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格勒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
由良坐在纪念公园正中央的亭子里,这座公园据说最早是为了纪念在二战中牺牲的战士们而建立,而后在三战中又被改成了纪念在三战中牺牲的士兵。虽然纪念的内容变了,但公园的景色却是一点不变,倒也合适。
风雪呼啸地拍在由良脸上,如刀刺般生疼,眉毛与睫毛上已经结了霜,但他依然淡定地坐着,他在等人。
这里四周空旷,纪念公园已经彻底废弃。会来这里的,只剩下些流浪的混混,但今天这个天气,对于那些只能用帐篷当房子、用铁桶烧火的人们来说,不太合适。儿童转盘已经生锈并且冻住,表面上盖着厚厚的雪,滑梯更是被积雪给压垮了,幸好,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小孩会去玩这种东西了。
由良再次检查了一下手表,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对方依然没有出现。实际上,由良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半小时,他习惯提早到达地点,只是有些时候,他也会刻意迟到。
积雪已经堆在由良身边,今天的风雪格外重,可见度简直就像是寂静岭里的场景一样,由良感觉冷气已经开始在喉咙内凝结成冰,再过一会儿,可能就要产生失温症了。
透过遮挡视野的风雪,从呼啸的风声中传来脚步声,由良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的三号入口看去,雪中隐约闪烁着人的身影,不止一个。由良站起身,将手伸向放在身后的斧子,静静等待着身影靠近。
“怎么他本人没来?”由良问。
“他忙着呢,就让我们来处理你。”身影用着典型的自豪到家了的语气说。
“如果你们做得到的话。”由良抽出了斧子。快要冻住的身体正因为兴奋而开始沸腾起来。身影从风雪中现身,他们穿着由良从未见过的制服,既不是军人,也不像条子,更不是街上的混混,他们的厚实的白色尼龙防风衣敞开着,底下穿着一件防弹背心,不仅如此,他们还戴着头盔,造型就像是星球大战里的暴风兵一样,又厚又大,就连脖颈也护住了。
“今天不是圣诞节。”由良说。他看着那些人慢慢散开,将他围住,总共有八人,他们从腰间取出匕首,随时准备发动进攻。
“小伙子,只要你肯舔我的脚,我能考虑放你一命。”正对着由良的那个人呵呵地说,围在边上的手下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不如你来舔我的,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你们活着,我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拿你的舌头来擦鞋。”由良用同样的话回敬。
“杂种……你死定了!”他举起匕首就径直地由良冲去,毫无防备。由良向后退去一步躲过他的刺击,握紧斧子挥向他暴露出来的腰部的空档。砰的一声,斧刃并没有如由良所期望的那样将这个人劈成两半,而是如同挥舞利刃却击打到了坚硬无比的物体上被弹开那样,由良的脸在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用的确实是被夜鹰所强化过的斧子,直到目前为止,他都从未见过这把斧子劈不开的东西。
“哈,该磨刀了小杂种。”那个人直接单手抓着由良的衣领将他提起,其力道大得让他感到不对劲,再怎么样由良也是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这人绝对接受了义体改造,由良心里做出判断。
“蠢货,我又不靠装备吃饭。”由良腹部用力,让整个人荡起,双腿夹住对方的脑袋,用全身的力翻转,直接将那个人扭倒在地,然后顺势用反关节技掰断他的胳膊,趁对方失能,再踩住他的脖子,扭动脚底,如同芹菜掰断的声音响起,他的脖子断了。
由良松开手,没了支撑,那只手臂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落了下去。由良捡起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拿在手中,颠了颠,很轻,几乎只有一个鸡蛋的重量,但它的强度却和自己用过的那些合金刀刃没有任何区别。剩余的七个人都有些诧异,他们似乎太过依赖于自己这身装备的性能,以至于直到队长被杀死之前,他们都像是在看乐子一样看待由良。
“你们要不一起上?”由良原地转身看向他们,他拿着缴获的匕首,向剩下七个人发起挑战。此刻,由良已经感受不到寒冷,结霜了的睫毛也已化开,肾上腺素正大量分泌,心率增加,他兴奋了。
被挑衅的人们面面相觑,这才慌忙地拿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对准由良。由良很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手在发抖。身穿精良的装备,拥有异常的力气,可这些人的战斗素养却和街头混混没什么差别,即便如此,也能给由良带来些乐子。
由良拿着匕首,慢慢走向其中一个正对着自己的敌人,他挑衅地说道:“你们不过来,那我自己过去。”
……五分钟过后,由良正拿着手机打电话,鲜血从他的手上缓缓流下,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快就会干涸,那些血是由良折断其中一个人的小臂时溅出来的。
“嚯,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电话的另一头响起黑刀那犯贱的声音。
“少废话,对接人设了埋伏,我需要你追踪他。”由良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那把匕首,他想知道那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胆子不小啊,居然惹你,给我一分钟。”
“快点。”由良看着刀刃,不是碳钢,也不是精钢,是他没见过的材料,没有纹路,刀身硬度足够的同时却不会变脆,但就算是这样,这把刀也无法破坏这些人穿着的那件防护背心。委托结束后得回收一件,由良心想。
“查到了,地址发你了。”
“超过一分钟了。”说完,由良便挂断电话。
临走前,由良检查了一下最开始被自己折断脖子的人的衣服。外面那件套着的防风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是从没见过的制式服装,但其面料和一般的尼龙材质没什么区别,先前腰部被砍中的部分也出现了切割状的破口,在里面的那件防护背心才是问题所在。粗看和一般的凯夫拉背心一样,但似乎只要用超过一定的力道击打表面,不管是钝器击打还是锐器切割,其表面都会瞬间变得坚硬无比,能使所有的近战武器彻底失效,碍于身上没有带枪,不然由良还想测试一下。
由良拿出缴获的匕首,想从防护背心上割下一片材料,因为那奇异的特性,他只好把匕首轻轻按在背心上,逐渐用力直到它缓慢地刺穿背心。由良迅速割下一片背心碎片,拿着匕首,起身前往黑刀发来的地址。
十分钟后,由良站在一栋三层式的楼前,一楼有一扇门和一个车库门,两边都紧锁着。逃跑了的对接人就像是在做困兽之斗,把自己关进了无路可逃的笼子里。
由良顺着排水管道爬到顶楼,有个开放式阳台。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戴上了一双厚实的帆布手套,雇主的势力还没有蔓延到这个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老旧居民区。虽然那些辖区内的警察大都是些吃干饭的,但如果留下点痕迹,依然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阳台的门没有上锁,由良拧开把手走进楼内,房间里的空气很浑浊,地面上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灰,显然这里并不常住人。由良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每一步都在房间内发出回响,他在向对方传达信息——我来了。
走到二楼,由良正在找的那个人就坐在沙发上。他点着一根烟,根据烟头灰的长短来看,是听到由良的脚步声后才点上的。他看向由良,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手悬在嘴边,正要放入口中吸上一口,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由良说:“……你来了。”
“你在等我?”由良回答道,同时他慢慢走到对方边上的沙发坐下,拿出缴获来的匕首,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对方撇了一眼茶几上的匕首,接着,便把烟嘴放入口中,沉沉地吸了一口,闭上眼享受尼古丁与焦油在肺泡内飘荡,香烟的镇静效果开始起作用,他说:“反正我也逃不掉了。”
“你没打算逃。”由良说。
他的身边一点财物也没有,就连个手提包都没有。
由良慢慢走向他,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来接头?”
男人疲惫地说:“和你们的谈判从一开始就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幌子,为了给我逃跑争取时间。”
“但你放弃了。”
“是的,我觉得怎么样都逃不掉,不如不逃了。”他又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在这不通风的房间里久久无法散去,“七步之内,刀快还是枪快?”他问。
由良咧开嘴笑了,说:“一般来说,枪快,在我这里,刀快。”
男人掐灭烟头,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把左轮,当着由良的面,他手腕一抖将弹巢甩出,一颗一颗地装上子弹,又朝反方向甩动,将弹巢收回,“你真有那么厉害?”他说。
由良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是认真的,那双棕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对必死的觉悟,握着左轮的手也没有一丝颤抖,既然对方都已经朝自己发出了决斗邀请,那由良也不打算拒绝。
“试试就知道了。”由良拿起那把匕首,也站起身。
两人一起走到沙发前的空旷处,双方的距离只隔着七步,就像是上上个世纪的牛仔一样,只不过只有一方拿着枪。
“倒数五个数?”
“听你的。”
“你还真淡定,四。”他握着左轮说。
“死亡不值得害怕,三。”由良接过话。
“那你害怕什么?二。”
“不知道,一。”
谈话结束,他掏出左轮准备做快速射击,由良目测出他的枪线,挥动匕首,同时,对方扣动扳机,撞针击发底火,火药燃烧,子弹被击发,金属弹头沿着膛线旋转飞出枪管,在下一瞬间,它直直地迎上了由良挥动着的匕首的刀刃,子弹从中心被劈成两半,由良并没有停下大力挥动的动作,而是让整个身体都顺着惯性向前冲去,冲进对方的怀中,即便他想再次调整射击方向也已经晚了。
由良用匕首划开了他的侧腰,鲜红的肠子已经从伤口处缓缓掉出来,空空地挂在他的身上。“看来确实是刀快。”由良说。
他倒在地上,左轮也掉在地上,由良蹲下去看他。“哈……你可真牛逼……”或许是因为伤口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微弱,血液已经浸透了地板,内脏也如同烂泥一样从伤口处簇拥着堆积着向外流出,“别继续当他们的狗了……没有未来的……”
“我本就没有未来。”由良平静地看着他说。
男人张着嘴,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由良已经听不见了。由良用手合上他的眼睛,虽然到最后由良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对于这种能坦然接受自己死亡的人,由良还是乐意给予一些敬意。由良将那把左轮拿起,纯黑色的枪身,在枪管上刻着“Go Fuck Yourself”。由良轻笑了一声。
尸体内流出的组织已经开始散发血腥味,估计几周后,这栋无人的房子就会散发出恶臭,然后引来条子。
由良走下楼,打开上了锁的门。被铁门所阻挡在外的风雪顷刻间刮进了房中。茫茫大雪构成了一道白色的幕墙,吞噬每一个走入其中的人,可即便是身处于避难所内的人们,也难以保全其身,就像是楼上那个已经成了过去时的人,不论是屋内还是屋外,在自然与社会前,没有一处真正的安身之地。
看到眼前的大雪,由良还记得自己也曾在这样的大雪之中奔跑过,他还记得那是父亲命令他去位于一个街区外的人民杂货铺那里买万宝路香烟和绝对伏特加。他并不乐意,可父亲的皮带远比刺骨的寒风更让人痛苦,身上穿着的只有破了洞又打上补丁的棉衣,里面的棉都已经坏了,为了不被冻死,他拼命地跑,呼出的热气结成冰霜附在嘴唇,附在睫毛上,肺部胀痛,冷气就像是胡乱挥动的手术刀在他的肺里肆意切割,双脚起初是被冻得发疼,可没过多久也已失去知觉,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那家杂货铺了,是走进去的,是跑进去的,还是摔进去的,他记不清,他只记得杂货铺里十分温暖,空气中飘着一股巧克力的味道。
“小孩子这个天跑出来干什么!?”店老板非常生气地训着由良,又把热好的巧克力奶塞到他的手里。很暖和,暖和得烫手,但由良依然不顾一切地将它捂在怀里。
“……算了……又被你爸使唤来的吧……”
由良点点头。
店老板叹了口气,走到柜台边上,从底下拎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万宝路和绝对伏特加,由良还没有说要买些什么,仿佛店老板已经知道对方会要这些一样。他把袋子递给由良,袋子里的东西,对幼小的由良来说,太早了,也太重了。
“唉……”店老板有些吃力地蹲下身,他的脸上满是白发,皱纹变得像枯树一样,疲倦的身体却有着一对有神的眼眸,“小由良啊……你也劝他少喝点?……算了,这种事不应该让你来做……你的弟弟妹妹们现在怎么样了?”他轻轻地拍了拍由良的胳膊,脸上挂着苦笑,那对眼眸中的神采又变得黯淡。
由良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他不明白这个人的举动。店老板用手背碰了碰由良的脸颊,那是小孩特有的柔软。“外面冷,你这样回不去,戴着这个吧。”店老板从货架上拿出一条暗红色的格子围巾,他把围巾绕在由良脖子上。这条围巾并不精致,粗糙的毛毡甚至有些扎人,但却是由良身上最能起到保暖效果的衣装。
“喝完巧克力再走吧,不急这点时间。”店老板的名字是布拉姆,这是他自己告诉由良的,但由良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
回到家,由良都还没来得及抖掉身上的积雪,便被父亲抓着头发摔到地上。
“你这贱货去那么久?”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质问道。
“……雪太大了。”由良答道,刚刚那一下把他的手腕摔出了淤青,正隐隐作痛。
“雪大就是慢的理由?废物,我跟你讲,我年轻的时候…………”
由良没再继续听父亲的话,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已经充血,没有烟味,看来是用了兴奋剂。
“操你妈的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父亲一把抓着他的衣领,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脖子上的围巾,“从哪儿偷来的?”
“……杂货铺老板给我的。”
“给?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他妈的拿别人的东西!更何况还是那个老混球的!”父亲扇了由良一巴掌,鲜血缓缓从鼻腔里流出,脑子里嗡嗡作响。回过神时,那条围巾已经被父亲扯了下来,丢进了火炉里。由良呆呆地望着围巾在火中燃烧,散发出带着焦臭味的黑烟,没有说话。
“真他妈没用……”父亲拿起掉在边上的袋子,拿出里面的伏特加,拧开瓶盖,掐住由良的嘴就往里面灌,“多喝点,喝不完当不了男人!”大量灌入的液体呛得由良咳嗽,辛辣的酒精几乎快把由良的食道与胃烧坏,生命受到威胁,刻在身体里的动物本能逼迫着由良进行挣扎,但这不过是换来父亲更加暴力的压制,直到那整整一瓶伏特加全都被灌进了进去才算是结束。
“咳……咳……”由良在地上翻滚着,过量的酒精腐蚀着他的身体,他不断地呕吐,连带着胃液与酒液被一同呕出来,还有布拉姆给他的巧克力奶,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舔干净,我不会说第二遍。”他的父亲点起烟,惬意地吸着。
由良趴在地上,看着眼前那摊呕吐物。他又看见在卧室里并排靠在一起的弟弟妹妹们正用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低下了头,伸出舌头。窗外的白雾依然没有散去。
…………
由良擦去已经在脸上凝结的血痂,迈进了白雾。他走在街上,这里的街道就和当初他还是小孩时的街道如出一辙,一样的萧条,总是灰灰的,被积雪和踩化的融雪覆盖,这样的街道在奥斯特格勒的居民区里非常常见。
“嘿,我们活不了多久了!”街边的一个人朝由良大喊,他衣衫褴褛,典型的流浪汉打扮,手里举着一个木牌,上面用记号笔写着“大难将至”。
由良没理会,继续在街上走着,一直走到商业区的“屠夫”酒吧。到了商业区,资本的热度把积雪融化,同样地,那些被积雪所遮盖住的铜臭味也从泥泞的地下升起,只要一晚上,就能让人倾家荡产,也能让人成为亿万富翁,当然,也可能一命呜呼。
推开店门,雪花被风吹进店内,由良在店门口的地摊上把靴子上的雪水踩干,拍掉身上的雪。酒吧内的喧闹让由良感到熟悉,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天气,酒吧里总归能坐着人,什么人都有,赌博欠债了的、找马子和钓凯子的、被割了腰子来寻仇的,什么人都有,就是没什么正常人,但非要说的话,由良并不讨厌这种待在荒蛮社会的环境,以前的他是被欺凌的,现在,他是生物链中的掠食者。
“哟,这不科兹洛夫嘛,你怎么来了?”大厅的酒保见面就对他亲热起来,就像是在对老顾客打招呼,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由良已经是这里的常客。
由良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圆凳上,“办完事来喝点,顺便下去找人。”
“噢,那就老样子?”
“有没有新花样,那东西喝腻了。”
“你小子要求还变高了,当然有,我从楼下那家伙那儿学来了……”还没等酒保说完,由良就打断了他说,“那还是老样子吧。”
“咋滴,瞧不上他的手艺?”酒保打趣道,同时一边开始调酒。
“不,他的手艺太好了我吃不消。”由良说。
酒保嬉笑道:“还有你吃不消的东西,你可是大伙公认的硬汉子。”
“没听说硬汉就得啥都吃得住,那是傻子。”
“那全天下想当傻子的人可太多了。”
“难道不是?”
“可不是,来,一杯脑脊液。”
由良接过玻璃杯,里面的淡蓝色液体晶莹剔透,据说和海的颜色很像,但由良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它脑脊液,就像血腥玛丽是因为它的颜色而得名,而脑脊液这种无色透明的液体为何就和蓝色挂上了钩,由良实在不理解。
一口猛地全部下肚,酒精、航空燃料与少量的致幻剂搭配成的灵魂之旅对由良的效用已经越来越少,现在,这东西对他而言不过是劲更大的伏特加罢了。
“喝得可真够干脆的,迟早得给你加点料。”
“别学楼下那人的就行。”由良放下杯子,致幻剂的效力让他还有点恍惚,但很快就过去了,他跟酒保打了个招呼,便走下楼去。
地下室里的那台全息投影台已经搬走了,现在摆着的是一张桌球台,但是上面没有台球。没了那台全息投影设备,地下酒吧的生意也变得冷清不少,曾经总是显得很拥挤的空间现在只让人觉得空旷到冷清。
酒保正趴在吧台上用手机最大音量外放着街上流行的短视频,他听到脚步声,看到是由良,顿时来了精神。
由良开门见山地问道:“不搞你那全息游戏了?”
听到着问题,酒保就直叹气,“嗨,这不都怪小哥你?把连冠王赢了就退出,还在这儿咔咔砍人,这哪儿还搞得下去噻,没了比赛,游戏都没人看嘞。”
“影响这么大?”
酒保为难地说:“……至少是有一部分影响,而且那次之后,那游戏开发组的投资人好像撤资了。别的几个类似的游戏势头也都不咋样。”
由良总结道:“总之就是没钱了。”
“总之就是凉了,那我只好做点别的。”
“然后就搞台球?”
“啊……这不是还没找到新的赚钱法子嘛,我倒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儿弄成个地下野拳赛场啥的。”
“中吗?”由良学着他的口癖说话。
“我哪儿知道中不中,先办着呗,小哥你咋也中起来嘞。”
“玩玩。”
“得嘞,最近楼上那家伙跑来找我学调酒,可让我显摆爽嘞。”
“你都教他什么了。”
“能让人上瘾的调酒配方噻,怎么,想尝尝不?免费!”酒保靠在吧台上,朝自己的柜台下面撇了撇眼睛,想暗示由良自己下面有好喝的。
“……不了,有事。”由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中嘞。”
告别酒保,由良继续朝里走去,他有点好奇酒保之后会弄个什么新的玩意来,毕竟,在弄出花样上,由良认为他是个专家,而且是专家中的专家。
铁皮地板重重地接住厚实的靴底,发出金属板变形时的吱呀声,狭长的走廊尽头就是那扇门,由良每次走过这里,都觉得这条长廊像是某种特殊的充满仪式感的场所,两侧的墙壁上满是锈迹与辨认不清内容的贴纸海报。由良来到走廊的尽头,叩响了眼前的防爆门。
防爆门上的观察窗被拉开,露出了一副银白色的眼睛,她看向由良,随后打开了防爆门。门后的主人上手怀抱着靠在防爆门上,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博世的电钻,和以前一样,穿着几乎像是没穿的衣服,“斧子要维护了?”她问。
“算是,遇到点问题。”
“问题?解释一下?”
“它遇到砍不断的东西了。”
夜鹰听到这话,挑起眉毛,“进来。”说完,她就转身走进房间里,让由良跟上。
迈入房间,里面的空气沉闷得就像停尸房一样,由良把身后的防爆门合上,那东西奇重无比,如果不是依靠转动轮的辅助,由良推测自己可能都无法移动它。
夜鹰靠在桌沿,桌上放着一件腿部义肢,零件和工具都整齐地摆在桌上。“描述一下情况。”她鹰干脆地说。夜鹰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变化,不,好像比往常更加阴沉,大概这就是制作者的得意成果受到挑战后好胜心的体现。
由良拿出放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的防护背心的碎片并把它交给夜鹰,“我砍到这个东西上时,它把斧子弹开了。”
夜鹰把纯黑色的背心碎片拿在手上,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又用手在表面上摩擦。“……”夜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把斧子给我。”她又接过由良递过来的斧子,刚握在手中,下一秒就转身把桌上的义肢劈成了两段。
“看来斧子没问题。”夜鹰说。
“……那个义肢不要紧?”
“还有备货。”说完,夜鹰又挥动斧子,直直地劈向由良带来的服装碎片上,正如由良所描述的那样,斧子在接触到碎片的瞬间就被轻易地弹开了,夜鹰的表情中露出了少许的吃惊,“你这个材料,让我研究一下,可能要等很久,你要等吗。”
“反正我没事干。”
“靠门右侧的矮脚柜里有人喝的饮料,渴的话自己去弄点。”说完,夜鹰就拿着手中的材料走到房间深处那个被栅格围起来的私人空间里去,从里面传来一阵翻找物品的声音后,她拿着几个仪器走了出来,由良只认得出显微镜。夜鹰把桌上的义肢残骸和工具扫到地上,放上拿来的仪器后就沉浸在分析材料中了。
被晾在一旁的由良很听话地去门边上的矮脚柜里找喝的去了。拉开柜门,拿出一瓶碳酸能量饮料,由良发现它已经过期了一年,由良又换了一瓶姜汁汽水,过期一年零三个月,由良放弃拿瓶装饮料了,转去拿出一包速溶咖啡粉,撕开包装,随便从柜子里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瓷杯,把咖啡粉倒进去,那咖啡粉仿佛黏在了包装里,由良抖了两下才把它给弄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拿出热水壶,壶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尘味,用水洗净后才通上电烧水。
等待水烧开的这段时间里,由良靠在墙边,无聊地观察着房间的内饰。电热水壶中的水正开始微微翻腾,夜鹰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工作台,激光切割机、液压机甚至还有烧录机,这些机器都是她新引进来的。整个房间与其说是住所,更像是个生产车间。其中在头部附近接满了各种数据线的机器看起来比上一次见到时多了更多的设备。
“你见过海吗?”夜鹰突然问道。
由良瞥向夜鹰,他不明白夜鹰想说什么。“没有。”他答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说海是蓝的。”夜鹰说着,但依然目不转睛地分析着由良带来的材料,“我小时候见过海,但它是灰色的。”
“灰的又怎么了?”
“我想看看蓝色的海。”
“看得到吗?”
“现在所有的海都是灰的,大概没机会了。”
热水壶的水开始激烈地翻腾起来。
“黑刀,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我的心是灰色的。”
“是吗,说不定只是被大雪染成了灰色。”说完,夜鹰便不再说话了。
水开了。
由良拿起水壶,把冒着热气的水倒进瓷杯里,晃动杯身,让咖啡粉充分化开。纯白色的陶瓷杯在受热后在杯身上显现出了紫色的纹路,上面印着的是一只蜷缩成一团的小猫。由良又看了眼夜鹰,他想问问关于这个杯子的事,但还是放弃了。
咖啡已经充分泡开,由良喝了一口,酸的。他沉默地把咖啡倒进了水槽,又给自己倒了杯开水。看来夜鹰的食品储备都已经彻底过期了,或许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需要让对方喝点什么的程度的客人,也可能只是她忘了。
“分析好了。”夜鹰说。她转过身,看到由良手里的杯子,由良在一瞬间看到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讶,但眨眼间就又恢复了镇定,她继续解说起来,“这个材料,是编程过的纳米机器人,在受到冲击时会通过分子作用力聚合在一起变硬来抵挡伤害。原理很简单,但很有效。就算是我设计的斧子也没法削除那些电磁力。”
“也就是说没辙?”
“事实确实如此,不过我从没见过这种材料,你遇到的是什么人?”没等由良回答,夜鹰又说道,“算了,想这个也没用,你先把材料放在我这里,我会想办法做一个能让纳米机器人失效的东西,但可别有什么期待哦。”
“怎么联系你?”
“到时候我会联系你。”
由良也不知道夜鹰会用什么方式来联络自己,但既然她已经说了,那也没什么好再多考虑的。在由良眼里,她就和那些讲烂了的传说里的法师一样总能从自己的法书里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咒语。
“对了,”夜鹰突然想起什么,“柜子里面的饮料,好像都过期了。”
“我知道。”
“不过你应该喝不出事吧,毕竟你可是黑刀?”夜鹰打趣道。
“我喝的白水。”
“好了,你来找我的委托已经完成了,该谈谈我的报酬了吧。”
“你要什么?”
夜鹰坐到桌上,黑色长发垂在肩上,少许的发丝掠过前身,她的仿生躯体被发丝遮掩部分,其他的头发都散开在桌上,由良很好奇她的头发会不会被桌上的那些仪器卡住。“让我想想,”她眯了眯眼,“不如先欠着,就当欠我一个人情,何况你带来的东西也挺有意思。”
“也行。”由良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已经放凉了的白水,他洗净杯子,拉开柜门,柜子里的东西都落上了一层薄灰,把它放回柜子里那处没有被薄灰覆盖的圆形“槽位”,看着柜子又变回和先前一模一样的状态,他内心深处的某些规整狂躁症得到了平息。
看起来都已经收拾整齐,水壶也放回了原本的位置,由良拉开厚重的防爆门,“再见。”说完,他就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门前,还没打开门,门就自动解锁了,那不是生物感应的结果,由良已经把那东西关掉了。果不其然,黑刀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为什么你会在我房子里?”由良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但他总归还是会问。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是?”黑刀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由良看了只觉得恶心。带着这种笑容的人,一般都干不出什么正经事。
由良走进房间,侧着身子躲开了堵在门口的黑刀,他觉得自己的衣服碰到黑刀的身体就会变脏。
擦过黑刀的身体,由良停住了脚步,他冷冷地说:“……把你的玩具收起来。”
“哎呀……还是被发现了,不过好像,你的反应比以前慢了零点一三秒,怎么了?”
“懒得应付你而已。”由良白了黑刀一眼。
黑刀收起藏在手腕处发射出来的细不可见的分子线,随后突然摆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一脸可怜巴巴地说:“哎呀怎么办被你嫌弃了,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能这样。”
由良没说话,只是对着他竖了个中指,随后便径直走向沙发,重重地躺在上面。由良曾经买来放在客厅中央的全息投影台已经被卖掉了。在一年前与泽尔卡尼上校的对决之后,这项游戏对由良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电视机和茶几又摆了回来,房间再次变得空旷。
用资本换来的沙发让由良感到舒适,他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只可惜,好心情还没出现,就被黑刀的声音给毁了。
“你怎么一到家就躺着了?刚忙完委托可不能这样啊,快起来庆祝庆祝。”
黑刀的话全被由良当成耳旁风,不如说,由良压根就不打算去理他。由良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看起视频来,他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手机里传出来“今天,三位挑战者将锻造一把三枚大马士革钢猎刀……”视频里的解说员的声音几乎完全盖过了黑刀的喋喋不休,视频里的三位选手正激烈地捶打钢条,那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让由良觉得悦耳。
“你就不好奇今天那几个保镖的防护背心是从哪儿来的吗?”
这话勾起了由良的兴趣,他暂停视频,终于正眼看向黑刀,“你怎么知道这事?”他问。
“这下您终于肯搭理我一下啦?”
“少扯皮。”
黑刀笑眯眯地说:“我对你的关心可是无微不至。”
“……”由良继续播放起视频,最大音量的金属敲击声再次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好好,我说,你把那些保镖……佣兵、打手反正就是收钱办事的废物全杀了之后,我让回收部门的人去调查了一下他们的装备,结果你猜怎么着?”
“然后。”
“给点反应嘛。”
“哇。”由良用着极其冰冷的语气说。
“真冷淡,但我喜欢。”黑刀一屁股坐到由良身旁,把躺在沙发上的由良挤到沙发座位与靠背之间,现在由良的好心情不只是没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反感从心底里升起,他厌恶地弯起腰部,让身体看着就像是个反过来的“C”一样,他做出这么别扭的姿势仅仅是他不想和黑刀有什么非正式的肢体接触。而黑刀,他完全不介意由良那毫不掩饰的抗拒,继续说着,“在城外荒漠里有个伪装起来的废弃工厂,那里鬼鬼祟祟的进出不少人,懂我意思吧?”
“不懂。”由良现在脑子里想的是这个混球如果继续在他沙发上赖着,侵入他的私人空间,他就把他踹下去。
“哎呀你怎么会不懂呢?”黑刀向后伸出手,想像个老伙计一样把手拍到由良身上,可手正要落下,一把斧子就竖在了他的手掌前。
“手拿开。”由良说。
“好的——”黑刀乖乖地收回了手,但他脸上挂着的,显然是一副并不怕由良会真的把他的手给切下来的表情,他笑眯眯地继续说,“所以,明天,我们两个就得去一趟咯。”
“一起?为什么你也要跟着?”
“上头觉得一个人风险太大嘛,哎呀,总算能和大名鼎鼎的黑刀一起执行任务,好激动好激动。”由良看着黑刀那装模作样的动作,恶心的感觉就更严重了。
“别碍着我就行。”由良其实在一瞬间有考虑过要不要在行动的时候“失手”误杀了黑刀,但碍于所有的对接与文字工作都是由黑刀负责,他还是忍住了。
“那就明早在城外的如家汽车餐厅碰头。”黑刀终于让自己的屁股与沙发的连接中断,起身走向门口,“明天,我真的很期待。”说完,他少见从正门出去了。
“故意不关门……”看着房门大开,由良极不情愿地从沙发上起来,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过去把门关上,黑刀早已在过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良很少来到过离城市这么远的地方。在记忆中,城外的地区都是一片荒野,是连个动物都见不到的蛮荒之地,是只有那些就连在城市中混不下去的末路之人才会去寻找一丝生存机遇的炼狱。
现在,辐射的影响逐渐散去,被枯草腐木覆盖的土地上又开始散发出微弱的生命力。人类从钢铁森林的避难所与牢笼中探出头,再一次将手伸向那些广袤的土地。虽然长距离通讯依然因为不明的电磁干扰而失效,但高速公路再一次连接起各个城市,曾经只有通过航天飞机才能达成的旅行再一次变得廉价实惠。即便如此,许多人也依然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锁将他们都牢牢地栓在了城市中。由良,就是被拴住的人之一。
离开城市让他感到有些不适,一定要用个感受来形容的话,就像是厌光生物被拖到了太阳之下暴晒一样不适。明明在城市中还充满了积雪、泥泞,一切都以灰色调为主题。离开城市,一切都变得亮黄。太阳灼烧大地,灰蒙的颜色被亮光驱散,那些积雪、泥泞,仿佛也都是只属于城市内才拥有的景观。
由良坐在开设于十三号公路上的如家汽车餐厅的靠窗第三排的座位上。窗外的车流稀少,就连餐厅门口也没有车停着。由良想不通这种店到底靠什么来维持营生,或许就和酒吧地下的酒保一样有点副业也说不定。顺带一提,由良是走过来的。他的钱完全够买一辆好车,他没有买车,也不打算买。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人就能在载具中快速移动——由良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不像是自己在操控车,而是自己在被车控制。因为这种坚持,他的脚底有些胀痛,防风外套上沾着不少灰尘。
女服务员给由良倒了杯水。她穿着一身巴伐利亚风格的衣装,面料显得有些老旧,领口和袖口都微微泛黄。
“你要点些什么吗?这已经是第二杯水了。”服务员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在等人。”
“等人也不影响你吃点点心不是?要我来推荐吗?”
“不用,我等人来了再点。”说完,由良继续看着窗外。他现在就像个苦苦等候自己的约会对象的女人。女服务员看到鲜有的客人是这幅态度,没好气地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由良听到巨大的引擎声从外面传来。一辆米黄色的拉达驶入由良的视线,他看着那辆车扬起地上的尘土,拐进餐厅前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的,正是黑刀。他换了身淡黄色的西装,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自己跟车子的颜色相配。黑刀看到了在玻璃墙后盯着他的由良,他露出那恶心的笑容,挥了挥手,推门走进了餐厅。
“你迟到了半小时。”由良靠在沙发上说。
“车子轮胎破了,没办法。拉达,你懂的。”黑刀耸了耸肩说。
“你的车?”
“借的,那主人还挺固执。”
“什么时候还回去?”
“不急,想还的时候再给他就行。”黑刀也靠在沙发上,拿起由良的杯子就喝完了水,又招呼服务员,“来推荐点你们店里的特色。”
女服务员依旧是没好气地拿着记事本过来了,“今早刚做的芝士派,半份草莓蛋糕,还有三份卷饼,现煮的咖啡,要来点肉吗。”
黑刀侧过身子,对着女服务员露出笑容,“都来一份,”他瞥了一眼女服务员的胸牌,“麻烦你了,蒂丽斯小姐,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啊哈哈……请稍等,我马上给您倒咖啡。”蒂丽斯的脸上挂着笑容,带着愉快的气氛转去拿起咖啡壶。
“交际花。”由良说。
黑刀拿出一根棒棒糖,他撕开彩色塑料包装,把它含在嘴里,“这明明是一般礼仪,是你太冷漠了。”他的声音因为棒棒糖变得嘟囔。
“不来一根?”黑刀从西装的口袋里又拿出两根,问由良要不要。
由良皱了皱眉头:“你还挺有童心。”
“那必须,我可是最有童心的那个。”黑刀吃棒棒糖的样子很是享受。
“您的咖啡。”蒂丽斯把热咖啡倒进黑刀面前的瓷杯中。她的目光就一直死死地盯着黑刀的眼睛,那对用睫毛膏刷过的睫毛几乎都要扎进黑刀的眼睛里了。
热咖啡从杯中溢出,流到了黑刀的裤子上,“哦……”蒂丽斯连忙从裙摆的内衬里掏出手帕擦拭黑刀的裤子,“非常抱歉,我帮您擦干……”由良看不出这个女服务员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至少,黑刀看起来非常享受。
桌面和裤子上的咖啡清理完后,蒂丽斯偷偷在黑刀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明信片,又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随后便回到了柜台后面。
“很爽?”
“只要懂得享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得很爽。”黑刀拿起咖啡泯了一口,“你就是太死板,不会享受。”
“我享受得够多了。”
“哈,野兽派。”这会儿,蒂丽斯端着各种餐点来了,把整张桌子都摆得满满当当。黑刀拿出钱夹,取出几张大面额钞票放在桌上,“不用找。”他说。
蒂丽斯满脸春光地夸赞道:“这位先生这是走财运了?我看您特别风光。”
女服务员俯下身准备将钱拿起,黑刀制止了她,他又拿出一张钞票,对半折叠,塞进了女服务员的乳沟里,“这是你的奖励,宝贝。”他瞥了由良一眼,用着戏谑的表情吻了蒂丽斯一口。
待蒂丽斯恋恋不舍地离开后,由良说,“我不是来看你泡妞的。”
“你看,这就是不会享受,我相信她不介意同时服务两个好男人。”黑刀一边说,一边拿刀叉切起一份芝士派。
“我介意。”
“我可以把她让给你。”黑刀把芝士派塞进口中,非常享受地咀嚼起来。
由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谈委托的事。”他也拿起一张卷饼吃了起来。
“没情趣,放心,他们不会跑,就……”黑刀又泯了一口咖啡,“开车很快就到,但我们得在三公里外的地方下车,不然目标太明显了。”
“我希望你以后能早点谈正事。”
“所有的事都是正事,都是。”黑刀笑了笑,又拿起另一个盘子里的草莓蛋糕,整块塞进嘴里。
“调戏女人和坐在这儿大吃特吃不算正事。”由良拿起水杯正想喝,
“不不不,调戏女人能让我放松身心,享受这些餐点能让我保持活力。”黑刀拿起擦嘴巾擦去嘴角的奶油,“你瞧,这不都是正事?”
“油嘴滑舌。”由良白了对方一眼,转而对正靠在吧台边上嗅着黑刀塞给她的钞票的蒂丽斯说,“服务员,一杯咖啡。”
蒂丽斯远远地就话甩回去:“没了!”
“看来你女人缘不太好。”
“不需要。”但由良现在确实有些口渴,和黑刀交谈是他做过的最费口舌的事。
黑刀拿起一块卷饼,淋上蜂蜜,又抹上奶油,握着卷饼的中心把它卷成卷,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发出愉悦地轻哼,待到他咽下那口后,他问:“是不需要喝的还是不需要女人缘?”
“都不需要。”由良起身,走到蒂丽斯边上,拿出一张整钞拍在吧台上,“一瓶伏特加,不用找。”
对方看到那笔钱,立刻收起先前的不屑,露出一副谄媚的笑,“没想到您也这么大方,就是……这里不卖伏特加,倒是有店长酿的格瓦斯,您看这个可以吗……?”
“可以。”
“诶好那您回座上等着,我给……”没等蒂丽斯把话说完,由良就坐回了座位上。趁由良看不到她,蒂丽斯朝他啐了一口,便转去拿酒。
“还是这个好使吧。”黑刀笑着,朝由良做了个大拇指和食指摩擦的手势。
“吃你的早饭。”
…………
从如家汽车餐厅出来,由良的手里拿着一瓶褐色玻璃瓶装着的饮料,那是他刚刚买的格瓦斯。
黑刀刚结束和蒂丽斯的口头亲热,正在用纸巾擦去蹭在嘴边的口红。他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拿出女服务员塞给他的明信片,若无其事地撕碎后轻松地说,“美好的一天总算是开始了。”
由良靠在黑刀开过来的米黄色拉达的副驾侧门上。他看向城市的方向,繁华的高楼和脚下的尘土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眼前的公路上竖着一个指示牌,由良只看得到它的背面。指示牌表面的银漆已经部分脱落,露出铁锈,由良记得它的正面是这个汽车旅馆的广告牌——如家般舒适,向右三十米。
车子鸣叫两下,由良看到黑刀拿着车钥匙解开了门锁。坐进副驾驶座,由良只觉得自己像是进了矮人国的巨人,不佝偻着背缩着腿根本坐不下去。他调低座椅,把座椅向后拉,总算宽敞了不少。
车内有股霉味儿,还混着果木香水的味道。由良估计霉味儿是这个车原来的主人留下的,至于果木香水的主人,现在刚坐上正驾驶座。
黑刀拿着车钥匙,钥匙环上套了个大阪艺伎的扇子。启动汽车,这台拉达的引擎发出如同二战时的T-34坦克一样的轰鸣。剧烈的震动让由良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要被它给摇散,幸好自己并没有吃多少东西,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这些食物未消化干净的模样了。
“你为什么非挑这辆。”由良强忍着震动带来的不适问。
“也不是非得,就是我刚好需要,它刚好出现。”说完,黑刀一脚油门踩到底,尘土飞扬,车子颤颤巍巍地驶上了路。
现在已经快要早上十点。地面的温度逐渐上升,车内的气温变得闷热,由良正想打开车窗,却发现它还是手摇式的窗户。那枚手柄不羁地挂在车门上。由良把车窗摇下,车外的凉风灌入车内,带走霉味和香水味,换来了尘土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一起坐车是什么时候不?”黑刀问。
“来这个城市的时候。”
“你居然还记得?”黑刀的语气有些惊喜,“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不会把脑容量留给你’。”
“只是碰巧这段记忆里有你出现。”
“哈,当时我们谁也想不到能混成现在这样。”
“现在什么样?”由良抽出腰间的斧子,把酒瓶的瓶口砍掉,对着嘴喝起来。
“以前从来都不敢想的样。没有教官的鞭子,没有在伤口上泼冷水,没有在铁丝网下爬行,你懂我意思。”
“那倒是。”由良看着窗外回答。
“我现在很爽,从没有过的爽。”
“有个人跟我讲过一句话,说,一个人过得太好,就会被惩罚。”
“那是废物才会说的话,那些个叽叽歪歪抱怨自己不如意的,不都是没实力的弱者?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谁敢来找麻烦?”
“总会有的。”
黑刀瞥了一眼由良,问:“你信那人说的?”
“不信。但我知道我们两个都该死。”
“呵,哈哈哈哈哈!这我同意,想让你我死的人可太多了。要是能卖个杀人名额的门票估计我都能成富翁。”
“等你卖门票的时候我也去买一张。”由良喝完了口中的格瓦斯,把瓶子从车窗内抛了出去。
“那我可太期待了,黑刀。”黑刀说。
两人的话题中断了。
由良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枯木和碎石块随机地散布在地面上,和他生活过的训练营一样。那里四周都是金属围栏,围栏上设着高压电网,即便跑出去,也会被哨兵击毙,或是踩中地雷被炸碎。但在那里,由良过得很自在。尽管也会挨鞭子,被打骂,可他知道挨鞭子的理由,被骂的原因。不像他父亲母亲那样总是没由来的发火,把与他毫无关系的情绪撒到他的身上。
由良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其他孩子被拉到荒漠上忍受寒冷,一共有大概七八个同龄人,他们的衣服都被扒光,只留个内衣内裤。教官要求他们全都面朝下趴在地上,在零下十五度的情况下坚持一整个早上。凌晨六点的地面比冰还要冷得多,荒漠上的沙土被冻得像是尖刺,把由良的皮肤冻得发紫,又被磨破。冷风吹在背上,比被鞭子直接抽打还痛。低温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呼出的气凝结在嘴边,由良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冻死。
“喂,你要是冷,就尿出来。”
由良转过头去,一个小孩带着笑对他说。
“你要是冷,就尿!”那个小孩又重复了一遍。
由良照着做了,可以说,那是他这辈子里最温暖的一刻。边上的那个小孩咯咯笑着。当天,只有由良和那个小孩活着回了训练营。
“到了。”黑刀把车开到边上的荒野,藏在一个巨大的石块阴影下。由良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车里的晃动让他恶心,五脏六腑现在好像被拧成一团。
“来个乘客体验?”黑刀下车,锁上车,拿出一根棒棒糖放进嘴里问。
“比以前还烂。”由良皱着眉说。
“这可是拉达。”
“所以目标地点在哪里。”由良呼吸着荒野上的空气,不像城市里的那么凝重,也没有过多的排放废气,甚至有些清新的空气反倒让他不适。
“东南方三公里,我们徒步接近。”黑刀说。
由良望着东南方问:“有雷达?”
“该有的都有,人家可是顶配。”
“还挺有钱。”
“大阪的企业野狗在这儿设了个基地。”黑刀轻蔑地说。
“然后上面就派两个人来拆基地?”
“这不显得我们俩牛逼嘛。”黑刀打开车后备箱,拿出两个大号防弹手提箱。
“狗屎。”
“其实是不方便搞大规模行动,不然上头可能还挺想砸两枚导弹或者二八零过来。”黑刀把手提箱放到车前引擎盖上,打开锁扣,“装备一下,我们十一点整开始行动。”
由良走过去看手提箱的内容,这是他目前以来装备最齐全的一次行动。一件米黄色携行具、四颗破片手雷、一件万能钥匙、一件自动撬锁器、一件望远镜、两颗小型破门炸药、两颗塑胶炸药、一根肾上腺素治疗针、一根吗啡、一件止血钳、止血带、一件医疗绷带、一块迷彩布,还有一把配有四枚弹匣的突击步枪,由良检查弹匣,里面装的是穿甲弹,在一旁还有一把手枪,配有两枚弹匣。
“阵仗真大,但怎么都是些古董货。”由良脱下外套,把携行具套在身上。
“越新的装备越容易被查到源头,只有这些老枪才抓不到把柄。”黑刀也在穿携行具,他打扮得就像詹姆斯·邦德,“而且就算是两百年前的滑膛枪,只要打中脑袋,都是一枪的事。”
“多给装备不如多派点人。”由良把手雷挂在腰上。
“废物来得再多也没用。”黑刀把手枪收进枪套,“我们多久没这么正式过了?”
“正式什么?”
“穿得真跟那么回事一样。”
由良说:“还在训练营的时候。”
“都那么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好兄弟。”
“我没心情跟你叙旧。”
由良已经快装备好了。太阳现在逐渐爬上高空。据说,很早以前,这里的土地还是一片湿地。每到春天,这里就会被雨水淋成沼泽,沼泽里满是各种现在已经灭绝了的小生物和植物,人们还会来这里采浆果,把那些浆果带回去熬成酱来食用,奥斯特格勒在战前最著名的商品就是它的黑加仑果酱。但现在,接连不断的核爆烤干了这里的土地,让其化为成片的荒地。奥斯特格勒最著名的商品或许成了廉价的人命。
两人的装备都已经换好。由良看了眼手表,目前距离十一点还差三分钟。
“你真要穿着西装去执行任务?”
“没事,这衣服不贵。”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你居然还会关心我,这多不好意思。”黑刀拿起陶瓷防弹插板,插进胸前的背心插槽中,“这次委托的任务是炸毁对方基地,破坏科研设备。”
“就没了?”
“很有可能遭遇差不多水平的特工。”
由良轻哼一声,脸上显露出不易察觉的残忍喜悦。
黑刀把他的表情收在眼中,“开始行动,我还指着晚上去河边餐厅吃牛排。”
行动于十一点整正式开始。由良与黑刀徒步行进至距离目标地点五百米的岩石遮挡物处。黑刀从岩石形成的阴影后探出头,拿着用迷彩纱网遮盖住的望远镜进行观察。
“屋顶上两名武装人员,配有轻武器。一把大口径反器材步枪,一把架设式重机枪。”
“防护白做了。”
两人的装备最多只能在远距离防护突击步枪的部分火力。而反器材步枪和重机枪,只要那颗点五零口径的子弹擦到他们身上,足以穿透轻型装甲车的侵彻力就会让他们东一块西一块。
“可以从外部扶梯到屋顶,然后再从屋顶的排风系统潜入。目测他们的定期换班时间是半小时。”黑刀说。
“潜入后怎么撤离?”
“运气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再溜出来,开着那辆拉达高高兴兴回去;运气不好……这种位置的基地肯定会有载具进行运输。”
“真完美。”
“即兴发挥不是我们的长项嘛?”
“……是。”
由良和黑刀将荒地迷彩布披在身上,匍匐着朝工厂行进。在这种极其开阔的地形下,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手段了。被正午太阳直射的干涸地面就如同烧红的铁板一样散发着热气,炙烤着由良的身体。这让他回想起自己训练穿越火力网时的匍匐前进了,那时候用的都是实弹,只要有谁敢把头抬高,下一秒就会被重机枪打碎。
“是不是有点怀念?”在一旁同样和他匍匐前进的黑刀问。
“有点,但不多。”
“哈,毕竟当时可没这么暖和,而且也没尸体的臭味不是?”
