肾上腺素猛然升高的眩晕,逐渐失温的手指指尖和一瞬间掠过我的思绪之海上空的,某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曾经出现在过去人生中的所有苦难都在跌落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最后是恰尔玛在关键时刻拎住了我腰上的皮带,下落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我感觉身体像是被人从中间活生生斩成两段,他则是手臂脱臼了整整两个星期。不过在那个可笑至极的瞬间,我看到了他因为下意识的恐惧而变得扭曲苍白的脸,就像那些在潮湿环境下的书页一样带着灰色的阴霾。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我面前呈现出那样的神情。
“嘿!你脑子里又在想别的东西了!”我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皮靴踏在高耸围墙另一端草地上的触感是如此的柔和,就像在午睡经历了一个美梦后恍惚清醒。
“等等我——”话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是他拽住我的手臂一路小跑,隔着一层亚麻布的传来的脉搏跳动让人不由得有些抗拒。跑,跑,还是跑……直到圣威尔罗斯高耸的哥特式尖顶在午后的和煦日光中变成一道纤长的幻影。“我快要累死了!”他弯下腰大口呼吸着空气,剧烈起伏的胸腔像条被扔到岸上的鱼,“———但是现在,我们安全了。”
“我还以为你……咳咳……这条手臂要被你拽断了。”我被一路上的狂奔折腾到呼吸困难,吐出的每个片段都带着铁锈味儿。等到说完我才能稍微有精神留意周围的环境,泪水河的某条细小支流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在平原上,对岸则是由当地常见树种构成的一片森林,我靠近河岸边的一块巨石,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后才意识到这貌似是某个王朝时期古遗迹的残垣断壁,几十个世纪的风雨洗礼让它的表面变得粗糙不堪。恰尔玛在岸边脱下脚上穿的两只短靴子,他弯下腰挽起裤脚和的制式长袍,他在渡过那条小溪前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总之先在岸边等我,它看不到我一般不会轻易过来———嘶,现在河里都是冬天的雪水,估计会很冷。”有必要吗,我本来要这么对恰尔玛说。但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开口说出这番扫兴的话。
我坐在刚刚那块遗迹上看着溪水潺潺流动,用这种方式消磨漫长的等待时间。它们最终的归宿会是远方那片黑色的海洋吗,还是说会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逐渐开始干涸,从现在的到小腿的深度慢慢变成到脚踝的深度,直到再也没有一滴水。等到那时人们还会记得这条支流吗,还会记得它曾经承载过“泪水”的、悲伤的河床吗?抑或者,它会和我身下坐的遗迹一样在时间的沙尘中面容模糊。
也许是半个时刻或者一个时刻后,总之恰尔玛离开的时间久到让人刚开始心生不安。但他的身影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河对岸,相比离开时,他怀里抱着某个被披肩包裹起来的东西,渡河的动作幅度小了不少。等到恰尔玛最终坐在我旁边时,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因为寒冷而从苍白中透出点病态的青色。不过这种病容很快就被兴奋取代了,他揭开怀里的披肩,一只幼鹿——浅棕色毛绒绒的幼鹿,正把头埋在人的怀里哼哼唧唧地叫。
“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幼鹿的脖颈,我这才看到它的与众不同———这是一只罕见的双头畸形。
“两月前,大概吧,我在那边的林子里找到了它,那时它还在它刚死不久的妈妈怀里拱着,见到我来也不知道害怕和逃跑。我想了半天觉得,要是能把它养大也挺有意思的,毕竟这种畸形不多见嘛。”恰尔玛笑着抚摸着两个鹿脑袋说道。
我想起来两个月来总是抱怨奶牛产奶量减少的修女莫莉,这才意识到不是产奶量减少了,而是里面的牛奶被人“借走”了一部分。至于是谁……“你还真是,为只有可能活不长的畸胎偷了两个月的牛奶,被玛丽昂知道可不只是关禁闭那么简单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倒是符合恰尔玛的一贯作风。
“它现在被我养到可以自己找东西吃的年龄了。而且嘛,你对也它很感兴趣,至少我猜得到,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正说着,两个鹿脑袋就凑到了旁边开始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手。
———好吧,我得承认恰尔玛确实足够了解我。出于某种目的,或者是猎奇心理?我的确想知道这只双头鹿能否在我们半干涉状态下顺利活到成熟期。两条鹿舌头卷着我的手指舔舐,粗糙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它是否知道自己饿死的命运在无意中因为我面前这个半大男孩的突发奇想而改变,也许它核桃仁大小的大脑根本分不出来别的心思用于思考生存之外的事情。
恰尔玛从他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把干燕麦咂嘴呼唤着幼鹿,两个脑袋谄媚地凑到他手边,对着掌心里的燕麦一顿风卷残云。
再一次从单调的生活中得到自由是在两个星期之后———原因是恰尔玛在某次夜游时不幸被巡视的教士当场抓获,更坏的消息,这位抓他的教士是白城教区的总负责人奥古斯塔。奥古斯塔对他公然挑衅宵禁制度的这一举动给予了高度肯定,并且“破格”将恰尔玛关禁闭的时间从三天延长到了两个星期。
可惜我这位朋友的灵魂天生欠缺对惩罚的恐惧,从禁闭室被放出来的第二天下午,他便拉着我再次翻阅了那面长满爬山虎的高墙。
“你说我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不无聊?怎么可能,还得多亏了我一直在身上带的那本古索恩语史诗———线装的,小小一本,在禁闭室打发时间是足够用了。”他说完朝我做了个鬼脸,“真有两个星期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的话我估计会疯掉。”
我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赶路,直到熟悉的景色再次出现在眼前。
天气很好,西风拂过时带着野草散发的清新气息,山麓的群青色偏黑的轮廓清晰可见。对岸的那片树林相较于之前更茂盛了一点,那种毛茸茸的绿色正在逐渐褪去。
两声悠长、类似啾鸣的口哨声在原野里回荡,午睡的林鸟拍打着翅膀飞离枝头———呼唤幼崽的哨声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先让它们平白无故地受到了惊吓。恰尔玛愣了一下之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拽着我往无名溪流的上游走去。我半眯着眼睛,刺眼的日光像是要把他那头秸秆似枯黄的金发连带着头颅一起揉进太阳的光辉中,像一缸铸剑时沸腾的铁水。
“它不见了……这里也没有它的踪迹,以往根本不会跑这么远。更何况……也没有血。”他的步伐从正常的速度逐渐变得急迫和慌乱,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摔倒在河滩边的某块石头上头破血流,但最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说不定只是跑丢了……”,我想起曾经有人教过我安慰朋友的方式——用手轻轻按在对方的肩膀上。但在我手触摸到恰尔玛肩膀上那块硬挺的领边布料时,他像是根绷断的琴弦似的开始颤抖起来。
“我按照修士教过的方法拿东西给幼崽打了信标……走过来之前我还能感受到它的位置……”,他的话里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恐惧,“……就在刚刚,那个信标彻底消失了。”
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血液开始从我扶住他肩膀的那只手缓缓流失,教授法阵学的那位修士单调刻板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蒙上了一层防尘布———【你要知道我们为什么用信标来代替一般的追踪方式……就是因为它能无视映照界的阻碍……不,本质来说这只是用施术者的某样东西来作为代价换取对追踪目标位置的知情权罢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说道,声音如同风在午夜吹过生锈的铜管乐器。
“我知道———你我二人都知道,信标在映照界也能被施术者看到。除非施术者主动解开,不然就算目标死亡它也不会消失,但是现在……”恰尔玛转过身时顺带攥住我那只没有及时收回的左手,他没有说完后半句,但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就像是溶解在了空气中一样,这只被打上信标幼鹿凭空消失了。
“梅林……或许我们该回去了。”他故作镇定道,实际上我们的心绪里都塞满了一团恐惧和不安的乱麻。回去的路上我都在思考他先前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它的消失,如果在人间和映照界都感受不到信标的存在,那它又会去哪里呢?又会是什么东西把它带走的?
恰尔玛很快就淡忘了幼鹿诡异的失踪,我也只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秘密的荆棘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停止缠绕着我的内心,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我都会想到那只畸形的幼鹿,两条冰凉的舌头舔舐着从伸出床沿的手,直到从我梦魇中惊醒。
许久以后,大概是盛夏的某一天吧,我们偷偷带着伊莎到河边玩水,我窝在树荫下看那本恰尔玛偷来的《白城历史遗迹概览》,纯粹是因为里面的内容和排版有利于睡眠———我已经半个月没有休息好了。【雕刻的年代决定雕刻的风格……】花体的古书面语看得人眼神朦胧,正要一头栽到在墨海里时,我突然听见伊莎喊我的名字。
“———梅林,”她小跑着经过河滩时踉跄了两步,“加西亚从水里捞了个东西出来。”她把一块模糊的惨白色塞到了我的手里,等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到躺在我手里的东西时,本来平稳的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那是两颗粘连在一起的鹿头骨。
我的视线下意识越过她的肩膀去望向恰尔玛,可以预料到的是……我们一定在对视中看见了彼此惨白的脸色和紧咬的嘴唇。
至于那颗畸形的头骨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可能是被我们中的某个人抛回河滩了吧。我是因为内心对未知的恐惧和渴望而激动不已……但是他呢,他又是为什么呈现出和往日截然不同的惊恐神情。我一直很识趣地没有问他那日究竟是什么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情用石头一下下砸碎畸形的头骨,又把碎片像打水漂一样丢回溪里,任水流将它们冲向远方。
我原以为恰尔玛是个很难和苦大仇深扯上关系的人,直到他在我们从【恐惧之城】活着回来后有机会亲口诉说那些童年往事,我才真正有机会了解他的过去。最终,我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会在后来断送他余生的问题。
我说:“你愿意跟随我吗———即使我们走的道路注定要产生分歧?”
