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7【美梦成真】《Psa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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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mode:笑语</p><p><br></p><p>1</p><p>时隔十一年,我再次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拘捕;历经两个多月的讯问和调查,又由于证据不足而将我释放。从看守所回到家时已是午夜。房子在我被拘留期间一直处于无人照料的状态。最近正下雨,大开的窗户让地上一片潮湿,冰箱里的食物基本已经发霉腐烂,衣服也泡在洗衣机里没拿出来,臭得令人发指。我很疲劳,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理会这间凌乱的屋子,即便十分不满,我也奉劝自己明天再收拾。&nbsp;</p><p>我躺在床上,在月亮和路灯照进屋内的一点光线中迷茫地注视天花板,丈夫倚在阳台边上的冲浪板亦无声地注视我。房子里处处是曾经一起生活的痕迹,我不禁有种那个人的鬼魂仍在此游荡的错觉。窗外呼啸的寒风或是涌上心头的惊悸叫我打了个寒颤,床头柜上闹钟的指针一秒一秒地划出声音,这声音与心跳的节拍共振。我感到不适,蠕动着蜷进被子里。&nbsp;</p><p>丈夫生前是一名无业的小说家,几乎不对外发布作品,也不做半点其他的工作——没有收入,更没有什么朋友,冲浪成瘾。在认识我的丈夫之前,我通过它给我的信息而误以为那是个被社会放弃的精神病,然而这个年轻人慷慨且健谈,不沾烟酒,给我以幽默风趣、温和可靠的印象——但仅仅是印象。事实上我对他知之甚少,因为我们不是在爱情的前提下成为夫妻的,不多过问对方的事情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礼貌和特殊默契。那段时间或许可以拉得很长,我才出狱五周不到就恰逢父亲过世,作为他唯一继承人的我得到了恶魔的遗产:一大笔钱,他名下企业的股份还有三套房。遇见我丈夫的当日是出狱的第六个月,他抱着一块冲浪板,靠着一只军绿色的背包在我家门边的墙角睡着了,模样像是刚离家出走不久的叛逆青少年。确认他的身份只需要一瞬间,冲浪板让我清楚他是谁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我邀请他进屋,给他吃了顿饱饭,彼此自我介绍一番后便去领了结婚证。如今那张证件早已不知道被我们扔到哪儿去了。&nbsp;</p><p>和被遗忘的结婚证一样,我无知觉地陷入沉睡。回忆连同略带霉味的松软大床使我在夜里不停地做噩梦,这在监狱和看守所里是不曾有的。第二天醒来时,这间屋子令人心惊肉跳的混乱在阳光下完全暴露。打扫念头被我舍弃,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将近三年没有亲自动手做过下厨洗碗之外的家务了。我决定请一个钟点工。&nbsp;</p><p>&nbsp;</p><p><br></p><p>2</p><p>交还囚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与工作人员行礼告别,我坐上父亲安排的车离开监狱。&nbsp;</p><p>司机与七年前的不是同一个人。他安静地朝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行驶,街边的行道树一株株向后远去,多云的天气使天色略显阴沉。我感叹新司机的识相,他完全不打探我的事情,缄默得像个驾驶机器;同时我又怀念那位老司机,他喜欢闲聊扯淡,气氛绝不会如此沉闷。我不擅长成为第一个开口的人,于是这辆车便在连车载音乐都没有的沉寂中抵达目的地。&nbsp;</p><p>现在是下午三点半,父亲不在。正好,我现在还没完全做好面对他的准备。我环顾变得有些陌生的家:壁纸换成了文雅的淡绿色,不大可能是父亲亲自挑选的;电视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耸立的实木书架,几张淡色系的小沙发慵懒地躺在一边;玄关处的鞋柜也翻新了,两三只黑色外壳的口红东零西散地倒在鞋膏鞋刷一类之间,稍微不仔细便很容易将其忽略。看见厨房后的我目不别视,被食欲驱使着不由自主地进去给自己炒了碗面。我做饭的水平很不错,可惜好长一阵子没能自己烹饪,手艺略显退步,但这是久违的味道,我再也无法忍受监狱的餐食。我一边吃饭,一边计划起未来的事情。我必须给已经跟社会脱节的自己谋一条生路。耗费了半小时左右,我才在思索中结束用餐,接着我把碗刷完,换了身衣服,随后提上钥匙出门,一路散步到公园。