从干涸皲裂的土地上散发出来的只有尘土的气味。在这地方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在耳边响起的只有自己的装备与地面摩擦时的声响,还有迷彩布在地面上拖动时的沙沙声。
“我还以为训练营里学的那些玩意这辈子都用不上。”黑刀说。
“毕竟我们这种人一辈子挺短的。”
“噢我可是想长生不老的”
“把你灌进水泥里就能永葆青春。”由良恶狠狠地说。
“不行啊,膨胀的气体可是会把水泥撑裂的。”
“你还挺懂。”
“实践出真知。最好的办法可能还是低温冷冻。当然,我说的长生不老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老。”黑刀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西装蹭上了尘土。
“真有理想,我不需要。”
“毕竟你是个现实派,我可是有着远大理想的……”
“下三滥。”由良接过他的话。
“没错,下三滥。现在下三滥们就要去做一些符合下三滥身份的事了。”
经过长距离的匍匐,他们已经抵达外部楼梯。两人摘下迷彩布,汗水已经开始从他们身上渗出。
“该庆幸这群人为了伪装没有装什么像样的围栏。”黑刀衣服的里侧口袋拿出手帕擦去额头的汗。
“怕你的衣服被勾破?”由良单膝跪在地上据枪观察周围。
“没错,我就是这么精致。”黑刀拍打由良的肩,示意准备上楼梯。
鞋底在布满锈斑的台阶上发出吱呀声响,金属受力弯曲。黑刀和由良压低了身子与力量,尽量把声音控制到最低。整个楼梯大约有十米高,直直通往顶楼,没有任何连接大楼内部的入口,至少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会撞上哪个幸运儿出来抽烟放松了。
两人即将到达顶楼,黑刀从楼梯探出头观察情况。
“等他们换班。”黑刀说。
由良看向楼梯外的景象。人们以前说高度不同了,看到的事物景象也会发生变化。但至少现在在由良的眼里,从十米高的楼梯朝着荒漠看和从汽车餐厅朝着荒漠看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能够看到更多的废土。不远处就是第十三号高速公路,只有非常稀少的车辆驶过。从这个位置看,那些车就跟豆子一样大,可能还要小点。
你见过海吗。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由良的脑海中。他当然没见过海,这辈子也不一定有机会。但在这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可能见到了。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黄土,在其上翻腾着热浪,或许这也是一种海。但他又想,这应该不是海,至少不是夜鹰所说的那种。她想见的海,大概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成了历史书中的一部分。
“他们换班了。我解决狙击手,你解决机枪手,不要用枪。”
“好。”由良眼前的海消失了,变回了充满铁锈的栏杆。
他们走上屋顶,压低姿态。由良摸出斧子,慢慢贴近机枪手。对方正悠闲地观察着建筑外的荒地,现在,他需要为自己的上一班卫兵的失职付出代价。由良举起斧头,利落地将他的头劈成了两半。
“看来只要不是那个材料,它还是很好用。”
对方的脑袋现在就像舞厅里那些装满亮片的彩球一样变成了两半,鲜红与粉红色的“亮片”正不断从断口中流出。由良的斧子上甚至都没有沾到任何的血迹。
黑刀也已经处理完另一名目标。“我们得走通风系统。天台门需要活体生物认证。”黑刀调整手表上的时间,“距离下次换班还有二十九分钟。”
由良也将自己的手表设置成了二十九分钟的倒计时。
“开工。”
由良用斧子卸下通风口的滤网,大型建筑的通风管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黑刀率先进入,由良跟在他身后从通风管滑入建筑内部。
他们还不知道建筑的内部构造,不得不进行搜索和定位。两人正以前后匍匐的方式在管道内前进。由良十分不愿抬头,他抬头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黑刀的屁股。
“别动。”黑刀说,“哈,在管道里放动作传感器,小聪明挺多,可惜还是太直白了。”
黑刀伸出自己的手,从袖口中放出几乎细不可见的分子线。它就像触须一样不断延伸,进入进动作传感器的内部。过了几秒后,闪烁着微弱绿光的动作传感器就停止了运作。
“怎么样,这东西还挺好使吧。”黑刀继续向前匍匐。
由良没好气地说:“跟你很配。”
他们找到一间空房,跳了下去。这里三面摆满储物柜,中间放着长凳,看起来是个休息室。两人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些建筑内部的信息,这时,门把手传来转动的声音。两人立即贴在门边,在门被推开,那人走进的一瞬间,黑刀便擒住了他,由良将门关上反锁。
“别激动,宝贝。”黑刀捂着对方的嘴说,“我想问你点事。好好回答就不会有事。”
穿着白大褂的人惊恐地点了点头,黑刀满意地放开了手。
“这栋楼的结构还有人员分布,请说一下。”
…………
“你灭口的速度可真快。”由良已经打开了休息室的门,正在检查门外走廊的情况。
“毕竟他已经没价值了不是?”
“也是。”
“只要在研究室和武器库里安上塑胶炸药,引爆后的连锁反应足够彻底摧毁内部设施了。”黑刀把分子线收回袖口,刚刚被审问的那个人已经脑袋分家。
由良整理起现在的情况:“武装人员十四人,离岗位交替还有二十分钟。”
“速度与激情啊。”
“那就少废话快干活。”
由良拉开门,走到走廊上。现在他们正在建筑物内的二楼。整个建筑的结构非常简单,一个巨大且空旷的开放式空地,被塑料布切分成数个四边形的生产车间,以及在高处墙壁上搭建出的一条狭窄的容纳了绝大部分生活设施以及硬件设备的区域。其中武器库就在这片区域内。两个区域之间的移动只能通过一处楼梯。
“你去武器库装炸药,我去控制监控室,然后在楼梯汇合。”
两人朝着不同方向前进。走廊上空无一人,通过刚刚了解到的情报,大部分的人力都集中在车间区域。由良来到武器库门前,看到那厚重的防爆门以及门板上的电子锁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拿出斧子,用手在电子锁边上的墙壁内轻轻叩击,随后挥动斧子,狠狠地劈了进去。斧子轻易地砸进了复合夹板的空心区域,从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淡淡的青烟,电子锁自动解锁了。
“给门装那么高级的锁有什么用。”由良鄙夷地说。
由良走进武器库,从携行具上取下塑胶炸药。武器库内堆放满了各种轻武器以及弹药,在架子边上还放着两枚单兵防空导弹和反坦克火箭弹,正是绝佳的爆炸物。塑胶炸药被安放在弹药箱边上。由良检查时间,将塑胶炸药的倒计时设置成了十七分钟。走出武器库,刚好遇见黑刀,只见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米黄色的衣服被染得鲜红。
“你这样还进得去餐厅吗?”由良问。
“放心,他们不会拒绝我。”黑刀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吃了人。
“你的线会弄出那么大出血量?”
黑刀笑着擦掉脸上的血迹说:“有时候我也喜欢刺激点的手段。”
两人走到楼梯处向下观察,果然大部分的人员都集中在一楼的区域内。由良扫了一眼一楼的情况,这里有十名武装人员,他们分散在一楼各处巡逻监视,以突击步枪与冲锋枪火力为主;还有二十一名非武装人员,他们主要集中在被透明布分隔开的各个工作台前干活。放在工作台上被那些穿着白大褂的非武装人员研究的,正是由良先前那次委托中遭遇的不明武装人员穿的防护背心。在其他的台子上,甚至还摆放着不少由良没有见过的的突击步枪和特殊的编程子弹。由良知道自己的上头也在研制类似的武器,号称就算是给傻子用,只要会扣扳机就能自动瞄准杀人的数字化轻武器,每颗子弹都带有微型计算机进行制导,就连枪本身也搭载了火控系统。不过,由良不喜欢这种武器,他也是那种有着所谓的老一代的底线的人,这种武器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能力。至于黑刀,他大概会欣然拿起这些武器。
这种环境下,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能潜入安装炸药的可能,最好的办法只有突袭并摧毁。
“开火瞬间我能解决四个。”由良架起手中突击步枪,透过瞄准镜,准心落在其中一个武装人员的头部。
“我能搞定三个。”黑刀拿出一根棒棒糖放进口中。
“开火即信号。”由良放慢呼吸,让手中的枪不再晃动。沉静下的思绪在一瞬间回溯到了从前。他眼中的目标不再是这些武装人员,而是在训练营里,和自己一样大的青年,或者说小孩。由良扣下了扳机。
子弹精准地命中并穿透了对方的头颅,紧接着,由良又连续开火,在其他人还未来得及找到掩体时又击毙了两个人。而第四个人,由良命中了胸腔,对方挣扎着移动了几步后,因为肺部被积血填满而死去。
同时,黑刀也开枪击毙了三个目标。两人在开火的同时向一楼移动。那些没有持枪的非武装人员在听到枪响后立刻四散而逃。还有三个有行动能力武装人员立刻寻找掩体还击,由良与黑刀分别靠在两处承重柱后,混凝土有效地挡住那些子弹。他们不愧也是职业佣兵,三个人利用交替射击与点射有效压制住了两人。
“他们的训练还挺到位啊!”黑刀在由良左侧的掩体后开玩笑似的大喊。话音刚落,两人就听到对方发射出榴弹的声音,那物体划过半空,在黑刀边上炸开。空爆榴弹直接将黑刀吹飞出去,由良也受到了冲击波的波及,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震碎了一样,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
看到黑刀与由良的防线已经被瓦解,三人持枪慢慢向两人推进。由良靠在墙上,摸出斧头,强忍着浑身的疼痛朝着其中一个人甩出斧子,斧子直接将对方的头劈成两半。剩下两人见由良依然还有还击能力,便再一次装填榴弹发射器。
“把我晾一边可不好啊。”浑身是伤的黑刀出现在对方中间,勒断了二人的脖子。
“……他们怎么没把你给炸死……”由良慢慢地从掩体中走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可能被震碎了。
“不满意?”黑刀的状况比由良还要糟糕,他的西服被炸破了不少洞,“不喜欢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
“滚。”由良检查了一下尸体,确认他们都已经死亡,“都是些东亚面孔。”
黑刀讽刺道:“自己正准备和东京的开战了还想着过来凑热闹,可真有闲心。”
由良在工作台上装好塑胶炸药。工作台上放着那些防护背心,边上放着不少化学药剂与检测仪器。在一侧还躺着那个被由良的斧子把脑袋劈成两半的人,切面光滑平整,甚至能看到牙齿被整齐地对半劈开;颅腔内的大脑因为破损而像个草莓熔岩蛋糕一样流出内里。由良收回斧子,甩去斧子上的血迹与器官碎块。他发现斧面在刚刚的战斗中受损了。原本光滑的表面上出现了数个凹痕与划痕,看起来是刚刚的空爆榴弹的碎片所留下的。
手表上的时间还剩下三分十五秒,“走了。”由良决定今天回去一定要洗个澡然后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两人光明正大地走出厂房,原本停在门口的许多车辆都已经被先前那些逃窜的人给开走了。
“诶,这帮人跑得比我还快,本来还想顺一辆好车……”厂房外的停车场只剩下那些体积较大的运送货车。
黑刀选了一辆皮卡。可能是这些人从未想到有被偷车的可能性,车窗都没有关上。黑刀操控他的分子线从车窗里伸进去,启动汽车引擎,再摇下车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就像个惯犯。
“那辆拉达呢?不还了?”由良问。
“车主不会介意的。”黑刀拿出起爆器,“谁来?”
由良懒得和他争,“你。”他拉开车门,径直坐上副驾。车内贴满了艺伎和战舰的照片。总有些无聊的人喜欢怀念那些看起来风光的年代,过去就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吗?由良嗤之以鼻地想着。
“一点仪式感都没。”黑刀斜着身子靠在车门上,按下起爆器上的红色按钮。
按了一下,厂房内部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反应。由良靠坐在副驾驶座上,百无聊赖。
“哎呀,这小东西还有点脾气。”黑刀又按了一下。机械弹簧被按动发出声响,意味着装置已经击发,可是安放的塑胶炸药依然没有爆炸。
“……呵,说不定里面还有哪个淘气鬼在偷偷吃我们的炸药。”黑刀说着,就朝着厂房的方向走去。刚一走近,就从里面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声响怔住了黑刀,他站在那里看着厂房。爆炸接连不断,愈演愈烈,玻璃被震碎散落一地,火舌从破口内喷出,紧接着,是巨大的火球从厂房内部绽放升起。强烈的冲击波直接将黑刀吹倒在地,他大声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会挑时候!!你看啊,好大的烟花!”
由良坐在车里,冲击波吹得车身也跟着晃动。他看着火球向高空升起,渐渐转变成一朵蘑菇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爆炸。那橘红色的巨大火光有着迷人的魅力,但它也如同世上其他那些美丽的事物一样,在绽放的下一刻便开始凋零。蘑菇云不断蜷缩,高温加热后的烟尘逐渐冷却开始变黑,变得丑陋。
下一刻,被爆炸抛向半空中的各种碎片如雨点般落下。它们如同子弹一样打向地面,车玻璃上不断发出声响。一根尖锐的断裂的钢管戳穿了车顶棚,距离由良的脑袋只差了三厘米。在车外的黑刀更不妙,他连滚带爬地上了车,立刻发动皮卡,踩下离合,拉起挡位,发动机开始轰鸣,整个皮卡都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翻滚一样震动,比那辆拉达还要剧烈。
“跑咯!”他踩下油门,轮胎飞速转动,砂石与轮胎的摩擦发出巨响,扬起地上的沙尘。车辆迅速地疾驰在十三号公路上。
开出一小段距离,情况总算是放松了下来,黑刀又开始扯起下流的话题,“呼,可真惊险。我裤子都快湿了。”
“别让我闻到。”由良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尿了,”黑刀凑到由良副驾驶跟前,看向贴在车框上的艺伎的照片,“还是看到美女就忍不住了?”
“……开车看路。”
黑刀又缩了回去,“不过,我还是喜欢奔放一点的。日本女人是不错,就是我不喜欢这种衣服,我更喜欢……你懂的,那种穿着看着很庄严,但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这种,太媚了。”
“……恶趣味真多。”
“这叫有品味。你不也有点自己的小爱好?”
这辆皮卡的震动比起刚刚的爆炸有过之而无不及。由良感觉自己的背像是在被一个故障的按摩机不断殴打。
“我以后拒绝坐你挑的车。”
由良有些疲惫。车内飘着一股烟尘味,还混着油脂、酒精的气味,配上前车主人用的劣质古龙水的气味,更难闻了。皮卡的悬挂就像是弹簧一样在布满石块的路上跳动,让由良坐也坐不安宁。他打开窗户透气,窗外的尘土又灌入进车厢,呛得他又不得不关上窗户。
“唉……”由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无奈的气息只能让着密闭空间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
“往好处想想,我们现在可是在互相吸对方吐出来的气体。”黑刀非常合适宜地给出了让由良怎么样都要打开窗户的理由。
由良沉默着又打开了窗户,脸朝向车窗外,左手对着黑刀竖了个中指。窗外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荒地。由良试着想象了一下这里曾经的模样,绿草、沼泽、数不尽的浆果树丛与那些藏在树丛之中的小动物。他也许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来这里野餐,找上一处干净平整的草地,铺上用细麻布做的野餐布,带上点干火腿、香肠、切片白面包、酸奶油;妹妹就和最小的弟弟一起去采浆果,沼泽的泥浆可能会把他们全身都染得黑黢黢,带着泥土的气味儿,手里提着装满蓝莓、草莓的木篮子,脸上挂着因弄脏新衣服却又收获了果子的又失落又开心的滑稽的笑脸;稍微大点的弟弟们,由良或许会亲自带上一条猎狗,拿着猎枪,耐心地教他们如何打猎,如何追踪猎物的足迹,如何从树丛的疏密来推测哪里是小兔子的窝,或许他们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才找到猎物还一枪未中,或许他们会满载而归,但不管如何,那张正方形的野餐布上都有人在等着他们。
这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美好,直到他的父亲叼着雪茄一把将整个野餐布全部掀翻。皮卡猛地朝左侧打转,巨大的惯性几乎把由良从车窗里抛了出去,他死死抓着车窗框,半个探出去的身子看到身后正有一辆极速向他们接近的车辆,副驾驶的位置正有一个人探出身子,他的手里扛着火箭筒。
“你的睡眠质量可真不错,不来点爆炸都叫不醒你。”黑刀一边操控方向盘一边说。他又猛地朝右打方向盘,惯性再次把由良扔回进车内。下一秒,爆炸在他们刚刚的位置出现。
“我开车,表演就让给你了。”
“哪里来的追兵。”由良拿出突击步枪。从车窗探出身子还击。
“可能是那伙人基地里负责在外围巡逻的被爆炸引来了。”黑刀又一次猛打方向盘,由良几乎整个人都要被甩出窗外。
“你开稳点!”
“我还不急着跟火箭弹亲密接触!”
由良干脆打开整个车门,双手抓着车顶,荡到了皮卡后侧的货架上。他举起枪,对着正在装填火箭弹的人射击,但高速移动中,子弹几乎无法命中对方。由良又试着射击车窗,防弹玻璃弹开了子弹,就连轮胎也是实心的。
怎么刚刚不坐他们那辆车走,由良心想。
现在的局面彻底变成了单方面的挨打。由良手里的突击步枪根本无法击穿对方的装甲和玻璃,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开火压制对面那扛着火箭筒探出身的追兵。对方也清楚由良的武器火力不够,故意保持在突击步枪难以有效命中的距离。
又是一枚火箭弹在身旁炸开,冲击波与机动回避的惯性差点把由良从货架上甩出去。由良重重地撞在侧面挡板上,以至于让挡板都产生变形。车子的抖动变得愈发剧烈,由良推测大概率是爆炸影响到了悬挂。要是车子再接下几次,很快这车就会彻底解体。
由良想起了上一次被对方紧紧咬住尾巴的情形。他一脚踢碎皮卡车厢的后车窗,对着黑刀大喊,“放慢速度!拉近距离!”
“你这么急着跟火箭弹亲热吗!”黑刀喊道,但他依然执行了由良给出的指令,他踩下刹车,降低档位。两个车子的距离被逐渐拉近。由良站起身,拿着突击步枪对着对方开枪干扰,不让副驾驶上的人探出身子,直到弹匣中的子弹被清空,发出空仓射击的声响。由良朝着对方甩出手里的武器,同时,一并朝着对方跃起。枪械短暂地干扰了对方的视线,让对方无法做出反应,这一点点的空档为由良创造了机会。他手持斧子准确地落在对方的车前盖上,斧子径直砸穿对方的防弹玻璃。他抽出斧子,防弹玻璃上留下一道破口。
“你们的龟壳没用了。”由良狰狞地说。他举起斧子不断劈砍玻璃,想要直接将防弹玻璃劈开。驾驶员开始猛烈地左右打方向盘,试图将由良甩下去,但由良的斧子牢牢地卡在玻璃上,只要他抓着斧子,怎么摆动车辆也无济于事。见到里面两名追兵的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由良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一斧子一斧子地劈着,宛如怪物。
副驾驶上的追兵慌张地拉开车门,一手抓着车子边缘,一手举着手枪,想要直接射死由良。但破绽如此之大的举动显然没有半点效果,由良立刻朝着副驾驶的位置移动并预判出对方第一发子弹的枪线,侧身闪过了射击。他没有给对方开第二枪的机会。由良已经贴近那个追兵,一斧子劈断了他拿着枪的右手,又一斧子削去了他的脑袋。
没了头的尸体径直地摔到车外。由良很清楚驾驶员此刻一定会再次猛打方向盘。于是,他把斧子凿进车顶,抓着斧柄,借着车子急转弯时的力荡进副驾驶的位置。
由良冷淡地对着驾驶座上的那个人说,“你好,永别。”
对方还在慌乱地掏出手枪想要开枪,由良已经挥动斧子,连带着他的脖子与驾驶座的靠背一同切断了。由良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把尸体推出车外,鲜血浸湿了整个驾驶座。由良也顾不上环境,他抓住方向盘,踩住刹车,试图让失控的车停下。然而汽车轮胎已经抱死,刹车失效。同时因为不断地猛打方向盘,车身的离心力已经超出自重所能调整的阈值,整个车倾倒过来,不断翻滚。由良在车厢内就像个破布一样被甩来甩去,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绑上安全带。他只好紧紧地握着斧子,不然那锋利无比的斧子随便几下就会把由良也像那两个追兵一样切成肉块。幸好那些钢化玻璃碎片的钝化边缘无法割伤他,不然他现在已经被碎片划成碎布。
最终,汽车翻倒在路边的荒地上。整个车都已经彻底报废。由良挣扎着从里面爬了出来,浑身下身都像是被人殴打了一顿,感觉所有的骨头都裂开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鲜血。飞溅出的血液浸透在尘土地上,渗入地面。雨水曾经灌溉大地养育草原,而现在,只有靠鲜血才能浇灌这片荒地。
黑刀开着那辆几乎报废的皮卡缓缓驶来。他停下车,身子从车窗探出来,见到由良的身上满是鲜血。
“哇哦,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太他妈性感了。”他打趣道。
“少废话……”由良疲惫极了。他拖着浑身剧痛的身子,拉开车门,靠在副驾驶座上便不再说话。血液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未干的血迹擦在座椅上。
黑刀贪婪地打量着由良的模样,说:“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得好好洗个澡才能去吃晚餐。”
“赶紧回去。”
落日正将最后的余温洒在车厢内。由良把自己的身体埋进驾驶座里,睡着了。
黑刀摇醒了由良。说是摇醒,倒更像是被骚扰醒的。由良隐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人在极近的距离观察自己,他睁开眼,就看到黑刀的那对几乎是纯黑色的双眼。
黑刀露出一个笑容,“你醒的也太快了。”随后坐回了驾驶座。由良注意到黑刀刚刚整个人都在副驾驶座上,也就是自己身上。
“睡觉也不能放松。”
“哈,说得对,不然就会被教官用铁棍捅屁股。”黑刀丝毫没有在意由良的这番话是在埋怨黑刀的骚扰。
“下车,该犒劳一下嘞。”黑刀拉开车门下车。
由良活动着僵硬的身体,先前战斗的疲劳还未完全消去,所有地方都在隐隐作痛。身上的那些血迹已经凝固,牢牢地黏在身上。他也推开摇摇欲坠的车门,下了车。由良稍微抖了抖身体,少量的尘土和钢化玻璃碎片就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他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市中心,四周的环境又变回了那熟悉的黑夜与人造灯光。对于由良而言,有一种动物终于归巢了一样的安心感。
“你这样子,得先给你打扮打扮。”黑刀走到由良身边拍着他的背说,“来。”
他们的车停在一家会所的门口。这里包含住宿、餐饮、娱乐,是一体化的吞金巨兽。黑刀带着由良踩上台阶,电子屏做的地板甚至会感应到人的步伐,做出数字化的水波效果。门口的接待见到二人便迎上前去。
“请问两位是有预订吗?”他毕恭毕敬地问。
“没错,留名布莱克先生。”黑刀说。
接待拿出平板查看今晚的预定名单,“布莱克先生,两位,请进。”
“我想先带我的好朋友去整理整理,再换身衣服。”黑刀朝着接待眨了个眼睛。
接待迅速地扫了一眼由良,说道:“没问题,我会让人带二位先去洗漱,然后给这位先生换一身合适的衣服。”
黑刀和由良走进大堂,便被前台叫来的服务员带进了楼内。整个建筑内部大量使用电子屏,与纯白色的简约风装修。由良这个浑身布满血污和伤痕的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种地方从不在乎客人的装扮如何,只要钱到位,没人问出身。”黑刀转过头对着由良说。
“我也不在乎。”
“不过嘛,你现在这样确实需要打扮打扮,至少不能把血腥味带到餐桌上,会坏了胃口的。当然,带到床上不错。”
由良不想理他。扭过头去看着走廊过道上那些抽象派电子画,边上还摆着修剪过的塑料假盆栽。
服务员将两人带到了盥洗室。由良拿出斧子,示意服务员别碰它。接着,他将身上沾满血污的外套脱下,脱下被汗渍浸透过的衬衫,由良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满是淤青;裤子上那些干涸的血迹与皮肤粘连在一起,褪下裤子时,血痂被扯下弄得他生疼。由良把衣物全都丢进一旁的箩筐,黑刀则是把衣服放进储物柜。
“等您用餐结束,会把清洗好的衣服放在前台,您离开时取走即可。在您洗澡时,会把更换的衣服放在长椅上。”说完,服务员便抱着装着由良的衣服的箩筐离开了。
赤裸全身的黑刀对着赤裸着身体的由良说:“这时候我们是不是该用那句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坦诚相见?”
由良厌恶地走进了单人浴室。
浴室的四壁都没有水龙头。在正前方有一扇防水的控制面板。由良点下沐浴,调整水温与水量,在浴室内的四个角落与正上方的隐蔽式出水口开始喷出四十五摄氏度的热水。水温有些高,水汽腾地升起,填充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热水打在皮肤上,高温融开了凝结的血痂,化为血水流进地上的排水口。过热的水把他的皮肤烫得发红,但对由良来说,这样刚刚好。他的皮肤已经因为那些伤痕使得皮肤组织不断地修复而变厚,普通的温度已经没有任何刺激性。
简单地打湿身体后,由良又点下香波的按钮。四面的喷水被调小,从他视线内右前方的墙壁内伸出一个支架,里面装着洗发护发和沐浴的三合一沐浴液。他把手伸到机器下方,红外自动感应开始运作,沐浴液被挤到他的手心。沐浴液在他的头发上晕开,起泡。那些隐藏在头发之中的血水将沐浴液的泡沫染成淡红色。他又挤了些开始擦拭身体。他一边擦拭身体,让沐浴液起泡,一边检查自己身体的受伤情况。
左胸有一处淤青、背部右肩胛骨附近有擦破伤、左手小臂有细微的骨裂、双腿膝盖全部破皮,脸上的擦伤痕更是多到数不清。都是些小伤,由良想。这些伤还远没有他童年时受到的那些伤害来得重。
由良轻轻把手放在左胸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有一处很小的圆形伤疤。是一处烧伤疤。那是他父亲把他卖给别人玩时,陌生人用雪茄在他的身上留下的。伤口处现在已经彻底愈合,新生的皮比原皮更白更厚,微微凹陷。虽然伤口早已不再疼痛,但每当由良碰到这里时,那雪茄的温度仿佛又一次真实地出现,传来钻心的剧痛。这样类似的伤还有很多,他身体上的伤痕多得能开一个法医展览馆。
泡沫布满全身,又被热水冲走。水汽的氤氲让由良有些窒息。他关掉淋浴,浴室中只剩下水汽。空气中的血腥味和尘土的味道都被洗去,只留下沐浴液的香精味。
推开浴室的门,黑刀已经更好衣。他换了身纯白色的晚礼服,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一张鲜红色的方巾,衣襟和双肩都特地做了硬边与垫肩。
“你总算出来了。”黑刀正往自己身上喷香水,枯木味的,“你的衣服送过来了,就在那儿,我觉得很适合。”
由良看了眼放在长椅上的被塑封的衣服,粉色的。“不。”由良毫不犹豫地说。
“那你可就只能光着身子吃晚饭了,当然,我不介意。”黑刀咧开嘴笑着。
由良恶狠狠地看了黑刀一眼,极不情愿地拆开那套衣服的包装。一整套西服全都是粉色,只有内衬背心是白色。这套衣服很合身,也很舒适,真羊毛制成,保暖又柔软,比自己经常穿的那套衣服轻便得多。可就算如此,由良也无比难受。轻便和舒适反而成了副作用,要说的话,就像是经常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无法适应安逸的环境一样,令人不自在。更何况,这套衣服的颜色也令由良绝望。他真希望能继续穿着那套满是血污的衣服。
“啊——果然很合身。衣服裤子上的条纹都是最新款,肯定能迷倒一群人。”黑刀满意地打量着由良,“看来我没搞错你的身材数据。”
“你怎么知道。”
“毕竟我一直盯着你,比如你刚刚洗澡的时候……”黑刀注意到由良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随即住了口,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要喷点香水吗?”黑刀问。
“不要。”
餐厅的环境高档无比,简约的深色系装修,用几何图形作为房间内部的主题,每一个棱角都能透露出这家店主人对美学的追求。
可由良的注意力现在全都在自己的脚上。仔细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穿皮鞋。鳄鱼皮制成的皮鞋上带着独有的纹路,漆成黑色的表面犹如蛇鳞一般。鞋子本身极其昂贵,也很轻,但由良也一样穿不惯。甚至还有些磨脚,他的脚后跟现在已经被磨起了血泡。更恶劣的是黑刀还说一定得穿上男士的尼龙丝袜才行。丝织物与鞋垫就像两个阻力极低物体,由良每走一步,他的脚掌就会在鞋子里向前顶一下。至少现在已经坐在餐桌前,不再需要走动了。一旁的黑刀也穿着同样的装扮,但显得格外轻松。
“你还挺习惯。”由良忍不住说道。
“那肯定,你多穿穿也会习惯。说不定你还会爱上这种感觉。”
由良现在想的只有尽快换回原来的衣服。
见到二人已经落座,服务员过来摆上了餐具与餐巾,并端着玻璃水瓶往两人的酒杯中倒入矿泉水。
“这是战前未受过任何污染的矿泉水,两位请慢用。”服务员在介绍完后就退到一旁。
“战前?的矿泉水?”由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黑刀很自然地握住酒杯,转动酒杯,让酒杯中透明无色的矿泉水在杯中旋转,形成小小的漩涡。“你不知道吗?因为那些人互相拿着核武器丢来丢去,滤水厂也不想花大成本把里面的污染全部除尽,现在我们喝的水里都有点极其微量的放射元素,虽然构不成任何实际危害。”
“那这和一般的水什么区别?”
“不知道,可能这一杯的价格够你喝自来水喝到撑死就是区别?”黑刀说完就一口喝尽了杯中的水。
由良沉默地喝了一口,没有任何区别。他撇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客人,各个都着装华丽,西装革履、长裙礼服。可能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感到不自在。
“迷你包配油浸橄榄与烟熏三文鱼佐以青草酱。两位请慢用。”服务员报了一串名词,然后端上来两个半径八厘米的盘子,一人面前一份。盘子的正中间放着两块仅仅比手指粗一点的小面包,上面撒着一些切成极细小的三文鱼丁,再在上面放着两片切片的橄榄。
“尝尝,这家店味道不错的。”黑刀已经拿起一块,直接整个塞进嘴里了。
由良拿起迷你面包,表面稍微有烤过的痕迹,但已经变冷。他也照着黑刀的方式整个吞下,面包很酥脆,带着一点黄油与盐分的香;三文鱼丁也带着脂肪的香气;腌制橄榄独特的酸咸味让由良很不适应,但配合其他两种食物后,刺激性的味道也被缓和下来。这道菜洗去了由良刚刚因为那杯矿泉水对这家店产生的偏见。
“看你表情就知道很满意。”
由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确实很满意。另一块面包很快也被由良吞入肚中。服务员过来收走了两人的空盘,同时端上了新的菜品。
“里昂温泉蛋色拉配秘制水果油醋汁。”边上的另一个服务员换下了由良和黑刀的酒杯,重新端上新的倒有葡萄酒的酒杯,“这是二零二四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日照谷的干红。两位请慢用。”
服务员就像机器人一样执行着流程,极其精准。以往,由良都只在那些更为粗犷的餐厅吃饭,服务员就像是抽签一样难以捉摸;要么就是自己在家做,这个连服务员都不需要。
“这家餐厅有一点不好,没有菜单,所有的菜都是凭感觉决定,也不能说不好,但这种被人摆布的感觉嘛……见仁见智了。”
“吃个饭而已。”由良不以为然,他拿着叉子叉起色拉里的小番茄,放进口中。
黑刀把温泉蛋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你就不懂了,态度体现在方方面面,任何事都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态和思想。”
“那你又从我吃饭的样子看出什么了?”
“嗯……”黑刀嚼着蛋,一只手肘撑在桌上,眯着眼盯着由良,“你有些不耐烦,虽然对菜品很满意,但不喜欢这种环境。”
“这都是写在脸上的。”
“不不不,这反映出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看,我就不在乎这种环境。”
“你想我说什么?你真棒?”由良咬着牙说。
“哈哈,还能被你夸奖,可真是最幸福的一天。”
“……”由良喝了一口葡萄酒。
黑刀看着由良那愈发不耐烦的样子,便招呼服务员,“后面的菜麻烦一起上吧,这位先生不喜欢按顺序来。”
服务员俯下身听完黑刀的要求,用着恭敬地语气说,“没问题,先生。那么我会让后厨开始准备客人的菜。”
“你看,现在这些人所谓的礼仪规矩也不过是个摆设,要知道在几十年以前,如果我这样要求,大概率是会直接被丢出去的。说到底,现在只要能拿出钱,人们才不会在乎其他的。”
“不如早点这样,装模作样真麻烦。”
“那也不行,毕竟……喏,礼仪规矩这种东西就像你我身上的西装,虽然西装之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了衣服这层遮羞布,可没人想看着对方的某些部位在大街上甩来甩去不是?至少你应该不想看到我的。”
“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认同你的观点。”
黑刀露出了胜利般的狡黠的笑,他把酒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由良无言地吃着眼前的沙拉,他在思考黑刀刚刚的话。或许人们确实需要点什么东西来伪装自己,把自己的真面目藏起来,甚至其实就连自己现在忍着不适,把自己塞进了这身难受的衣服里,坐在高雅得反胃的餐厅里,也是一种伪装。但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方式就让他感到绝望,一种没由来的窒息感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根细线勒住他的四肢与脖子。
“但又不得不说,或许我们这些动物正是一直披着人皮生活,有些时候才会在潜意识的最深处里期望能以最原始的方式和对方坦诚相见。”黑刀重新打开了话题。
“是吗。”
“比如你,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坦诚的人,所以你才这么有吸引力。你会像个羔羊一样诱惑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
黑刀的话让由良有些膈应,他不太喜欢“羔羊”这个比喻。
“羔羊?”由良强调了这两个字。
“羔羊很美味,像你一样。”
这会儿,服务员将剩下的菜一并端上。奶油南瓜浓汤、煎金枪鱼肉排配酸芒果酱、三分熟鹿排配红酒萨芭雍、马卡龙等等全都摆在桌上,尽管已经特意更换成较小的冷盘,但桌子上的空间还是不得不让菜品叠在一起。由良看着桌上那精致的菜肴与简陋的堆叠,又注意到其他的客人那带着戏谑和轻蔑的目光。
黑刀两指掐起一块咖啡色的马卡龙,“甜品是个好东西,全是碳水化合物,最适合像我这种经常动脑的人。”
“你还会动脑?”
“动不动脑和我有多聪明是两码事不是?”黑刀将马卡龙塞到口中,“啊——甜得发齁,就是要这种感觉。”
“先生,您需要红茶吗?”一旁的服务员听到黑刀的话,立刻上前问。
“不用,我喜欢这个味道。”
“好的,先生。”
由良拿起刀叉,眼前的这份鹿排浸泡在用红酒熬制的特制酱汁里,就像是一团生肉被放在了血水之中。他用极其粗犷的方式切开鹿排。鹿肉呈现出赤裸裸的鲜红色。银制餐刀上带着鹿肉的汁水,那淡粉色的肉汁看起来就和颜色稍浅一点的血水没有区别。由良瞧了一眼肉,然后送入口中。血腥味,被烹饪过的血腥味,这味道由良可太熟悉了。是他被爆炸冲击震伤内脏后从喉咙深处涌上的味道;也是自己在家门口被父亲扇耳光时嘴角流进口腔中的味道。
“是不是吃起来充满熟悉的味道?”黑刀笑着问。
“是。”
“奇怪吧,明明是上流阶层,吃的东西,却像我们这些干着最下三滥的事的人的血的味道。”
“这也不奇怪。”
“也是。”黑刀也拿着刀叉,优雅地切起鹿肉。
黑刀叉着那块血淋淋的鹿肉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由良几乎都能听到他嚼碎肉块时的声响。“你还记得我们在训练营最后一天的事吗?”黑刀突然问道。
“记得,怎么了。”
“我们当时也吃了顿差不多的晚餐吧,不过没这个上档次。”
“把所有人丢进笼子里用刀和枪厮杀,最后活下来的才能吃到晚餐。”
黑刀耸了耸肩,“晚餐是无辜的。我们两个人之间本来只能活一个。”
由良还记得那顿晚饭。那是份牛排,一人份。
“我们两个都活着,不也挺好。”由良说。
“名号只有一个。”黑刀转着手中的葡萄酒说。
“它现在是你的了。”
“那只是你把这个名号就像被玩腻了的女人一样丢给我。”黑刀说。
“是你问我要的。”
黑刀带着他那一如既往的令人恶心的假笑,饮尽了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他们没有停下我们两人的厮杀,而是让我们分出个结果。”
“那我的耳朵会清净很多。”由良冷冷地说。
听到这里,黑刀大笑起来。癫狂的笑声引来了周围人的鄙夷目光。
这会儿,由良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由良打开一看,是未知的联系人,内容是“东西准备好了,过时不候——夜鹰”。
“我吃饱了。”由良撂下这句话,便扔下还在大笑着的黑刀离开了餐桌。黑刀还在继续笑着,他的笑声终于引来了服务员的劝阻。他一把抓住服务员的领带,将服务员扯到自己脸前。他笑眯眯地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食伴?我们可以聊些……关于爱的话题。”
由良踩着那双令他难受的皮鞋离开了餐厅。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适,就好像他在这种环境中会害得他皮肤过敏一样。转眼间,他已经走到前台。前台见到他,立刻极其恭敬的语气说,“对不起,先生,您的衣服刚刚完成清洗,但衣服上有许多破损,我们正在全力修补。”
“意思是我还不能拿到?”
“很抱歉,先生,我们会将修补好的衣服直接寄送到您的住所。”前台恭敬地说。
“我不需要修补。”
前台为难地说:“非常抱歉,先生,我们不能让客人拿到有破损的衣服。您可以穿着身上这套衣服,您的朋友已经付过钱了。”
“……啧,知道了。”由良转身离开此处。
门外的台阶依然随着由良的脚印而发出电子波纹。离开了会所,没了那些化学空气清新剂、香薰、恒温空调、柔和的古典音乐,换来的是街上的萧瑟的冷风、浑浊且充满污染的空气,由良觉得舒畅多了。然而他身上的这套衣服,却没有半点能让他迎接街头环境的价值。柔软的西服抵挡不住那些寒风,洁净的裤腿立刻沾上了泥泞的水污,那双鞋,似乎只适合踩在平坦的地板上。
在街口,由良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寒风吹得他面色发紫,他枯槁的双手举着破旧的牌子,上面用记号笔写着“你死定了!”那个流浪汉双眼深深陷进眼窝,他注视着由良,刹那间,由良感到彻骨的刺痛,像是被某种与死亡相关的东西缠上了。这怪异的感觉驱使着由良走上前去查看,可一走近,那感觉又消失了。由良愣在原地,他盯着流浪汉又看了一会儿,转头离开。
走过两个街区,由良总算走到了“屠夫”酒吧的门口。他的脚底已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那身光鲜靓丽的粉色西服也沾上了点街头气味。推开门,那熟悉的喧闹和酒精味让他放松了些许。
吧台上的酒保看到由良的打扮,吹了个口哨,打着趣,“咋了?我们的大红人终于混不下去决定卖沟子去了?”
这种粗俗的笑话并没有让由良反感,反倒有些亲切。他说:“滚。我下去见人。”
酒保笑着眯起眼说:“好好好,穿成这样原来是去见女人。”
“我穿这身是被逼的,你想要我可以脱下来送你。”
“噢我才不要,我粗糙的屁股可配不上这么精致的面料。”酒保把鸡尾酒摆在吧台上,“老规矩,喝完下去。”
“什么时候能不收门票钱。”由良拿起那杯淡蓝色的“脑脊液”,一口喝干。
“只要我们是朋友,那份子钱可就少不了。”酒保满意地按下吧台下的按钮,打开了一旁的机械门。
“什么道理。”由良感叹了一句,便走进门内。空气开始变得凝固,电子乐与酒精味都被阻挡在门后。皮鞋踩在铁片台阶上的声响与军靴的声响完全不同。
远远地,由良就听见了人群的呐喊与欢呼声,空气中还有人类的汗水味。又往下走了几级台阶,他听到了铃铛的声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地下拳击台。
看来那家伙还真把拳击赛搞起来了,由良心想。由良穿过人群,余光瞥向拳击台上的选手。他们赤裸上身,只穿着短裤,手上没有戴着拳击手套,也没有任何护具。双方已经鼻青脸肿,汗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散发着原始的野性。
由良没有去找酒保,他这会儿正忙着给买酒的客人调制他最爱的“毒药”。由良直接穿过了房间,走到地下最深处,那扇防爆门前。他敲响了门。
要是可以,由良真不想穿着这套衣服。
防爆门上的观察窗被拉开,露出一对银白色的双眼。她看到了由良。她没有说话,拉上观察窗,随后便再也没了动静。沉默,还是沉默,由良站在门口足足等了五分钟。他又一次敲响了防爆门。观察窗再次被拉开,还是那双眼睛。
“你是谁?”她说。
“……这不好笑。”由良说。
观察窗又被拉上,这一次,从门后传来阀门拧动的声音。防爆门被拉开,夜鹰靠在门上,脸上挂着笑意。
“你这是打赌输了?”她问。
由良还是第一次见到夜鹰露出这样的笑容。“被逼的,别在意。”他说。
“进来吧。”
由良愈发想把这套衣服扔了。
刚一进屋,夜鹰就把一件灰色的风衣甩到由良手上。
“你先把衣服披上,不然我会分心。”
由良拿起手中的风衣,灰色的聚酯纤维材料,稍微有些磨损,落了不少灰。他把手伸进袖子口,稍稍有些紧。
“你还有衣服?”由良穿上风衣问。
“我也不是一辈子都只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夜鹰现在依旧是只穿着那几件完全算不上是衣服的工具挂带,“不过我也有段时间没出去过了。”
“怎么了?”
“因为他们不是你。”
由良没有明白她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别人不是“他自己”。“什么意思?”由良问。
夜鹰转过身,踱步走到工作台前,习惯性地坐在台子上。两个人已经以这样的姿势对话过数次了。“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给你答案。而且,你今天是来取货的吧。”
“没错。”
“给,”夜鹰拿起工作台上的一个小物件,抛到由良手里,“拿好。”
由良接住她抛来的物体,很轻,有一个拉环,像个手雷。
“你给我的那个材料还真是让人嫉妒,技术水平高得不像话,我费尽心思才做出这个勉强称得上是应对办法的小道具。”
“这是个?”
“和你想的一个,是个手雷,不过是个冲击雷,拉开拉环后按下中心的圆圈就能激活,再丢到物体上,就会产生电子脉冲让纳米机器人短路。手段其实也挺古老的,但还用就行。”
由良将这颗手雷握在手里,轻轻摸着表面,光滑且冰冷。
“我建议你不要乱碰,毕竟,我的身体里也有不少电子零件。”
听到夜鹰的话,由良把它收进衣服里。“它对人有什么影响?”
“没有影响,只不过,可能我算不上人。”
“你比不少人更像人。”
夜鹰挑了挑眉毛,“就算你夸我也不会有优惠。”
“那你要什么?”
夜鹰抱起手,稍微想了想,“不知道,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
“钱。”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夜鹰满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夜鹰转身走到栅栏后,拿出一把合金椅子,“这样吧,陪我说会儿话,怎么样?”
那把椅子就在由良边上,但他没有坐上,“你为什么要做亏本交易?”
“让我想想,因为我喜欢?”
“……”由良没有回应,他坐了上去。
椅子不大,勉勉强强能容纳由良的身体;椅背顶部直直地戳在由良的腰上,让他不得不保持一个前倾的姿势。
夜鹰看着由良坐在这个与他的身形全然不合的小椅子上,微微一笑。她用食指摆弄着垂在耳边的头发,问,“要吃点什么吗?”第一个问题就让由良猝不及防。
“不用了。”
“我能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由良现在确实有些饿,那顿晚餐他还没有吃多少就离开了。现在的状况确实是饥肠辘辘,但一些奇怪的执着让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很饿。
“不饿。”由良说。
“原来你也有要面子的时候?”夜鹰打趣道,“我的听觉感受器是森海塞尔的,很细小的声音我也听得见,比如你的肚子在叫。不过,它再怎么灵敏也没法让我听到你在想什么。”
“……稍微吃一点也行。”
夜鹰立刻从桌子上起身,转到防爆门边上的储物柜里翻找起来。由良觉得她的心情似乎格外愉快。
从储物柜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夜鹰就捧着好几大包膨化食品过来了。她把袋装零食堆在由良面前的地板上,几乎垒起了个小山。“好像,买多了。”夜鹰说。
“不知道你要吃什么,都是些薯片、薯条之类的,能够补充人体所需的碳水化合物,喝的话也有能量饮料,也都是人体所需的。味道的话我也不知道哪种合适,有黑胡椒的、大阪铁板烧的、美式披萨的……”
“你好像有点兴奋。”
原本滔滔不绝的夜鹰突然停了下来,她直直地盯着由良,半天蹦出来两个字,“……没有。”
“是吗?”
“嗯,没有。”
由良也不再继续追问。他有种预感,要是自己再问下去,说不定就会被赶出去。
房间内并不通风,飘荡着烟尘、铁锈与机油的味道。在这里吃零食算不上一个多好的选择,但夜鹰完全不介意。她一声不吭地拿起一包零食,捏着锯齿边缘,有些笨拙地撕开包装。被人造皮肤包裹着的机械手拿起薯片,夜鹰观察着手中的薯片;由良则静静地看着她。夜鹰把薯片放入口中,咀嚼发出咔嚓声响,还有些干粉粘在了她的指尖,她垂下头,伸出舌头舔去了指尖上的干粉。
“你能吃这个吗?”由良问。
“我只是没有摄入人类所需营养物质的必要,模拟进食这种事也是做得到的。”
“这样啊。”由良随便拿起一包薯片,捏住中间,向两侧拉开,拆开包装,拿出一片薯片丢进口中。
夜鹰突然问:“你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她又补充道:“我是说薯片。”
“这包?披萨味的。”由良答道。
“披萨,是什么味?”
夜鹰的问题让由良沉默了。他拿着一片薯片,看着它,思考着该如何回答。“……面粉,你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以前吃过面包,还记得一点味道。”
“披萨,有点像面包,不过是扁平的,吃起来有面包的味道,但更咸一些。”由良比划了一下披萨的样子,“会在上面撒很多料,会加芝士。”
“芝士,是那个奶做的吗?”
“嗯,有奶香味,一点点咸味和香味。然后会在上面撒一些香料,会产生清香味,像薄荷一样。”
夜鹰没说话,她伸手从由良手中的袋子里拿起一片薯片,放入口中。她慢慢地嚼着,“是吗,这就是披萨的味道。”
“这个只是模仿披萨的口味,实际上差了很多。”
这番话似乎让夜鹰有些不满,双手抱怀,靠在桌边,扭着头看向门口。随后她问道,“那你能做披萨给我吃吗?”
“这个难度,有点大,我很久没做过披萨了。”上一次做披萨,还是由良小时候的事。
“那算了。”
由良拿起薯片袋问,“不吃了吗?”
夜鹰转身走回栅栏后的小隔间,拿出一管被玻璃装着的不明液体。玻璃管周边被金属的支架固定,里面流淌着的液体呈剔透的蓝色。由良觉得这个颜色似曾相识。
这瓶玻璃管被夜鹰拿在手里。她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摸索,掀开了一小块皮肤,露出了机械的内里。她扭动玻璃管的支架,从一头弹出将近五厘米的针头;夜鹰将针头对准自己的脖子,插了进去。
“我平时吃这个。”
“它尝起来怎么样?”由良问。
“你想尝尝吗?”夜鹰笑着说,“如果你不怕全身中毒,身体被腐蚀的话,我可以让你尝尝。”
“这么吓人。”
“骗你的。楼上的那杯‘脑脊液’,就是酒保尝完后做出来的。”
“那味道还不错。”
由良看着玻璃管中的蓝色液体缓缓注入夜鹰的体内,他不清楚这种液体会如何在她的体内运作。夜鹰面目表情,她已经非常习惯这种行为了。
“很不错吗?我听说不少人喝完那个就晕倒了。”
“那是他们太弱。”
一整根玻璃管的液体都已经注入进去,只剩下一个漂亮的空瓶。夜鹰抽出瓶身,把皮肤重新盖在机械接口上,将瓶子握在手里。她垂下头,看着那个空瓶。
“你见过幽灵吗?”夜鹰开口问道。
“那不是骗人的东西吗?”由良不以为然。他的肚子又一次催促着他将手伸向薯片袋中。
“不。我,能看到幽灵。”夜鹰用着平淡的语气说着。
“这是笑话?”
“我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夜鹰继续说,“或许只是我因为像个死人,也可能是我身体里的某个零件出了故障,但我能感受到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存在。”
“是吗,那些幽灵都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能听……感受到它们,它们有的像是被执念束缚,有的是毫无目的地游荡。不过,我们有些人活得也和这些幽灵没什么区别。”
“至少幽灵不能像我们这样吃薯片。”由良放下薯片袋子说。
“你说,如果我们能抛弃外壳,变成幽灵,会怎么样?”
“会死。”
夜鹰笑了一下,说:“你可真现实。但我觉得我们会获得新生,让这具躯壳下的灵魂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不会想那么没意义的事。”
“是你不会想,还是黑刀这个象征不会想?”
“什么意思?”
夜鹰向由良走近。她的脚步很轻,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俯下身,发丝垂到由良身前。“我能感受到,你这具躯壳内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被掩埋在无尽的血肉之下的……湛蓝色的海。”
由良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回道:“奇怪的话。”
夜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真是奇妙,明明我和你的关系,本应是血海深仇,甚至在见到你之前,我都理应是恨你的。”
“理应如此。”
“我失去一切,又饱受折磨,几乎没了人类的身体,连这些薯片的味道都无法尝出。”夜鹰说着自己的经历,但没有半天愤怒与悲伤,她是静静地说着,“我已经回忆不起我的手被折断时到底有多痛,脚踝被穿钉子时是怎么惨叫的,时间让我忘了一切感受,就连我对你的恨也被淡化,我的念头只剩下——想要见一面那个人。”
夜鹰平静地说:“我想我应当恨你,但见到你之后,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就算是我导致了这一切?”
“就算是你导致了这一切。”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同类,只有你能懂我的痛,也只有我能懂你的痛。”
“不,你不懂我。”由良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能感受到。肉体会骗人,灵魂不会,你的灵魂的味道,和我一样。”
“什么味道。”
“这是秘密。”夜鹰直起身,背对着由良,又一次回到桌边,“我相信,很快,我们两人的命运就会迎来抉择。是新生,还是毁灭,你选哪个?”