他在我说完之后盯着我看了半响,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直不起腰才咳嗽了两声板起脸回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愿意呢?梅林阁下。”
我被他的反应气笑了,现在看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冥冥中对我们悲剧性未来的提前预知,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过家家似的模仿那些大人物在达成共识时的握手。
“那么……我很高兴与你共事,我的挚友。”
警告:含有家庭创伤、自我伤害、药物滥用的隐晦描写,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某种程度上来说,梅林·斯图尔特并不是普罗维登斯本地人。十二年前,母亲带着他和操劳过度的父亲从伦敦搬到了新英格兰地区。自此,斯图尔特先生加重的风湿让关节再也无法承担支撑全身重量的责任。在一场持续时间过长的庭审中,辩护席上慷慨陈词的斯图尔特先生被高烧和脱力推倒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的除了西装革履的身体,还有他作为律师的自尊。
庭审中止了,有位陪审团的好心人用斯图尔特先生的手机叫了救护车———如果他意识清醒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从那之后斯图尔特先生的律师生涯和他的身体状况几乎是一起开始走向终点为“地狱”的下坡路,伦敦带给他的除了伤痛还有季节性抑郁,受普罗维登斯潮湿阴郁的天气影响,斯图尔特先生最终被迫提前开始了退休生活。
他的妻子,莉莉安娜,一位算是虔诚的基督徒兼政府官员(这两者当然并不冲突),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改变,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和躺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还是后者更为要命。奇怪的是,淡漠和敏感在一个人身上的关系并非总是二元对立。莉莉安娜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开始影响到她维持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与此同时,她的应对方法是比正常指标多抽几根香烟。在她某次破天荒给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短暂的拥抱时,5岁的梅林被女士香烟的味道呛出了眼泪,条件反射的厌恶让他推开了母亲。
现在来看拥抱更像是个莉莉安娜给他的考验,而他作出了母亲心中最糟糕的选择。这就是她为什么在那天不加任何解释地抛下梅林转身离开,从此他的母亲开始全身心投入政治生涯,用她健康的肺和心脏作为母乳哺育她和权力的孩子。
而梅林对这段时期最深刻印象是那份滴着血的烤面包———他用了错误的刀切面包片,血几乎是没有任何疼痛的从伤口里流了出来,很快浸湿了酵母制造的松软结构。他拿带着卡通图案的创口贴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随后便把带血的面包送进了烤面包机里。梅林处理完这一切后才发现斯图尔特先生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见证了全程,他父亲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什么也没说就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宜家毛毯温暖的怀抱。
那是梅林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他总觉得治疗风湿关节炎的偏方药膏有一种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味道,那种气味连带着让他开始排斥父亲。十年过去了,苟延残喘的不止有斯图尔特先生的身体,还有他和妻子的婚姻。最终在某个阴沉的雨天,斯图尔特先生用剃须刀片在浴缸里割腕自杀。这是梅林参加的第一次葬礼,母亲泣不成声地接受记者的采访,从天而降的雨水模糊了她和其他来宾的面容,苍白色的悲伤流淌进普罗维登斯河,和里面游客扔掉的不可降解垃圾一起沿着河流前行,直到汇入遥远的大西洋深处。
母亲自葬礼后更少回家了,她的面孔有时会出现在当地新闻里。梅林在看到新闻里的母亲时会想起她在带他们来新英格兰地区前的承诺:“我们的生活会更好的。”事实上,那些连绵不断的雨水只是被从伦敦带到了大洋彼岸,并且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他对父亲的死并不在意,因为比这更难以忍受的是无聊。母亲在政坛的前途一片光明,她很快选定了克利夫兰作为梅林人生的下一站,“一位医师,你父亲在天堂看到会很高兴的。”是啊,梅林心不在焉地在电话那头想,然后呢?以自己的人生去换取一个死人虚无缥缈的幸福?话筒那头传来忙音———好吧,我的意见不重要,他颇具讽刺意味地想道。
往后的每一天都只能让梅林·斯图尔特感到加倍的无聊,孤身一人在克利夫兰上寄宿制高中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那所学校还有点宗教性质。他有时候能从盥洗室蒙上雾气的镜子里看见父亲的身影,但也那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幻觉,血液流进历史悠久的陶瓷水槽里,剃须刀片新造就的伤口在热水中隐隐作痛。至于斯图尔特先生,梅林的父亲死前究竟在想什么,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他的孩子正在走上一条由母亲既定好的、通往上流社会的道路。
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24岁的梅林此刻趴在公寓的马桶上吐得天昏地暗,止痛片带来的药物反应让他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块熊熊燃烧的白磷。痛苦像煤气一样塞满了狭小的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把那副框架眼镜摘下来扔到旁边,整个人胎儿般蜷缩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刷着手机。那是克利夫兰抽血实验室出事的前一天,伦敦·辛克莱的绯闻也没有在因特网里飞的到处都是——换句话来说,除了佛罗里达州以外的地方一如既往的平静。耳鸣声很快盖过了排气扇的嘈杂,生理性眼泪在他的眼窝处汇聚成一个世界上最小的堰塞湖。
楼上的学生在举办踢踏舞会,卫生间的吊顶摇晃着落下些雪白色的粉尘。年轻的检验科医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地板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不对劲,不对劲……他绝对不会将这种单调的、枯燥的、乏味的线性发展生活持续到自己的后半生,梅林尝试过用药物和咖啡因来填满那处空洞,可最终得到的却是条件反射般的呕吐和像疟疾般的颤抖,他想要真正能代替兴奋剂和止痛药的工作,能让他摆脱父亲那湿漉漉的鬼魂……不,不止这些,医师有些苦闷地倒在单人床上,弹簧嘎吱作响,里面有一千只老鼠的灵魂在哀嚎求救。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有些开始怀念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克利夫兰实验室的案子比梅林想象中还要更快告一段落,那位惹出了天大乱子的伯利恒之星选择继续在好莱坞的夜空中闪烁,铺天盖地的新闻从电子海面上飞出,他则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沉在不同id的讨论信息中,喜悦、愤怒、忧虑……人人都爱看好莱坞明星的八卦,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
梅林熄灭手机屏幕,在最后临别前,他打算带着花去医院探望一次允许他参与调查这起案件的联邦探员———年轻医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时在星光旅店调查的场景,他开玩笑问半扎着红发的警官先生,自己有没有进专案组的可能,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跟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去联邦调查局呢。
从回忆中的浮潜中恢复正常时他已经走到了库亚霍加河的那座人行天桥上,梅林低头向河面上看去,父亲发白浮肿的尸体像是《水中的奥菲莉亚》般静静地飘在河里。周围几个加利福尼亚州来的游客吵吵嚷嚷的在拍照,丝毫没有见到尸体应有的反应。
因为这是幻觉,无论如何,它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年轻的医师这么想着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对面接通的很慢,美国政府的办事效率差不多也是如此。他半靠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吐出了第一个字:“喂,是我,”风吹乱了他束好的及肩马尾,“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了,这是最后一通电话。我……从实验室辞职了,并没有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
话筒那头是良久的沉默,就当梅林以为自己要等到世界毁灭时,莉莉安娜——他的母亲开口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理由。”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顺带当着那几个加州游客的面把电话卡扔进了库亚霍夫河里,有人好心地询问他要不要帮助,而他只是摇了摇头拿着那捧探病用的花束转身离开。
在恍惚中,梅林·斯图尔特又回到了15岁那年的葬礼,母亲抱着父亲的黑色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在等待了将近10年后,他才终于从人生的第一次葬礼中获得永久的解脱。去他妈的,我找了自己的价值,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看到那该死的一切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他脸上不断划过,滴落在镜片和衣襟上———那是泪水,抑或者是雨水。正如梅林第一次来普罗维登斯和第一次离开普罗维登斯时那样,普罗维登斯之雨将伴随着他的一生。
作者:【十一招】土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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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您一定是报社来的吧。快请坐!您喝点儿什么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威士忌、白兰地,还有昨天新到的,梭密尔来的起泡白葡萄酒——好吧。玛丽!给这位先生泡点红茶来。您得原谅我先前的再三推辞,毕竟你们报纸对我们作家一贯算不得友好。音乐界里大家都在说,勃拉姆斯最近对一些新人太刻薄;可在文字的世界里,那种评论您的同僚早十年就已对我们作过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去!去!滚!鬼崽子们!这些乌鸦又来了。它们把我养的花都啄个精光,就跑到窗前来呱呱地吵人。这帮黑煤球可鬼精着呢,天天在人身边转悠,总能从人身上讨点什么去;如果讨不来,就用抢的。它们会用爪子蹬你的后脑勺,拿又大又尖的喙啄你的眼睛。去!我今早没给你们面包屑吗?——这窗子真难关,该找空修一修。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您这次来是问我要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这也正是我同意您来的缘由。关于您问起的那个人,要到我二十余年前的军旅生活里去找了——是的,我曾当过兵;您看不出来吧。人人都觉得一个老兵作家应当忧郁冷峻地抽着大烟斗,日日夜夜在灰墙前沉思,把自个儿皮肤上和思想上的伤疤一条条地抽出来织成文字,而不是像我这样,守着一柜美酒和满院芬芳的草木,成天晒太阳、下馆子、看戏、谈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和您说的那个人不是直接相关,也能说少不了干系;即便不提这一层,我也对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了啊。
事情要从186x年说起。彼时我刚从B市大学毕业返乡,本土又已多年没有战事,上学读的希腊史诗和英雄小说就直在肚里咣荡起来,催我去军营里练练胆量。接收我的是枪骑兵部队,具体连队号暂不透露——主要因为我个子瘦小,马驮着我比较轻松。这颇使我恼了一阵,在我看来英雄应当用剑,而不是长矛。尽管如此,报到那天我背着母亲给我包的行囊,胸前揣着未婚妻绣的手帕,站在队列里听着团长训话,还是兴奋地环望这小小的校场,想从中找出些和古希腊战士的练兵场相同的地方来。这天很阴,灰白的云层下时有几只乌鸦低飞而过;我的视线跟着其中一只,游走到团长背后立着的一众长官中间,立刻被一个奇特的人吸引了注意。他远比他的同级要更高大,也更年轻;面容阴沉严肃,背着手站得笔直,一双浅色的眼睛森然地睥睨下方,目光锐利得像把长刀,正审视着我们这帮新来的呆头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当你对上它时,会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中一颤,身上像要冒起冷汗,目光也忍不住躲闪开——我当时就是如此,待他挪开眼,才敢偷偷观察起他来。
是的,您猜到了;这就是您找我问的人,威廉·冯·阿森海姆上尉。他后来应该还有晋升,我且用他当时的军衔来称呼他——他不是那种你会直呼名字的人。单这第一眼,他身上就浮现出诸多谜团,有些我后来从他本人处知晓了谜底,有些至今保持神秘。首先是这高大威武的身量,我目测他至少有六尺四寸,健壮得好似梵蒂冈宫里的雕塑,怎就成了一名骑兵?要多么健硕的马儿才能载起这样一副身躯?再说那张年轻的脸孔,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要获得他此刻的军衔,估计是不容易啊。他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年轻人,其深沉与自持在军人里也极为突出,仿佛举手投足都经过严密的控制,眉眼每时每刻都浸在沉思中。他在思索什么?多么深刻又残酷的内涵能锻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盯着他的几分钟里,这谜题清单只是越列越长。此人的魔力一时难以详述;简而言之,这神秘的指挥官虽不像一位希腊战士,却在一眼间,就以一种比传说里更真实、更具体的英雄形象震撼了我。那训话我听得神游,就想象起一旁这位沉默的上尉会是怎样的人,曾有怎样凶险的经历——这位长官后面会怎样赏识我这位脱颖而出的新兵,给予我指导——向我透露怎样的秘密——我怎样发挥出勇气,成为一位同样年轻的英雄——