我停在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百感交集地凝望着嬉闹在滑梯和沙坑上的儿童与他们背后将将沉去的红日,心事重重。过了大概一刻钟,一只约莫两三岁、笑容有些不自然的小孩趔趔趄趄地跑来告诉我:你得去后巷看看。说完话没几秒,他又恢复了原本天真无邪的模样,兴高采烈地往回跑去。&nbsp;</p><p>——是它。它找上门来了。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知道它早晚会来找我,但没料到竟这样快。回想起第一次与它见面的情形,我不禁一阵哆嗦;天气真是逐渐发冷了。我整理好衣襟和衣摆,蛇行鼠步地蹑进公园身后的无人小巷,仿佛这样做可以缓解我紧张、恐惧又兴奋十足的复杂心情。巷子里刮着妖风,整体呈现出一种既通明又灰暗的色彩——这道通明的源头是悬在我头顶的灯牌。我扒开紧贴在砖墙上的铋制外门,穿过一道两边由木栏隔开的三米小径,安分地坐在影厅第八排的正中间,轻车熟路。荧幕上什么也没有,泛着刺眼的白光。&nbsp;</p><p>我在脑海中听它的声音:好久不见。有如阵阵蛇嘶在心口回荡。如果想要再进行一次交易,你必须结清上一次赊下的账。它说。你能重新回到这里是有原因的,我来向你索要实现愿望的代价了。&nbsp;</p><p>它停顿于此,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可我压根不知道要怎么把我的担忧、逃避和愤怒同时表达出来,傻傻地杵坐着。&nbsp;</p><p>——看来你在监狱里改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它冷冷地挖苦道。我算是给你开小灶了,帮你做事,至今没有分到一点好处......也罢。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nbsp;</p><p>出愣之际,荧幕上忽然播放起幻灯片。那是几张日历,上面写有一些字迹秀气且锋利的文字,由于位置不够而零散在今年五月的六至十号里。可以推断出主人有在日记上记事的习惯,但这几段话比起日记更像是留言或自白书,反正不像是给自己看的。我迫使自己回归冷静,逐字阅读起上面的文本:&nbsp;</p><p>&nbsp;</p><p>“第一次自杀时,我发现自己醒在死后第二天的清晨六点。我从床上爬起来,普通地吃早餐、上学,没人知道我自杀的事,连我本人也以为是一场梦。&nbsp;</p><p>“十七岁生日那天,我第三次尝试自杀。我确信自己在当晚是不折不扣的死透了,隔天却照旧醒在床上。昨夜的一切险些又一次成为我脑中的梦境,但这回,我注意到之前偷来的老鼠药已然一点不剩,那是我服用过的痕迹。&nbsp;</p><p>“迄今为止,我前后自杀了七十余次。无论手段多么残忍,第二天都会在最近一次歇脚的地方完整地醒来。血迹、呕吐物等通通不会留下,受伤或生病只消死一次即可痊愈。哪怕对自己录像,影片也会在次日消失。而使用卧轨、跳楼这样显眼的方法,一旦太阳再次升起,人们的记忆就会如同被删除了一般,媒体上当然也不会有任何资料和数据,仿佛我始终是个安静享受生命的正常人,未曾做过丝毫出格之事。我彻底失去死亡的权利了。能够象征我的所作所为都切实存在过的只有减少的药物、悬挂的麻绳、没有回收的刀具以及伴随着各种疼痛感的记忆。&nbsp;</p><p>“不知从何时起——想来应该是在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极深的执念。我不受控制地找机会践行自杀,可我根本死不了。这些年我对死亡已经日趋麻木,也逐渐不再感到饥饿与困倦。我被诅咒了,万念俱灰,除了剥夺自己的生命再没有其他愿望。这令我无比煎熬,唯有待在海上才会稍微好受一点。&nbsp;</p><p>“......也许是因为我不能让自己死在海里,我会担心找不到我的冲浪板。我不明白。”&nbsp;</p><p>&nbsp;</p><p>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他跟影院的主人到底交易了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文字背后透露出的某种恐怖在我的头脑中制造出令我呼吸困难的噪音。我倏地想起它对我说:“我来向你索要实现愿望的代价了。”——难道我也会变成同那人一样的饱受折磨的精神病?我愈发慌乱,本能地作出逃跑的姿态,但这是个有进无出的灵异之地,没有经获许可,你连出去的路在哪都不知道。颤抖的声音出卖了我竭力掩饰的惊惶失措,它用嗤笑回应我在质问里隐含的情绪:不,不,只是把他介绍给你,当然不会让你也这样;没什么用,而且无聊。仿佛坐上了一辆飞速行驶的摩托车,心跳也跟着轰隆隆地加速运转。直到刚才,我还天真地认为交易的原则是简单的我接受它的帮助、它向我索取代价,然而实际情况更加复杂,那个无法名状的也许能称之为生物的东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它——它是毒药、是毒品、是魔鬼!