“等待我的结局只有毁灭。”
“毫不意外。但你知道吗,地狱的尽头是天堂。”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上天还挺恶趣味的。”
夜鹰没再说话,她良久地看着由良。由良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审视,她的目光令人不适,柔和得让人想要躲避。手中的那袋薯片已经空了。这目光让由良产生了想要离开的念头。
“如果没别的话要讲了,我就走了。”
“没问题,”夜鹰说,她又对由良说,“真想吃一次披萨。”
由良背对着夜鹰走开,他感觉夜鹰还在盯着他。他不明白夜鹰到底要和他讨论些什么,但他动物般的生存本能感觉到了危险。明明自己已经半只脚都踏入地狱,手上沾满鲜血,见识过无数人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唯独这一次,由良感受到了危险。一个女人,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就连眼睛都是机械眼的女人,那无机体构成的深邃的视线却让他本能地害怕。
直到由良又一次回到那间被改造成地下拳馆的地下室,一直附着在他身上的不安感才彻底消去。由良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但他绝对不愿再经历第二次。由良这会儿久违地想喝点烈酒。
“哟,这不是科兹洛夫小哥嘛,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吧台的酒保对着由良打起招呼。
原本满是人群的地下室这会儿已经没了人,只留下拳击台上的几滩干涸的血迹。
“来办事。”由良走向他,自然地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改行成功了?”
“还行啦,我这旮沓能整多大?要死要活不都是一眨眼的事儿?”
“来杯喝的。”由良说。
他的话让酒保的脸上摆出惊讶的表情,“嚯,小哥居然主动来找我买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由良撑在吧台上,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说,“不要特酿,来点正常的。”
“不中嘞,新款卖得老好嘞。”
“伏特加,一瓶。”由良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回。
“得嘞得嘞,依你的。小哥今儿咋了,火气这么大?跟夜鹰小姐吵架啦?”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你身上还披着她的衣服就出来了,火气还这么大,里面这身恁粉嫩,那种事嘛,意思意思就过去了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想解释。”
“了然,了然。我给你拿酒去。”酒保自以为会意地立刻转身去拿酒瓶。他显然全都理解错了。但由良也懒得再做任何解释。
“来嘞,最烈的伏特加,我偷偷整的,将近八十度嘞。”酒保拿着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摆在由良面前。由良没去细看,直接起了瓶盖,对着嘴吹起来。
极度辛辣的液体流入喉中,大量的刺激消去了身心上的各种不适,只有胃仿佛在燃烧。转眼间,他就把整瓶都喝完了。
“我嘞个……小哥你把整瓶闷完啦?这是多大的仇?……要不,我看你这么不爽,要不改天来拳击台上打两下?你有沙包发泄,我有钱搞,双赢嘛。”
由良现在感觉自己的胃袋在灼烧,八十度的度数怎么说也还是太过激烈。他把钱拍在桌上,忍着胃中的不适,说,“不要。”
由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似乎在路上吐了几回。他拖着失控的身体与灌了铅的双腿走进客厅,重重地摔在沙发上。这还是由良成为杀手以来第一次喝醉。他认为自己应当是不会醉的,一瓶的量还不足以放倒他。至少,以往来说,不会。他那糊成一片的大脑认为自己的身体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不可察觉的变化。但他的意识,在他想清楚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之前,就陷入了黑暗。
他再次睁开眼,周围人声鼎沸,满是路人粗鄙的喧嚣声。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一条满是泥泞的道路的正中央,两边竖着一人高的篱笆,再往外还有些矮房子。枯树立在篱笆边上,有几个小孩爬在树枝上,他们喧闹着,朝着道路中被人群包围起来的地方扔被掰断的小树杈。
由良的注意力也被人群所包围的东西给吸引了去。他走近人群,发现那些人都比自己高大许多。但并不是他们太高,而是由良成了小孩的模样。那些人穿着各种衣服,有华贵到用丝绸做披肩的,也有简陋到用粗布缝补当衬衫的。每个人的脚都沾满染湿的泥土,那些皮鞋上泛着泥土的污渍,那些草鞋上也一样。由良从人群的裤子丛林一路钻过去,见到被他们围着的叫喊的东西——一条狗。
那是一条金色巡回猎犬,还未长大,身上还带着点绒毛,浑身泛白。它不安地在人群围成的圈里来回窜动,四脚上的毛都溅满了泥水,娇小的身子不断颤抖着。
“谁家的狗!”人群中有人大喊。
“野狗!”人群中另一个人喊着。
“野狗!”其他人也这么附和起来。
又是一根断掉的树枝被扔到小狗的身边,它吓得窜到了场地的另一头。树上的小孩们哈哈大笑起来。
由良注视着小狗,它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里充满无辜与恐惧。他想冲到人群中护住小狗,可他的腿完全不听使唤。
一旁趴在篱笆上的人也叫起来,“拿石头砸它!”
“砸它!”
人们朝它扔起石块。小狗叫唤起来,尖尖的叫声带着呜吟,一边四处窜着。它冲到人群边,那里的几个人就跺着脚,叫嚷着把它赶回去。它这么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躲开了所有扔向它的石块。人群因为它躲开这些石头而愈发兴奋。
“谁能砸中它!?”
“这家伙真他妈能跑!”
“嘿哟又丢歪了!”
人群仿佛把这当成一种比赛。小狗跑得气喘吁吁,它的舌头耷拉在嘴边,从上面滴着口水,似乎因为疲惫,就连呜吟声也没了。由良环顾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狂热的笑容。一回头,小狗窜到了由良面前。由良直直地看着小狗,小狗的目光也对上了他。棕色的眼眸映射出由良的身影。小狗不再躲避,它站停在由良跟前,张着嘴喘气,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靠近由良。由良也蹲下身,朝它伸出手。小狗对着由良摇起尾巴,刹那间,由良仿佛将它喘着气的模样看成了笑。
由良前倾身子,想要碰到它的鼻尖。它的鼻尖湿润润的,不安地嗅着。
一块石头在此刻直直地砸中了小狗的右后腿,人们欢呼起来。它惊叫着窜动,可它的后腿已经瘸了。小狗跛着脚拼了命地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人们庆祝起来,如同得了某种荣耀。小狗趴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黄白色的绒毛上渗出血色,沾着褐色的泥水。它喘息着,爪子不停地在地上划着,褐色的眼眸望向由良。
“它还活着。”由良颤抖着小声说。
“它还活着!”人群也发现了。
“这野种生命力可真顽强!但它要死咯!”
“它要死啦!”树上的小孩和篱笆外的人也都喊起来。
小狗望着由良,那颤抖着的划动的爪子也已经没了力量。由良这会儿才明白它是想爬到自己身边,但它已经没了力气。
由良跪在地上,木讷地盯着它。小狗急促的喘息开始逐渐变慢。它用着最后的力气,朝着由良,摆了摆尾巴。随后,它就再也没有动静,死在了众人的石子之下。
一个穿着显贵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走到小狗边上,厌恶地把它提起。小狗耷拉着舌头,一半的舌头浸着泥水。在那一刻,由良感觉自己变成了那条狗。他被那人提着,死死地抓着脖颈,从人群中被带走。他无法动弹,无法发声,无力地被人擒拿,像个垃圾一样被抛到了垃圾堆里。
一只乌鸦飞到他的身躯上。那漆黑的飞鸟踱步走到他眼前,用尖尖的鸟喙对准了他的眼睛,啄了下去。
由良在沙发上惊醒。
奇怪的梦……由良心想。
他感觉自己的头几乎疼得快要炸开。由良抓扶着沙发想要起身,却直接从沙发上翻到了地上。这会儿,安放在门口的对话面板响了起来。由良被那令人烦躁的电子音催促着从地上爬起,缓缓挪到门口。他按下接通,是公寓管理员打来的,“科兹洛夫先生您好,您的衣服已经送到门口了。”
“好。”说完,他就关闭了通话。
推开门,由良见到自己的衣服被放在门口的一件纸盒子里。他忍着头疼弯下腰捡起纸盒,拿进房间,关上门。
由良靠在门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能把肺中积攒着的所有浑浊的气体全都呼出去似的。接着,他拆开了纸盒。他的衣服被透明塑料包着,已经彻底洗净,就连一丝穿过的褶皱痕迹都没有。撕开包装,衣服上的那些破损也都被缝补过了,甚至看不到一点补丁的痕迹。他也不知道那些裁缝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做到的。
直到看到自己的衣服,由良才想起来自己还披着夜鹰给的风衣,以及那身恶心的粉色西装。他脱下风衣,把它放在沙发背上,想着之后再把它还回去;他拿出别在背上的斧子与夜鹰交给他的冲击手雷,又褪下西装,由良想都没想,就把它团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
房间中的恒温空调没有运作,酒精的效力经过一夜后也早已褪去。冰冷的感觉攀上身体,刺激着由良进到浴室,正好,他现在身上的味道也难闻极了,就像有人在他身上吐了一样。
由良拿着衣服进到浴室,洗手台上的玻璃映射出他的面容,一副虚弱的病态。原本就无神的眼睛现在显得更加黯淡,脸颊两侧微微向内凹陷,头发也被压成一团。一直被遮住的左侧头发也因为睡姿的原因被压得翻了起来。一只残破的耳朵被露了出来,最外侧的耳轮与耳垂都消失不见,看起来就像是个还未发育的婴儿的耳朵。那是由良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揪着他耳朵打他的时候把耳朵给拽下来的结果。尽管把耳朵接了回去,但外侧的部分已经完全坏死,不得不切除。
由良拧开水,洗澡水从花洒中簌簌地流出。他特地要求公寓不要安装电子触控屏和四方出水口这种先进的淋浴房。冰冷的水淋在身上,从皮肤上传来的刺痛减轻了他的头疼。头发被打湿,残缺的耳朵基本感受不到任何冰冷。他回忆起先前梦中的景象,真实得像他亲身经历一样。
意识到自己刚刚所想,由良不屑地轻叹起来。先不说这么中世纪的场景已经几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条狗,如果是活的,人们只会争先恐后地把它供着,指着把它卖给哪个富豪。毕竟,人们只会朝着仿生狗扔石子。
拧上龙头,由良的身体泛着微红。他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干身子与头发。粗糙的毛巾擦过那布满疤痕的皮肤,失去活性的增生表皮几乎感受不到毛巾的纤维。换上衣服,由良总算是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回到客厅,他再次躺回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他的目光沿着天花板顶部的一处细小的裂纹游走。裂纹连接到了一处更大的更复杂的裂纹,像是蜘蛛网一样密集,他的目光在里面迷了路。肚子里的声响把他的意识从迷宫里救了出来。
由良直起身,一阵眩晕袭来,四肢在一瞬间变得冰凉,背后不断地冒起冷汗。由良把手悬在眼前,正微微无法控制地抖动着。他低血糖了。从昨晚至今,他明明已经吃了两顿饭,可全都没有好好吃过什么。身体催促着他走到冰箱旁。拉开冰箱,里面只有两听怪物百分百能量饮料。由良拿出一听,拉开拉环就往嘴里猛灌。淡绿色的液体甜得发齁,碳酸的气泡在嘴里砰砰炸开。
大量摄入的糖分让由良的眩晕与虚弱感得到缓解,但他还是得吃点真正的食物。不得已,他出门了。走廊过道上空无一人,即使有人,他也不会同对方打招呼。虽然是高档公寓,可这走廊却闭塞无比。走廊的宽度只够两个人行走,没有任何装饰,地上铺着深蓝色的毛毡地毯,墙壁被漆成棕色,天花板两侧的廊灯散发着昏暗的黄光。靴子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声,两侧的房门都紧缩着。由良不知道在这些房门后都住这些什么人,但既然自己住在这里,那其他房间里住着的,或许也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的人。
从这由走廊构成的迷宫里出来,进入电梯,电梯内正放着最新型药物植入体的广告。“孪蛇生命第二代药物植入体,确保您在任何时候都能接受药物治疗。”由良按下一楼的按钮,靠在电梯厢壁上,看着电子屏里的商品。由良从未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一个医药企业的杀手。但既然有人给钱,那就闭上嘴干。电梯厢内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移动地来到了一楼,在清脆的铃声后,电梯门打开了。由良穿过大厅,无视了前台的问候,径直走到街上。
街边整洁又安静,马路平整没有破损,路边种着由良叫不出名字的树,上面长着茂盛的绿叶。他沿着人行道走着,这里的景色没什么变化。清一色都是高楼住房与复制黏贴般的树木。他拐过两个街口,走进只向该街区居民销售的特供商店。
站在店门口,根据生物信息识别的电子玻璃门自动打开。由良走进店内,十足的暖气便迎面吹来,里面正放着轻快的背景音乐,就好像这个城市如同它所放的音乐一样惬意。
“您好科兹洛夫先生,今天您要来买些什么?”柜台后的店员远远地就朝由良打起招呼。
“我自己看。”由良答道。
“好的先生,我们今天新进了一些乌克兰的大米和西班牙黑毛猪肉,您或许会感兴趣。”
“我自己看。”由良又重复了一遍。
“好的先生。”店员完全没有因由良的态度而显露出半点不满,依然用充满笑意的语调答道。
商店内部简洁明亮,墙壁地板都以蓝白色作为主基调,整个商店近乎有半个足球场大。货架上的种类琳琅满目,甚至有一排货架上放着的都是户外烧烤用的器具。
由良拎着带有把手下方装有轮子的可拖动提篮走进食品区,穿过用巧克力棒堆成金字塔的展示台,又经过堆满了以健康营养为宣传方向的代餐食品货架,上面摆满了各式能量蛋白棒与复合蛋白乳制品。经过这些区域,由良才走到生鲜食品区。蔬菜被摆放在低温货架上,在货架边框嵌入的喷水设施正定时朝着货架上的蔬菜喷出清水,让这些蔬菜显得格外金贵。由良走到货架边,上面摆着许多品种的蔬菜。由良扫了眼,小青菜三十元一斤,白菜二十八元一斤。菜的品相倒是很好,小青菜的叶子呈油绿色,菜帮子上也没有一点虫洞;白菜看起来就像玉石。但由良对这两个都不感兴趣,他拿了一把用淡红色塑料带捆好的菠菜,十元一捆;又拿了一根芦笋,四十四元一斤。他从货架边上扯下两段塑料袋,将带着水珠的蔬菜分别装进袋内。由良准备再去买点肉。
“你是,科兹洛夫先生?”一个久远的熟悉的声音在由良耳边响起。他回过头,看到一位女性,干练的蓝色短发,简练的着装,套着一件靛蓝色的皮夹克。
“你是?”由良想不起这位女性的名字。
“瓦伦丁,我们在屠夫酒吧见过。”
“哦,你是那个吐了我一身的黄毛小孩的前辈。”由良才刚洗去身上的臭味,这会儿又让他想起了那股味道,“找我有事?没事我就走了。”
瓦伦丁朝着由良走去的方向挪了一步,挡住他的路,“有过一面之缘那就是朋友,不多聊聊吗?”
“你要聊什么?”
“闲聊。我还挺想知道,你从镇暴机动队离开后,都在干些什么。”瓦伦丁说。
“这是审讯?”
“虽然我是刑警处的,但你好歹也算是半个前同事,只是想关心一下。”
“我只是个混日子的。”由良说。
“什么样的日子能混到这种社区?”
“这就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那就聊点别的吧,前段时间,纪念公园附近一栋三层式的办公楼发生凶杀案,你听说了吗?”
“这个城市每天死的人新闻都报不完,我怎么会知道一桩凶杀案。”
“也是,但既然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祝你生活愉快,科兹洛夫先生。”瓦伦丁说完便朝着一旁的日用品区走去。由良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货架后。由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肉类区。
所有的肉制品都被放在一处固定的柜台上,被罩在透明塑料板下,客人没有办法从他们的位置够到。一位服务员站在柜台后面,柜台后直接连通到商店的库存区,柜台四周都用钢化玻璃围上,只留有一个人头大小的窗口。
服务员瘦高,皮肤有些老,像个中年人。他见到由良走近,主动打起招呼,“你好科兹洛夫先生,今天要来点什么?”
“你们怎么全都知道我的名字?”
“记住每一位客人是我们店的基本要求,你要来弄点什么不?”虽然这位服务员也保持着员工礼仪,但一些说话习惯还是融进了对话中。
“我看看。”
由良的目光扫过眼前的货柜,各种生鲜肉类都被摆在栅格木板上。柜台边框设着强光灯,将肉类照得非常漂亮,如果每个肉的跟前没有那个价格的标签的话,就更漂亮了。
“半斤牛菲力,不用处理筋膜。”由良从鸡肉、猪肉、羔羊肉中选了牛肉。
“男人最爱。”中年服务员对着由良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伸出带着黑色橡胶手套的手拿起一整块牛菲力,用极其锋利的切肉刀在柜台后切下一块,放到电子秤上称重,二百六十四克。他将牛肉放在吸油硬纸上包好,在合口处贴上条形码标签,再用两根纸带捆上,才通过那唯一的窗口递给由良。
“生活愉快。”
“谢谢。”由良接过牛肉,放进提篮。他想了想,其余的材料都不缺,便前去结账。他快速穿过那些他没有任何兴趣的货架,但在经过饮料区的时候,他还是又拿了三听怪物百分百。
商店里只有一个柜台,服务员对由良露出一个公式性的微笑,随后接过篮子,拿出两袋蔬菜。服务员将菠菜放在收银机前的红外扫描区,一捆菠菜的价格便显示在由良眼前的电子屏上。接着,服务员又把芦笋放在收银机前,红外扫描与一体化称重台计算出了价格,也将数字打在电子屏上。最后一件便是那份被包裹好的牛肉,服务员拿着牛肉,将条形码对准扫描器,滴的一声,电子屏上的总价从二十一元跳到了七百三十六元八毛;还有三听饮料,总计十元。
“科兹洛夫先生,一共是七百四十六元八毛。”
“确认支付。”这家店用的是无接触支付,只要得到交易主人的生物信息认证与声纹认证便可以完成交易,从而让人能够毫无知觉地把钱花出去。
“感谢您的购买。”服务员将所有的商品全都装进可回收纸袋中,递给由良。由良拿过纸袋,瞥见收银台边上摆着一个透明的小盒,里面装着几张纸币与一些硬币。盒子上用玻璃胶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帮助贫困儿童”。由良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没找到零钱,便离开了。
“祝您愉快。”这是服务员在由良临走前对他说的。
回到公寓,由良又一次无视了前台的问候。他拎着纸袋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内比他出门前还要再冷些。打开供暖,从墙壁内侧传来机械运作的声音,停滞在风口内的气体被吹出通风口。一阵冷风吹到由良的头顶,过了十几秒,内置于风箱内的加热铜管将冷气变成暖气,再送进室内。
房间变暖,勾起人的睡眠欲。一阵暖风吹得由良有些发晕,他又烦躁地把暖气给关上了。
把纸袋放到厨房料理台上,取出蔬菜和肉,他从金属支架上拿出一块柳木菜板,菜板还很新,上面几乎没留下多少刀痕;又从水槽下的厨柜里拿出两个不锈钢漏盆。他把菜从袋子中取出,水汽凝固在袋中又沾到他的手上。由良拧开水龙头旋钮,拉出抽拉式水龙头的喷口,把芦笋和菠菜分别放进两个漏盆中冲洗。虽然商店内的招牌是全天然有机新鲜蔬菜可直接食用免清洗,但由良从不信这一套。他把芦笋梗掰成数个小段,菠菜则是洗净后便直接放在盆里备用。
一整块的牛菲力倒是不需要再做什么处理。服务员提前包上的吸油纸已经吸去了肉表面的大部分血水与油脂,接下来要做的只有腌制。由良打开挂壁柜,拿出胡椒、盐和橄榄油,将牛肉放在菜板上。拿着香料瓶,转动瓶口,整颗的胡椒与盐颗粒被打磨成粉,落在牛肉表面。由良将牛肉的两面全都撒上香料。一股胡椒特有的刺激性芳香在厨房里传开。灶台上落了点灰尘,但不影响。由良按下排风扇上的电子开关,油烟机的挡板自动向两侧展开,风机运作。铸铁平底锅被架在灶台上,电加热的线圈慢慢开始变红,由良将手悬在锅上十厘米的位置感受温度,随后在向锅内倒入橄榄油。
由良转动平底锅,原本粘稠的橄榄油已经因为变热而变得滑溜。油温已够,由良把腌制好的牛肉入锅中。高温与牛肉表面接触瞬间产生油烟,发出猛烈的滋滋声。
“火不要开这么大!你做的是带子不是牛排!”主厨以极大的音量贴在由良耳边喊道。
灶台上火光旺盛,铁锅中的带子正因为大火而发出滋滋的嚎叫。主厨一把抢过由良手中的锅柄,直接用手捏住锅中雪白的带子肉。他把带子肉翻了个面,“看到没有,焦了!”他又从工作台上抽出一把厨师刀,将带子切成两半,“你他妈自己摸摸看!!”
由良伸出贴满创口贴的食指,触碰带子肉的中心。“什么感觉!?”主厨脸上的横肉几乎都要贴到由良脸上,从他嘴里飞溅出的唾沫全都糊在由良脸上。
“冰的。”
“它比太平间里的尸体还冰!!”主厨咆哮着把锅中的带子倒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重做!你这么搞,交的学费都不够买你浪费的食材!”
“明白。”
主厨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去视察别的学员。
由良正站在一间巨大的厨房中的一处,他的身旁全都是与他相同的学员。每个人都幻想着从这里出师,能进一家服务上流人士的餐厅,从此过上个相对不错的生活。
房间虽大,温度却极高,空间内容纳了将近有四十多座灶台,每座灶台都喷着火舌,将这个空间的空气烤得炙热。衣服上浸满了汗水,由良已经在这个灶台前站了十个小时,中间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十小时内,不间断地颠锅、翻炒、备菜,他的双手已经累得在发抖。现在,这道煎带子是今天的训练内容中的最后一项。
油烟机与灶台的声音响如轰鸣,盖过了周遭的一切。由良蹲下身,从腿边的备菜台里准备拿出第二份带子。他看见主厨正在朝着另一名男学员大吼,他听不到主厨在吼些什么,但那个学员正在哭。看到学员被自己训哭,主厨的火气更大了。他直直地给了学员一耳光,扯下他胸前的名牌,让他从灶台前关火滚蛋。由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开除,不然他向银行贷款的学费就全都打水漂了。
一块雪白的带子肉被拿在他手中,很软很弹。由良迅速地擦拭平底锅,重新倒上油。这一次,他把火调小了。带子被放进锅中,由良紧张地读着秒,二十八秒,他便按照烹饪手册上的要求将带子翻面。带子面呈现出金色的焦黄,时机正好。由良又一次读了二十八秒。他夹起带子,那一面却是褐色的。
“唉,关火吧。”负责巡视的主厨助理对由良说,“主厨不会再给你重做的机会。你知道你为什么煎过头了么?”
“不明白。”
“正面,你冷锅冷油,时间刚好;翻面后,油温变了,你还煎那么长时间。”
“……我会被开除吗?”由良问。
“如果是主厨来审查的话你就完了。”主厨助理拿出一个平板,在由良那一栏选上“通过”,“都这么过来的,这活,没那么好做。”
“……谢谢。”
“唉,你可以做你自己的晚饭了。”说完,主厨助理叹着气走了。
由良看着他离开,随即,他蹲下身,从垃圾桶里把那份失败了的带子揣进衣服兜里,又把那份稍微煎过头了的也揣进兜里。他要把这两份食物带回家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尝尝。尽管到家时,这两块带子都会因为变凉导致口感和橡胶一样。回收完厨余,由良开始准备晚饭。是一份合成肉排,以大豆和人造纤维组成,外观看起来就和变质了的肉没什么区别。由良拿起合成肉排,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是人造香肉精的味道。他把合成肉放在平底锅上,发出滋滋声响。
烟雾报警器的鸣叫声把由良的意识拉了回来。烟雾笼罩在眼前,由良挥动手臂驱散眼前的烟。锅中的牛排已经焦透了。房间中弥漫着焦糊味。满溢出的烟雾已经超出了油烟机的排气速度。由良立刻将平底锅转移到另一个灶台上,并关上火。烟雾正以肉眼可见的景象被油烟机吸入管道内。
客厅里的座机电话铃声不断,像个催命鬼一样呼唤由良。由良确认没有起火风险,把油烟机的功率调大最大后便急忙跑去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前台,我们的消防系统显示您的烟雾报警器响了,请问是否需要呼叫消防队?”
“不用。”由良没等对方答复便把听筒重重地挂在座机上。
由良回过头看向厨房的方向。油烟机已经在以最大功率运作,房间内的烟雾小了许多,已经没了原来那犹如仙境般的感觉,但焦糊味还是久久无法散去。由良烦躁地走进厨房,灶台上的加热线圈已经冷却变回黑灰色。他把视线投向平底锅,里面的景象惨不忍睹,锅中的焦糊简直就像是一滩石油凝固后的模样。在这滩“石油”的正中间放着一块“焦石”,只有朝上那面还能分辨得出它原来本应是什么物体。至于另外那面,由良用夹子将它夹住时就已经感受到了其表面的坚硬与酥脆,彻底翻过来的那一刻,整块“焦石”的颜色几乎与那滩“石油”融为一体。在平底锅外,灶台上溅满了从中飞溅出来的油滴,密密麻麻。
这景象让由良忍不住咂舌。他感觉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太对劲,总是心不在焉。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自己最近得去找医生给自己开几片利培酮。这都是之后再考虑的事,现在由良需要思考的是眼前这份二十分熟牛排该怎么处理。白花花的钱现在成了焦炭,还在锅中不断地散发呛鼻的糊味。要说他不心疼这笔钱是不可能的,但由良现在更在意的是如果他想重新再做一份新的,那么他就不得不再次下楼去商店里买一份新的。他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多买点,而是掐着一顿的量买。
正当他发着愁时,又是一阵眩晕。低血糖的症状又出现了。由良的视野开始摇晃,四肢顿时发软,他强撑着扶着厨房台面走到料理台上的纸袋旁,从里面抓出一听怪物百分百。他背靠柜子坐在地上,拉开易拉罐拉环,结果拉环断了。由良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拉环,又看了眼瓶口的剩下一小点拉环的残骸。
真是他妈的倒霉透了,由良心想。
低血糖的虚弱让他不想起身,他举起手,盲目地在料理台上找那把厨师刀,丝毫不在乎是否会因为摸到刀刃而划伤手。他摸到冰冷的刀背,用手指捏住,将刀拉近拿在手中。由良的手还在抖,连着手中的刀也跟着抖起。他让刀尖对准饮料罐的底部,猛地用力,刀尖刺破了瓶身。他抽出刀,立刻把嘴贴上。含有大量糖分的饮料顺着破口处灌进口中,带着一股铁锈与柠檬酸的味道。少许液体从破口的边缘流出,滴到他衬衫上。喝完整瓶饮料,眩晕感逐渐消退,四肢的控制权又回到自己手里。由良单手撑地缓缓支起身,郁闷地捏扁了易拉罐,把它丢进纸袋里。
由良看着厨房里的,尤其是灶台上的那片狼藉。一股没由来的冲动驱使着由良。他用夹子把牛排夹到白色陶瓷盘上,焦糊色的碳渣与油脂就像炭笔一样瞬间将白色的盘子染黑;他又把装在漏盆里的芦笋全都摆在盘子边缘,那些菠菜则是直接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沙拉碗装着。由良决定让这些东西成为他的午餐。
由良端着盘子、沙拉碗走到客厅。他把食物放到茶几上,又转身回厨房里拿出钢制刀叉。按照以往,他或许会从自己的收藏柜里拿出一把工匠纯手工制作的刀来切肉,但这次他实在不愿这么干。
房间中还是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就连自己的衣服上也沾染上了那股难闻的味,厨房里的油烟机依然在辛勤工作着。再过段时间,味道就会散去,由良心想。
由良看着眼前的这份食物。他赌气似地将叉子插进牛排肉中,那焦化的表面连同内里一齐变得坚硬无比,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力才能让叉子扎透;接着,他握着餐刀试图切开肉排,刀刃与肉排摩擦发出了酥脆的咔咔声。要不是由良自己正在切的是牛肉,不然这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切威化饼干。
叉起一块切下的牛排,由良厌恶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块黑色固体。这份肉,食之难吃,弃之丝毫不可惜。但由良就是撅似的一定要把它吃完,就好像是在对这件不幸的事的较量一般。眼前的肉已经闻不到半点肉香,黑黢黢的一块,肉的内部那本应是鲜红或粉嫩的牛肉纤维现在是表里如一的黑。
牛肉入口的口感是酥脆的,酥脆到由良想要发出脏话。几乎全部碳化的肉酥脆地如同被烘干的枯木,如同烧得正旺的蜂窝煤。他的嘴里充斥着碳粉末与极少的熟得过头的牛肉纤维。每一下咀嚼都会在他的口腔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些缺乏水份的碳粉末如同肉桂粉一样吸收着由良口腔内部的水份,强烈的口渴感促使他把叉子伸向一旁沙拉碗中的菠菜。他一叉子叉起五六片菠菜叶,一同塞进口中。菠菜的味道和碳粉的焦苦味混在一起,又清香又苦涩,真是他妈的找不到比这更加“绝配”的搭配。
咽入喉中的感觉是痛苦的。那些碳粉就像沙子一样划过由良的嗓子。要是他现在去照个镜子,张开嘴,口腔的状况简直就是个几十年烟龄的大烟鬼。仅仅只是咽下一块,他的身体就已经生理性地无法接受这样的对待。胃中开始翻腾,胃部菌落朝由良的大脑发出抗议,但由良拒绝受理这份抗议。他忍着不适,又切下一块牛肉。光是看到叉子上的那块牛肉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生理性的不适。但由良依然,强硬地把肉塞进了自己口中,大口咀嚼起来。碳化物体被嚼碎成无数个灰尘与碎屑。这些极其吸水的渣滓又被蔬菜裹挟着咽进胃中。由良差点干呕出来。至少现在,他倒是不用担心因为血糖太低而晕倒了。
由良一块肉一块肉地吃着。他有些麻木,已经分不清嘴里到底嚼着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碳味的蔬菜,或许是蔬菜味的碳,但绝对不可能是肉。早知道,不如还是叫份外卖得了,这是他脑子里此刻最大的念头。
盘中的肉还剩下半份,但蔬菜已经吃完了。没有东西能帮助他咽下这些固体。坐在沙发上无助地扫视一拳,他想起纸袋里还剩下两瓶能量饮料。他立刻起身把它拿来。由良感觉这会儿自己不像是在吃什么食物,更像是在服用某种药物。但一定要找个比方的话,那由良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抽水马桶。
液体把粉末冲下。由良不知道在短短两个小时里喝下四听能量饮料,又吃下一整块烧焦的牛排会在他的体内发生怎么样的反应。他很明确的是,这会让他的心情糟透,连洗茶几上的盘子的动力都没有。他直直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其一,自己最近到底怎么了;其二,为什么不叫外卖。
由良感觉胃很胀,非常饱。或许是因为喝了太多水的缘故,但他更愿意相信是被气的。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顿饭,不过是最糟的那一档。由良躺在沙发上,无聊地刷着手机视频。他本应该做些训练,但今天,他想想还是算了。都这么糟了,不如偷点懒。由良点开视频软件,加载期间跳出一副广告。他本想伸手去按右上角的叉将它关掉,却因为晃动自动跳到了购买界面。商品的详情页直接展现在他手机画面上,是一款生命体征监测植入体,同样也是孪蛇生命出品。由良干脆他手机甩到茶几上,径直躺在床上发起呆来。房间内的一切都变得寂静,只剩下厨房油烟机运转的声音。由良不愿起身去关掉它。焦糊味已经散去,什么味道都没剩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又一次看着天花板。目光再次捕捉到那处细小的裂纹。那裂纹似乎在不断地扩大,已经比他离家时大上不少。由良感觉自己头有些晕。眼中的裂纹似乎动了起来,好像那不是裂纹,而是真正的蛛网。蜘蛛正在上面爬行,那网正从蜘蛛的尾部喷出的细线编织。网开始下落,银线被灯光照得闪烁。它离由良越来越近。他想起身躲开,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银线包裹,不能动弹。由良被送进了医院,因为食物中毒。
一连几天,由良都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他的意识飘忽不定,就像是狂风中的丝线。他清醒时格外安静,反倒是昏迷的时候嘴里在不断发出呻吟。没人能听出来他在念些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梦到了许多东西,梦到了雪地、荒地,梦到了漆黑的枪口与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渺小的自己。
直到由良的意识恢复稳定,已经过了十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没见过的房间里。四周昏暗,没有开灯。房间内能听到心电图监测仪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响。窗户被遮光帘挡住,隐约能看得出来目前是白天。
由良扭过头看向门外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让他厌恶的脸。
“哎呀不得不说你生病的样子可真那啥,让人那什么,心生怜悯?”黑刀的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你怎么在这。”由良想支撑着起身。没有什么比一觉醒来看到黑刀的脸更让人难过的。
黑刀按住由良的肩,把他按回床上。“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你几天见不到我肯定很想我,但你的身体可经不起折腾。”
由良厌恶地拨开黑刀的手,“醒过来就看到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真绝情。好歹我每天都来看你。”
“就算你不来也没问题。”
“那倒是,你一中毒昏迷没多久,公寓里的管理员就检测到住户的生命体征出现问题紧急把你送医院去了。不过,要是我不来,那我还怎么如此光明正大地欣赏你的睡颜。”
“……”由良干脆地翻了个身。
“大名鼎鼎的奥斯特格勒的屠夫怎么还在耍脾气?”黑刀调笑道。
“这是什么绰号?”
“那群逃出去的大阪人给我们起的。”黑刀自豪地说。
“无聊。”由良说。
“哎,你就不好奇在你这个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开始睡大觉的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不好奇。”
“可都是关于你的。而且就算你不想听,我也得讲。”
“那你说。”
黑刀起身锁住病房的门,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你听说过一个叫瓦伦丁的条子不?”
“见过几次。”由良重新转过身,看向黑刀,“怎么了。”
“她死了。”
“死了?”
“明面上的消息是被曝出贪污受贿,在住所被捕时拒捕被杀。”
“暗地里是被上面除掉了?”由良问。
“是。那个女人查到了些不该查的东西。”
“从哪儿。”
“你。”
“我?”
“前段时间那个任务,还记得吗?那个在公园里埋伏你的那个。”
“记得。”
“那家伙留了个后手,他在肚子里藏了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优盘。在验尸的时候被找到了。本来找到也就算了,警局那边会帮我们善后。可那个女人非死咬着不放。”
“我警告过她。”由良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瓦伦丁的样貌。
“你看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警告?”黑刀活动了一下肩膀,“现在的情况是,上头对你的办事效率有疑问。”
“所以,要我做什么。”
黑刀笑了笑,没说话,转而拿出一封被褐色牛皮纸包住的文件,放到由良手边。
由良稍微支起身靠在床背上。他拿起文件袋,撕开封条,抽出里面的文件。文件的任务目标那一栏写着“夜鹰”,一旁贴着夜鹰近期的照片。
“……”由良感到有些眩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冷静地问,“为什么是她。”
“上头怀疑她有参与之前的新型防护材料的开发。”
“不,不可能是她。”
“你这么确定?”
“我给她看过材料,不是她开发的。”
“噢,是你把材料带给她的。你怎么敢确定她就不会解析完材料自己研究?”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不会。”
“啧啧啧,你觉得。”黑刀站起身,他把身子凑近,双眼紧紧地贴在由良眼前,“杀人不眨眼的黑刀居然会为一个女人意气用事。”
“这个任务我不做。”由良面无表情地答道。
“由良,”黑刀说着由良的名字,“公司不接受讨价还价。”
“……”由良没有答复,但他的态度显然是“我拒绝”。
“呵,”黑刀露出了骇人的笑,“就算你不做,作为你的搭档,我也会把委托做完。如果是我出手,场面肯定惨不忍睹。毕竟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既然你醒了,那我就没必要再来探视了。剩下的事,你自己考虑。”黑刀说完,转身离开。
“为什么上面印着她最近的照片?”由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猜。”
黑刀离开房间时,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甚至听不见门锁扭转与合页转动的声音。
由良凝视着手中的文件,他注视着印在上面的照片。上面的夜鹰与他前些时间见过的模样一致。那这幅照片,一定是黑刀拍下的。
由良忍不住骂起脏话。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选。黑刀这个混蛋肯定会静静地躲在暗处等着好戏,然后在一切结束后再上台。他太了解这个混蛋了。
尽管身体还有些虚弱,脸色依然发白,但由良还是扯下贴在胸口的电极片,强撑着下了地。心电图监测仪失去信号来源后发出鸣叫。双脚踩在瓷砖地板上有些凉,他发现自己正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宽松得像个浴衣。由良找着床沿下的拖鞋,又在床头柜里找到自己的衣服。衣服已经叠好清洗过,他换上衣服。这会儿,听到心电图异常的护士赶了过来。
“先生!您不能随便下床走动!”护士看到由良急忙大喊起来。
“我没事,给我办出院手续。”
“可是您才刚……”
“没那么多话,住院费我会照付。”
听到这话,护士也就不急了,“那行,我立刻去联系主任,您直接去财务处付款即可。”
由良走到医院走廊上。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住院部,四周的人不算多,大多都是医护。由良瞥了眼自己房间门口的病人信息卡,上面写着“科兹洛夫”。他看了眼医院的布局图,走向主楼的财务处。
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由良还有些虚弱。他感觉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而且与喝醉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自己就像是团棉花。
走到主楼,由良就有些累了。他的背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比起身体原因,他更觉得是自己的心理有些不对劲。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着自己到底怎么了,以至于走路的时候肩膀还蹭了几次路人。
作为亲手弑父的人来说,夜鹰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稍微熟一点的人,没有理由如此动摇。明明自己从尸堆里爬出来才得到了今天的一切。尽管如此,夜鹰也不应该被列上名单。而且,如果真如黑刀所说的。那夜鹰是被自己害了。如果自己没有拿着那片材料去找她,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由良的头开始痛了。
他扶着墙走到财务处。里面的财务见到由良,便给他开了个账单,倒也不管他面露痛苦的表情。
由良忍着痛看了眼账单,税后十五万零三十七元又二毛。其中五万是包括救护车的急救费,剩下的是住院与治疗费。
就连由良也忍不住惊讶,“这么贵。”
“人命关天,贵点正常,这已经是白金会员价了。”
“……用生物认证支付。”
财务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把桌前的摄像头对准由良。
“好了,付完了。要发票吗。”
“不要。”由良现在头更痛了。
付完钱,由良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为了那块牛排,由良狠狠地被割了一块肉。换算一下,都快够他买下一头牛了。
由良回头看了眼医院,孪蛇生命附属奥斯特格勒第一医院。由良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办过会员,也不可能在这里买过医疗保险。或许是员工福利。只不过单凭刚刚的账单,他实在不觉得这算得上福利。
门口停着几辆计程车。说是计程车,其实就是有营业资格证的私家车。他们的车顶上会摆着一个长条三角形的营业牌。一个营业牌就要几十万,甚至可能比车子本身还值钱。自然,会顶着营业牌出来在这城市里拉客的人,基本上都是些不差钱又想来体验体验生活的闲人。自然,这种有钱人体验生活的模式招来的客人也基本都是有钱人。每百米计费,结账还要按百分比收取额外服务费,穷鬼看了就得跑。
由良挑了辆看起来顺眼的,一辆黑色底带红纹条纹的轿车。由良拉开后座右侧的门,一股古龙香水的味道就熏得由良犯晕。
“第一大道六百号。”由良坐到后座上,说完地址就眯起眼歇息。
司机是个头发发白的男人,鬓角处的褶皱暴露了他的年龄。“你们年轻人怎么体弱多病的。”他说。
“我没心情聊天。”由良皱起眉头,他不想搭理对方。
“唉,年轻人。”男人叹了口气,从骨子里对由良感到失望。
由良强忍着各种想要回敬他的冲动,选择沉默地拉下车窗。城市的冷风灌进车内,吹去了那些晕人的气味,让由良混乱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许。他重新开始思考这次任务的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抗拒这次的委托。他浑浑噩噩地活到现在,那么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无可厚非。或许他只是在抗拒因为自己的举动而让别人遭遇不幸,但这也不是第一回了。由良本以为自己会变得麻木,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的心是灰色的。
“到了。”司机说。
车子的行驶极其安静与平稳。如果不是行驶时从窗外灌进来的冷风,他都注意不到车子在开动。由于刚刚注意力全都在思索脑内的事,他这会儿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公寓前的大街上了。
“多少钱。”
“一千五百六十二。”司机平静地说。医院离公寓实际上只有四公里。
听到这个数字,再对比下先前的医疗费,这几乎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生物信息支付。”
司机缓缓回过头看向由良,“仅限现金。”
由良都懒得象征性地检查一下口袋里有没有现金,“……谁会在身上带这么多现金。”
“这是规定。”
“我没那么多现金。”
“那你也可以以物抵资,就是物品的价值得我定。”司机蛮狠地说。
“你在这等会儿我上楼给你拿钱。”
“好几个逃车费的人都这么说。”
“……啧,你要什么?”由良妥协了。
“我看你外套不错。”
“没得谈。”
“那你付现金吧。”
“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年轻人,这是我的车,车主人怎么会没点小手段。”
由良下意识地想摸斧子,却意识到斧子还在家里。他判断着司机的话中有多少真实性。过了几秒,由良得出了结论。他极不情愿地脱下了外套。
“谢谢惠顾。”司机接过由良的外套,就像拿了件战利品一样。他的脸上露出细微的挑衅般的笑容,令人火大。
由良断定这人是个喜欢收集别人财物来满足自己变态收集欲的疯子,但实际上,只是因为用现金支付以外的手段付款的话,司机就需要额外交一笔生物信息支付服务税费。他看着计程车从自己眼前开走,疲惫感油然而生。寒风吹得他有些冷。不愿再次被送进医院的念头促使着上身只有一件衬衣的他转过身走向公寓。
公寓的红外感应门自动打开。前台看到由良便发出亲切的问候,“科兹洛夫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康复。”
由良没有回应,径直走向电梯间。电梯刚好停在一楼。由良走进电梯,按下所住的楼层,便靠在电梯厢上。眼前的广告变成了特种教育的职业技能培训——只需三天,成为职业厨师。
电梯门开,由良走进走廊,走回自己的公寓。房间的布局几乎和他被送进医院前一模一样,就连茶几上的盘子都没动过。那上面灰黑色的碳迹依然提醒着由良先前发生的事。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由良走到卧室衣柜里拿了件和他刚刚被迫交给司机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深灰色外套。他就是那种衣柜里塞满了同一种款式同一种颜色的衣服的人。
由良套上衣服,走到浴室照镜子。镜子中的自己一脸病态,脸色发青,双眼陷在眼窝中,脸颊也因为长时间没有摄入足够的营养物质变得消瘦。他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双手并在一起接了点水冲脸。冰水刺得脸作疼,但这正是他现在想要的效果。
水滴挂在下巴、鼻尖与刘海上。由良没想着用毛巾擦干,而是直接离开了浴室。
客厅里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一样。他把茶几上的沙拉碗和那盘曾经摆着把他送进医院的牛排的白瓷盘拿到厨房;厨房灶台上的平底锅还保持着焦糊的模样,由良把它放进水槽;把一瓶喝完的怪兽百分百能量饮料罐子捏扁,收进超市纸袋,另一瓶晃了晃还剩一半,由良把它摆到厨房备菜台上。
窗外正渐渐变暗,落日前的太阳的光芒远比正午更加刺眼。由良拉上窗帘打开灯,让人造的光明填满屋子。他继续整理房间。沙拉碗简单地被过了下冷水就用洗碗布擦干放到台上晾干;沾着碳灰的盘子也还算好处理,用热水化开凝固在盘子上的油脂再用洗碗布连同碳灰一起擦去便可。那个平底锅就难处理得多,由良特意没把喝剩的半瓶能量饮料倒掉。他先是用热水打湿平底锅内壁,再倒入那些黄色的能量饮料,虽然里面的碳酸都已挥发大半,但酸性溶液依然能化开糊在锅表面上的焦糊与油渍。见能量饮料发挥效力,由良便拿钢丝球沾上少量的艾波索清洁剂用力地刮擦平底锅。钢丝球在金属表面发出沙沙声响,随着热水水流,每一次刮擦都能冲出不少混合油脂与焦炭的褐色液体。由良左手握着锅柄固定平底锅,右手一遍遍地擦,直到小臂都有些酸胀,平底锅的铸铁表面都留下钢丝球的刮痕后,由良才停下动作。水槽边上溅出了不少水,由良把平底锅用洗碗布擦干,摆到没有沾上水的地方,又擦干水槽边上的水。拧干洗碗布,他又想起灶台边上也溅满了油渍。灶台上的油渍一点一点地散布在台面上,泛着黄黑色。他重新给洗碗布沾上水,在灶台上滴上清洁剂,拿着洗碗布擦拭。淡绿色的清洁剂化开泛起白色泡沫,将那些油渍全数溶解开。由良又重新让洗碗布过水,拧去里面的清洁剂成分,最后再擦干灶台。由良拿着洗碗布过了最后一次水,最后一次拧干。整个厨房已经洁净得像从来没用过一样。他把洗碗布挂在壁挂上,甩干手上的水滴。他的手因为水流的冲洗显得格外白,手上还留着一股艾波索清洁剂的柑橘味。
看到房间恢复原有的秩序,由良的心情稍稍好了点。他其实自己也知道,全身心地投入进大扫除式的清洗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暂时地不去面对那件他不得不做的事。一想到这里,由良的心情又变得烦躁起来。他坐回沙发,他头一次觉得房间有些冷清,冷清到让他不愿待在里面。
由良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中出现两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两个男人侃侃而谈。由良转而躺在沙发上,让脑袋枕在扶手处。画面中男人的对话的声音从电视中流出——
“要知道,我们现在这种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下,是没有多少上升空间的。”坐在右边的男人翘着二郎腿,身子向后靠在沙发上,一副好不惬意的模样。
“所以您的意思是?”坐在左边的男人看起来瘦弱些,头发抹了发胶,端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面带着礼仪性的微笑。
“我的意思很明确。”惬意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舞动双手,“像瓦伦丁这种刑警能住进第一大道上的富人区,里面肯定是有些台下交易的。”
“但根据警局公布的资料与市民采访来看,瓦伦丁的办案能力与民众口碑都很不错,会不会是被栽赃了?”
“可能性很低。不如说,口碑和办案能力都是可以捏造出来的,而实际上的那些藏着的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我们应当去关注的事实。”
“不愧是凯文斯教授,”面带礼仪的男人看向镜头,“那教授能不能从您的职业角度为大家分析一下瓦伦丁刑警的行为动机?”
“其实也很好理解,人都是趋于利益的生物。那么她的所作所为也一定是为了某种利益。”被称为凯文斯教授的惬意的男人换了个二郎腿的姿势。
“教授您认为她是为了追求什么利益?”