说来好笑,前面这些荒谬的幻想,后来竟可以说是一一应验,即使其实际形式与我所想大相径庭。您——我就不弯弯绕绕了——看起来跟我一样,也不太年轻了。那么您该知道,战争正是赶我入伍的这年到来;确切来讲,是入伍四个月后。按常规标准,枪骑兵至少要训练一年半,用马刀的可以稍短些,也至少要半年。上边却下了令,全员即刻拔营,去作现有兵力的后备。至于冯·阿森海姆,战前我卯了几个月的劲,也未能使他多看我一眼。他是中队长,凡事只向手下三名忠心耿耿的少尉传达命令。平日练兵时,他只需默默站在营前盯着,其威压就足使几百个大头兵活像麻雀见了鹰,惴惴不安地绷紧了皮,加倍卖起力气;纵使我在其中把动作摆得再标准,也只是泯然众人而已。好在得他表扬的人并不多,挨他训斥的也几近没有;我至今没见过谁能说和他一样少的话,就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一些长官热衷上台训话,他也从没——啊,倒也不算从没——
我想起来了,他只训过一次话。这件事我一定要讲。通知开拔那天,营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兵都乱哄哄地挤在校场上。您看:现在的人提起从军直摇头,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战争的恐怖;在那和平年代,不少人把当兵作为一门军饷丰厚的美差,从没想过打仗的事。这帮人一听说要出征,当即慌了神,嚷嚷着要退伍回家,一些人已把军服都脱下来了。奇怪的是,对这愈涌愈高的浪潮,营里的长官们却都在墙边冷眼瞧着,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兵们都喊疲了,气焰消下去,开始不确定地你瞅我、我瞅你,入营时训话的那位中校,本团的团长,才向冯·阿森海姆上尉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向下属交代几句,又拿起手枪,走上台前。
他砰、砰、砰地向天连放三枪,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帝国法律,”他用那双灰眼睛,从左到右,冷静地慢慢扫视一遍惊慌又茫然的各色人等,“战时退伍者,当作逃兵论处。具体处罚不需我多说;要上阵搏得一线生机,还是在这儿就白白浪费掉生命,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他说完之后,全场死一般寂静,持续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没有人在见过他那眼神后,还胆敢怀疑他是否是认真的。之后有谁带头呼出一声抗议;人群骚动了一瞬,就再度陷入沉默,因为大营的铁门早在喊话时就已被他下令关死了。校场和刑场可只有用途上的区别啊。紧后边传来步枪上膛的声音,中校上来讲了几句话,提一提祖国,说些战场上的功勋荣耀,鼓励大伙好好练兵,诸如此类——新兵们早已吓破了胆,说什么都欣然接受,就这样任各自的命运推着,散回营里收拾东西了。
您问我的态度?跟您实话实说:这事现在讲来令人咋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完全正当的。于我而言,没做好牺牲的准备,没有流血拼杀的胆量,哪配来军人的荣誉中分一杯羹呢?因此上尉越使他们胆寒,就越叫我敬佩,那等魄力更是令我心生神往,把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那天我站在台下,神情激动,就差为偶像摇旗呐喊,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让枪口指着的一员呐。
这件事后第二天,我们就像没长熟的土豆蛋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向前线滚去,准备拿身子去填山谷的沟壑了。行军共历时两个月,那一阵真叫难熬啊!您或许以为骑兵赶路是轻轻松松骑在马上的,实则不然。马儿远比人要金贵,为保证在战场上能迅猛奔袭,路上我们只能牵马步行,让马驮着自己的粮草。我们一天行进约15英里,大概顶我参军前半个月走的道儿。头几天我险些支撑不住,要靠手里攥着未婚妻给我的手帕,想象自己是远征中的希腊勇士,才能咬咬牙,勉强把黏在地上的脚再拔起来。冯·阿森海姆呢?他整个人仿佛是铁锻的,步伐稳健地跟在列旁,只到傍晚会稍显一点疲态。我们每天傍晚扎营训练;晚上一裹衣服,睡在田野上或树林中,第二天清晨起来,从地上拾起自己散了架的、处处都疼的身子骨,继续赶路。起初还有些人因我是大学生而百般嘲弄,在这样的折腾下,过不了两天也全都哀嚎连连了。每隔几日我们停下休整马匹,就插空学些杀人用的真把式。我至今记得其中一招,是在马背上用枪尖向地面戳刺——用于杀戮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战斗能力的敌军士兵。冯·阿森海姆上尉亲自来为我们示范:他骑在那匹雄壮的灰马背上,矛枪好似他手臂的延伸,动作干净利落,枪头下的燕尾旗上下翻飞,好不威风。我个子小,站得离他最近,枪尖的寒芒直闪我的眼睛,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奥丁手中的冈格尼尔,要对世间的任何目标贯下永恒的一刺。我看得手心出汗、心潮澎湃,回去没日没夜地练习,戳刺时却从不敢想象那可怜敌人的样貌;好在没有人真被我刺中过。现在想来,他那纯熟的动作是不知多少面让血染透的旗子换来的呵。
说起这个,我们见到第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也是在行军途中;事情又要说回我们这位长官身上。当时已是秋季,部队在一片农田附近休整,马儿在田野上捡食收割剩下的干草和谷粒,士兵则借宿在农民家里。临走的那天夜里,冯·阿森海姆手下的三名少尉之一,一个脾气暴烈、比他上司年纪要大的矮个子男人,晚餐时受收留他的屋主——一位老妇人款待,喝了太多的酒——我想大概是藏在人本身中的某种恶魔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吝啬的老头子回到家,见自己珍藏的葡萄酒都被妻子给了人,与少尉吵骂起来,说了些难听的话。任一个清醒的人遇到这事,都会是尴尬比不悦更多;可那少尉竟掏出他那只有军官才配带的手枪,干脆利落地把老头崩了。——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一慌神,害怕即将到来的后果,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她闭了嘴。清晨我们抓到他时,他刚醒过酒来,敛了一些干粮和财物,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口张望,眼看是准备逃走了。
冯·阿森海姆上尉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里。少尉惨叫一声,单膝跪下,立刻叫人夺走了手枪和佩刀,拿麻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他被他的长官单手扼着后颈,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院中,一把撂在地上,旁边就是尚摆着剩菜的餐桌和血泊中两位受害者的遗体。我们在墙边列成一排,另几位军官在旁边看着——显然,这里就会是刑场了。
那可怜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马上给一枪托砸倒在地。上尉站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检查着手枪里的弹药。
“我不知道——我只是喝醉了,我——求求您…我还有老婆和儿子,求求您——”那罪人半边脸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因发抖而含糊不清。“您那么信任我——看在之前的份上——那么多年了——求求您,求求您…”
他双腿抖若筛糠,眼睑也恐惧地绷紧,泪水顺着一侧流下来,嘴里嘟哝些求饶的话。即使上半身被捆住,面前守着十几柄寒光闪闪的马刀,他仍像一条濒死的蚯蚓一样扭动着,好像只要能站起身来,就能够重新掌握自己的死与活。没有用。他军服上沾满灰土,脸上则是他自己的眼泪和成的泥。上尉的手枪有问题,找人换了一把,又一颗颗地重新装填子弹;于是这等死的时间对旁观者来说也变得太长了。当恐惧的神经终于绷至断裂,地上蜷着的人突然不再抖了,含混的求饶声转为状若癫狂的大笑和破口大骂。他大骂那老夫妇该死——谁叫他们自己把酒给他——又大骂冯·阿森海姆上尉,大骂在场的所有士兵和军官,大骂帝国军规,把人一生中能学到最粗俗最狂怒的脏话都喷呕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差点站起来,冲离他最近的士兵撞去,又很快被制服,让人按在地上一顿殴打。于是骂声也没有了。他皱巴巴地在地面上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到腹部,只偶尔从蜷曲的胸腹里发出几声呜咽。
上尉早已把弹药装填完毕。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待都平息了,才揪着脖领把地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好像已经在拎一坨死肉。
“遗言?”他问道。
他把手枪抵在人后脑上,咔哒一声上了膛。那人因此浑身一颤。
“求求您…”于是一切又回到最起初的求饶声。
上尉面不改色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曾经的少尉身子一挺,面朝下栽倒在地,和餐桌边的两个死人一样安静,只后脑勺还一股股地涌着血。
冯·阿森海姆把枪收回枪套内,到中校面前立正:“我代穆勒少尉为他的妻儿申请抚恤金。”
“——批准。”中校回答。
人群唏嘘着散去,收拾东西去集合了。我路过那具尸体时看了眼怀表,距离在院子门口抓到他,才不过十分钟而已。
之后的一周里我都难以安寝,梦里总浮现少尉那沾满泥土的、绝望地皱缩着的脸。人在死亡面前竟可这样毫无尊严,像动物一般挣扎,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震撼是为什么。更加震撼的则是冯·阿森海姆对此的无动于衷。那几日里,我白天行军时再不敢直视他的脸,夜里回来则反刍自己的这份害怕,思索其来自何处。在我看来,我对他的敬仰是不该动摇的,毕竟他所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瑕疵,符合我那英雄主义理想的道德典范,可恐惧就是蛰伏在骨头缝里,斥之不走,挥之不去。
我遂去打探别人的看法。先是与我同住的汉斯,他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伙。他半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上尉做得不错,因为那老妇人长得像他家中的外婆。
“要我看,这种人叫人痛快地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啦!谁知道改天遭毒手的是不是我的亲人呢?谁要是害怕,准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亲眼看见处决现场了吗?”我问他。
“没呢,我给挤在外边,只听见一声枪响。”
于是我转而问我的同乡约瑟夫。他是个温柔善良的粗人,为了军饷来当兵,末了儿却没能退伍,这会儿的奔波和诸多训练已让他叫苦不迭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当时我要是闭上眼睛没看就好了。唉,就算不看也能听见呀。太惨了,活生生的人啊…要我看,无论是谁都不该让人这样揍上一顿,再拿枪指着——可被枪指着的人又是先拿枪指别人的——唉,这事算起帐来没完没了!我不愿再想了,不然今晚又要做噩梦呀。”
我只详细问了这两个人,因为军营里只有他俩愿意跟我这个顾影自怜的文化人交往,平日里听我念念故事,讲些热血沸腾的傻话。大多数人的态度则从行动上可以窥见一斑:从事情发生到抵达前线期间,凡冯·阿森海姆上尉出现在列旁时,队伍里都如停尸房一般沉寂,只能听见马蹄与人脚在地上踢拖的声音。
我对他的崇拜——您要是觉得到此为止了——那您可是高估我了。三个少尉减去一个后,上尉不得不亲自带我们这一队;如果说单这个消息,就使我心中的微弱的火苗复燃的话,那么当他指派我为侦察兵时,我那二十多岁的小心脏已经烫得要跳出胸膛外,飞到天上去跳舞了。我苦练马术,可就是为了这一天呐!我领命时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回去就在狂喜中顺着营地边疯跑了十圈——至于那死去的少尉,叫他在他该埋的地方埋着吧,我等不及要去当一把19世纪的赫尔墨斯了。第一次汇报时他疑惑地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不得不作出一副怪相,才能把咧上耳根的嘴角压下去。再之后——唉,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前线…
您一定以为我要压低嗓子,向您详说诸多惨状;那样不单会勾起不想要的回忆,对谈话的气氛与重点也全无益处。我只向您简述当时的情况。前面提到我们此去是做后备兵力,因此到达之后,先在后方扎营。头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因为旁边就是野战医院,半夜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听来仿佛自己身上也剌开了口子,烧焦了皮肉。安顿之后,上尉带我们一众侦察兵日常巡逻,时而要到战场边缘去;再回来时,我听着那些活人的动静,反而睡得更安稳了。除此之外,生活竟回到和在校场时一样,集合、练兵、回营睡觉,只是长官们都喊哑了嗓子,因为几英里外总传来隆隆的炮响。那一阵,我们最大的敌人竟是乌鸦。对,就是窗外那些黑色的鸟儿。我们越往前走,半路见的乌鸦就越少,原来全都聚来了这里,数量到达恐怖的程度。每路过已被推平的区域,望见一片好像烧成焦炭的土地,扔块石头进去,准会有成百上千只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密集得比起鸟类更像昆虫;那底下露出的东西我不愿想。它们吃腻了肉,就来军营的灶台上偷零嘴儿吃,用啄过死人的喙叨我们的面包和香肠,喝杯子里的水。这些鸟儿远看都是一样乌黑的圆脑袋,待其中一只停到近旁,拿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盯着你时,才能看清那头顶的羽毛是不是结成绺的,有没有沾着什么干涸了的、腐臭的东西。如果是,就得赶紧护住自己的晚饭,拿棍棒和石块驱赶它。开枪不管用,这儿的乌鸦对枪声已像对坚果开壳儿一般习惯了。
我们这样过了几周光景,跟着前线推进走走停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悬在半空的炮弹何时落下。直到有天半夜,所有人都叫军号吵起来,牵着战马到空地上集合。几百号人马已提前列在一旁,军服穿戴整齐,火把在夜色中映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这些是先我们一步出征的老兵,我记得报到那天他们人数远比现在多才是。
