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十一招】二九 </p><p> </p><p>免责声明：随意 </p><p> </p><p>备注：为“Magnum Opus 3”企划内创作 </p><p> </p><p> 这蜂巢般的世界本不该是空荡的。 </p><p> 这是游顺着螺旋台阶向下走时，脑内诞生的第一个念头。 </p><p> 地下城是由无数细小空间缀合而成的：从台阶上看不见它们的内部，只能辨认出已遭黄土掩盖的轮廓。据此前来探索过的工匠们说，每个小空间都是一个工房——至少已探索的那些是；有些工房之间，还以梯子或管道相连，形成紧凑的聚落。游能想象到：在这座城的全盛期，无数工匠同工蜂一般，穿梭于工房内外，他们的脚步与话语汇合成持续的嗡鸣。 </p><p> 而现在，只有他的鞋跟与台阶撞击发出的、单调的闷响。 </p><p> 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和我们一样吗？ </p><p> </p><p> 游是在其中一条通道见到卢西恩的。 </p><p> 那时候，游的心跳已经随萦绕在他鼻尖的气味加速：那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焚香味，唤起他心头长久留存着的、已然黯淡的竹林与流水。那是他童年的气味：在千夏出生以前，母亲是他们的城市里最受瞩目的演者之一；不仅在舞台上，在台下的母亲同样是一件完璧的艺术品——绛紫的衣袂拂过竹木铺就的地面，香炉里常日焚烧着神秘的植物骸骨，与母亲的歌、母亲的舞一同沾染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父亲刚开始教他辨识关于演剧的一切。他是擅于辨识的，也能够记忆；因此父亲尚且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痛苦尚未开始。母亲会抱他，为他梳头，用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渺远的歌送他入眠。他总是凝视母亲；母亲的美是他对美的最初定义和反复证明，而得到母亲照料的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了惊人的美的构成部分。 </p><p> 但那段无忧的日子过于迅捷地离去了，像是象征着北国之春的序曲。随着千夏出生，香炉荒废了，本应永恒的焚香沦落为他零落的记忆。 </p><p> 火石的葬仪师有着与最体面的尸体一般的完美仪态：从背后看，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小幅度地、规律地在身侧摆动，让游想起赛拉斯的工房里那些精密的钟表。但卢西恩显然又并不是钟表：尽管他是淡色而规整的，但他的确鲜明地活着。 </p><p> 游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开：当他陷于气味勾起的回忆，他的世界便难以容纳他人。但他旋即提醒自己：这是在探索的途中。如果有人能协助他寻到气味的源头，那再好不过——他的确想要知道源头在何，即使蛰伏在未知源头下的可能性让他感到恐惧。 </p><p> 他稍稍加快了脚步。卢西恩听见响动，转头来看。 </p><p> “卢西恩先生。”游向他问好。 </p><p> 卢西恩颔首。“花江先生。”他们曾经在营地碰过面，相互做过简短的自我介绍。那时游就留意到：卢西恩在唤他的姓名时，发音并不生涩；想必在他的生活中，也与东方人打过不少交道。或许是他的客户——那些将死者托付给他的人。 </p><p> （对千夜的尸体的想象，突兀地在游眼前划过。赛拉斯告诉他：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她的躯体与人造的关节相耦合，就像是一具木偶。他本该因此恨赛拉斯。但是他没有。） </p><p> “您有闻到什么气味吗，卢西恩先生？”游问。 </p><p> “有的。”卢西恩说，“是白兰花的香气。您也闻到了吗？” </p><p> “白兰花？”游睁大双眼；他实在无法将他鼻腔中的气味与白兰花相联系起来。“恐怕我闻到的不是白兰花，卢西恩先生。” </p><p> “那您闻到的是什么呢？或许是我认错了。” </p><p> “是……焚香的气味。