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ID258893

他知道他已经实现了他全部的愿望。

Vol.237【甬道】通往虚构尽头的甬道

阅览数:
66
评分数:
0
总分:
0
举报

<p>作 者:重编程                             </p><p>mod:笑语/求知   </p><p>————————————   </p><p>1.   </p><p>老矿头皮埃尔遇见他的学生艾萨克的时候,距离他死亡只剩五年倒欠一天。经年累月穿行在甬道中令人的精神异质化,逐渐通晓万物,直到有一天他们开悟般预见死亡到来的日子。皮埃尔并不例外,他是芸芸众生里平凡的一个,白天皮埃尔走入带来沙滩风情的、轻柔繁复 的洛可可风格的地门,夜里却与一个十六岁男孩在地门入口不期而遇,这当然该归咎于甬道种种隐秘而神奇的特性。某些特性告诉他,他是他与甬道的孩子,他奉献全部青春的祭牲,他的爱情和死亡。   </p><p> 两个事实可以印证老矿头皮埃尔的判断。第一,晴明的月光下男孩细嫩如羊羔玉的躯体上,微不可察地映照着凸起肋骨的阴影,和细碎如针般因冷激而剧烈收缩的毛孔。男孩的线条并无突出,却展现出某种区别于女性的线条所喻示的冷峻。这些细节只能属于不事劳作的尚未完全成熟的男性,而这一代的年轻人自12岁起开掘甬道,令过多苦力和伤病过早地留下了痕迹,他们热汗淋淋、脏话阵阵、衣服垢秽,他们快乐但从不沉静。他要么从未生活过,要么只能经由甬道诞生。第二,月光刺入尤深的男孩的腰背,苍白得几近模糊,只有原本就如同錾制石英石般苍白的肤色才能如此,而这种肌肤老皮埃尔只在另一人身上见过,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也就是说,男孩与他归属同一个人种,来自同一座荒弃的城市,它的名字业已消亡,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爱尔兰人,他补充道,现在有两个了,遗憾的是,男孩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   </p><p>罗格营地里生活着不少盎格鲁·撒克逊人、欧罗巴-地中海人,但皮埃尔从未见过其他的爱尔兰人。也许在其他聚居地还存在着爱尔兰人?皮埃尔不知道。漫山遍野的甬道令人们迷失在通往结局的路上,散落成苟留残喘的小聚居地,依靠脆弱的共识、坚强的劳动与血液稀薄的纽带维系着彼此的生命。这些共识,比如历法,由开掘者从不同甬道中带回,它们通过各种各样奇异的符码记载,密码般无法阅读。   </p><p>对于皮埃尔来说,甬道是某种难以被解读的隐喻、危险的谜题,一个永远无法被串联的意象群,他曾经付出青春的所有去追逐谜底,但不得不承认,今日的他并不比少年时了解这些甬道的本质。一些事实无法更改,比如甬道们尺寸风格各异的入口地门,或昏暗或明亮的墙砖垒砌水蚀石灰岩裸露的粗糙,烂羊毛毡、书卷、苔藓石头、封尘、尸体、金属锈蚀或其他任何容易积累的气味,甚至,某些甬道里面,季节和天候径自更替着,从洞口喷出灰风、焚风、沼气,甚至鸭掌大的棕色的落叶,甚至皮毛上附着粮食种子的兽群,甚至这次,另一个爱尔兰人。除了这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以外,一切外延和内涵、解读和思考都无法确定甚至无法互参佐证,除了密码——尤其是密码。   </p><p>并非所有甬道都可进出,但极偶尔的,未经破译的密码能够开启从前封闭的甬道之门。这些新的甬道会带来更多密码、更多关于甬道的猜测,也会带走更多开掘者。   </p><p>从六个不同甬道中带回的密码最终拼凑成一套343天的历法,皮埃尔主持了解读工作(除他外没有人能)。而带回他的男人被认为后来将成为皮埃尔的继任者。因为历法的嬗变令季节开始更替,大地重新长出黍、茱萸、葵和芦笋一类早已绝迹的作物,人们则得到了永远过不完的闰月,和庆祝循环的节日。即使如此老矿头皮埃尔也从未教导继任者任何密码的知识,他的动机以尊严为面具,夹藏阴暗的嫉妒,却根植于对自己人生心血的独占欲望,一种神圣的忠诚。   </p><p>这也就是说,十二月二日他带回艾萨克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按照习俗(也是某种明悟),预感到死亡征兆的开掘者们从不居留营地,他们点验过惯用的几件装具,携带上寥寥物资,然后遁入他们最初踏足的那条甬道如归入象冢,但皮埃尔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给男孩起名叫艾萨克,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p><p>——有些事情改变了。继任者告诉皮埃尔,他尚处壮年,头脑中甬道的痕迹并未深刻到老人们的境地,无从得知昨夜之事。   </p><p>——是吗,我不知道。   </p><p>皮埃尔专注地盘着背包绳。   </p><p>皮埃尔宽松的棕色斗篷外裸露的臂膀,线条依然饱满分明,这些附着着色斑的、粗粝的大臂和鼓胀的小臂曾经缔造过那么多功业。他端望硬朗的皮埃尔微微出神,曾经打翻财阀和军阀的这双臂膀,带领垦荒队治退林莽的这双臂膀,某日甬道内蔓延而出獠牙的狼种,这双臂膀战斗直至深夜,生生将狼首扼死,继任者在夜里捕捉着、回味着这些故事,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他怀着崇圣的心态踩过每一条老人曾踩过的甬道,他的身躯日益壮实。而老皮埃尔只是日渐衰老,却不曾衰弱。   </p><p>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劈柴的家伙,这个人脚上穿着簇新的棕色鹿皮靴,收腿工裤,一件发黄的、大码的白亚麻衬衣他曾见皮埃尔穿过,这个人挥舞着容易崩到自己的、危险的弧圈,卖力地将柴墩分成小块。   </p><p>——那个人是谁?   </p><p>老皮埃尔也回首望去。   </p><p>——那是我的学生。   </p><p>他吆喝一声:“艾萨克,过来。”那人便将斧头丢下,小跑来了,而继任者所见的只是一张鬈着棕色短发的软弱的面孔。   </p><p>艾萨克富有感受质,精神平稳而反应迅速,除了身板瘦弱以外具备成为一名优秀开掘者的所有条件。他如新生儿般布满细小绒毛的耳道似乎能听见所有广阔而模糊的声响,在甬道里,这些声响几乎是辨别方向的唯一手段。但老皮埃尔认为艾萨克的气质不属于甬道,他无法想象艾萨克独自走入同身高不成比例的地门的情形,无法想像他细瘦的骨架是怎么负重曳屣在幽深的洞中,靠沉重的镐头敲击石壁的声音判断隐藏通道。他的气质属于书斋,另一种智性的劳作。所以老皮埃尔认为艾萨克应该是破译密码的那个人,而非带回密码的那个人。   </p><p>因此哪怕艾萨克对于自己的来处抱有极大的热忱,并且也熟习了各式装备的操作——更不用说关于甬道的知识和秘闻——老矿头也从未批准过他任何一次参与开掘的申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有三四年,艾萨克学习探险技术的机会都很少了,他指根部白色的茧因不再握住绳结而褪去,被拇指、食指和腕部黄玉色的柔软的茧代替,这些痕迹则来自伏案、学习,来自他消化殆尽的皮埃尔前半生所有密码学的积累。   </p><p>而带回密码的那个人,他花费比以往还要多的时间精力去开掘,他打开了缀饰在野百合和紫藤萝藤蔓中那口,被黄花梨柱和金丝楠木束柱簇拥着的彩窗,甬道之门,还有远方被青铜浇筑而死的旷野上伫立的宫阙,他从中带回了生息的羊群和铺设铁道的技术。他分开季风与巨大如触手的马尾藻,从浪花遍布的甬道里带回深海的声音,一颗长着鬼脸的绣珠宝螺。夜晚,他把宝螺悬挂在房檐下,整个营地便伴随着滔滔不息的浪潮入梦。继任者的威望越来越高,他懂得用龙舌兰的球茎制作通神饮料的技术,能合唱任意一首劳动调子,他向每一个人分享龙舌兰的秘密,和他们一起娱乐,他将铁道铺至已打开的甬道门口,以及愈发年老的皮埃尔门口。老人这时已经离群索居,而继任者仍经常前来探望他,也正是这时老人明白了人们盼望的是一个矿头,而从来不是谜底,他发现得太晚了,这一天距离他的死期还剩1个月。   </p><p>于是晚上皮埃尔唤来艾萨克,用自己石像一般的手从下面托着他的脸庞,他说:“明天一早,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吧。”   </p><p>灯心草出奇明亮,艾萨克疑惑而温顺的眼神看着老人的眼睛:“我现在这样挺好,老师。”   </p><p>“……你不想去甬道中看看吗?”皮埃尔还是说出来了,“毕竟,你总是在读密码,但密码只是甬道的一部分,不是吗?”   </p><p>艾萨克终于欣喜地笑了,他吻过老人,然后像一只小马那样撅着突子到处打点行囊去了,而老人对着顷刻间烧尽的灯芯出神了许久,对空敞的门洞补充道:“别留遗憾。”   </p><p>次日一早皮埃尔就送艾萨克坐上铁道矿车。艾萨克身披一件棕色雨衣般的大皮斗篷,这就是传奇开掘者皮埃尔的克服斗篷,被认为拥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魔力,能保持佩戴者永远维持巅峰直到脱下的一刻。当然是假的,皮埃尔不曾命令过自然,只是自然总服从于他,他的力量与日俱衰,只是这送别片刻的衰弱已胜过二十年来的总和。然而,另有一人穿着相似的斗篷守望在晨昏一线上,仍然回味着老人所泄露出刹那的、他从未见过的软弱,直到少年亲吻老人摇动矿车向远,他拉动道岔转换的扳手,目送害群之班马碾过预先决定的路线,扑向最为深长神秘的甬道如扑火。   </p><p>白天里继任者堵住老皮埃尔,他告诉皮埃尔:“你的寿数所剩无几了。”   </p><p>老皮埃尔点点头。   </p><p>“这是因为你那个学生,他会杀了你。”   </p><p>继任者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老皮埃尔这才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成长到如此境地,他早已比自己更深入甬道,以至于轻易读出了他的命运。   </p><p>“你已经知道我的死法了?”皮埃尔问。   </p><p>“你不会死。”继任者答,“我会杀掉艾萨克。”   </p><p>他话语的响度令二人的鬓角剧烈跳动着,但老人摇着头:“不要那么做,艾略特不是祭品。”这句话立即招致更为剧烈的反弹。   </p><p>“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不够多?为什么您从未——?”继任者自己卡住了。   </p><p>老人于是疑惑道:“抱歉,但我听不明白,你叫什么名字?”   </p><p>于是继任者对皮埃尔的最后一丝好感也消散了,他的神情无关悲喜,语气也变得平缓而放松。   </p><p>“好吧,我叫保罗。”他说,然后自深褐的斗篷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斧,伐向纯真年代里最后仰望的大树。   </p><p>丛林向深处蔓延,艾略特对富含土和水的空气感到源于落单的振奋。老人曾经告诉他,开掘者总是独自行动,极端环境下最危险的绝不是甬道,而只会是另一个开掘者,这是血液统计学换来的规定。