“你看她住的地方,被查出的存款,为了金钱或者权力一定是占了很大一部分。”
由良按下遥控器换了个频道。
“根据市民意愿调查,超过百分之七十八点六的市民都愿意在自己的身体里安装医疗植入体。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本台记者的街头采访……”
由良又换了个频道。
“前日于奥斯特格勒城外十三号公路上的地下燃气管道泄露引发爆炸事件有了最新进展……”
由良不断地切换着频道,里面跳出的内容让他越看越烦心。他索性直接关了电视。屏幕变黑,房间内的声音又回归寂静。他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似乎又扩大了许多。
肚子里的咕嘟声提醒着他该进食了。由良从沙发上翻身起身,视野一阵发黑,地板顿时旋转起来。他的身体现在已经虚弱到快速起个身都会晕的地步。由良慢慢地走到冰箱旁,正要伸手去拉,他想起里面现在什么食物也没有,只有最后一瓶能量饮料。他拉开冰箱门,拿出冰镇过的能量饮料。三度的冷藏温度把能量饮料冻得就像一块冰,把他的手冻得发痛。由良看着能量饮料上的包装出神,用黑色与绿色当做主色调的画面,在瓶身上印了一个卡通怪兽正喷着绿色火焰的标志,在火焰中心还用着卡通字体写着百分百的字样。由良想了想,又把它放回冰箱里。他可不想再被送进一次医院。
由良又一次躺回沙发上,就仿佛他的公寓里没有床这个家具。他打开外卖软件“吃了吗”,开始从茫茫多的外卖店里挑选一个自己心仪的。最近似乎非常流行从重庆地区传来的川菜,新开了不少以水煮合成牛肉、水煮鱼片、水煮合成猪肉等等的水煮系列店铺。由良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些一片红的宣传图长按后选了不感兴趣。刷新页面,这回,系统又给他推荐了一连串的美式炸鸡。由良现在不想吃这些油炸食品。
刷了将近十分钟,由良都没找到心仪的店。他甚至在想要不干脆吃的零食得了。于是,他点开了零食区。引入眼前的第一份就是一大包喜事薯片,披萨味。
披萨,是什么味?夜鹰的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一句话把他情绪变得像是被石头砸入平静的水中一样充满波纹。夜鹰,是他此刻最不愿想到的人。既不愿想到,更不愿见到。他现在甚至觉得夜鹰这个人就从没存在过才是最好的。不知为何,由良在她面前就像个弱小的孩子。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由良都是毫无疑问地占优。可在内心深处,由良认为自己在她面前却是弱小的。夜鹰的身上,散发着令由良感到没由来的恐惧的气息。由良感觉自己正经历着一场精神上的消化不良。
但鬼使神差的,由良点了一份披萨猫的原味玛格丽特披萨套餐,算上运费、税费、小费,总计三十三块五。
外卖来得很快。由良只来得及在沙发上看完三分之一集的锻刀大赛。打开门时,站在门口的是公寓服务员。他会不辞辛劳地在二十四小时内接过所有外卖员配送的食物,并由他亲手送到住户手中。公寓服务员穿着一身侍者服,戴着白手套,手中捧着一个正方形的披萨纸盒,纸盒上还放着三个吸油纸盒装着的套餐内小吃。
“科兹洛夫先生,您的外卖。”
由良单手接过披萨盒和上面的食物。这些重量让他觉得微微有些吃力。关上门,由良便回到沙发上。他坐在沙发上,把披萨套餐摆在茶几上。正方形披萨纸盒上印着一只叼着披萨的橘猫的图案。他拆开吸油纸盒,里面分别装着薯条、炸洋葱圈和炸鸡块。刚出炉的炸物在纸盒内散发着热气,热气附着在纸盒盖上留下水珠。由良又掀开披萨纸盒。里面是一张八寸的玛格丽特经典披萨,已经被提前切成了八份,中间插着一个塑料支架,防止运输途中纸盒被挤压导致盒盖压到披萨。
由良倒是不急着先吃披萨。他拿起披萨边上的袋装番茄酱,挤在披萨纸盒边上。薯条还散发着热气。他拿起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送入口中。土豆这东西果然是怎么样都好吃,他想。即使薯条已经因为密封运送让湿气给软化,没了酥脆的口感,但氨基酸与油脂带来的愉悦依然简单粗暴。
腹中摄入食物。被迫绝食了十天的胃愉快地工作起来。肠胃菌群开足马力运作起来,将进入到肠胃中的食物分解成淀粉、维生素、蛋白质与脂肪。他的手上沾着油,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这大概是他住到这里后第一次这么不体面地吃东西。不论他怎么矜持或者说装模作样,长时间没有摄入过正常食物还是让他饿坏了。没过几下,三个吸油纸盒里的炸物就都已经被由良给吃完了。
番茄酱在披萨纸盒上留下深色水渍。一旁的披萨还一块未动。玛格丽特披萨没有卷边,中间铺着一层番茄酱,再上面放着融化的芝士碎,经过炙烤的罗勒叶与合成牛肉粒嵌在芝士中。面料被烤制的香气与番茄的香气混在一起,刺激着他的食欲。
由良拿起披萨边,尖端那头呈自然下垂。
披萨,是什么味?由良又一次想到这句话。按照夜鹰的说法,味蕾早已被改造过的她,或许这辈子都已经无法尝出披萨真正的味道了。既然如此,由良更应该记住披萨的味道。他咬下口去,率先进入口中的是番茄与披萨胚那清爽开胃的酸甜,中调是罗勒叶的清香,后调是合成牛肉与芝士的醇厚的脂肪香气。
一块披萨很快就被吃完。由良又接连吃完了剩下的披萨。吃完全部时,他感觉腹部被食物涨满了。他再次躺回沙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并不是对天花板情有独钟,也不是在天花板中藏着什么万物的答案,而是他觉得天花板上那除去迷宫一样的裂纹就是空白的布局就和他自己的内心一样。
不过还不够灰,由良心想。
由良就这么躺在沙发上渡过了七天。每天,他的食物就是披萨外卖与碳酸饮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手机没电了他就睡,睡醒了就吃披萨和看手机,手机看无聊了就看天花板,如此往复。他躺在沙发上的时间远大于他站着的时间。
中午,一份水手披萨从由良的手机中下了单。他看着手机屏幕,六英寸的屏幕里播放着一幕古罗马无名的百夫长正手持长枪,将枪头刺入被钉在十字架上神之子的侧腹。鲜血从伤口喷溅,滴进近乎全盲的百夫长眼中,让其恢复了视力。
这一幕让由良觉得简直不知所谓。他不明白为什么神之子能轻而易举地被铁器刺穿,也不明白一位几乎瞎了的盲人能成为军队的百夫长。至于鲜血能治好视力而不是因为细菌感染而加剧失明,那只能说确实充满了想象力。
十五分钟后,由良的门铃被人按响。他正要起身去开,房门就传来了转动的声音。
“您的外卖,我可以进来吗?”声音的主人还没得到由良的同意,便走进了房间内。
“你进错门了。”
“我看地址完全没错,餐点也是水手披萨。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颓废。”黑刀踱着步,把披萨盒放到茶几上。他撇了一眼边上垒起的一座披萨盒高楼。
“外卖送到,你可以走了。”由良坐回沙发上,言语中带着不耐烦。
“噢,那还不行。上头很好奇,你怎么还没行动。”黑刀把茶几上的披萨盒轻轻地挪到一边,径直坐在了茶几上,面对着由良说。
“等我想动了我会动。”
“你还在犹豫。”黑刀身体后倾,双手撑在茶几上,将穿着黑色皮鞋的脚搁在由良腿边的沙发上,“有什么好犹豫。仔细想想,我们至今所得到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靠掠夺别人。”
“没错,这正是我们能站在这里的原因。我们两个,和那天餐厅里的那些社会精英没有区别。”
“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对我而言是特别的。但在其他人眼里,可就不一定咯。”黑刀自说自话地打开身旁的披萨盒,拿起一片披萨,“明天午夜整点是上面留给你的最终日期。要是过了时间,发生的事我们都不想见到。”
黑刀优雅地咬住披萨一角,吃进嘴里,闭着眼仔细地咀嚼,露出一副品尝美味的表情。“感谢您的小费。”他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开。
“你今天来就为了这些事吗。”由良问。
“我还顺便见了我最爱的朋友一面。”说完,黑刀便走出了房间。
房门还大大地敞开着,黑刀的身影已经从楼道中消失。由良看着房门的方向沉默不语,他极不情愿地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关门。
由良看着茶几上被打开的披萨盒,少了一片。坐回沙发上,他也依旧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披萨。明天便是最后一天。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第二天的日出的阳光洒进房间。
眼前的披萨已经放凉变硬,融化的芝士变成了一滩黄白色的蜡液,没了刚打开时的那般诱人。由良无言地起身,没有动过半点的肌肉变得僵硬。但他不打算做一些伸展,而是径直地出了门。
由良无视前台的招呼,走到街上。今天街上的人比平日了多了不少。由良注意到大多都是电视台的采访车,应该是为了瓦伦丁的案子而来。
街上的人多了,外出的居民反而变少了。超市里几乎没几个客人。收银台的服务员见到由良便热情地打起招呼——
“科兹洛夫先生好久不见,看来您的身体好多了。”
收银员是个年轻小伙,不高,偏瘦,穿着店里的统一制服,脸上抹了护肤乳,黑色的头发蓬松。他的语气很热情,但由良感受得出他语气背后的麻木。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的自己。
不过由良无视了他的招呼。在门口提了个篮子便走进里面的货架区。
由良这次买的东西很多。他的篮子几乎被塞得满满当当,一袋面包粉、一小袋酵母粉、一小罐蜂蜜、六颗番茄、一包马苏里拉奶酪与一盒新鲜的罗勒叶。他怕把番茄压坏,便把番茄放到了篮子的最上面。
由良拎着篮子回到收银台。他面目表情地把里面的物品全都放在传送带上,等待着收银员统计价格。
“您好,很高兴您康复,您买这些是要做披萨吗?”小伙子依旧用着热情地语气向由良搭话。
“收起你的笑脸,我不需要。然后要两个大纸袋。”
“好的先生。对客人保持微笑是店内的规矩。”
“我给你跟总价一个价的小费,把笑脸收起来。”
“好的。”小伙子瞬间收起了笑脸,露出一副和由良此刻表情相近的表情。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由良看着小伙子一件一件地扫描商品,把它们装进套在一起的两个纸袋里。
“总计五百六十三块七。”
“很好。”
由良付了两倍的价格,提着纸袋离开了。
街上的风吹在纸袋上,令其晃动。如果不是额外套了一件纸袋,估计这会儿纸袋已经坏了。太阳现在已经完全升起,早晨的阳光异常刺眼,让一夜未睡的由良只能眯着眼走路。由良看到路上同时一个居民区内的另一栋公寓楼门口这儿已经站满了记者和警察。由良猜他们都是因为瓦伦丁的事而聚集在那里。
一群苍蝇,由良想。
好在公寓离这里不远。由良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提着纸袋走进厨房,将纸袋里的东西全都放在备菜台上。原本足够宽阔的将近有四平方米的备菜台,此刻也显得略微有些拥挤。台上摆满了买回来的商品,由良又从备菜台下方的橱柜里拿出了一个不锈钢盆、两个大玻璃碗和数个小瓷碗。
台上堆满了的物品被由良简单地推到一边,在台上留出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他拿过面粉,撕开面粉的纸质包装,拿起不锈钢盆感受它的重量,又举起面粉往盆中倒,倒完后他又重新拿起不锈钢盆估算重量,随后用手伸进盆中捏起两簇面粉撒到水池里;他拿出备一个玻璃碗,舀出两勺蜂蜜放入碗中,从水池中接上少许温水,再用勺子将蜂蜜化开,化开后又接上一百克温水并倒入几乎只有一克的鲜酵母;他在另一个玻璃碗中接上二百五十克的盐,又在里面倒入十克盐并搅拌均匀;温水和冰水被一同倒入装着面粉的盆中,将水与面粉充分混合形成粗面团;由良又倒进少量橄榄油,并继续揉合面条,直到面团完全吸收油脂。由良用保鲜膜封住不锈钢盆,用沾满面粉与油的手给手机设置了十五分钟的闹钟。他到洗手池洗去面粉与油,又擦去粘在屏幕上的脏指纹。尽管没过多久他的手就会再次弄脏,他也执意这么做。
十五分钟过得很快,闹铃一响他就关掉了闹铃。撕下保鲜膜,盆中的面团已经因为酵母的发酵与水分油分的作用变得湿润。由良四根手指并在一起,拎起面团拉伸,再向下折叠。每完成一次拉伸与折叠的动作,由良就转动盆子,继续拉伸折叠剩余的部分。来来回回持续了好几轮,面团已经变得粘稠许多,由良再次封上保鲜膜,继续等候十五分钟,让面团再次进行微发酵。
又一轮十五分钟。由良这次已经不需要设置闹铃。他撕开保鲜膜,又重复了一轮折叠拉伸的动作。这次动作后,他取了些面粉洒在面团上,转动不锈钢盆,让里面的面团滚动,直到表面变得光滑,变成一个光滑的球形。再封上保鲜膜等待十五分钟,由良在备菜台上洒了些面粉,将面团移到备菜台上,再用塑料刀将面团切成四份;他再从烤箱中拿出烤盘,在上面涂上一层薄薄的橄榄油,将面团均匀地放在烤盘上,并用保鲜膜遮住。他将烤盘放入冰箱冷藏区进行低温发酵。
等待面团发酵的期间,由良开始准备披萨顶料。他清理了一遍备菜台与厨具,擦去面粉,摆上菜板。他从橱柜中拿出上次使用过的平底锅摆在灶台上备用。买来的番茄被摆在菜板上,他用厨刀削去根部叶子,再细心地剥去番茄表面的皮,接着用厨刀将番茄全部剁碎成近乎泥状才停下;他把菜板上被剁碎的番茄连同汁水一起倒入玻璃碗中,打开灶台,倒入橄榄油,不等锅底烧热便将番茄全数倒入平底锅中并加入十克盐一同加热,番茄的香气瞬间升起;以小火加热二十分钟后,由良关掉灶台,重新将番茄倒回玻璃碗并封上保鲜膜备用。另一个被洗净的玻璃碗中是用来盛放奶酪的。由良将一整包的马苏里拉奶酪全部倒在不锈钢盆中,它们一团一团的就像是馒头一样;由良拿起奶酪,用力地将其撕开,撕成一片片的形状,再放入玻璃碗中。做完这些,由良的身体也感到有些疲惫。
他洗净双手,看了一眼时间,坐回沙发。他有些饿了,他看了一眼眼前的披萨。圆形的披萨缺了一角,那是被黑刀抽走的部分。他本想伸手去拿一块,但还是放弃了。
由良想起冰箱中还剩着最后一罐怪兽百分百,便拿出来喝。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只比室外低几度的能量饮料。高糖分的牛磺酸饮料被灌入口中,心率加速,饥饿得到缓解。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当今人们已经几乎不再使用的机械钟稳定地运行着的指针。钟很小,只有一盒十颗装的巧克力罐头那么大,但据卖家所说,这个钟可以没有误差地运行两百年。由良不明白它可以稳定运行如此久的意义是什么,也不明白钟的制作者为何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让其变得精准,他也不理解自己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时针在钟上走过七圈,分针走过四百二十圈,外面的天色再次开始变暗。距离午夜整点还有八个小时。由良起身走到厨房将烤箱温度开到最大进行预热。玻璃碗中的马苏里拉奶酪经过长时间的放置已经渗出了不少乳清,透明色的液体在碗中漂着。由良将它们全部倒去。 一切都已基本准备就绪。由良从冰箱中取出经过发酵的面团。原本按照由良记忆中的做法,面团都至少需要经过二十四小时的发酵,但现在没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他。面团现在经过发酵已经变得蓬松柔软,由良在备菜台上又撒上面粉,将面团从烤盘中移到备菜台上。由良在手上沾了些许面粉,在面团中间按压,又向边缘慢慢推,使得面团中的气泡都被推至面饼外侧。绕着面饼如此执行一圈,一个披萨胚子完成。由良在烤盘底部淋上少量放置焦糊的橄榄油,又将番茄酱均匀地涂在面饼上,随后将它放入烤盘。二分钟后便戴着隔热手套将烤盘取出。此时,面饼的表面已经因高温炙烤发生反应,散发出独有的面粉香味。由良将最后的奶酪片与罗勒叶一同摆在番茄酱上,再次送入烤箱。
又是两分钟后,一张全新的披萨出炉,散发着热气与芳香。由良用刀切下一片尝了一口,面饼因为发酵时间不足而有些硬,但配料的香气浓郁。由良又重新调整了烘烤时间,用剩余的三份面团做了尝试。最终,由良选了一份在现有材料下,他所能烤制出的最好的一份。
披萨边微微鼓起,饼底蓬松,表皮呈现诱人的金黄色,少许地方有些发黑;马苏里拉奶酪被炙烤至融化,像斑点一样点缀在番茄酱上;被烘干的罗勒叶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在红黄白为主基调的玛格丽特披萨中增添了一丝绿色。由良从披萨盒高塔中拿出一件造型完好又干净的披萨盒。将披萨移到盒中,再用刀切成四份。刀尖破开烤至酥脆的饼边时的声响让由良很满意。他将披萨装好,准备离开房间。临走前,他将一直随手放在房间里的斧子与冲击雷带在身上。
下了楼,夜晚的风没了太阳的烘烤后变得无比刺骨。为了不让出炉的披萨被吹冷,他叫了辆车。这回,他备好了现金。
车内,由良沉默不语。高档轿车的内饰极其豪华,皮质座椅舒服得简直就像是坐在人身上一样。窗外的景象毫无声响地快速地向身后滑过,灯光被拉长成线条,建筑被抹成无法辨认内容的油画。
由良到了目的地。他付了钱,下车,伫立在屠夫酒吧门口。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他心想。他仔细地看着酒吧的门口。门口正有两个穿着深色羽绒大衣的人在抽烟交谈,他们不时地发出粗犷的笑声。这种毫不掩饰的氛围让由良觉得亲切。抽烟的两个人瞧见了正捧着披萨盒站在门口的由良,其中一个穿着绿色大衣的人朝由良喊起来——
“喂,来送外卖的?”
“不是。”由良答道。
“那你站在门口干什么!你手里的披萨都要被吹成铁饼了!”另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也搭起话来。
“只是看看。”
“这人真怪。进不进来那就随你咯!”绿色大衣的人狠狠嘬了一口手里的烟,转去继续和同伴聊起来。他们在聊关于葬礼的事。
由良走到酒吧门前,对边上的两人说,“我是来道别的。”说完,他推门进了酒吧。
一进门,熟悉的酒精味就涌入鼻腔,但远没有以前闻到的味道那么浓郁,也没以前那么嘈杂。酒吧内的氛围似乎冷清了不少。
酒保正站在吧台后抽着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直到由良走到高脚凳旁,酒保才疲惫地瞥了眼由良。
“哟,最近可不是什么好的来喝酒的时机。”酒保惆怅地说道。
“我不是来喝酒的。”
酒保看到由良手里捧着的披萨盒,说:“来见夜鹰小姐?那你下去吧。”
“这次,不需要喝一杯脑脊液了?”
“这次……”酒保消沉地说,“不用了。”
“是吗。”由良准备走向地下室,但他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对酒保说,“瓦伦丁的事,我警告过她。”
“你什么意思。”酒保探出身子,一把抓住由良的袖子,情绪激动地问。
由良没有甩开酒保那粗糙的正使着劲的手。他认为自己或许应该对眼前这个人尽一些义务。“我警告过她不要深入追查,会害死自己。”他说。
“查谁?”酒保追问道。
“我。”
酒保几乎整个身子都要从吧台里探出来了。他拼了命地抓着由良的手臂与领口不放,眼睛里布着血丝。“就是你这个混球害死了她,是吗!”
由良面无表情地盯着酒保,“我说了我警告过她。”
由良那没有感情的视线让酒保不寒而栗,也让他冷静了下来。酒保沉默着,松开了手。“我真想用我吧台下面的霰弹枪崩了你。”他又点起一根烟。
“你可以试试。”
“……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真正该死的人。”
酒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几乎一口气将整根烟都吸完,又叹息似的将烟尽数呼出。“这就是瓦伦丁的选择啊……”酒保抬起头看着由良,“错不在你。”
由良稍稍眯起眼,这话让他意外。
“这是瓦伦丁做出的选择,我们会尊重她的决定。但我们依然会为她举办葬礼,我们会喝酒,会围在桌子旁按顺时针顺序每人对她进行悼念,会给予她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纪念。”
“她到底是你们的什么人。”
“母亲。”酒保坚定地说。
由良知道瓦伦丁绝不可能是他的生母。但看着酒保的语气与眼神,他这句话是认真的。由良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向地下室。
“慢着,你去见夜鹰小姐,是去做什么。”
“我要去和她道别。”
“她会死么?”
“会。”
“过来,喝了这杯酒,喝完我就放你过去。”
酒保将一杯装着淡蓝色透明液体的酒摆在吧台上。那酒液的颜色清澈得让他想起只存在于照片中的几十年前的冰岛的水。
由良重新回到吧台前,望着这杯酒。握起杯子,冰凉的酒液烫得他几乎拿不稳杯子。由良一口闷下,辛辣与清凉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还有令人眩晕的酥麻。他感觉这酒在灼烧着自己的内脏。
“去见她吧。”酒保说。
“明知道我去了,她就会死?”
“你不是那个该死的人,所以,去见她吧。”
“谢谢。”
由良走向地下室。地下室正举行着一场拳击赛,由良捏紧手中的披萨盒,从人流中穿过。一直走到地下的最深处——那扇厚重的防爆门前。
防爆门坚不可摧,只能从内部开启。由良慢慢地敲响了门。沉闷的声响回荡在过道里,由良希望防爆门上的观察窗永远不会被打开。但十数秒后,观察孔便被拉开,露出了一双银白色的眼眸。
由良见到那对眼睛的瞬间,心中的情绪就翻腾起来。他感到恐惧。
夜鹰拉开了防爆门。她还是往常那副打扮。靠在门上的她打量着由良,由良沉默地没有说一句话。夜鹰的目光灼烧着由良,让由良浑身刺痛。
良久,夜鹰开口道,“你是来杀我的?”她的语气很平淡,如同她口中的自己是其他人一样。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个会把想做的事写在脸上的人。”
“……”
“那你是打算现在就杀了我,还是先进来,让我看看你手里拿着的东西,再动手?”
“……”由良依然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进来吧。”夜鹰侧身让开了空间,示意由良进去。
这个狭小的房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机械工具与零件填满了所有的空间,与其是个住所,更像是车间。房间中充斥着一股工业润滑油与铁锈的味道。
“所以,这个纸盒子里面是什么?”
“披萨。”由良将披萨盒摆在房间内唯一的桌上,打开盖子,“可能有些凉了。”
褐色的纸盒内部装着一张标准的玛格丽特披萨,它已经被均匀地切成四份。乳白色、红色与绿色像难懂的艺术油画一样撑满了整个饼面。它的饼边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放置以及气温而变硬,水汽将纸盒顶部染出了一圈较深的水印。
夜鹰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眼睛瞪得比往常大了些。她抬起头问,“你做的?”
“对。不过因为时间不够所以面团的发酵时间不足,口感可能比外面店里的……”
夜鹰没等由良说完,就伸出手拿起一片披萨。她的手指直直地放在了沾满酱料的饼面上。微微冷却的芝士被夜鹰拉成长长的丝线。见几乎都拉长至将近二十多厘米还没有断开,她侧过头,咬断了芝士。
披萨被夜鹰捧在手上打量来打量去,充满了好奇。她把披萨举起,看看底部;又慢慢翻过面来,担心上面的酱料会不会洒下来。
“原来这就是披萨。和披萨味薯片差得真多。”
“那肯定,薯片不过是炸土豆片,然后在上面撒了一堆调味粉。”
“那你能教我怎么吃吗?”
由良拿起一片披萨,用手的中指和大拇指按在饼边两侧,将尖的那头对着自己。“这样就不会把手弄脏。”由良说。
夜鹰看了看自己那份已经被大拇指按进在面饼中央的披萨。她固执地决定就这么吃。
由良目睹着她一点一点安静地吃掉了手中的整片披萨,又低着头将手指上的酱料舔掉。
“怎么样?”由良问。
“你想听哪种回答?”夜鹰反问。
“真实的。”
“我吃不出它应有的味道,也不知道它的好坏。”夜鹰微微歪过头,细长的人造发丝垂在她的肩上,“不过,我很喜欢。你能在我一边吃的时候,一边描述它的味道吗?”
“可以。”
夜鹰又拿起一片披萨。这一回,她也吃得很慢。她一口一口地从披萨尖那头咬下,化开又重新凝固的奶酪被拉长成线。
“玛格丽特披萨的主要原料很简单,只有面粉、番茄、罗勒叶与奶酪。”由良在一旁慢慢地解说,“面粉经过酵母的发酵与高温烘烤后会散发出麦香,面团里充满空气,所以口感也会蓬松酥脆。”
披萨在夜鹰的口中被细细咀嚼。“为了保持玛格丽特披萨最纯正的风味,顶料的基底只有番茄,没有任何额外的添加。番茄能带来酸甜清爽的味道,奶酪能产生乳制品的脂质浓厚的风味,罗勒是用来中和两种口味,让它们能更好融合在一起的调味。”
由良描述完,夜鹰也正好吃完一片披萨。“我能感受到你描述的味道,很好吃。”她说。
“你不吃吗?”夜鹰问。
“这是做给你的。”
“只有我一个人吃也太尴尬了。一人一块?”
“……行。”
由良与夜鹰分别拿起一片披萨。由良拿起这片已经放凉变硬了的披萨,放入口中。因为缺乏足够的发酵时间外加长时间放置使得温度冷去,饼皮的香气已经散去,蓬松的口感也变成了偏硬难嚼的口感;凝结成片的奶酪现在也显得有些许腻人。
“你好像对这片披萨不是很满意。”
“它已经冷了。”
“对我而言,这不重要。”夜鹰缓缓舔去手指上的面粉,“重要的是,这是你为我准备的。”
“即便这将会是你的最后一顿饭?”
“即便如此。”
夜鹰转过身,将披萨盒子盖上,又背靠在桌子边缘。“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应该还欠着我好几次人情?”
“……是的。”
“看来我要是再不要你兑现的话,就彻底没机会了。”夜鹰开玩笑道。
“我不能违抗命令。”
“我不需要你饶我一命,我也对生死没那么大的兴趣。”夜鹰歪了一下头,又说,“这样,为我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如何?”
“我的故事?”
“嗯。”
由良看着夜鹰的眼睛。她那人造眼睛中没有半点的敌意。
“……行。”
“谁让你个混球自己跑出去学做菜的!?”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由良脸上,巨大的耳鸣与神经的麻木以至于让他无法意识到疼痛。他的父亲的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印着的是烹饪技术学院的缴费通知单。
一股热流从由良的鼻腔中涌出,他流血了。但他的父亲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抓着由良的头发,将他拽到通知单前大吼,“钱,你不知道要花钱的吗!?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付这笔钱!”
“学院已经同意我贷款……”
没等由良把话说话,他就被他的父亲像垃圾一样甩倒在地。“你他妈的去贷款了!?”
“我能还清……”
“你能还清,还你妈的清!你知不知道那群资本主义渣滓最会干的事是什么!?就是从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废物身上骗钱!每月利息利滚利,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由良趴在地上,没起身。他的母亲出现在连着卧室的门旁,手里拿着一根空针管。“要是由良欠了债把钱都花了,我们还怎么……”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轻飘飘的,仿佛意识随时都会消逝。
“不用你管!回你的房间里去!臭婊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借钱买冰,做点家务都要唧唧歪歪,一点用都没!”
“去你妈的。”他的母亲朝着他的父亲啐了一口,把卧室的门摔上。
由良的父亲见由良还趴在地上,又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你这个贱种,只会添乱!赶紧去给我把贷款还了,我不许你去学校!我来安排你以后所有要做的事,别想从家里逃出去。”
“知道……了……”
“跟我来!”
他的父亲拿上手枪,走到门口开始换鞋。由良擦去快要凝固的鼻血,也跟了过去。临走前,他看向厨房。他的弟弟妹妹正躲在厨房里看着他。他的弟弟妹妹有着和他相同的发色,都很懂事,都很漂亮。由良宁愿他们不懂事一点,这样他们就会叛逆得逃跑。可他们懂事,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个只要稍微再长大一点,他们就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弟弟会像自己一样,变成跑腿的工具,还要去给那些恋童癖卖身;妹妹,大概会被送出去接客,走上和她母亲一样的路。
楼梯间里冷得像个冰窖。混凝土建成的灰色空间吸去了所有的热气。由良没有说话,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父亲身后。楼道内贴满了各种非法医生诊所与借贷的联系方式。大楼的安全门栓已经损坏,只要用力晃动两下,整个门都会被卸下来,但没人打算把它修好。
街道上正下着雪。由良的父亲大步流星,在雪泥地上留下一连串巨大的脚印;由良追得直喘气,寒风灌进他的嗓子里,血腥味从中蔓延出来。由良只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开,嗓子快要冻烂。直到他踉跄地摔进人民杂货铺时,他才得到解脱。
房间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就像是围在火炉边上一样暖和。由良被他父亲抓着头发拎起来。虚弱的身体几乎站不住,只能撑在柜台的玻璃橱窗上。
“安德烈!?你在干什么?”布拉姆见到由良的模样,神情急躁起来。由良的脸色发青,鼻腔里的血又开始流淌,挂在嘴唇上,眼睛半睁着,状态极差。
“这个杂种应得的。”安德烈毫不在乎地说,“我是来要钱的。”
“……”布拉姆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的愤怒,“要多少?”
“把你的现金都给我!”
“你疯了!?”
“你欠我的!你这个背叛革命的懦夫!”
“那是你们走上歪路了!”
“你许诺过的!什么狗屁人民大团结,解放阶级,全他妈是放屁!快把钱给我!”
“……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告诉我你要拿来做什么。”
“还这个杂种的助学贷款。”
布拉姆温柔地看向由良,“……别担心。”他说。老板的身体有些残疾,他的右肩中过枪,导致他右手使不上劲。布拉姆拉开收银台的现金柜,把里面的纸币全都取了出来,又慢慢地弯下腰,打开脚边的保险柜,把里面捆好的一扎现金拿了出来。
“我只有这些了。”布拉姆把钱重重地塞到安德烈手中,“记住,这笔钱是为由良出的,不是你。”
安德烈神经质地瞪着布拉姆。接过钱,他立刻拆开橡皮筋,在手上沾了口水开始焦急地点钞。
“狗屎这根本不够!”安德烈大喊起来。
“这已经是我全部的现金了!”
“把你的勋章交出来!”
布拉姆的眼神中透露出惊讶,“你……你为了那上面的金子,最后的荣誉都不要了!?”
“你这个叛徒没资格跟我谈什么荣誉!那枚勋章应该给我!”
“我不会给你!”
“你给不给!”安德烈激动地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将枪口抵在布拉姆的脑门上。
“你疯了……你彻底疯了……我是你曾经的战友与同志啊!”
“去你妈的,把勋章给我!”
“这个徽章是我们最后的尊严啊!”
“一群输家,谈什么狗屁尊严,更何况是你这个带头从战场逃跑的。”
“我们当时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团结解放的仗……只不过一群充满热血的年轻人被当权者煽动了!”
“那又如何!!把徽章给我!!”安德烈发疯般地喊着,随时都会扣动手中的扳机。
“……好……”布拉姆丧了气,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让我去房间里拿。”他缓缓地从柜台后走出来,一瘸一拐地向着由良左侧最里面的门的方向走去。
“快点。”安德烈依然拿枪指着他,直到布拉姆消失在房门后。
趁着布拉姆不在,安德烈慌忙地将身子探到柜台后,拉开柜台玻璃门,将里面的盒装香烟顺到自己口袋里。
由良愣愣地看着他的父亲如强盗劫匪一样的行为。他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何要做这些。
这时,布拉姆从房间里推开门。安德烈听见声音转过头,只见布拉姆举起猎枪对准安德烈便扣动扳机。因为肩伤,布拉姆没有办法做好瞄准,他的一枪只打中了安德烈的左臂。安德烈立刻蹲在由良身后,对着布拉姆连开三枪。一枪打在门框,两枪击中了他的胸口。鲜血瞬间浸湿了布拉姆的米色衬衫。他僵直在原地,猎枪落下,随后虚弱地仰倒在地。
“该死的老混蛋!!竟然打伤我!”安德烈捂着左臂,气急败坏地大步走到布拉姆身旁,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布拉姆的腰间踢去。虚弱的布拉姆甚至没办法叫出声,只能从嘴里发出呜吟声。
“你给我看着门!我自己去找勋章!”安德烈转过头命令由良。
由良没有听他的命令。由良走到布拉姆身边,看着这个虚弱的将死之人。他的肺被打穿了,已经无法呼吸,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身体不断地颤抖。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头扭向由良。布拉姆的眼神中充满了后悔,他的声音几乎无法听清,由良只能勉强通过他的口型读出了他所说的:“不……不要……成、成为……他…………”
布拉姆死在了由良的眼前。
“满口谎话的畜牲!”安德烈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的左手里捏着一枚纯金的五角型徽章,血液顺着手臂流到徽章上。
“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要跟他陪葬吗!”安德烈朝着由良大吼,用右手拽住由良的领口,将他向门外拉去。由良不断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布拉姆,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他。
“后来呢?”夜鹰轻轻地问。
“父母把他的徽章拿去换了钱,让我退学。又拿着剩下的钱去买酒买毒品。”
“那你的弟弟妹妹呢?”
“死了。”
“发生什么了?”
“父母欠了钱,被黑帮追上门要了命。子弹把我母亲打得像个筛子,弟弟妹妹被黑帮带走了。那时我刚好出去给父亲买酒,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厨房的角落,哭个不停。于是,我把他杀了。”由良的声音里透着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痛苦,“我不为父母的遭遇感到半点惋惜,但弟弟妹妹不该被这么对待。”
“这样。”夜鹰想象得出他的弟弟妹妹都经历了什么。
“或许是我很有天赋,也可能只是大人觉得小孩什么也做不到。我只用一把家里的菜刀,杀光了整个黑帮。”
夜鹰侧过头,没有看向由良。她半闭着眼,沉默不语。由良甚至看不出来她有没有在呼吸。
良久,夜鹰开口说,“你是来杀我的,对吧?”
“……对。”
“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不愿意动手,但你不这么做就会被为难。”
“是我当初找你研究那片布料害了你。”
“一个市面上从未出现过的新型材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它很危险。是我自己接下的。”
夜鹰又说,“你愿意用我期望的方式杀死我吗?”
“没有问题。”
“我的要求很简单。”
“什么要求?”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能看到幽灵吗?”
“记得。”
“那些幽灵以类似电子的形态游荡在空间里。我能见到它们,却不能和它们交流;我能感觉到它们,却无法触碰它们。我是一个死人,人类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我的归属,所以,我想加入它们的世界。”
“我不懂你的意思。”
夜鹰撑着双手离开桌沿,她走到一台硕大的机器旁。由良以前注意过这台机器。它有一个看起来极其不舒适的座椅,在头部的位置有着大量的接口,数不清的线路连接到机器后方的一台服务器里。
“简单来说,我会坐到这台机器上,让它提取我的意识并上传到网络。我的意识将会以电子的形态活下去,而我的大脑会被烧毁。你可以拿走我的心脏,向他们交差。”
“你确定这能成功?”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没有计算过它的成功率,也没有验证过可行性。但我想试试。这远比让我一直生活在这幅硅基骨架里好得多。”
“那你要我做什么?”
夜鹰指了指门口的柜子,“在薯片堆里有一个只有红色按钮的遥控器,只要按下它,机器就会自动执行我预设好的程序。”
由良转身走到门口,蹲下身打开储物柜。里面堆满了薯片,夜鹰在那天之后又买了不少薯片。由良找到了遥控器,它被压在一袋披萨味的薯片下面。
装着红色按钮的遥控器被由良拿在手中,他的心中产生了犹豫。
“……我……”
“你听说过不确定性原理吗?”夜鹰打断了他的话。
“从人类的个体角度来说,人是无法预知未来的。从数学的角度来说,只要拥有所有测量未来所需的参数与相对应的公式,那么未来就可以被人为观测。可是,人类无法获得所有测量未来所需的数据,就像是个诅咒一样。所以对人类来说,未来是不确定的。这就是不确定性原理。”
“但如果抛开人类的视角,仅仅从数学的视角去看,所有未来发生的事都可以被计算到。它就像人们口中的命中注定一样。”
“为什么说这个。”
“也就是说,从宇宙大爆炸让世界诞生的一瞬间,我与你的相遇就已经命中注定。”
“我不相信一切都是被定好的。”
夜鹰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现在,按下这个按钮吧。”
“你会死。”
“我会获得新的生命。按下它吧,不必为我犹豫。”
由良按下了按钮。夜鹰身后的机器开始运转,安放在脑部的接头自动接入夜鹰的脑后接口,各项指示灯不断闪烁着黄光绿光,内部的设备发出声响。
“由良,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可以。”
“由良,我喜欢你做的披萨。虽然我吃不出它真正的味道,但我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能感受到你在里面倾注的感情。”
“但它失败了。”
“重点不在成败,只在于有没有去做。由良,既然你不愿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就去对抗它。”
机器上的指示灯全部亮着绿灯,设备发出的噪声也越来越大。
“看来我们之间的谈话要结束了。”夜鹰对着由良露出了平淡的微笑,“真可惜,我的义体没有流泪这个功能。”
机器的噪声瞬间消逝,变得平稳。房间内的一切都回归死寂。夜鹰就这么坐在机器上,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望向由良的那一刻,细长的黑发垂在身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由良缓缓走到夜鹰身前,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微笑,像是获得了解脱。
他不清楚夜鹰的计划到底有没有成功。夜鹰也不会再开口了。由良希望她能成功。
在这一瞬间,由良感到有些孤单。他看着夜鹰,他想起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小心地伸出手,触碰夜鹰的皮肤。树脂与聚合物制成的皮肤的触感简直和人皮一样,但它冰冷得如同死人。
由良沉默地用夜鹰为他改造的斧子切开了夜鹰的胸腔,露出布满软管与导线的躯体。他还记得曾经夜鹰要求他为自己转移心脏的经历。夜鹰的心脏被聚合物包裹着,安放在胸腔内。他回想着当时的步骤,拧开阀门,断开心脏与躯体的连接。即便隔着聚合物,由良依然能感受到夜鹰的心脏在跳动着。
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由良数着她的心跳,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这个数字永远地停在了五十五。
由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他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是一片空洞,可夜鹰所说的话,在他手中停止跳动的心脏,让他的内心感到刺痛。
夜鹰的胸腔依然被打开着,暴露出内部的合成金属与聚合物结构。由良犹豫着,是否要将她的身体复原。或许是由良觉得夜鹰会说“只是一件没有灵魂的骨架,随它去”,又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碰她的身体,由良将她的身体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座椅上。
那颗心脏被由良小心翼翼地收进衣服中。即便这是他将要拿去交差的物品。
迈出这间屋子,听着防爆门合上时发生轰隆声,从门后传来机械结构锁住大门的声音。这扇门以后再也不会被打开了,由良想。防爆门后的世界将会被冻结在这一刻,灰尘将会如同飞雪一样覆盖其中的一切,包括坐在椅子上的曾经被称为“夜鹰”的躯体。
由良沉默着离开了。
地下拳击场的比赛已经结束。酒保正在擂台上用沾水拖把拖去地上的血水。他注意到由良,便打起招呼。
由良没有理会他,从拳击台旁走过。酒保扔下拖把,从拳击台上翻下来,快步走到由良身前。
“小哥你咋嘞?打招呼都不理。”酒保的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气喘吁吁地。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由良说。
“看小哥这眼神……是认真的啊。”酒保低下头支吾了一会儿,“你和里面那小姑娘……发生嘛事儿了?”
“不知道对你更好。”
“是嘛……”酒保的眼神写着“我明白了”。
“知道就好。”
“但我总觉得……小哥不像是什么特别坏的人噻……”
由良没有回答,他直直地看着酒保,仿佛没听懂酒保的话。
“小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虽然小哥看起来凶得很,但总感觉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由良没有说话。他绕开酒保,径直离开了。
“有啥子事就来找我噻——!!”酒保还在他的身后喊着。
由良重新回到一楼。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来到一楼。
“你回来了。”酒保正坐在吧台后,抽着一根雪茄。他见到由良,便把雪茄扔进吧台边一杯还剩着点底的岩石杯中。点燃的雪茄在水中发出急促的滋滋声,随后熄灭了。
“你赶时间吗?不赶的话,来陪我喝一杯。”酒保的眼神有些消沉。
由良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二十二点十五分。
由良坐到酒保对面的高脚凳上,“那就喝一杯。”
“事办完了?”酒保语气平淡地问,一边在由良与他的面前摆上两个岩石杯。
“办完了。”
酒保停下手中的动作,直直地看着由良的双眼,“夜鹰小姐,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由良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很解脱。”
“很解脱啊……”酒保嘴里重复念叨着,身子突然放松下来,脸上紧绷着的肌肉也跟着松弛了。“挺好的,挺好的。”他这么感叹着,一边把冰球放入杯中,倒上威士忌。
酒保举起酒杯,“敬夜鹰。”他说道。
由良没接话,沉默地举起酒杯。酒保仰头闷了一大口。由良只是稍稍喝了点。醇香的味道滑入喉咙,让他的身体稍稍暖了些。
“夜鹰小姐……在地下室的小屋里住了很久,但她以前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的。她以前和其他的……妓女一样,不,应该说过得更惨些。五年前,她找到这里,在那里住了下来,用身体换钱来支付房租。我们这些人,也浑浑噩噩的,和街上那些混球没什么区别,甚至有时候还会去上她。我看着她的手变成人造手,腿变成人造腿,但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觉得这不过是社会的一部分。”
酒保又给自己倒满了威士忌,“大概是两年前,瓦伦丁来到这儿。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喝着一杯白兰地。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个混混想从跟她揩油,结果,一眨眼,他的手就脱臼啦。整个酒吧的人就把她给围住,说是要揍她一顿,不用你猜,她把所有人都给打趴了。”
“瓦伦丁把这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自然也就找到了夜鹰小姐。当时瓦伦丁就拉着夜鹰来到我们面前,让她处置我们。夜鹰小姐只是轻飘飘地说,‘我不在意。’”酒保杯中的酒又空了,“……真的,做龌龊事的时候完全没有罪恶感,我们只会觉得这个社会就该这么运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狱。但夜鹰的一句话却让我们意识到,这个地狱或许从一开始就可以不存在。仅仅是一句话,从那天起,大家都变了。就像是,变成人了一样。”
“但现在,她们都不在了。而且都是因为你。”
“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怪你,也不会怪你。瓦伦丁坚持了自己的道路。夜鹰小姐,死对她也是解脱,而且,我猜她是希望你杀死她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既然这是她们选择的结局,我也不会抱怨什么。”但酒保的脸上,依然透露着些许的痛苦。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清楚,也许会关门走人,也许继续开下去。说不准。可能我会继续开着,直到某个和夜鹰一样的人走进店里,然后给她一个家。”
“你还有‘脑脊液’吗?”
“我可以调。”
“来一杯。”
“稍等。”
酒保熟练地调制着他已经调制过无数次的特调。伏特加、航空燃料、少量的致幻剂,以及三滴人血,融合成一杯淡蓝色的透明酒液。酒保将酒杯慢慢推到由良面前。“这是她的血。”
“很漂亮,像海。”
“海可没夜鹰小姐的血美丽。”
“也是。”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调这个味道了。”酒保惆怅地说。
由良将酒杯握在手中。温度通过玻璃传到手上,有些冰凉。吧台上的顶灯将黄光洒在酒液上,金灿灿的,像只存在于影像制品中的夕阳下的海。
“夜鹰的血”流入口中,辛辣且清凉,舌尖上有些酥麻。由良已经适应了这个感觉。他小口地喝着,似乎是想从里面品出点什么。他讲不出自己的感受,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股躁动在燃烧。可他又说不出为什么在燃烧,又或者是为了什么而燃烧。
“你可以把这个味道留下来。”由良说。
“当成某种缅怀或是纪念吗?不不不,我不想那样。”酒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应该也不想。”
“那我这杯就是最后一杯了。”
“嗯,最后一杯。”
由良将杯中剩余的液体一口喝完,仿佛他决定了什么。他将喝尽的酒杯摆在吧台上,从高脚凳上起身,“走了。”
“慢着,走之前,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酒保就坐在吧台后,身影看着有些渺小。
“你要名字干什么?”
“名字能让人和人产生联系。”
“由良·科兹洛夫。”
“我叫安卡·罗曼洛夫。再见,由良先生。”
“再见。”由良没有说出酒保的名字,离开了酒吧。
门口讨论葬礼的两人已经离开,街上也是一副萧条的景象。几个喝得伶仃大醉的人躺在地上,看起来是睡着了。要是在天亮前还没人把他们叫醒,第二天他们就会变成电台里的数字。
由良呼了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成白雾。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零七分。
街边的一个身影有些熟悉。那个身影站在街灯下,举着一块塑料白板。由良见他见得都快变成熟人了。走到他附近,由良注意到板子上的字变成了“你会获得新生!!”
“新生……”由良站在他面前,复述着板子上的话。莫名其妙,他想。但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将身上的现金全都放在了举着板子的流浪汉面前。这一次,由良终于看清了流浪汉的面貌。他的皮肤黝黑,干瘪得像枯木,灰色的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但他的眼睛是一对清澈的蓝色。
“你会获得新生……!!”流浪汉用着沙哑的嗓音对着由良说。
“我?我不配。”由良答道。他转身离开,将流浪汉甩在身后。
“你一定会……!!”流浪汉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几乎是咆哮的呐喊。
由良鄙夷地疑惑地侧过身回看他。只见他依旧站在原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由良的距离远到再也听不见他的呐喊声。
街上布满了人的痕迹,被风吹起的废纸与塑料袋、地面上沾着雪泥水的鞋印、用偷来的购物车和硬纸板搭起来的帐篷;即便是走到了由良所住的街道附近,也只能见到每一座高楼几乎都亮满了灯,可街上就是见不到任何人。由良独自享受着城市夜晚的死寂。
人们用核子反应炉的电力点亮城市,依靠它被过滤后的废热取暖,穿着高分子聚合物做廉价的衣服,用铜线与电路板生产了各种高效的电子设备互相联络。科技改变了一切,却没能让人变得更幸福。
由良站在公寓大楼的门口。他感觉今晚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晚上好,科兹洛夫先生。”前台礼貌地向由良问候,日复一日,精准地像个程序。
由良从前台走过。以往,他从来没在意过前台是谁。只有在对方说话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性别。由良瞥了眼前台,是位用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人,脸上挂着老成的笑容,直直地注视着由良,直到他走进视野盲区。
电梯里依旧放着孪蛇生命的广告。由电子提琴与小号组成的轻音乐压过了电梯运转的声音。带着镇静作用的雪松木香薰对由良没有任何效果。他仰头看着楼层指示器里的数字不断增加。
电梯门拉开,由良从电梯内走出。他踩在铺设好的用于吸收噪音的红毯上。走廊两侧的房门全部紧闭着,由良根本不知道里面是否住着人。每一扇门都有着完全一样的构造,甚至门上都统一的看不见任何污渍与使用痕迹。
由良此刻正站在自己公寓的门前。他的门也与其它房门完全一样。生物信息识别自动解开了门锁,由良推开门,见到了预想之内的景象——黑刀正坐在沙发上。
“现在是午夜一点十三分零八秒,你迟到了。”黑刀翘着腿坐着,双手抱在膝盖上。
“至少我回来了。”由良说。
“也就是说你把任务完成了,把证明拿出来看看。”
由良无言地从外套内侧的口袋中取出夜鹰那被聚合物包裹着的已经停止跳动了的心脏,将其放在黑刀腿前的茶几上。
“嚯,她的心长得还真别致。”黑刀伸出手,操控分子线将她的心脏拉到手中端详,“不愧是夜鹰,就连心脏都和人不一样。”
“虽然你这次超时了,但上头应该不会介意。”
“她的心和其他人没区别。”
黑刀笑着拿出茶几下的香槟。“我带来的,要不要久违地来个二人世界和烛光晚餐?”
“不,我不会再接任何委托。你可以回去了。”
“你打算退休了?年纪轻轻还有大把机会的时候?”黑刀依旧保持着笑容,“你离功成名就只差一步了。”
“我打算休息。”
“那你离开后打算做什么,找个小饭店当三流厨师?”黑刀问。
“无所谓做什么。”
“因为什么,就因为那个女人?”
“不想继续这样而已。”
“原来如此,兴趣使然的退休冲动。”黑刀站起身,把香槟摆在茶几上,自说自话地走到厨房的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酒杯,“那烛光晚餐取消,但离别酒总能喝一杯吧。”
“……一杯。”
由良拿过酒杯,掏出插在腰后的斧子,横着劈开香槟酒瓶口。黑刀用分子线将即将掉在地上的酒瓶口甩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淡黄色的起泡酒倒入进透明的玻璃杯中。气泡翻腾发出沙沙声响。黑刀对着由良做出碰杯的动作,由良没有理会,直接将杯中的酒液喝完。由良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并不爱喝酒,尤其是和讨厌的人喝酒。这会让他想起小时候被父亲灌酒的经历。
黑刀又把手往前凑了点,碰了下由良手中那已经喝光了的杯子。“干杯。”说完,他也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能办成很多事。”黑刀坐回到沙发上,翘起腿,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由良把香槟放在茶几靠近黑刀的一侧,“我没打算跟你在一起。”
“那可真可惜,毕竟我觉得我们俩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我们只是同事。”
黑刀拿起酒瓶,又往自己的杯中倒了一些,“公司走到现在这一步可离不开你,要是你不打算离开,你在公司里能出人头地。”
“我不感兴趣,而且我也不知道我除了杀人,有做过什么贡献。”
“毕竟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类型,从来不去问那些委托的目的,也不知道它带来的影响。”黑刀拿起酒杯,优雅地喝了一口酒,“就比如你以前赶走的那个比尔德洛夫,还有其他一大票和他差不多的毒贩子,让公司成功占有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毒品交易市场。”
“还有公司的投资那个无聊的空战电子游戏,本来是用来收集用户使用兴奋剂的数据,但这群人全都搞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数据。所以我让公司把那个泽尔卡尼上校当成诱饵去钓你,你也没让我失望,用了游戏对战的方式去和他们对战。”黑刀轻描淡写地说着,“现在电梯里的那些个医疗植入体广告里的产品,不知道多少开发数据都是从和你对战的那些人里收集来的。”
“你看,公司可以同时在白道和黑道上发展得这么顺利基本可以说是离不开你的功劳。”黑刀杯中的酒已经见底。
“如果我的贡献这么大,那我更想离开了。”
黑刀站起身,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吧好吧,我们的黑刀先生决定退出,按照劳动法,我们不会阻拦。”
“劳动法。”由良的语气中带着讥笑。
“是的,劳动法。所以,”黑刀装模作样地站正了说,“从此刻起,孪蛇生命生物制药公司将解除与员工由良·科兹洛夫的一切合约,同时,公司将会收回给予您的一切保障与待遇,包括但不限于住房、银行账户、创伤治疗小组、武器后勤小组等一切服务。”
“随便你们,我可以走了吗?”