&nbsp;</p><p>&nbsp;</p><p><br></p><p>3</p><p>我出生在一座绿树成荫的临海城镇。父亲是个商人,在我出生前就失去了双亲;母亲是位教师,一个丧偶牧师的女儿。父亲与我之间的交流寥寥无几。这个人外表热情,内心却很冷漠;他不爱任何人,纵然他对自己爱着母亲这件事深信不疑。我的母亲告诉我,她恨极了父亲使用非常手段把她娶回家,但是她爱我。这句话我一直念念不释,难以忘怀。&nbsp;</p><p>母亲在我身上寄托了厚重的期望,对我的成绩有着严格的要求,不过她是个温柔的人,从不以打骂我来教育我。如果我带上不如意的成绩单回家,她只会轻叹一声:还以为你不会让我失望。那声叹息隐隐揭示了我的无能,是控诉,是在否定我的能力和价值,是对我的羞辱,更附有“我将要放弃你”的言外之意。比起直接的打骂,这种无形的鞭子更让我感到愧疚与难堪。幸而我一直名列前茅——神话般不可撼动的绝对第一,得益于我所继承的优良基因、从小被母亲培育出来的学习惯性以及日日夜夜都在不断锤炼的大脑。尽管我是为了母亲而拼命学习,但我在某天骤然发觉到优秀的成绩是能赋予我特权的。除开母亲的赞赏不谈,老师也对我倍加尊重与喜爱,在班上仅仅是安静地坐着都会有人主动前来与我结交朋友。在那群人之中,我一向用不着去担任第一个开启话题和调节气氛的角色,我能够兼容他们、与他们和谐共处就能让他们很欢喜了。我聪明好学又友善大方,我的母亲是优秀的教师,我不缺钱花:我是有光环的。即使我偶尔去欺辱那些讨厌的家伙,老师也必然会偏袒我——当然,这是得未曾有的,我懒得与他们计较,那些傻愣愣的蠢货也根本不敢去告状。&nbsp;</p><p>不期而然,我的好日子一到高中就戛然而止了。我想不到母亲居然又生了一个——她说过她恨我的父亲,因此我怀疑弟弟是别的男人的孩子。不管怎样,这个小贱货无情地掠取了所有她本该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更可怕的是,我的母亲恰好是负责我班级的老师,而我除了入学考试之外再也没获得过任何第一。我的第一被坐在我斜前方的男生永远夺走了,母亲对他的欣赏与重视正与日俱增。我日日夜夜都用于摄取知识的大脑如今日日夜夜都在忍受焦虑的侵蚀,我做不到安详入睡,失眠使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我的成绩从第二名向后缓缓滑落,那个长相木讷腼腆的近视眼却取代我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第一。我失去了荣耀、光环与特权,几乎快要失去一切。母亲非但不再对我表示出任何关注、差不多把我当成一抹略有存在感的空气,还将更多的关注与爱给予了她的小野种和可恨的作弊家。起初,我时刻担心那个身形细长的四只眼会针对、排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根本对我不屑一顾——在我的母亲邀请他来家里做客前,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连我的名字都记错了!真是奇耻大辱,我愤恨得每次看到他眼睛都会充血。&nbsp;</p><p>高中一年级结束后的某个夏天,因烦躁而无法继续埋头苦读的我将身体送出门外散心。皮肤暴露在残酷的烈阳下,汗珠很快从两颊和腋窝滑落。我拦下正要疾驰而过的计程车,汗水在冷气中变成又臭又黏的汗渍。车辆于油柏路上穿梭,它驶过公园和商场,最后停靠在外祖父工作的教堂旁边。&nbsp;</p><p>我很少进入这样的场所,满打满算也不过五次,前四次都是随着母亲来看望外祖父的。今天来到这里本是希望能借助教堂内平和的氛围来平复心情,可惜并没什么效果,我不喜欢他们唱诗的声音。偶然间,我注意到台上弹琴的人——很稚嫩,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偷走我第一名的小贼提到过他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平时在我外祖父工作的教堂里做兼职伴奏,那大概就是他吧?我向后靠了靠,把头微微仰起——难怪我还是如此心烦意乱。记得过去母亲带我来到做祷告时就有个小男孩在这里学琴,我还跟他打过招呼呢,算下来,他差不多和伪君子的弟弟是一个年纪。&nbsp;</p><p>一想到还得坐在这至少四十分钟我就感到不耐烦。我四处张望,打算找个机会偷偷从后门溜走。蓦地,我眼前的世界恍然变得模糊,不仅形状失去了焦距,色彩也不再那么鲜亮,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唯有后门边上的一处小道格外明晰——它原本就在那里吗?我先是一阵惊愕,眼睛里竖起了无数支红旗,但这份警惕很快被无来由的、难以遏制的兴奋感所瓦解。我鬼使神差地朝着那条小道迈出脚步,周围人像看不见我似的任由我向那禁忌之地走去。