现在,铁矿车停下来了,艾萨克的面前青铜浇筑的旷野呈放射状收缩,旷野中心庄重的金属宫阙大门敞开,他怀着郊游般的心情走入其中,而老皮埃尔险而又险地躲过金属的凿击,然后为硬木柄所击倒。   </p><p>入夜以后,保罗将这段末梢道岔的铁轨熔铸成粗重的锁链,封禁了青铜宫阙的大门。人们已习惯通过铁路关联甬道和营地,没有人会再来青铜宫阙。保罗最终没有杀老皮埃尔,他把他扔进地下监牢,一如皮埃尔曾经对军阀和财阀们,以及其他异己分子做的那样。   </p><p>    </p><p>2   </p><p>老师的手记连质感都还原得很到位,艾萨克看得出甬道内壁呈现典型的砖石混凝土结构,烧结表面,无金属加强筋。阶梯平整而干燥,停滞的空气中一股雨后稻草和煤渣的气味。这些气味在艾萨克脑子唤起丰富的想象,这里盛产最孤立的一种符码,一种类似方块的、结构如竹子一般的符码,只是不位于当前的深度。   </p><p>长期生活在营地令甬道变得不再具体,就如同雨、雪任何一种天象或苹果下落、羽毛上升等现象。人们生活在现象之海中,漠不关心地顺从暗流飘荡在世界的浪潮里,而甬道所创造的现实不过其中尤其强烈的一股,待到最初的激浪过去后,将其纳入生活秩序并不比纳入一场大流行病困难许多。这就是生活在经验里奥秘:习以为常,直到因此遇险。   </p><p>艾萨克想着,真正接触甬道使开掘者明白,甬道绝对不是种种奇异特性的显化,更不是诸般未知现象的总和,它实存于此时空,正如开掘者实存于甬道中,青铜宫阙并不比艾萨克更加虚幻。但同时,甬道坚实的物质本征与它从未被观测、解释的来历,二者并不冲突,也绝不互参互解。艾萨克眼前并行着两种现实,甬道,和甬道的虚构,前者只有事实而没有逻辑,后者荒诞至极,却又总是被作为前提强加于每一个人身上。艾萨克用镐头敲击砖石,里面传来砸中钝物的反冲感,他隐隐有些明白过来,在甬道诸般奇异的特性中密码只是最无关紧要的枝节。那么自己的出身之谜呢?如果把所有关于甬道的故事比作王子复仇的戏剧,他不啻为最后一幕刺向叔父的那把剑,不,只是剑柄上的宝石而已。   </p><p>仍然无法回答甬道是什么,艾萨克正在理解皮埃尔,克服斗篷帮助他撑起60公升容量的大背囊,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贪婪地循视周遭。即使眼前的景物总意味着上一个瞬间的复用,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近于羞愧的怨恨。艾萨克想,老师花了整个青春追逐甬道,而他最好、最好,无伤大雅地违背老师未曾宣之于口的命令,晚点再回去吧。   </p><p>开掘者间最富盛名的一个传言,说根据球体的原理,接近地表的空间尚且充裕,而地底深处则狭窄逼仄得多,相近的甬道将在深处贯通、交叉——进一步说,在足够深的深处,所有的甬道将互相连通,就如同一个谜底令整夜的沉思恍然。艾萨克想,不过是个一厢情愿地预设了好结局的愿景,实际上,没有人到过那样的深处,连老师也没有提及过。但倘若自己证实了那里,即使老师也会予以褒奖?   </p><p>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剥夺了时间感,他只觉得已经走了很远,密码并未如预兆般出现,而一些不安的兆头已经发生了。例如耳畔间歇响起地层深处熔炉吞噬燃料的声响;空气中不再有气味,嗅探也失去吸入气柱的知觉;混凝土材质砖缝被丁香细小的根侵蚀如侵蚀泥土,地砖斑点遍布……   </p><p>艾萨克心想,这些斑点一定也曾出现在老师的梦境中,但随着他继续深入,就连这些斑点也如笋皮般剥落了,除此之外,褪去的还有纹理、亮度、决定反射和散射的系数,等等构成质感的因素。所剩下的只有色彩和色差本身,石青与绣青、靛青与藏青、茶青色与墨青色,双色、四色,几十种差别微小的青色的混合,几千个灰度梯度的条纹,上百万像素级的色块,在艾萨克的视场里同时被声明差异,被要求关注。当他如行军般前进片刻,整个甬道向他凸来——墙壁既是棱角也是弧面,色彩既雷同又径庭,注意力既集中又破碎。艾萨克作为人的智慧裂解得自然而然,本能的部分则迫不及待地填补上心智的缝隙,古老的完型机制接管局面,开始将最细碎的表面拟合为人脸。当艾萨克的知觉再次恢复时,三面活墙壁伫立于他的面前。   </p><p>三张巨神的脸轰隆隆地逼近,其一者兴奋,一者冷漠,一者忘乎所以地哭泣,他们的语调符合神情,声音大得出奇。   </p><p>第一张脸:“为了更大的繁盛,巩固统治是必要的。”   </p><p>第二张脸:“如果可能性带来衰弱,那逃遁就是必要的变通。”   </p><p>第三张脸:“没有可以坚信的意念,失去可以贯彻的路线,背叛了二者任一,又与灭亡何异呢?”   </p><p>三张脸如蛇般探出,几乎逼至肌肤相贴的地步。艾萨克握紧了镐子。   </p><p>“忘记你所知道的,便可以延续。”   </p><p>“有所改变,我就让你看见新的道路。”   </p><p>“如果你想从我这里通过,宁可成长也不要妥协。”   </p><p>三面活墙不可撼动地压迫而下,越贴越近。艾萨克大声呵斥:“停下!你们在说什么!”   </p><p>没有回应,脸们重复着谶语压迫到艾萨克皮肤上。艾萨克把镐头支起来,用镐头和木柄抵着地板与垂泪巨脸,而振奋与冷漠巨脸已然压迫他的肉体。   </p><p>闻所未闻。无法理解。艾萨克无法建立这些谜语的联系,但拐棍已吱吱作响,他颀长的身材被揉进冷脸高耸的苹果肌、鼻梁,以及哭脸的眼睑形成的狭缝。   </p><p>“第三个,我选第三个!”青年答道。三张脸静滞一瞬,然后满意地缩回墙壁中间,天花板打开了,活门如软体动物缩回砖缝之中,艾萨克赖以认识事物的观念一个一个回来,然后甬道视野灭点发出荧荧白光,好像鮟鱇鱼默默等候无法忍受黑暗的小鱼儿那般明灭着。   </p><p>简单的滑行触诊后,艾萨克初步判断,肋骨大致折断4根,胫骨应力性损伤,应该还有多处肌肉拉伤但无法判断。现在,他完全靠着老师的斗篷撑着啦,一旦脱下来,恐怕会因为伤势严重立马昏厥吧?已经够了,已经付出许多了,他得到了基于自然语言而非任何一种符码的文本,被某种类似生命的现象袭击,也见证过甬道颤栗的触摸,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吧?   </p><p>可甬道究竟是什么?   </p><p>艾略特忽然理解了皮埃尔,连带理解了甬道,这无关任何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而纯粹只作为事实发生了:甬道最本质的特性是诱人入迷。他不想停在这里,绝对不想,宁可成长也不要妥协。他纵身而起,朝波光荧荧更深处走去。   </p><p>下降的阶梯停止之处,就是白光所在,一片广阔的平台区,整齐地嵌着铆钉和铜环的石英石大门伫立此处。他紧了紧斗篷,叩响铜环。   </p><p>    </p><p>3.   </p><p>门扉被打开,每天都有门扉被打开,每天都有开掘者被投入邻近的囚牢,观看保罗一次又一次收紧缠裹皮埃尔全身的、带棘刺的铁丝网。那些铁钩穿过皮埃尔的掌心、肩胛骨,以及小臂桡骨中间缝隙,像吊起半扇山羊那样吊起他。保罗用烧红的钳子拔掉皮埃尔的指甲,剜掉了老人的眼睛,钳断了他的牙齿,然后熨烫过他身上的裂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皮埃尔不要出太多血。那些被关进来的开掘者,大部分是老人的旧识,少数则是自视甚高或对保罗腹非心谤的年轻人,他们如猴蹲踞在监笼最内侧,死死贴着墙壁,不让通道的光芒照在身上。保罗有时会冷漠地环顾这些人,然后责令他们往皮埃尔的伤口上撒尿,再用盐水清洗,如此往复。他盛情款待参与其中的开掘者们,然后亲手喂皮埃尔吃下发臭的野兔肉,酷刑结束后保罗总是亲吻皮埃尔的肋下,他双目平视的地方,而不顾任何垢秽。这些开掘者被释放了,很快又扔进一批,而一部分被释放者会反复回到皮埃尔郁积着毒气的地牢中,向他详细转述甬道探险的新发现和罗格营地的近况,令他不至于觉得与世隔绝。   </p><p>皮埃尔在折磨中潜心聆听着这些东西。诸如营地三番五次的扩建,年轻时远不可及的甬道被开启,新作物的成熟和《甬道诸象事观》编纂委员会的成立,以及保罗所开拓的被认为是新时代的功绩。这些新闻偶尔能成为他的宽慰,他发觉折磨不但不能杀死他,反而令死亡越来越遥远了,他的双眼早已被剜去,却渐渐能看到黑暗中凸起的轮廓,周遭不触既鸣的惶恐的心脏。皮埃尔看见保罗的怨毒,连同他自己的怨毒。时间过去四个月欠一天,距离他的死期最后一天的时候,他看见保罗又披着棕色的披风走来,觉得有必要告诉他。   </p><p>“这样杀不死我,而且,如果我想,随时都能释放自己。”   </p><p>保罗照常亲吻过他,回应道:“我当然知道,但您不能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您同样知道我所知道的,您理解我。   </p><p>“我不会否定您,相反,我宣扬您生前的事迹,我们编纂《甬道诸象事观》,将您奉为甬道之子,而我们将永远是甬道幸福的选民。”   </p><p>皮埃尔摇晃了一阵,说:“放我下来。”   </p><p>“不,哪怕我这么做你也不会走出这里。因为您的现身必然引起动乱,许多人将因此死去。您爱着我们,不是吗?您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的。”   </p><p>“那么,艾萨克呢?在所有声音里,我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们杀死了他?”   </p><p>保罗走进地牢中,用脚驱散毒气和秽土,瓦砾间肥沃的地面开始生出荨麻和各种颜色的花朵。   </p><p>“不,我们没有。”保罗抬头盯着老人空无一物的眼眶,他觉得这两个洞唐突地冒在皮埃尔的面孔上,显得滑稽而荒谬,“他只是深入甬道,至今仍未回来。”   </p><p>“现在,你们可弄明白甬道了?”   </p><p>保罗终于笑出声音了:“不,我是矿头,我不关心它到底是什么。我不靠秘密组织大伙儿,我靠的是制度,用很多血检验过的制度。你明白吗?我只是不希望开掘者们徒劳地死去,只是这样就好了。”   </p><p>“那是不可能的,保罗。”皮埃尔说。   </p><p> “穷极甬道同样是不可能的,谁都做不到,你,我,我们都做不到。” 保罗不笑了,他绷着脸告诉皮埃尔,“你把甬道看成某种神圣的东西,但甬道和营地是一回事,不过阐释甬道靠语言的暴力,而统治营地靠暴力的语言。”   </p><p>保罗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唉,毕竟是您的请求,我怎么会不乐意呢?”   </p><p>那些扯着铁钩的钢索循声松脱,皮埃尔霎时落入荨麻和各色鲜花铺就的柔软织锦。保罗离开了地穴,并没有锁门。老人真的没有站起来,他像一滩烂肉摔在地上,趴着,然后用脸朝尖刺之间奋力拱着,寻找并咬住鲜花,扯出它们,吃掉它们的球茎。地牢之口,温牛奶一样滴落的光线渐渐随皮埃尔人生中最后一个白日消逝,他觉得从没有这么冷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直到夜里保罗又回来了,他整夜整夜照看着老人,对他倾诉自己的功绩像念一本童话书,把鲜泉水润进他皱巴巴的紧闭的嘴唇。   </p><p>火烧过的丛林里,我们清理掉所有树根,多麻烦,但现在庄稼一片一片地长着,黍啦,燕麦啦,成群的肥羊走来走去,看着多舒坦呀。现在营地改名罗格城啦,荒野里冒出来好多外地人,都说是迁过来的,什么人都有,撒克逊人呀,希伯来人呀,阿拉伯人呀,蒙古人呀,还有辨不出来的旁的什么人,成天到晚闹哄哄地冗在市场里,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做,又要组织动工,成天就忙这些了,再也下不了甬道,唉唉,你怎会知道呢?我把地牢也变成了甬道。这里只过去一个月,外面却像过去了十年。我们的排水系统,一条条整饬的小街,在一座座杏黄色水蓝色的房子顶上种着鲜花,响着海潮的声音,日落的时候城市像着火了一样,总吓我一跳,外地的姑娘们头上别着白百合花,我们的小伙子也别着,除了可怜的包着头的阿拉伯人,但白头巾多漂亮呀,好吧,开掘者们简直要住不下啦,又要列装新式装备,白头盔上嵌着荧光灯,穿在身上的装具,防水的绒皮鞋子,我力排众议。有组织地开掘可比以前快多啦,我早就告诉过你,“奇特现象”也好,“密码谜团”也好,根本的问题并不是如何去归结甬道,而在于这种归结本身是什么,我们的两支队伍已经探明甬道的尽头啦,最迟明早,所有甬道都要被打开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猜猜底下是什么……   </p><p>皮埃尔的注意力不在保罗的话上,他被皮埃尔流出的意识带得神游天外,两个空荡荡的眼洞前做梦一般浮着往昔的画面。那时他还很年轻,在开掘者的营地里,在篝火照不到的冷冰冰角落里落泪,即使如此那些尖厉的视线还是如影随形,因为他第一次进甬道就当了逃兵。又冷又孤单,要不跳进火里吧,这样犹豫起来的时候,那个被他背叛的单薄的棕色身影迎着他的目光靠近了,他护住头和肚子准备挨打,落下的却只是一件携带野花香气,和热乎乎体温的斗篷。   </p><p>温暖的黑暗盖住了他,可靠地抵抗了周围的视线。这个借给你,反正是我自己缝的,穿坏了再看着赔吧。她对他说。   </p><p>    </p><p>4.   </p><p>“你要出来吗?”   </p><p>“不,我就在这里等人。”   </p><p>“在地里?等谁?”   </p><p>“等都柏林。”   </p><p>“都柏林是谁?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吧?你怎么吃饭呢?”   </p><p>在虚掩着的石英石大门下,艾萨克见到了白光的源头,被埋在地砖下,只有头颅像灯泡一样探出来的女孩儿。或许是艾萨克的问题太多了,她撇撇嘴发起了呆。   </p><p>艾萨克走上前用铁镐刨起地砖。女孩制止他。   </p><p>“哎,你干什么,别把我家刨坏了。”   </p><p>“胡说八道,你家怎么可能在甬道里。”艾萨克继续往外挖土。发光女孩双手一垫,艾萨克的镐头差点落在女孩肉上。他一心惊,铁镐好险不险地偏过女孩,激出点点火花。   </p><p>他刚想斥责女孩胡来,谁知道女孩放在地上的手一撑,直接从地里挤了出来,她的身下也不见容得下身躯的空洞。   </p><p>“你满意了吧?”女孩啧啧道,“人家是地缚灵。”   </p><p>艾萨克注意到女孩从砖缝钻出来时,如液体般黏滑的姿态,不由相信几分。   </p><p>“因为埋在地里,所以叫地缚灵?”他真诚地提问。   </p><p>女孩闻言似有些困扰般道:“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浮起来转了两圈,看见艾萨克的眼睛惊讶得微微睁大,才点着头继续说:“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不能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p><p>艾萨克问:“不能出去的话,你该怎么生活呢?”   </p><p>女孩有些恼:“地缚灵懂不懂?本姑娘已经死啦,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   </p><p>艾萨克想起老师曾说过开掘者撞鬼的故事,既惊疑又好奇:“原来你是鬼。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p><p>“才不是鬼!鬼是骂人的话,你要是再叫我鬼,本姑娘就吃了你!”   </p><p>艾萨克赶紧举起镐子:“你还说不是!”   </p><p>地缚灵女孩作势要扑,艾萨克边缩边挥舞铁镐,但女孩只是朝他翩然一转,倒垂着头挂在她耳边了。   </p><p>“吓你的。”   </p><p>艾萨克觉得心里毛毛的,砰砰跳着,转着眼睛找起了继续向下的道路,却被女孩立刻点破了:“门被我藏起来了,你别走呀,陪我聊会儿天,好久好久没聊天了。”   </p><p>史无前例的重大突破,艾萨克想,一个居住在甬道里的地缚灵,可以交流的死者,和传言中不一样,不但不吃人,而且交流欲望非常强烈。   </p><p>“你还遇见过其他人吗?”他改变主意了。   </p><p>“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活人。你们来了,我就一直在你们耳边喊,可是从来没人理我。”女孩道。   </p><p>艾萨克不禁有些同情:“我叫艾萨克,”   </p><p>女孩矜持地点点头:“我叫长安。”   </p><p>艾萨克嘀咕道:“你刚刚说,别人曾经来到过这儿?”   </p><p>“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很壮,短短的络腮胡子。打扮和你很像。”   </p><p>艾萨克点点头,他天天看见这个人,以前是老师的跟屁虫,后来则见得少了。   </p><p>“还有其他人吗?”   </p><p>“你的问题真多,没完没了的。”    </p><p>艾萨克耸了耸肩,解释起开掘者这个行当,然后说:“没办法,我就是做这一行的。开掘甬道,破解密码,然后揭开甬道的秘密。”   </p><p>“密码和甬道的秘密,比如呢?”   </p><p>长安闻言笑了,那不是蔑笑,而是介于兴趣和鼓励之间的笑容,但艾萨克却解读出了嘲笑的意味。就好像在说“甬道能有什么秘密”一样,艾萨克想,他的眼神突然轻蔑了起来,心里生出厌恶,甚至不想再回答,也不想听女孩说出任何一句话。这种厌恶首先吓了艾萨克自己一跳。   </p><p>哪怕有失偏颇,地缚灵的一手材料也无疑是最宝贵的,如果老师在这儿,恐怕会央求长安告诉自己一切吧?但艾萨克发现,自己正抗拒着长安的论断,哪怕这个论断比现有一切阐释都接近真相。难道就因为她是甬道的地缚灵,就因为这个身份,她的话语权威就凌驾于自己,或者老师身上?不,不是因为这个。他真正厌恶的是甬道神秘的面纱,他们心血费尽想要撕开的面纱就这么轻飘飘地揭开。简直一地鸡毛。   </p><p>“地缚灵究竟是什么?”艾萨克问她。   </p><p>“真是敏锐的小鬼,又敏锐,又无聊,不和你说话了。”   </p><p>长安把一头光纤般的秀发甩到身后,钻进天花板,不见了。耳畔响起模糊的、石砖松动的声响。   </p><p>“除非你追上本姑娘。”   </p><p>艾萨克环绕平台区巡视,那些原本空无一物的砖石上,块块布满或陌生或熟悉的符码,以极高的密度连缀成块面,几乎将平台吞噬般。而向下的洞口漆黑一片,尽头隐隐泛着白光,前方遍布神奇的未知,那是甬道所许诺他的一切,艾萨克突然意识到,长安令人厌恶的一面正在于随意地玷污这种许诺。   </p><p>他将期盼已久的密码宝库抛在脑后,向长安奔去。   </p><p>    </p><p>5.   </p><p>原本黑漆漆的甬道发起了光,这些光来自艾萨克梦寐以求的密码,遵循解读的规律刻印在墙砖上,就如同以谜底呈现的填字游戏。   </p><p>这就是老师毕生追求的东西了,倘若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欣喜若狂吧?艾萨克这样想着,却不愿停留片刻,即使以他的密码学水平只消片刻就能解读一句。但墙砖上又何止千句万句?这是长安的主场,只要她想躲,甬道便配合她凹凸翻涌,如躯体般变化着。   </p><p>艾萨克不管不顾地向前疾行,然而,随着深度继续下降,他的前方突然出现了岔道,这些岔道的墙壁形制、外观截然不同,令艾萨克想起那则关于交叉联通的传言。更糟糕的是,他的脑中似乎有许多声音低语着,听起来都像他自己的。   </p><p>——并不一定要追上长安,不是吗?   </p><p>——那个激动人心的传说难道不比一个鬼魂更值得追寻吗?   </p><p>——甬道的终点,一切的谜底,不正是你所追求的?   </p><p>……   </p><p>这个三岔道口,他想,他绝对之前见到过,三个岔口的形制,彼此的位置关系,符码排列的疏密细节,都使艾萨克确信他不久前经过这里。但他更确信自己一路直行,不曾进入岔路。   </p><p>这个违背直觉的衔尾之环令艾萨克的理智又一次出现裂痕。他停下来,观察如肠道般蠕动的通道,那些符码密如绒毛。   </p><p>——用镐子挖一条路吧?   </p><p>——或者,去找回头路吧?去看看别的甬道?   </p><p>——无论如何,要立即做出一些改变。   </p><p>他已经不能分辨自己的思绪,太多太多杂念不停打断他的思考,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又回来了,理智的外壳溶解了,神智的内容物触角般的冒出来,拓印在甬道之壁上,于是那些密码的意义如蠹虫般流进大脑。   </p><p>实体的触感令艾萨克稍微安心下来,那些低语声音似乎不再令人厌恶。密码的谜题解开了,那不过就是好些种语言的交杂,记载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人们平淡的小事。艾萨克记起老师写在手记开篇的话——我们若要研究所有的密码,就必须先解答一个迄今未提出的问题:“密码为谁而存在?”太荒谬了,它不为任何人存在,它本身就是每一个人存在的记录,每一个人及其整个的存在与意识,都是密码的一部分。   </p><p>阿卡夏记录的一角烧录进少年的脑中,仿佛向牛奶里倒入一桶熔浆。艾萨克眼前的甬道越来越模糊了,这些记录就是甬道存在的方式,它们变化着,增殖着,如同地下河流般复述着,老师曾认为这种记录像城堡般坚实,然而它们也不过只是虚构,被诉诸以终极意义上的、全人类的追忆,如同城堡的投影。   </p><p>艾萨克想,这就是甬道的谜底了。除了被虚构以外,甬道不可能还会以任何方式存在。   </p><p>艾萨克以全新的视角打探着周围,现在甬道,和甬道的虚构,融为一体了,它们互相生产出对方,面貌相异,实质却相同。没有什么是不能诉诸经验的,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他这样想着,逐渐发觉甬道能以任何他希望的形态存在。以艾萨克为中心,砖石重新恢复整饬坚硬的形态,如波纹转入静水般。现在长安能做到的,他也能。   </p><p>那些光影缭乱的所在豁然洞开,甬道地面倾斜,视线末端的长安亭亭玉立,而艾萨克骑上大背囊,在斜度越来越高的地面上滑行如电,他的背后甬道尽数瓦解,无数发着光的语言的砖石雪花般崩塌,席卷,被拉成漏斗形状的翅膀。    </p><p>这时艾萨克预见了这个故事该怎么结束:死去的开掘者回到甬道变成鬼,而被人遗忘的故乡之名则变成地缚灵。