“请留步,科兹洛夫先生。”黑刀说。
“你终于不叫我黑刀了。”
“由于您了解太多公司机密内容,同时又是个危险分子……”黑刀眯着眼笑起来,“公司已经下达对您的追杀令。白道的流程走完,该走黑道的了。”
客厅的大门被推开,从公寓走廊外走入六名穿着通身黑色西装的男性。他们的形态几乎一致,都戴着墨镜看不到眼睛,梳着板寸,手里拿着手枪与匕首。他们呈半圆站位将由良围住。黑刀放松地坐回到沙发,“他们几个和我们一样,都是从训练营里出来的。这几个,还是我亲手培养的。放心,我对他们比当初我们的经历还狠。”
“看来你的水平也就只能教出这种废物了。”由良面无表情地拿出斧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黑刀说。他又拿起香槟,为自己倒上第三杯。
由良此刻正背对着那些包围他的人,但他已经用听觉记住每个人的步数并推断出他们的站位,每个人距离自己都只有三米不到。由良握住斧头,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并大步迈出,用全身的力量与惯性横向挥动斧子,直直地挥向七点钟方向的敌人。由良的行动奏效了。夜鹰的遗产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对方的脖子,头颅就像一颗实心的足球砸在地上。那颗头颅上的人脸甚至还保持着先前那副严肃的模样,紧闭着嘴,看不见墨镜后的眼神。
“看来你的手下确实都是废物。”由良说。
黑刀撇了撇嘴,毫不在意。
敌人的数量在开场便被减少到五人。对方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丝毫没有因同伴的阵亡而变得慌乱。
离由良最近的人立刻将手枪架在腰间想要进行快速射击,但依旧慢了一步。由良用斧子将他的手臂直接劈断,并立刻绕到他的身后,将他作为肉盾拉到墙壁附近阻碍其他人用手枪射击。剩余的四人完全不在乎同伴被当作人质,依然举起手枪射击,而且四人以两侧散开的站位进行两两交替射击,不给由良丝毫还击空档。
子弹打穿了肉盾的头颅,又有数颗子弹擦过由良的身体,击中墙壁并发生弹射。由良故意没有完全贴在墙壁,就是为了避免跳弹造成伤害。
由良没有思考过多时间,他将肉盾朝前方猛地扔出,自己迅速朝右前方快速靠近,利用对方其中两人在换弹的空挡与尸体阻碍住一侧的枪线为自己创造出短短零点几秒的机会。由良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一斧子直接劈在最近的敌人头上,让他的头开了花。由良又立刻用这人的尸体当作肉盾,挡住来自左侧的子弹。由良拉着尸体一同撞向同侧的另一个敌人,不给他任何开火还击的机会。对方侧身闪过由良的冲撞,但这也是由良的目的。他并不需要撞中敌人,只需要接近对方即可。由良的距离已经拉近到用手枪也来不及反击的程度。对方立刻拿出匕首还击,由良一只手按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抢过对方的手枪,将手枪强行扭转到对方的下巴连开三枪。子弹带着飞溅出的鲜血印在天花板上。
此时的战局已经来到二对一,几人的战斗围绕着房间四周几乎转了一圈,坐在中心的黑刀依然淡定地品味着手中的香槟酒。
左侧的两人清楚继续用子弹压制也毫无意义,便放下前握住匕首向由良靠近。见对方不再使用火器,由良扔掉了手中的尸体,单手拿着斧子静待两人走到自己面前。
“还要试试吗?”由良轻蔑地问。他的脸上沾满鲜血与敌人的脑组织,被鲜血浸透了的面容下的眼神此刻就如同厉鬼。
仅剩的两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复。他们举起匕首,弯起腰部,摆出随时都能进攻的姿态。
由良紧盯着面前的两人,他们一左一右站开,就连持刀也分成左右手,互不影响对方的出刀。由良手中只有一把斧子,他将斧子换到左手上。
两侧的敌人同时发起试探性的突刺,由良甚至都没有向后跳,而是身体后倾便躲开了攻击。匕首的尖端离由良的身体只差一厘米。对方趁势继续追击,手腕转动,立刻将匕首向下划去,由良右脚往后踏出,拉开一小段距离。两人也立刻跟上,再次形成了最初的对峙站位。
试探结束,由良依旧让对方主动进攻。两人依然采取了用刺击打开局面的策略,由良左手立刻举起斧子,用斧面挡住匕首的突刺的同时转身,利用转身时的侧身位躲过右侧人的刺击并挤进两人中间的攻击盲区。由良的斧子因为仅仅使用的是斧面格挡左侧的攻击,他能够以最快速度抽出武器,转而利用转身时的惯性攻击去攻击右侧的敌人。斧刃直接将右侧敌人的左胸腔砍出一个巨大的切面,对方当场死亡。胃袋里的内容物与肠子从切口中流了一地。
“现在公平了。”由良说。
对方依旧没有半点回应,由良甚至看不到对方对现状露出半点的恐惧,仿佛自己就像个耗材一样廉价。
仅剩的一人无助地向由良发起攻击。由良甚至都没用自己的斧子,而是精准地缴下对方的匕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衣领,另一只手握住匕首,不断地朝着对方的胸腔与面部刺入,直到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血肉模糊,白色与黑色混杂在一起。
房间变得宁静。由良喘了口气。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用血泡了个澡。“你的手下也就这样了。”由良说。
“不错,不错。”黑刀鼓起掌来,“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的颓废会让你变成个废人。”他举起酒杯,自己培养的学徒的血溅到了杯中,将还剩三分之一个杯身的酒液染成红色。
“不过我本来也没指望这几个不中用的废物能做到点什么。”黑刀将混合了血液的酒一口引尽,“他们最大的用处就是消耗你的体力。”
“你学生的血好喝吗?”由良走到茶几面前,看着黑刀。
“不怎么样,全都是废物的味道,我要吐了。”
“我还真想看你吐的样子。”
“我也想看我吐的样子,但今天不行。”
“我觉得可以。”
“呵呵,你知道,我一直很期待和你把在训练营里没有比完的那场决斗比完。”黑刀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西装,将袖子捋平,领子调到最舒适的位置。
“我已经准备好了。”由良甩了甩斧子,将附在表面的鲜血全都甩去。不少血液顺着斧子流到斧柄,浸入进由良的手心,让他不得不握得更紧些。
黑刀伸出手,让藏在袖口的分子线将香槟酒挪到了墙边的柜子上。他笑着说,“我也准备好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双方或许都在等着这一刻发生。
由良主动发起进攻。他握紧斧柄,从上往下斜着劈向黑刀。黑刀向后翻越,躲闪到沙发后侧。“嚯,你的速度还是这么快。”
由良没有给他歇息的机会,立刻踩在茶几上借力起跳,越过沙发,直接朝着黑刀的脑袋劈去。黑刀继续闪躲,由良不断追击,连续挥动八下斧头。墙面与家具已经留下数个劈砍的痕迹。每一击都从最无法被躲闪的角度砍下,逼得黑刀不得不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
黑刀的脸上依旧挂着游刃有余的表情,丝毫不在乎自己此刻已经被逼到角落。
由良没有被他的表情唬住,斧头直直地从斜下方砍向他的肋骨。被压制在角落的黑刀没有做出任何躲避,依旧保持着轻松的神情。
斧刃并没有像由良预想的那样劈开黑刀的身体,而是如同撞到坚硬的物体似的被弹开了。由良立刻回想起了曾经在公园遇到的那一伙人。
“意外吗?当初那个逃走的研究员根本不是目标,你才是。虽然后面发生的那些破事都是意外啦。”黑刀拍了拍衣服,捋平西装上的褶皱,“那个研究员找来的保镖用的是公司专门为了应对你的这把斧头做出的背心。从你身上获取的战斗数据可是宝贵的很,不然我这身衣服可能就造不出来了。”
“所以我和你去炸掉的工厂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制造基地。”
“啊,那是有几个老鼠溜进来想偷走我们的技术而已。保证技术垄断可是很重要的。夜鹰要是愿意成为公司的一份子的话,她也不用死,可她选了和你一样的路。”
“哼……”由良不再理会黑刀的话。他转变攻击方向,所有的攻击都朝着黑刀的脑袋砍去。
“你真的觉得你砍得中我的脑袋吗?”黑刀一边躲闪一边说。
“试试才知道。”由良横着猛挥斧子,直直朝着黑刀的脖子砍去。
黑刀举起手臂,用特制纤维的西装轻易地弹开了由良的攻击。他抓住由良动作的空挡,回身踢在由良的胸口上。
“这一脚没把你踢疼吧?”黑刀假惺惺地问。
“你的鞋底可真脏。”
“不脏一点怎么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由良继续发起攻击。他不再盲目用斧刃劈砍黑刀的躯干,转而尽可能使用格斗与擒拿。黑刀也注意到由良的行为发生变化,便拉开距离,甩出袖管中的分子线。
几乎不可见的细线从两侧伸向由良。所幸分子线依旧能被斧子斩断。由良艰难地用自己的肉眼与被磨炼的战斗意识感知分子线的位置,一边躲避分子线的切割,一边不断切断它们。
“真是讽刺啊,我们两个人都在用夜鹰造的东西决斗。”
“你根本不配用她的东西。”由良此刻已经开始喘气。连续不断地高强度动作让他开始疲惫,分子线那难以捕捉的动向更是加剧了他精力上的消耗。
由良压低身体,降低自己的受伤面积。他几乎被压制在角落,被迫在房间内不断躲闪。
“你的线还剩多长。”
“足够耗光你的力气。”
继续这样下去,由良必定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被击溃。他躲闪到厨房口附近,以最快的速度拿出冰箱内剩下的能量饮料。下一秒,冰箱门就被分子线切了下来。由良一边躲避,一边用力摇晃汽水瓶。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扔向黑刀。黑刀操控分子线将汽水瓶切开,里面的碳酸液体瞬间炸开,充满泡沫的液体干扰了黑刀的视线。另一个物体紧跟在汽水形成的短暂水墙后砸向黑刀的身体。
一声爆炸声,客厅的灯光闪烁。黑刀的分子线变得和普通的细线一样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你干了什么……!”黑刀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了愤怒。
“夜鹰向你问好。”由良说。
“又是她,又是她,这个女人真是阴魂不散……”
由良的体力已经来到极限。他握着斧子的手开始颤抖,气息也变得紊乱。
“赶紧做个了解。”由良缓缓走向黑刀。
“我赞同。”黑刀也拿出一把匕首,缓缓走向由良。
两人站在相距五米的位置,中间只隔着一张茶几,上面放着夜鹰的心脏与一杯空酒杯。
“我真不想这样。”黑刀说。
“我不这么想。”由良说。
两人再一次沉默。互相看向对方。由良看着黑刀的眼睛,他一直看不出这双眼睛的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以为你能用藏在腰上的枪能打中我。”由良说。
“你真懂我。”黑刀摆了摆手。他把西装的外套脱下,扔到沙发背上,露出衬衫与背心。黑刀的右侧腰上挂着一把手枪,装在快拔枪套内。背上的分子线中控装置正在冒着青烟,看来已经因为冲击手雷的电磁干扰而损毁。
“打不中又如何。”黑刀说完便拔枪开火。由良预测出枪线,举起斧子用斧面格挡。子弹尽数打在斧面上,全都被夜鹰优秀的工艺弹开,但子弹撞击产生的巨大的冲击力依然将斧子从由良的手中打飞,直直地插在地上。
“这下你就没武器了。”黑刀说。他把没了子弹的枪随手扔在地上,拿起手中的匕首,绕过茶几,走向由良的位置。
“一把匕首改变不了什么。”
“这倒是,没人比你更会一对一面对面杀人。”
“你要亲身感受一下吗。”
“别太粗暴。”黑刀话还没说完,便右手握住匕首刺向由良。匕首的尖头直直地对准由良的心脏。由良直接抓住了黑刀的右手。黑刀立刻松开握住右手,让匕首自然落下,同时用左手接住匕首,打算顺势刺向由良的腹部。由良直接用左膝盖撞击黑刀的左手手腕,打断他的攻击;又松开黑刀的右手,用左脚踢中黑刀的腹部。巨大的力量直接将黑刀踢到,从茶几上翻滚到另一侧。
“你的格斗退步了。”由良说。
“是你太强了你个怪物。”黑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脚就让他不得不用手撑着茶几才能站起身。“我差一点就要吐出来了。”
“可惜没有。”
“让我……歇一下……”黑刀对着由良伸出手,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没门。”
由良正要迈出步伐,攻击黑刀。一声枪响打断了由良的动作。黑刀开的。他的食指指尖破了,从中露出一个漆黑的枪口,里面正冒着烟。
由良的外套的腹部留下一个弹孔,鲜血中从里面流出。灼热与钻心的痛从腹部蔓延开来。
“就算只有一发子弹,也是枪好用。”黑刀笑着说,“可真够惊险的,好在这个植入体只需要生物电信号就能运作,没受夜鹰的小玩具影响。”
钻心的痛与失血再加上连续战斗的疲惫让由良无法动弹。尽管他拼尽全力想要行动,但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失效。无力感开始占据身体。
黑刀淡定地捡起地上的枪,装上备用弹匣。
“你的后手可真多……”由良的气息变得衰弱了。
“谢谢夸奖,有备无患。我们的公司可不只做医疗植入体的生意。”
黑刀举起枪对准由良,又连开数枪,尽数命中由良的腹部。
由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艰难地呼吸着。黑刀的子弹或许是打穿了他的肾脏与肝脏,鲜血流个不停,身体正不断变冷。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但从未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场面死去。
肺部的空气此刻就如同刀片一样划着由良的喉管与肺叶。嘴中充满了铁锈味,温热的液体从口中吐出。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被鲜血浸透,而且是自己的血。
“我是真的不想这样。”黑刀走到由良身旁,踩在他的血泊中。他蹲下身,将由良翻过来。他想好好看看由良的脸。由良依旧用着蔑视的表情看着他。虽然由良此刻已经连举起手都做不到了。
“呵,你还是这幅表情。”黑刀带着笑,用力的掐住由良的脖子。他不断用力,用力到由良的喉咙几乎都要被捏碎,几乎要将由良彻底掐死。但在最后一刻,他松手了。
“从进了训练营那天起,我们就没有选择了。”黑刀站起身,走到一旁。
幻觉开始显现。眼前的一切正逐渐变黑,从视野的边框开始向着中心蔓延。由良看见了自己的弟弟妹妹,看见他们死去的模样;看见了夜鹰,看见夜鹰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他又看见无数个被自己杀死的人,那些人眼窝中一片空洞,流着血,正不断向自己走近。空洞的眼窝将他整个人吞噬,吞入进一片黑暗。下一刻,黑暗中又翻涌起血水组成的海浪。他漂荡在血海中,鲜血拍打在他的身上。
“是我,目标已沉默。可以派回收小组上来了。”挂断通讯后,他又拨给了另一个人,“老板,任务完成。目标还活着,已经丧失行动力,可以用于仿生体改造实验。”
黑刀又走回到由良身旁,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的身体将会成为公司财产,直到彻底失去价值。永别了,黑刀。”他冷漠地说。
太阳逐渐升起,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点红色。
由良睁着眼,可他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视野里一片漆黑。他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夜鹰说的话——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瞬间,那血水组成的海浪变成了清澈的淡蓝色;黑暗变成光明。由良感觉自己的身体暖暖的,似乎有一点力量注入进他的体内。但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闪光。
“…………”由良的喉咙中咕囔着无法被辨认出的话语,但这点动静依然吸引了黑刀的注意力。黑刀转过身看向由良。他看见由良的左手微微抬起,竖着一根中指。
黑刀笑了起来。
由良的视野越来越白,直到一切都变成空白。
耳边回荡着海浪声,他从未听过的海浪声。
奥斯特格勒的阳光洒在由良的躯体上。
今天的奥斯特格勒,天气明媚。
海浪声,久久地回荡着。
奥斯特格勒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那颜色就如同城里的犯罪率一样令人提不起劲。
比尔德洛夫正坐在豪华套房的客厅前,手中握着一杯加了冰球的波士顿威士忌,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周。
“只要随便在街上卖点淘汰掉的植入体和兴奋剂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真是轻松,比洛杉矶那边轻松太多了。”
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真的,他喝不出来什么区别,波士顿的,温彻斯特的,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唯一的区别只有价格。
大理石烟灰缸里堆满了灰烬,他将燃着的烟咬在嘴里,深深地吸一口,烟的长度瞬间缩短到了滤嘴的部分,尼古丁和大麻在肺与口腔中散开,焦油盖住了酒精的味道,他很喜欢万宝路新出的这个大麻味的烟,这种低剂量的大麻最适合卖给那些十几岁毛还没长齐的小崽子,一旦这种大麻香烟已经满足不了那些小屁孩的需要后,就轮到他挥着剂量更大更刺激的棒棒糖出来兜售了。只需要一针,就可以彻底告别自己曾经的生活,落入快乐的地狱,卖血的、卖身的,没了毒品,还怎么过活地下去,它们几个简直就是绝配。
比尔德洛夫还在享受着大麻在神经系统中释放快乐的余韵,套房座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在一旁的手下接了起来,简单地交谈之后,“老大,您的电话。是个男的。”
“男的?我可没合作伙伴。”他拿过电话,五根手指上有四根都戴着各种戒指,“你谁,我对基佬不感兴趣。”
“比尔德洛夫先生,大约三分钟后,会有一个人来找你麻烦,”电话那头的声音笑了笑,“如果你是个同性恋,那个杀手一定很开心,可惜你不是。”
“我去你妈的什么狗屁,要是我查到你的地址,我就派人上门把你房间里的桌腿拆下来塞进你用来放屁的嘴里。”
“那我很期待。至于三分钟的事,信不信由你。”说完,电话就从那头被挂断了。
“……操他妈的……”比尔德洛夫让自己肥硕的身子陷在沙发里,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不断地叩击表面,“你们几个,看好门窗,没我放话谁都不准进来。”
手下们应声起身,从黑色西装里拿出柯尔特半自动手枪,比尔德洛夫对老式的柯尔特手枪有着情怀般的执着。大门被锁上,窗帘被拉上,卧室和厕所都各安排了一个保镖,算上客厅里的剩下三个,处在十五层的豪华酒店总统套房现在宛如一座密封的要塞。
纯手工手表的机械指针还在叮叮地走着,忠实且稳定,从刚刚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两分四十秒,至此还是毫无动静。
“呵……装模作样吓唬人,这城市的神经病,不如洛杉矶那群黑帮一根。”比尔德洛夫用手帕擦去太阳穴上渗出的汗水,脸上露出惬意丑陋的笑容。
卧室里突然传来噪音,是沉闷的被钝器击打的声音,所有人的神经瞬间拉到紧绷,死死地盯着卧室方向,可墙壁形成了死角,完全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接着又是劈砍的声音,一声、两声,那明显是肉体被切开时才会发出的如同芹菜被折断一样的声音,接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从卧室里被丢了出来,是自己的手下,恐惧在他的脸上定格,脖颈处被利落的切断,白色的脊髓质和血液混在一起从断口中流出。
“我操……你……你们一起给我进去!把那个狗杂种杀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惊悚场景震慑住,要说帮派火并,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那种人被枪子儿打烂的躯体也早就见怪不怪,可会把别人杀了之后特意把头给剁下来的精神变态,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比尔德洛夫再次破口催促,唾沫星子从他厚实的嘴唇中喷溅出来。
只剩一个保镖守在身旁,其他人全都紧紧握着手枪围在卧室门边,为首的将头探进去,只看到一具无头尸体倒在深红色地毯上,一部分脊椎从脖子的断口处露了出来,血把地毯的颜色染得更深,让房间里充斥着恐惧的血腥味。
他简单地扫视房间内部,空无一人,只有卧室天花板的通风口被打开,可那目测仅仅有二十厘米高的缺口怎么想都不是能供人通过的大小。见房间内暂时安全,为首的带着剩下的人全部一步一步走进卧室,比尔德洛夫死死盯着他们的动作。
所有人都进入房间后,一只手将卧室的房门关上,上锁的声音传来,套房内的灯光突然熄灭,短暂的两秒过后,传来一阵戛然而止的惨叫,那是因为他的惨叫随着喉咙被砍断而终止了。卧室内的人慌乱地四处开火,黑暗中全然看不清自己到底在朝着哪里朝着谁开枪,惨叫声与枪声此起彼伏,比尔德洛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喉咙中好像噎了块石头一样,大嘴不断地张开闭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枪声和惨叫声停下了,死一样的寂静,电流重新在设备中流动,灯光亮起,那扇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颗头颅被抛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同样的惊恐,或者说远比先前那个更加狰狞,面部已经彻底扭曲,而且,他的下巴都没了,舌头就那么悬在没了衬托的半空中,从上面不断地滴着血。
“……快,快出去!!”见保镖们在顷刻之间全部惨死,比尔德洛夫再也坐不住了,他用打着颤的声音命令身旁最后的保镖去开门,赶紧逃离这个狗屎的鬼地方。
保镖早就想逃了,他早在比尔德洛夫命令他之前就屁滚尿流地奔到门口,死命地想要打开房门,但毫不意外地,门被锁住了。他靠在门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拧动把手也没有效果,正当他要拿枪破坏门锁时,一把斧头砸穿了厚重的房门,径直凿进了他的脑袋中。
比尔德洛夫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名保镖死在自己眼前。那把斧头慢悠悠地从保镖的脑袋上被取下,又收进门后的裂口中。比尔德洛夫手里拿着枪,紧张地盯着那个裂口,从裂口后露出一个眼睛,淡红色的眼瞳,没有任何神情,比尔德洛夫立刻大叫着朝着那扇门开枪,直到子弹彻底打空,他都还在扣动扳机。
没了子弹,他又立刻捡起保镖掉在地上的枪,紧张地举着枪四处扫视,不断地向身后的墙角退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只能听到自己那因恐惧而急促的喘气声,还有仿佛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心跳,这时,一股冰凉的触感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他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动作,身体立刻吓得无法动弹,那个疯子就在自己身后。
身后的那人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架着他。比尔德洛夫的脑内闪过了无数种场景,无论怎么模拟,最后的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身上的个人电话响了,吓得他一激灵,差点就走火。
“接。”身后的那个人说。
比尔德洛夫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是个陌生号码,从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刚刚那通电话的声音的主人,“喜不喜欢我们的欢迎礼?”
“你……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啊……我们什么也不想要,尿裤子先生,我们只需要你滚回你的洛杉矶大别墅里继续对着那群废物青年卖你的毒品就行。但是这里,市场已经饱和了。懂我意思?”
“明……明白……今晚我就从这个城市消失。”
“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
“很好,谢谢合作。告诉你身后的那个人,可以收工了。”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比尔德洛夫颤颤巍巍地说,“他让我告诉你,可以收工了。”
抵在脖子上的冰冷触感消失了,从身后传来的令人恐惧到发抖的压迫感也顿时消散,比尔德洛夫立刻回头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无一物的墙角。这会儿他总算是放松下来,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自己刚刚尿了一地的地方。
天还没亮,比尔德洛夫就从奥斯特格勒离开了。
“昨日,在希尔顿酒店发生的黑帮仇杀案有了新的进展,据警方调查,该团伙来自洛杉矶地区,疑似为内部争执所引发的凶杀案…………”液晶电视正报道着昨晚的案件,实际上,除非让他们穿上康康舞服在擂台上拿着中世纪冷兵器互相厮杀,不然没有人会去关心几个黑帮的死活。
由良正靠在沙发上,给手中的斧子进行维护,打磨石与切削液都摆在桌上,同时还堆满了染血的纸巾。他看着电视里的报道,脸上没有半点神情变化,看起来,他更在乎护理手上的这把斧子。
门外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材显得有些修长得诡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精致过头的米黄色西装三件套,脸就和他的身形一样长,就连鼻梁看起来也被拉长了似的,纯黑色的头发扎着低马尾辫,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他的默认表情一样。
“看来是又被包装成仇杀案了?最后的风头都会被警局那群走狗叼去,名声、嘉奖什么的全给他们。”
由良瞥了一眼来客,又把目光移回斧头上说:“正常。”
“哎,那可太正常了。我们干的本来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活,我们负责清理垃圾,条子负责给我们收拾场子,完美的合作关系。”客人在由良的房间里显得毫不拘谨,简直就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
“杨基佬还是适合回去养鸡,”客人绕到由良身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盏酒杯,“连威士忌都喝不明白的装模作样的猪。”
“把线收起来,黑刀,不然下一秒酒杯里装的就是你的血。”
“哎呀,还是太明显了?”黑刀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感到一丝抱歉。
“从一进门就暴露了,想杀我还早着。”
“哈,那还真是可惜,本以为藏得挺好,不过我迟早会成功一次。”被叫做黑刀的男人抖了抖袖子,只见空中出现一点难以察觉的银光波动,波动一直延伸到他的袖口深处。两根极细的银丝在半空中飘动,像手术刀划开皮肤一样轻松地切开了酒塞外侧的包装纸,然后细线一直伸入进威士忌的酒塞中,酒塞犹如被意念操控一样悬浮起来。黑刀满意地看着自己表演的小把戏,然后拿住酒瓶,往杯中加入冰块,倒入酒液,将其中一杯递给由良。
“你的高科技小玩具就是拿来开酒瓶的?”
“哼……不愧是你,能把人类的科技结晶说成小玩具。”黑刀把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推到由良的茶几前。
“所以你来干什么,有新活?”由良问。
“当然是来和我的好搭档一起庆祝一下委托。既然那群条子回去有庆功宴,我们不也得犒劳犒劳自己一下?”
“我没兴趣。”由良都不愿看一眼身前的酒,专注地保养着手中的斧子。今天在劈砍的时候有几处地方卷刃了。
黑刀一口喝完自己杯中的酒,“真冷淡啊,我还想带你出去帮你维护维护,升级一下你的斧子。”
“地方在哪儿?”由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先把酒喝了。”黑刀提出条件。
“……”由良白了他一眼,向前探出身,抓着杯子把酒一口喝完。
“这才对,跟我来。”黑刀很满意,尽管他是喜欢慢慢品酒的那类。
“……最好别耍我。”
夜晚的商业街看起来既阴森又热闹,霓虹灯管中惰性气体被电子激发出的光线驱散了夜晚的黑暗,而那没有温度的鲜艳灯光却又如同鬼火一样飘荡在空中,隐约地让人感觉此处充斥着暴力与混乱。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黑刀走在前面,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调侃道。
“没有来这里的理由。”由良自从到了这座城市后,几乎一直过着不出户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一个电话就让公寓的前台准备,所有委托的对接全都让黑刀处理。至于由良自己,除了日常的体能训练,只要没有事儿找上他,他便躺在沙发上度日。
黑刀站在门前,夸张地摆了个欢迎的姿势,就和酒店迎宾员一样,“那你现在有了。”
由良抬头看了眼这个建筑物的招牌,用霓虹灯管摆出的“屠夫”二字,还没进店,由良就对这里产生了兴趣。
推开门,嘈杂的声音就从门内流出,酒精和烟草的味道混在一起,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空气,不过,从构成上来说,更像是瘴气。
黑刀在里面显得格外自如,看起来他就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店内用低音量放着金属摇滚,坐在沙发里的人们喝着烈酒,身上布满各种图腾式的纹身,金属制品和各种象征死亡的首饰戴满全身,由良扫视了他们一圈,都是些小脑发育过度,大脑完全没发育的家伙,这种人太多了,就像城市的废料一样。
黑刀带着由良坐到吧台上,穿着军队制式绿色夹克的酒保走到两人面前,用着独特的烟嗓口音问道:“带新人来?老样子?”
黑刀毫不犹豫地说,“老样子,两杯‘脑脊液’。”
酒保瞥了由良一眼,“……行啊。”说完,他就转身去酒架上取酒开始调配了。
黑刀转身看向由良,脸上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地方,怎么样?”
“我记得我不是来喝酒的。”由良看着眼前酒保说。
“别急,要走流程。”黑刀刻意地拍了拍由良的肩膀,“你就是太干脆才没人缘。”
“我们这些给资本卖命的狗不需要人缘。”
“说得对,”两杯酒已经调制好,摆在了两人面前,“来,干了,敬狗操的资本!”黑刀举起酒说。
由良拿起酒杯,杯中装着淡蓝色透明酒液,清澈得让他想起只存在于照片中的几十年前的冰岛的水。见黑刀已经一口喝完,自己也全数倒入口中,辛辣与清凉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还有令人眩晕的酥麻,由良皱起眉头,他平常从不喝调制酒,最烈的也不过是伏特加,这种刺激让他一时间有些不适,视野昏暗闪烁,耳内不断鸣响,时间在瞬间被放慢,又或许是自己的思维正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运转,自己的视野仿佛从身体内脱出,旁观着一切,自己还坐在吧台握着酒杯,而灵魂已经在空灵的大气中穿梭,他靠近自己的身体,伸出手触碰,下一个瞬间,自己的意识再次回到躯壳之中,自己正握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看来你做了个不错的旅游。”黑刀说。
由良看着杯子问:“这里面是什么?”
“酒、航空燃料、致幻剂,再加一些人血。”酒保接过话回答,“第一次喝这玩意的人基本都会直接晕过去,你还挺有本事。”
“感觉还好。”由良回味了一下,就像是被一名壮汉朝着面门来了一拳的刺激,但也仅此而已。
“好了,门票已经付好了。”黑刀用指尖敲了敲吧台,打断两人的聊天。
“哦,进去吧,记得别惹事。”酒保按动吧台下的开关,他身后的金属门应声开启,暗绿色的灯光照射空间内,台阶一层一层向下延伸。黑刀示意让由良跟上,厚重的靴子在镶有铁片的台阶上发出声响,酒吧内的音乐被隔断在门后,向下又走了一会儿,连接到新的房间,还未见到房间内的景象,喧闹嘈杂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那是人们在撕吵的声音,就如同古罗马斗兽场里那些嗜血的观众在欣赏人们丧命时的欢呼声。
景象随着步伐逐渐映入眼帘,穿着各种硬派风格的男人女人都挤在一起,手里或是握着酒杯,或是捏着钞票,由良还没看见他们围成一圈到底在看些什么,就看到在人群的上方有几架微缩型的老式战斗机飞过,仔细观察,由良看到战斗机被漆成了两种涂装,一方是以红色为主基调,而另一方是蓝色,半空中还有五架飞机,从数量上来看,红方以一架的优势领先,可下一刻,一架红方的战斗机就被咬着尾巴的蓝方战斗机用机炮打穿了机翼,在机翼上燃起烈火,拉着长长的烟径直向下坠去,此时双方再次回到均势,观众们爆发出欢呼。
“新的对战游戏,用全息投影构成画面,用脑电波接收器操控,这东西最近很受欢迎,不少人为了从中捞一笔,都摆了几台这东西放着,怎么,有兴趣?”黑刀轻描淡写地说。
“看着还不错。”由良看着房间上空的战斗机正互相追逐,全息投影出的子弹如光束般扫过空域。
黑刀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用斧子砍人,没想到还对这种充满怀旧情感的旧时代游戏有兴趣。”
“我不是无差别疯子。”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走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更深处”这场比赛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黑刀从人群的外围穿过,由良跟在身后,不时地看着空中不断盘旋纠缠在一起的战斗机,螺旋桨、引擎、机炮扫射的声音接连不断,人们时而发出惊叹时而发出欢呼,空气中充满着因情绪而产生的燥热。自始至终,由良都没能看到被厚厚人群遮挡住的参赛者。他很好奇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种模样,是会和那些战争疯子一样挂着狰狞恐怖的笑容,还是和那些自认为是英雄的妄想症一样将坚毅的过家家表情挂在脸上,也有可能都不是,毕竟这只是个比赛。
头顶上再次传来爆炸声,红方又一架战斗机在空中爆炸。局势已经逆转,人们再次发出欢呼声。酒精随着手中杯子的晃动而被甩出,落在其他人身上,可没人在乎,他们兴奋地盯着局势。由良看了一眼,继续跟在黑刀的身后,越过一道机械门,随着门自动合上,喧闹的声音也被隔在身后。
“这么里面。”
“有些东西待的地方就适合在这些黑不见光的水沟里。”黑刀停了停,继续说,“像你这种在黑里白得出奇的家伙,是不会懂这些的。”
“我不需要了解也能过好。”
黑刀笑着说:“你迟早要为你的态度买单。”此时他们已经走到通道的最深处。一堵厚实的铁门挡在他们面前,黑刀叩响了铁门。
过了会儿,铁门上的观察挡板被挪开,露出一双银色的眼瞳。双眼扫视了两人,从门后传来女声,“你身后的是谁。”
“你感兴趣的人。”黑刀回答说。
银色的双眼将视野停留在由良的身上,由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双眼睛。双方对视着,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做了什么。总之,银色眼睛那方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了。
由良看了一眼那个铁门,复合金属的多夹层门,其厚度就连一发九十毫米口径的破甲弹都不一定能有效击穿,只要里面的人员不打算出来,不动用重型火力多半是进不来的。
由良刚走进门,门就被关上了,同时,一把土制的大口径手枪正抵在他的脑袋上,“所以,给我一个对你感兴趣的理由。”银色眼瞳的主人说。
“我不需要你对我感兴趣,黑刀说你能帮我改进我的武器,我就来了,”由良扭过头看向抵在自己脑袋上的枪和握着它的主人,“你要是想试试会发生什么,你就扣扳机。”
握着枪的女人看着由良说,“那就试试。”说完,她就扣动了扳机。
撞针激发底火产生爆炸,装在膛内的子弹并未如设想的那般射出,同一瞬间,由良用斧子砍弯了枪管,巨大的蛮力让枪直接从女人的手中被击飞出去,子弹径直在枪内爆炸,爆发出明亮的火光和硝烟的难闻气味,金属破片被冲击波吹散到各处,其中两片分别划破了女人和由良的面颊,少许鲜血从伤口处滑落。
女人的眼中浮现出一点惊讶,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由良看了一会儿,随后发出轻笑,“是个不错的理由。你本可以把我的手砍了。”
“那不是我的目的。”由良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女人问。
“他说你可以帮我改进我的斧子。”
“是吗,从我这里做了一套分子线后,又想要点新东西?我收费可不低。”
“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见真正的黑刀么,他就在你眼前。”黑刀耸了耸肩说。
“……”女人对着由良眯起了眼睛,“原来如此,成交。”
女人走到由良面前,伸出手,由良将斧子交到她手上。
“谢谢。”她拿过斧子,仔细地观察起来。
由良打量着她,标准的黑色长发,肤色白得可怕,就像从未被太阳照过一样,衣服也少得可怜,几乎就是把工具腰带和背带套在了内衣外面,她的身上,特别是关节处都布着淡淡的纹路。这个房间的构造让他想起军械室,各种工具被挂在网栅上,空地上还摆着不少重型机械台,甚至还有一个朴素的铁砧。
“我身上这些都是仿生义肢,要说有什么东西还是原装的,嗯……除了大脑、心脏和肾,其它的好像都是人造货,再过段时间,可能肾也换了。”女人观察起由良的斧子,“叫我夜鹰就行。你的斧子非常朴素,纯粹依靠斧面的金属强度。我会给你做一些改进,暂时放在我这儿,下周的这一天来拿。”夜鹰说完,就拿着由良的斧子走进了栅栏后面,“下周见,黑刀。”她对由良说。
“请等一下,夜鹰小姐,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整一下分子线,它弹出的时候……还是有点,怎么说呢,没什么力道。”黑刀追上去说。
“想要更大的弹出速度的话,启动时的隐蔽性就不能保证了,这样可以吗?”
“我相信你可以同时保证隐蔽性和弹出速度。”
夜鹰眯起眼说:“是吗?那你把装置拆下来,我会替你更换弹射系统,效果不保证。”
“非常感谢,夜鹰小姐。”黑刀摆出一个笑容,说完,便脱去外套,在外套之下,隐藏着的便是他穿戴着的分子线装置。这种细线通过强作用力的方式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形成既坚固又柔软的丝线。它几乎能切割开所有物体。分子线装置的核心固定在他的后背上侧,核心被一层薄薄的合金罩住,看不见内部的景象,从核心装置两侧向外延伸出几道管线,同时用束带在手臂上进行固定,一直延伸到手腕处。黑刀取下装置,将其交给了夜鹰。
“等我做完会通知你,蜘蛛侠先生。”夜鹰打趣道。
“如果能像蜘蛛侠那样倒也不错,那么之后再联系,夜鹰小姐。”
“再见。”由良说完便离开了,夜鹰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没带着一点感情。
厚重的金属门被关上,由良和黑刀走上了回去的路。
“你把我的身份告诉她了。”由良少有地主动发话了。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毕竟你才是真正的黑刀,我只不过是从你这儿把这名号借走了而已。”
“我确实不介意,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名字。”
“那就等你自己去问了,这女人身上的故事可不少,我只知道她是公司的特别技术顾问。”
“就连你也不知道她的事。”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窥探别人隐私,但那个女人,我对她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对黑刀很感兴趣。”
两人已再次回到举办比赛的场地,原本嘈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观众还在。由良这次终于能看到比赛设备的真正模样,一张巨大的桌面,让他想起加大号的台球桌,又像是作战室中的推演沙盘。桌面上的电子屏一片黑,处于未启动的状态,上面还留着设备运行时的余温。由良注意到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落魄的男人,从他那恨不得找个高楼体验一下地心引力的表情来看,不是赌博赔的倾家荡产,就是比赛输了。
“看来这家伙的赌注很大呢,嘻嘻嘻嘻。”黑刀看着那个家伙,脸上挂满了愉悦的笑容,他的笑声大到足以让对方听到。
黑刀的举动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引了过来。男人的脸因为黑刀的嘲笑拧成一团:“操你妈逼的,是你他妈在笑我?”
“啊,没错,我确实是在笑你,把自己最重要的家当押在赌桌上然后输个精光的傻子不该被笑吗?”
“你他妈的……老子准备了那么久的比赛!你他妈笑屁!我要把你脑袋塞进屁眼里!”他站起身就朝黑刀走去,那落魄的模样,由良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精与大麻混合后的臭味。
“请自便,顺便,后果自负。”黑刀对他做了个中世纪时期的行礼。
“操你妈啊——!!”对方的拳头径直朝着黑刀弯下腰的后脑勺砸去。
黑刀轻轻侧过脑袋,只见拳头擦着他的脑袋砸了个空,因为力道过大,手还在向下伸去,黑刀抓住他的手臂,双脚蹬起地面转了一圈,硬生生将他的手扭成了不自然的形状。
对方立刻发出惨叫,两只手臂像绳子一样被拧在一起,关节的部分已经彻底断了。
“真废物。”黑刀带着笑容说道。他从外套内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离开了男人的身边,由良也全然不理睬那个惨叫着的男人,直直地走开了。
两人回到“屠夫”的吧台,外面的酒客已经完全换了一轮,酒保看到两人出来,目不转睛地擦着眼前的玻璃杯,一边说:“没被里面那位小姐少为难吧?”
“还好,难不倒我们两个,下次见。”黑刀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就朝着大门走去。
“看起来你也收获了不少好东西啊,新来的。”酒保叫住了正准备一同离开的由良。
“我?有吗?”
“哈,我闻得出来。”
“……是吗。”
终于彻底把酒吧中的喧闹扔在身后,由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奥斯特格勒的寒风,充满烟尘的冷气灌入肺叶之中,换走了先前沉积在肺中那来自于酒吧里的充满酒精味与男人们汗臭味的浑浊空气。
“那就在此分别了,这地方我也算是介绍给你了。”黑刀想了想,又说,“看起来那个女人对你兴趣不小,好好抓住机会?”
“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啊——你果然是同性恋……瞎说说的,我走了。”
“……。”由良那无神的目光落在黑刀的背影上,看了几秒,他便扭头走了。
商业区的景象逐渐开始让由良感到烦躁,每家店都挂满了霓虹灯,就好像没了这东西的话,就开不成店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诊所要用霓虹灯,枪店要用霓虹灯,家具店也要用霓虹灯,整个街道就像个巨大的舞池,街上分布着各种主题的舞池,看你是想在诊所里跳合成波,还是想在枪店里跳金属摇滚,反正任君挑选。
由良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不约而同的统一的景象而感到无聊,更多的是这表面的景象毫无乐趣,无法去刺激他的感官。这些刺眼的灯光下反射出的是人们空虚的灵魂,这些霓虹灯越耀眼,其下的灵魂越是空虚。他在街上走着,看到远处正用全息投影拉上了亮黄色的警戒线,几个警察正在控制现场秩序,警车的红蓝光在这霓虹灯的光照下简直就像是环境色一样彻底地融入其中。
靠近现场,由良看到一张防水裹尸布正盖在一坨凸起的物体上,四周用白线围起了不少东西,还用数字做上了标记。
“你好,我是警官瓦伦汀,一般市民请立刻离开。”一个沉稳的女声在由良的右侧响起。
“哦,好的。”由良转过头去看她,深蓝色的短发,结实的身型,充满英气的脸庞,上面挂着一道深深的刀疤,径直从鼻梁上斜着划过,和她那身警服简直就是绝配。
“你好像对这个场面一点都不惊讶。”瓦伦汀打量着由良。
“我该惊讶吗?”由良带着点挑衅地问。
“你可以不惊讶,但是请让我检查你的身体。”
“为什么?”
“例行公事。”
“……随便你。”由良配合地将双手举起,任凭对方检查自己的身体。
“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一点危险品都没带。”经过一轮检查,瓦伦汀并没有从由良身上找到任何武器。
“像我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人。”瓦伦汀说完,稍微沉默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直到瓦伦汀再次开口,“但是,这起案子和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再见。”由良说完便离开了,瓦伦汀依然在看着他,她的身后泛着一阵冷汗。刑警的直觉告诉她差一点自己刚刚和死亡擦肩而过。
回到住所,利用生物信息认证的电子门发出用人声数据合成的问候语,由良非常讨厌这项公寓为每位尊贵的住户所提供的充满虚伪感的服务,但却又因为与房门绑定导致完全无法修改。等到哪天不需要再被协议里那个住户禁止破坏房间设备的条约束缚,他第一步就先用斧头把这破门和装在门四周的电子设备全给砸了。更何况,在刷了层金属漆的木门上装这种东西简直就和在嘎斯轿车上面装V8发动机或者在拿可乐煮泡面一样混蛋。
进到房间内,电器全都自动开始运行,灯光调至舒适惬意的黄光,暖气开始驱散房间内的寒冷,电视机正播着今天的新闻。
“今日于商店街第一大道发生的凶杀案有了新的进展,经警方调查,为赌博所导致的仇杀,凶手正在被警方追捕,请广大市民放心。”
由良撇了一眼电视中的画面,现在正在播放现场警方接受采访的部分,他一眼就认出来画面中的那头蓝发和刀疤脸正是瓦伦汀。
“这职业对社恐真不友好。”由良随口说了句,便坐到了沙发上,看见茶几上那两杯还未清洗的酒杯。他决定睡醒后再整理。
躺在沙发上,柔软的弹簧海绵和真皮沙发将他的身体包裹,不知道为什么,沙发躺起来就是比床要爽得多,由良就没睡过几次床,以至于床更像是个用来堆放衣物的超大号露天杂物间。他想着今天看到的那场全息空战,那个输家的脸上挂着的表情,由良觉得他就是活该。由良又想到那个奇怪的女人,等到下周去拿斧子的时候,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她的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就像是自己曾经……那久远到不愿去回忆起的被扔进小木匣再埋进地里的日记本,那是他还没获得这一切,还没成为“黑刀”时的记忆中的气味。
在一个不透光的衣柜里,那衣柜被由良和他的弟弟妹妹塞得满满当当。只有衣柜门缝里透出来了少许光亮。由良的一只眼睛死死地看着衣柜外的景象。他的父亲正在床上强暴他的母亲。由良捂着弟弟妹妹的耳朵,让他们贴在自己身上,不让他们听到母亲的叫喊声。父亲的拳头上沾着血,分不清是谁的。他的母亲吸毒,父亲酗酒。这种情景每过几天就会上演,孩子们会被关进衣柜,等到一切结束。那时候,父亲会叼着烟拉开衣柜,母亲在床上攥着破烂的衣服哭。由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直到他的父亲给他一个巴掌,再塞给他一把破纸币,让他去一个街区外的杂货铺买烟酒。
她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这种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像动物一样活着的味道。
无数的利刃贯穿了由良的身体,链锯将他的身体锯碎,砍刀将他的四肢砍断,钩链划破他的腹腔,钩出肠子,鱼叉刺起他的内脏,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心脏,连带着动脉血管一同扯起,由良看着自己的心脏,上面的血液呈现出深黑色,粘稠得如同那些被形容成地狱之中的生物才会拥有黑水,那只手将心脏握紧,不断地挤压,心脏内的黑水浇灌在由良身上,径直地穿过他的躯体。
“死人不会再死。”那只手的主人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就把由良的心脏随手扔了出去。
漆黑的心脏重重地落在沙发上,由良惊坐起身,身上布满了汗珠,上衣被完全浸湿,胸口附近隐隐作痛,由良掀起衣服,露出了布满身体的伤疤,他看到胸口的一处伤疤正在渗血,便从边上的柜子里找出医用绷带做了点简单的处理。
处理完渗血,外面已是下午,远处的夕阳即将被地平线隐去。由良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伏特加,透明的瓶身上印着蓝色的文字“ABSOLUTE”,他拧开盖子,灌了几口下去,辛辣的液体让他的身子变得暖和。他又从冰箱里取出冰鲜的澳大利亚谷饲牛排肉,加上点喜马拉雅地区粗盐,加上点巴西胡椒,将电磁加热灶台拧开,用电热将平底锅加热至滚烫,倒入希腊产的橄榄油,待油温合适,放上腌好的牛排肉,生肉在平底锅上发出滋滋声响,控制好温度与时间,剩下的就交给美拉德反应,直到牛排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褐色,由良又把最后那半瓶伏特加全都淋在牛排上,顿时升起一股蓝红色的火焰,酒精的气味混杂着肉香瞬间在房间内窜起,关掉灶台,用夹子把肉夹到盘子上。由良本想用斧头切肉,又想起这会儿它正在夜鹰手里,只好拿出平时削木头玩的野营刀来切肉了。
带着酒香味的肉汁流淌在口中,由良喜欢这种带着一点血腥味的熟度,好像这样的行为才是真正符合人的动物性似的。也还真是挺奇怪的,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最后吃进肚里的却都是半生不熟的东西,只不过一个是人血,一个是人血馒头。
“死人不会再死……呵。”由良回味着梦中的话。比起梦中的那句话,他更在意自己想起了曾经的过去。
夜晚即将开始,由良也在日落的映衬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周过去得很快,没有委托的日子总是很清闲,简直就和街上的流浪汉一样,说不定那些谋生活的流浪汉的生活都要比由良的每日生活丰富得多。由良几乎一直待在家里,除了健身就是吃饭,娱乐生活只有看视频和用收藏的刀来削木头。他从没想着能把木头削出个什么造型,只是很喜欢这种用锋利的刀刃把木头削成一片一片的过程。他的收藏柜里放着各种刀具,野营刀、匕首、砍刀、反曲刀样样都有。这些刀都不适合用来战斗,没有打磨,它们更多的是起一个造型的收藏意义。战斗中,他还是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斧头,不需要太多技巧,可以节省自己的大脑容量,至于用刀战斗,那是娘们儿才干的事。
一条短信发到了由良的手机上。发件人未知,内容——来拿你的斧头。由良不知道夜鹰是怎么拿到自己的联系方式的,但他觉得这个女人只要想拿到,总有办法拿到。
由良再次站在“屠夫”酒吧前。这次没有那个话痨基佬陪伴了。他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打架的嘈杂声,场面一片狼藉,就连上次见面时那么淡定的酒保,此时都显得有些头疼。
酒保看到由良,疲惫地打了个招呼,“又要来一杯脑脊液?你可得等会儿,店里的酒都被那角落里的黄毛丫头抢了,谁碰揍谁。真是服了,毛都不懂,可就是很能打。刚好你也是个什么都不懂但又很能打的,要不你去治治她?只要能成,以后酒费免单。”
“……我的委托费可不低。”由良瞥了眼酒吧深处的狼藉。
“你怎么看都是那种只要是能让你有兴趣的事,免费你都乐意的类型。”
“那就让我看看她能不能让我感兴趣。”
由良走到大厅,客人们都鼻青脸肿地挤在一个小角落,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们的斜对角的那个黄毛丫头。由良扫了一眼这一群废物,越过地上的玻璃渣和被掀翻的凳子,鞋底踩在酒液与血液上,发出粘腻的声响,来到唯一一张还完整的立在地上的桌子前,桌子上摆满了酒瓶,从威士忌到伏特加,所有的酒瓶都已经空了,在酒瓶做成的城墙后面是一个一头金发的少女,她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酒桶。”由良毫不留情地开始口头攻击。
“嗯…………?”少女醉醺醺地抬起头,眼神迷离,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眼前的男人,至少视线的方向像是在看他,“你…………你嗦森么…………?”