越靠近,我越听到凄厉的风声,而当我真正踏入小道时,我赫然发现,包括我的头发丝在内,没有一样东西在风中有所运动。可这扑面而来的狂风是多么动魄惊心啊!我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不过它持续了大约三秒钟就消失了,好像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才存在。我转而被小道中唯一的彩色吸引,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霓虹灯牌,上面写着一句告示:禁止入内。仔细端量一下便能看见告示底下漫不经心地漏出了“实现你的一切愿望”这段广告词,两句标语故意而为之般地叠在一起,显得十分神秘并且充满诱惑。灯牌的正下方还有几行提示性的小字,告诫来到此地的人们应在深思熟虑后再打开那扇从墙壁上缓缓显形的大门,影院是恶魔的领地,一旦进去便再无回头路。我深深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nbsp;</p><p>&nbsp;</p><p>喉咙里的味道迟迟无法散去,引得我不停构筑回那块巧克力糖的模样,恶心得干呕不止。我自觉并没有在那里待很久,但踏出影院的那一瞬,时间却跳跃性地直接到了晚上。我掏出怀表,指针指向的数字让我心急如焚——母亲向来是不允许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回家的。我慌慌忙忙地赶到家门口,双手因肾上腺素激增而颤抖不已,掏出钥匙开锁时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对准锁孔,途中还将钥匙掉在了地上。我俯下身去捡落在地上的小金属片,还没完全起身,门就被人打开了。我很高兴,母亲似乎一直在等着我回来——然而,我听到的并非是母亲的声音。那道声音明显属于男人,很熟悉,不过不是父亲,它更加柔和与清澈。我顿在捡钥匙的动作上,对母亲的呼唤生生卡在嗓子里,方才还挂在脸上的一丝紧张而又期待的笑意也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为什么你放假了还要来这里?从我家滚出去,鸠占鹊巢的强盗。”——那一刻的我真想这么对他说,但我未发一言,反而卯足了劲挤出微笑来回应他的问候。&nbsp;</p><p>母亲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眼神,随后招呼那位虚伪的骗术师坐到她的身边,一起商讨题目与未来的发展方向,桌上还有两杯尚未饮尽的橙汁,亲密得俨如一对真正的母子。我感到十分不快,一旁躲在襁褓中熟睡的弟弟更是让我的愤懑和心寒愈发加深。我一声不吭地退进房间,试图隔绝外面那令人生厌的景象。咽喉处的甜腥再次袭来,我不得不抓起脚边的垃圾桶将那些可怕的记忆与五味杂陈的心绪一并倾倒。它竟敢把蟑螂当成巧克力强迫我塞进嘴里......多亏了这不断在脑海中回放的冲击性画面,我才不至于将今天发生的一切视作幻影。教堂里的奇遇是我一生中碰见的最幸运的事情,与它做交易也是我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我暗自感叹,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挥之不去的甜味、眼中的血丝、凌乱的头发和呕吐残留在唇边的唾液使我显得有几分面目狰狞。&nbsp;</p><p>即将升入二年级时,影院的主人兑现了它对我的承诺。明星陨落的消息因为母亲的身份而第一时间传入我的耳中,我亢奋得整夜无法入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我预感到我那因为他的出现而失控的生活终于要回归正轨,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与我久别重逢的胜利感——那颗灼伤我眼睛的骄阳终于被射下来了。母亲很快就能重新发现我有多优秀,因为我马上就要夺回原属于我的一切。&nbsp;</p><p>我在心中投下一张巨大的渔网,它捕捉到所有欣快,却放走了本不该被我忽视的空虚,而这分空虚将会在学期开始后以吞舟之鱼的姿态扑向我。自那天起,一句句“天妒英才”的惋惜便化为天水倾泻而下,大雨如注,持续不止。母亲为他哭肿了眼,校长甚至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整个世界都为他悲伤,唯有始作俑者对此感到得意:我马上就要夺回原属于我的一切了。可是,我的一切究竟在哪里?为了早已失去的荣耀,我把灵魂出卖给恶魔,但他们的眼中还是只有那个“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天之骄子”。何况我并不是下一个第一的候选人,自甘堕落让它们彻底与我无缘——我注定只是个“读书挺用功的好学生”了。我内心的不甘生出无尽的恐惧,再也无法与任何认识他的人对视。