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拉米尼雅正忙得焦头烂额。 </p><p>她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接了一个又来一个,语音信箱里也占满了来电。 </p><p>自开战以来,她的生活愈发窘迫。 </p><p>在最初的一年里,她的餐桌上还能吃到番茄炖牛肉和新鲜的芦笋。她那满头白发的退伍老父亲坐在餐桌旁,尽管体能已经衰老到了需要有人给他喂食才行的境况,他还是操着一口沙哑的东欧人口音问她前线的情况。 </p><p>哪儿还有什么前线,到处都是前线,拉米尼雅总是这么回答。 </p><p>她不喜欢战争。准确地说,她不喜欢牵扯到自己生活的战争。以往非洲小国的内战,死了多少人,谁又成了新国王或是总统,她毫不在乎。但现在,所有人陷入其中。她不讨厌也讨厌起来了。 </p><p>到了今天,拉米尼雅能端上餐桌的只有从食物配给处领的五百克面包与一百克牛肉了。这是全家人一天的量。 </p><p>“经过一个月的持续进攻,同盟国成功占领了位于高加索地区的油田,这将大幅度缓解目前的资源紧缺问题……”拉米尼雅根本没工夫关心电视新闻里的报道。 </p><p>明明在战争前一年,所有的专家新闻都报道说人类生产出的物质已经完全够所有人类消耗。可到了现在,所有国家都在为了资源打仗。 </p><p>她家的那辆破车早就开不起来了,所有的石油都用来投入战争,对方也是如此。 </p><p>这群人巴不得把菜籽油也灌到坦克油箱里,拉米尼雅想。 </p><p>电话又响起来了。 </p><p>拉米尼雅沉住气,接起电话。 </p><p>听筒对面传来吼声,拉米尼雅立刻把电话挂上了。 </p><p>又是催债的。她借了笔钱,向很多人借了很多笔钱。她要买船票,带家人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宣传说是位于太平洋中心的海岛。 </p><p>很多人都借着战争在发财,这群放贷的就是其中一种。 </p><p>反正拿了这群人的钱不还也无所谓,拉米尼雅想着。只要到了岛上,那些放贷的早就全都死在炮火下了。 </p><p>拉米尼雅收拾起行李。她从壁柜里把积了灰的轮椅也拿了出来。不管她父亲有千万个不愿意,明天就走,绝不停留。 </p><p>内衣、裙子、首饰(她大部分的首饰都拿去抵押换钱了)、老人的尿布、止痒膏……她忙乱地算着要带些什么。 </p><p>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拉米尼雅还没过去开门,就听到了门外男人粗鲁的喊声。克莱门,那是她的债主之一。 </p><p>“我说了明天就把利息还上!”拉米尼雅隔着门喊道。 </p><p>“骗鬼呢你全家明天就跑了!给老子把门打开!” </p><p>“见鬼去吧!” </p><p>克莱门直接用霰弹枪打穿了门锁。他和他的手下一同闯了进来。拉米尼雅被按在桌上,其他人把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p><p>“想跑?你这个婊子,你以为你跑得掉?”克莱门把她的行李箱倒在地上。“不给你点警告是不行了哈?” </p><p>他的手下把拉米尼雅的父亲推到她身旁。被病弱束缚在轮椅上的老人只能用他沙哑的嗓音咒骂对方。 </p><p>“这是你自找的。”克莱门说。他拿起手枪朝着老人的大腿扣下扳机。 </p><p>“混蛋!”拉米尼雅挣扎着大喊,泪水浸湿了眼眶。 </p><p>“给你一天时间把钱凑齐,不然打的就不是腿了!”老人虚弱地喘着气。 </p><p>“……已经确认了……从克里米亚发来的消息……一阵巨大的白光……然后……协约国使用了核武器……操了……”电视新闻里传来男性播报员痛苦地声音。 </p><p>“……核武器?他们朝我们丢核弹了!?”克莱门惊讶地看向电视,连压着的拉米尼雅都没管。 </p><p>房间外传来尖锐的空袭警报,那声音震碎了所有人的理性。克莱门和他的手下直接丢下了父女二人跑了。 </p><p>拉米尼雅忍着痛走到她父亲边上。鲜血不断从他的大腿里喷溅出来,他的股动脉断了。老人不断颤抖着,拉米尼雅能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p><p>空袭警报的声音还在不断发出嘶鸣。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让她快跑。 </p><p>窗外传来一阵强烈的白光,拉米尼雅望向窗外。白光几乎刺瞎了她的眼睛,随后巨大的火球升向空中,火焰占据了所有的视野。三秒后,一阵气浪席卷了整座城市。拉米尼雅眼前的玻璃顷刻间化成碎片,高温灼烤她的全身,身上的衣物瞬间被点燃,棉布焦糊在皮肤上。 </p><p>拉米尼雅最后一刻只感受到无尽的灼热。 </p><p> </p><p>“…………!!”由良惊醒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不断地被高温灼烧,视野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嘶鸣。他激烈的挣扎着,浑身布满冷汗。 </p><p>“由良!由良!!”恍惚间,由良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白光渐渐褪去,视野中映出了诺拉的脸。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他依然口渴难耐,那灼烧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身上。 </p><p>这是……梦?幽灵的声音在颤抖。 </p><p>“水……水……”由良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混乱的思维完全没有空去理会幽灵。 </p><p>诺拉立刻跑去接水了。 </p><p>他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地铐在床边。刚刚的挣扎让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圈勒痕。他立刻观察四周,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事务所的内部。耳边传来心电图检测仪那富有节奏的声音。 </p><p>“你终于醒了,”由良身旁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把你四肢锁住是为了防止你的危险行为……” </p><p>由良看向声音的方向,是一位深褐色皮肤的女性,戴着蓝色医用橡胶手套的手中拿这一沓报告,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裙,上面沾着些许血迹。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及肩的黑发垂在两侧。 </p><p>又是个女人!幽灵说。 </p><p>“别怕!这里是诊所!”诺拉已经把水接来了。她给由良喂了点水。 </p><p>由良感觉好多了,“为什么绑住我?我怎么在这里。”他问。 </p><p>“……由良,你先听诺艾尔解释,别激动。” </p><p>“我是这个街区的注册医师。你在事务所里晕倒了,诺拉说你大概是触电了。我替你做了些检查……没有任何的电击痕迹……但是你的脑波非常活跃而且紊乱,有出现精神错乱的可能性。”被称为诺艾尔的女人说。 </p><p>“晕倒?”由良想起那个吊灯,想到自己触碰了那一团气体,随后又想到自己梦到的场景,一阵剧痛钻入由良的脑内,一旁的心电图的声音变得急促且混乱。由良感觉自己的意识忽隐忽现,无数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空袭警报的声音再次盖过了一切。 </p><p>“啊——!火……克莱门……呃啊——!!”由良无意识地念道着其他人无法理解的内容,激烈地晃动着身体,以至于手腕都被勒出了血痕。 </p><p>喂,你怎么了!?幽灵大喊起来。 </p><p>“诺拉!按住他!”诺艾尔立刻命令诺拉,自己转去取备好的镇定剂。 </p><p>“由良,冷静!没事!我们在!!”诺拉紧紧地注视着由良的双眼。由良的眼中充满恐惧与痛苦,眼眸中见不到诺拉的影子。药液顺着颈动脉被注入进去,镇定剂的效果极其出色,由良感觉自己的意识再次远离。 </p><p> </p><p>“……”由良又一次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痛极了,但浑身都使不上劲。他挪动身体,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是被铐着的。 </p><p>老兄你醒了,刚刚吓死我了,突然就发起疯来,她们给你打了镇定剂,幽灵说。 </p><p>你听得到她们说话?由良问。 </p><p>你眼睛闭上了所以我看不到,但耳朵没被堵上,那个叫诺艾尔的觉得你很危险,幽灵又说。 </p><p>……是么。 </p><p>听到动静,守在一旁的诺拉又走了过来。她的神态慌张,也有点疲惫。 </p><p>“诺艾尔给你打了针,现在你应该好点了。”诺拉说。 </p><p>“我都快感觉不到自己了。”由良虚弱地答道。 </p><p>“剩下的我来说吧,我不建议你离他太近。”诺艾尔半强硬地走到两人中间将诺拉支开。 </p><p>诺艾尔拉来一个白板,上面贴着几张报告,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袋。 </p><p>“我到底怎么了。”由良问。药物的效力还在持续,他现在的情绪就像一潭死水,或者说自己就像处于真空一样。 </p><p>“因为诺拉说你失忆了,所以我对你的大脑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显示你的大脑信号极度活跃。” </p><p>“活跃点不好?” </p><p>“你的脑信号比那些神经错乱的疯子还要活跃,简直就像有好几个人在你的脑子里一样。由此,我判断你有可能会精神错乱,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p><p>难道是因为我的问题?幽灵疑惑地说。 </p><p>“所以才把我铐住?” </p><p>“不全是。同时,我也对你做了全身扫描。这是结果。”诺艾尔拿出文件袋里的x光片,贴在白板上。 </p><p>“左边的这张是标准成年男性的全身x光扫描图,”诺艾尔平淡地说,“这张是你的。”由良顺着她的手看去,即便他看不懂这些,但在对照下,他也看得出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p><p>“你的体内有大量的未注册的无序号植入体,甚至这些连黑市上都见不到。你的皮下组织被装入了碳纤维网、所有的脊椎都打上了加固合金钢架、心脏甚至装了额外的供血泵,还有其他各种植入体。” </p><p>“我不知道。” </p><p>“毕竟你失忆了。你身上有着大量的手术缝合疤,你很可能被绑架去做了非法植入体实验。” </p><p>“也许是。” </p><p>“你大脑的非正常状况也许也和这些事有关,你大概率只是个受害者,但为了其他人的安全考虑,我必须把你铐住。” </p><p>“我理解了,那我怎么摆脱这个状况,我是说脑子的。” </p><p>“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太特殊了。但我会给你开一些神经递质抑制剂,它能在你发疯的时候抑制情绪。” </p><p>我们,成精神病了?幽灵的语气显然很不满。 </p><p>我也觉得我快成精神病了,由良回道。 </p><p>“还有,你刚刚说的‘克莱门’是谁?”诺艾尔问道。 </p><p>“……不知道,可能只是我记忆错乱了。”由良敷衍了一句。 </p><p>“按照你现在的失忆状况,记忆错乱是有可能的。” </p><p>“检查完了吧?”在一旁等了半天的诺拉凑到诺艾尔身旁问,“他没事了吧?” </p><p>“……你真的要把他带走吗?我觉得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不稳定,你很可能会受伤。”诺艾尔的语气中表露出了担忧,“你可以把他送到警察局。” </p><p>“他可是我的员工,我怎么能丢下不管。”诺拉坚决地说,“警局那些人才不会帮他。” </p><p>“……好吧。”诺艾尔妥协了。她走到由良身旁,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他自己扯下了身上的电极贴片和设备,一旁的心电图变成了平线。 </p><p>由良艰难地支起身,他感觉自己累坏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回到沙发上好好睡一觉。 </p><p>诺拉扶着由良下了床。诺艾尔把药装进袋子,塞到了诺拉手里。 </p><p>“他如果再出现问题一定要送到我这里。”诺艾尔坚决地说。 </p><p>“放心啦,这家伙命硬得很,不会出事的。”诺拉说。 </p><p>“我是担心你……”诺艾尔说。 </p><p>“我能出什么事嘛,走咯。” </p><p>由良被诺拉半强硬地拉出了诊室。但不用诺拉这样,由良自己也想赶紧离开。 </p><p>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穿着厚棉袄的老人,她手里握着一根金属拐杖。诺拉一见到她就打起招呼。 </p><p>“玛莎奶奶,你来配药吗?” </p><p>“是啊,老头子走不动路了,我来拿两个人的份。” </p><p>诺艾尔从诊室里出来了,她用着忧郁的眼神撇了一眼诺拉和由良,又立刻露出笑容面对玛莎。 </p><p>诺艾尔半蹲在玛莎身前,用着她刚刚好能听清的音量问道,“您来拿药了吧……” </p><p>诺拉带着由良走出大厅,外面已是晚上。由良看了一眼诊所的牌子,上面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 </p><p>“晚上了。”由良说,他的情绪里还是一片空白。药效还没过。 </p><p>又是晚上,能不能让我看看白天,幽灵说。 </p><p>“是啊,晚上了!你晕了快一整天!”诺拉的语气像是在埋怨,“把我吓死了,没事就好。” </p><p>“诺艾尔的检查报告上的内容算没事吗?” </p><p>“只要不是什么治不好的东西,总有办法解决的嘛。” </p><p>她还真是心大,幽灵说。 </p><p>你安静点,晚点再讨论,由良给幽灵下了闭嘴令。 </p><p>“我身体里植入的那些东西呢。”由良又问。 </p><p>“嗯……因祸得福?别紧张,诺艾尔她身上也装了植入体呢。”诺拉凑到由良耳边悄悄地说,“她的眼睛是医疗用的特殊义眼。” </p><p>“这样。”由良倒是很不以为然。 </p><p>“哎,你饿了不?”诺拉突然问道,“我可是饿坏了。守着你一整天!” </p><p>“你没必要守着我。” </p><p>“有必要。” </p><p>“事务所的工作不需要你去处理?” </p><p>“我的工作时间很自由!而且你现在这么可怜,没有人守在身边怎么行。” </p><p>由良没由来地感觉到一股恶寒,他本能地讨厌如此热心的关照。他不打算跟诺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对方肯定会像个胶水一样粘着,由良心想。 </p><p>“我确实有点饿了。”由良把话题扯了回来。 </p><p>“果然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吃好吃的。”诺拉骑上摩托,把头盔抛给由良。 </p><p> </p><p>由良正站在昨日的那家用霓虹灯管写着“Every day is NIGHT”的店门口。下沉式的入口带着点隐蔽的意味,从漆木门外看不到任何店内的情况。 </p><p>这不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家店,原来这里还能吃饭?幽灵还以为这里是诺拉的秘密据点。 </p><p>诺拉推开门进去了,门里的铃铛被带动发出响声。由良跟着一起进去了。 </p><p>迎面飘来一股浓厚的咖啡味。房间里几乎都摆着深色漆木家具,墙壁上贴满了充满东欧风格的墙纸。咖啡厅里坐着不少人,生意不错。 </p><p>“调制饮料,改变人生——”还未见到人,就听到从吧台传出有些做作的腔调。 </p><p>一个女人从吧台上的咖啡机后探出头,见到诺拉,她原本挂着的极具营业性的笑容立刻放松了下来。 </p><p>“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个男人。”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标准的咖啡厅员工制服,羊腿袖把她的肩膀衬得高高的。“噢……这就是你昨天捡到的那个野男人。” </p><p>她说你是野男人诶,幽灵有些幸灾乐祸。 </p><p>“带他来尝尝无眠姐的手艺嘛。”诺拉拉着由良坐到吧台上。 </p><p>“噢,就算这样我也不会给你优惠,要吃什么?” </p><p>“两份拉面!”诺拉立刻下好了单。 </p><p> </p><p>由良看着眼前的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他记得这里似乎是个咖啡厅。 </p><p>“噢,这里虽然是个咖啡厅,但也有餐饮执照哦。”无眠好像读懂了由良的表情,她手肘撑在吧台上,用着玩味的表情打量着由良。这让他很不舒服。 </p><p>看着不错啊,幽灵感叹起来,贤惠,非常贤惠。 </p><p>你能吃出味道么,由良问。 </p><p>可惜,不行。 </p><p>哈,由良在意识里嘲笑起幽灵。 </p><p>诺拉已经开开心心地吃起自己的那份拉面,呲溜呲溜的声音不绝于耳。 </p><p>“你的营业范围好像很广。”由良拿起筷子,他完全不会用这东西。 </p><p>“不多点收入来源怎么在这世道养活自己。”无眠耸了耸肩。 </p><p>“无眠,再来一杯卡布奇诺。”边上的客人吆喝道。 </p><p>“好的,马上给您!”无眠又露出了那副职业的笑容和声调。 </p><p>“这么摆着脸不累?”由良体内的药效逐渐退去,他感觉自己的情绪从一片噪点中渐渐显现。 </p><p>无眠从虹吸壶里倒出咖啡,“习惯了,这是职业素养。” </p><p>由良还在跟手里的两根木棍搏斗。 </p><p>不会用筷子?幽灵问。 </p><p>“你就会了?”由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p><p>“会什么?”无眠疑惑地问。她正在往咖啡中倒奶。 </p><p>“……我在自言自语。”由良说。 </p><p>“他就这样,经常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没人懂的话。”诺拉接过话来,她已经吃了大半。 </p><p>“你的品味真独特。”无眠开玩笑说。 </p><p>其实我也不会,幽灵说。 </p><p>由良偷偷瞄向诺拉,观察她拿筷子的姿势,照着模仿。虽然还是很别扭,但至少成功把面夹起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打结。 </p><p>这还是由良吃到的第一口热乎的正经食物。他不知道这到底算不上得上好吃,但绝对比蛋白棒好上万倍。 </p><p>热汤与面条填补了由良流失的能量,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些了。 </p><p>“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诺拉用手肘顶了顶由良的手臂。 </p><p>由良把嘴里的拉面咽了下去,“至少比蛋白棒好。”这是他唯一的感想。 </p><p>“那肯定嘛,过几天等你开始干活了,我给你做一顿?”诺拉的表情非常自信。 </p><p>无眠正好把客人点的咖啡送完,她听到诺拉的话后笑着说,“那你可得好好尝尝她的手艺,比我厉害多了。” </p><p>“没那么厉害,也就比无眠姐差一点啦。”诺拉谦虚地说。 </p><p>由良沉默不语,用着生疏的动作吃着拉面。诺拉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察由良,他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p><p>“你用筷子的姿势太别扭了!”诺拉突然喊起来。她拿起自己的筷子,对着由良做出手势,“要这样!” </p><p>“……能夹起来不就够了。”由良不满地说。 </p><p>“看着难受!而且你这样夹着汤汤水水都溅出来了!就学一下嘛!” </p><p>“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都得擦桌子。”无眠轻飘飘地说。 </p><p>“……”由良不耐烦地照着诺拉的手势夹起面条,他学得很快,两下就掌握了技巧。 </p><p>诺拉惊讶地感叹起来,“喔……学这么快!?当初我学了好久诶……” </p><p>“可能我比较有天赋。”由良继续吃起面来。 </p><p>诺拉反倒生起闷气来了,就像是自己的得意技术被人轻而易举学会了一样受伤。 </p><p> </p><p>到了事务所时,由良体内的药效已经彻底过去了,他又开始想梦里的事。 </p><p>诺拉停好摩托后,便和由良一同上楼了。由良躺到沙发上,惬意的感觉征服了他的四肢,让他不愿再动弹半步。 </p><p>“对咯,那吊灯突然好了。你怎么修的?”诺拉问道。 </p><p>“……就随便拧了拧。”由良随便答道。 </p><p>“奇怪……算了,反正修好了。你以后小心点,可别又触电了。”诺拉说完便上楼了。 </p><p>楼上传来了放洗澡水的声音。 </p><p>由良看向吊灯的方向,原来的那团气体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盏吊灯悬在那儿。 </p><p>你是不是想跟我讨论一下梦里的事?幽灵主动挑起了话题。 </p><p>“你怎么会看到我的梦。”由良还是习惯张口说话。 </p><p>我感觉那不像梦,太真实了,而且我觉得我应该看不到你的梦,就跟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样,我只看得到你看到的和你说的。 </p><p>“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梦而是某个人的亲身经历?”由良挪了挪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些。 </p><p>是的,可能那团奇怪的气体里保存了那个人的记忆,幽灵推测道。 </p><p>“莫名其妙……” </p><p>可事实正是如此,我也觉得很奇妙,但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科学推测。 </p><p>“科学……你要不来解释一下你是什么玩意,那团东西又是什么玩意。” </p><p>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幽灵的语气有些低沉,但我感觉我和那团气体,有些联系。 </p><p>“你想说你和那玩意是同类?” </p><p>我只能推测我和它之间有些相似之处……毕竟只有被我附身了的你能看到它和接触它,其他正常人都看不到,如果诺拉是标准参照组的话。 </p><p>“这就是你的能力?” </p><p>我不知道,如果要确认的话……我需要你去找更多这种东西然后接触它们…… </p><p>“去你的吧,被电晕的不是你被铐在床上当成精神病的也不是你,脑子被别人的记忆还有一个该死的幽灵搅得一团乱的也不是你!”由良变得急躁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四周变黑,身体不断地渗出冷汗。 </p><p>你冷静点,这只是个推测…… </p><p>“去你全家的推测!!”由良感觉自己不能再呼吸,肺部不断地收缩却涌不进半点空气。他面色通红地跌倒到地上。他慌忙地找起衣服口袋里的药,不断颤抖着的手将药掏了出来,却根本握不住,将药丸抖到了地上。 </p><p>别激动!你要噎死自己了!! </p><p>“狗屎……狗屎!!”由良怒骂着。捡起地上的药在此刻成了比什么都困难的事。 </p><p>诺拉被由良的动静引来了。她急忙奔到由良身边,拿起药片喂进由良口中。她把由良的头枕在自己身上,紧张地观察着由良。 </p><p>药片开始起效,由良感觉自己翻腾着的情绪消失了,自己又处在真空之中。他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脸上的赤红开始消退。 </p><p>“你吓死我了……咋回事?” </p><p>由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事……”他说。 </p><p>“……有事得告诉我啊!”诺拉认真地说,连嗓音都提高了。 </p><p>“……知道了。”由良敷衍地答道。 </p><p>“我先上去了。有事喊我啊。”诺拉又叮嘱一回,随后便上了楼。 </p><p>由良重新躺回沙发上,他感觉自己突然又没了力气。 </p><p>……抱歉,幽灵说。 </p><p>“你道什么歉。”由良疲惫地说。 </p><p>毕竟这是你的身体,我只是个观众。 </p><p>“我不想聊这个,让我睡会儿。”由良干脆把所有的梦、怪异现象,全都给扔到了脑后。他现在只想睡一觉,没有梦的那种。 </p><p> </p><p>这一觉,由良睡得很安宁。没有梦,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意外。 </p><p>正午的阳光唤醒了由良。 </p><p>他注意到自己正盖着被子,他猜是诺拉盖的。 </p><p>诺拉早上给你盖的被子,幽灵说。 </p><p>“噢你醒啦。”诺拉正坐在边上的办公桌后面忙着。她撇了一眼由良就继续干活去了。 </p><p>由良下了床,昨晚的药片还在发挥效力。他有些木讷地走上楼去洗脸。他打了个哈欠,拧开水龙头,用手接起水泼到脸上。冰水让他清醒了些,他抬起头,见到了一面镜子。 </p><p>镜中的男人有着一张普通的脸,面目有些呆滞,红色的头发因为睡姿而变得有些乱。残缺的耳朵可怜地露在外面。由良以意想不到但又极其平常的方式见到了自己的面目。 </p><p>所以这就是你的样子,感觉……还行,要是能阳光点更好,幽灵说。 </p><p>“不需要你来评价。”由良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原本所预想的各种情绪在此刻全都没有涌现,甚至,他觉得这张脸很陌生。也许是因为药的影响,但不管如何,此刻,在他脑子里最大的想法是,原来我长这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p><p>他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缺失一块的耳朵,镜中的人也做了一样的动作。粗糙凹凸的触感传到指尖,由良一点点地触摸自己的脸,就像是盲人记住一个人的方式一样。 </p><p>你在干什么,幽灵问。 </p><p>记住自己,由良说。 </p><p>这下你知道自己的脸了,我还不知道我长啥样呢,幽灵的语气有些失落。 </p><p>你连你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都不是人,由良说。 </p><p>感觉被你骂了。 </p><p>没有。 </p><p>由良抹去脸上的水珠,走下了楼。 </p><p>诺拉依然在忙着干活。由良撇了两眼她面前的纸张,上面是一列列名字与照片。 </p><p>“有什么要我做的。”由良问。 </p><p>“……”诺拉依然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纸张。 </p><p>“有什么要我做的吗?”由良加大声音又问了一遍。 </p><p>“哎呀别打扰我!你想干嘛干嘛去!” </p><p>由良感觉有些茫然,“……好。”他下了楼,在车库内兜了一圈,便走到街上去了。 </p><p>正午的太阳有些暖和,也很刺眼,但吹起的风依然很凉爽。 </p><p>由良站在街上,双脚踩在人工铺成的砖石地面上。他身上没有手机,没有现金,只有一身衣服。他看向左边,又看向右边,都是望不到头的楼房。 </p><p>想好去哪儿了吗?幽灵问。 </p><p>“没有。”由良干脆地答道。 </p><p>在外面尽量别张嘴! </p><p>“可周围没人。” </p><p>那也不行,不然会成习惯! </p><p>由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p><p>要不先逛逛周围,了解一下环境? </p><p>已经了解过了,由良说。 </p><p>啥时候的事? </p><p>坐在摩托车上的时候。 </p><p>真的假的,吹牛吧。 </p><p>这条街叫解放纪念街,事务所后门连到解放纪念小区,两个店铺外有一家五金店,其余的基本都是个体经营的餐饮店和杂货铺,诺艾尔的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在左边六个路口外,无眠的那家咖啡厅在右边第四个路口向右转继续走两个路口的位置。 </p><p>……我靠你怎么记住的。 </p><p>就这么记住的。 </p><p>……不亏是警察出身啊,厉害,幽灵已经把由良当成了真正的警察。 </p><p>街上按固定的距离种着树,树下的影子随着风不断变化。 </p><p>由良站在树荫下打量着偶尔经过的路人。 </p><p>你在这儿站了快半小时了,幽灵觉得有些无聊。 </p><p>“那去吃点东西?”由良确实有些饿了。 </p><p>虽然我也尝不出味,但总比站这儿发呆好。 </p><p>由良刚迈出第一步,幽灵又追问起来,你有钱吗? </p><p>总有好心人会请我的,由良走了起来。 </p><p> </p><p>无眠正在店里打扫地板,听到门铃响起,她习惯性地讲出那句迎宾语,“调制饮料,改变人生……不过现在还不是营业时……啊怎么是你。”见到由良的一瞬间,她便把刚刚那装模作样的假笑收了起来。 </p><p>“来吃东西。” </p><p>“现在可不在营业时间。”无眠继续拖着地。 </p><p>“那我就得饿死在路边了。” </p><p>“事务所门口不是有好几家小饭馆?” </p><p>“我没钱。”由良说。 </p><p>无眠停下了手中的活,她双手撑在拖把柄上,用着打趣的表情看着由良。“所以你是要来我这里吃霸王餐?” </p><p>“我可以替你拖地。” </p><p>无眠转身走进储物间里,拿出一根拖把和水桶,“就等你这句话,去把厕所打扫干净。” </p><p>由良接过工具,刚一拉开厕所的门,就被里面的惨状整得皱起眉头。 </p><p>你被坑惨了,幽灵略带嘲笑地说。 </p><p>由良叹了口气,接上水,开始干活。 </p><p>由良很好奇那些客人是怎么想到把吸水颗粒扔进马桶里的。现在这些吸足了水的小圆球布满了整个厕所的地面。他又不得不拿着扫帚和吸尘器在这里面辛苦地和它们搏斗,再用拖把清理整个战场。 </p><p>这里不是咖啡厅吗,幽灵感觉很奇怪。 </p><p>管他呢,别让我找到是谁干的就行。 </p><p>由良清理完了整个厕所,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被熏入味儿了。打扫的期间,他体内的药物已经失效,但他却没有感到烦躁。打扫能让他心情平静,由良心想。 </p><p>长时间的弯腰让他感觉有些累,他把工具扔进储物柜,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休息起来。 </p><p>“干活还挺快的嘛,看来诺拉没捡个软饭男回家。” </p><p>由良没去理会无眠那略带讽刺的话,“我干完活了,食物呢?” </p><p>“别急嘛,你活是干完了,可这点量还不够换一顿饭。”无眠坏笑着凑到由良面前。 </p><p>“什么意思。” </p><p>“我说了还没到营业时间,你做的活只够让我提前开业。” </p><p>“耍我?” </p><p>“这是生意。” </p><p>“那你还想要什么。” </p><p>“你身上的秘密,情报可是很值钱的。” </p><p>“你是情报贩子?” </p><p>“不不不,我的副业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无眠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一股水果味随着烟雾飘在空中,“成交?” </p><p>你要把秘密告诉她?你连诺拉都没讲诶,幽灵惊讶地问。 </p><p>她们俩不一样。 </p><p>“下水道里在做些实验。” </p><p>“嗯哼这个我知道。” </p><p>“你知道?” </p><p>“你是诺拉从下水道里捡回来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你肯定经历了点什么,但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以及目的是什么?” </p><p>“我不知道。” </p><p>“好吧,还有别的情报可以卖吗?” </p><p>“我的身体被动过手脚。” </p><p>“噢……这个我也知道。”无眠又呼出一口烟雾。 </p><p>“那我没东西可以讲了。” </p><p>无眠突然没了刚刚的架子,她夸张地趴在吧台上哀叹了一句,“唉……本以来能从你身上薅点什么值钱的信息嘞。”又支着手肘起身说,“算了算了,就当做了个亏本买卖。你要吃什么?” </p><p>“随你便。” </p><p>“哈,那我可就用昨天的剩菜了。”无眠说着就走到后厨去了。 </p><p>我还以为你真要把我们俩的事捅出去,幽灵说。 </p><p>我又不是傻子。 </p><p>感觉无眠这人好精,我应付不来,还是诺拉好。 </p><p>你在比较什么。 </p><p>当然是择偶标准。 </p><p>……服了你了。 </p><p>由良打量着店内的装饰,桌椅都可以随时挪动,一面墙上挂了用来投影的幕布,一面墙上挂着不少海报。海报上的内容看起来与咖啡厅并没有多大的关联。 </p><p>门铃响起,由良瞥向大门,诺艾尔走了进来。 </p><p>她见到由良显得有些惊讶,张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无眠呢?” </p><p>“她在厨房,你来这里干什么?”由良反问道。 </p><p>“……我……呃……”诺艾尔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她依然穿着一身白色的沾血裙子。 </p><p>无眠端着一碗咖喱饭出来了。她自然地跟诺艾尔打起招呼。 </p><p>“哎呀,你来晚了,你今天的工作被这个小哥抢走咯。” </p><p>“诶?那……那我的工资……”诺艾尔的脸色顿时慌张起来。 </p><p>无眠把咖喱饭端到由良面前,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不用谢。”无眠说。由良压根儿就没打算谢她。 </p><p>“咳咳,你要是想拿到今天的工资的话,要不留到晚上来帮忙?表现好的话工资还有提成。” </p><p>由良一声不吭地吃着咖喱饭。那确实是无眠昨晚剩下的。 </p><p>“提成吗……大概能涨多少?”诺艾尔似乎是被她的话给引诱住了,一步步走到吧台前。 </p><p>无眠简单地掐指算了算,“如果干满的话就按正常员工薪水付,外加提成,至少是你现在的六倍,但那样的话晚上你的诊所可就开不成咯。” </p><p>“你要被她坑了。”由良咽下米饭说。 </p><p>“怎么会,我对诺艾尔一直是倾囊相助的。”无眠笑眯眯地说。 </p><p>“可我的诊所绝对不能关……”诺艾尔犹豫了起来。 </p><p>无眠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似的,立刻接上话,“那这样,你晚上工作的时候可以随时离开去接诊,但条件是只有三倍的薪水,外加得换一身衣服。” </p><p>“……呃……好!”诺艾尔犹豫再三,还是点下了头。 </p><p>感觉她要被这个女人害惨了,幽灵感叹说,你怎么不帮帮她。 </p><p>不关我事。由良又咽下了一口饭。 </p><p>“那,既然你来都来了,喝点什么不?算我请你。”无眠对诺艾尔说。 </p><p>“就……咖啡就行,谢谢……” </p><p>“为什么我没这个待遇。”由良问。 </p><p>“你是你,她是她。”无眠转头开始煮起咖啡。 </p><p>诺艾尔坐在由良边上,见无眠在回头忙着,她便把注意力转到了由良身上。 </p><p>“在那之后,你的身体怎么样?有出现什么异常吗?”诺艾尔直接问起来。 </p><p>“没什么异常。” </p><p>“药有吃吗?” </p><p>“吃过一次。” </p><p>诺艾尔紧盯着由良,她紫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如果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到诊所找我,知道了吗?” </p><p>由良被她的语气压得有些不适,“我会的。”他冷淡地答道。 </p><p>诺艾尔的身材比起由良要小上许多,但她完全不在乎由良那有些阴冷的态度。“你是我的病人,我会负责到底。”她说。 </p><p>“真负责。”由良嗤笑了一声,转而去谈另一个话题,“你为什么一直穿着带血的衣服,是没钱洗?” </p><p>一瞬间,由良看到了诺艾尔眼中的怒火,但她立刻压了下去,转而用略带悲伤的语气说,“……这些是我的病人身上的血,如果我救活了那个病人,我就会把上面的血迹洗掉,但如果失败了,我就会把这件沾了血的衣服都留下来。” </p><p>“很多人都无依无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如果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就没有人会记得住他们,所以我会把这些沾了血的衣服保存下来,当作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p><p>幽灵想说些什么,但只发了几声呢喃,又安静了。 </p><p>“……这样,”由良想起了下水道里的那个深坑,想起了那些被焚化打碎的人,“但你也只能记住那些来你医院的人,其他那些人怎么办。” </p><p>“……我没有办法。” </p><p>“哼……死人不会被你的行为感动,垂死的人也不会被你的举动救活。” </p><p>喂你这话过分了啊! </p><p>“那我也会用我的方式对他们哀悼!虽然这样没什么用,但我也会坚定我的想法去做我想做的事!!”诺艾尔的脸上带着悲痛。 </p><p>“……”由良沉默着没有回话,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在翻腾,马上就要喷发出来。 </p><p>无眠把冲好了的咖啡放在诺艾尔面前,“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免费而你不行。趁你把场面弄得更难看之前,走吧。”她用着不可置否的语气说。 </p><p>“……”由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 </p><p> </p><p>站在咖啡厅门外的街上,由良正呼吸着外界的新鲜废气。 </p><p>太阳正在缓缓落下,空气中也掺进了一丝寒冷。 </p><p>你怎么回事,刚刚那话太过分了,就连幽灵也责怪起由良。 </p><p>“我还以为你能理解。”由良淡淡地说。 </p><p>我又看不到你在想什么,你不把话说出来我怎么理解你。 </p><p>“她那样做有什么用,死人还是死人,除了她没人会记住那些死人。” </p><p>那你又做了什么,在这儿抱怨别人自己却什么都没做? </p><p>“我能做什么?” </p><p>至少你可以尊重一下死者和那些努力活着的人。 </p><p>“我很尊重他们,所以我才不爽。” </p><p>什么意思? </p><p>“你不明白就算……” </p><p>身后传来门铃的声音,由良立刻收住嘴。诺艾尔正在从楼梯上来。她见到由良还站在外面,微微皱起眉头。 </p><p>“刚刚的事……是我太激动了,我道歉。”诺艾尔主动向由良搭起话。 </p><p>由良转过身看向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歉。” </p><p>“因为我让你难受了,而你是我的病人。” </p><p>她的这番话让由良变得更迷惑了,他不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p><p>“不用在意,是我在挑事。” </p><p>“我见过比你刻薄得多的病人,只是很少有人说我的衣服的事……” </p><p>由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你要回诊所?”他问。 </p><p>“对,我外出的这段时间说不定有人会去看病。” </p><p>“真负责。” </p><p>“这是我该做的,我先走了,你多注意身体,再见。”诺艾尔朝由良稍稍弯腰道别,立刻小步伐地快步离开了。长裙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 </p><p>真搞不懂你,幽灵说。 </p><p>没事,我也搞不懂我自己。由良也迈开腿,朝着事务所的方向走去。 </p><p> </p><p>由良回到事务所的时候,诺拉依然在办公桌上看着文件。由良走过去撇了一眼,和他早上离开时看到的内容一样。 </p><p>“你怎么还在看这些。”由良的语气更像是:你一天到底干了什么。 </p><p>“噢你回来啦,厨房里有吃的饿了就自己盛。”诺拉依然是紧盯着这几张纸。 </p><p>由良还不饿,他现在更好奇诺拉到底在干什么。但诺拉正处于一副拒绝打扰的状态,他又试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 </p><p>她可真专注,幽灵感叹道。 </p><p>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诺拉才终于结束。她舒畅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发现由良还站在她边上,吓了她一跳。 </p><p>“你在这里站了多久!?”诺拉惊讶地问。 </p><p>“挺久的。” </p><p>“站这儿干嘛呢?” </p><p>“我在看你在干嘛。” </p><p>“早说嘛!我在记这些居民的联系方式和家庭情况。” </p><p>“我问了你也没告诉我。” </p><p>“……有、有吗?可能是我太专注了!”诺拉甩了甩头发,笑了笑。 </p><p>“你记的是这个小区的居民的联系方式?”由良问道。 </p><p>“是呀,我脑子笨,记了总会忘,所以每两周都会重新背一次。” </p><p>“你这样还办事务所吗?” </p><p>诺拉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样,表情僵住了一瞬。“这、这不影响!虽然经济状况很一般但完全坚持的下去!”她认真地说。 </p><p>“我有点担心你能不能发得起我工资了。” </p><p>“放心,没问题!别担心!嗯!”诺拉胡乱地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肚子都记饿了,你要吃点东西吗?” </p><p>“随便吃点好了。” </p><p>“噢——那你等会儿,我去热一下!” </p><p>诺拉快步走到厨房,由良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坐到沙发上等着,不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焦味。下一刻,从厨房中飘出了缕缕浓烟。 </p><p>诺拉捧着一锅还在冒着浓烟的食物出来了。 </p><p>“找个东西垫一下!”诺拉指挥起由良。 </p><p>由良从纸巾盒中抽了十几张纸垫在桌上,诺拉“咚”地就把锅放在上头了。锅里的景象完全被烟雾遮住,由良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到一股焦糊的味。那味道像极了在深坑中闻到的味道,引得由良一阵反胃。 </p><p>“看,我的手艺不错吧?”诺拉自豪地说,“我从无眠那学来的咖喱!” </p><p>“咖喱?”锅中的烟雾终于散去了一点,由良有幸瞥见其中的内容物——一团黑色的糊状物。 </p><p>哇哦……你要……尝尝吗?幽灵有些语塞。 </p><p>“你自己吃,我还不饿。”由良说。 </p><p>“诶你不吃吗?不尝一口?”诺拉已经拿出碗和勺盛了一碗。 </p><p>由良又瞥了一眼诺拉碗中那一整团黑色的稠状物,彻底放弃了任何念头。即使他还没有尝过任何诺拉做的食物,求生的本能已经在警告他不要尝试。 </p><p>“不了,你吃。” </p><p>“哼,那我不给你留了!”诺拉开开心心地吃起碗中的物体,由良则是走到办公桌旁,看起诺拉留下的文件。 </p><p>全都是当地居民的资料啊,感觉得有个几百口人,也难怪她总会忘,幽灵被那密密麻麻的信息内容震憾了。 </p><p>由良坐在椅子上,旋转座椅既好玩又舒服。他阅读起上面的资料来。 </p><p>感觉大部分好像都是中老年人,几乎没什么年轻人啊,幽灵借着由良的眼睛看着里面的资料。 </p><p>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在此时响了。由良看了一眼,还没等他伸手去接,诺拉就飞奔着跑过来接起电话,她的速度过快,以至于膝盖在办公桌板上磕出了一声巨响。 </p><p>诺拉忍着痛接起电话,“喂,这里是诺拉事务所,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p><p>这话像是无眠教的,由良心想。 </p><p>“噢噢!没问题,我马上就来!”诺拉挂上电话就往楼下跑,“由良你也过来!就算你今天第一份工作!”诺拉扭过头对由良喊道。 </p><p>“我也要去?” </p><p>“快来别磨蹭!” </p><p>由良跟着诺拉一起下了楼,她从车库里拿上一个工具箱后就拉开后门朝着小区里跑。由良紧紧跟在她身后,“什么事这么急?” </p><p>“到了你就知道!!”说完,诺拉又加快了步伐,工具箱里的物件因晃动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p><p>由良尽力跟在她身后,但还是被拉开了距离,几乎见不到影。 </p><p>两侧的楼房都是按照施工标准建成的模板楼,六层高、每层两套房,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p><p>那家伙跑得也太快了……都没影了…… </p><p>由良依然保持着匀速跑动,他能听见诺拉手里的工具箱发出的声响,并准确推测出她的方位。 </p><p>循着声音,由良追到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门口。大门微掩着,里面传来谈话声。 </p><p>由良拉开门,见到一位老太太正在和诺拉交流。他认出对方来了,是先前在诊所见到过的玛莎。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但不少染剂已经脱落,露出了白发。客厅的灯有点暗,灯罩里积了不少灰,房间堆满了许多杂物,看上去都有点年头了。 </p><p>听到动静,玛莎回过头看向由良的方向,“唉这不是昨天还是前天见到的小同志来着,他怎么也来了?”玛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很足。 </p><p>“噢,他是来给我干活的,叫由良!”诺拉把工具箱放到靠在窗边的餐桌上,“你放心好啦,不是坏人。” </p><p>“是你带来的人我就放心啦。”玛莎又凑到由良面前,“小同志要喝点热水吗?” </p><p>由良看向面前的老人,她矮矮胖胖,脸上的皱纹就像树皮一样密集,“不用了。”由良答道。 </p><p>“喂,别傻站着快来帮我。”诺拉把由良叫进了洗手间,玛莎也跟在由良身后。 </p><p>诺拉正跪在地上拧洗手台下的水管,她已经把连进下水道的水管取了下来,少量的污水洒在瓷砖地板上。塑料扣格外难拧。 </p><p>“来搭把手,帮我按着池子里的排水口那个金属盖。” </p><p>由良看着玛莎奶奶主动走了上去帮诺拉按住金属盖,诺拉不满地喊道,“您歇着好啦,让由良来!” </p><p>你愣着干啥,快去,幽灵也催促起来。 </p><p>“不好意思啊小同志,麻烦你了。”玛莎奶奶一脸歉意,好像真的向由良添麻烦了似的。 </p><p>“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由良接过手,按住了金属盖。 </p><p>“再用力点,把它按死。” </p><p>由良又用上了点力气,他生怕自己把这个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洗手池给拆了下来。 </p><p>诺拉依旧在努力地拆水管,这塑料材质的薄水管的胶垫几乎已经与洗手台的陶瓷化为一体。