有竹叶和溪水的味道……尽管我猜测这两样都并非原料。” </p><p> “您对这种气味很熟悉吗？”卢西恩的褐色眼睛注视着他。 </p><p> “是的。”承认这一点比游想象中简单：“我小时候常常闻到。” </p><p> 卢西恩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或许这能解释一切。”他说，“我过去也经常闻到白兰花的气味。我的母亲很喜爱白兰花……因此父亲常给她带来白兰花的花束。” </p><p> “听起来是很美好的回忆。” </p><p> “我想是的。”卢西恩的目光从游的面庞扫过；游不确定他会从自己的脸上读出何种结论。 </p><p> 卢西恩没有对他作出评价，而是接着说：“或许是一种针对性的精神毒素，唤起了我们各自的嗅觉记忆。” </p><p> “很危险，是吗，医生？” </p><p> “我不是医生。”卢西恩温和地指出，“我不确定是否危险。如果效果只有这一项，那么没什么危险的。不过，我们的确需要谨慎。” </p><p> </p><p> 跟随气味的指引不费多大功夫。随着他们行进，气味越发浓烈。最终他们被引入其中一间蜂房。卢西恩揭开覆盖墙面的厚重帆布，露出一条管道的圆形入口。被解放的香气铺天盖地地袭来；两人都眯起眼。 </p><p> “这恐怕就是气味的源头了。”卢西恩说。 </p><p> “但还不是尽头。”游指向入口：它的确恰能容一人通过。 </p><p> “您想进去看看？” </p><p> “您不想吗？”游反问道，“假如这关乎……您的父母。” </p><p> 卢西恩审视了他一阵，然后点了点头。 </p><p> 简短地商讨过后，他们决定让卢西恩先前去，游紧随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通过呼叫对方的名字、或敲击管壁，来相互确认情况。游把外袍脱下。卢西恩俯下身，先用手探了一下管壁。他皱起眉：“湿的。” </p><p> 游看他缩回来的手：那上面沾了一层亮闪闪的粘液。 </p><p> “没有腐蚀性。”卢西恩说。“我们还是要当心些。”他彻底把身子探进管道里。游看着他消失在黑漆漆的管口。 </p><p> “卢西恩？”他试探性地叫道。 </p><p> 过了令人担忧的数秒，比想象中更渺远的声音自管口传出来：“很软。当心。” </p><p> 很软？ </p><p> 游思索着卢西恩话里的含义。对方回答得仓促，像是无暇答话。管道里究竟有什么？ </p><p> 他低下身，爬进了管口。 </p><p> 全身都进入管道的瞬间，他对空间的感知似乎改变了。借着背后透进来的、暗淡的光，他看见管道比想象中的宽：整体呈向上的地势，两侧铺有砖石，倒像是墓里的甬道。但他的身体却感到管道是很窄的。迎面而来剧烈而黏腻的风；浓烈的焚香气味几乎要刺穿他的喉咙。他能感觉到接触管壁的衣衫全浸湿透了——吸饱了粘液。 </p><p> 他试着向前爬动，四肢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p><p> “卢西恩？”他喊道。是他的嗓音、还是他的耳道被封住了？他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叫声，只能感受到喉头的声带尚在振动。 </p><p> 卢西恩刚才还能答我的话；或许我只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游宽慰着自己，却止不住地恐惧。但他想要知道管道尽头究竟有什么，是什么让他闻到了来自过往、来自他死去的亲人的回味。他来到空岛是为了了断。或许这会是它最终的回应。 </p><p> 他挣扎着向前爬去。 </p><p> ——他明白了卢西恩所说的“软”是什么意思：尽管眼里管壁还离自己很远，他的身体却感到它简直包裹着他，并且仍在不断无情地收紧。 </p><p> 他的手脚在管壁上打滑。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两侧的砖石不动；或许他一直在原地。 </p><p> 风吹得越发剧烈；而且仿佛是双向的——首先迎面而来，随后又从背后袭击。游尝到汗滑入口腔。他勉力呼吸。 </p><p> ……呼吸？ </p><p> 如果周期性转向的风是地下城的呼吸，而布满粘液的管道是地下城的气道—— </p><p> 游笑了一声。他未曾设想过自己会做如此荒谬的假设。 </p><p> “你将我们吸引过来，却又抗拒我们进入。”