我害怕他们审视的目光,他们一定能看出我与这场悲剧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定能看出我卑劣又愚蠢的本性。过去的一整年里我的生活都依靠仇恨驱动,如同一颗在荆棘丛里辗转的气球,如今大仇得报,气球也被复仇的尖刺扎破了。无人知晓我悔恨的强烈。我被错误的欲望蒙蔽了头脑,导致我所做的交易完全没能达到目的——或者说,我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错的。难道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再配得上那些光环了吗?&nbsp;</p><p>我失魂落魄得甚至让父亲怀疑我精神失常了,强行为我安排了心理医生。尽管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进行任何情绪上的表示,这个庸医还是对父亲坚称我罹患某种疾病,给出的理由十分荒唐:好友的离去使我痛苦不堪,精神创伤严重到出现了幻觉,需要尽早治疗。我一下子就疯了,如果母亲没有在下一秒替我辩护、告诉他我是绝对正常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从楼上跳下去。这件事令我濒临崩溃。母亲心中已然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只是为了脸面才将医生驱赶。我无从打消她的疑虑,默默祈祷着再一次找到那条通往禁地的小路,但它再也没出现过,恐怕是不能指望了。弟弟一天天长大,现在差不多可以与人有来有回地交流,让我的焦虑比起去年更甚。某天弟弟把我的作业本撕坏了,而我也因此踹哭了他。那是母亲平生第一次对我动手,也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她跟我说教了许多,随即又轻声安慰我,她明白我内心的痛苦,理解我的感受,认为我不必为了那件事而如此重视学业——这番说辞让我的人生在那一刻轻飘飘地化作一场闹剧了。我夜以继日的拼搏与付出、所有因这些虚无缥缈之事而产生的情绪与压力都成为了笑话。我坐在书桌前,静静地思考我到底为什么活着。母亲的爱早已成为泡影,很可能从未存在,而那些殊荣我得不到也不想要了。我对学习丧失了所有渴望,可我就是为了学习、为了成绩而生的,不学习还能去做什么呢?更别提母亲还有一个跟她心爱的男人诞下的孩子,我不过是她心中憎恨的产物,曾经温暖的爱语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手段,实际上我早就不被她需要了。我一直为她怨恨着我的父亲,这一刻竟奇异地感到我与父亲似乎同病相怜。&nbsp;</p><p>月亮在那天升得很高,轰鸣的雷雨声掩盖了我的脚步。我的影子探进厨房,又接着探进母亲的卧室。我给出差在外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第二天他便匆匆回了家。见到我时,他红着眼框狠狠甩给我一巴掌。我被他按进车里送去了警局。&nbsp;</p><p>&nbsp;</p><p><br></p><p>4</p><p>他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书名有十二个词,长得让人失去兴趣。我在厨房里做饭,时不时瞟他一眼。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偏过头对我笑了笑,接着转回去继续看书。&nbsp;</p><p>这是两个孤独的人的生活。为了缄口不言自己的遭遇,纵使百般好奇也不会去打探对方的事情。他包揽了做饭之外的其他琐碎家务,每周日都会在固定时间出门一趟,平常使用的日历簿被锁在书柜里,写作用的电脑同样设置了密码。我们之间更多的是眼神交流,对彼此的了解几乎全部建立在通过生活习惯和行为来推测性格的基础上。我们各自使用一间卧室,偶尔为了宽慰那颗因秘密而倍感寂寞的心睡在一起,精神上始终不会有真正的靠近。&nbsp;</p><p>虽然他没有工作也不喜欢与人来往,但他并不常待在家里,或许是我的沉默寡言让他好说好动的性格进退两难,或许是他真的需要在海上消磨大量时光。他外出时通常会带上冲浪板。从知道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要弄清楚他的过往,跟他见面之后,这种好奇更是愈加浓厚——我没办法将我读到的那些文字与这个热情洋溢、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然而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开口询问,直觉告诉我不该触及这个话题。于是我总是观察他,他若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便会像那样莞尔而不含情绪地看向我。