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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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为“魔法使与学徒”企划内创作
自从在这个房间里醒来,他还是头一回得到离开的许可。
准确来说,他得到的指令一如既往地写在与餐盘一同送来的纸条上:“到隔壁房间来找我。”
这房间在功能上和牢房无异,只是舒适得多:虽然四处都是裸露的金属或砖石表面,看着十分冷硬,但空间足够宽敞,有独立的盥洗室,被褥柔软、送来的食物也相当可口。初来乍到的几天里,他自然到处寻找逃生的路径;但房间的主人大抵早料到这一点,没给他留任何趁手的器物——连吃饭用的刀叉,也会在他饱餐以后从他手中凭空消失。他同样尝试过以躯体与房间的防线对抗;在他用尽全力前的一瞬间,从项圈上传来的、不可违抗的意念总让他几乎即刻便卸尽了力气。(曾有一次他在脑内听见阿达莱雅冷冰冰的声音:“别糟蹋我大费周章保下来的这条命。”)即使他把室内的陈设折腾成一片狼藉,一切在他再次醒来时都会重新变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一段时间以后——他已经放弃辨清日夜间的界限:房间里没有时钟、也没有窗——阿达莱雅开始到他的房间来,教他魔法。她把他带入她想象中的迷宫——他确信他只踏足了迷宫中的一小部分;但他渐渐执着于解开她为他而设的难题,不再有余力探究他未曾涉足的区域。回到现实后,他望着她离开房间的背影,看着那颗被黑发覆盖的小巧头颅——几乎能以单手掐碎,却装下了一整个世界。
他逐渐习惯被软禁的日子。他总是能习惯的。与此同时,他用指甲掐、用牙齿咬自己的手臂。不可以习惯,不可以忘记恨她!恨她……
以至于当他收到允许他踏出房门的字条时,他的内心毕竟有一部分舒展开来;但同时他又唾弃雀跃的自己。当他内心的狼群撕咬时,他的身体踏入走廊。
走廊是狭长而昏暗的;只有几盏忽明忽灭的油灯疏落地排在壁上。他回头看关押他的房门——他还没见过它的外侧。只是寻常的、裸露的金属,为防锈而烧蓝了,和内侧并无二致。他的房间便是走廊尽头了。隔壁的门离得不远,样式相同,只多了银铸的把手,上面雕刻着生了羽翼的蛇。那大抵是阿达莱雅所在的房间了。他却并不急于开门:谁知道这段难得的自由能持续多久?他须要紧抓机会,探索周遭的一切才行。
他顺着走廊走,经过一道又一道大同小异的金属门。除了他的鞋跟叩在石板上发出的响声回荡,一切都沉寂、静止。飘摇的灯火下,他多重的黑影交合又走散。
走廊中央,有一道向上的台阶:台阶尽头是又一道门。他跑上去:果然上了锁。他又快步走到走廊另一端尽头。这一侧尽头的两道门终于不是金属,而是木制的,有门牌:一道写着“左”,一道写着“右”。
他皱起眉,试图推动“左”的木门;彼端银把手的门忽然敞开了。不见人影,只听见宛转的女声下令:“过来。”
人的嗓音是不能传播这样长的距离还如此清晰的;如果立马听了她的指令,那不足以表达自己的防备和抵抗……但当道尔意识到这些纷繁的思绪,他早已迈开步伐了。
他一踏进门,门就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阿达莱雅坐在书桌后,垂着眼往一张牛皮纸上很迅速地写画着什么。道尔环顾四周,有些惊奇地发现这房间与他的那间在陈设上大同小异:仍然到处是裸露的金属和砖石,只是面积大了接近一倍;而这多出来的一倍,几乎是被完全覆盖了墙面的书柜所占据。这几口书柜簇拥着的,是一道向上延伸的旋转楼梯。
桌面上两声叩响将他的注意力瞬刻拉回到眼前。“坐吧。”阿达莱雅指向她对面的铁皮椅子。“怎么,你对这房间有什么想法?”
道尔扶着冰冷的椅背,并不坐下。“既然你迟早要窥探我的想法,又何必问我。”
阿达莱雅嗤笑一声:“我不会把额外的精力花在窥探你无趣的想法上。”
“或许那是因为你提了一个无趣的问题。”
阿达莱雅放下笔,摊开双手:“我依你的心愿倾囊相授,换来的就是这样无礼的顶撞。”虽然这么说着,她脸上倒是不露愠色。
道尔慢条斯理地坐下。“我来这儿之前,可是听说过你的手段和权柄,‘老师’。”他讥讽道,“没想到这座城里声名赫赫的黑诊所头子,竟然会蜗居在犯人住的阴湿地牢。”
“你太轻视自己了,亲爱的道尔。”阿达莱雅和颜悦色地说,“我从没把你当作犯人;不如说你这么看待我与你的关系,实在是不知感恩得令我心碎了。能和我住在一墙相隔、同等条件的房间,正是我对你一腔诚意的说明。”
“你平时真住在这儿?”道尔问。“你就不怕我知道了,会潜进来杀了你?”