“三岁小孩。”
“你……你你你你你你…………”金发少女晃晃悠悠地从座位上起来,手里还反手抓着一瓶伏特加,“你你你你骂我…………我,我要打屎你。”说完,她就朝由良的脑袋抡起酒瓶。由良侧身躲过攻击,少女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拿着酒瓶砸向由良,逼得他接连闪躲,对方此时已经从桌上翻出,将摆在上面的那堆酒瓶碰了一地,噼里啪啦,到处都是玻璃渣。
“倒是挺能打。”由良一边躲避攻击一边调侃,这个小毛孩激起了他的兴趣,她毫无章法和技巧的打法却又充满威胁性,简直就像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一样,或许这家伙就是个套了人皮的动物也说不定。
“你……你们两个…………不许动!躲……躲来躲去的……作弊!”
“那我不躲。”由良直接接住了少女砸下去的酒瓶,对方见状,又抡起另一只手里的,也被由良给接住了。
“……怎么不动……”少女握着瓶子使了半天的劲也没发现由良正抓着瓶身。
由良看着这个喝懵了的小孩的举动,她的手劲却是比想象中的大上不少,以至于自己还真得用点力才行,“也是个小脑体积比大脑还大的类型。”
“什……什么大脑小脑……汀不懂!”看来她确实是个小脑体积比大脑大的类型。
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女干脆直接松开手,扔掉了那两瓶酒瓶,用解放出来的双手径直对由良的胸口打了一击刺拳,这意料之外的动作让由良都没能注意得到,只得用双臂护住胸前,让自己的小臂接下了她的拳头,所幸这击刺拳因为她的醉酒而没有多少冲击力,但那力道也让由良的手臂感到一阵麻。
“怪不得那群人都被你给揍了。”由良握紧拳头,让自己的肌肉绷紧,他感觉不稍微认真点还真会被这小屁孩给打了。
“他们……嚯……活该……!”少女也醉醺醺地摆起架势,由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警局里条子用的格斗术的动作,只有警局里出来的人才会一只手握拳一只手张开。
“现在的警察局连熊孩子都收?”由良的语气充满了挑衅。
“你……你……你不许说警察坏话!!”
“急了。”
“我揍鼠你!”
少女主动贴近由良,直接朝着他的面门刺出拳头。
果然是条子,连出招的动作都猜得出来,由良心想。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直接借着对方的动作将对方背摔到地上,而后绕到身后锁住了她的手臂和脖子。
“放……放开我……”
“别乱动,手会断的。”
“混蛋……袭、袭警……我要逮捕你……”
“……”
“……”少女突然不再挣扎,也不吭声,安静地有些异常,由良本以为是自己勒得太狠,于是稍微松开了一点力,但对方依旧没有反应,正当由良想要检查情况时,“呕………………”一大滩呕吐物从少女的口中呕出,难闻的味道瞬间飘散出来。
“……他妈的。”由良说。
水龙头冲出冰凉的水流,冲去了身上的污秽,即便如此,都还是留着点难闻的味道。
“啊……那个小屁孩……”由良检查一下衣服,看起来都清理了个大概,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洗衣机了。厕所的墙壁上涂满了各种朋克风格的涂鸦,其中一个大大的“操他妈的社会”最为醒目。
“呵。”由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句话,随后推开门离开厕所。
嘈杂的音乐和人群的闹腾声再次灌入耳朵,敲击着耳膜。地上虽然还能看到先前的狼藉模样,但所有人都恢复了先前那醉酒狂欢的状态,仿佛那个丫头干的事只是一个程序错误,被修复后一切都完好如初,无事发生。
酒保看到由良,便打了个招呼,“老兄,咱们欠你个人情,以后你的酒钱,不收了。”
“哼……那家伙哪儿去了?”由良坐上高脚圆凳说。
“那个闹事的?让条……警察给领回去了。”酒吧见状识趣地开始调制起酒来。
“你们倒是挺宽容,就这么放了。”由良说。
“啊……那黄毛丫头是个老熟人的徒弟,互相帮助嘛。你一定很想看那货被她师父拉走时脸上那怂。”
“这里还和条子有交易?”
“黑白都沾点才好办事噻,来,你的脑脊液。”酒保将酒摆在桌上。
“谢了。”由良拿起酒杯,一口闷了。那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好像能开始逐渐控制自己的身体,灵魂不再旁观,周边的人仿佛就像录像带以八分之一速播放一样,自己也是如此,可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思维正高速运转着,视野内的一切都溢着流光,色彩融合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融化,在下一瞬间,一切又都回归平常,只有口腔内的酒精味还留存着。
“劲还是这么大。”
“哈哈,不大点怎么爽!门我给你开了。”
由良放下酒杯,致幻剂的残留让他的双脚还有些发软,就像踩在席梦思床垫上一样。走进通往地下的门,浑浊却没有酒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厚底靴子踩在嵌着贴片的地板上,金属变形特有的声响在狭窄的走廊里回响。
今天那处用来进行虚拟现实程序对战的房间倒是空无一人,只有个酒保在角落的吧台里抽着不像是烟的东西。
酒保看到有客人,主动打起了招呼,“今天没比赛啊,来练习的?还是来办事的?”
“办事。”
“哦……往里走就是了。”酒保抽了一口像烟一样的东西,呼出一团灰黑的烟雾,是大麻的臭味儿,由良小时候经常能从母亲身上闻到。
“但办完事后想试试。”
酒保挑了挑眉毛,又吸了一口,他呼出烟雾,慢慢说:“今晚有乐子看了。”
又一次回到那个结实得连铝热切割炸药都无法破坏的铁门前,由良敲响了大门。
沉闷的声响后,那处观察窗的贴片被拉开,露出一对紫色的眼眸,“哦,你来了。”说完,她便拉上了观察窗,又从门后传来保险栓被拉开的声音,那沉重的防爆门被推开,由良每次都很想试试到底用什么程度的火力才能破坏这个铁门。
“进来吧。”夜鹰从门后探出上身,邀请由良进来。夜鹰又补了一句,“你身上怎么有股味。”
“刚刚在大厅遇到个黄毛傻子,吐了我一身。”
“那我把嗅觉感受器关掉,进来吧。”
走进这座密闭的房间,防爆门再次被关上,老旧的LED灯光发出的昏暗黄光努力地想把这个空间填满。这次没了那个话多男同作伴,感觉氛围都变得冷清了不少。
“你是来取斧子的?”
“嗯。”由良看向夜鹰,他发现她好像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比如眼睛,上次似乎还是银色,而现在看着他的却是一双紫色的,身材似乎也微弱地变了,躯体变得更大,肤色也变深了,而最为明显的,是她身上现在只有一只胳膊,那只缺了的胳膊,正被她拿在手里,外露的球形接口就像卖给小孩的人偶那般,只不过这个看起来是用碳纤维和树脂做的。
夜鹰似乎是看穿了由良在好奇她身体的变化,便开始解释,“全身几乎义体化的好处就是只要看腻了原本的躯体,随时都可以换个新的。当然,我没那种习惯,我换身体纯粹是为了工作需要,你上次见到的那副躯体才是我平时用的,至于这身,是干体力活时用的,在每个仿生肌肉里都加装了小型的电动马达和大功率液压杆,现在外面那些肌肉男的力气可不一定比我大。”
“如果只是为了更换内部硬件,没必要连着外貌也换吧。”
“外貌也跟着变一变不是更有趣么?不然就跟打开柜子里全都是黑色衣服一样,一眼望得到头。”夜鹰用自己紫色的眼睛撇了一眼由良。
“真有情趣。”
“那你呢,你是那种柜子里只有黑衣服的人吗。”夜鹰一边说,一边把胳膊装上自己的躯干。
“我是柜子里只有刀的类型。”
“我看也是。”夜鹰动了动自己刚刚装上的胳膊,看起来接触良好,“我去拿你的斧子。”
她走到栅栏隔间后面,由良看到自己的斧子正挂在栅栏上。她取下斧子,从隔间里走出来,“你的斧子,要试试效果吗。”
“怎么试。”由良接过斧子,手感和曾经一模一样,他暂时还看不出其中到底做了什么变动。
“我有个很好的测试对象。”夜鹰又转身回到隔间里,从里面抱着一个仿生躯体走了出来,由良都想知道这隔间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这个躯体里的仿生脊椎是军用的,试试看。”
“用这东西试刀会不会太奢侈了。”
“不,正好合适,而且这是个量产货。”
“行。”
夜鹰把仿生躯体放在用钢材拼接成的简易桌子上,下面垫着海绵用来固定。夜鹰站在桌边,对由良做了个“请”的手势。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感受不到它和曾经有任何区别,但既然她要试,那就试试好了,更何况,由良自己也想知道军用级的材料到底有多坚固。
握着斧柄的手开始绷紧,肌肉收缩变得结实,扭转腰部开始发力,利用腰部的力量带动整个上半身,从三角肌到肱二头肌全数发力,直直地朝躯干的正中心劈去,斧刃在一瞬间连带着桌子一同劈成了两半,轻松程度甚至让由良以为自己没有砍到东西。仿生躯体和桌子碎裂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聚纤维脊椎中的电解液流了一地。
“效果居然这么好,该说不愧是真正的黑刀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改动?我怎么感觉不出变化。”由良感到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又挥动了几下斧子。
“也不是很复杂,就是保持你原有的使用习惯,同时大幅度强化了劈砍时的锋利度。”
“怎么做到的?”
“用了一些最新的技术而已,比如让斧刃能在分子层面上削弱分子之间的连接力,之类的科技,就连分子线都能切断。”
“……为什么要把这种技术用在我的武器上。”
“放心,我不会害你,至少不会在这上面害你,我也是有自尊的,虽然不多就是了。”夜鹰瞥了一眼由良,朝他露出一抹笑容,“对这个改进满意吗?”
由良点了点头,他握着手中的斧子,单单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任何变化,简直就和消防斧一样朴素,然而就是它,刚刚轻轻松松地劈开了军用义体。
“不枉我花那么多精力。那么,该谈谈报酬了?”夜鹰靠在一旁的工作台上说。
“你出个价吧。”
“呵呵,我不收钱,我要些别的。”
“你要我杀谁。”
“也不需要。”
“那你到底要什么。”由良冷冷地问。
“你好奇我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吗。”
“对我好奇的人不是想杀我就是想雇我,但你不一样。”
“我对这两项确实没什么想法。不过我和那些想杀你的人大概都经历过差不多的事,你杀了我全家。”
“是吗,我杀过很多人全家。”
“不然你也不会有黑刀这个称号。我家人以前都是公司的职员,过得很好,我也很幸福,然后,他们就被你杀了,大概是那些无聊的企业内部竞争吧。”
“一般来说都是。”由良回忆着自己替公司除掉过多少他们不要的员工。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过得太幸福一定会引来报应,那时的报应就是你。”
“我当时居然把你漏了。”
“呵,谁知道这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我在医院治哮喘,回去的时候警察已经在家里了。”
“没了家人,没过多久资产就被公司收回了。”夜鹰的表情非常镇定,简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你一脚把我从高楼踢到了街上。”
“幸好,像我这样的女孩总能找到点出路,他们喜欢新鲜的,你懂吧。”
“懂。”
“新鲜的成了烂货后就只能开始玩重口的,反正只要人活着,总能讨到口饭吃。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变态是怎么用锯子切掉我胳膊的。”
“这我倒没经历过。”
“后来,我就捡些垃圾材料当义肢用,每做一次,我的身上就会多一块义肢。直到我的身上已经没器官可换,全身都用破烂的临时拼凑的垃圾在维持生命。那时候,一个公司的高层找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或许是酒吧的地下室小黑屋里有一位人造玩具的传闻太过猎奇把他引来了?他看到我的义肢,就愿意为我提供一些……不在明面上的支持。我换上了公司研制的未公开的义肢与仿生器官,成了他们最优秀的产品测试对象。”夜鹰绕到由良身后,“后来,就没人再来买我了。因为我不再是个商品,而是个工程师,变成了‘人’。但对我而言,我是个‘死人’。我所有的触感都成了传感器的模拟电信号,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义肢接触到的模拟信号,所有的触摸都不再是真实的。即便我一丝不挂,我也已经无法体验真正的肉体触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只是个被困在仿造身体里的亡魂。”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自杀。”
“除非死神主动来找我,不然我不会去找他。”夜鹰走回到由良面前,“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也想过复仇这种小孩子气的事,但我见到你之后,我放弃了。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死人’。”
“……”由良没有回话,他注视着夜鹰的眼睛,那对人造的紫色眼瞳看起来和人眼别无二致,但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夜鹰那非人的气息。
“以前我被那些人上的时候,我除了痛就感受不到别的。我想试试,我要是和你做,会不会感受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有这么不同吗。”
“至少你是第一个对我无欲无求的人,这就足够独特了。”
“……我确实对你无欲无求。”
夜鹰贴近由良,仿生的躯体没有人体的温度,有些冰冷,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那是循环代谢时的废气,同时刚好能用以模拟人类行为。“所以我每次和他们做的时候,都会提前给自己打吗啡,不然太痛了,”见由良没有阻止她的亲密行为,夜鹰便贴得更近,“后来,我可以直接关掉我的感受器,这样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像个玩偶一样。我的意识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的肉体被别人玩弄。”
手掌抚摸在由良的脸上,没有体温,树脂与聚合物制成皮肤简直和人皮一样,但更加光滑,就像新生儿那样滑嫩。“你当过玩偶吗?黑刀。”
“……”由良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们果然是一样的。”夜鹰轻笑一声,似乎很满意。身体已经贴在对方身上,她的手想要抓得更紧一些,却被对方用双手轻轻推开了。夜鹰看着和自己隔开了一点距离的由良,稍稍有些发愣,但很快又变回了原来那副模样。
“真是的,还要拒绝付款。”
“我可不知道你要的是这个。”
“既然这样,那不妨换一个选项吧。”夜鹰又给出一个提议。
“只要不是那种事。”
“居然这么抗拒吗,我反倒有点好奇是为什么了。”
“因为我对你无欲无求。”
“呵呵呵……这个回答我接受了。那这次的报酬……你就帮我一个忙好了。”
“杀人?”
“帮我把身体放回原来的躯体里。”夜鹰走到墙边,按下一处机关,原本的墙面向下收进地板内部,露出了一排各式各样被吊在支架上的仿生躯体,由良认出了最左侧的躯体正是她上次见面时的那个。夜鹰走到躯体前,操作了一会儿连接到支架上的操控台,输入指令后,那个支架便向前伸展出来。夜鹰绕到支架后侧,摸索着什么,接着便打开了躯体头部的后脑,又回到前侧,通过几处细小的机械式开关打开了胸腔。由良看到躯体内充斥着各类机械与电子元件,每个部件之间都用软管与绝缘导线连接,还有几处用透明软管组成的区域,由良猜测那是消化系统,至于这种躯体到底该如何摄取营养,由良并不想过问,等到自己哪天被人弄成人棍了再考虑这些事情。
“你只要帮我把我的器官放进这个躯体里就行了,很简单吧,这么简单的事,我一个人又刚好做不到。”
“你不怕我对你的器官做什么事吗。”
“随便你。我委托你做这件事只是我想这么做,我不在乎你想怎么做,就算你想用那把斧子把我的脑子变成两段那也是你的事。”夜鹰顿了顿,“那……你做吗?”
“嗯。”由良点了点头。
“呵……跟你讨价还价真累。”说完,夜鹰便开始脱下自己那本就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掩作用的衣物,随着背带腰包之类的工具被解下,夜鹰的身上只剩下内衣了,被隐藏在工具遮掩下的那些细小的线条透露着她的躯体并非真人。夜鹰解下上衣,露出仿生的双乳,这部位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纯粹是为了模拟人类的外观以及娱乐用途。
“我的器官脱离了躯体只能维持三分钟,之后就会开始死亡。”夜鹰说完,打开了自己的胸腔,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和肾,那里成了被聚合物包裹着的物体,“拧开这两处阀门,器官和躯体的连接就会断开,然后就可以取下我的器官。”
“至于大脑,”夜鹰摘下了自己的头皮,露出布满各种接口的表面,“开关在我的脖子两侧与后脑勺区域,分别有一处凸起,按下去就行。……你准备好了吗。”
由良点了点头。
夜鹰躺在了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显然有些小,她的头与腿都悬在半空,张开的胸前暴露在空气中,其中的仿生部件还在完美地运作着。
由良站在夜鹰身旁,看着这幅有些光怪陆离的场面,这样到底还算不算人,他有点好奇,即便现在她还有些器官是自己的,但指不定过了几年,就全都换成人造货,就连脑子也可以人造,那她到底算什么东西。这个问题由良只想了一秒便不再去考虑,这不是他应该在乎的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可以开始了。”由良说。
“待会儿见。”夜鹰说。
由良照着夜鹰的指示,拧动阀门,取出心脏和肾脏,被聚合物包裹着的器官就在他的手上,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在聚合物之中的心脏那微弱的脉搏。简直就像木乃伊的罐子,他想,那些将器官封印在罐子里以待转生的设备在数千年后终于得到实现。聚合物的表面光滑且冰冷,上面有数个接口,现在都处于关闭的状态。由良拿着它们走到夜鹰原本的躯体前,放入器官,拧上阀门,看起来一切正常。接着便是她的大脑,由良在她的后脑找到了开关,一起按下,她的颅腔便打开了。大脑同样也被聚合物包裹着,现在,夜鹰这个人的一切都被由良捧在手上,他不知道夜鹰为什么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显然这不是出于信任,更像是别的什么目的。一个人不管有多少财富和权力,归根到底,只有这一块一点五公斤的肉块才是一切,而现在,由良正捧着一个人的一切。
他走到夜鹰的躯体前,看着这座躯体,不管这套系统再怎么精细,没了那托肉,都无法驱动。“……”由良认为自己感受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言说,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某种意志,和他相似,却又不同。他将大脑放入颅腔内,所有的接口都在自动对接,十秒后,夜鹰的意识便在这座躯体上恢复了。
“很高兴你没把我的大脑劈成两半。”夜鹰给了一个微笑,只不过以现在的状态来看,有些瘆人。
“我没那么做的意义。”
“我以为你做事不需要意义。”夜鹰一边说,一边合上自己张开的皮肤,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和先前的夜鹰几乎一样,除了没有头发。
“那个黑刀才会。”
“他,确实。”夜鹰笑了笑,从支架上下来,她从支架后的柜子中拿出一顶假发,假发的内侧装满了类似于磁吸接口的贴片,她将贴片对准头顶上的接口后放了上去,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夜鹰就变回了与先前一样的造型。
“换身体也挺麻烦。”
“至少不会得性病,也不会因为身体问题留下终生残疾。部件坏了,换个新的就行。”
“也是,但更换的时候不麻烦吗。”
“比起生病一次就得难受几天来说,完全不麻烦。”夜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在乎自己此刻还是全裸的状态,“真正麻烦的,是灵魂。”
“灵魂?”
“我的灵魂在排斥这具躯壳。”夜鹰穿起内衣,重新将那些工具挂在身上,“比起这个,其他那些副作用都不算什么。”
“还有其他副作用。”
“从最简单的来说,比如说不能正常饮食,因为所需的消耗不能通过食物摄取,消化系统只是在模拟进食,让大脑能接受这个身体。还有的话,因为不会累,睡眠也成了问题,虽然可以通过直接让电子脑待机来模拟睡眠,但那更像是打了麻醉那样,而不是睡觉。”夜鹰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好像完全不把这些当成麻烦,“但这些总能忍受。而那种非人的孤独感才是真正难以忍受的。”
“那你怎么解决?”
“我会找人做,直白点说,找人发泄。”夜鹰自嘲式地笑了笑,“从目的上来讲,我做的事和当初那些用我的身体来发泄的人没区别。”
“但我感觉你不会像他们那样伤害人。”由良说。
夜鹰斜眼看向由良,说:“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只是我对你的判断而已。”
“我确实没有对那些人做什么,因为没必要,我要的只是肉体上的亲密接触,不是发泄欲望。”夜鹰走到厚重的大门前,“那你呢,你的欲望是什么。”
“我不知道。”
“是吗?好了,我还要继续做另一个黑刀的委托,”夜鹰拉开门栓,拉开防爆门,“你该回去了。”
由良无言地迈过门槛。
“回见,黑刀。”夜鹰对临走的由良说了这句话后,便重新将防爆门关上了。由良站在防爆门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这里,是充满混乱和温度的酒吧,但在那门之后,则是另一个只属于夜鹰的清冷的世界。
既然斧子已经拿回来了,那也没有继续停留在这里的意义,由良便迈着步伐向上走去。
地下大厅的人依然只有酒保一人,他正无聊地刷着手机,毫不在乎地用最大音量外放。“根据内幕消息,孪蛇生命的股价还将继续上涨……五年前刚成立的特种教育的股价因发布了即将在其他城市建立分公司的消息后,股价也开始飙升……”酒保终于注意到了由良,立刻将手机调成静音。
“你小子,也去太久了吧,我等你老半天。”酒保堆笑抱怨道。
“聊了一会儿。”
酒保凑到由良跟前,身子探出来问:“噢,咋样,那女的做起来爽吗?”
“什么?”由良不解地问。
“别装嘞,像你这样的男的,去找她,绝对是去卖的。”
“像我这样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就很欠……啊,看起来就很讨女人喜欢的啊。”酒保叭叭半天,突然意识到些什么,“啊,难道你不是去卖的?”
“不是。”
“哎……那还真是少见……都是些大老板或是什么有名有姓的人才会找她,你是干啥的。”
“打工的。”
“得嘞,你就装,不说就不说呗。所以,那玩意,还打算试试不?”酒吧用脑袋指了一下放在大厅中央的全息平台。
由良点头道:“试试。”
“那,先来杯酒,这是规矩。要什么?”
“怎么都要喝酒?”由良叹了口气,“有什么?”
“流血宴厅、皇帝会战、凡尔登绞肉机、索姆河地狱、十月革命,全都是赫赫有名的事件。”
由良一个都不认识,只好说:“你给我挑一个。”
“那就索姆河地狱。”酒保开始调配起来,用的都是些没见过的材料,与其说是在调酒,由良觉得这倒更像是在制备化学药剂,从蒸馏器到研磨杵,不该用上的东西全用上了。
“来,小哥,你的索姆河地狱。”酒吧把一杯用在透明玻璃杯的酒摆在桌上,由良看了一眼,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酒,更像是在下雨天露天打群架时溅到泥地里的血水。
由良质疑道:“这东西能喝?”
酒保自信地打包票道:“当然能嘞,喝不死就是能喝,小哥没点骨气可不行啊。”
“……我尝尝。”
“一口干才行。”
“……”由良没再多说,拿起那杯浑浊的液体,一口闷进嘴里。一股泥腥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炸开,充斥着铁锈似的血腥味,简直就像在喝泥水,呛得由良差点喷出来。
“这是人喝的?”由良的语气中带着愠怒。
“这你就不懂了,上面那些都是娘们儿才喝的。”酒保指了指头顶,由良头一次觉得当个娘们也挺好。
“其他的,我也试试。”由良不相信其他几个也都是这么难喝的味儿。
“嚯,要当个纯爷们?走你。”酒保说完就摆出更多奇特的器皿,反正据由良所知,没有一个是应当出现在吧台上的,这回,由良看到了注射器、电针,甚至还有安瓿瓶,而期间,酒倒是没拿出几瓶。
“好嘞,都尝尝。从左到右,流血宴厅、皇帝会战、凡尔登绞肉机、十月革命。”酒保一个个介绍过去,看起来相当自豪。
由良扫了一眼这几杯酒,没一个颜色正常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里面都带点红。
看到这排酒,由良有些后悔,本想着对方总能做出一杯看起来像酒的液体,结果,由良不得不承认酒保的创造能力非同一般,只是做个调酒师实在可惜。
由良拿起第一杯酒,杯内的液体泛着金黄,带着红,很难不往一些糟糕的地方遐想。虽说威士忌也是黄酒类,但这么浊的,由良还是第一次见,而这个,显然是他妈的吃坏肚子的同时还便血了。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僵硬,由良犹豫了,这让他想起中东和印度地区的料理,说不定呢,说不定只是看起来难以直视,刚刚那杯味道那么劲爆只是运气不好中了个奖罢了,由良这么安慰自己。
他豁出去了,一口下肚,醇厚的粉尘味在口腔内散开,由良差点以为自己吃了一嘴的面粉,嘴里全是颗粒的触感,中间又夹杂着血腥味,这他妈到底怎么做的,由良好奇极了,这个崽种就在他眼皮子做的酒,而他根本看不懂这仿佛炼金一般的过程。在这一杯之后,还有三杯,他有点反胃。
每一杯下肚,他的视野都因此变得更加模糊,倒不是醉了,而是感觉要死了,整个食道仿佛在被硫酸强奸,肚子里的胃酸好像是被煮沸了一样在翻腾,随时都会从嘴里呕出来。
“总算……他妈的……喝完了……”
“小哥真给劲,来,这是隐藏关!”酒吧啪地一下又把一杯酒摆在吧台上,力气之大,以至于不少酒液都从杯中洒了出来。
“你认真的?”由良有点受不了了,他怀疑这崽种是在耍他。
“当然嘞。快喝!”
由良艰难地把斧子摆在吧台上,“你真的是认真的吗。”
“哇小哥你可别动粗,我在酒这上面可从不骗人,最后一杯绝对值得嘞。”
“最后一回。”由良嘴上这么说着,左手却还握着那把斧子,他在心里发誓,要是难喝,他就把这畜生剁碎了酿酒。
由良拿着那杯酒,透明的杯盏中酒液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色彩,就像是把各种颜色全都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是把颜料盘打翻了也绝对整不出这样的颜色。在一瞬间,由良看见着杯中的饮料正在翻腾,无数个如脓疮一样的水泡从表面冒起,不断破裂,随后生成新的空泡,眨了眨眼睛,表面一切正常,至少对比刚刚的景象来说,是正常的。
“……”由良在沉默中一口将其闷下。
“呃?”本以为会是更加地狱的口感,那酒液的颜色可远比先前的那些看着还要混沌,可进入口中,却成了甘美的酒香,带着醇厚的香甜,又有各式水果的清香,酒液的辛辣刺激着这些味道,使得其中的美味更上一层。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的实在过于难喝,现在这杯才显得如此可口,但由良感觉不像,这味道过于独特,他从未喝到过这样的酒,以至于让他有些沉醉,甚至喝完后还显得有些空虚。
“原来你会调酒?”由良发出疑惑。
“我这套酒卖得可好了!来这里的都是都是些对过去充满回忆的人,这种酒能勾起他们的回忆。按固定的顺序喝完,就像是再一次体验当初的一切,所以这杯‘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是只有喝完前面的酒才能喝的!”
“除了这个故事,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喝?”由良问。
“哦,毕竟这杯酒的原料,必须得和前面的原料发生反应才能产生这个味儿嘞。”
“那要是非得直接喝呢。”
酒保思索了一会儿,说:“大概内脏会全部腐烂,喷血而亡吧。”
这话让由良有些后怕,他问道:“……所以我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毒药?”
“毒和酒不都是一码子事儿嘛小哥。”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调酒的嘞。”
“以前呢。”
“……整点化学药剂,小买卖的。”
“……所以我喝的根本不是酒。”由良十分想教训一下眼前这个混蛋。
“哎哎哎别激动!没加料没加料!白的冰的都没有!在酒里加那玩意不中嘞。”
“那你,在这里都加了什么。”由良的声音已经变得有点咬牙切齿。
“门口的土、厕所里的艾波索清洁剂、临近过期的鸡蛋清、受潮长毛的……”
“停。”由良打断了他的话,“酒呢。”
“酒……当然也是有的噻,得有酒来当基底参与化学反应,那个流血宴厅里加的就是朗姆,十月革命里就是伏特加……”
“……”由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得了。该带我去看看那个机器了吧。”
“诶对,差点都把正事儿给忘了。”
“我到底为了什么喝这么多……”由良把“屎”这个字留在了嘴里。
酒吧简单收拾了一下吧台,就掀起横板从吧台后走了出来。由良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酒保,本以为他大约一米九的身高,结果发现他的两条小腿都换成了义肢,非常长的那种,就像是在矮人脚底上插了两根竹子。
“你的腿是给客人做酒时被打的?”由良问。
“咋子可能嘛,客人都老喜欢了。”酒保自豪得很,“这是我搞毒的时候的事嘞,那种东西不碰了不碰了。”
酒保领着由良走到全息投影桌前,从桌沿下拿出一顶头盔,那头盔内侧布满了传感器,传感器连接着数根数据线,最后都汇聚在桌子内部。
“这头盔会读取你的大脑活动,你所有的交互动动念头就能操作,游戏内的各种界面都会直接投影在你的视网膜上。那我开机嘞。”
酒保启动了机器,原本漆黑一片沉寂着的全系桌面在一阵机械运转的声响中亮起,桌面上呈现出规整的网格状线路,同时,由良的视野中出现了本不存在的图像。
系统启动中——
内容初始化完成
大脑电信号读取正常
视网膜投影正常
即将以玩家一号登入
“欢迎加入中队,新兵。”从头盔两侧传来女性的声音,同时,在视野的右下角浮现出一个穿着士官服装的女性头像,从口音来听,像个纽约的,特别是那头金发和刻板印象拉满的蓝眼睛,一看就是个纽约的。
由良撇了一眼那个女人,不是自己感兴趣的类型,但她依然在传达对话,“你将同时操控三架战斗机组成飞行中队,只要歼灭全部敌方飞机即可获胜。”
此时,一架P-47战斗机缓缓从视野的最下方驶入视野中心,发动机与螺旋桨的轰鸣也随之传入耳中,由良看着那架银白色涂装的战机,通过传感器内置的电信号发送器与环绕式耳机的作用,仿佛自己正在驾驶那架战斗机,普惠R-2800双黄蜂引擎的强劲动力为他带来了激烈的震动感,电动襟翼正在进行自动调控以稳定飞行姿态,驾驶舱的防风玻璃让他无法感受到强风拂面的刺激,要是可以,他或许会整一架半开放的。
“一切对于战斗机的操控都依赖于你的大脑想法,只要想到与‘开火’相关的内容,战斗机就会开火,只要想到‘转弯’,战斗机便会朝预想方向做出机动。”
由良照着试想了一下射击,安装在双翼上的八挺12.7mm口径的勃朗宁M2重机枪顿时喷出火舌,在耳边想起机枪不间断开火的声音,数条配有曳光弹的大口径穿甲弹形成的线条便从机身下方射出,直直地向前飞去,直到重力将其吸入地面。
比起真枪的感觉还是差了点,由良心想,毕竟在这里,并不需要扣下扳机。
接着,由良又做出机动,尾翼与双翼自动进行调整,依靠模拟信号,由良体验了一把机动时的重力与加速度,比开车兜风时的感受还要激烈。
“恭喜你已学会驾驶战斗机的基本功能。”
在由全息投影形成的地貌的最远段,逐渐升起一架敌对的战斗机,与由良所操控的是同一型号。
“用你刚刚掌握的技术击落它。”
这是什么直到一加一等于二就去做线性代数题的脑瘫设计,由良想。
由良紧盯着眼前的那架战斗机,对方完全由AI控制,正不断地接近自己,越来越近,已经几乎能看清对方的机体细节了,一连串的子弹从对方的战斗机上射击,直直地朝自己飞来,由良立刻扭转机身,将战斗机斜过,在下一秒,数串子弹便擦着机身而过。
这难度完全不像给新手准备的啊,由良这么想。
他立刻将机身回正,寻找从他身边擦过去的战斗机的身影,在水平视角内完全见不到其踪影,仰头观察也没有发现目标。还未理清楚现状,由良便直接调动战斗机,让它再次做出规避动作,果然,子弹从他的下方竖直地向上穿过,即便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闪躲,几枚穿甲弹依然打穿了由良的一侧机翼,一阵剧痛顿时传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中枪的是自己一样,他并没有想到连这都会模拟。
视野中显示出左侧的机翼受损,飞机的机动与飞行能力开始下降,如果继续这么对峙,因损伤扩大而坠落就会是既定结局。由良看到敌机再次出现在视野中,这一次对方似乎还准备用正面佯攻干扰视线的策略。由良决定在此做出胜负,他让战斗机将马力开到最大,引擎与螺旋桨的轰鸣震耳欲聋,距离被迅速拉近,对方再次开火,由良这次并没有做出大幅度机动进行闪躲,他直直地朝敌机冲去,流弹不断命中机体,P-47那厚重结实的装甲让它能够在机翼破损的情况下依旧保持一定的性能,然而在最大速度之下,破损的机翼已经开始发生剧烈抖动,尾翼也已几乎断裂,由良拼命地控制机身,两机的距离在三秒之内便会侧身而过,由良依旧没有扣下扳机,他故意停火,让对方不会做出任何规避动作。
还差一秒,两机的距离无限接近,由良就等着这一刻,他转动机身,让飞机侧过,将自己的机翼当作一把利刃,精准地对准了对方的驾驶舱,即便此刻AI注意到了碰撞危险,飞机的调整也已来不及,结实的机翼瞬间撞碎了驾驶舱,剧烈的撞击让由良感觉自己像是被某个壮汉朝着面门上来了一拳,回过神来,敌机的核心已经被彻底破坏,同时,自己的一侧机翼也彻底报废,但根据结果来看,是由良的胜利。
“恭喜你通过新手训练。”那个女人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这绝对不是他妈的新手关,由良心想。
退出游戏,摘下头盔,由良感觉脚底有些轻飘飘的,就好像不再适应地面的重力一样,整个人都还有些晃悠,旁边的酒保立刻扶住了他,“小哥,牛逼嘞!”他一上来就夸起由良,“没几个人能打赢那个新手关,大都是开小号的,牛逼牛逼,看爽了,精彩。”
由良有些反胃,眼睛天旋地转的,“这是新手关?”
“哎呀……其实不是,咱们偷偷把中等AI放到这儿来的。”
由良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真混蛋。”
“别这么说嘛,你玩的爽不!我看你蛮爽的嘛。”
“这机器有地方买吗。”由良的脸上确实挂着细微的笑容。用来当消遣,挺不错,他想。
酒保吹了个口哨,惊叹道:“嚯……小哥你还钱包还蛮鼓的嘛,这东西可不便宜。”
“看来你知道哪儿能入手。”
“当然嘞,不然这台从哪儿搞来的。”
“偷来的。”由良干脆地说。
“嗨呀你可真会猜,哪儿能啊,正经生意人来的。现在开发商正在大力推广这个产品,投资商也开心得很,只要给钱就能买到。”酒保说得眉飞色舞。
“那你也给我搞一台。”
“得嘞,说搞就搞,地址给我。”
告别酒保,由良再次回到了酒吧的一楼,刚刚那种通过模拟信号产生的触感还未完全消失,脸上还残留着些许刺痛。
先前那个黄毛丫头造成的骚乱已经彻底消失,店里的音乐也随着时间变成凌晨而换成了慢节奏的电子乐。
由良扫视一遍酒吧内部,有个喝醉了的邋遢男人正在厕所门口小便,尿撒得一地都是,在吧台上,则坐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由良记得那是上周从酒吧出来时遇到的那个条子瓦伦汀。
“看来你在下面办的事不少。”对方直接向由良搭起话来。
“警察找我有什么事吗?”
“呵,不是来找你问话的,不用防备我。”瓦伦汀喝了一口酒。上面的酒都是娘们儿才喝的,由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句话。“是去找下面那个女孩,还是去跟别人比赛了。”她又问。
“这是我的私事。”
“也是,抱歉,习惯性就盘问起来了。我是来道谢的,老板,给他一杯威士忌加冰,账算我头上。”
“我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你道谢的才对。”由良不解地说。
酒吧突然凑到由良身边咬起耳朵,“你这家伙放尊重点!瓦伦汀来找你你还横什么横!”
“她很有名?”
“她可是这里大部分人的救命恩人!你说话小心点,就算他们打不过你,也会跟你拼命。”
“呵呵,老板你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了。”瓦伦汀喝了一口酒,“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不过是做点自己能做的而已。”
“你可别谦虚,这酒吧里的人谁不欠你的?”酒吧把威士忌倒进加了冰球的杯中,摆到由良面前,“你们慢慢聊,你这人果然不简单,谁都能勾搭上。”
“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由良拿起那杯酒,问。
“早些时候,不是有个小白痴在酒吧里闹事?喝醉了,把这里的人都给打了一顿,黄头发的。”
“……知道。”一瞬间,由良又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恶心的混杂着胃液的酒精臭味。
“在这种地方闹事,指不定就得少个胳膊少个腿的,更不用提被别人给抓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后你就过来给同事擦屁股?”
“好歹也是我徒弟,”瓦伦汀看似头疼地抚了抚额头,“真是个惹事精……”
“看不出来你会有她这样的徒弟。”由良讥讽道。
“她嘛……毕竟是她。”瓦伦汀晃着杯中的酒,暗金色的酒液随之流动,“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家伙。”
“确实如此。”由良喝了一口酒,熟悉的味道流入口中。娘们儿就娘们儿,这才是人喝的,由良想。
“把那小白痴抓回去后,我就在这儿坐着,想着道谢一下,顺便看看是谁能驯服那家伙,结果是你,该说是意外呢,还是不意外呢。”瓦伦汀晃动酒杯,盯着由良说。
“我差点就把她弄死了。”
“你要是把她杀了,那我也不会放过你。”瓦伦汀喝了一口酒。
“你做得到吗。”
“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作为她前辈的责任。”
“真称职。”由良讽刺道。
“算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欠你一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虽然像你这种危险的家伙,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就算是警察的权利,大概也奈何不了你。不如说,警察本来也没什么权利。”
“既然你想帮我,那就不要继续调查我的事。”由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瓦伦汀叹了口气说:“被你发现了啊。”
“直觉。”
“真敏锐,前镇暴机动队的科兹洛夫。”
由良冷冷地说:“再查下去,危险的是你,我想少点事。”
“好吧,那就这样。”
瓦伦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唉……诺拉那个笨蛋。今天打扰你了,再见,当然最好是再也不见。”说完,瓦伦汀便起身离开了。
“我也这么想。”由良看着穿着警服的女人直到离开,随后慢慢地喝完杯中的酒,离开了。
全息投影机送来得很快,来了好几个人在由良的客厅里搬来搬去,拼装设备,接通电源,进行调试,一切都弄完后,安装员便礼貌地离开了。
由良靠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这台机器,为了把它放进来,原本的小茶几都换掉了。这下总算是可以想玩就玩,不用去喝那屎一样的酒了,不对,那就是屎,由良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由良又再次过回了看似活着,也确实活着,但好像又和死了没什么太大区别的流程化日子。每天所做的事,无非是起床、锻炼、吃饭、看手机、吃饭、锻炼、吃饭、看手机、睡觉,自从机器来了之后,他又在流程中加了一项打游戏。
也不为别的,只是打打游戏倒也挺爽的,能给他那平淡的生活增添点乐子。由良对开飞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他的兴趣并不在于开飞机,而是操纵飞机厮杀,如果那天在地下室看到的不是飞机游戏而是坦克又或是什么赛车,那由良指不定也就去玩那些了。
“确认敌机活动消失,任务完成。”这次,通过环绕式音响传出来的是个男声,视野内的副官也换成了男的,由良还是更习惯让男人当队友。
AI打起来还是太无聊了,由良这么认为,只要摸清规律,闭着眼都能打赢,最后的强度无非是通过给AI用的战斗机更好的性能罢了。虽然一开始是还有些乐子,可一旦熟悉了套路,乐趣就越来越少了。
“你什么时候沉迷电子游戏了?”
由良刚摘下头盔,就听到一个熟悉到恶心的声音。“我说过要敲门进来。”由良恶狠狠地说。
黑刀正靠在窗帘边上,抚摸着金丝绸缎,边说:“敲门多没劲,不喜欢惊喜么?”
“你带不来惊喜。”
“那喜呢?”
“也没有。”
黑刀松开窗帘,摆出受伤的表情说:“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们关系这么亲密,你看,你唯一的熟人不是只有我吗,见到我不应该开心才对?”
“我觉得我不见你也挺好的。”
“怎么,找到新欢了?”黑刀笑眯眯地问。
由良瞥了黑刀一眼,这个浑身黑,只有脸白得恶心的家伙正快活地坐在他的沙发上吃着苹果。
“你别说,让我猜猜是谁,像你这种吸引男同和女同的人……”黑刀看起来非常来劲,他从沙发上蹦下来,凑到由良边上,“去年那个给你做了斧子的大只佬?我看他全程都盯着你的屁股看。”
“……”
“啊,看来不是。那……难道是公寓那个前台小姐?别吧,我听说她同时搞好几个女的,果然那只是掩护。”
“……”
“也不是?那还能是谁。屠夫的那个酒保?没记错他确实是男同,但,他喜欢被动,你用过?咋样?”
“……”
“还不是,楼下那个?他的话,我倒是比较感兴趣,听说他有不少能让人爽得飞起的小玩意。”
“……”
“看样子也不是,总不能是夜鹰吧。”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由良把斧子架到了黑刀的脖子上,鲜血从划破的皮肤上逐渐渗出。
黑刀举起双手投降:“好好,不开玩笑,当然是有新委托给你。”
“谁?”由良放下斧子,用黑刀的衣角擦掉了沾在上面的血迹。
黑刀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轻轻抚在由良脸上:“泽尔卡尼上校,前俄罗斯空天军第六九八五空军基地第三大队队长。”
由良冷漠地抽走文件,问:“前军人?”
“你知道,大战过后,还有一大批退役军人脑子里全都是当年这些主义那些主义给他们洗脑留下的毒瘤。一群早该死透了的披着理想主义干烂事的渣滓,时代早就变了。虽然大多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偏偏手下又有一群跟他一样的疯子,指不定他哪天就开着藏在哪个仓库里的米格在地图上画个蘑菇云出来。”
“委托要求呢?”
黑刀缓缓说道:“让他再也闹不成事。”
“嗯。”
“那我走了,”黑刀转身朝着出口走去,“所以,真是夜鹰?”说完,黑刀就闪到了门外,斧子直直地砸穿大门,只留个斧柄还挂在门的里侧。
由良走到门口,取下斧子,经过夜鹰强化后的斧子已经将门彻底破坏,放在以前,最多让那斧子钉在门上。这下又得让物业来换个门了,幸好,这栋楼里有奇怪爱好的人不在少数,换个家具、收拾房间血迹之类的事,物业早就习惯了。
文件的第一页就放着泽尔卡尼上校的照片,典型的军人脸,头发胡子都已经发白,脸上却还是挂着那种坚毅到有些恶心的神情。
“瞎了个眼的目标,是不是太轻松了点。”由良看着他左眼上的眼罩,露出了不屑。
由良继续翻看资料。上校于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参战,驾驶过各种战斗机与轰炸机。在战争结束,国家解体后,他在某处废弃的空军基地中偷偷保存了备有战略核武器的轰炸机。
“又是个战争疯子。公司战争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沉浸在国家梦里。”由良读着资料轻蔑地自言自语道。
近期出没于各种酒吧的地下设施,参加新兴的全息投影游戏——
“……哼,因为这个才把委托给我吗。”由良对黑刀的反感又加深了一层。
由良还没进屠夫酒吧的门,就有一个喝多了闹事的被扔了出来。他想象了一下那个黄毛丫头被丢出来的画面,不错。
推开门,由良侧过头闪开了一瓶朝着自己所在位置飞来的酒瓶,还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酒,它就已经在门板上破损,洒了一地的酒液和玻璃渣。闻起来像是伏特加。
今天的屠夫酒吧热闹异常,比上次的闹剧还要乱许多。
“你今天也来凑热闹?”酒保看到由良,打起招呼。
由良走到吧台前望着一旁的热闹景象问:“今天有什么活动?”
“你不知道啊?那你算是走狗屎运了,办比赛呢,酒水优惠。”
“比赛?在下面办?”
酒保把酒杯滑给吧台另一侧的客人,继续说:“没错,你也有兴趣?”
“我去看看。”
“去可以,这回可得给门票钱。”酒保把手支在吧台上说。
“还要钱?”由良皱起眉头问。
“别这么疑惑,比赛卖门票不是很正常吗。”
“那下去时喝的酒呢?”
“那是平时下去的门票,不一样的!酒是人情,门票可是面包。”
“门票多少钱?”
“不贵,一万。”这个价格够由良去定制一把新的猎刀了。
“……给。”由良写了一张支票给酒保。
“虽然你看着也不像什么比赛粉丝,反正你钱都给了,下去吧,不过可别乱来啊,我今天已经用桌子下的那把喷子崩了三个人了,放心,都是豌豆弹。”酒保夸张地说着,一边打开门。
“我给你两把喷子你也杀不掉我。”说完,由良就从门后走下去了。
酒保望着由良的背影感叹道:“这家伙……真能臭屁。”
背后的电子门刚刚合上,由良就听到从前方传来的喧闹声,比他第一次到地下还要热闹,就连靴子踩在铁板上的声响都被那些闹腾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远远地,听到声音,接着又是闻到味儿,酒精的味道涌进由良的鼻腔里,闻起来却不像上次在酒保那儿喝的那些。
地下室的景象终于映入眼帘,果不其然,这里挤满了人,各种人,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高矮胖瘦都有,但无一例外都给人一种他们都是混球的感觉。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由良抬头看到一架喷火战斗机被零式战斗机击落,全息投影在半空中创造出一团巨大的火花,看来是油箱被穿甲燃烧弹击穿后引发的爆炸。由良看不到此刻正操纵战斗机的参赛者,但不用多想都知道,他现在肯定急得要死,三对三的设计使得每一架战斗机的损耗都会让战局产生压倒性的变化,虽然说操作量在变少,能够做出更多精密操作,可上限也因为编队数量的降低而降低了。
由良从挤成一团的人群中穿过,避开了那些身上沾满酒味、烟味、麻味的人群,一直走到酒保的吧台前,对方一眼就注意到由良,连忙打起招呼来,“哟,小哥你也来凑热闹?”
“只是碰巧。”由良随口说道。
酒保嬉皮笑脸地问:“是嘛,那可太巧了,这么巧的日子,不整点喝的?”
说到喝的,由良的眉毛扬了起来,“上次那种?”
“当然不是嘞,这回卖的,都是些比赛特供的。”
“比如?”由良问。
酒吧指了指身后架子上的酒,说:“喏,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朗姆,想喝什么?”
“这叫比赛特供?”
“当然嘞,只在有比赛的时候才卖。”
“你不是说这些娘们儿才喝吗?”由良怀疑自己上次就是被他给耍了。
酒保理所当然地解释道:“特定时间喝不算娘们儿嘞。”
“……来瓶伏特加。”
“好嘞。”
酒吧拿出一瓶绝对伏特加,摆到由良面前,当着他的面拧开了瓶盖,正要将酒倒入杯中,由良便拿过酒瓶,喝了起来。
“你碰了味道就会变。”
“啥话嘛,我的手要那么神奇,我还怎么打飞机?”
“我不想知道你怎么打飞机。”由良又闷了一口,两口下去,五百毫升的伏特加已经快见底了,“我来问事的。”
“问事?我都洗手不干嘞!”酒吧连忙澄清道。
“不是以前的事。”
这回轮到酒保的脸上露出疑惑:“那还能找我问啥子事?”
“你知道泽尔卡尼上校吗?”
“啥子?”
由良又重复道:“泽尔卡尼上校,一个经常参加空战比赛的人。”
“当然知道嘞,这里是个人都知道嘞!不信你看,”酒保随便招呼过来一个正在看比赛的观众,“你知道泽尔卡尼不?”
“当然他妈的知道,别烦我看比赛!”那人恶狠狠地回了句就又看比赛去了。
酒保对着由良耸了耸肩,说:“喏,大伙都知道,就小哥你不知道。”
“……这人,这么有名?”由良怀疑道。
“嗨呀,何止有名,是个看比赛的都知道他的大名。”
“是个怎么样的人?”
酒保思索道:“嗯……我想想,块头很大,因为双腿受了伤一直坐着轮椅,但没人会觉着他是个衰弱的老头,反倒觉得是个……额,很有领袖气质的家伙,身边跟着一堆手下嘞,都是他的狂热追随者。”
“他技术如何?”