他长得很高,头发硬直,削瘦的面庞上镶着一双浑圆的眼睛,有时像鹿,有时像猎豹,需要用眼时会戴上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轻轻上扬的嘴角让他即使面无表情也似乎挂着一丝笑意;他的手指细长却又隐含着某种力量感,甲床生得很漂亮,每根手指的第一指节都微微地向外翘起,右手的中指侧边长了茧。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我对此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要么遗忘了,要么只在梦里见过。我喜欢他的笑容。跟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它要我去做的事情就越让我迟疑。我一路依赖着极端的想法与行动走到今天,但锒铛入狱给了我冷静和自省的时间,当下的稳定生活让我感到安全与轻松,过去的种种已经令我有些陌生了。两年前是我最后一次承袭那样的思想踏入禁忌之门,真希望那也是我的最后一次杀戮。我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渴望好好活下去的人无一例外被我所戕害,而让我去了结一个饱受死亡折磨的人的性命时我又感到于心不忍。&nbsp;</p><p>今天是星期日。据他所说,他会在这天到教堂里去,不过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教徒的气质——除了今天。他刚才披了一件新买的白色风衣,倒是跟这很衬。说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再去那里了。我的母亲死了,外祖父在我刚进狱时便溘然病逝,我没有什么回去的理由。但就像侦探小说中写道凶手会回到案发现场一样,那所教堂是我作案的地方,是改变了我人生的地方,就算时间有些久远,我也不免得忽然冒出回去看看的想法。于是我打破餐桌上的沉默,向他问到能否与他同行;他欣然答应,随后因为我主动与他“攀谈”而变得话多起来。鉴于他在打开话匣后跟我说的那些东西几乎不会让我对他有更深的了解,我因此不会听得多认真,加之我不喜欢说话,沉默很快又降临到我们二人之间。再一次和对方有所言语是在进入教堂之后。我原以为他是因为我让他感到了尴尬才不与我一块坐,但他告诉我,他的位置并不在这里。他走上前,坐到钢琴凳上。&nbsp;</p><p>我猛地想起来他如此珍爱那块冲浪板的原因。那是他哥哥留给他的。他的哥哥在十年前离世了——被我杀死了。&nbsp;</p><p>人们开始唱诗,他的身影与那个总是在我记忆中一闪而过的人重合到一起。我不喜欢唱诗的声音,我感到内心煎熬。&nbsp;</p><p>&nbsp;</p><p><br></p><p>5</p><p>钟点工会在下午两点来家里打扫卫生。我先出门吃了一顿早餐,随后将丈夫生前的日历簿翻出来,摊在桌上。&nbsp;</p><p>这时,我听见敲门的声音。我没有在回家之后把门关上,所以他只是轻叩门扉提示我他的存在。我抬起头,与我对视的是丈夫的眼睛。惊喜与沮丧在瞬间交织,那张得意洋洋、嚣张跋扈的脸让我迅速意识到他并不是丈夫,而是偷走了他尸体的人——如今或许可以称之为人了。我示意他进门,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我身旁,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丈夫还活着时,我们都从没有这么像过夫妻。他正准备说话,不过我打断了他:你现在是能够张开嘴巴说话的,不需要再耗费精神了。他放声大笑,自以为我渴望听到他那具身体的声音,但我仅仅是不愿意让他在我的脑海中为所欲为罢了。&nbsp;</p><p>“三个愿望,”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日历簿上,“一个人可以许三个愿望。你还剩下一个。”&nbsp;</p><p>“这次不用别人主动过去,而是你亲自上门来吗?”&nbsp;</p><p>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眉眼弯弯,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沉思片刻,告诉他:我想要了解全貌。于是,他伸了个懒腰,向我娓娓道来起那些不为我知的往事。&nbsp;</p><p>&nbsp;</p><p>影院是个破败的小地方,九十年代时凭空出现在这座城镇上。它和那间影院二位一体,是不曾存活过的亡灵,拥有实现他人愿望的能力——不管怎么说,借助外力达成愿望总是充满了曲折和不可预知。有时,愿望会在实现的过程中自行扭曲;有时,它会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扭曲人们的本意。