“任君想象。”阿达莱雅又恢复了那副冷脸。“如果你有潜进来的本事,就不该到今天才头一回踏出自己的房门,是不是?”她竖起一根食指贴在道尔的唇珠上,打住他的话头。“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讲正事。”牛皮纸往道尔面前一推;他皱起眉低头看。阿达莱雅拿食指在纸上一点,密密麻麻的标记和批注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均匀排布在纸面上的五个词。
“这是什么?”她向后靠到椅背上,问道尔。
道尔的食指摩挲纸面。“普雷萨佣兵团的四大势力。”
“没错。把那些散兵游勇也算上,就是五股势力。”阿达莱雅说。“看到它们,让你想到什么?”
道尔抬起头。他的獠牙尖端死死咬住下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出血;他的双眼在燃烧。
“复仇。”他低声说。
阿达莱雅迎着他的视线:“很好。现在就是你复仇的最佳时机,也是我对你最终的测试。如果成功,你正式成为我的学徒;如果失败,你就沦落为一颗弃子。”
“你如何判定成败?”
“你学乖了,道尔。”阿达莱雅扬起嘴角。“如果是过去的你,只会满口保证成功的狂言。我有两点判定标准。”她竖起两根手指。“其一:杀死与你有仇的那个人。其二:除他以外,不许危及任何人的性命。”
道尔啧了一声。“即使他们想要我的命?”
“即使他们想要你的命。”阿达莱雅身子向前倾了些,像是要倾诉一个秘密。“或许你需要一些背景,狼崽。为什么要留他们的命?因为每一个人都即将是我们的筹码。”她的指尖在牛皮纸上轻巧地划了一个圈。“为什么这儿写着普雷萨的所有佣兵组织,而不仅是与你有关的那一个?”
道尔注视着牛皮纸,又抬头长久地凝视她。最终他缓慢地开口。“你想掌控所有人。你是认真的。”他兀自笑起来。“——你疯了。”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个时代需要疯子。’”阿达莱雅平静地说。“而且,你也称不上是个神志全然清醒的人,不是吗?”
道尔嗤笑一声。“或许吧。那么,你打算怎么开展你疯狂的计划?——要我去杀死每个组织的头领吗?”
“当然不了,道尔。”牛皮纸上,一层层潦草的字迹相继浮现出来;但不论道尔如何聚精会神地看,他的视线却始终无法聚焦于任何一个具体的字。阿达莱雅的嗓音在他的四周继续响起。“没错:你是我的武器,我会尽力把你打磨得更锋利……但武器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抬起头。阿达莱雅的双眼蓝得像风暴中的灯塔。
“第一:佣兵团都必须依靠武器装备。武器的来源是黑市。掌控了黑市,就是掌控了他们的命脉。
第二:佣兵团也无非是人构成的组织。因追求共同利益而相聚的人们,必然会因利益冲突而溃散。通向真实冲突的门,往往只需要流言和猜忌就能开启。我曾经为他们审问过的人,都能成为我的钥匙。”
牛皮纸上,翻涌起一汪血海。道尔抚上纸面:指尖仿佛真能触到新鲜、粘稠的血浆。
“你真是认真的,阿达莱雅。”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阿达莱雅反问道,“站上一座城、乃至一个国家的顶点,需要什么理由?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永远困于悲惨的过往为你构筑的牢笼。如果你需要的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能说服正人君子的理由——那就是解放所有的魔法使,废除魔法禁令。相信我,苦于魔法禁令的人比你想象中要多。因此没有人会阻止我,除了我必须推翻的人。”
“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过去,女人。”道尔警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要多,小狗。”阿达莱雅轻快地说。“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更多的哲学问题;我希望你了解你并没有拒绝参与到我的计划当中的权力。走吧,我们上会客室去。”她向道尔一招手,将轮椅驶往旋转楼梯的方向。“推着我的轮椅,让我们看上去像一对像样的主仆。在一切开始之前,我得教会你怎样做好一个贴身侍卫。”
道尔抚上轮椅的靠背。阿达莱雅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背。他盯着她纤细的脖颈:如果他的双手再向前伸一寸,就能快速地结束她的生命。而她给他戴上的项圈紧贴着他的脖颈:此刻感到窒息的,是他而不是她。她的轮椅悬浮于地面之上,沿着楼梯螺旋上升。他跟在她身后。一座城、一个国家的顶点。他仿佛看到他们身处高处,脚下是模糊的、微小的人群,向他们俯首。她为他亲手绘制的未来:荒谬而令人目眩,拓印在他虹膜上,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