“小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噻,他可是连冠王,从举办比赛以来零负的牛人。”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由良追问道。
“等你够牛逼了,他就会自己找上门,然后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有比赛就有钱赚。”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看来是又有一架战斗机被击毁了。
“这么厉害,那我怎么报名这个比赛?”由良问。
酒保被由良的自信逗笑了,他随口说:“你想跟他打啊,新手关赢了个AI可把你给牛逼坏咯,得嘞,想参加比赛,就得把你值钱的宝贝押上,比赛,不赌钱。”
由良嫌弃地问:“筹码不是钱,但赌的不还是钱吗?”
“这比赛可是有大人物关注的,条子也看着,明面上可不好直接用钱嘛。”
“那我最值钱的宝贝只有刀了。”
“啥刀,纯金的还是啥子?”
“手工的铁刀。”
听到这话,酒保嗐了一声,说:“没门,想都别想,你这还不如把你腰子割了当筹码嘞。”
“不是说值钱的宝贝就行吗。”
“嗨,再贵也贵不到哪儿去,别人比赛拿出来的,可都是些搞都搞不到的,像是几十年前刺死第四十五任美国总统的那柄钻石匕首、什么正在研发的可以储存人类意识的论文、用一百个僧人的舍利子做的刀叉,都是这种,你这算个什么?”
“杀美国总统的不也是匕首?”由良说。
“人家杀的是历代总统,你也杀一个?”酒保反问道。
“现在都没有握着实权的总统了。”
“可不,绝版了的才值钱。”酒保把朗姆酒倒给过来的客人,“所以小哥,想参加比赛,没那么容易嘞。”
“我会找到合适的赌注。”
“那我等着,”酒保拱了拱鼻子,“在这之前,要不要再来点我的特调?”
“没门。”由良转身就离开,瞥了一眼还在胶着的空战,双方都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架战斗机,胜负随时都会分出结果。由良没有关注,他走到走廊的更深处,拨通了黑刀的手机。
电话那头先传来声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废话,帮我个忙。”
“怎么,需要我帮你解决生理需求?那可不行,我很保守的。但你要是多求求我,看在朋友的面上,说不定我就答应了。”黑刀的声音还是那么让人恶心。
“……算了,我找别人。”
“别别,就是想拿你寻开心而已,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黑刀直言不讳地说。
由良忍着与他对话的不适说:“你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么,借我。”
“缺钱了?不应该吧。”
“作为参加比赛的赌注用。”
“噢?你要参加那个空战比赛?我帮不了你,我不是收集癖。他们要的那种值钱玩意,我可没有。”由良边上传来激烈的欢呼声,看来比赛分出了结果。
“真没用。”
“啧,我就喜欢你嘴这么毒。但我这回还真帮不了你,我身上那分子线他们说不定感兴趣,但这东西可不外借。你就靠自己吧,拜拜——”
电话被挂断了,每次和黑刀对话,由良都会有种要把斧子把他的声带剁碎的冲动。话虽如此,由良确实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可以借到能够参加比赛的东西了,唯一一个拥有价值的分子线还不给借。
分子线……由良想到了它的制作者。由良便继续走向通道深处,又一次敲响了那个厚重的大门。
观察口的挡板被拉开,那对眼睛又变回了银色,眼睛的主人打开门栓,拉开厚重的防爆门。
“你不是来做客的吧。”夜鹰靠在门框上,她还用着她平时的那身仿生躯体。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在你上一次拒绝了我的请求之后?”夜鹰轻笑了一声。
“……是的。”
“进来吧。”夜鹰转身走进房间,由良也跟着一同进入。
夜鹰正在做一项很诡异的装置,无数的数据线连接在一个椭圆形的凹槽内,凹槽内布满了各种电磁贴片,而数据线的另一头看起来像是几组服务器。
“个人兴趣,不用在意。”夜鹰说,“你的需要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和分子线差不多贵重的东西?”由良开门见山地问。
夜鹰注视由良,思索着他的目的,问:“什么用途?”
“参加空战比赛的赌注。”
夜鹰扬起眉毛问:“原来你还是个赌徒?”
“不,是委托。”
“是吗?我可以给你提供赌注,但是,你怎么提供给我报酬呢?”
由良干脆地说:“钱。”
夜鹰轻笑道:“你知道我不需要。”
“开个条件。”
夜鹰坐在一张桌上,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拥抱,如何?”
由良不解地问:“这值得吗?”
“一个拥抱的价值是我决定的。”夜鹰平淡地说。
“如果你乐意,我不反对。”
“那就来吧。”夜鹰走近由良,脱去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任由那些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声响,一点也不在乎是否会将它们摔坏。
夜鹰张开手,说,“来,抱我。”
由良将她搂进怀里,仿生人的躯体紧密地贴在自己的衣服上,他能感受到那颗被聚合物纤维包裹着,被树脂与合金保护着的心脏的微弱的跳动,他不明白为什么夜鹰只需要这一个拥抱,这东西太廉价了。
“再紧一点。”夜鹰说。
由良稍稍用力,夜鹰的身体远比一般人要重不少,但他却觉得很柔软,人造组织模拟出了皮肤的触感,甚至更加细腻,她的发丝有股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有些刺鼻。
“…………谢谢。”夜鹰松开了手,“那么按照约定,我会给你你要的赌注。”
当着由良的面,夜鹰扣下了自己的左眼,那颗银色眼眸的眼睛正放在她的手上,“就是这个。”
“眼睛?”
“蔡司的第七代军用光学义眼,相当于把一套光学仪器直接装在眼睛里,现在市面上能见到的,分别在我的左眼窝和右眼窝里。”夜鹰拿着这颗眼睛,用自己的另一只眼睛看着它。
“就这么给我?”
“那我收回去了。”
“……”
“开玩笑的,拿好。”夜鹰把她的眼睛交到了由良手上。
“你不怕我把它输掉吗。”
“给都给你了,怎么处置它就是你的事了,”夜鹰用她那空洞的眼窝看着由良,“但你要是能把它完整地带回来更好。”
“我尽量。”由良拿着手上那颗义眼,它的眼球后面连着许多细小的数据线,应该是模拟的神经电路,“你不好奇我的委托内容吗。”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那我还不如给我的大脑腾出一些储存空间。”
“过段时间,我把眼睛还你。”
“在我死之前就行。”
由良知道夜鹰还有别的义眼,也就不再多过问什么。他拿着这颗眼睛,离开了房间,再次找到酒保,比赛已经结束,那群先前还在握着酒杯的观众们正逐渐散去,酒杯、食品包装袋之类的东西扔了一地,酒保正拿着扫把和簸箕清理着。
“比赛结束了?”由良问。
“比完嘞,阵仗那么大我都怕比完要打起来。”
“至于么。”
“毕竟不少人裤衩都得给输没。”扫把扫过一滩像是呕吐物的东西,将它们尽数扫进了簸箕里。
“这个东西,够当赌注了么。”由良拿出夜鹰的眼睛给酒保看。
酒保凑过来瞅了一眼,问:“这啥,电灯泡?”
“蔡司的第七代军用光学义眼。”
“嚯……你小子从哪儿搞到的,这玩意可是求爷爷告奶奶去蔡司光学的总部里都要不来啊,”酒保看了看他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你和下面那女人,啥交情?”
“认识。”
酒保意味深长地笑着:“得嘞,我就知道你小子跟她关系不浅,果然是给她卖过沟子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啥沟子啊这么值钱,能要来这玩意?”
“沟子是什么?”由良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屁股!”
由良翻了个白眼,说:“我问她要,她就给了。”
“算了算了,不肯说就不肯说嘛,这玩意绝对没问题,我给你登记上,参赛人填什么?”
“科兹洛夫。”
酒保钻回吧台后边,拿出一个小机器操作起来。
“别看我只是个调酒的,我可还是比赛裁判嘞,官方授权的!”
“原来还有裁判,会吹黑哨么?”由良问。
酒保摇了摇头:“不中,机器比我准确多了,说是裁判,其实就跟前台差不多。”
“那你是最会调酒的前台。”由良少有地展现出他的幽默感。
“不,我是最会吹哨的酒保。不过啊,你不给自己准备点药?”
“药?”由良皱起眉头问。
“比赛用的药嘞,增加专注力之类的,所有人都会用。有实力可是不够的,还要有科技。”
“我不需要。”
酒保佩服地晃了晃脑袋:“中嘞,等你一轮游。”
机器的显示屏发着幽幽绿光,酒保又点了几下,再举起来对着由良的脸拍了张照,接着又按了几下,“好咯,现在你可以去所有赛场比赛了。”
“原来不止这里吗。”
“咋个可能嘛,就一家店怎么回得了本,给你个册子,上面都是赛场地址。”酒保转过身,从酒瓶和各种化学仪器的夹层中翻来找去,抽出一张沾满了灰的宣传手册,彩纸打印,这方式过于复古,上面的宣传图像更是有种上世纪的感觉,甚至不少颜色都印错位了。
由良简单翻了一遍册子的内容,无非就是举办比赛的场地的信息,顺便还塞了不少对应酒吧的私货,与其说是比赛手册,倒更像是街溜子嗨吧指南。
举办赛事的酒吧一共有十几家,分布在城市各处,围绕着富豪区的外围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对嘞,你得在手机上装个程序,会通知你各种比赛的消息,还有什么社区粉丝讨论啊什么的。”
“怎么下。”
“来扫一下这个条形码。”酒保从吧台底下抽出一张被塑料封装的彩纸,上面印着一串条形码,由良用手机扫了一遍,城市局域网便开始下载数据,上面的显示是3kb/s,剩余下载时间——一百一十四天。
“……下这么慢?”
“地下室嘞,这里信号不中的。小哥上去就下得快嘞。”上了下得就快,听起来就像什么脑筋急转弯。
“走了。”由良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上楼了。
“哎哎,打进决赛了来说一声!”酒保对着由良喊道。
等到由良到家,程序已经下好了。他躺在沙发上点开那个新下好的名为《皇牌空战》的程序,这个程序居然需要所有人都实名制注册,由良便以科兹洛夫的身份注册了账号,登入进主界面,看到自己已经以选手的身份进行了登记,信息栏上贴着一张又大又丑又呆的大头照,显然是酒保临时拍的那张,而信息栏边上写着“科兹洛夫”以及比赛信息——零胜零负。
“这混球……”虽然由良平时并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仪表,但这张照让他自己也有点难以直视,更何况,还有某个跟他妈的同性恋一样的家伙肯定会拿着这张图来笑他。他决定下次再见到酒保时,就逼他自己把一整套特调喝完,但是不喝最后一道。
这程序还内置了一个论坛,全都是粉丝的闲聊,到这会儿,由良才知道这个比赛的观众远比想得多上不少,不仅仅是线下门票,程序里还会做线上直播,甚至还配有解说员。一个带着赌博的比赛,居然搞这么大的阵仗,看起来就和几年前停办了的奥运会一样热闹。(奥运会是因为没有城市愿意承接而终止的)
由良饶有兴致地刷着论坛的帖子,大部分人都在讨论今天在屠夫酒吧举办的比赛,今日同时也在别的酒吧举办了比赛,但量级似乎并没有屠夫酒吧的那场高。
一个帖子的标题吸引了由良的注意力——未知选手参加顶级锦标赛,封面照竟是一个丑逼!由良隐约地感觉那是自己,便点了进去,事实上,那正是自己。这个帖子下的人不断讨论着这个家伙到底是谁,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家伙是个什么吸毒吸到脑子融化的傻逼富豪来体验人生的,在这条评论下面至少有一百三十五个人表示同意。
“妈的……”由良越看血压越高,虽然都是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但隔着屏幕,由良又砍不着他们,只好忍着火继续看帖子。
又刷了两分钟,还是清一色的同类内容,由良是准备放弃了,他却看到有一条回复的人说他在屠夫酒吧见过由良,还说那家伙几下就制服了那天在酒吧里捣乱的暴力女。
那条回复下瞬间竖起各种讨论,有人在争这一定是编造的,有人突然就好像也见过由良似的附和起来,而他们所争论的对象正无语地看着这些消息,由良摇了摇头,从论坛里退了出去,转而去查看自己的比赛记录。
零胜零负,简直就是个雏,但这样也不错,省得树大招风,他又看了看其他人的记录,都是有胜有负,这里没有积分和排名系统。这种原始的押注比赛方式,或许也不需要什么排名,就像打野架的时候双方都是凭借着最原始的兽性进行战斗,即便是两者之间那个稍显羸弱的家伙也可能因为一击恰到好处的上勾拳打中了对方的下颚而获得荒唐的胜利,对于参赛者与看客来说,过程固然重要,但结果,那一掷千金的终局的意义则是大得多了。
由良在参赛者的名单中找到泽尔卡尼的那一栏,三十五胜,零负。
“呵……”由良轻笑着,他是个不错的猎物,如果只是在现实中杀死他,一个瘸腿的废物,再来一群没有脑子的狂热追随者,那确实太过简单了。
这种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的人,令人作呕,美好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们回忆的那日子可不美好,只不过是一群自诩正义和另一群自诩正义的傻逼为了利益在互相扔炸弹罢了。由良知道这种人,他可太知道了,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会为了那点荣耀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害死的混球,由良身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疤,他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他父亲在挥舞皮带时留下的,哪些是被他的亲戚强暴时用烟头烫的,但他们都在作痛。由良至今都记得他的父亲那天晚上还在喝着伏特加,畅谈着解放人类的理想,下一秒,他的父亲就让他出去卖身。
“高尚的理想……呵,不过是恶魔的西装。”
次日,由良走进位于奥斯特格勒东区的酒吧,上面用着烫金的文字写着“文艺复兴”。店面装饰得如同被氢弹炸成碎片前的凡尔赛宫一样,到处都散发着昂贵的香薰气味,由良都闻得快过敏了。
与“屠夫”不同的是,这里的对战场地不在地下,而是极其豪华的设置在了大厅,就像是拳击赛场那样的布局,只不过场下的观众不是那些拿着零食汽水捏着赌券的糙汉,而是喝着加州红酒,吃着澳大利亚牛排的有钱人。
由良感觉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他今天是作为参赛者来到此地,在与前台确认了身份后,他便被穿着刚熨烫好的西装的接待人员带进了贵宾室。由良也不清楚这里为何能光明正大地把比赛摆在台面上,或许是这里的人给当地分局的人塞的钱够多吧。
贵宾室内铺着毛毡地毯。由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他撇了一眼,门口站着一位身材姣好的女性,她穿着暴露度极高的礼服,他看得出这是酒吧安排给他的陪酒。
“你不用来陪,我不需要。”由良说完后,就自己起身去一旁的酒柜里拿出一瓶大阪的梅酒。他用余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不用多想,他知道这个人都经历过些什么。
由良把酒杯握在手中,用手掌的温度将其变温,他看着那酒的颜色,如同威士忌一样,但口味又是天差地别。一阵敲门声响起,那位穿着西装的接待人员再次进门,他毕恭毕敬地说,“科兹洛夫先生,比赛要开始了,请跟我去赛场。”看到那个接待,门旁的陪酒女郎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
“带路。”由良拿着酒杯跟了过去,走到门口,他把酒杯交到了女郎手中,“喝吧,不喝也行,这是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女郎无法理解由良的话。
“以自己的意愿决定要不要喝,就这样。”说完,由良就离开了。
接待人员正在前面等着由良,看到他走进,他对由良说:“科兹洛夫先生,您这样会让我们很难办。所有的陪酒女郎都有一套……”
没等他说完话,由良就接过话,“你再这样,保洁人员也会很难办,这种地板可不好清理血迹。”
对方的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说:“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我也有我的规矩,如果你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以让你两只眼都闭上。”由良的眼睛盯着对方,阴暗的双眸中毫无阻拦地释放出其中的杀意。
“……是。”他屈服了。
“带路。”
两人之间不再有任何交流,由良已经改成用嘴呼吸了,那奢华的香薰味实在令他难受,仿佛其中添加了腐蚀性材料一样。
再次回到赛场,此时四周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他们无不都穿着用真丝或是纯羊绒的礼服和西装,这些人的脸上还都戴着假面,二楼的看台上甚至还有人用着微型的手持镶金望远镜。
由良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塑料罩子后那些活体展示模特一样,周遭投来的视线令他作呕。他看向全息投影台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衣冠堂皇的男性,身高纤细苗条,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竖了个背头,同样的,他也戴了一副假面,镶着金边,上面漆满了红色。
他用极其做作的歌剧式腔调开口道:“这位先生,你就是我今天的试刀人吗。”
由良回了句:“傻逼。”
一位穿着燕尾服的主持人走到投影台旁,用着男中音的声音宣布:“欢迎尊贵的客人们前来欣赏今日的比赛,今日比赛的选手是……优雅的空中舞者让·皮埃尔,与无名的科兹洛夫!”
由良打量着眼前的那个人,尽管戴着假面,他也能看得出对方是个处境优渥的有钱人,那双棕红色眼睛中透露出一股纯粹,纯粹到反胃的恶,那种只可能出现在资本家中看待玩物时的眼神。
戴上头盔,视网膜投影的画面与自己设置好的男性士官的声音出现,三架Bf109战斗机组成的航空编队从视野下方飞进视野中心,耳边传来螺旋桨与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那强风被冲破的呼啸,远远的,由良看到了皮埃尔的飞机,三架喷火战斗机,原本深绿色的陆军涂漆被他改成了显眼的靛蓝色,还在机身上漆了鸢尾花标,而由良的飞机上则是非常简单地喷成了纯黑色。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耳麦传进了由良耳中,经过特殊处理后模拟出的无线电通讯一样的声音——比赛将在倒计时结束后正式开始!
全息投影台在上方映射出字幕,0003、0002、0001,比赛开始,由良与皮埃尔都操控战斗机向对方接近,由良保持着三架战斗机维持在一起的阵型,而对方则已经散开,从三个方向准备同时包抄。
由良观察两侧进行包抄的敌机,继续以编队阵型深入,寒风呼啸,晴天无云的战场以及没有高耸的山峰阻拦飞行路线,此时,双方的直线距离已经接近十五公里,从两侧包抄的敌机已经开始合拢,如果继续前进,只会被围剿。距离还剩五公里,马上就要进入机枪的火力范围,视野中的敌机已经变得清晰可见,由良同时控制三架战斗机一起向下俯冲,即将形成合围的三架敌机一同丧失了目标。皮埃尔本以为由良会操控飞机向两侧散开进行一对一接敌,却没想到他打算继续抱团以整队编组交战,不得已,他也控制三架战斗机开始向下俯冲,紧紧咬在由良身后。
上钩了,由良心想。他同时控制三架飞机,一同猛地拉起高度,并操控机翼侧旋,对抗风阻的震动震得由良大脑发麻,但此时,由良已经利用翻转机动成功来到了敌机身后,占据了有利位置。三架飞机的机枪同时开火,7.92毫米口径的子弹瞬间命中了其中两架飞机的尾翼与机翼,令其冒着烟坠毁在地面上,燃起巨大的火花。
越过视网膜投影,由良看到对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紧紧是在分秒之间,局势就已经被定死,最后那架飞机正不断地做着不规则钟摆机动躲避子弹,三架飞机形成的火力网都无法将其击落,由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敌机在突然之间直直向上拉起,其机动之迅速都令由良有些诧异,这对飞机的操控水平与皮埃尔先前所展现出来完全不同,喷火战斗机那优秀的机翼载荷这时发挥出了作用,即便由良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跟上,还是丢了一些距离,对方用这个机会拉开了距离,但由良依然掌握着数量上的优势。那架喷火战斗机不断地进行翻转机动以寻找进攻机会,由良便让三架战斗机散开形成三角结构,以确保不会被咬住尾巴,皮埃尔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进行翻滚机动的同时,从来不保持自己的相对位置,而是在获得开火机会的瞬间便朝着由良的飞机进行极短的扫射,在趁由良的护卫僚机还未咬住它时,又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攀升,尽管这样的战术并未对由良造成什么损伤,但再这样耗下去,即便战斗机还未被击毁,同时操控三台战斗机的作战也会使他的大脑陷入极度疲劳的状态。而正当由良在考虑是否要让其中一架战斗机主动送死以腾出更多精力去操控剩下两架战斗机时,皮埃尔操控的那架战斗机突然如同失控了一般直直地打着旋向下坠去。火球升起,由良知道自己胜利了,可好像又有点赢得莫名其妙。
摘下头盔,由良环顾四周,那些看台上的人们沉默不语,没有掌声,没有咒骂,他们脸上更多的是——震惊。由良不屑于理会他们,他更在意那个皮埃尔发生了什么,由良见他依然站立着,没有摘下头盔,便走过去查看情况,而后,他注意到,鲜血正缓缓地从皮埃尔的鼻腔中流出,下一秒,他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人们发出惊愕的声音,主持人立刻冲过去,取下他的头盔,摘下假面,露出了皮埃尔的面容,那是一副过量吸食兴奋剂的模样,瞳孔已经放大,灯光的照射对它不再产生反应,呼吸健在,可也已经微弱不堪,急救小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主持人将由良赶下场,没有掌声,没有喝彩,由良的首战就这么荒唐的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时,黑刀已经拿着一瓶香槟在客厅里等他了。他就像赌场里那些女郎一样躺在由良买的全息投影台上。
“滚下去。”由良说,他已经习惯这个人自说自话进别人家的举动了。
“这么不欢迎我,好歹我也是来给你庆祝的。”黑刀说着从台上翻身下来,他当然知道由良会轰他,但黑刀乐于如此。
“怎么,你成比赛迷了?”由良讥讽道。
黑刀笑着说:“当然不,我对比赛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我是你的头号粉丝。”
“头号黑粉。”
“黑粉不也是粉?”
“正常点,不然我就把这瓶香槟塞你屁眼里。”也不知道这对黑刀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坏事。
“行行,那说点别的,你知道那个皮埃尔死了吗?”
“死了?”皮埃尔那副七窍流血的脸庞浮现在由良的脑海中。
“医疗小队来的时候就死透了。”
“死因?”
“过量使用兴奋剂导致的心脏骤停和衰竭。”
“不意外。”正如酒保所说,参赛者都会使用药物。
“这下你可是出名了。”
“至于么。”
“一个毫无名气的参赛者,首战就杀了人,那可太至于了。”
“不是我杀的。”
“确实不是,但你是他的对手,所以……就算是你杀的了。”黑刀拍了拍由良的肩,“放心,没人会因为一个参赛者的死而恨你,相反,他们喜欢。”
由良无言地耸了耸肩,科技发展至今,这些人却和几千年前罗马斗兽场里的观众没什么区别。
“不过皮埃尔在泽尔卡尼面前就是个臭鱼烂虾,从比赛发挥来看,你可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怎么说,要去特种教育那边试试他们正在研究的技能培训设备吗?电电脑子,你就能成为王牌飞行员。”
由良冷淡地答复:“我不需要。”
黑刀耸了耸肩:“那算了,本来还想等着你把香槟开了喝一杯,这么不欢迎我,伤心了。”
“……你要喝你就把它拿走。”
“那不行,这可是头号粉丝给偶像的礼物。”
“有点恶心了。”
“哈,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走了。”
由良目送黑刀离开自己的公寓,这次他没有再走什么奇怪的出口,先前被斧子砸穿的门已经换了新的。那瓶香槟还留在台上,由良懒得去看上面的标签,直接随手放进了酒柜里。接着,他躺在沙发上,点开《皇牌空战》的程序。果不其然,正如黑刀所说,现在社区内的所有帖子都在讨论由良今天的比赛。
他点进一个标题为《无名小卒竟击败种子选手》的帖子,一点进去,由良那张被酒保拍下的又大又丑又呆的头像就摆在他面前,然后他就退出了这条帖子。他又点进一条叫做《用兴奋剂嘎了纯纯活该》的帖子,由良这才知道,几乎所有的参赛选手在比赛中都会注入兴奋剂以提升大脑的运转速度,从某种角度来说,胜利的一方往往有着效用更好的兴奋剂,到最后,大家比的已经不完全是技术,而是谁更加下三滥,至于皮埃尔的死,只不过是这场兴奋剂攀比的必然结果罢了。而这些看客们,他们并不在乎皮埃尔的死有什么影响,他们现在更加好奇的反而是由良到底用了什么兴奋剂。
这些帖子的内容让由良感觉恶心,他退了出去,转而检查自己的比赛记录,现在是一胜零负,而自己的押注品中,多了一个新的物品,那是从皮埃尔手中赢来的,屏幕上写着那件物品是蒙娜丽莎真迹的碎片,是搜救队从卢浮宫的废墟中挖掘出来的。
一幅画的碎片也能当赌注,由良不理解这种历史文物有什么价值,无非就是几百年前的某个名人的画,要是直接把整幅画随便丢在大街上,就算是被人踩上几脚,也不会有人在乎。由良也懒得再去多想,不如再去确认一遍下一场的比赛内容。
由良起身打开酒柜,打算开一瓶新酒,看到放在最外侧的那瓶黑刀送来的香槟,想了想,还是拿了一瓶伏特加。他直接掰断瓶口,对着破口的边缘将酒液灌入口中,那尖锐的边缘完全没有划破他的口腔。冰凉的液体入喉,在身体中灼烧,冰冷的四肢随着血液流动加速而渐渐变暖,由良拿出斧子,在瓶口上磨动,经过改造的斧子轻易地削去了玻璃,比切开黄油还简单,他拿着被雕刻过的酒瓶,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由良在各个酒吧不断进行比赛,现在已经是十三胜零负的战绩。针对由良的讨论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给他起了绰号,叫“黑色手术刀”,源自于第四场比赛时,由良的战机一枪未开,全部利用战斗机的机翼切割对方的驾驶舱达成击杀的惊人操作。
在所有的对战者中,他们无一例外都使用了兴奋剂,虽然无法确认都是哪些类型,但可以确信的是,在对局中,每次都会出现对方的战机性能突然变强的情况。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击败由良。现在由良的战利品库里古怪的东西越来越多,像是肯德基的终生免费用餐卡、索尼研发的脑电波游戏机原型机,当然,还有那把刺死了美国最后一任总统特朗普的钻石匕首。由良通过社区里的讨论了解到泽尔卡尼的赌注是一枚“金星”勋章,通过全息技术保存,除非关闭投影功能,不然就算勋章本身破损成碎片,它的每个碎片也都能将勋章完整地投影出来。
由良洗完澡,赤裸着身体走在客厅,仅有一条浴巾裹在他的腰上。伤疤布满全身,从切割伤到烧伤应有尽有,多到可以用他的身体来做一个伤疤分类介绍。不少水滴依然挂在他的身上,从胸膛一点点流到腹部,再一点点流到腰间,被浴巾吸收。他喜欢让身上的水自然干涸,那样比较原始。他拿起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查看下一场比赛的信息,经过那么多次比赛,终于又回到了“屠夫”。
刚一走进“屠夫”,前台的酒保就像是见了兄弟一样激动,甚至都要从吧台后走出来迎接,颇有一种自己的老熟人出息了现在富贵归来的架势。
见到由良,酒吧里的酒客们也都躁动起来,谁都想来瞅一眼这个名声在外的“黑色手术刀”。
“嘿,晚上要不要来我房间在我身上表演一下你那个手术刀的技巧?”人群中有人朝由良挑衅。
“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由良拿起一瓶酒,将其敲碎,接着便直接把碎片朝那人扔,玻璃碎片精准地从人群中穿过,又直直地穿透了那人的衣服,刺入腹腔,“你的肝脏摘除手术做完了。”
叫嚣的那人立刻紧紧捂着自己开始流血的伤口,大喊救命。刚刚还围在由良边上的那些酒客脸上要么挂着惊诧的表情,要么挂着敬佩的表情。
“兄啊,你下手可真狠。”旁边的酒保忍不住评价道。
“他活该。”
酒保表示认同,由良跟着他来到吧台,他走到吧台后面,“还喝点什么不,比如来杯惯例的脑脊液?”
“我是来比赛的。”
“我知道,不耽误,让我也沾沾光嘛。”酒保突然侧过身,朝由良身后的那群人大喊,“别看了!要看买票下去看!”吼完,刚刚还在围观的人群们就乖乖地安分下来,而那个被由良用酒瓶碎片割掉了肝脏的人已经跑出了酒吧,血滴形成了一条线,直直地通向门外。
“不了,我不想被酒精影响。还有,刚刚那瓶酒,我赔给你。”
“不用了,下次我就用那酒打广告,说,拿来杀人也好使。”
“呵,挺好。”
酒保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拿起酒杯说,“那等你的庆功宴。”说完,他一饮而尽。旁边通往地下室的通道也已经开启。
“赢了再说。”由良起身,走向地下室。
地下室里已经挤满了人,那都是比赛的观众们,有男有女,他们都等着目睹这个传闻中的黑马,由良刚一露面,人群就欢呼起来,不少人都向他摆出求爱的动作,男女皆有。凝结浑浊的空气充斥着烟酒味,烟雾在黄色灯光下显出身形。由良被人群包围,他们伸出手触碰他的双肩,他扫视这些人,他们的眼神闪烁,神情如同对圣人的崇拜一般虔诚。不需要由良推开他们,人群便自觉地在他身边散开,直至由良走到自己的“擂台”。
对手已经在等候他,一个衣着简陋的男人,脸上失魂落魄。由良认出他了,是前段时间在这里输了比赛,又被黑刀拧断了双手的人,对方也认出他来了,他的面部立刻扭曲起来,大叫着:“是……是你这个崽种!那天跟在那个卖屁眼的娘们儿边上的!!”
“你对他的评价还挺准确。”
“去你妈的!”他举起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换成了一对简易机械手,就连手指都不是五根,也只能做最简单的抓取功能,“这都是你们害的!等老子赢了,我要把这破铁塞你屁眼里!”
“要是你能赢。”
由良不再多说,戴上了头盔,对方见挑衅无效,也气愤地戴上了头盔。
……
对方的最后一架战斗机在半空中炸成了火球。比赛分出胜负,由良不负众望地赢了,人群们也欢呼起来。摘下头盔,由良的表情格外轻松,穷寇的孤注一掷毫无效果,至此,由良已经十四连胜了。对方气急败坏地摘下头盔,猛地砸到地上,对着由良破口大骂道:“操你妈逼!全赔完了!狗日的没人影的比尔德洛夫,没屁用的药!!狗日的狗日的!!我杀了你!”说着,他直接爬到全息投影台上,一步步向由良走来。对方的双眼充血,显然是使用兴奋剂后导致的眼球血管破裂,那人的视野肯定是一片红,由良心想。
上了赌桌,这就是倾家荡产的废物的丑态。
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用废铁制成的小刀,上面满是锈迹。由良冷静地看着他,淡然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他一跃而起,握着小刀想要从上方刺杀由良,由良侧过身轻易地躲过袭击。周边围着的人群惊慌地向场地四角散开,刚好为由良腾出了空间,由良抽出斧子,趁着对方攻击后产生的巨大空档径直地切下了他的右胳膊。鲜血瞬间喷涌出来,那人捂着自己的胳膊惨叫着,由良捡起了他的断手,机械手格外显眼。
“畜牲啊——!!”他大喊着,即使失去了一只胳膊,他扔握着小刀试图向由良攻击。
而由良,握着他的断臂,直直地用机械手捅穿了他的胸腔,他的心脏,正挂在他的机械手的指尖上,鲜血不断地沿着机械手滴下。
由良看着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结束了。由良松开手上的力气,没了支撑,那个人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活该。”人群中有人说道。
由良没有说话,甩去手上的鲜血,准备离开。
正要走向楼梯口,下来了一伙人,都是高加索面孔,薄嘴唇,高鼻梁,圆脸,都很壮硕。在这伙人最后的,是一位坐着轮椅的白发老人,由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泽尔卡尼上校。
泽尔卡尼一来,整个房间都陷入寂静,透露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吩咐边上的手下将他抬走。即使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他的声音也中气十足,衣服都是整洁笔挺的,一身俄罗斯空天军军装,浑身都散发着上位者的气味。他取下眼罩,露出一只已经灰白的眼睛,他无言地打量着由良,由良也沉默地看着他。
“你是冲着我来的吧,科兹洛夫先生。”泽尔卡尼开口道。
“是的。”由良回答。
泽尔卡尼从怀中拿出了那枚全息勋章,映射出那枚象征着荣誉的金色五角星,那是他在巴黎投下原子弹换来的。
不管以哪种先进的主义为旗帜,在战争中实际所展现出来的,不过是狗咬狗,一切的理想和口号在利益前都显得苍白。
“它漂亮吗?”泽尔卡尼问。
“用人命换来的勋章?丑陋到极点了,简直令人作呕。”由良答。
泽尔卡尼轻蔑地说:“你不配侮辱它。”
“都是过去式的荣誉,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的骄傲,小子。”
“骄傲的军人?这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由良从杀人中取乐,但由良从来不会以此为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畜生,但比畜生更恶心的,是以杀人为荣的人。
“没有信仰的人。”泽尔卡尼说完,操控着电动轮椅移动到由良的对面,他向由良发出了战斗的邀请。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两人,这是绝无仅有的比赛。原本就有些拥挤的房间现在因为泽尔卡尼与他手下的到来变得更加拥挤,空气中充斥着汗味与血腥味,每个人都盯着现在发生的一切,没有人再喝酒抽烟,他们只是盯着。
由良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他走到投影台前,拿起头盔,接受了挑战。
双方进入对战,战场投影在房间上空,多云的开阔战场,三架漆黑的Bf109从由良的方向飞入空域,而另一侧,也是三架Bf109缓缓飞入空入,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全身为银白色喷漆,并且在尾翼与机身上都喷有红色五角星,典型的二战苏联涂装。
双方都已就位,倒计时的数字出现在正中央,0003……0002,由良看向投影台另一头的泽尔卡尼,他的脸上挂着轻蔑与自信,这里是他的战场,0001,在他眼中,由良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高低且自大的蠢货。
倒计时结束,双方的飞机开始加速。加大马力,更多的燃油被注入进发动机内,飞机开始发出轰鸣,螺旋桨飞速运转,双方从一开始便没有进行任何的试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如同骑士对决中的骑枪冲锋一样,双方都以并排编队的形式接近,在进入有效射程的瞬间,双方同步开火,由良控制战机旋转进行规避,泽尔卡尼也做出了同样的行为,机枪子弹互相掠过对方的机翼,都未命中对方,直至双方的战斗机全都互相擦身而过。
第一轮的交火没有产生任何结果,由良立刻操控三架战斗机以不同的角度进行翻转,而对方依然还保持着编队形式朝着附近的厚云层飞去。由良的三架战机在调转方向后各自跟上对方,飞进云层,视线被飘浮在空中的水汽影响,由良只能隐约地看到泽尔卡尼那战斗机尾翼上的红星,他操控两架战斗机死死地咬在后面,而另一架因为距离不够无法跟上。两架战斗机对着那架被咬住尾巴的战斗机开火,子弹穿过云层,在空间里留下一连串的细小漩涡状涡流,下一秒,战斗机便沿着涡流掠过。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开始向上攀升,试图突破云层,由良也紧跟其后,云层中的水汽几乎阻挡了全部的视线,那些水珠通过视网膜投影的方式影响着由良的视野,但在冲突云层的瞬间,视野再次变得明亮,可出现在由良眼前的,只有一架泽尔卡尼的战斗机。
意识到自己中计,由良观察身后,果然其余两家战斗机刚刚正躲藏在云层之中,等待着伏击的机会。大脑已经来不及处理如此之多的信息,由良只得立刻集中火力击落了那架诱饵机,同时,跟在由良身后的两架战斗机立刻喷出火舌,密集的火力击中了他其中一架的机翼,穿甲弹撕破硬铝甲板,失去飞行姿态的战斗机瞬间开始在半空中翻滚,巨大的风压像撕碎废纸一样轻易地让战斗机解体。
现在的局势是二对二。
由良立刻操控另一架还未被击落的战机进行规避,他继续不断地垂直向上空攀升,身后的两架战斗机也紧追不舍,但在垂直重力的影响下,那些射出的子弹的弹道都变得极其混乱,没有一发对由良构成威胁。由良就那么操控着那架飞机不断向上攀升,在即将到达高度临界点时,他关闭了飞机的发动机,失去动力的战斗机几乎是以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调转并向下坠去,紧紧咬在他身后的那两架战斗机直直地从它身边擦过并开始调转方向。失去动力的战斗机不断地垂直旋转着向下坠落,由良拼了命地调整飞机姿态,那不断转动的画面让他想要呕吐,战斗机的尾翼几乎快要因超出最大载荷而断裂,直到即将坠入云层前,由良终于重新夺回了战斗机的控制,并立刻启动发动机,将下坠姿态拉回水平飞行。而身后的那两架战斗机依然咬在较远的身后,见位置已经合适,由良控制另一架一直在云层中盘旋的战斗机猛地从云层中冲出,精确地撞击命中其中一架泽尔卡尼的战斗机,让双方同归于尽。
现在的战况已经变成了一对一。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对局。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死斗阶段,双方不断地互相进攻,大量的子弹在高空中泼洒,由良从来没有成功咬住泽尔卡尼的尾巴超过五秒,而泽尔卡尼也没有对由良的战斗机产生任何的有效命中。由良的弹药已经消耗殆尽,而泽尔卡尼还有些许剩余,此刻,由良正被泽尔卡尼咬在身后,但他显然不打算认输。毕竟,由良是那种临死前也会对对方竖起中指的人。
由良加大飞机马力,不再做任何规避动作,直直地向前飞去,泽尔卡尼也紧紧跟上,机枪开火,子弹掠过由良的机翼,他没有理会那些子弹,而是选择继续加大马力,将油门加到最大,机身此时开始出现剧烈抖动,他的飞行速度正在逐渐接近音速,耳中传来空气被压缩划破的爆鸣,视网膜的投影提示机身载荷达到临界值,再继续下去,战斗机将会开始解体。他无视警告,依旧维持着当前的飞行速度,泽尔卡尼上校也紧跟其后,这正是由良所要的。战斗机的晃动已经超出临界,战斗机上的零件开始解体,不断颤动着的尾翼终于因再也无法承受乱流而断裂,断裂的碎片被迅速抛向跟在身后的泽尔卡尼的战斗机。碎片掠过他的机身,泽尔卡尼认定由良已经死路一条,准备打出最后的弹药,然而在他眼前,却是由由良那被风压撕碎的机翼碎片所构成的拦截网,泽尔卡尼用余光看到由良的战斗机已经坠落,可在比赛规则之下,由良还没有坠毁,他看到在投影台另一侧的由良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自己竖起中指。
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径直地撞上了碎片,当场损毁。这场比赛,是由良的胜利。
由良摘下头盔,走向失败了的空天军上校。泽尔卡尼的脸上顿时没了光彩,原先的气质荡然无存,仿佛瞬间衰老了一般,现在的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落魄残疾老人。
赛场的观众们鸦雀无声,没有欢呼,他们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一切一点都不真实。
“你输了。”由良说。
“……我……我……”老人的声音沙哑无比,仅仅是说话就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来拿我的战利品,上校同志。”由良用胜者的语气说道。
“……我……”老人的眼神空洞,“你……用了什么药?”
“我没用药。你所谓的骄傲和信仰,难道都是建立在精神毒品上的?你的荣誉和你的信仰一样腐朽不堪。”见对方已经没了任何精神,由良干脆将手伸进他的衣服中,取出了那枚全息勋章。金色五角星再次被投影出来,老人的目光也被深深地吸引过去。
“结束了,和你的时代一起结束了。”由良当着他的面,关闭了奖章的投影,并且掰断了它。
“不——!!”老人大叫着痛哭起来,他呼吸急促,从轮椅上跌下去,慌张地收集勋章的碎片,可关闭投影后,它只不过是电子元件垃圾罢了。老人痛苦流泪,趴在地上不能起来,由良无聊地看着他,就像看笑话一样。
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滑稽。由良将厨刀插进他父亲的腹部时,他就这么下跪着,颤抖着死了。他的父亲在死前,就和眼前这个老头一样,像个婴儿似的蜷缩着啼哭。由良很好奇这个上校会不会也这么死去。
一个拳头狠狠地打在由良脸上,血腥味瞬间充斥在由良的口腔里。由良看向攻击的来源,是泽尔卡尼的追随者之一。
由良看着他,露出了笑容,轻蔑的笑容,是看垃圾的表情,“就这?”他笑着说,“一群垃圾。”
泽尔卡尼的狂热追随者们拿出刀具举向由良,十对一。由良慢慢地掏出斧子,将它拿在手中,轻轻地拂过斧面,冰冷而又光滑,由良看着眼前的十个人,眼神中的杀意比那斧子的温度还要寒冷刺骨。
“我建议你们一起上。”由良说。
…………
仅仅不过几十秒,他的追随者们就已经变成了碎块,是字面意义上的碎块。斧子轻易地劈开了他们的头颅与胸腔,内脏与破损的脑浆流了一地,恶臭的血腥味在房间里飘荡,由良站在血池中,浑身沾满了敌人的血迹,那鲜血喷溅在全息投影台上,浸泡在泽尔卡尼上校的军装里。在场不少人都因受不了这场面而呕吐。
由良甩去斧子上的血迹,看向身旁的泽尔卡尼上校。他收好斧子,离开了。
三天过后,因为地下室屠杀而休整的“屠夫”酒吧再次开业。整件事似乎并没有被传开,就连社区里都没有人讨论,在场的观众对此事只字不提。由良和黑刀坐在大厅的吧台前喝着酒保的特调饮品脑脊液。
“委托完成了。”由良说。
黑刀眯着笑脸说:“你可没把人杀了。”
“杀了对他来说是解脱。”
黑刀哈哈大笑起来:“这我同意,死了就太没趣了。放心,委托那边我会去沟通。”
“我去办事,你走吧。”由良喝完杯中最后一点酒,便走向地下室。
“唉,魂都被女人勾走了。”黑刀喝完酒,也离开了。
地下室的全息投影台已经撤走,或许过段时间,又会换成新的玩意。地下室的酒保看到由良便打起招呼,“哟,大哥来嘞。”
由良问:“不叫小哥了?”
酒保的五官皱成一团,艰难地说:“哪儿敢呐,我还想多活几年。那地板,我拖了三天呐。”
“机器撤走了?”
“当然嘞,发生那么大的事,泽尔卡尼又成了那样,这玩意办不下去嘞。”
“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晓得,好像最近有个让大伙扮演什么光之战士的游戏挺有搞头,我打算整点。”
“别死了就行。”
“得嘞。”
由良继续走进深处,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防爆门,观察口被拉开,露出了一对紫色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夜鹰打开了门。
“看来你赢了。”夜鹰说。
“是,这个还你。”由良拿出夜鹰那颗的银色眼睛,将它还了回去。
夜鹰接过眼睛,将它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我本来不指望你能把它拿回来。”夜鹰说,“谢谢。”
“我不是那种借了不还的人。”
“那你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夜鹰问。
“大概也不是。”
“你是个怪人。”夜鹰说。
“……走了。”由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身后的防爆门直到由良彻底离开后才被关上。
“……你……你是……”泽尔卡尼上校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面露恐惧,话音未落,他的头就从他的身上分离了。
“晚安,旧时代的上校。”黑刀收起从手心射出的单分子线,他的手中拿着一瓶淡黄色的液体,“总算把俄罗斯的军用兴奋剂搞到了。”
“比尔德洛夫被除掉,兴奋剂的人体数据也通过那个无聊的空战游戏采集到手,这下公司可以顺利垄断药物市场,再贩卖防上瘾的植入体,多亏了你啊,由良。”
黑刀此时正位于奥斯特格勒远郊的一座废弃牧场里,这里被泽尔卡尼和他的手下改造成了他们的基地,而这基地里,只有几架老式的民用喷洒农药的螺旋桨飞机,而且都已经丧失飞行能力。
“一伙社会上的失败者聚在一起,守着几个废铁聚在一起怀念过去,真想不懂这些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不过,这酒倒是不错。”黑刀从酒架中拿出一瓶早已停产的拉菲,这瓶酒或许还是这位上校占领法国时以奖赏的形式得来的。黑刀将它倒入杯中,“多亏由良……不,黑刀帮我把他的手下全做了,不然这么多人杀起来还挺麻烦。”
在黑刀的身旁,地上躺满了人类的碎块,所有的部位都被精准地切割开来,就连骨骼的切面都光滑无比。内脏与血液从切口中流出,洒满了小小的机库。
黑刀把药品装进印有孪蛇生命的盒子中,这才是这单委托的真正目的。
“黑刀……迟早有一天,我把那场没有比完的决斗分出胜负。”黑刀将杯中的一饮而尽。他从机库的大门望向奥斯特格勒的方向。灰色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
由良紧紧握着对方扔给他的斧子,右手因疲劳与疼痛而不断颤抖。
快跑吧!你打不过他!会死的!幽灵焦急地喊道。
这个状态,你想怎么跑?两米都跑不出去就会被追上,由良回应到。由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理会幽灵的话。他气息紊乱,身上不断渗出血迹,口腔里充满了铁锈味,视野也因为眼球出血而变得模糊。
“你太让我失望了。”对面的男人说着,一步步向由良走近。
这条狭小的巷子里,由良无处可逃。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拼死一搏。
“准备好了不?”诺拉站在由良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他,问道。
“大概准备好了。”由良答道。
“不再检查一下装备和计划内容?”诺拉又问道。
“昨晚已经确认过了。”
“再确认一次嘛!”诺拉执意道。
“……”由良没有再拒绝。
她怎么突然这么婆婆妈妈的,就连幽灵都觉得诺拉怪怪的。
谁知道呢,由良一边回应幽灵,一边拉开背包,检查起里面的内容。
“小型破门炸药、多功能工具套组、荧光棒、止血带、记号笔、急救针、止痛针、求生刀、万能钥匙、热成像仪、微型相机。”由良将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取了出来,接着又取下腰带与背带上的装备,“装好子弹的左轮枪、十二发备弹、激光笔、优盘、斧子。”
由良身上的装备铺了整整一地板。这里面绝大部分的道具的使用方法都在昨晚被月和诺拉教会了。
“任务内容呢。”诺拉快速的扫过这些装备,又问。
“从下水道进入档案馆,找到能让岚接入的设备后搜索我的档案,记下内容后撤离。”由良一边复述任务内容,一边重新将所有的装备装好。
“最后测试一下通讯。”诺拉说。
“这边是岚,能听到吗?”岚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她本人正在一楼的工作间。
“能听到,一切正常。”由良从二楼回复道。
“……好吧,你去吧!接着。”诺拉有些不情愿地将摩托车钥匙扔到由良手里。
由良接住钥匙,“你今天怎么了。”他问。
“什么怎么,没怎么啊!”诺拉皱起眉毛反问。
“……那我走了。”由良无奈地准备下楼。
“喂,你可别死里面,到时候没人能给你收尸!”诺拉没好气地说。
“噢。”由良随口应了一声,走下楼梯。
由良感觉诺拉的视线一直粘在他的身上,直到自己彻底从诺拉的视野中消失,那种被人死死盯着的感觉才退去。
走下楼梯,岚、月和花都站门口。
“嘿嘿,由良哥,没想到我会来送你一程吧。”花笑着说。今天,她的身体看起来好些了。
“还非得把我们也拽上。”月靠在墙上,有些没好气地说,“又不是联系不上,我们还得盯着他的通讯。”
“只能听到声音不一样嘛,”花说,“当时我在海参崴和你们分开的时候可是想着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要是由良哥一不小心死了,不也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由良一瞬间感觉自己被咒了,“一不小心死了?”他重复道。
岚有些尴尬地捂住花的嘴,“她瞎说的啦,不过大家确实都很担心你,毕竟这事真的很危险。”
“用不着这么担心。”由良被她们三个围着感到有些麻烦,便挤过身,走到曾经的垃圾房,现在的工作间里,将摩托推出去。
被小姑娘们围着是啥感觉啊?幽灵调侃道。
没感觉,由良面无表情地回应到。
“喂!”诺拉拉开二楼的窗户对着由良喊道,“你要是想放弃了就回来,没人会怪你!”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更不能放弃。”由良回道。
“你这家伙!随便你!”诺拉生气地喊道,一溜烟地了回去。
她这是关心你吧,你怎么说话呢,幽灵责怪道。
这事没有放弃的选项,别忘了我们做这些可不只是为了自己,由良一边回应幽灵,一边启动摩托。
也是,事情都走到这一步,再放弃也迟了!