&nbsp;</p><p>作为一只与影院互相依存的魔鬼,把那些与它进行交易的灵魂的故事拍摄成影片是它的本能。它让人们吞下的“巧克力”,既是记录他们故事的仪器,也是测试他们诚意的工具。只有当三个愿望全部实现,那个东西才会从体内排出。在此之前,它已经制作了十四支影片,而我是它的第十五个客户。它很高兴能够遇见我,它认为以往的客户都有些乏味,我和我的丈夫也在它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nbsp;</p><p>丈夫与他的哥哥之间感情很深,像两株在寒风中相依为命的小树一般在逆境中互相扶持着长大。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生活常常伴随着经济的拮据。父亲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片空白和无尽的哀伤;母亲的精神有问题,几乎没有工作能力,无法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因此,他们从小就依靠教会的援助生活。哥哥在学习上表现出极为异禀的天赋,而他跟随着一位仁慈的琴师学习钢琴,未来的他也将在教堂里无偿为礼拜提供伴奏。他们常常在一起天真浪漫地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但这份美好的愿景却被我无情地抹杀。在他的哥哥离世后,他的心灵遭受了极大的打击,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和绝望之中,差不多快要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的生活。不久后他找到了它,并签下了第一份契约:希望他的哥哥能够复活。它这次本想认真实现他的愿望,但哥哥的遗体已经化为灰烬,社会意义上也已宣告死亡,于是,一个意外降临——那个人在他的体内苏醒了。死者存活在生者的躯体里,死者只有本能,死者无法再次死去,因此他才会有强烈的自杀欲望,却又永远无法实现。他以为是它诅咒了他,但它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因为它认为这已经可以算是代价了。&nbsp;</p><p>“哈哈,”他在说这段话时笑了一声,“他在日记里把我写得跟个怨灵似的。”&nbsp;</p><p>丈夫高中还没读完便选择辍学在家照顾母亲了,直到她在擦拭玻璃时失足坠亡,他开始了一段无定的漂泊生活。他不愿意去工作。他对此总是保持着一种随性的态度,就算偶尔接受临时的工作,他唯一的要求也只是雇主能给他提供一份简单的午餐。一周左右,他便会悄然离开,继续他的流浪生涯。&nbsp;</p><p>他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死亡。它没有直接满足他的愿望。在它眼中,直接的死亡太过平淡,缺乏戏剧性。它想到他是我第一个杀死的人的亲弟弟,于是它将我引荐给他,同时向我透露了结束他生命的秘法。这是一场交易、一个条件,用来偿还它之前为我实现愿望的债务。而它向他索取的代价则是他的第三个愿望,它让他许愿,承诺在他离世之后,他的身体将归它所有,赋予它离开这个影厅、进入更广阔的世界的能力。&nbsp;</p><p>他不愿意再与人建立起关系,哪怕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犯。因此,他踌躇良久才来找我,结婚后也鲜少与我交谈。两个月前,我把他毒杀在大海上,海浪将他的遗体和冲浪板一同卷到了岸边,我默默地拾起了那块冲浪板,而周围的人在惊恐中立刻报了警。警察很快将我锁定为嫌疑人,但由于他的尸体神秘消失,缺乏直接证据来证明我的罪行,最终我被释放,丈夫也被宣告失踪,而非宣告死亡。&nbsp;</p><p>&nbsp;</p><p>“好了,故事讲完了。他到死都不知道你就是夺走他哥哥生命的人,你却意外发现他是你曾经深恶痛绝之人的弟弟。太有意思了。”&nbsp;</p><p>他用丈夫的眼睛轻蔑地看着我。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不语。突然,有人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预约的钟点工到了。他见状,准备离开这里。我赶忙拉住他:&nbsp;</p><p>“这个故事的代价是什么?”&nbsp;</p><p>“没有代价,免费赠送给你的。”他背对着我,挥手告别,“噢,对了,他的电脑密码是他哥哥的名字。写了很多无聊的小东西,是删是留随便你,反正人都死了。”&nbsp;</p><p>“好好活着吧,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nbsp;</p><p>&nbsp;</p><p>&nbsp;</p><p><br></p><p>-全文完-&nbsp;</p>