他们与我们重新整编,实际并入每一队的人数又比目测的更少。中校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列一列地向战场走去。没有人说话。深邃的夜包裹着我们,万物影影绰绰,在粘稠的黑暗中微微鼓动。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惶悚不安,每个人都害怕不一样的东西。我害怕树枝间扑棱翅膀的声音,约瑟夫害怕越来越近的炮响,汉斯则害怕路旁让乌鸦啄的那些玩意儿。这小孩尚未理解树底下偶然露出的一只腐臭的军靴与自己的脚有何联系,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避开。
我们凌晨到达前线,先是帮忙布防,白天就跟在老兵后面挥舞起马刀;又过了几天,就轮到我们列阵冲锋了。感谢我那侦察兵的职责吧!幸好是它——幸好是它啊!我不必闭着眼睛刺下长矛,也不必砍下谁的手臂或头颅,我所需做的只是冒着枪林弹雨,策马巡查一圈,只需查看别人做上述那些事的结果,回来报告给我的长官——好让他再指挥更多人做这种事。他的指挥又何其残酷,何其纯熟!他把人诱进他的陷阱里,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样,叫他们死得像被拧断了脖子一样干脆利落——然后就这样丢在身后,踏着一地残躯烂肉走过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的——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人本就是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生又为何死的东西,是牲畜,是地上扭动的小虫,好像躯体只是可供切割和贯穿的死物,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不过是屠宰场千百只形态各异的羊头!他怎能那样视而不见?怎能对此面不改色?我至今想不清楚。所有这些围猎的成果,以及他人围猎我们的成果,都由我和另几个同伴去确认,这起初常使我们干呕,后来才习惯;作为不必冲杀的代价,敌人设下的陷阱也该由我们先踏进去。他那残酷的经验和智谋这时反过来救了我们的命。我尚未见过哪位指挥官能当他的敌手。他用那锋利的目光扫视一遍原野,沉思片刻,就能推出哪里设了埋伏,叫我们不要去。他从不做用人命探路的事。对溃败的残敌他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派人去追;有军士牺牲了,他也下令安排好后事,除非事况紧急。算下来,本中队竟是伤亡最少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同情,军心和人命在他手中都像是能以数量记的物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甚至连他自己的也在计算当中。他亲自带头突围之类的危险行动,或把自己作为其中一环时,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是出于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也随时做好死的准备,那到底有什么可计算的呢?死后难道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好像通过谋算好的死亡就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好像死亡是什么可供操纵、可以蔑视的东西——天!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不好意思——我稍有点激动,当初那个青年正在心中垂泪呐喊呢。您问我还崇拜他吗?那当然,我靠崇拜他来活着。从方才的叙述您能听出来——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早知自己是如此容易害怕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会从军。到这时已没有回头路了。我的话变少了。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旷野里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让我觉得有锋利的鸟喙在丈量我的脖颈,我只好把世界缩小,将头埋在里头,其他的一概装不知道。当时我视野里只剩下几件事:巡逻、行军、练兵、睡觉,只剩几个人和几样东西:我自己、汉斯、约瑟夫、冯·阿森海姆,和行囊里的《伊利亚特》。这本书我上战场前只心血来潮时拿出来看,到这会儿已快要翻烂了,页角都黢黑打卷儿。我仍然想当英雄——我必须想当英雄,如果不想当英雄,我就会死。我会在某次侦察时再也无法忍受,从马上坠下,惊悸而亡。我必须得是赫尔墨斯,其他人必须是同行的希腊勇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必须有一个意义在上头充作太阳照耀着,否则就会像人一样烂在地里,因此冯·阿森海姆上尉也必须是一个英雄偶像。多可笑的动机啊!可偏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向他汇报战果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因战胜的兴奋而颤抖,还是因方才的见闻而恐惧得发颤;我一律当作前者。他偶尔冲我点点头,我便又能在亢奋中过好多天,幻想自己未来光荣受勋的模样。约瑟夫这会儿已给吓成了个木头人,没空理我,汉斯则只觉得我脑袋有问题。这种情况何时终结,我已不记得了;其终结的方式我也不愿回忆。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还是为您细说一下吧。
先前我讲没人能做冯·阿森海姆的敌手,现在想来是不准确的。他曾有一次指挥失误,也是唯一一次。我并不怪他——这事也有我的责任。那天很热,偏又赶上急行军,马匹已快撑不住了。我探查过烈日下的田野,见不到人影,只有鸟雀在地里觅食;又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屋,村口的水井还没干涸,于是回去向他汇报:
“前方没有见到敌情,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村庄。”
“确认是废弃的吗?”
“是的,长官。田里到处都是野草。那边还有一口水井。”
“那么,”他下令,“全军前进,去村里短暂休整。”
您瞧:像这样的村子在路上是很多的,从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我们曾见过太多个、住过太多个,所有人又都被翻腾的气浪烤昏了头,包括一向谨慎的冯·阿森海姆在内,没人想着多望一眼那没了玻璃的门窗。部队牵着马走在村庄内的道路上,还没来得及去给马儿喂水,两旁的屋门突然全部洞开,从里列出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来。
是敌军的一小撮步兵。他们从前线撤来这里,远远看见我们,自知逃不过,干脆埋伏下来,放手一搏。这是后来复盘时才知晓的。这当儿,我们的人连上马都来不及。顿时,枪声四起、鲜血飞溅,马蹄扬起的烟尘中甚至看不见敌人在哪儿。一些人抽出马刀想反击,又让受惊的马儿撞翻,践踏过去。一间间屋子搜过去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打空子弹则更不可能——上尉立刻翻身骑上战马,大喝一声:“撤退!”
“那他怎么办,长官?”我跪在屋边,冲他喊道。
我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是汉斯。他与我走在一起,在混乱中腿部中弹,倒下后又被马蹄踩踏了头。这个尚不知什么是死亡的半大小子此时满脸是血地瘫在我怀里,双眼大睁,仿佛眼眶都要崩裂,浑身不住地颤抖抽搐。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随着那颤抖,不断有些温热的、红白相间的东西迸溅到我手上。
冯·阿森海姆迟疑了片刻,像是刚认出这个颅骨变形的血人是谁——或许根本没认出来。
“把他抛下。”他命令道。见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得几近凶狠:“把他抛下,克莱因下士!他已经没有救了。”
“可他还活着,长官!他还在对我说话啊!”我哭喊道。
汉斯——他其实早已出不了声儿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可我已经昏了头了。我无比坚信他还有救,只要送到医院去,破裂的骨头就能给接好,流出的脑浆也能重新长回来。我已完全给定住了。我撒不开手。要么让我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找人带他一起走,这就是我当时仅有的念头。
上尉没有时间跟我浪费。他烦躁地环顾一眼四周,从马背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我提起来,塞给身后跟着的少尉,随后就策马向前,指挥撤退去了。汉斯就这样给抛在全是灰土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墙边,一双蓝眼珠仍盯着我。他已经不再抖了。我被随便安在一匹马背上,涕泗横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玩命回头,想找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墙根下的人影。这个模糊的血点子很快也离我远去,消失殆尽。
这就是我对冯·阿森海姆崇拜的终结。是的,我说过,我不怪他。他救了我一把,后来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很感激。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那些英雄幻想,包括入伍前的和入伍后的,古希腊的或近代的,都是建立在什么的基础上。在这之后我甚至没梦见过汉斯。他消失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像一颗果子烂在泥里一样不见了。蝇虫和乌鸦会啃咬他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想哭。回去后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一边流泪一边说胡话;清醒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故事变得只是故事,人也通通都只是人,是他们本来的模样。我赶回列首向上尉报到时,只是冷静地报上姓名,申请继续履行职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也是觉得我变化颇深。我眼中的仰慕不见踪影,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的激情也尽数消失——一夜之间,我也变得不再年轻了。
他冲我点点头。我再次并入侦察兵的行列里,之后一切如常,探查、躲枪子儿,汇报。冯·阿森海姆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一队残兵。
听到这儿,我亲爱的编辑先生,您或许以为:我与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一度如此觉得。我浑浑噩噩地活过每一天,除去必需的事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某次巡查途中,或侥幸熬到战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只有麻木能与恐惧抗衡,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也是当时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的原因。我偶尔还是会幻想,想象退伍后回家结婚,然后去当作家;有时拿小本子记点东西,却不敢写太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
那是186x年的11月,其实已接近入冬,只是第一场雪尚未落下。我们在M省遭到了围困。您或许听闻过这场战役…到后来,粮草快要耗尽,人还能节省气力,马却已倒得差不多了。对骑兵而言,这约等于失去了突围的全部希望。层层叠叠的步枪和重炮面前,手持冷兵器的人就是活靶子,是草丛里的鹿或兔子。有人率先撑不住,自己抹了脖子;也有人策划逃跑,在当上俘虏前先为野草肥了田。约瑟夫在后者之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汉斯死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们一行人半夜出发,猫着腰躲在草里前进,其中一人踩断了枯枝,几声枪响后就再无动静。我那夜没能睡着,在营帐外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几位长官就紧急合计:趁粮食尚未见底,应当派一队人去寻找援军。这一队人或许走不出草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必须有一个奔头提着这群士兵的脖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手中的马刀也锋利,万不能让他们低头看见投降两个字。一支敢死队当即组织起来,选了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由冯·阿森海姆上尉带头,即便他手上其实戴着婚戒。我——或许只是想透透气——也或许出于想让这痛苦快些结束的渴望——也主动报了名。他望着我年轻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令人发给我一只装着少许干粮的行囊。
我们十五个人,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从草甸另一头出来时还剩六个,渡过河流后还剩三个,还有一个拎着十几个死人的粮食袋子,发了疯般奔向树林深处。于是,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只剩我们两个还立在旷野之上了。
“你不跑吗?”他问我。
“不跑,长官。”
“好,那么跟上。”
我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去。晨雾氤氲,天色苍茫,灰黄色的田野延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潮湿的冷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枯草和泥土的气味。几排白桦树沉默地挺立在远处的白雾中。他走得很快,有时要停下等等我。又有那么几次,我们不得不驻足判断方向;除此之外一路都很安静。
“你累吗?”路过一处废弃的民房时,他突然问我。
我当时已经快感觉不到双脚了。
“累,长官。”我如实回答。
“我们稍歇一会。”他说。
这里隐约有股腐臭气,可是没得挑了。巡视一圈后,我坐在墙根下歇息,上尉则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到屋后去,规划下一段的路线。我又困又乏,没多久就靠在灰墙上,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即使他拿枪托砸我起来也无所谓;我想着,任由眼睛闭上了。突然,一旁的枯草丛里钻出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一把摸上我的脚踝。我吓得当即清醒,放声大叫:
“长官!长官!”