地缚灵长安与失落的城市融会贯通,变成一个人,而他自己也将与老师融会贯通,变成一个人,老师再与地缚灵、城市、甬道、密码贯通——故事的规则总是在最开头变多,靠近结尾却越来越少。他的伤势足以致死了,但克服斗篷一如既往支撑着他,黑沉沉的甬道里女孩散发出纯洁的白色光芒,晕开砖石亘古不变的青色。甬道就要走到尽头了,一切的虚构终于崩塌为虚构的一切,坏灭成无聊的疲乏,但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他还来得及做点什么,他绝不妥协。   </p><p>“找到你了,长安。”   </p><p>“欢迎回来,都柏林。”   </p><p>更深处的昏暗一如既往,少女展颜一笑,说:   </p><p>“前面就是甬道的尽头。”   </p><p>    </p><p>6.   </p><p>“谢谢你,长安,我自己去吧。”艾萨克说   </p><p>长安应允着,不断地为他洞开甬道之墙。   </p><p>艾萨克走着,心里涌出一股从命运中开释的奇异感觉,就好像被放逐的王子从未得知远方生父的消息,就好像神谕和启示都不曾降下,只是过着简单的日子。他终于来到了甬道的尽头,那里只有另一堵墙。在这堵墙松动的石砖间,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p><p>    </p><p>艾萨克:   </p><p>当你看见这条讯息时,皮埃尔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他的命运。希望你不要憎恨我,因为杀掉他的人不是我。真诚地讲,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敬仰他、尊重他,在我12岁那年,我来到开掘队,那时他就已经是罗格营地的矿头了,我曾经那么憧憬、那么崇拜他,几乎像崇拜英雄那样(皮埃尔确实是我们的英雄)。自那以后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他的命令,以及开掘。据说我在开掘上很有天分,但我耗尽心血全力以赴取得的成绩,在他那里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时我想,他是不是从未注意过我。   </p><p>这些话庸俗且无聊,我想你拼命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看这个,但来都来了,你也没别的可干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以后也不会对其他人说,还是看完他吧?   </p><p>皮埃尔认识你以后老得很快,从那时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害死他,却未想过这天会来得这么快。你被他领到营地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用锹挖野营灶都要皮埃尔教,他教你和教我们时不同,这种不同我说不上来,而且,他从不说我们是他的学生。一开始我很嫉妒这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如此上心,在开掘队里,我才是他的铁杆嫡系,有段时间我一度以为他要扶持新矿头了。但后来我发现了,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但皮埃尔以师生之名对你行监禁之实。艾萨克,我只正儿八经地见过你一面,还是在你来的头几天。你自己想想,这五年里你跟多少人说过话?开掘队乃至营地,甚至有人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已经二十多岁却没下过甬道(因为他不允许)。我觉得这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对待一个人的态度。也许你觉得生活在皮埃尔强加式的溺爱中很好,很习惯,但他终究是会死,你终究是要长大的,不会再有人替你安排生活,不会再有人不厌其烦地教你解决问题,你必须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艾萨克,你必须成为你自己。   </p><p>皮埃尔把甬道看得太复杂太神圣,连带着也影响了你。他从未讲过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愿意置喙这部分我不了解的,特别还是皮埃尔的人生态度,我尽量只从效能上评价。在开掘上,皮埃尔并不是一个务实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都多,恐怕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甬道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营地离不开甬道,没有这么个期许和奔头团结大家,是没办法开展工作的。虽然甬道本身并不为任何人存在,但甬道恩惠我们每一个人,也正是所有人的添砖加瓦构成了甬道本身,这个添砖加瓦本身既是我们的每一个人的生命热情,我们的血液、暴力,也是我们的言语和语言,我们的的虚构。从这个意义上讲,甬道是为“每一个个人”存在的。所谓“为个人存在”,只有在个人意识到甬道本身存在的前提下才是存在的,而不论这种“意识到”是理性的还是悟性的——事实上,我花这么大篇幅这样说“甬道为个人存在”,目的不在于真的去阐述甬道,更不是为了下一个本质性的定义,而在于暗示一种属于每个人的可能和权力——即自己去解释甬道,去创造甬道。   </p><p>皮埃尔觉得一个人只拥有甬道是不够的,还应该拥有一个虚构的世界,至少拥有这种可能和权力,为此他把甬道塑造成一个只有喻体的隐喻,一个只有谜面的谜,在他的愿景里,甬道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清醒地知道,人们对于甬道的虚构是有限的,或者说,甬道的虚构其实是人们以有限的虚构去无限地接近甬道被无限虚构的可能性,通过两种方式,语言和暴力。我对皮埃尔的理想主义精神抱有无限的敬意,但我已经预见到虚构本身因其虚构能力的丧失而逐渐疲乏——到那时甬道的可能性还存在吗?   </p><p>尤其是你的到来让他更加软弱,你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出口,你置身事外,自给自足,我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你活在没有甬道的自己的世界中,当然这里有皮埃尔的责任。艾萨克,在那时我就明白,在他死之前我必须拯救你,至少让皮埃尔离开你。我和皮埃尔不一样,我虚构的甬道里只有事实,没有谜语,来自血液,遵从暴力的逻辑,我会按我的方式,像使用工具那样使用甬道,但我不会滥用血液的创造能力。我希望我们能开掘更多的甬道,我也希望能建立比皮埃尔更伟大的功绩,我希望皮埃尔有一天能够好好看着我,认可我。为此我必须杀死皮埃尔,至少在事实上杀死他,用我的虚构毁灭他的虚构,在旧的罗格营地上建起更繁盛的新世界。   </p><p>我希望你不要怨恨我。至少,老皮埃尔一定理解我,而且并非不认同我,他只是无法背叛自己,他做不到。事实上,我是很诚恳地说这个话的,你博学多识,尤其通晓密码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你还是皮埃尔正儿八经的学生,你的身份在未来对营地的建设发展中作用很大,我希望你回来以后,能帮助我一起建设营地,我许诺你得到应有的光荣和功绩。我想这也是老皮埃尔的愿望。   </p><p>如果你不愿意,出于理智我也会杀死你,但我真心实意地反感这么做,也不愿意对你做皮埃尔做过的事,我希望你把皮埃尔的斗篷交给我,然后放弃艾萨克的名字,用新的身份活下去。   </p><p>最后恳请你考虑我的邀请,诚挚的。   </p><p>    </p><p>保罗       </p><p>    </p><p>7.   </p><p>天快要亮了,朝阳快要出来了。保罗垂着头注视着膝盖上老人的头颅。他被他规整地很体面,仪态端正而且仪容整洁,残疾且憔悴的身体遍布色斑,被素白色的宽纱布裹藏得很好。老人睡得很沉,吐在保罗膝盖上的呼吸一下比一下衰弱,保罗心想皮埃尔八成要死在梦中了,倒不失求仁得仁,只是自己只能陪他到这里了。   </p><p>直到晨光入水滴入地牢之口,保罗轻轻放下皮埃尔的头,用花丛垫着它,起身离开了。他前往开掘的第一线唤来多支开掘队的负责人,以及大量基层骨干,要部署新几条甬道的勘探计划。突然之间,地面开始剧烈地摇晃,大地霎时间高高低低裂成陶器的碎片。在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中,周围的甬道开始塌陷,所有的砖石都向深处滚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它们,目可能及的一切甬道同时缓慢而坚定地塌陷着,带来隆隆的破灭之音,简直像地层深处敲响了一口铜钟。然而清晨的天空边滚着金红色的流云,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芒正缓慢而坚定地消逝着,大地深处却亮起了荧荧白光。   </p><p>在这种灾难下在场无人组织,立马作鸟兽散,一会儿就跑光了。极少数的人惊惶却好奇地留在营地,小心翼翼地窥探着甬道。   </p><p>保罗甩开所有人,急迫地赶到地牢入口。垮陷的地面将下去的小甬道彻底堵塞。他不顾一切地挖掘着,终于打开了一道看得见老人的缝隙,他伸手去够老人,但距离太长了,缝隙卡住保罗的肩膀,他的手臂徒劳地拍在老人脸上。   </p><p>皮埃尔惊醒了。他眼前仿佛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下,一个单薄的影子披着棕色斗篷向他款步走来,一如梦中那样。那个影子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甚至比皮埃尔记忆中年轻地多,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   </p><p>保罗最后一次向皮埃尔伸出手,皮埃尔也举起手,向前努力地够着,他们最终握在一起。所有甬道的故事都结束了。保罗看见老人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幸福笑容,他知道很久以前,在故事开头,他一定已经实现了他全部的愿望。   </p><p>    </p><p>END   </p><p>   </p><p>  </p><p> </p>

发布时间:2024/12/09 19:59:37

最后修改时间:2024/12/09 20:25:58

2024/12/09 Literary Prison 【237】地缚灵/美梦成真/甬道/密码 练笔 地缚灵 甬道 密码 求知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