诺拉铆足了劲才成功让水管沿着螺纹缓缓转动起来。一小股污水从接口处喷出,洒在地上。诺拉继续转动,整个水管部分总算从下水口分离开来。 </p><p>“你往上抽。抓着金属盖往上拉。”诺拉发出指示。 </p><p>由良照着做了,诺拉同时从下往上推,整个下水管就被由良给取了下来。那白色塑料制成的下水管已经发黄,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p><p>“得换新的了,我给你点钱,你去五金店那里买个新的下水口和水管,要一样造型的。” </p><p>诺拉脏兮兮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钞递给由良,上面还沾着污水渍。“五金店你知道在哪不?就在……” </p><p>“我知道。”由良拿好钱再带上拆下来的下水口和水管就离开了。他拿它们的时候特意避开了沾着污水的地方。 </p><p>回到客厅,由良看到客厅还连着一扇门,那扇门紧紧关着。 </p><p>这老太太一个人住?真辛苦啊。 </p><p>“还有别人。”由良的声音触发了楼道内的声控灯,黄光照亮了整个楼道。 </p><p>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而且你怎么知道的? </p><p>那个关着的门里还有别人的声音,由良还是不习惯这么交流。 </p><p>走下楼,由良照着原路返回事务所后门,再从中穿到正门来到街上。五金店就在两个店铺外的位置,还在营业。 </p><p>由良走到店门口,整个店铺被各种家具管材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出哪里能走人。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店老板莱温斯还在柜台后面刷着手机。由良都已经走到柜台前,他才抬起自己被日照晒得黝黑的脑袋。“要买啥?” </p><p>“下水口和水管,跟这个一样。”由良举起自己手中换下来的老一辈给老板看了眼。 </p><p>莱温斯暂停正在刷的视频,瞅了眼由良手里的配件,“这么老的?用不了多久就坏啦。你给自己用?” </p><p>“不是,帮别人换。” </p><p>“哎呀……那也换个好点的噻,也不差这一块两块的。给谁家换呐?” </p><p>“玛莎。” </p><p>“噢她家啊,每次来都选这个最便宜的破烂货,两个月就坏一次,你就买个好点的给她换上吧。” </p><p>要不给她换个好点的?幽灵也同意这个看法。 </p><p>“那换个好点的。多少钱?” </p><p>“贵不了多少,但耐用得多。水管厚了下水口也换成金属的,没那么容易坏嘞。” </p><p>“行。这些钱够不?”由良把纸钞放到柜台上。 </p><p>“够,太够啦,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十块钱的东西你拿三百多块出来做啥。” </p><p>由良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么便宜为什么她还非要用最差的?” </p><p>“那个塑料的才两块钱,水管几毛钱,都是没多久就坏一次,可能就是想省钱吧,但实际上这么搞花的钱更多。” </p><p>“那给我换个好点的。”由良做出了决定。 </p><p>“好嘞。”莱温斯起身转头就钻进了看起来跟迷宫一样的五金店深处。从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塑料包装变形挤压的声音。不一会儿,莱温斯就出来了。 </p><p>莱温斯把配件交给由良,“喏,肯定换上之后五年不会故障。” </p><p>“好。”金属的果然比塑料的重一些,从分量上就让人觉得更安心。 </p><p>“行嘞,唉就算邻里互相帮助,新水管的钱就不收了。”原本的白色塑料薄水管几乎都能透出光亮,现在这个深灰色的硬塑料橡胶管更粗更厚。 </p><p>“好的。” </p><p>人还挺好,免费送我们,幽灵挺开心。 </p><p>莱温斯收走一张纸钞,找给由良一沓更小一点的纸钞和硬币。 </p><p>“换下来的那个就给我得了,我找收废品的卖了。”莱温斯要走了老的配件。 </p><p>由良干脆地把沾着水污带着点恶臭的下水口和水管给了老板,自己则拿着新的回去了。 </p><p> </p><p>晚上的风很冷,小区内的居民楼大部分都关上了灯。小区内的道路上也没有安装路灯,月光倒是很明亮。 </p><p>由良很快又回到了玛莎的客厅里。诺拉和玛莎正在客厅里闲聊,诺拉的手已经洗干净了。 </p><p>“东西买到了。”由良把买好的配件拿了出来。 </p><p>诺拉看见他买回来的并不是原先的造型,“你怎么买的别的?”她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p><p>“这个不是更好吗?”由良不解。 </p><p>“不行,快退回去换掉!” </p><p>“给我个理由。” </p><p>一旁的玛莎解释起来,“哎呀……小同志你不知道啊,我们家老头固执得很……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一模一样的……” </p><p>听到这话,由良更不理解了,“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更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得换,麻烦的也不是你而是我们。” </p><p>“由良!不许顶嘴!我们是来给别人帮忙的!”诺拉大声地训斥起由良,她特别加重了“别人”二字。 </p><p>“小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啊……麻烦您了……” </p><p>由良心里全是不满,但他还是同意去退换配件。 </p><p>这会儿,客厅旁的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身材高挑消瘦的老人,他脑袋中间的头发几乎快掉光了,脸上也满是老人斑,一个眼睛的眼眸完全变白,似乎是坏了。 </p><p>“外面怎么这么大声,吵吵什么!?”他的声音沙哑无比,让人怀疑他的嗓子是不是也坏了。 </p><p>见到老人起来,玛莎奶奶变得格外慌张,她连忙跑到他身边去,“没事儿,睡你的,来换水管的而已。” </p><p>“噢……换水管的啊,让我看看。”他听到这话,更加要往客厅走。 </p><p>玛莎奶奶根本拦不住,她的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p><p>由良通过客厅的灯光认出了对方,这张脸他在诺拉放在办公桌上的表格里见过。老人名叫阿列克谢。由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他的步伐很慢,一步几乎只能挪动十几厘米。 </p><p>“你是来换水管的?”他问由良。 </p><p>“是。”由良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类似审视的感觉。 </p><p>“这是你要换的水管?”他指了指由良手里的金属下水口和厚塑料水管。 </p><p>“是。” </p><p>阿列克谢的脸上瞬间转变成愤怒,他用着沙哑的声音大喊起来,“这不是我家的水管!我不要这个!给我离开!” </p><p>他高高举起手,想要动手打由良。诺拉赶紧从沙发上起身一把拉住了老人,玛莎也连忙过来抓住他。 </p><p>“老爷爷,我是诺拉!他新来的不懂事!我已经让他去换了!消消气!”诺拉哄道。 </p><p>“噢……噢……是诺拉啊……你好好训训那小子……你在就好……” </p><p>“哎呀……你快回去睡吧!别瞎操心!”玛莎也说道。 </p><p>“好……好……我睡……”阿列克谢慢悠悠地转过身,朝着房间内走去。 </p><p>诺拉朝由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换”。 </p><p>由良见到诺拉的指示,沉默地离开了客厅。 </p><p>楼梯间的声控灯再次亮起。由良的脚步声有些重,就像是在发泄他的情绪一样。 </p><p>哦吼被骂了,幽灵说。 </p><p>“被骂的又不是你。”由良的声音简直和他的脚步一样。 </p><p>真是有点莫名其妙,换个新的不好吗? </p><p>“我们居然还有能观点一致的时候。”由良揶揄道。 </p><p>算了,反正我们只是跑腿的,让跑就跑呗。 </p><p>由良叹了口气,又拿着刚买的配件回到了五金店。 </p><p> </p><p>就差了那么十几分钟,五金店已经关门了。卷帘门遮住了整个店面。 </p><p>“操……”由良忍不住说出脏话。 </p><p>完蛋咯,幽灵也说。 </p><p>由良悻悻地拍打卷帘门,那响声完全到了扰民的程度。但就算是这样,也没人应答。由良愤怒地朝卷帘门上踢了一脚,踢得它有些变形。 </p><p>你动静小点!别人在睡觉呢!幽灵想要去制止由良的行为。 </p><p>“别人在睡觉我在这干什么?”由良压着怒气说。 </p><p>没办法的事……回去跟她们说明情况就没事了。 </p><p>五分钟后,由良又回到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客厅。他的手里依然拿着那副配件。 </p><p>“五金店关门了。”由良简单地抛下这么一句话。 </p><p>“……那可咋办……”玛莎奶奶犯了难,“这洗手台我每天都得用啊。” </p><p>由良随口接过话,“就不能把这个装上去?”他拿着手里的厚水管晃了晃。 </p><p>“不行呐……老头子绝对不干的,他就是把那东西砸了都不要换新的……” </p><p>“……事儿真多……”由良小声抱怨起来。 </p><p>那极低的声音也被诺拉给听见了,“由良你抱怨什么呢!我们是来给社区服务的!”她气愤地指着由良说。 </p><p>“好好知道了。”由良的语气愈发不耐烦起来。 </p><p>“你……!”诺拉本想进一步发火,一旁的玛莎奶奶连忙劝阻。“没事的我把人家小同志折腾来折腾去心里有怨也正常……你就别教训他啦……” </p><p>“哼……”听见玛莎奶奶这么劝,诺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转而开始商量解决方案。“要不这样,明天我们一早就去五金店给您拿水管然后换上,您要是急着用的话,就先来我们事务所用水吧。” </p><p>“也行,也行。唉……麻烦你们了,那老头可真是折腾死个人。”玛莎小声地责怪起她的丈夫。 </p><p>“没事儿,不麻烦,那我们明天再来,您早点休息啊。” </p><p>“诶诶好,你们也早点休息,小同志今天太麻烦你了。” </p><p>“……没事。”由良的话里还带着点情绪。 </p><p>“那我们走啦,奶奶您别太累着。” </p><p>诺拉又朝由良瞪了两眼让他离开。 </p><p>从三零二室出来后,诺拉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由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p><p>唉,这氛围感觉不太妙啊……幽灵开始担心起来。 </p><p>由良一直盯着诺拉的背影。回到事务所的路只有四五分钟,可由良现在觉得自己走了快有半小时。 </p><p>回到事务所,两人都上了楼。 </p><p>由良拎着配件问道,“这东西放哪儿?” </p><p>“……放沙发上得了,一大早就去换。” </p><p>“知道了。”由良把配件甩到沙发上,顺势坐到长沙发上。 </p><p>诺拉坐到另一个沙发上,“由良,”她看向由良的眼睛说,“你不应该擅自做决定。” </p><p>“我不明白,换更耐用的不是更好吗。” </p><p>“你怎么能确定更好的就是对的。” </p><p>“什么意思。”由良靠在沙发上,他的眼中充满着迷惑。 </p><p>“她不需要,那我们就不该自己替对方做决定。” </p><p>“……不就是想省那一点钱,结果实际上根本省不了每次坏了还得叫人修,到头麻烦的是我们,还说什么‘不是我家的’,老糊涂一个。” </p><p>“由良!你说话注意点!你可以跟我抱怨但你不能说别人坏话!” </p><p>“知道了。”从由良的表情来看,他完全没有把话听进去。 </p><p>“你都不清楚对方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就擅自替对方做决定,以后不许这样了!”诺拉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p><p>“那你知道对方家里什么情况?” </p><p>“我也不清楚,所以更应该尊重对方的决定!” </p><p>“莫名其妙。”他不理解这样的行为,就像他也不理解诺艾尔的行为一样。在他眼里这些举动都不会让一切变好,只不过是在互相安慰。 </p><p>“你……你笨死了!!”诺拉气得大骂起来。 </p><p>由良不想再继续跟诺拉争论,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又开始翻涌。他从沙发上起身,没有回答诺拉的问话,径直下了楼,走到街上。 </p><p>你出来干啥?幽灵急忙问。 </p><p>“吹冷风。” </p><p>你这难道不是离家出走? </p><p>“……是又怎么样。”由良倒是承认了。 </p><p>……唉,我倒是能理解你,但诺拉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p><p>“就你懂得多。”由良现在也不想理幽灵。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p><p>凌晨的风很冷,冷得让人想睡觉。由良兜兜转转走进了解放纪念公园里。这里在建立之初是为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修建的公园,后来又变成了纪念第三次世界大战。里面的景色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唯二的变化只有纪念碑上的“二”和“三”与下面的烈士名单。 </p><p>由良坐在公园中心广场的游客长凳上。金属底座的寒冷穿透了由良的帆布裤,冻得他难受。天空无云,月光明亮,纪念碑高高的四边形尖塔竖在地上。 </p><p>这里能不能看到……你在梦里见到的那些人的名字? </p><p>“梦里的那些?你是说那场爆炸里的?” </p><p>是啊,那上面的烈士名单会有那些人的名字吗? </p><p>“肯定不会。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就算是真实发生的,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p><p>也是……但如果是发生过的事……那是不是意味着,只有我们两个还记得他们? </p><p>“应该是。” </p><p>她会不会还有亲戚朋友?她的那些伙伴会不会也在找她? </p><p>“谁知道呢。” </p><p>这种人,如果没有找到尸骨的话,是不是只能被当作失踪? </p><p>“是又怎么样。”由良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在空气中消散。 </p><p>那也太可怜了,连是否存在都成了未知数。 </p><p>“可怜吗。” </p><p>你就不好奇吗?你失踪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会不会有人追查你的去处?反正我很好奇我自己。 </p><p>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却没有任何人在意我,那我也太可怜了。 </p><p>幽灵的话稍稍的刺痛了由良。从深坑醒来直到现在,他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做什么,以及,再次获得的这条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p><p>“有那么点好奇。”由良总觉得生前的自己是被抛弃的,至少是无人在意的。但幽灵的这番话又让他多多少少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一点好奇。 </p><p>我们一起找回自己的身世?幽灵小心翼翼地问道。 </p><p>“我没意见。”但首先,由良感觉自己快冻死了。 </p><p> </p><p>诺艾尔刚刚结束在无眠的咖啡厅的晚班。她刚换回长裙,还在前台揉着自己的肩膀和因为一直保持微笑而差点抽筋的脸。由良便摔进了诺艾尔的诊所里。 </p><p>夜晚的冷风吹得他差点变成了冰雕。他冻得脸色发青,身体不断地颤抖。 </p><p>诺艾尔立刻拿出病患的厚棉被替他盖上,又接来热水与发热贴。 </p><p>由良蜷缩在座椅上,双手捧着装着滚烫的热水的搪瓷杯子。贴在额头与背部的发热贴正在不断地散发热量。由良感觉自己好多了。 </p><p>“你怎么会这样?”诺艾尔紧张地问。 </p><p>“没怎么,在外面散步散过头了。” </p><p>还好我感觉不到冷,非得出去乱跑,差点冻死自己!幽灵呛了由良一句。 </p><p>“……我不是小孩,骗不了我。”诺艾尔皱着眉头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情况,我就联系诺拉了。” </p><p>“……别找她。”由良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诺拉。 </p><p>诺艾尔搬了个椅子坐到由良面前,她像个准备聆听的心理医生一样,“你和她怎么了?” </p><p>“……一点矛盾。” </p><p>“关于什么?”诺艾尔追问道。 </p><p>由良极不情愿地把关于换水管与玛莎家里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诺艾尔听完,轻轻笑了一声。这行为让由良极为不满。 </p><p>“没想到性格这么差的你也能被别人给压一头。”诺艾尔说得毫不留情,但没有一点讽刺的口吻。 </p><p>“这个居民区里大多数住户,都是老人,他们几乎都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诺艾尔慢慢地说起来,“当时,打得很激烈……甚至都开始互相扔核弹……他们都经历过这些。” </p><p>所以,我们梦到的那个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事,幽灵说。 </p><p>“其中很多人得了轻微的辐射病,还有些人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玛莎那家的情况就算比较严重的……玛莎奶奶还好……几乎没什么病,都是一些常见的老年病,但是她丈夫阿列克谢就严重得多了……他参过军,身上有残疾,得了辐射病,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岁数大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也变得很严重……很多时候跟个小孩一样,所以玛莎奶奶几乎都不敢让他出门,怕他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p><p>由良一直捧着水杯听诺艾尔讲述,他手中的水已经不再那么烫了。 </p><p>“所以他会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也是很正常的事。他们执着的那些东西可能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牵挂的东西,是唯一让他们能从这么多病痛折磨中坚持下去的动力。” </p><p>“都那么痛苦了还活着做什么。” </p><p>“就是那些执念支撑着他们,他们是为了执念活着。” </p><p>“不理解。” </p><p>诺艾尔顿了顿,继续说,“想想你的身上的那些伤疤,你也经历过数不清的痛苦。如果你没失忆的话,可能你也会变成那些老人一样,为了某个执念活下去。” </p><p>“也许吧。”由良回答说。 </p><p>“你会去想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吗?” </p><p>“或许有,我感觉自己像个空心的人。” </p><p>“毕竟你失忆了,不如,你也找找自己想做的事。” </p><p>“你是医生还是什么心理咨询师?”由良问。 </p><p>“这里的许多居民,比起身体上的病,更需要心理上的治疗,所以我自己稍稍学了点心理咨询的东西,但在这些方面还是诺拉更擅长。” </p><p>“感觉不出来。” </p><p>感觉不出来,幽灵也附和道。 </p><p>诺艾尔笑了起来,“我就当你在夸我好了。” </p><p>“你的精神状态恢复得比我想象得快得多,”诺艾尔又说,“……我想再给你做一次检测。” </p><p>“不了,我不太想体验被当成研究对象的感觉。”由良感觉自己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他摘下了裹在身上的棉被。 </p><p>“啊……抱歉……我不是在研究你,是担心……” </p><p>“我还有你开的药。” </p><p>“……明白了,但如果你想做检查的话,我随时欢迎。” </p><p>“我不想做检查,但是想问点别的。” </p><p>“怎么了?” </p><p>“你知道我身体里的那些植入体的来源吗?”由良问道。 </p><p>“……其实我在给你做完检查后有去查过,但所有的植入体都没有任何序列号与型号记录。”诺艾尔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这些像是某些非法的试验品。” </p><p>“一点序列号和型号记录都没有?” </p><p>“是的……比如我的眼睛就是义眼,它的型号是孪蛇生命医用光学义眼二型,它会有一串自己对应的序列号,黑市流通的那些植入体很多会抹去序列号,但依然能查到型号,而你的这个完全查不到型号,也查不到序列号。” </p><p>你身上的秘密感觉还挺大的,幽灵说。 </p><p>“诺拉还跟我说你的眼睛的事是秘密。” </p><p>“噗……我只是从没跟社区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知道了肯定要说我半天。” </p><p>“他们为什么要说你?” </p><p>“……我是被这个社区的居民们收养大的。” </p><p>“你是孤儿?” </p><p>“……嗯,我从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从某些角度上,我能理解你现在的状态,那种缺失了某些东西的感觉,但我已经接受了,对我而言,这个社区就是我的家。” </p><p>“这样,”由良靠在椅背上,随口喃喃道,“我的家在哪儿呢。” </p><p>诊所的大门被推开了。 </p><p>一位戴着摩托头盔穿着防风服的女性走了进来,她摘下头盔,撩起防风眼镜,金色的头发随风飘动。 </p><p>“你果然在这儿!回家吧。”她噘着嘴说。 </p><p>哇这家伙怎么找到你的,幽灵感叹起来。 </p><p>“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p><p>“我找了你老半天,一直找不到你,就觉得你可能被送医院了!” </p><p>“我自己来的。” </p><p>“随便啦,快回去。” </p><p>诺艾尔看着两人,她松了口气,“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他给你了。” </p><p>“回去啦。天亮了还得去干活呢!”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p><p>“……”由良没有理会诺拉伸出的手,自己起了身,走到门外。 </p><p>“真臭屁。”诺拉歪着嘴抱怨了一句,把头盔丢给由良。 </p><p>“诺艾尔都跟你说了什么啊?”诺拉骑上车问。 </p><p>“没什么。”由良答道。 </p><p>“哼……抓紧了喔。” </p><p>由良极不情愿地搂住了诺拉的腰。摩托在道路上疾驰起来。 </p><p> </p><p>回到事务所的门口,诺拉和由良见到玛莎奶奶正拎着一个袋子站在事务所门口。 </p><p>诺拉立刻熄火下车小跑着过去查看情况,由良摘下自己的头盔后也跟了上来。 </p><p>“玛莎奶奶你怎么大晚上的站在门口呀?”诺拉连忙半强硬地接过玛莎手里的布袋。由良走近,闻到袋子内传来一股恶臭。他撇了一眼,见到里面装着的是男装。 </p><p>“没办法呀……老头子他现在肌肉萎缩控制不住,这东西也不好丢进洗衣机里,又不能拿厨房的池子洗……我只好借你们的洗手池啦。” </p><p>“玛莎奶奶您辛苦啦,我现在给您开门。”诺拉急急忙忙地拿出钥匙解开车库的锁,抬起卷帘门,“你帮我把摩托车推进去,我先带玛莎奶奶上去啦。” </p><p>玛莎转过头对着由良一脸歉意地说了,“小同志麻烦你啦……” </p><p>“嗯。”由良应声,他见玛莎已经跟着诺拉走到楼梯间去了。 </p><p>真辛苦呐,半夜都睡不好觉,幽灵说。 </p><p>“我老了可不想这样。”由良说着,一边把摩托推进车库。他上到二楼,听到从楼上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沙发上还放着由良睡觉盖的毯子。他走到三楼去,前去查看情况。 </p><p>诺拉正靠在浴室门口和玛莎奶奶聊着天,玛莎背对着由良,不断地搓着手中的衣服。搓拭衣服的声音接连不断。 </p><p>“噢你来了,要不要去歇会儿嘛,天亮了还得去换水管呢。” </p><p>“那你呢?” </p><p>“我在这儿陪着玛莎奶奶,你去睡呗。” </p><p>“……那我也不睡。” </p><p>“你这家伙就喜欢跟我反着来!那随你便!” </p><p>你不睡会儿顶得住吗?我是无所谓,想睡就睡,幽灵这会儿关心起由良的身体来了。 </p><p>睡也睡不了多久,那不如不睡了,由良回道。 </p><p>“实在麻烦你们两个啦。”玛莎回过头向着二人道歉,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p><p>“说了别这样啦,哎呀我们真的不在意的。”诺拉豪爽地接过话,“倒是阿列克谢爷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p><p>由良干脆靠坐在诺拉边上的墙壁,听着她们聊天,一边休息。 </p><p>一听见阿列克谢的名字,玛莎就又是叹气,又是生气,“血糖血脂血压明明全都异常,还有一堆病,就是看着精神得很,胃口还大,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 </p><p>“你让他少吃点嘛,老年人肠胃不行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p><p>“劝不住啊,有时候还偷偷吃,一问他就说我没吃,嘴角上都挂着饼干屑呢。” </p><p>诺拉笑了起来,“哈哈,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p><p>“可不是嘛……拿他没辙啊。”玛莎搓完一件衣服,将它挂到淋浴房里,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件。恶臭味飘散出来,熏得由良皱起眉头。 </p><p>“你为什么要和这种人结婚?”由良问。 </p><p>一旁的诺拉不满地踢了由良一脚。 </p><p>“这事儿可就复杂啦……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成了寡妇,他没了老婆,我俩就这么凑合着过了。” </p><p>“凑合?”由良重复那两个字。 </p><p> “那可不,那时候刚打完仗,只能凑合凑合,不然日子都过不下去。” </p><p>“太可怜了……”诺拉的声音有些消沉。 </p><p>“还好嘞,这地方还有你们和诊所那个小诺艾尔陪着,大家过得都挺开心的。”玛莎奶奶叹了口气,“倒是真不敢想没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子该怎么过。” </p><p>“那我以后一直陪着你们怎么样呀?”诺拉笑嘻嘻地说。 </p><p>“嗐,那也不好!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没用啦,反而不想一直给你们这些好同志添麻烦。”玛莎奶奶又洗完了一件,她熟练地把衣服晾起,又从布袋里拿出新的。从阿列克谢的身体衰退后,她已经重复这些动作不知道多少次了。 </p><p>“不麻烦的!就让我们多陪陪你们呗。”诺拉固执地说。 </p><p>“真拗不过你。” </p><p>“嘿嘿,我就是这样嘛。” </p><p>诺拉真好啊,看起来幽灵已经完全被诺拉俘获了。 </p><p>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由良靠在墙边。熬夜的疲劳还是把他带进了梦里。 </p><p>由良又梦到了那个充斥着炙热和混乱的梦,最后一切都在白光中结束。在梦里,他见不到拉米尼雅的脸孔,仿佛他自己就在用拉米尼雅的眼睛看着一切。 </p><p>诺拉戳着由良的肩,把他唤醒了。诺拉正蹲在由良面前,好奇地看着他。 </p><p>“出了好多汗,做噩梦了?”诺拉问。 </p><p>由良感觉自己浑身僵得难受,他扭动脖子转动肩膀,听到骨头做来嘎吱的声响。“只是没睡好。”他随口回答说。 </p><p>你睡着之后她们俩就没再聊天了,说是怕吵醒你,幽灵说。 </p><p>诺拉站起身,“让你不去沙发睡,等换完水管回去睡一觉啦。” </p><p>“……嗯。” </p><p>外面的天边已经露出一点红色,玛莎奶奶已经搓完了所有的脏衣服与床单。她正在把晾在淋浴房的衣服收进新的布袋里。 </p><p>“小同志累坏了啊。要不水管还是……” </p><p>玛莎奶奶的善意让由良十分不适,他感觉自己被特别对待了。“没事,我会去弄好。”由良的话非常坚定。他继续活动着僵硬的四肢与背部,走下楼。 </p><p>“那我和玛莎奶奶就先回她屋子里等你啦!”诺拉站在楼梯边朝着已经下楼的由良喊道。 </p><p>需要退换的配件还放在沙发上,由良带上它们就离开了事务所。街面上反射着日出的阳光,那阳光刺得由良眼睛痛。他眯着眼走到五金店门口。 </p><p>莱温斯正在拉开卷帘门,金属碰撞的声响堪比清晨准点的闹钟。 </p><p>“老板,我来换水管。”由良站在莱温斯身后说。 </p><p>由良的动静吓了他一跳。莱温斯没有听到半点由良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他手里包裹着下水口的塑料套的沙沙声。 </p><p>“你吓我一跳啊你,咋了,那货有问题?”他把卷帘门拉到顶,勾住顶端的钩子。 </p><p>“不是,是那家人不同意换更好的,就要原来的。” </p><p>“就要原来的?这么抠门?” </p><p>“看起来也不是抠门。” </p><p>“……随它去,反正他们既然说要差的那就给他们差的,你也只是个跑腿的,决定不了不是。” </p><p>“没错。” </p><p>“东西给我,我去给你换,差价我等下退给你哈。” </p><p>“好。”由良把配件递给老板,自己则站在门口等着。他看着莱温斯又一次钻进了五金店的迷宫里。这次花的时间更久,或许是这些价格低廉的劣质产品全都被扔进了仓库的最深处。 </p><p>唉,总算要把事搞定了,真折腾,幽灵抱怨起来。 </p><p>“同意。” </p><p>莱温斯从五金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一看就很廉价的塑料配件,和玛莎家里的一模一样。“来,拿好嘞。我拿着这玩意都怕把它给弄断了。” </p><p>由良接过配件。它果真轻了不少。 </p><p>“噢还得退差价……小哥你有手机不?我手机上把钱退你。” </p><p>莱温斯的话让由良一愣,“……我没有手机。” </p><p>“嚯……真是个怪人,这年头还有人没手机。那算了,我给你找零。”莱温斯又回头走到柜台后面,从收银机里拉出一沓纸钞和硬币。莱温斯把那一小堆硬币和纸钞放到由良手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张纸和金属片才值十块不到。 </p><p>“自己收好啊,硬币掉哪儿了可不关我事。”莱温斯叮嘱由良。 </p><p>“好。” </p><p>我们得搞一部手机,不然感觉到哪儿都受影响,幽灵提议。 </p><p>没钱买,由良飞快地回话。 </p><p>诺拉不是会给你发工资嘛,攒一攒就有了。 </p><p>希望如此。 </p><p>由良拿着退换完的廉价配件走向解放纪念小区的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 </p><p> </p><p>“玛莎奶奶!能再给我三个晾衣夹吗?”由良一到门口就听到诺拉的声音从半掩着的大门里传出。他拉开门,见到玛莎奶奶正站在阳台边上给诺拉递夹子。晾衣架的杆子很高,诺拉举起手刚刚好够得到,但玛莎就必须垫一个凳子才勉强够得到了。 </p><p>玛莎注意到由良来了,便热情地说,“小同志你来啦,我们在这儿晾衣服呢,马上就好。” </p><p>“还蛮快的嘛,你先坐会儿。”诺拉正在把一件淡灰色的衬衫挂到衣架上。 </p><p>由良坐到沙发上,盯着正对面的液晶电视机发呆。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孔,但很模糊。 </p><p>客厅房间里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由良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阿列克谢。 </p><p>由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慢慢走着。他的头发很乱,显然是刚刚睡醒。一件宽松的无袖体恤衫套在他高瘦的身上,下半身穿着一件几乎抵到膝盖的短裤。 </p><p>阿列克谢一直走到电视机前,才注意到由良坐在沙发上。 </p><p>他用着沙哑的声音喊道,“玛莎……!这个人是谁!?” </p><p>我靠他这么快就把你忘了?幽灵惊讶地叫起来。 </p><p>忘了最好。 </p><p>玛莎和诺拉听到声音都扭过头来,“哎呀你又给忘了,这是来给我们换水管的小同志呐!”玛莎说。 </p><p>“换水管的啊?噢……什么样的水管?” </p><p>“和原来的一样的!不用你瞎操心!” </p><p>阿列克谢像是不相信玛莎的话一样,“让我看一看!”他拖着脚步走到由良跟前,由良很自觉地把水管配件拿到他面前(尽管由良并不情愿)。 </p><p>老人仔细地拿着配件端详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把配件还给了由良。“是一样的……是一样的……都是好同志啊……”他像是放下了一桩大事一样念叨着,一边走向餐桌。 </p><p>“你这么早起来干啥?”玛莎又大喊着问他。 </p><p>“吃饭!!”阿列克谢已经坐到椅子上了。 </p><p>玛莎连忙走到阿列克谢边上去,一边用着他听不见的声音抱怨,“你看看睡醒就是吃。”她又大声问道,“要不要喝奶!?” </p><p>“由良!你帮我递一下衣服。” </p><p>“……来了。”由良不情愿地让自己的屁股离开了沙发。 </p><p>需要晾的衣服远比由良想象得多,这里面甚至还有一套床单和被套。床单和被套都需要晾在阳台外的晾衣架上,诺拉几次差点就把床单从楼上弄掉了。 </p><p>弄完一切,终于能开始换水管了。这些工作和最初的换个水管完全无关,由良感觉自己被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 </p><p>换水管的过程很简单,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由良就像个机器一样听从诺拉的指示,把配件递过去,按住这里,顶住那里,新的水管与下水口就换好了。 </p><p>诺拉拧开水龙头,看着清水流入水池,水管中传来水流的声响,又确认了没有任何地方渗水。诺拉骄傲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搞定啦!”她立刻从卫生间跑到客厅向玛莎奶奶通知好消息。 </p><p>由良在洗手间里清理拆开的塑料包装。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p><p>总算结束了,幽灵也解脱般地感叹起来。 </p><p>可以睡觉了,由良回了他一句。 </p><p>睡吧睡吧,你该睡会儿了。 </p><p>“由良!快过来!”从客厅传来诺拉的呼唤声。 </p><p>“……来了。”由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熬夜带来的疲劳远比他想得严重。他扶着门把手起身,脑袋一阵眩晕,视野一瞬间变暗。 </p><p>地面仿佛在倾斜,由良径直撞在了卫生间的木门上。声响引起了客厅里的人的注意,诺拉带着疑惑的语气询问由良情况,得来的是由良自负似的没事二字。 </p><p>但由良的双脚像是踩在即将覆没的船甲板上一样,他完全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他固执地想要迈出一步,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左边不断倾倒,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磕在了洗手池的陶瓷上。 </p><p> </p><p>由良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玛莎的客厅的沙发上。 </p><p>脑袋撞到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摸受伤的位置,被一旁的玛莎奶奶立刻制止,“别碰,给你上了药啦,没什么大事。” </p><p>你这家伙……能不能稍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别身体不行了还硬撑,别忘了你脑子里还住了个人呢,幽灵不满地责怪起由良来。 </p><p>由良感觉自己的脑袋上肿了一个包,“我以为没什么问题……”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句对幽灵说的话直接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了。所幸没人意识到不对。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p><p>“什么没问题,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别身体不行了还硬撑!”诺拉说了和幽灵一模一样的话。她一直坐在由良脚边的沙发空位上守住。 </p><p>你真的把所有人都吓死了!幽灵埋怨着由良。 </p><p>“只是头晕一下……” </p><p>“唉你们年轻同志就是觉得自己身体好乱来……”玛莎奶奶见由良没什么问题,松了口气,“我以前在部队是医务员,做过包扎。” </p><p>“我刚刚都准备把你抬到诺艾尔那里去了。”诺拉用着埋怨的语气说。 </p><p>由良晃了晃脑袋,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血液在肿块那里汇聚,压迫着脑袋那里的皮肤,“我还不想这么快再见到她。” </p><p>“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玛莎奶奶抓着由良的手说。她的手上满是褶皱,就像鳞片一样,很暖和,“噢对了我得赶紧跟老伴说声你没事了。”玛莎连忙起身,朝着他们两人的卧室走去。 </p><p>玛莎拉开门,身子探进房间里喊道,“小同志他没事啦,你别紧张啦!出来吧!” </p><p>从房间里传出阿列克谢的沙哑的声音,“……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p><p>诺拉凑到由良身旁小声说,“你把人家老爷爷吓坏了知道吗。” </p><p>“我还以为他讨厌我。” </p><p>“哪儿有!”诺拉不满地用手肘顶了顶由良,完全不管他还是个伤员的状况,“看到你出事了他早饭都没吃完。” </p><p>“难道看到有人受伤还能吃早饭很正常吗。” </p><p>“你就嘴犟你!”诺拉又朝着由良的腰顶了一下。 </p><p>阿列克谢在玛莎的搀扶下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看起来突然憔悴了许多,完全没了早上见到他时的神态,就连肤色也少了点血色。他紧张地看着由良,颤抖着的嘴唇张开又合上。 </p><p>“……我没事。”由良主动开口说道。 </p><p>听到由良的话,老人似乎也有了开口的勇气,“好……好……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屋去了,你们聊啊……”他慢慢地转过身,拒绝了玛莎的搀扶,蹒跚地走回了屋中。 </p><p>“……小同志你要吃点东西不?”玛莎问道。 </p><p>“……好。” </p><p>由良从沙发上起身,他脑袋上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作疼。 </p><p>“要扶不?”诺拉也跟着起身问道。 </p><p>“不用。”由良说。 </p><p>诺拉噘着嘴,搀住了由良的手臂,“又犟。”她说。 </p><p>由良感觉不管自己拒不拒绝,诺拉都会这么做。 </p><p>玛莎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她拿来了煎饼与果酱还有牛奶。 </p><p>由良在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他把果酱抹在煎饼上,小心地不让果酱从煎饼上流下去。在他对面的诺拉就不管那么多了,她把果酱倒在盘子里,把煎饼当成擦盘布一样蘸着果酱吃。 </p><p>“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啊,多吃点多吃点,不够还有。”玛莎见诺拉已经快把煎饼吃完,准备再去做点。 </p><p>“别麻烦啦玛莎奶奶!能在您家吃个早饭就够啦!” </p><p>“好好,那你们吃!我看看老头子去!”玛莎奶奶佝偻着腰走向卧室。 </p><p>要不要跟诺拉商量一下关于找回你身世的事?幽灵在此时提议。 </p><p>现在? </p><p>还是说你想等回到事务所再商量?但我感觉一拖就没个头了。 </p><p>由良咽下一口蘸着草莓果酱的煎饼。“……”他的舌头在口腔里转着圈,像是在整理嘴边的单词,“诺拉。”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p><p>“嗯?咋啦?”诺拉正把盘子里最后的一点果酱用煎饼擦掉。 </p><p>“……没怎么。” </p><p>诺拉哼了一声,把煎饼塞进嘴里。 </p><p>你不跟她商量吗?幽灵疑惑地问。 </p><p>我没想好怎么开口。 </p><p>你就直说嘛,说想让她帮你找回身份。 </p><p>不要,张不开口。 </p><p>你还害羞了? </p><p>让我再想想。 </p><p>服了你,反正嘴长在你身上,你决定,幽灵不再讨论这件事了。 </p><p>由良吃完自己盘子中的最后一口煎饼。诺拉正专心地研究着盘子上的镶边花纹,她整颗脑袋都快要扎进盘子里了。 </p><p>“吃好了。”由良说。 </p><p>诺拉就像是被抓个现行的小孩一样极快地抬起头来,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噢,那你去把碗洗啦!”说着,她就把自己面前的那张盘子也摞到了由良的盘子上。 </p><p>“为什么是我。”由良问。 </p><p>“唔……因为你害我和玛莎奶奶担心!”这显然是她现编的借口。 </p><p>“……”由良不屑地瞥了诺拉一眼,拿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 </p><p>厨房里摆着许多瓶瓶罐罐,许多罐子上的贴纸与里面装着的完全就不是一个东西,比如巧克力酱罐子里就放着盐、伏特加酒瓶里放着醋。备菜台上放着一个木制菜刀架,收纳口的棱角已经被刀刃磨得圆滑。厨房内散发出各种调味料的气味、混杂着一点油烟与黄油油脂的味道。由良站在厨房里,这个味道让他没由来地觉得惬意。 </p><p>这厨房里东西真多,幽灵说。 </p><p>挺好的,由良答道。 </p><p>感觉你挺喜欢,幽灵猜道。 </p><p>不讨厌。 </p><p>那就是喜欢了。 </p><p>你话好多,由良说。 </p><p>水池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金属表面布满了划痕,下水口上的盖子也有些锈迹。由良把盘子放进水池中,转动水龙头。冷水从U形水龙头中流出,落在盘子上。他拿起已经用得有些变形的洗碗海绵擦去盘子上的少许碎屑与果酱。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只可惜供他清洗的用具只有这点。用抹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滴后,由良不舍地离开了厨房。 </p><p>玛莎奶奶已经回到客厅,正和诺拉坐在沙发上聊天。见到由良出来,诺拉站了起来,“慢死了!”她先是对由良抱怨一句,又转头弯下腰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玛莎奶奶说,“奶奶,那我们回事务所啦,有事您再来找我们!” </p><p>“好的好的。”玛莎说着也要起身,但被诺拉半强硬地按住了。 </p><p>“您就别送我们啦,坐着歇会儿吧!”诺拉热情地劝说玛莎。 </p><p>“唉你这小同志太客气了……那我就不送你们啦!回去路上小心!” </p><p>由良和诺拉离开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 </p><p>太阳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阳光洒在身上还有些暖和。 </p><p>小区里有不少人正在晒太阳。老年人们搬着个小凳子坐在树荫下互相下国际象棋,还有些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散着步。他们全都认识诺拉,每个人见到诺拉都会热情地打起招呼,还会打量与打探跟在诺拉边上那个陌生男人的来头。 </p><p>诺拉则是笑容洋溢地说,“这是我事务所新的实习员工!” </p><p>听到诺拉的解释,也就没人会去在意男人那阴沉的表情,反倒极快地接纳了他的到来。 </p><p>诺拉人缘也太好了,幽灵忍不住说。 </p><p>由良注意到这些老人们或多或少都有残疾,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缺了某个肢体。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不给自己装上假肢或者义体,就像诺艾尔那样。 </p><p>这些人都不装假肢,由良难得的主动向幽灵搭话。 </p><p>是啊,可能是假肢太贵了? </p><p>不像主要原因。 </p><p>要不改天去问问诺艾尔? </p><p>也行。 </p><p> </p><p>回到事务所,诺拉便坐在办公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p><p>阳光从二楼的窗户射进房间,把房间照得很亮。由良有些想把窗帘拉上。 </p><p>诺拉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对着由良思索了一会儿说,“作为你的初次工作,表现……还凑合!” </p><p>“我还以为是不合格。”由良自嘲说。 </p><p>“唔……差一点点就是不合格了!” </p><p>“所以这个事务所的主要工作是干这个?”由良问道。 </p><p>诺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咯,社区服务可是很重要的!” </p><p>“其他的呢?” </p><p>“什么其他的?” </p><p>“比如那天你在下水道里的工作。”由良单刀直入地问。他非常好奇这家事务所到底都是做什么的。 </p><p>“那种也算工作啦。” </p><p>“……有什么工作是你不做的?” </p><p>诺拉立刻接话,“坏人的工作!” </p><p>“……懂了。”由良叹了口气。他感觉头上的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 </p><p>她也藏着不少秘密啊,幽灵说。 </p><p>她只是单纯的就这性格吧,由良说。 </p><p>诺拉那奇特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由良放弃了询问。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准备回到沙发上去。 </p><p>“对咯,我之前给你的钱,应该还有剩的吧?”诺拉突然问道。 </p><p>“有啊。”诺拉给的钱远超出采购配件需要的价格。 </p><p>“那剩下的就算奖金给你咯。” </p><p>“……你是故意的?”由良问。 </p><p>“什么故意的?” </p><p>“没什么。” </p><p>“搞不懂你,发奖金还不乐意。”诺拉小声嘟囔起来。 </p><p>吼吼我们赚到钱啦!幽灵激动地叫起来。 </p><p>这明摆着是她故意给我的。 </p><p>管他呢反正赚到钱了,不去庆祝庆祝? </p><p>不要,我要睡觉。由良快速地拉上窗帘,走到沙发边,躺了上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p><p>没劲,幽灵说。 </p><p>我就是很没劲,说完,由良闭上了眼。 </p><p> </p><p>这一觉由良睡得很惬意。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事务所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开灯。 </p><p>由良发现自己身上正盖着被子,显然又是诺拉给他盖上的。他掀起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视野里一片阴暗,他踩着拖鞋摸到吊灯开关。亮光填满了整个房间,也刺得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来。 </p><p>楼里只有由良一人。他在三楼与二楼都没找到诺拉。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就连他脑子里那个烦人的声音也不见了。由良突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他在楼里来来回回找了三遍,没见到任何人影,只是摩托车不见了。 </p><p>大概是那家伙开走了,由良心想。 </p><p>由良坐在沙发上,听着一片寂静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p><p>由良决定挪动其中一台小沙发的位置,让它正对着窗户。由良拉起窗帘,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被窗户的边框所限制住的外面的世界。 </p><p>在窗户外极远的地方竖立着无数高楼。那里的灯光几乎把天空都照亮了。他想象不出那片灯光之城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p><p>远处的景象让由良感到有种没由来的不适与恐惧,仿佛那光亮会不断蔓延,吞噬它所没过的一切。 </p><p>搁这儿看风景呢?幽灵突然开口道。 </p><p>“……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幽灵的动静吓了由良一跳,也将他从自我沉静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p><p>我只是在睡觉,很奇怪吗? </p><p>“你可以多睡会儿。”由良对难得的宁静就此结束感到极其的不满。 </p><p>你就这么讨厌我?明明前一晚还说要一起找回身世呢。 </p><p>“少找一人份不是更轻松。” </p><p>你这家伙……我算是搞懂你了,你这嘴是真坏,上辈子一定得罪不少人。 </p><p>“说不定呢。”由良起身把沙发挪回了原位。他感觉自己有些饿了,便走到厨房。 </p><p>一进厨房,里面的景象就让由良不适。里面又脏又乱,厨房里所有的设备几乎都被刷了一层油污。水池里还有几个没洗的锅,锅里沾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糊状物。 </p><p>由良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拿着抹布把厨房里的油污擦了个大半。水池里的锅也已经被洗净,擦干了倒扣在桌上等着晾干。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整洁,由良的心底里涌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 </p><p>没想到你还挺会做家务,幽灵说。 </p><p>“滚。”由良冷冷地回道。 </p><p>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样,幽灵委屈了。 </p><p>“没感觉出来。”由良拧干毛巾,甩去手上的水珠。 </p><p>你一定心里阴暗,别人夸你都会被当成是在骂你。 </p><p>由良不去理会幽灵。他肚子里的鸣叫提醒着他最初来厨房的目的。由良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几包薯片。由良不理解为什么冰箱里会出现薯片。他摔上冰箱门,决定出门去找点吃的。 </p><p> </p><p>从事务所到无眠的咖啡厅这条路由良已经记得很熟了。 </p><p>你确定要进去吗?明明上次她还把你赶出去了,幽灵试探性地问。 </p><p>“这次我是带着钱来的。”由良推开门。 </p><p>“调制饮料,改变人……”无眠正在擦着手里的玻璃杯,见到由良,她又收起了脸上的营业性笑容,“怎么是你……” </p><p>咖啡厅里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穿着西装看起来非常斯文的人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由良走到吧台前,“来吃饭的,带钱了。” </p><p>无眠饶有兴致地靠在吧台上,她的脑袋凑在由良面前,“赚到钱了?要吃什么?” </p><p>“拉面。” </p><p>“四十二。要辣吗?” </p><p>由良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钞,点出了五十块整,“随便。” </p><p>无眠收走了桌上的钱,十分迅速地找出了零钱,“那就中辣。”她把钱放在由良面前后就进了后厨。 </p><p>咖啡厅里正放着舒缓的电子乐,其中又加入了一些古典乐器。充满咖啡豆味道的空气让一切快节奏与喧闹在此都慢了下来。 </p><p>拉面很快便端到了由良面前,“咖啡厅特制拉面,请慢用。” </p><p>“特制在哪儿?”由良好奇地问。 </p><p>“这可是秘方,不外露。”无眠停了停,“除非你成为员工,那我可以告诉你。” </p><p>“员工?像诺拉那种吗?”由良把话题朝着自己醒来那晚的事引。 </p><p>“唔,”无眠打量着由良,她黄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你还不行。” </p><p>由良拿起筷子,他已经能够轻松使用筷子了,“为什么?” </p><p>“因素还挺多的,简单来说,你还没准备好。” </p><p>这个结果对由良而言并不意外,“那咖啡厅里的工作呢?” </p><p>“目前不缺人手。” </p><p>这人啥意思嘛,先是说要让你当员工才告诉你,然后全都拒绝你,玩你呢!幽灵不满地叫起来。 </p><p>“那我可以问你那天让诺拉去下水道做什么吗?”由良吃了一口拉面问道。 </p><p>“噢,我想让诺拉回收一颗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芯片。” </p><p>“那个长着触手的机器的?” </p><p>“没错,它里面的人工智能芯片很抢手。” </p><p>“人工智能?” </p><p>“简单来说就是能让机器人有一定智慧的程序。” </p><p>“这东西很稀有吗?” </p><p>“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东西几乎满地都是,结果大家到处扔核弹把文明炸得倒退了不知道多少,连国家这概念都炸没了,而且呢,后面没过多久又打了好几场仗,现在才总算是安分了点。所以现在的社会和科技水平,除了军工和医药嘛,剩下的都一团糟。”无眠又叹起气来,“唉,因为你,那颗芯片报废了。我还花了老大的功夫才让下水道的机器人安保网络失效。” </p><p>“看来我让你损失不小。”由良有些幸灾乐祸。 </p><p>“这笔账我已经记在你头上了。”无眠没好气地说。 </p><p>“所以,现在是什么人在管理社会?” </p><p>“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各个企业组成的联盟,虽然城市里的市政单位都在,但其实也就是听各个企业使唤的狗罢了。” </p><p>“比如警察吗?” </p><p>“嗯,比如警察。” </p><p>警察……你不就是警察吗?幽灵惊讶地问。 </p><p>无眠拿着玻璃杯接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说,“不过有些警察还不错,比如诺拉。” </p><p>“她也是警察?” </p><p>“她以前是,后来离开了。”无眠对着由良挑了挑眉毛,“为什么你说‘也’?” </p><p>“……口误。” </p><p>“你还真不擅长撒谎。你找到自己身份了?”无眠干脆地问。 </p><p>“……没有,但我猜我以前是。” </p><p>无眠半眯着眼打量着由良,“有那么点感觉,说不定呢。至于是好是坏,我就说不上来了。” </p><p>由良又吃了一口面,他碗里的面因为吸了汤汁已经开始膨胀。 </p><p>“我给了你这么多情报,你该怎么回报我?”无眠突然说。 </p><p>“我身上的钱没那么多。” </p><p>“我不要你的钱,先欠着吧,我知道你以后肯定还会再来。”无眠擅自达成了交易。 </p><p>“你这话倒是让我不想来了。” </p><p>“呵呵,那我们打个赌?” </p><p>“我不赌。”由良喝了一口汤。 </p><p>“我还以为你会答应呢。”无眠笑着说。 </p><p>诺艾尔在此时推门进来了。无眠对她招了招手,“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点嘛。” </p><p>“不好意思……诊所来病人了……”诺艾尔背着一个单肩包快步来到吧台前。她瞥见由良也坐在吧台前,略带羞涩地点头打了个招呼。 </p><p>无眠靠在吧台上大气地说,“没事,本来就没规定你具体什么时候来,不过工钱可是按时薪算的哦。” </p><p>“……好、好的……”诺艾尔立刻跑到休息室去了。 </p><p>“这里你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吧。”由良碗里的拉面基本吃完了。 </p><p>“嗯,完全忙得过来。”无眠不以为然地说。 </p><p>“所以你招她来干晚班只是为了给她经济补助?” </p><p>“你小子还挺机灵,毕竟她平时那么辛苦,我也就顺手帮帮她。” </p><p>“没想到你人还挺好。” </p><p>无眠白了由良一眼,“别恶心我,还有,别告诉她我这么做的目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施舍她,明白?你要是泄密,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无眠的语气像是认真的。 </p><p>“不给点封口费?” </p><p>“还会讨价还价了,下次你来免单怎么样。” </p><p>“刚刚还要跟我打赌不会再来。” </p><p>“你不是拒绝了。” </p><p>“也是,那成交。” </p><p>由良起身准备离开,诺艾尔刚好换完衣服从休息室里出来。她穿着一身老式女仆装,戴着平光眼镜。 </p><p>“你要走了吗?”诺艾尔问。 </p><p>“嗯,回去了。” </p><p>“噢噢……请慢走。”诺艾尔对着由良鞠了个躬。由良被她那过于庄重的礼仪弄得有些想笑。 </p><p>由良刚推门离开,幽灵便向由良搭起话。 </p><p>刚刚无眠说警察都是些烂人,真是这样吗?你不就是个警察? </p><p>“她不也说里面也有好警察。” </p><p>……所以你是个被烂警察害了的好警察? </p><p>“谁知道呢。”晚上的风又冷了起来,由良的外套被吹得飘动。 </p><p>我可不想待在一个烂人身体里,幽灵闹脾气似地说。 </p><p>由良不想理会幽灵的情绪,“你有的选?” </p><p>……没得选。 </p><p>“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如把身份找回来。” </p><p>也是啊也是,把身份找回来再说,幽灵悻悻地说。 </p><p> </p><p>回到事务所,诺拉已经回来了。那辆摩托车停在车库,发动机的护罩上还留着余温。 </p><p>上了楼,诺拉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袋薯片看着电视。由良在楼梯就已经听见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了。 </p><p>“……这他妈是生的!”大概是电视机里的男人的声音。 </p><p>由良走近,见到电视机里正在放一档美食综艺节目。一位穿着白袍的看起来像主厨的男人正暴躁地向着一位穿着蓝袍的厨师训话。 </p><p>“……生到你把它放回水里它都能游起来!!”摄像机清晰地捕捉到主厨的唾沫从嘴里飞溅出来的画面。 </p><p>诺拉看得正欢,她连连赞同主厨的话,“这么菜还比什么赛嘛!”她把手塞进塑料包装里咔嚓咔嚓地掏出一片薯片塞进嘴里,正好看到由良,“噢,你回来啦。要吃薯片不?”她问。 </p><p>“我吃过了。” </p><p>“哼,那我一个人吃。” </p><p>因为诺拉占住了大沙发,由良没法躺着,只好坐在沙发的边上。 </p><p>“不坐过来点嘛?那么挤着不难受?” </p><p>“还行。” </p><p>“那随你。” </p><p>其实由良这么坐着并不舒服。沙发的边缘向下倾斜,由良的整个身子就一直向着沙发的夹缝里滑动。他不得不用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 </p><p>由良为了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肘和即将被沙发夹缝吸进去的屁股,他也看起电视来。 </p><p>电视里的综艺成功吸引了由良的注意。他很好奇厨房里的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扇贝都做不好,要么生得仿佛还能活蹦乱跳,要么老得像橡胶。 </p><p>不知不觉,由良已经没有继续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而是坐得离诺拉近了些,毕竟老那么呆着还是太别扭了。 </p><p>诺拉很自然地把薯片袋递到由良面前,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的薯片,又看了眼正在专注地看着电视的诺拉(她甚至一眼都没朝由良这儿看过来)。 </p><p>由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进了袋子里。 </p><p>真好啊,幽灵羡慕地说道。 </p><p>薯片在嘴里发出咔嚓的声响,没什么味,但也不难吃。 </p><p>诺拉不时地把袋子递过来,由良也沉默着从里面拿出一两片薯片。 </p><p>节目播得很快,最后是一位穿着蓝袍的中年男人被淘汰了。 </p><p>十个扇贝里有九个不达标,活该,由良心想。 </p><p>“这人也太菜了吧!我上都行!”诺拉大声地评论道。 </p><p>“你行吗?”由良问。 </p><p>“当然咯,噢……上次你没试过我的手艺,怪不得怀疑我。”诺拉略微歪着脑袋不满地说。 </p><p>由良又想起了那锅糊状物以及厨房里的惨状,他愈发不相信诺拉的话。 </p><p>“对了,厨房是你打扫的?” </p><p>“对。” </p><p>“你整理过我都找不到原来的东西在哪儿了!”诺拉抱怨道。 </p><p>由良眯起了眼睛。 </p><p>“哦,我看太乱了就顺手收拾了。” </p><p>“哪里乱了!” </p><p>“可能只有你不觉得乱。” </p><p>“哼,洗澡去了。”诺拉说完便上楼了。 </p><p>由良看了一眼被她落在沙发上的薯片袋,心情顿时烦躁起来。“丢三落四……”由良低声念叨。他把拆开来的薯片袋口折叠密封起来摆在桌上。 </p><p>粗心这点也挺可爱的,幽灵说。 </p><p>“你就喜欢这种傻子?” </p><p>哪里傻了,这是个性!幽灵替她辩护道。 </p><p>“……服了。” </p><p>由良躺在沙发上。他还不困,但也无事可做。他看着天花板,楼上传来水声。 </p><p>在深坑里的那副景象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些人里会不会也有像他一样又醒过来的?如果醒过来了,那他岂不是要活生生地被烧死。被烧焦的空洞的眼窝注视着自己,烈火中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嘶鸣,他们喊着,“……不要忘记……” </p><p>那热浪又让景象在一瞬间变成了那间屋子。防空警报尖锐地划破天空。巨大的蘑菇云在头顶绽放,冲击波震碎了玻璃,皮肤在一瞬间化为了焦炭。“……不要忘记……”那尖锐的声音从拉米尼雅被炙烤着的喉咙中发出。 </p><p>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快,呼吸又开始紊乱。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反复深呼吸。额头上渗着汗水,脑子里响着尖锐的鸣叫。 </p><p>喂,你怎么了?不会又开始了吧! </p><p>由良强忍着心中翻涌的不适。他想赶走那些声音。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被烧灼,焦痕从手掌上不断蔓延。 </p><p>一楼传来的铃声惊醒了由良。他检查自己的双手,完好无损。只是身上浸透了汗水。 </p><p>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发病了。 </p><p>“……没事。”由良慢慢地走下楼。 </p><p>是后门的门铃响了。他拉开门,玛莎奶奶正站在门口。 </p><p>她的脸上充满了歉意,双手紧紧扣着放在胸前,“小同志啊……”她开口说道,“可不可以麻烦您……再把水管换成新的呢?我老头他……走了……” </p><p> </p><p>诺拉和由良走进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房间。客厅里的一切都与由良上一次见到时一样。 </p><p>诺拉的头发还未干,由良闻到了一股柑橘的味道。 </p><p>“阿列克谢就在卧室里。”玛莎轻声地说。 </p><p>诺拉慢慢地推开门。卧室里开着灯,阿列克谢就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被撤走。老人穿着睡衣,平静地躺在床上。 </p><p>他……看起来像睡着了……幽灵像是还不能接受老人已经离开的事实。 </p><p>由良和诺拉又走得更近了一点。 </p><p>阿列克谢那干瘪的皮肤已经没了弹性,脸皮微微向下拉着,双眼紧闭,但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一样。 </p><p>“老爷爷他……什么时候走的?”诺拉问道。 </p><p>“就在一小时前。”玛莎叹了口气,“我们俩午睡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他死了,就把那水管换成新的好了。” </p><p>“……为什么这么说?”诺拉问。 </p><p>“他……可能也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吧。老头子一直坚持让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是有原因的……那是他和我和朋友的约定……”玛莎悲伤地说。 </p><p>“我们俩以前都是部队上的,他是前线的,我是后方医院的护士,还有个人叫阿廖沙,那是我的未婚夫,大家都是一个小区的……都是从小的朋友……” </p><p>“那会儿,打仗打得激烈……阿列克谢先被征召了,我们互相开玩笑,说一定是老天看阿廖沙要跟我结婚了,特意让他逃过一劫。” </p><p>“后来,阿列克谢受了伤,从前线回来了。但是征召令却寄到了阿廖沙手上。” </p><p>“阿廖沙就开玩笑说,如果他死了,就让阿列克谢代替他照顾我,我还记得阿列克谢当时的原话,他说,‘放你娘的狗屁,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肯定都和原来一样。’” </p><p>“可是,原子弹落下了,阿廖沙成了失踪人员。我和阿列克谢都知道他肯定是死了,但都不愿意承认。” </p><p>“战后那段时间,我们吃的都得去领配给,但女人的配给比男人的少,男人的配给比结婚的少,我和阿列克谢就找了个教堂的废墟结了婚,我拿破掉的降落伞当的婚纱,他穿着阿廖沙的西装。自始至终,阿列克谢和我都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婚姻,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只有互相照顾。” </p><p>“……倒是我先放弃了,我总觉着一直这么耗着没有意义,但阿列克谢不这么想,他的后半辈子都是为了那句约定活着的……他老年痴呆……什么都忘了,就是没忘了这句话……” </p><p>“可能是昨天看到小同志你受伤了……老头子他也动摇了吧……他也知道这么坚持没有意义,阿廖沙回不来了,他只是不想承认。”玛莎走到床边,握住了阿列克谢冰冷的手,她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干裂的皮肤,“歇会儿吧,你现在可以享会儿自由了。” </p><p>“我们能做什么吗?”诺拉缓缓问道。 </p><p>“我会办一场葬礼,你们只需要出场就行,还有……那根水管,麻烦你们了。就当是他的遗愿吧。” </p><p>“没问题。”诺拉握住了玛莎的手。 </p><p>玛莎的眼中没有悲伤,只有惆怅。 </p><p> </p><p>天亮前夕,所有人都聚集在十一号单元楼的楼下。楼内的其他居民与周边的人们一同来到此处,男人们将阿列克谢的遗体装在一间木棺里,并把他抬了下来。女人们在单元楼的门口用木柴堆起了一个柴火堆。很大,大到能支撑住整口棺材的重量。 </p><p>这些老人们曾经都是战友,或是在此居住了许久的相识。他们沉默地做着一切,默契得令人怀疑他们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仪式。 </p><p>诺拉和由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就连平时话多的幽灵也沉默下来,看着仪式的举行。 </p><p>玛莎站在棺材前等待着,所有人都围在四周,注视着玛莎。 </p><p>玛莎看了一眼手表,开口说道,“今天,又一位同志离开了我们。” </p><p>“大家都是一起经历过战争的同志,所以我也不会向大家介绍他与缅怀他。战争和原子弹磨灭了我们的热情,我们的愤怒,摧毁了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成了一群被皮肉包裹着的只剩怨恨与执念的孤魂野鬼。” </p><p>“但我们没了一切,也不会丢掉我们的尊严。我们会给予我们的同志应有的尊重,我们会永远记住他。”此时,天亮了,太阳升过地平线,洒在了阿列克谢的棺椁上,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太阳与火焰会将他的灵魂从血肉的束缚中解脱。” </p><p>女人们向柴火堆淋上汽油,点燃火把,递到玛莎的手中。 </p><p>“愿你获得自由。”玛莎说道。 </p><p>“愿你获得自由。”所有人一同说道。 </p><p>“辛苦了,老头子。”玛莎又轻声说道,像是对老友的道谢。随后,她将火把扔进了柴火堆中。 </p><p>火焰瞬间包围了棺材,噼啪作响。高温加热了空气,让景象也变得扭曲。 </p><p>由良静静地看着一切。火焰的温度舔舐着他的脸。 </p><p>我们会永远记住他,由良回想着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列克谢是怎样的态度,他只觉得对方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头,但真的看着他的尸体,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感情。 </p><p>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记住他,他想着。 </p><p>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与焦糊味,由良感觉自己有些想吐。他又想起了深坑里的焚化场面,梦中的拉米尼雅向他伸出布满焦痕的手。 </p><p>“……不要忘记……” </p><p> 由良感到眩晕。他离开了此地,走到围墙边上,被居民楼的阴影遮盖着的僻静的角落。 </p><p>喂你怎么走…… </p><p>他发现自己流着泪,喉咙中不断地发出像是痛苦又像是愤怒的嘶吼。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情感,又更像是包含着所有的情感。 </p><p>……你哭了…… </p><p>葬礼上的那些人。由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同。他是个异类,没有联系,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没有活在这里的意义。他的下场只会和深坑里的那些被打碎成灰的焦尸一样,无人记得。 </p><p>他喘着气,头抵在墙上,不断地用手砸墙,即便皮肤被磨破也没有停下。 </p><p>你冷静点!幽灵大喊着。 </p><p>由良感到疲惫。他任由自己流着泪,让自己发出非人的嘶吼。他不想阻止自己的行为,甚至觉得这样很快乐。 </p><p>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不给由良任何反应的时间,那只手用力将由良拽了过来,并将他搂进了怀中。他闻到了柑橘的味道。 </p><p>“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说。 </p><p>那声音安抚住了由良心里那翻涌着的情绪。尖锐的嘶鸣渐渐平静,火焰渐渐熄灭,他的世界就像被调到了最低音量。 </p><p>“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紧紧地抱着他。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很平稳。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慢慢放缓,变得像她的心跳一样。 </p><p>“……”由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多了。 </p><p>对方松开了由良。金发的女人看着由良,露出了笑容,“你这样子丑死了!赶紧擦一擦!” </p><p>由良用衣袖擦掉了泪痕。他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 </p><p>“……”他直直地看着诺拉。诺拉也看着他。 </p><p>“……噢!我会替你保密的!放心!”她说。由良这才放下心来。 </p><p>“回去吧。”诺拉朝由良伸出手。 </p><p>“……我自己能走。”他没有牵,而是绕过了诺拉,朝着葬礼现场走去。 </p><p>“真臭屁。”诺拉说道。 </p><p> </p><p>还好诺拉在,幽灵说道,你刚刚跟疯了一样。 </p><p>……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由良说。 </p><p>但是还好诺拉在,我算是明白诺艾尔说的那句话了。 </p><p>闭嘴。 </p><p> </p><p>火已经烧尽。木柴与棺椁都化为了焦灰。人们将所有的灰都收集在一起,洒在楼前的土地里。 </p><p>仪式已经结束。剩下的人们互相聚在一起寒暄着。玛莎奶奶被人群围着,她的脸上没有半点阴霾,反而有种一切都已结束的轻松的神态。 </p><p>“对了,你现在赶紧去买水管吧。”诺拉向由良小声说。 </p><p>“嗯。” </p><p>由良迅速地离开了现场,走到五金店去。 </p><p>莱温斯依旧坐在柜台后看着手机。 </p><p>“老板,买水管,要最好的。” </p><p>莱温斯抬起头见到由良,“嗯?又来了?又是哪家的水管坏了?” </p><p>“还是玛莎家。” </p><p>“真折腾呐……反正只要付钱我就给货,折腾的也不是我。”莱温斯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迷宫里。不一会儿,他就拿着最好的水管出来了。 </p><p>“这回,可不会再退货了吧?” </p><p>“不会了。”由良拿出现金放在柜台上。 </p><p>“那就好,那就好。那么守旧有什么好的。”莱温斯拿过钱,把找零递给由良。 </p><p>由良拿起水管,“那是他们的坚持。”他说。 </p><p> </p><p>回到十一号单元楼楼下,人群已经开始散去,由良找到诺拉。她的金发格外显眼。 </p><p>“我有件事想商量下。”由良说。 </p><p>“嗯?咋了?” </p><p>“……我想,去调查失踪人口。” </p><p>“可以啊,但是为什么?” </p><p>“……或许能找回自己的记忆,而且,也不想忘记那些不会被人记住的人。” </p><p>诺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由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p><p>诺拉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见他的内心。 </p><p>由良感觉自己在被审视。 </p><p>“没问题!要什么帮助跟我说!”诺拉笑着说。 </p><p>“不错不错,果然没看走眼!”诺拉拍着由良的肩,啪啪作响,“不过,既然你准备做这些了,从明天开始可得好好锻炼了哦。” </p><p>“锻炼?” </p><p>“体能训练之类的嘛,这些工作可是很危险的!” </p><p>“……好。” </p><p>不错嘛,你果然还是个好警察,幽灵也跟着兴奋起来。 </p><p>人们都已经离开了,玛莎走到诺拉和由良跟前,“你们两个小同志辛苦了,让你们跟着参加葬礼。”玛莎带着歉意说。 </p><p>“没事,我们应该做的。”诺拉弯下腰,握住玛莎的手说,“以后玛莎奶奶你就要一个人住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p><p>“没事儿,我只是老,不是弱。能一个人搞定的事儿绝不麻烦你们。”玛莎拍了拍诺拉的肩,“对了……小同志啊,阿列克谢让我跟你带句话。”她看向由良说。 </p><p>“怎么了?”由良问。 </p><p>“他让我跟你说句对不起。” </p><p>“……没事。”由良别扭地答道。 </p><p>玛莎笑着说道,“你们男人,都是这么别扭。” </p><p>由良脸上的表情更加窘迫了。 </p><p>“对了对了,我们现在帮您把水管换上吧。”诺拉接过话题说。 </p><p>“噢噢好的,麻烦你们了。” </p><p> </p><p>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唯独有一处变了。 </p><p>洗手台下的水管换上了最新的型号。 </p><p>清澈的水流正缓缓沿着下水口流入管中。 </p><p> </p><p> </p><p> </p><p> </p><p> </p><p> </p><p> </p><p>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