冯·阿森海姆立刻从屋后跑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马刀猛地撩开枯草——先是惊飞起几只乌鸦;随后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穿着敌军制服的上半身。这是一个士兵——一个活人——或许只能说是半个,因为再往下看,那双腿已经很难称之为腿了,一摊血肉腐烂发黑,上面爬满蚂蚁和各类蝇虫。这副尊容只可能是我们骑兵部队的杰作。铁蹄踏碎他的半个身躯,战友或敌人搜走他的武器和物资,留他等死,不知已躺在这里流了多少天的血。此时,他正缓慢地转动两只空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
这双眼睛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个遍,使我打了个寒颤。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只死死盯着我们手中的马刀,胡须底下干枯发皱的嘴唇微微开合起来。
我下意识用唇语学了一下,才发现他正在用德语说:“请”。
——下一句是:“谢谢”。
请。谢谢。您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在震撼中呆在原地,冯·阿森海姆却回过身,把刀收回鞘内。他从枪套中取出手枪——检查弹药——上膛,动作远比平时要缓慢郑重许多。举起枪时,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类似怜悯的神情。
“回去接着休息,”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刻钟后出发。”
我没有离开,而是眼看着他冲士兵的额头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嘴角挂着微笑,像是陷入了安眠。我另找地方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后的半天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感受枯草擦过脚踝,听着远处的炮响,脑袋里想东想西,久久不能平静。多可笑吧,出发前我还以为自己是求死的人!冯·阿森海姆走在前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晨雾散去之后,这片田野原来没有多大。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奔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端,之后躲开一小队敌军,穿过又一片树林,淌过小溪。冯·阿森海姆用面包碎诱捕了两只乌鸦,因为干粮快要耗尽了。我们在溪边生火,把它们烤熟吃掉,这期间也一言不发。出来是另一片和方才一样的旷野。脚下仍是灰黄色的枯草,天上的稠云愈发阴郁,向下低垂,像要把人压死在地面上。路上我们搜了几具尸体,一无所获。之后是又一片田野。这些田野好似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有人不断把走过的路接在最前端,重新向我们推来,而我们二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原地半步,远方的目的地也从不存在。世间的一切声响在沉默中无比清晰,田鼠从脚旁窜过,囤积过冬的粮食,麻雀在田间叽叽喳喳,欢腾地捡食满地的草籽。有风来时,整片原野沙沙作响;坐下休息时,又能听见甲虫爬在草叶上的声音。炮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很快又隐约能听见了,那是另一条战线。而我们只是继续走着,拖着疼痛的腿,用枯死的树枝作手杖。于是这些声音逐渐消融在世界的表面上,与阴云密布的天空连成一片。我们行走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
约摸到了傍晚,当漫天的乌云都转为暗灰蓝色,田野也笼罩了一层黑纱时,终于闯进了第一声非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几个,第几十个。那是鸟儿振翅的声响,但远比麻雀要大而有力的多。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忽然从晦暗的杂草丛中腾空而起,嘶哑的嗓子啼叫着,直冲昏黑的、密云翻滚的天际。
是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展开漆黑的翅膀,接二连三地向天空飞去。霎时间,千百个挥舞双翼的模糊黑点散满天穹,叫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它们嬉戏着、打闹着,召集结群觅食的同伴,一圈一圈地在云层下盘旋,久久不散。
我们都不禁驻足,仰望这漫天翱翔的黑鸟,身前身后都是羽翼扑腾的声音。倘若我们现在死去,不出一晚,骨头就会干干净净地散布到田野各处,连军服上闪亮的纽扣也会被叼走,放进巢里,什么也剩不下。片刻之后,上尉招招手,示意我继续赶路。乌鸦在空中纷飞许久,直到下一片野地里,也仍有一小群跟在头顶上徘徊。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时,我竟轻轻唱起来:
“Krähe, wunderliches Tier,
乌鸦啊,你这个怪物
Willst mich nicht verlassen ?
干吗要紧追不舍?
Meinst wohl, bald als Beute hier
是不是想要,马上
Meinen Leib zu fassen ?
把我的尸体吞噬?”
您或许听过,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冬之旅》中的《乌鸦》。当时的我并未想起它的名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因沉默和疲劳而不堪重负的脑海里,一时没看住,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唱完后我赶忙闭上嘴,上尉如常地走在前面,好像没有听见。但是,几步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接上了后半段:
“Nun,es wird nicht weit mehr geh'n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扶着拐杖
An dem Wanderstabe.
继续在大地上流浪
Krähe, laß mich endlich seh'n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Treue bis zum Grabe!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那声音浑厚而熟悉,我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为旷野里藏着其他人。您已经猜到了:正是冯·阿森海姆上尉在轻轻吟唱。这位老练的军官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借此与他攀谈后知晓了这一点。他也喜爱舒伯特和贝多芬,以及在当时还是新锐的勃拉姆斯与瓦格纳…他读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歌德和席勒他爱不释手,往国外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也全都熟悉。接下来的一路里,我与他不断聊起这些东西。原来在没有军营的地方,军装不过是有肩章和饰带的衣服,军人也不过是人而已。他很好相处,我说俏皮话时他会发笑,点评起作品来也颇有些冷幽默。这一路不再像是行军,而有点像是长兄带着弟弟出门郊游;只是郊游时不必穿着这样脏污的服装、拖着这样站不住的双脚,也不会带这样空荡荡的干粮口袋罢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山坡上烤着火,冯·阿森海姆从林中回来,把一只兔子丢在我脚边。
“最后一个了。”他说。
“什么,长官?”
“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我们不再打猎了,除非能缴获一把步枪来。”他在火边坐下,说,“否则就要另想办法。”
自从面包碎都用完后,我们获取食物全倚仗他这把手枪。我一边给兔子剥皮,一边问他:“我们去袭击敌军的步兵吗,长官?去找落单的?”
“不,我们去死人身上搜。”
“可这一路上已经搜过好几个了,长官。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走会有的,”他说,“再往前走会有很多。”
我猛地抬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林,神情复杂。白天时,那边曾传来几阵无比清晰的炮响;我听得太习惯,竟忽视了。
“穿过树林就到前线了。”他顿了顿,“我们要往前摸大概二十英里——或许能碰见大部队的侦察兵。在这之前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当时尚未完全明白“靠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模糊的、恐怖的想象攫住了我,经后来证实,远比实际情况要可怖得多。总之,我听见这话怔住了,并很快感到怕得要命。我照常烤好兔子,上尉还多分了一条兔腿给我,叮嘱我吃完早睡,保存体力;可我只想呕吐。我硬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面朝树干躺下,假装睡着了,其实军大衣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早该想到,这段旅途必然会有一个结束;可是人何其容易欺骗自己!那些文学、诗歌与音乐,战前那个深刻、平和而美妙的世界只需在这一路的谈话中绽放出一孔光芒,就已把我的心哄出了那具护着它的木头壳子,此时被恐惧攥了个措手不及。汉斯、约瑟夫和诸多张我曾骑马扫视过的惨白面孔开始对我说话。还记得你曾想象过自己的若干死法吗?他们说,或许马上就要成真了。想一想你母亲悲伤的脸吧,你从来就不该离开家。想一想你走时未婚妻垂泪的眼睛。
我伸手去掏军服胸前的口袋。刚入伍时,这个动作曾是我的习惯,却已很久没有做过了。月光下,临行前她给我的那只手帕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角上绣着她的名字。它仍然白白净净,边缘平整,仿佛还能看见许久之前我自己把它洗好、叠好,小心翼翼揣回来的模样。我握着它,手放在心口越攥越紧,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胸膛里,直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才敢无声地哭泣起来。我害怕——我想回家。我不想逃跑,但我想回家。我不想让人用矛戳刺,或者让子弹打成筛子。我不想被马蹄踏碎双腿,或被弹片削去一半头骨。我怕树林那头的东西把我弄死,更怕它放过我,让我更加恒久地遭遇这一切。我想回家。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泪眼模糊中投在眼前的地上。是上尉,原来他还醒着。我恐惧地瑟缩了一下。在我看来,他可以半路与我谈天,也可以随时杀了我。那最后一颗子弹就够他马上押着我到前线去。
没想到他只是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古斯塔夫,”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见我这张哭得皱巴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阵。“起来帮我生一下火。”他最后说。
我们夜里睡觉时是不留火堆的。我还是吸溜着鼻涕爬起来,拿火石把没烧完的柴火点燃。他从旁边捡来些树枝丢在火里,在篝火另一边坐下。我们无言对坐了一小会。他冷不丁地又问道:“别人送你的么?”