他说——即使他听不见，“是因为你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吗？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秘密。” </p><p> 奇迹般地，他能感受到手掌下的管壁逐渐松弛了一些。他试探性地活动开手脚，然后尽量迅速地向上爬到管道的顶端——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沿着对侧的管道坠落。游本能地闭上眼。 </p><p> </p><p> ——被接住了。 </p><p> 游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卢西恩的脸。卢西恩的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这似乎是个过度亲密的姿势；但卢西恩的眼神中唯有关切。 </p><p> 卢西恩小心地将他放到地上：“您没事吧？” </p><p> 明明两人身上都沾满了粘液、论狼狈程度不相上下，卢西恩却能无比自然地扮演起照料者的角色。——大概是因为，在卢西恩的优先级里，他人总是排在自己之前吧。 </p><p> 就像赛拉斯一样——是我的反面。游心想。 </p><p> “我没事，卢西恩先生。您也是从这根管道里出来的？” </p><p> 卢西恩点头。 </p><p> “您刚才有听见我喊您的名字吗？” </p><p> “我想没有。”卢西恩摇头。“我在管道里似乎是失聪了——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又能听见它的呼吸。” </p><p> 游心头颤了一下：“它的呼吸”。卢西恩也如此解读他们所遭遇的；这对他来说是解放和宽慰。 </p><p> “它害怕我们。”游说，“即使它如此庞大……它仍然在害怕。我想它有能力杀了我们，但它并没有……或许我们该感谢它。” </p><p> “是的，我很感激。”卢西恩抬头望。“它有理由感到害怕。” </p><p> 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白色的震悚染上他的脸颊。 </p><p> “这是……” </p><p> 他们所在的腔室整体呈树叶形，高耸的穹顶约莫有四层楼高；墙上仿佛镌刻满了细密的纹理，仔细看去，却竟是长出来的鳞片。从穹顶的顶端垂下无数白色的菌丝，下端连向鳞片的根部，随呼吸的风游动着。 </p><p> “……地下城的肺。”卢西恩说。 </p><p> “为什么？” </p><p> “这只是我的猜想。”卢西恩说，“但一座地下城需要通风系统，这合乎情理；而在风中为什么会掺有让我们回忆起过往的物质、系统本身又为什么会活过来……或许是因为这座岛原本就与时间密切相关：既然我们在树林里能够看见未来的预兆——假设那的确是未来的预兆——那么在这里我们能碰见自己的过往，似乎也不奇怪。” </p><p> 游站起身，伸出手，轻轻托住离他们最近的丝线。丝线在他手心里迅速地消融成一滩粘液；而当他缩回手，丝线又重新连缀了起来——但似乎变短了一些。 </p><p> 游看着他手心里闪着白光的粘液。 </p><p> “这就是它所害怕的。”游说，“失去记忆。” </p><p> “我想是的。”卢西恩说。“我建议我们别再碰它，以免它在恐惧中发狂。” </p><p> “但这原本就是我们的过往——我们的回忆。”游说。他清清嗓子。“你在听吗？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希望你把我们的回忆归还给我们。” </p><p> 像是在回应游的呼唤，两根丝线朝两人垂了下来。游伸出手：丝线缓慢地缠绕在他的手指周围——这次没有再融化。 </p><p> 卢西恩却没有伸手。游探询地望向他。 </p><p> “我相信我的回忆就在我的心里。”卢西恩平静地说；他面前的丝线便缩了回去。 </p><p> 游看着自己手上的丝线。他试着用左手拨动它；它不再回避他的触碰。 </p><p> “没有人告诉过我们，”他说，“命运女神纺织的居然是菌丝。” </p><p> “或许命运女神是一朵蘑菇。”卢西恩微微笑着说。“不论如何，我们该走了，花江先生。”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