发布时间:2024/12/31 22:43:30

最后修改时间:2025/03/22 13:20:40

2024/12/31 Literary Prison 【237】地缚灵/美梦成真/甬道/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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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树 :

    非常精彩的一篇故事!悬念与悬念环环相扣,读下来有沿着线索推测被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验证的感觉,丈夫的留言与“我”的回忆也穿插得恰到好处,节奏推进得很稳的同时又保留了悬念和起伏。又由于叙事依靠“我”的自述与回忆展开,线索的收放都非常自然,行云流水,与“我”的诉说、情感融为一体,可以说二者相辅相成。另外文中对角色的情绪和心理展现得很细腻,境遇也很贴近生活现实,可以说把主角写得鲜活又复杂,与“它”的交易也能引发一些思考。个人而言,希望再看到一些对于“它”的欲望(或者说动机、行为逻辑?)的书写。总体来说真的是一篇很棒的文,喜欢!

    2025/01/07 14:09:17 回复
  • 尹治森 : 回复 林树:

    感谢您的评论! 本文是以死线战士的身份构写的,的确在关于“它”的事情上缺乏了一些笔墨。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再进行修改和补充(`_´)ゞ 这是本人的第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过去的篇章都是只写了一半就不写了,多亏了文字狱),有诸如结局草率等多处不足,能受到喜欢实在受宠若惊!再次感谢您!

    2025/01/08 21:35:47 回复
  • 烟落 :

    来补写评论了!文章设计得很精巧,可以说是由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悲剧联系在一起的,而一切的起因只是一场狗血的家庭伦理剧,冷漠的父亲、含恨的母亲和被迫承担恨意的孩子,因嫉妒——还是寂寞呢,而被扭曲的人生,从与恶魔签订契约的那一瞬间开始,这场悲剧就像冰冷的河水一样渐次淹没了所有人。女孩杀死了优秀的同学,以为这样就能夺回母亲的关注,但直到他死去她才明白,母亲不是偏爱别人,只是不爱她而已,偏爱背后的本质只是对婚姻的恨意。原来一切皆是谎言,有如梦幻泡影,她于是再举起屠刀挥向母亲。她以为这便是结束了,但恶魔对她露出嘲弄的笑容,原来她杀死的孩子只是悲剧的开端,诅咒降临在了无辜的弟弟身上。于是女孩不得不再次被命运推动着去斩断这最后的悲剧,以新的死亡来结束旧的死亡。

    细腻的心理描写为精巧的设计锦上添花,层层揭示的真相使得阅读体验很完整。回看整个故事,我会感觉真正的元凶应该是女孩的父亲,其后的所有悲剧的源头只是他的冷漠催化而生的扭曲的爱恨。可惜到最后他却完全隐身了。以及兄弟俩是真的很无辜啊!不过恶魔蛮有意思的感觉可以写个系列什么的……

    2025/02/01 01:30:06 回复
  • 尹治森 : 回复 烟落:

    好长的评论!!感谢!! 恶魔设定源自于五年前做的一个梦,最开始的确是打算写系列文的,奈何能力有限(T ^ T)而主角的原型也参考了现实中认识的一位与我有过很多次交谈和一段友谊的同学,这是一位天生的优绩主义者,但是这位同学的人生已经结局,原本想一五一十地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但后来还是更改了设定。 你的解读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再次感谢评论!!

    2025/02/01 11:28:11 回复
  • 尹治森 : 回复 烟落:

    长的评论!!感谢!! 恶魔设定源自于五年前做的一个梦,最开始的确是打算写系列文的,奈何能力有限(T ^ T)而主角的原型是现实中认识的一位与我有过很多次交谈和一段友谊的同学,这是一位天生的优绩主义者,但是这位同学的人生已经结局,原本想一五一十地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但后来还是更改了设定。父亲的笔墨是我刻意减少的,很高兴被捕捉到! 你的解读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再次感谢评论!!

    2025/02/01 11:30:5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