他是指那只手帕。“她叫阿格尼丝。”我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默默等我哭完,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我看。那上面绣的字难以辨认,简直歪得像蜈蚣爬,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倘若不说,还以为会是小孩子绣的。
“我的家人——或者说,我妻子。”他说,“她叫埃拉。”
我们促膝长谈一整晚,互相聊起各自的家人和战前生活。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一点。他前年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已快要忘记军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原本的家庭堪称显赫,却只剩下他一人,具体经历我答应为他保密。他从军是为还债,因自己带来一匹战马而入选,到别国疆土上参加了两场战役,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了。算下来,他入伍那年和我是一样的年纪。
“您也曾害怕过吗,长官?”我问他。
他沉吟半响,说:
“如果说是鲜血与伤口带来的震悚,那么我和你一样,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至于别的——至于流血会带来的结果——我没有为它而害怕过。”
“为什么,长官?难道您不怕死吗?我当然知道您不怕——您一直以来看着都不怕——但是——”
“那你又为什么怕死呢?”他反问。
“因为人人都怕死。”我愣了一下,说,“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去不了剧院,看不了书,见不到您与我聊过的那些美好事物,也再见不到家人的脸。”我想到这些,眼泪差点又往外冒,“…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许多以后可能做到的事也再也无法完成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土里任虫子咬。”
“简而言之,死去之后不再有‘以后’。”
“是的,长官。”
“你这一路累吗,古斯塔夫?”他突然问我。
“累,长官。又累又饿,并且脚疼。您一定也很难受。”
“路上你期盼前面的风景吗?”
“说实在的,不期盼。它们都一样。再好的风景也只能让我从脚痛上分一时的神,不能使我身上好过半点呀。”
“假使有人跟你说,这条路上有许多风景可看,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几十年呢?”
“这不可能,长官。还有人等我们喊援军呢。”
“假如没有那些人,只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你是没有目的地在走,途中时而有些小路标,但并没有一个最大的、永恒的目的地来让你遭受折磨。除去疲惫和疼痛外,你没有任何敌人;你也没有任何友人,他们本就都奔波在自己的道路上,只是偶然同行,终有一天要离开。只要不遭遇致命危险,你就要永远独自走下去,永远得不到舒缓和休息…”
“那我还不如现在就穿过树林去!”我惊叫道。
“这就是我不怕死的原因。”他说。
我怔住了,心灵受到冲击,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日也没能切身理解。我脑海中只莫名浮现出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军士,仿佛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又向我望过来。他见我这副呆愣模样,也没再讲下去,转而聊起此前的一些见闻。他坦白最初选我做侦察兵只因我个子小——又向我解释了汉斯的事,我则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告诉他,战争结束我就要退伍,再也不想当兵了,而想当一名作家,并把记事本拿给他看。他就着火光仔细阅读一遍,问我:
“那你到时候会写部队里的事吗?”
“不会,”我吸着鼻子回答,“不写。一点也不写。我要把它们全忘了。”
您如果曾经读过我的所有作品——虽然,应该没有傻瓜这么干——就会发现,我确实信守了第一个承诺。至于第二个,倘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还多少有些忘掉的把握;有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不记上一辈子了。
第二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我们就出发穿过树林。战场远比预想的要空旷;上尉检视了几处弃置的车马营帐与士兵遗体,得出结论:双方都已经在撤离了。这代表我们相对安全,但必须走得更快,才能撵上大部队的脚步。干粮一下子充裕起来,我们还一人背了一把步枪,上尉现教我用刺刀防身的招式。他好像什么都会。我们一刻不停地前进,遇见敌人就虚张声势,只有两次真的与人火并,好在没有人受伤。而越往前走,我就越忐忑:昨晚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安抚,到这时,活着与死都使我惴惴不安。很快,帝国部队的旗帜就在地平线上向我们招手,冯·阿森海姆却扭过头,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说你在路上受伤,不得不把你抛下。你回家去吧。”
同他所作的每个决策一样,这是近乎完美的考量。只要他肯放了我,没人会检查地上的千百个死尸中是否有我一个;其次,我只要躲一阵子再回家,谎称被平民搭救,也不会背上逃兵的骂名。但是,那意味着他要独自穿越前方交战的区域。我望着炮火连天的草场,喉咙一下子叫硝烟呛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再往前走一段,长官。”我嗫嚅着说,“我——我到断墙那边再离开。”
旷野上远远地立着两间破屋的残骸,屋后连了一条小径,直通远方的村庄。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其实带着我对他反而是累赘,我知道。但是——唉,就当我没有那个胆量吧。我总是如此,没有胆量前进,也没有胆量离开。我们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会动的东西。偶有士兵发现我们,呼声还没出口,就倒在上尉的枪口下。又一轮炮击开始了,大地为之震撼,一轮又一轮的耳鸣间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响,以及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个人像野兔一样隐藏声息,踏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身躯,躲避着头顶上掠过的一切。一直到破屋前,上尉才停住脚步。他看看我;我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
我望着那双冷峻的银灰色眼睛,突然感到无比歉疚。
“长官,谢谢您…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谢,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惹他生气了吗?他要对我拔出手枪来,还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难道我已经错失了逃脱的机会吗?
“趴下!”他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破空而来,落在我们身侧。——他刚在看的其实是我后方。一瞬间,天地倾覆,沙土扬满天空,可怖的震响伴着几声尖锐的哨音炸破耳膜,之后是自己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嗡鸣,过了不知多久,周遭的世界才再次露出模糊的一角。我晃晃脑袋爬起来,晕眩中看见冯·阿森海姆上尉躺在不远处。
“长官!”我喊道。没有回应。我赶忙摸过去找他。他半侧着伏在地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灰眼睛冲我眨了眨。我松了口气,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他一只手任我拽着,翻过身来——另半边的脸与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没错,是弹片。破碎的弹壳击中了他的左眼和左侧腹。具体的严重程度难以知晓,因为他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血,腹部的口子则用手死死捂着。我们的军装是黑色的,流了多少血也看不出来。我搭着他向那片曾是民房的废墟走去时,只感觉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到了断墙后面,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着喊他,不断晃他,他才艰难地睁开眼。
“古斯塔夫。”他轻声叫我。我立刻止住哭声,认真听着。
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搜寻衣兜,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塞在我手里。一种平静的、释然的感伤出现在他脸上。
“我估计活不成了…如果你返乡,请帮我把它转交给我的妻子…就说是我送她的圣诞礼物。”他轻轻地说。
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合上了。我吓得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忙去探他的脖颈。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大概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但也随时可能死去。倘若是他本人路过,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一枪给个痛快吧。我浑身颤抖,大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周围的原野。你得跑——你必须得跑,我内心大喊着。那条小道就在眼前。你只要闭上眼睛,闷头往前冲过去,装作没有人和你一起来过。快走,快走呀!你为什么不动?他早已做好这种准备,哪轮到你来替他抉择?支起你的两条腿,古斯塔夫!站起来呀!
可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两道骇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是一个活人。一旦面前是一个活人,我的双腿就失去了效用。这正是这件事残忍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选择,而我本不必选择的。我希望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刻有很多,唯独不是在这个时刻呀。
我困在他身边,恐慌而茫然地蜷成一团,死死盯着地面,直到枪声、炮声、人声与马声在听觉里都消融成一片。之后我做好了决定。
我要跑。我要离开。离开之前,我要先给他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样他死时不会太难受。我去破屋里拾来一块烂床板,费力地将他架起来,平放在上面。床板前连着一个铁架,拴根绳子正合适。何不多干这一点呢?包里正好有绳子。把结系好我就离开。这里地面平,还勉强可以拽动,到了草地上就不好说——好了,我要走了。——我从没有拖过这么重的东西,脚仿佛焊在地上——就到这里了。最后几步,然后我要回家了。晚安,冯·阿森海姆上尉。——村庄里有能治这种伤的医生吗?
我拖着他——往大部队方向,行走了大概两英里吧,我记不清了。到后半程,我已累得说起胡话。我甚至背起《伊利亚特》里的诗篇。您曾见过做苦力的赫尔墨斯吗?在当时的谵妄中,我便是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呼叫,是德语。我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在后方的营帐里;两名军官站在一旁俯视着我,门口还守着一位端着步枪的士兵。
那目光并不友善,现在想来,是冷酷的、审视的眼神,大概以为我是逃兵。当时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低头看看完整无缺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哭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为首的军官发问道:
“哪个连队?”
我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此行的使命。
“莱茵兰第七枪骑兵团,长官——第二、三、四中队——我们在T市郊外全员受困,请求支援!”我带着哭腔喊道。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站得靠后的军官松了口气,说:
“我早和您说过——威廉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支步兵上周刚因潜逃的士兵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不是后面那位中尉与冯·阿森海姆相熟,极力保下我,我险些就给枪毙示众了。后来与他谈话时,我才得知:幸好多走了那两英里;但凡再离远一点,他们的骑马巡查小队没有望见,我俩就要双双死在原野上了。
“他还活着,长官?”我问他。
“伤情太重,野战医院没有条件。”他摇摇头。“将军亲自安排,送去后方医院——眼睛大概是保不住了;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听见却大为宽慰。至少我付出的代价——即此刻身处此地——并非完全没有效用。他见我手里攥着那只小丝绒袋,问起那是什么。我说明原委,递给他看。
“我与他是同乡,妻子与他夫人是朋友。”他说,“交给我吧。如果他…由我们告诉她,对她来说会容易些。”
我点点头,这事就算交出去了。援军出发时,我尚站不起身,又有功劳,因此他们留我在营里修养,不用随军指路。我住在不认识的士兵中间,听着炮火的声音,白天逗营地附近的乌鸦解闷,晚上独自流泪,哭自己,哭这一路的所有事,也哭别人。连续很多天没有上尉的消息。半个月后,突然从医院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署名:威廉·冯·阿森海姆。
他感谢我救了他。既然你已回到部队,他说,如果想要晋升的话,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我找人借来纸笔,回信道:
我想回家。
这时其实已隐隐有战争即将胜利的传言,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受够了这身军装,受够了周遭的一切生与死。在我看来它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他效率很高,不消几日,为我说情的信件就已寄到营里。将军看过之后,对这怯懦的新晋英雄大手一挥——我就背上行囊,像来时一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这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结束。
您问之后吗?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冯·阿森海姆。是的,他活下来了,除去少了一只眼,没有什么大碍。按照我们在路上结下的友谊,我本可以继续与他通信的,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有我故意想远离那个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缘故。另一方面,我也是自顾不暇了。我回到家,才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战争打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病倒,零星的两次探望中也只是越来越严重;早在三个月前,她所遭受的折磨就已经结束了。阿格尼丝怕我悲痛,不敢写信告诉我。我们一同处理好后事,次年结婚,过了三五年幸福的日子,之后她也染上肺结核,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孩子,我于是成了孤家寡人,就这样过到现在。这栋宅子就是与她结婚时置办的。经过所有这些,我竟反倒觉得世界可爱,决心连她与母亲的份一起好好活,于是开垦花园,修缮了所有这些陈设。至于冯·阿森海姆——他因这次求援升了军衔,回去继续服役;我在后来的一些战报上见过他的名字。之后他销声匿迹了几年,再出现时已是其他市的议员和商人,记得您那边还曾写过有关他的文章吧。他确实适合做政客,远比当军人要合适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有意思的。倘若您是想拿去写个专栏什么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太够——对,对,我知道;关于H市发生的惨剧*,我已经听说过了。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呐。我想他本人对此的评论会比我们这些耍笔杆的人都深刻得多,可惜再没机会看见了。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再见!出门时当心些,别让乌鸦抓着您的头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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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为后续主线剧情,威廉·冯·阿森海姆在20年后的一场刺杀中中弹身亡
作者:诸子百
免责声明:笑语
(世界观为架空魔法世界观,大部分地方与法律与现实三次元世界不符,文中地点皆为虚拟。)
“巴别塔的塔顶通向中心浮空城,塔下危险丛生,只有优秀的冒险者才能进去的试炼之地,所以又被称为——”
“死亡之塔!”
巴别塔高耸入云,塔身直插树林之中,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能看见篝火的星星点点,熊熊燃烧的火光下两个少年少女绘声绘色的讲着,他们身后鼓鼓囊囊的背包躺在树下,很明显两个人正是冒险者。
坐于篝火旁的男孩一丝不苟的调整着烤鱼,两个徒步一天的孩子怎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烤鱼滋滋不断传出的热气勾着少女开了话匣,“我们是要去探险,而且是冒着逃课的风——”
“风——呜!”少女五还没说出的半句话被少年立即打断,紧急捂住她的嘴巴,而后少年调整情绪推推眼镜,礼貌感谢面前男孩:“我们是中央魔法学院的学生,十分感谢你能给我们提供饭菜。”少年观详着男孩,年纪似乎比他们两个还要小,竟然还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出没?
“塔里很危险,有炽火蝙蝠出没。”
令少年没想到的是,比起自己的人身安全这个陌生人先是关心起了他们的安危。少女抢先回复,语气中夹杂着洋洋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水系,而我是影系,区区火系蝙蝠!”
“影系?”陌生的词眼吸引了男孩的兴趣,少年暗中端详男孩的神情后放弃思考,原来只是一个没接触过魔法的少年,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而已。
想到这里少年才放心敞开叙述,“影系是世界上最稀有的魔法类型之一,魔法是自百年前魔王战争后勇者们才会使用的力量,不过这么基础的知识任何人都知道吧?并且影系还有一个名词,叫做...”
“black knife。”女孩抢先回答,她将双手张开,迫不及待的展示掌心中汇聚的黑色物体。黑色的颗粒凝结成形,变换出一道又细又长的菱形物体,男孩盯着入神,似是被拽回来了百年前。
“我叫它black knife。”
与之不同的是篝火旁竖起帐篷,帐篷内两三个孩子入睡,武器歪七扭八堆在树墩下,被篝火的光芒映射的锐利非常,刀面清晰印出蒙面少女面前冉冉升起的黑色物体,那个声音冷冷的没带有任何的波澜。 “它像一把黑色的刀,可以隐匿于黑暗之中。”
篝火中幽幽的深红火苗不断迸溅着,它们碰到人体却又消失不见,这不是寻常的火种。
她道:“团长你负责照明白天,而我负责看守黑夜。”她身旁蓝色头发的眼镜少爷饮了半杯茶,半晌才回应:
“不过这个称呼也太古怪了吧晔,那我这个岂不是ice knife...”
“这可是影系勇者晔大人在冒险时定下的称号。”
远方的记忆被生生拉扯回来,篝火旁散发蓝色水波的眼镜少爷转为手拿烤鱼的少年,他道:
“火系怪物总有应对的方法,可火系魔法早已消失匿迹。”
火对于这片大陆有着不凡的意义,那是一种强大而又神秘的力量,百年前魔王战争中的领导者掌握着这股神秘力量,在同魔王封印后,火系便不再出现。
少年眼前这抹火光在漆黑的树林中显得亮堂,映满他的双眼:
“魔王战争胜利后影系勇者晔便人间蒸发。并且影系人天然的孤傲性格,影系魔法使用者更为罕见。”
“晔消失了?”男孩舍下手中的柴火,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男孩满眼的质疑试图寻求一个答案。少年对于对方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这..莫不成他没上过学?
短短的1秒内,少年迅速思考:一定是自己的眼界太过狭窄,拿自己平常的角度理所应当的认为所有人都知道魔法历史,看来世界上还有很多孩子没办法接触到这么普遍的知识!自己真的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
他轻叹口气,他为自己的目中无人感到悲哀,作为补偿决意要将魔法历史讲的明明白白。于是少年点着头回复:
“魔法起源是一百年前,当时魔王侵入将一半的世界变成人间炼狱,在危难之际世世代代守护世界的女神将7个魔法元素赋予7个不同的人,这七个人就是七大元素的原始掌握者,也就是七勇者。通过他们不断地奋斗,最后大决战中掌握火系的勇者团长冯团长与魔王同归于尽,尔后火系不再传承。而影系勇者晔,据水系勇者雷大人说,则是庆功宴后下落不明。”
少年说着无意间观察着对面的男孩,男孩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可听完的瞬间,男孩手中两根手指粗的木棍瞬间“咔嚓”折断。
“不过...”少年本能的意识到气氛不妙,立即转移了话题“像露娜这样性格..”
少年语速放慢看向狂吃烤鱼的露娜,打趣着开起玩笑 “算是影系当中的另类。”
“迪伦你说谁是另类?”露娜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力度不大不伤脑,不大不小刚刚好,气氛被巧妙打破。
可在击中的那刻,远方塔中传出钟响。一来一回的钟摆中,堪比巨物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略过,身前的篝火与蝙蝠身上附着的魔焰相比更为渺小。如此令人惊恐的动静对于露娜他们来讲就是天大的惊喜——炽火蝙蝠回巢了!
露娜立马从地上腾起,她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兴奋的不得了,她紧紧的:“迪伦我们出发吧,趁它病要它命!”
迪伦跟着起身,这样个头的魔兽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目光落到炽火蝙蝠飞回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来这里果然是正确的选择,能看见比投影中还要硕大的真物,雷大人说的没错,这不比学校的理论课有意思多了。”
迪伦的眼镜反复闪着激动的白光,他领先露娜一步背起书包,他不想放过这个巨物回巢的每分每秒。
露娜见他这稀奇的模样更是会心一笑,同样带着书包正要离开。迪伦走时再次郑重的,甚至有些咬文嚼字的感谢这位男孩。
“你烤的鱼十分的好吃!”
他们走的匆忙,却不忘将烤鱼吃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树棍和一个杵在原地的男孩,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不过蝙蝠的异常他看在了眼里,平常火蝙蝠只在白天深眠夜晚活动,今天的一反常态引起了他的警惕,更何况这是一只比正常火蝙蝠大不少的怪物,莫非....
他数不太清那个家伙封印了多长时间,如此的异动驱使他去那个地方看看。
不过 ,,自己封印他的地方在哪里来着?
另一边露娜二人快步到了巴别塔附近,越是靠近塔的本身阴暗的潮湿味道愈加浓厚,这种潮湿的环境对于水系来说十分的有力,或许是附近的魔物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魔力,这一路竟无怪骚扰。
可塔中源源不断散发的危险气息糊住露娜的嘴巴,这一路上也是安静不少。令二人没想到的是,巴别塔的大门半掩着,却不听不到任何的声响,真的是寂静到发慌,这座门仿佛有了生命正引诱他们进入。
迪伦见状掏出魔杖,露娜见状默契点头示意,同样拿出贴身武器。迪伦将露娜护在背后,手指轻碰塔门,触到的一霎那他的指尖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塔门感应到了久违的魔力,门框逐渐吱呀作响。
蓝光源源不断从迪伦指尖涌出,似是一股涓涓细流扑在塔门上,浅淡的蓝色铺满整扇塔门随后透明消失不见。
“迪,迪伦这怎么回事?”露娜被这古怪的门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迪伦手臂,迪伦见状立即收起手指,这短暂的体验使他没感受到任何的不适,甚至力量也没有消逝的实感。
迪伦挣脱塔门后,他的脑子刹那闪过嗡声,声响犹如万剑穿心。塔门像是吃到脏东西被卡住喉咙一样,两扇大门猝不及防打开,周围的无声无息被巨大的开门声硬生生打断。
大门敞开的霎那,无数只附着火焰的蝙蝠挤出门缝朝迪伦袭来,密密麻麻的红色火焰团团包围住他们的身周。蝙蝠数量过于庞大,它们紧紧包围聚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它们井然有序任凭如何寻找,也找不到一处可逃跑的位置。
露娜在他的身后升起暂时的防罩,灰色杂质的防罩让露娜倍感吃力,影系本就不善防御,勉强的防御只能抵过几回火蝙蝠的攻击罢了。
露娜咬着牙侧身看向迪伦,她清/他的额头流下了冷汗,显得痛苦万分。一定是刚才的门给他做了什么手脚!露娜张开双臂,将防罩扩大一倍,在迪伦未能冷静前,她一定要成为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刚才的刺痛彻底扰乱了迪伦应战的思路,慌乱如麻的他试图镇定,露娜的沉默不语让他很不习惯。
迪伦不必侧身就能看见露娜的防御墙。防御墙正不断的受到攻击,而露娜却咬着牙默不作声,蝙蝠剧烈的攻击在一步一步攻破这面逐渐微弱的防御墙。
迪伦你要冷静! 迪伦观察着火焰的周围。脑海中他寻求到雷斯罗拉老师的一句话: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他挥起魔杖,面前出现半人高的水珠,水珠在魔力的加持下不断发硬拉伸,化成十几道冰棱不断攻击身前的火墙。冰棱刺向其中,破开一道出口,几个巴掌大的漏洞被其余蝙蝠迅速填满。
它们清晰明白自己的攻击对象究竟是谁,几撮蝙蝠朝向迪伦方向进行攻击,而身后的火墙愈发稀薄。
露娜坚持不住了,防御墙终于撑不住的碎了。不过她察觉到面前的蝙蝠不再攻击到她,这下该她进攻了!
破碎后的能量正如水归大海不断膨大,迪伦的数道水棱夹带着露娜的万发黑刀炸开蝙蝠群。其中走水的火蝙蝠瞬间没了脾气,纷纷四散而飞,火墙原地自破。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啊!露娜心想,见那群蝙蝠飞走后,绷紧的神经立即放松下来,“呼~刚刚我还以为咱们俩要死定了!”
迪伦的心态却跟露娜截然相反,巴别塔下仅仅一个入口便是如此威力,那要是遇到头顶的那只巨大炽火蝙蝠,后果不堪设想,恐怕他跟露娜的性命都...
“露娜我们走!”
迪伦不敢往深处想,此刻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拉拉扯扯,直接拉起露娜的手向后走。这突如其来的勾手使得露娜摸不到头脑,明明是这个家伙在上课时冲着雷斯罗拉老师发下壮志豪言,什么拿不到材料誓不回去什么的,这个人的脑回路真不是普通人能跟上的。
可惜,此刻没有回头路。
敞开的塔门内喷涌出正在翻腾的火海,转瞬即逝间迪伦不假思索推开露娜,迪伦迅速调整站位凭靠直觉升起水帘,湛蓝的流水遮挡全身。面前的凶猛火流比起火更像是泼天洪水,跌跌撞撞冲出塔门直贯丛林。
露娜没有站稳,踉踉跄跄跌坐树丛中。待她反应过来,却清晰的看到那道火流燎过的不远处,那抹蓝色的瀑流全然被这片红色彻底淹没,没了痕迹。
“迪伦,迪伦!”露娜眉头一紧,急忙叫喊。火焰窜过的树丛被烧的直接没了形状,周边不断散发着烧灼的臭味。她顾不得面前的滚滚浓烟不断向前,拨开烟雾试图寻找迪伦的身影。
呼哧..呼哧..
塔内再次传出异响,两股烈风在塔门中钻出,烟雾顷刻被吹的一干二净。露娜立即上前查看,散尽后的面前却空空如也,连根毛都没找到的只有这一滩堆成小丘的渣渣,难不成迪伦被烤焦的只剩下渣渣!
呼哧..呼哧..
露娜将所有的渣渣捧在手心,手中碰着渣渣还没捂热乎呢,再次涌动的强风将她手心中的全部的渣渣吹得一渣不染,一颗灰尘都没留。
“啊啊啊!迪伦!”
伴随着飓风的响动,炽火蝙蝠再一次发动了攻击。将迪伦化为灰烬的火再一次翻江倒海而来。影系再怎么强大,对抗如此铺天盖地的烈焰也是无处下手,迪伦的水幕都被这样的火焰冲刷殆尽。
自己真的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了吗?
露娜缓缓闭目,双手握紧在胸前,她掌心中黑色物体散发着幽暗的亮光不断输送向双臂,这股能量浮动起露娜耳间的发丝。
露娜从小便听妈妈讲,妈妈又从姥姥那里知道,因为晔大人留下了黑刃,往后的影系依靠黑刃以攻为守,历代伏击再也见不到更为强烈的光。可没有火种的日子,神女信使代人与天地沟通,世间女神聆听她们召唤才降于世,而后信使一族不再被人知晓,而百年前的魔王战争中,信使神女才真正浮出水面。
可是同女神沟通,太难为人了吧。露娜心中努力回想,只有坚定的信念才能发挥出信使一族的真正实力!黑压压的脑中,皎洁月光映照而泻落在学院内晔勇者雕像之上,雕像眼睛中浮现着难以察觉的跃动。
晔大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露娜闭眼的时候火丛可不长眼,莽冲到眼前的那刻露娜身周的亮光被更为耀眼的白光遮掩。两人高的火焰被白色光芒下的巨剑砍裂,火焰抵挡不住如此攻势,顷刻间烟消云散。
露娜愣在原地,世界上还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的,简直是闻所未闻!这召唤出的究竟是何方人士!
白光中逐渐走出人形,露娜细细打量身影姿态淡然,走的也是淡定从容,除了比她还矮半截没了任何毛病,露娜努力想看清对方的脸,今天刚熟知的声音从中响起:“你没事吧?”
白光散去露娜吃了一惊,“哎哎哎是你?烤鱼很好吃的,呃?附近村民小男孩?”
露娜的视线向上移动,男孩双肩扛着一只比他大多少的人类,如此的视觉冲击显得有些滑稽,灰蒙蒙的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格外亮眼,露娜急忙凑近才看清他的外貌,果然是迪伦。虽然没有烧成渣渣,这么焦黑黑的乍看就像一块煤炭,果然是那阵浓烟的缘故吗?
“他有些烧伤昏了过去,一会带去上面治疗。”
男孩说着将迪伦平放在地上,迪伦左手拳头紧紧攥着,里面是一颗纯黑色曜石,透过指缝,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印着信使标志。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信使特有的闪身石。”男孩的行为超出了她的理解范令露娜的嘴就没有闭上过,这种闪身石只有家族的人才会知晓他怎么会?露娜刚要开口,高昂又刺耳的啸声淹没露娜的话语,那只蝙蝠怪物终于现身,炽火蝙蝠伴着庞大身躯钻出塔楼,腾空而起彻底遮住当空明月,两扇翅膀挥舞乍一看点燃了眼前星辰。
这是什么状况!不止是不是错觉这家伙比刚才进塔时还要大几分,就凭她跟这个陌生少年一起打这个怪物胜算简直微乎其微,眼看就是死路一条!露娜已经做好必死觉悟,如此弱势,本该抢先攻击的狡猾蝙蝠竟给了露娜攻击的空隙,并且悬停在空中不敢近身。她没有迪伦那样钻研战局的头脑,只能拼尽全部魔力让全身进入战斗状态。蝙蝠在空中不断徘徊,露娜不敢轻举妄动,最好的决策就是:
“小孩,你把迪伦带走,这里我先拖——”
露娜的帅气发言并没有说完,一道火焰迎风在她侧身穿过,火焰射向蝙蝠翅膀,炽火蝙蝠的翅膀本就附着烈焰 并且身形硕大,小小的火焰造成不了任何的伤害,只见那道火焰飞向蝙蝠身前,散成无数光点化为星屑炸于空中。
露娜全神贯注望向翅膀,在星屑燃尽之时蝙蝠的翅膀没有任何异常,殊不知在她视线转移的刹那,男孩朝蝙蝠的脑袋砍去,他手拿武器,那支大剑比他的人还要高出半截,剑锋灼上火焰,在没有月光的注视下半扇剑面熠熠生辉。这古怪的招式她从未见到过,她快速检索脑内的魔法属性火焰,,火属性魔法,火系!
只见男孩抓着长剑刺向蝙蝠头颅,蝙蝠翻身一挥试图将他驱散,男孩却乘着这股风向后翻越,大剑举上头顶,剑锋划过漂亮的弧线,对于巨型蝙蝠来讲这比苍蝇还要难缠,怎么甩也甩不掉。
露娜一股劲想要飞上去,无奈魔力消耗比她想象中的要快,在落地的前脚,她掏出黑刃投向蝙蝠。幸亏蝙蝠巨大,露娜哪怕是准心不稳,那么大的目标总该射中。附着着露娜的魔力笔直落入蝙蝠的肚子里,火蝙蝠的表面试图溶解这个外来之物,这把凝结着代代影系结晶的黑刃坚硬无比,任凭如何燃烧也是纹丝不动。
它似乎恐惧着这个刚硬的可怕武器,蝙蝠被黑刃折磨的苦苦挣扎全身乱颤。男孩借机落在蝙蝠翅尖之上,一路小跑靠近蝙蝠的头颅,凭着月光的照耀他清晰看见蝙蝠后脑一块尖锐的不明状物,若不是在阳光下根本不能轻易察觉。
这块尖刃对于男孩而言有着熟悉的味道,尖刃的手柄下无声无息飘着一撮随风飘扬的红色布料。男孩的魔力不需要过分集中就能轻易外泻,男孩单手持巨剑就已经不可思议,而在露娜的眼里那就是整簇耀眼的火,简直就像是黑夜里的火种一样。 恐怕是蝙蝠或许是看透了这个人的魔力异常,才会做出这样怪异的反应。
他上前快步奔去,借着魔力同刚才腾空的法子再跃而起,撩过蝙蝠的脑门巨剑劈向其中,剑上火焰快速膨胀窜起,笼罩住蝙蝠的整个身体,使其无法动弹,火团不断燃烧伴着巨型蝙蝠的嘶吼逐步化为灰烬,终于露出了本该属于这个夜晚的皎洁。
巨大魔物消失后残留下灵力,男孩抓住两把黑刃在空中跳下,触碰到其中灵力:巴比塔门下怪物众多,斗篷人冲破塔门将其必杀,巨型蝙蝠追来,斗篷人绕其身后将那把红带黑刃硬挺挺,插入后脑直至昏厥,魔物尸体遍野,斗篷人身上留有血迹,走路有了摇摆不得不依靠树下喘息恢复,没想到背后有人在虎视眈眈——
事情结束后为了救治迪伦,一同去了中心城魔法学院。
这一路露娜从旁都在打量这个男孩,火系?阅读魔力?没见过的招式?他到底是谁?
一行人走进学院的大厅,穿过中央金碧璀璨的七勇士雕像,在勇者团长激战魔王的巨幅壁画的转角下进了医务室。男孩左瞧右瞧想看些新奇的东西,不过抱着迪伦视线被遮挡只好作罢。
“我刚刚给琳娜校长发了隔空书信,很快就会来救人。别看迪伦那个样子,他可是雷斯罗拉大臣的学生,雷斯罗拉大臣可不轻易教人的,这百年来迪伦可是独一份呢!”露娜一回到熟悉的环境就将刚才的狐疑抛在脑后,一路上叽叽喳喳,直到男孩放下迪伦才闭上嘴巴。
不过一会,露娜忍不住的再次捏起羽毛朝上空放飞,羽毛便消失不见,“果然还是得给大臣发一下,虽然不太可能来就是了。。”
在等两个大人物的空隙,露娜又是止不住的好奇心,凑近那个男孩,偷声问到:“对了,你为什么出现那里,还会救了他?”
“我迷路了,不过有个声音告诉我,要去那里。”
“这个声音会是谁呢?”露娜摇晃椅子,脑子放空着搭了话茬。
男孩叹气道:“魔王。”
熟悉的字眼唤醒过来露娜回过神。“...谁?”
露娜傻眼的空隙,一人推门而来,露娜站起迎前 “琳娜校长好。”
灰蓝色的头发瞩目,开门后只要一个高瘦老头近前,缓声开口:“迪伦还没醒吗?”
“原来是大臣,迪伦在那边。”露娜想到什么,侧过身向大臣介绍 “对了对了,是这个男孩把他带回来的。”
男孩见他气势不凡,便跟着站起跟着露娜一同表示敬意,当他抬头时,大臣见到了那个他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脸。
“你是,冯团?!”
-剧情未完待续 文章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