摩托的引擎开始运转。轰鸣声盖过在场所有人的期待与不安。
再一次回到充满死寂的街区。
白日的阳光把地面烧得发白,不热,却刺眼。
由良将摩托停在预定位置。建筑之间的夹道十分狭窄,一个人正好,两个人并排就无法正常通行。
水井盖就在摩托前方。
“真不想钻下水道里……”由良回想起在下水道里的经历,不由得抱怨道。
“哼,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不过如此嘛!”耳机里传来诺拉那刻意的嘲笑声。
“……啧。”就好像是喜欢和别人反着干一样,诺拉的嘲讽反倒让由良不再犹豫。他拿出摩托车箱里的铁钩,拉开水井盖。一股熟悉的味道从井盖内涌上来,让由良皱起眉头。
还好我闻不到味儿,幽灵说。
闭嘴,由良没好气地回道。
他最后一次快速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装备,确认无误后,将铁钩藏在墙边的垃圾箱后,沿着爬梯进入水道,并重新将井盖合上。
潮湿与恶臭弥漫在空气中;昏暗的光线让周遭的环境难以分辨。
由良抽出一根化学荧光棒,掰了一下。里面的化学液体开始反应,发出亮眼的蓝色,也照亮了周遭。他将荧光棒扔在脚边留作记号。
“已进入下水道。”由良在通讯频道中同步进度。
“呃……收到,我会负责引导你走到档案馆内,”岚在通讯频道中说,“现在向东面走一百五十米。”
“嗯。”由良拿出手电筒,高流明的灯光将照射范围内的物体照得如同白天一样。他另一只手握着左轮枪,准备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臭水从脚边流过。靴子踩在布满水渍的地面。
这里的布局和那时候的下水道完全一样啊,幽灵感叹道。
毕竟是同一家公司造的,由良将手电筒对准墙壁上的流水数据收集装置,上面印着——海神清洁服务公司。
噢…………我可不想再遇到那些机器人了……幽灵后怕地说。
有这些装备,你还怕它们吗,由良不以为然地问。
怕当然还是会怕,面对这种怪物怎么可能不紧张,但就算怕不也还是得面对,幽灵说的振振有词。
只要你到时候别乱叫唤就行,由良迈过脚边的老鼠尸骸,继续往前走。
“然后向北走一百一十米。”岚又一次向由良发出指示。
有岚在真可靠啊,要是当初有岚在,我们就用不着在下水道里兜那么多圈子了,幽灵夸奖道。
你还挺会做梦,由良回应道。
那必须,幽灵略带自豪地吹嘘道。
由良抽了下鼻子。这里的气味比当初下水道里闻到的味道要淡些。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生活人口更少。
“再向西北方走两百米。”
“明白。”
这边虽然也是那个清洁公司建的,但完全没有那些机器人的影子啊,幽灵说。
可能是这里居民太少不需要机器人维护,也可能是档案馆的要求,由良答道。
有道理……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找回你的身份后,你打算做什么?幽灵突然问道。
由良放慢脚步,目光也变得迷茫。“不知道。”他说。
“什么?”岚问道。
由良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和幽灵的话讲了出来,“没,自言自语。”
“噢噢……你马上就要到档案馆区域的下方了,这里的下水道图纸都是最初施工时的版本,不清楚这里的结构是否会有变化……请小心。”岚继续指挥道。
“嗯。”
你又差点露馅,幽灵埋怨道,所以你完全没考虑过找回身份后的事?
没有,我想的只是找回身份这件事本身,至于之后的事,以后再说。由良确实从未考虑过之后的事。他所想的只是要对那些被忘记的人们有个交代,可完成这个交代之后自己又该怎么生活,他不知道。甚至可以说,他在完成这件事后便失去了自己活着的意义。
不过也不需要考虑那么远,先管好眼前的事再说,是吧,幽灵说。
是,由良回应道。
由良停下脚步,握住手中的左轮枪,“前面有一扇栅栏门挡住路了。”
“铁门?”岚在耳机中传来疑惑的声音,“施工图纸里没有这个内容,一定是档案馆那边后面为了拦住潜入者新建的。你等等……”
月接过话,问道:“跟我描述一下栅栏门的样子,特别是门锁的结构,还有它附近的墙面。”
由良用手电筒照向眼前的铁门。铁门已经锈迹斑斑。下水道的潮湿环境让金属几乎损坏。“非常简单的栅栏门,生锈很严重,门锁是钥匙锁孔,没有电子结构。”由良又用手电筒检查栅栏门边上的墙面,“墙上没有电路,也没有监控摄像头。”
“你用热成像仪再看一遍。”月命令道。
由良照着她的命令执行。在热成像的画面中,栅栏门的位置一片阴暗,只能看出极其模糊的轮廓。但在栅栏门右后方的墙缝中,有一处极小发光源,从发光源处延伸出一根细长的红线,横穿整个过道。极亮的红色在整片暗色的显像中格外亮眼。
取下热成像仪后,那些红色又全都消失不见。
“门后墙上有一个极小的电子设备,嵌在墙里,应该是红外线报警器。”由良回报道。
“那就破坏铁门,注意别碰到红外线就行,如果是动态检测仪或者其他光学仪器就只能让你爬在水里迷惑检测仪混进去了。”月严肃地说。
由良看了一眼边上的水流和里面的无法名状的脏污,心中不由得庆幸起来。他拿出斧子,对准门锁的位置,重重挥下。金属门锁就像由良做菜切肉那样轻松地被斩断。失去门锁固定的栅栏门自然地张开。生锈的合页处发出包含年代感的吱呀声。
“已破坏门锁,准备进入。”由良收起斧子,拿出热成像仪观察红外线的位置,并小心地越过。
“我进去了。”由良再次汇报道。
“小心别的机关。如果是我,我就会在这后面再放一个压感报警器。”月说。
“没看到有别的机关。”
“嘁,可能这些人觉得只需要用破门拉低警惕当诱饵,就能让红外线陷阱捉到别人,日子过得真安逸。”月的话中充满不屑。
“再往前走五十米就能到档案馆的水池区外围,你应该已经能看到了。”岚的声音重新出现在通讯中。
远处被灯光照亮的大门就像是信号灯一样显眼。由良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没有动静。他用万能钥匙解开大门的电子锁,随后谨慎地转动把手,推开门缝。
门后是一间只有六平米的值班室,只有一张桌子和已经积灰的电脑。墙上挂着值班表,但已经许久没有更新过。房间对面还有一扇玻璃门,门后便是档案馆的蓄水池。蓄水池内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
“我进去了,面前有个电脑。”
“你看看能不能开机,如果能的话就把优盘接进去,这台电脑大概率没有接入上级系统的权限,但足够取得绝大部分的监控画面。”
“明白。”
由良花了十几秒找到电脑的电源开关并成功启动。没有半点犹豫,由良便将优盘接入进电脑。
“确认接入,正在骇入系统。”岚开始远程接管电脑,数不清的窗口和代码从电脑的画面上闪过。
这里也一点人影都没有……难道他们不需要员工吗?这看起来也像是个保安亭之类的地方啊,幽灵发出疑问。
你别乱说话,由良呵斥道。
“接进去了,正在检查监控画面……这……”岚的声音有些迟疑,“地下区域里有大量机器人在活动。”
“是不是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由良问道。
“没错,不用担心,这些机器人都接入了档案馆的安保系统,我已经把你列入白名单了。”岚的话令由良倍感安心。
在通讯频道中传来远处的月的声音,“这边也在推进无人自动化啊,明明还有那么多无业游民,和大阪那群混球一个样。”
我靠,要是没有岚的话我们岂不是刚进来就已经结束了,触发机器人的警报,然后被围剿,然后再把什么镇暴机动队的人给引来,直接完蛋啦!幽灵后怕地说。
安静点,还在执行任务,由良呵斥道。
“我已经取得档案馆内大部分人的位置,接下来我会引导你去资料查阅室里获得档案信息。”
“明白。”
“直接穿过水池,进到控制室。”岚发出指令。
由良正要离开值班室,看见墙边的立式储物柜,似曾相识的预感促使他打开柜子。柜子内挂着一件员工外套,衣服胸前绣着档案馆的标志,但没有名牌。
简直和下水道那些员工的结局一样啊,幽灵感叹道。
由良没有回答。他换上员工外套,又将自己的外套挂在储物柜里。
随后,他拉开值班室的门,走进档案馆水池。
这里与下水道遇到那只仿生机器人的结构类似,唯一的区别便是这里没有那只机器人。
由良快步走在金属网格板上。记忆里经历的事本能地促使他快速通过这里。
刚一进控制室,由良就紧握住手中的斧子。数台机器人正在控制台前监控数据。它们完全没有理会由良。
“没事,你在白名单里,它们不会注意你。”岚立刻解释道。
由良松开握住武器的手,舒了口气。
那些机器人的外形与下水道遇到的不同。这些机器人长着仿生双臂,可以模拟人手使用控制台上的全部按键。这些机器人正负责着档案馆的所有基本维护。
这些玩意,真就完全不理我们啊,幽灵惊叹道。
真听话,由良讽刺道。
要是不知道这东西可以里面还装着杀人代码,我还真觉得它挺好使……
好不好用取决于使用者怎么定义它。从那些想让它取代工人的管理者角度来看,各种意义上它都更好用。由良从控制室走过,目光一直留在这些机器人上。合金与塑料聚合物合成的造物替代了员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行与极低的维护成本能够省下更多的钱。
人可以做这些工作,机器也可以,但是机器抢走这些工作,让人失去工作,难道人的价值还不如机器吗?由良疑惑地想着。
“从前面的门出去,走楼梯上到二楼。”岚的话把由良从得不到回答的自我疑问中救了出来。
由良又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重新回到任务中,“收到。”
空旷的楼梯间里没有任何人。由良径直走到二楼,推开防火门,开阔的过道上也几乎见不到任何人。
“右转,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左转,右侧第三个门就是资料查阅室。”
由良照着右转,很快便走到第一个路口。路口与通道间的交接处都有着数厘米宽的缝隙,缝隙内是应急防火隔离墙。一旦出现火情警报便会启动。
他注意到路口的天花板上安装着监控。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由良没有在意,直接从监控中走过。他清楚岚会将自己的身影从监控记录中清除。
转过路口,迎面从右侧第一个门中走出一位穿着办公室员工制服的女性。她的手里搂着厚厚的一沓纸质资料,带跟皮鞋在寂静的环境中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
由良下意识地怔住,手伸向藏在外套内的武器,又立刻收住动作。他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对方身上。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由良的目光,用粉底液与遮瑕盖住的黑眼圈中的双眼向由良抛来一句“看什么看是不是有病”,随后便大步流星地掠过由良,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处。
这人完全没管我们!?幽灵惊讶地喊道。
可能这身衣服真的很管用吧,由良只能这么想了。
也许根本没人在乎我们呢?毕竟谁会天天去想在楼里面的同事是谁,又不熟,也就保安才会看看人脸,幽灵分析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正常进来了。由良推开资料查阅室的门,快速检查了一遍房间内的布局与人员。房间呈方形,对角的两个角落里都安装有摄像头,查询档案的电脑整齐地排列在房间内,电脑之间都用挡板隔开。
有几个居民打扮的人也在此查阅信息。他们都是通过合法的预约手段进入到档案馆内查询资料。
由良找到一台周围无人的电脑。“准备接入优盘。”
“好。”岚回应道。
由良再次用余光看向四周,确认没有人看向自己,便将优盘接入进电脑。
“接收到信号,正在骇入档案馆内网。”岚在通讯中说道。
这么顺利吗!?都没人来拦我们!?这不是生死攸关的任务吗!?幽灵难以置信地喊道。
事还没结束别下定论,安全带着资料离开才算结束,由良不耐烦地回应。尽管如此,由良自己也对目前进展的顺利感到疑惑。不安的情绪开始在由良的心底里徘徊。
喂……你有没有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幽灵突然语气大变。
没有,你又在搞什么?
不是,我认真的,跟事务所天花板上和卡列尼娜坟墓前一样的气息,又有那种东西出现了!幽灵的语气愈发焦急起来。
由良看着面前在岚的远程操控下屏幕上不断弹出的各种窗口,一边集中注意力去感知幽灵所说的气息。他感知到四周的空气中存在那些市民的气息。或许是自己对那种东西的感知能力比幽灵差的缘故。
没感觉到,由良说。
你再试试!这次这个……感觉和以前的不一样!幽灵喊道。
他又一次集中注意力,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在他的感知中,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黑暗。霎那间,一点蓝色的气流从他身边掠过,转瞬即逝。那股掠过的气流上的气息与那些奇怪的气体相似,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它……让由良感觉到有些熟悉。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由良的脑中回响起这句曾经听见过的话语。
这股气流像是触动到他内心中沉寂已久的部分,令他平静的内心翻腾起来。
他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变快,体温也随之升高。耳鸣声填满大脑,海浪声不断回响,视线中的一切都被血水淹没。
“……由良、由良?你怎么了?”
喂,你咋了!回个声啊!?
“……由良!?”岚紧张的声音回荡在通讯中。
“……没事,刚刚走神了……”由良用平静的语气回复道。
“没事吧……?还记得你的档案的位置吗?”岚小心地问。
“麻烦你再说一遍。”
“你的个人档案在第四层的特遣人员档案室里,从楼梯间直接上去就行。”
“好。”
由良隐约听到诺拉的声音出现在通讯中,她说:“这么紧张的事还分神,心真大!”
他抽出优盘,将其收好,迅速地离开资料查阅室。
那股感觉又不见了……你发现没有?幽灵问道。
由良一边走向楼梯间,一边搜索那股气息。
不见了,由良回应道。
我有种预感,那个东西跟你有关,而且有很大关系,我们得去找它,幽灵提议道。
没必要,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由良果断地拒绝了幽灵。
可是……
任务,重要,由良打断了幽灵的话,走向四楼。
好吧好吧……幽灵放弃了。
楼梯里回荡着脚步声。由良推开安全门,快速检视四楼的结构。四楼的布局几乎与二楼没有区别了,同样的墙壁,同样的门。
“左手直走到底,最后一个门。”岚指示道。
“嗯。”
过道空无一人。由良径直走到门口。他瞥了一眼房门名——特遣人员档案室。
房门紧闭。由良用万能钥匙破解电子锁,走进房间中。资料柜一列一列地竖在房间中,柜子上落满灰尘。这些柜子里究竟藏着多少人的秘密?由良不知道。
“第四排第二列编号二十八的柜子,”岚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期待与兴奋,“那里面就是你的档案了!”
由良走到柜前。柜子上用卡片挂着编号二十八的数字。
自己的档案就在眼前,只有一层薄薄的金属板相隔。只要用撬锁工具打开,取出档案,自己的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
可到这一步,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打开它。就算打开它了,一切又会发生什么变化,难道要拿着这个档案去复职吗?
不……拿回档案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或许自己根本无所谓档案里的信息到底是什么,但为了那个深坑里的那些无名尸……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一个能够让自己撑下去的理由。
奥斯特格勒的屠夫,由良想起那个日本人死前是这么称呼自己的。或许自己以前和镇暴机动队里那些暴戾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自己手中堆积的生命数都数不清。自己真的要打开它吗?自己真的能够承受得住自身的真相带来的冲击吗?
由良想不通了。他伫立在柜子前,内心产生了动摇。
喂,快打开啊!幽灵催促起来。
……我真的有打开它的必要吗?由良心想。
他是为了那些无名尸而活的。可打开柜子的瞬间,自己与无名者所约定之事便已达成。没有了约定的联结,那么,他自己又该为谁而活。
“磨磨唧唧搞什么呢,做事就要做到底!”诺拉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赶紧把事办完然后回来,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做饭!”
看来有人并不愿意给他犹豫的机会。
“啧……”由良轻叹一声,用撬锁工具打开了柜子。
一袋牛皮纸包住的档案袋静静地躺在柜子中。由良将它取出,拆开线封口。
通讯中传来岚焦急的喊声:“由良快逃!警报被……!安全系统要重……”
耳机中一声尖锐的噪音后,通讯中断。频道中只剩下噪声。
档案馆内响起尖锐的警报声,暗红色的灯光也不断闪烁。
怎么回事!我们被发现了?!幽灵慌张地喊道。
由良立刻将文件装入背包,奔向门口。他按下电子解锁,但房门没有任何反应。
被关在里面了!幽灵焦急地喊道。
“没时间在这里耗。”由良抽出斧子,对准门锁狠狠劈下。斧刃轻松地劈烂门锁。由良一脚踹开大门,奔向楼梯口。
唰——
应急防火隔离墙从墙壁内升起,切断了由良的去路,身后的方向也升起隔离墙,彻底将由良围在楼道中。
他举起斧子对准隔离墙挥下。坚固的材料弹开了他的重劈,只在其表面上留下一点划痕。
由良又连续朝着同一处劈砍,都没起到效果。他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将手中的武器换成左轮枪。子弹被切换至穿甲弹。由良退后一步,右手举起左轮枪,左手遮住面部,扣动扳机。
巨大的后坐力让他的右臂上扬。子弹撞击在墙壁上发出巨响,碎裂的弹头在通道内四溅,划破由良的外套。墙壁上却只出现一小块放射性漆黑的凹痕。
“这么硬……”
由良又向同一处连续射击,直到弹巢清空。弹头的碎片溅落一地。隔离墙上的凹痕却只是变得更深一点。枪声一定会将警卫引来,留给由良的时间所剩无几。
他打开背包,取出破门炸药。按照月教过的方法在隔离墙贴上炸药,插入雷管引线,随后便退回到档案室内。由良按下起爆按钮,剧烈的爆炸产生震动与气浪,让整个楼层都晃动了数秒。
震动停止,由良立刻回到通道查看。炸药成功将隔离墙炸出一个半人高的破口。他从破口中钻过,重新赶到楼梯间。
楼梯间的安全门门锁被斧子劈开,随后由良撞开安全门,大步冲下楼梯。
来到三楼,他便听到密集的脚步声从一楼处传来。那沉重的脚步与金属装备碰撞的声音,绝对是档案馆的安保人员。楼梯间已经无法通过,他不得已从三楼楼梯间转出。没了岚的导航,他只能凭自己对大楼结构图的记忆移动。
期间,他注意到楼道内的监控摄像头全都对准着他。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下一秒,眼前的道路再次被升起的隔离墙拦住,身后的退路同样也被隔离墙所阻挡。
由良清楚自己已经没有破门炸药可用,即便有,在狭窄通道中用也会被冲击波震死。
手中的武器无法让他逃离,不得已,由良试图再次联系岚,“喂,听得到吗?”
“……”通讯频道中依旧只有杂音。
怎么会这样……幽灵绝望地说。
已经无路可逃了。由良转向身后的隔离墙,握住自己手中的斧子与左轮枪,重新装填子弹,做好了抵抗的准备。
霎时间,原本挡住他去路的隔离墙降下了。由良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道路出现,行动起来总比待在原地好。他立刻跑起来,眼前所有升起的隔离墙都在降下,仿佛是为自己让开道路一般。
怎么……这些墙……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在帮我们?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又出现了!幽灵大喊道。
由良没有空去理会,但他也能感知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正在自己附近徘徊。
跑过路过的瞬间,正在搜捕由良的安保部队见到了由良的身影。
“发现目标!”六名安保队员立刻靠在墙壁两侧,摆成同步射击姿态。下一刻,安保部队前的隔离墙瞬间抬起,挡住了所有的子弹。
“赶紧把门他妈的打开!”由良听见隔离墙对面的安保人员正破口大骂。
由良被这个场面震慑住了。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些。
但危机的环境让由良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他再次跑动,利用隔离墙的升降做掩护,不断在楼层楼道间移动。他用余光注意到所有的监控此时都不在运转,那这个人又是如何观察自己的动向。
数分钟后,由良在引导下重新回到了地下一楼梯间。期间,所有安保部队的行动都被隔离墙所阻碍。
他撞开控制室的门。房间内的机器人们顿时发出警报。自己的白名单已经从系统中被剔除。
这些机器人们将仿生手收入体内,切换出漆黑的枪口。
由良没有给这些机器任何开火的机会。他右手举着左轮枪对准机器人开火,左手将自己的斧子掷出,劈烂了离自己最近的机器人。他一边奔跑一边拔起斧子,用蛮力撞开通往水池的门。在他身后的楼梯间内,远远地传来了安保人员的脚步声。但锁死的防火门再次阻拦住了他们。
靴子在铁网板上发出吱呀声响。由良飞快地跑过水池区,冲进值班室,抽出柜子里的外套,边向下水道系统飞奔,边更换衣服,并将那件员工外套扔到水流中。
在原路返回后,由良回到了潜入时的井口处。身后已经没有任何追兵的声音。
我们……甩掉他们了……?我们活下来了……?幽灵难以置信地问。
“通讯恢复……!由良!?你还好吗!?”岚的声音再次从耳机中传来,原本的杂音也消失不见。
由良平复自己呼吸,回复道:“没事,我逃出来了。”
“逃出来就好,诺拉已经往你那边去了。”岚汇报道。
“喂!你别乱跑,我现在就去跟你汇合,还有十分钟!别乱动啊!”诺拉从未有过这么着急地喊道。
“明白,另外档案我已经拿到了。”由良说。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人没事就……呸呸呸档案也很重要!总之别乱动等我来!”
“明白了。”由良再次说。
由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刚刚那十数分钟里发生的事太多,让他瞬间无法整理一切。
自己为何会触发警报?究竟是谁能在通讯被切断的同时帮助自己?包中的这份档案到底有什么价值?此时此刻,他不愿去思考这些,刚刚从生死一线的危机中解脱的他只想躺在沙发上好好地休息一场。
他不愿继续在下水道里呼吸难闻的气味,便爬上梯子。
只要推开那个井盖,由良便可以获得短暂的歇息。厚重的井盖被他推开。由良从下水道中爬出,畅快地呼吸清新的空气。
我们……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
嗯,活着出来了,由良回道。
赶紧看看那份档案!幽灵似乎比由良还着急。
由良正要把手伸向背包——
“好久不见。”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是个男人的声音,轻佻无比。
那声音让由良本能地、每一个细胞都不自觉地厌恶起来。他飞快地转过身,拔出左轮枪,对准声音的方向。
左轮枪口正对准一个穿着米黄色西装的男人。高级的西装与破败的环境极为不衬。他身体修长,扎着马尾,正坐在用来撤离的摩托车上,被枪指着却没有半点畏惧。
“这就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吗?我喜欢。”那个男人从摩托车上下来,笑眯眯地看向由良。
喂,你认识这人吗?他好像跟你很熟啊,幽灵警惕地问道。
不认识,但我讨厌他,由良回应道。由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
“你是谁?”由良握紧左轮枪问。
“什么谁?你那里还有别人吗?”岚不安地在通讯频道中询问。
由良没回话,而是取下耳机,将其碾碎。
男人在一瞬间怔住,笑眯眯的表情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又立刻变回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用放松的语气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没有在醒来后就第一时间来找我啊……”
“醒来后……?”由良皱起眉头问。
“我本来以为你都死翘翘了,毕竟你也知道,只有死人才会被丢到那里去,为此我还难过了好几天。但是前些时候处理那个日本老鼠的时候,那充满暴力的伤口,那以绝对蛮力击败对手的行事风格。我就知道你还没死。”男人顿了顿,“你居然从那里爬出来了,简直是奇迹!哦,虽然我不相信什么奇迹,但我真的太开心了。你居然还活着!虽然你失忆了有点可惜,但这不重要,你的身世,我可以慢慢告诉你,告诉你我们俩曾经有多亲密。”
由良心中泛起一阵恶寒,他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钻了那么多次管道,一起杀了那么多人,甚至是一起长大,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男人向由良的方向踏出一步。
对方说的话显然是在告诉由良对方了解曾经的自己,但由良身上的所有直觉都在警告他。
“我不认识你。”说完,由良扣下扳机。
子弹径直飞向男人,但下一瞬间,弹头碎裂,全部掠过男人,四溅在男人的墙壁与地面上。
对方优雅地向由良行礼,说:“那就做个自我介绍,我叫黑刀,你这一枪还真是盛大的欢迎仪式,我喜欢。”
“什……”
由良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他无法理解射出去的子弹为何会碎裂,这是现实已经发生的事,他不得不接受,但他仿佛不相信似的又连开数枪,直到弹巢中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
所有的子弹全都无一例外地在半空中碎裂开。碎片飞溅扬起尘土,留下弹痕,却没有伤到黑刀分毫。
“你这么开枪,可是会把附近还在找你的那群猎狗给引过来哦?”
“啧。”
为什么子弹对他无效……?这家伙肯定做了什么手脚!幽灵不安地大喊道。
闭嘴……由良回应道。
他抽出斧子,紧握在手中。如果开枪不行,那就用别的方法,由良心想。
黑刀见到由良拿出斧子,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对由良的举动没有做出半点防备。
这笑容就如同在挑衅似的。由良握住斧子,拔起腿冲向黑刀。仅仅数秒,由良便冲到黑刀面前,他利用身体惯性从下向上挥动砍向黑刀。对方非但没有后退闪退,反而向前一步撞击由良怀中,同时用膝盖狠狠顶向由良的腹部。
“咳啊——!”
腹中的空气被瞬间排空,剧痛让他生理反射性地想要干呕,但由良依靠意志力强忍住疼痛,重新稳住力量,紧紧抱住黑刀的腿,用蛮力径直将黑刀整个人抱起,试图将他砸向地面。
黑刀顺势借力,让自己骑在由良身上,并让自己能够活动的那条腿用力卡住由良的腰部,整个人用力向由良身后翻去。由良感觉上身传来一股巨大的力将要把他掀倒在地,但他踩住地板稳住重心,对抗住那股力,转而扣住黑刀的双腿,用更大的蛮力将他砸向地面。
这回黑刀没有办法,只得硬吃下由良这一击。他的背部被由良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由良再次将黑刀举起,试图将他砸向巷子里垃圾箱的凸起处。
黑刀意识到由良的目的,嬉笑着用双手按住由良的眼睛。眼部的剧痛让由良不得不松手将他甩开。黑刀被由良抛向墙面,但他调整姿势,借着力量在墙上连跑数步,再用力一跃径直踢在由良的脸上。
黑刀的力,再加上自己的力,全都被还在自己的脸上。这一脚几乎让由良失去意识。他身体摇晃着几乎要倒下。口腔里充斥着铁锈味。一边的眼睛已经因为压力增大而开始充血。
而黑刀却依旧是一副轻松的模样。
“真没出息啊,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是什么让你变得优柔寡断?”黑刀笑着问,“换做是以前的你,在见到我的瞬间就会开枪;抱住我的第一下就会直接把我往尖锐的物体上扔。”
“哼……”由良吐出口中的血液,重新拾起刚刚脱手的斧子。
“你真的要用那种仿制品吗?”黑刀问道。
由良没有回话,直直冲向黑刀。他双手紧握斧子,重重地从上劈下。
黑刀没有躲闪,而是——
接下了由良的这一击,用他手中的斧子。那把斧子通体银黑色,在斧刃的部位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深蓝色的暗光。
“……?!”
“不是只有你有这玩意哦?你手里的赝品怎么可能比得上真品?”黑刀再一用力,径直切断了由良的斧子。
“什……?!”
由良不可置信地看着被切断的斧子碎片重重地插进墙壁。接着,尚未从惊讶中缓过来的由良被黑刀一脚踢飞。
“这把斧子,曾经是你的,现在还给你。”黑刀随意地将他手中的斧子抛到由良面前。
由良艰难地爬起身,捡起黑刀扔在他眼前的斧子。这把斧子的触感让他熟悉,仿佛这把斧子就是专门为他制造的一样。
由良紧紧握着对方扔给他的斧子,右手因疲劳与疼痛而不断颤抖。
快跑吧!你打不过他!会死的!幽灵焦急地喊道。
这个状态,你想怎么跑?两米都跑不出去就会被追上,由良回应到。由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理会幽灵的话。他气息紊乱,身上不断渗出血迹,口腔里充满了铁锈味,视野也因为眼球出血而变得模糊。
“你太让我失望了。”对面的男人说着,一步步向由良走近。
这条狭小的巷子里,由良无处可逃。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拼死一搏。
“你在压抑你的内心,你很想把我杀掉吧?很想把我切碎吧?”黑刀笑着说,“那你到底在抗拒什么?!由良·科兹洛夫!”
黑刀口中的名字让由良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股从骨髓中蔓延出来的不适让他本能地确信这个名字就是他的真名。
“你知道我的真名……”由良低沉地喃喃道。
“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我是你最亲密的人。”
“把你的嘴闭上!”由良叫喊着,再次向黑刀进攻。他的双眼充斥着血丝,右眼更是已经完全充血。想要将眼前这个恶心的混蛋碎尸万段的念头充斥占据了由良所有的意识。动物般的兽性本能接管了他的躯体。
黑刀见到吔屎充满杀意的气息,露出了狂喜:“啊……就是这个眼神……这种嗜血的眼神……就是这个!!”
由良不顾身体的剧痛,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黑刀。他掏出月交给他的激光笔,射向黑刀的双眼。极大功率的激光射线瞬间晃瞎了黑刀的视线,借着这短短两秒不到的时间,由良已经拉近到黑刀面前,用左手狠狠地揍在黑刀脸上。黑刀被他一拳打翻在地,由良紧接着举起斧子劈下。黑刀一个侧身翻滚躲过致命攻击。斧子直直地在地上切出一个数厘米深的砍痕。
这把斧子在由良的手中轻盈无比。他毫不费力地拔出斧子,再次劈向黑刀。黑刀盘腿转腰翻起身体,躲开由良的劈砍,脸上满是欣喜:“就是这种动作,这种要把我剁成肉泥的动作!”
由良不断地压制黑刀。他的心底里升起一股愉悦的情感,那是沉浸在厮杀中的变态的情感。内心的声音教唆他将眼前这个人撕碎,用这个人的血和心脏取悦自己。
“哈哈哈哈!你在笑啊!!”黑刀闪过由良的攻击,喊道。
黑刀已经被逼到死角,没有任何空间让他躲避。下一斧,必将砍中他的头颅——
斧子在半空中停住了。
“再动一下,你的手就会变成肉块哦。”黑刀轻松地调侃道。
几乎不可见的细线正以网格状缠在由良的右臂上。他的外套已经被细线切成碎布。手臂的肌肉此刻被细线勒得陷入肉中。
“……”由良没有分毫的动摇,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眼前的人。
他松开手,让斧子自由落下。斧刃受重力影响直直砸向黑刀。同时,由良左手掏出左轮枪,将枪口对准黑刀的躯体。
黑刀不得不抽回细线进行防御。那些细线几乎是瞬间便切断了左轮枪的枪管和弹巢。弹巢中被切断的子弹受到撞针触发引起小小的爆炸,将左轮枪炸得粉碎。由良的左手也因此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斧子的威胁也被黑刀躲开。
“……哈!你差一点就成功了!果然这才是你!”黑刀退到安全距离兴奋地称赞道。
“哈……哈……”由良因疼痛与疲惫艰难地喘息着,他的视线涣散,几乎无法看清眼前的男人。
“已经不行了?我才刚来劲。”黑刀慢悠悠地说。
听到对方的挑衅,由良晃悠着,捡起地上的斧子。他的手在颤抖。手臂上因丝线留下的伤口正流出鲜血,让斧柄滑的几乎无法握住。
“你身上全都是我留给你的纪念。”黑刀看向由良双手上裸露出的皮肤下的碳纤维网说。
由良的脑中浮现出这个男人肆意改造自己身体的画面。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就是你……”他低沉地嘶鸣道,无力地握着斧子走向黑刀。
黑刀也慢慢地走向由良。他又停住脚步,侧过头,观察周边,说道:“虽然我还想和你继续玩玩,不过好像有人来了。”
说着,黑刀转过了身。
“混蛋,别走……!”由良嘶哑地喊道。
“下次再见,我会好好看着你。”黑刀回过头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一步一步地从巷子中离开了。
“回来——!!”由良大喊着,想要将手中的斧子扔向它,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的视野逐渐变黑,只能看着那个男人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视野完全被黑暗笼罩,痛苦与无力占据了他的全身。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由良?由良?!醒醒!!”
沃尔夫冈刚刚结束今天的护卫任务。她关掉摩托车引擎,转了转肩膀,扭动脖子,放松自己僵硬的肌肉。面对公司的重要对象时不得不露出的微笑让她恶心,而对面对那些轻视自己的人还要摆出友善态度的自己,她更觉得恶心。
“为了生存不得不这么做啊……”她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
夜幕包裹着眼前这栋高档小区,沃尔夫冈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
她像往常那样走进电梯,到达楼层,按响门铃。
铃声结束又过了数十秒,才传来门锁解开的声响。推开门,沃尔夫冈隐约感觉不对劲。房间内没开灯,拉着窗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义眼里的光线装置自动调整,让她能够看清房间内的景况。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桌上原本的放着的物件不见了,换成了两盏酒杯与一瓶酒。
“又来汇报任务了?”人影问道。
在黑刀面前,沃尔夫冈便会消失,变回代号“白狼”的公司财产。白狼听出那声音正是黑刀,但周遭的环境让她觉得反常。
“是的,今天两家公司的会议安全结束。”但白狼还是恭敬地行礼并汇报道。
“哦,特种教育那边的项目对我们很重要,以后也别出任何闪失,知道了吗?白狼小姐。”黑刀身子向前探去,推来一盏酒杯,他在里面倒上香槟。
“陪我喝一杯?”他问道。
白狼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她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葡萄酒酒杯,“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白狼起身,拿起酒杯,喝了少许。
“什么味道?”黑刀问。
“有点酸,像面包。”
“好喝吗?”黑刀又问。
“我不喜欢。”
黑刀大笑着说:“哈哈哈哈,不喜欢就对了,你这种人不会明白它的美妙之处。再喝喝,还有什么味道?”
“是。”白狼顺从地喝下酒液,她仔细品味一遍其中的味道,“……有股铁锈味。”
“我往里面加了点血进去,我自己的血,我都快忘了我自己的血是什么味道。”黑刀轻描淡写地说。
白狼皱起眉头,看着黑刀脸上的淤痕说:“……你受伤了。”
黑刀指了指自己的伤,说:“一个朋友送我的礼物,差点他就帮你完成你的愿望了。”
“我的愿望?”
“难道你的愿望不是杀了我吗?”黑刀笑着问道。
“你是我的上司。”白狼平静地说。
“哦?”黑刀眯起眼注视着白狼,白狼被他盯得发毛,“明明比我厉害,却不敢反抗吗?”
“我的职责是为公司鞠躬尽瘁,你是我是上司,我会听从你的命令。”白狼说。
黑刀露出了扫兴的表情,“知道了,回去吧。”他命令道。
“明白。”白狼再一次行礼,随后离开了房间。
白狼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前,双手紧紧攥着,用力到颤抖。她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又变回沃尔夫冈了。
雨果,你们在哪儿?我这边已经处理完了,沃尔夫冈接通了半电子脑内的通讯系统。
我们在上次的咖啡店里,你直接过来就行,雨果回话道。
好,待会儿见。沃尔夫冈结束通讯,快步离开了这栋让她不快的大楼。
二十分钟后,摩托车被她停在咖啡厅前的街边。沃尔夫冈从车箱里抽出手提箱,走进咖啡厅内。暖气驱散了一路上疾驰带来的寒冷,充满香气的环境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调制饮料,改变人生——”无眠擦着杯子边说欢迎词,见到沃尔夫冈,她又露出和善的笑,“哦,是你啊,你朋友已经到了。”
“这里——!”坐在上次位子的德尔菲娜瞧见沃尔夫冈,便高高地摆起手。
巴特和雨果也望向沃尔夫冈,他们俩都沉默地对她点点头。沃尔夫冈对着无眠打了个招呼后便走到桌前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出积攒了一天的烦闷。
“哈,看来那群公司里的狗东西没少折磨你。”德尔菲娜靠在椅子上说道。她的面前放了杯咖啡,雨果和巴特面前也都各放了一杯咖啡。
“怎么你们三个都有喝的,就我没有?”沃尔夫冈打趣道,“这么不待见我吗?”
“因为不知道你会喝什么,就没点,而且放凉了也不好。”雨果答道。
“也是。”
一旁的服务员就像是看好时机似的出现在沃尔夫冈身旁并递过菜单,“哈喽,要喝点什么吗?正餐也可以点哦。”服务员热情地问道。
沃尔夫冈看向服务员,发现并不是诺艾尔,“嗯?不是之前那个小姑娘了吗?”她略带吃惊地问。
“她最近很忙啦,我是新来的,叫千彩花!”穿着女仆装的花笑着答道。
“哦,她本职是医生来着。”沃尔夫冈一边看菜单一边说。
“是呀,今天来了个超级麻烦的病人,完全忙不过来。不过放心,我完全能胜任服务员的工作喔!”花自信地说。
“是吗?什么样的病人?”沃尔夫冈看到菜单上多了几种新的菜品,“一份蛋包饭,一杯浓缩。”
“好——”花在本子上写下菜品,“全身都破破烂烂的,总之伤得很严重。”
“希望那个病人没事。你们吃什么?”沃尔夫冈将菜单推到雨果面前。
雨果顺手把菜单还给花:“我们都定好了,在等你来了一起下单。”
“你来太慢啦,巴特都快饿扁了,是不是?”德尔菲娜重重地拍在巴特肩上,啪啪作响。
“……嗯。”巴特害羞地点点头。
“放心好啦,无眠姐出餐很快的!”花拍着胸脯说。
德尔菲娜半开玩笑似的说:“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十分钟内没上菜可得给我们免单哦?”
“十分钟,没问题!”花说完便拿着订单轻快地跑到吧台区了。
“这小姑娘真有精神。”德尔菲娜感叹道。
雨果随口接过话:“感觉比你还闹腾。”
“哈?活泼点不好?又不是人人都跟你这个死鱼眼一样!”德尔菲娜大叫起来。
雨果白了她一眼,用平静的语气说:“心智不成熟的人才喜欢大吵大闹,公司现在正在和特种教育那边合作,你可以去申请一个礼仪培训。”
“你个死矮子……”德尔菲娜的脸上青筋跳动,一副要把他撕了的气势,“你才是那个该去改造的!让巴特分你十斤肌肉好不好!长那么矮哪个好姑娘看得上你!”
“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为什么总是会吵起来?”沃尔夫冈有些无奈地问。
“得问德尔菲娜为什么这么喜欢吵。”
“难道不是你先挑事?!”
“你们两个,停了。”沃尔夫冈稍稍提高了音量。
正要将争吵进行到下一步的两人顿时停住,互相默不作声。沃尔夫冈摆出一个苦笑,摇了摇头。他们两个就这么僵持到花端着餐点到来的五分钟后。
花也像无眠那样,将四(巴特点了两份主食)人的餐点一次性端上。她从里到外一个个摆好,最后将沃尔夫冈的咖啡和蛋包饭摆上:“嘿嘿,所有的菜品都上齐啦,没到十分钟吧?”
“不错嘛,那下次就定到五分钟内!”德尔菲娜开玩笑说。
花压低了声音说:“无眠姐肯定会说:‘可以是可以,但是得加小费才干。’”
“哈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德尔菲娜爽快地定好了下次的挑战。
雨果无奈地叹了口气。
“哦对了,因为这位姐姐点的是蛋包饭,所以还要加上特别的仪式哦。”花一边说,一边从围裙里拿出一瓶番茄酱。
“特别的仪式?”沃尔夫冈疑惑地问。
花突然用特别的声线说:“请我为您的食物注入会让它变好吃的魔法!注入——”花一边笑着,一边用番茄酱在蛋包饭上画出爱心符号。
沃尔夫冈略微瞪大双眼。坐在对面的德尔菲娜已经大笑着拿出手机将这段录了下来。就连雨果和巴特的脸上都有憋笑的痕迹。
“这是我在我家乡打零工时学的特色,请慢用——”花向他们摆摆手,轻快地离开了。
沃尔夫冈艰难地憋出两个字:“谢谢……”
“噗啊哈哈哈哈哈!注入——!!它真能变好吃吗?!”德尔菲娜捂着肚子笑着问。
“……别管它……”沃尔夫冈装作矜持地说,“该做餐前仪式了。”
她双手交叉,悬在胸前,慢慢说道,“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
“……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其他人也念完祷告。
沃尔夫冈用勺子舀起一勺蛋包饭,直勾勾地将爱心图案破坏,“你们今天有遇到什么特别情况吗?”
“……没有。”巴特低声应答,沉默地吃着面前的炒饭。
德尔菲娜咽下拉面后说道:“我有我有!嘿嘿,我遇到个心仪的帅哥,可惜那人是暗杀目标。啪的一枪过去,不好看了,唉!”德尔菲娜越说越泄气。
“今天中午,警察局的档案馆被人入侵了。”雨果喝了口咖啡说。
“查到入侵者了吗?”沃尔夫冈问。
“现场物证科的人还在检查,但估计查不出什么结果。”
“这种东西不是监控一查就出来了?”德尔菲娜趴在桌上接话,似乎她还没完全从刚刚的泄气中缓过来。
雨果瞥了一眼德尔菲娜,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那么简单我就不会把它当作特别情况汇报了。”雨果顿了顿,继续说:“所有的监控、电子设备记录,全部没有记录到入侵者。我试着调查了一下骇入路径,全都没查到东西。对方的入侵技术远高于我们。”
“能推断对方是什么人吗?会不会是大阪的特工?”沃尔夫冈尝了一口蛋包饭。味道很好,只要没有那段奇怪的仪式,她应该会很乐意经常点这道菜。
“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根据先前几次交手的对比,不像,水平差距太大。而且,丢失的资料完全与大阪那边产生不了任何联系。”
“丢失的资料是什么?”
“一个陷阱资料,由良·安德烈耶维奇·科兹洛夫的档案,而这个人已经死了。”
沃尔夫冈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是他的档案吗……”
“怎么了?”雨果询问道。
“今天,黑刀的状态和以前不一样,他看起来很开心。”沃尔夫冈用着厌恶的语气说。
德尔菲娜没好气地说:“那个变态啥时候不开心了?”
沃尔夫冈继续说:“他说他见到了一个朋友,还差点把他杀了。鉴于他和由良·科兹洛夫的关系,我在想他会不会参与这件事。”
“……”雨果用手托住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咀嚼这些信息一样,“可能性比大阪特工的入侵更大。”他得出这个结论。
“黑刀……到底在想什么……”沃尔夫冈有一种预感。某些大事即将发生在这座城市里。
“……训、训练营……又来了一批……学员……”巴特接到新的话题上,他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食物。
沃尔夫冈的眼神变得疲惫起来:“……又有新的了吗……筛选的事就交给你了。”
“……筛选……好痛苦,要死……好多人……”巴特痛苦地说。
“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而且,”沃尔夫冈用着柔和却不可置否的语气说,“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都会死,筛选……还能活下来一些。”
“……嗯……”巴特低着头,接受了。
“我出去抽根烟。”德尔菲娜反常地起身走了出去。
“唉……我去结账……”沃尔夫冈无奈地说。
雨果也跟着沃尔夫冈起身,他走向门口边说:“我去看看德尔菲娜。”
“去吧。”沃尔夫冈向吧台走去。
“今天用餐怎么样?”无眠单手撑住自己下巴,带着微笑问。
“味道很好,就是那个仪式……”沃尔夫冈迟疑地说,“有点不适应。”
“哈哈哈哈,那个仪式在客人里还挺受欢迎的,大家都没见过这种东西,觉得新奇,就连我也没见过。”
沃尔夫冈有点难以置信:“是吗……可能我不习惯那么热闹。”
“我懂,你显然是那种喜欢静静看着别人热闹的类型。所以,发生什么了?一脸的愁眉苦脸。”无眠凑近了问。
“……有吗?”
“你都把‘我有心事’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这样啊。”沃尔夫冈让自己靠在吧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确实有点事。”她又开口道。
无眠友善地说:“还是不方便明说的事。你也可以说个大概,说不定我能给你出点主意呢?”
沃尔夫冈眯起眼注视无眠,咀嚼着无眠这句话的含义。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仿佛有股魔力,能让她放下自己的戒备,吐露自己的心声。“好吧,”她又一次叹气,“我的上司是个很麻烦的人,而且时不时就会……开除一些手下,还有些手下也是用完就扔的,特别是最近,感觉他的状态越来越不稳定。”
“你是在担心,”无眠的视线挪向了还在原位的巴特,“他们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他们。”
“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吗?”无眠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把你的上司,拉下去就行了。”
沃尔夫冈扬起眉毛:“什么意思?”
无眠拿出一个杯子,在里面加上冰块,她抬起眼睛盯着沃尔夫冈说:“虽然不能直接把别人给踹下去,但总是有机会使绊子不是吗?抓住对方孤立无援、露出破绽的机会,这时候只要落井下石,就行了。”
无眠又倒入些伏特加,推到沃尔夫冈面前:“算我请你的。”
“落井下石……吗……”沃尔夫冈思索着,拿起酒一饮而尽,“不用找了。”她把钱放在桌上,扭头准备离开。
“祝你好运。”无眠送别道。
“……再见。”沃尔夫冈道过别,走到座位旁,对着巴特说:“我们也走吧。”
巴特点点头,站起身,转向无眠点头道别。
走到门口,拿着扫把的花也过来道别:“欢迎下次再来——怎么样?蛋包饭不错吧!”
“味道不错,就是那个仪式……还是免了……”沃尔夫冈说道。
“诶……本来以为这样能让你开心点!抱歉!”花深深地向沃尔夫冈鞠躬道歉。
沃尔夫冈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说:“没事……挺好的。”
“嘿嘿……那就下次再见啦!”花抬起头,用灿烂地笑容说。
离开咖啡厅,沃尔夫冈捏着自己眉头自言自语道:“我的表情有那么明显吗……”
…………
“喂,等我们成了,就不用再吃苦了!不用再过每天只能吃面粉的日子了!”
“这话你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管我们两个里谁成了,都不能忘了对方啊!苟富贵勿相忘懂不懂?!”
“懂的啦……都一起长大的人了,你尿裤子的样子我都记得,怎么可能把你给忘了?”
“你这家伙……把这个给我忘掉!”
“没门!”
“你过来你看我不……你跑什么?!”
“不跑等着让你打我啊?”
“你回来!”
…………
“……我……这里是……?”由良呻吟着睁开双眼,他瞧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你醒啦?!你终于醒啦?!”诺拉的刺耳声音瞬间惊醒了由良的耳朵。
由良茫然地看着诊所的天花板,答道:“……醒了。”
“吓死我了你!!”诺拉不满地责怪道。
由良扭过头看向她。她的脸上却挂着难以掩饰的开心。
你终于醒了,幽灵说道。
我昏迷了多久……?由良问。
四天,四天整。诺拉把你从现场带回来,整整照顾了你四天,幽灵说。
“……四天……”由良轻声念道。他在一瞬间想到了玛莎照顾阿列克谢的场景。
他注视着诺拉,说:“……谢谢。”
“……干、干吗你……这、这是应该的!别忘了你是我员工!照顾员工也是老大的责任!”诺拉揣着手,扭过头尴尬地说。片刻,诺拉又扭回头看向由良,用柔和的语气说:“你没事就行……”
或许是终于可以放松,诺拉一下子就没了力气。她几乎是瘫在床边的看护椅上,以至于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睡会儿吧,我没事了。”由良说。
“不、不行……我没事……”诺拉嘴上说着,眼睛却已经快睁不开了。血丝和黑眼圈昭示着她已经处于眼中疲惫的状态。
“睡吧。”由良又一次说道。
“……你……”由良的话仿佛带着催眠的魔力,让诺拉的双眼合上了。她爬在床上,传来平稳的酣睡声。
“她照顾了你四天,所有的医护工作都是她主动要求负责的。”一旁的诺艾尔开口道。
“是吗……”由良看向诺拉,注视着她酣睡的模样。只有在这时,诺拉才会流露出她难以察觉的稚气一面,仿佛平日里外向与豪气的一面都是为了将自己的真实自我隐藏起来似的。
“这次行动,你拿到你想要的了吗?”诺艾尔问。她的衣服上沾满了由良已经干涸的血液。
“拿到了东西,但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要的。”由良小心地撑起自己身体坐起,不让自己惊醒诺拉。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哀鸣,手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如果不是你想要的,你打算怎么办?”诺艾尔走近,带着痛苦和严肃的眼神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别再找自己的身世了。”
“为什么?”
“你的左手受伤严重,皮肤大面积受损,骨头都露出来了,右手手臂大面积网状割裂伤,伤口约两毫米、肋骨断裂两根、轻度脑震荡。如果不是那些植入在你身体里的碳纤维板和各种强化内脏功能的植入体,你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我作为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再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死。”
由良听完诺艾尔的话,沉默地看着地板。他很清楚诺艾尔说的是事实,但他并不打算听从诺艾尔的医嘱。他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在驱使着他继续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无名尸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身世,更像是这种追寻触及到了某种能够让自己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他看向诺艾尔问道:“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诺艾尔不解地反问:“意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诺艾尔说,“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有件事你可以参与。”
“什么事?”
“之前在绑架事件里的那两位受害死者,今天准备火化和下葬了,你要来吗?”
那两个人……幽灵轻声念道。
由良点了点头。
诺艾尔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由良,她慢慢用柔和的语气开口道:“半小时后在诊所门口见,殡仪馆的车会来接我们。你的衣服就放在床头柜里,诺拉洗的。”说完,诺艾尔便轻声走了出去。
换上衣服就去汇合吧……那两个人因我的过失而死,我应当去送别他们……幽灵沉重地说。
尽管医用粘合剂、凝胶填充物极大地加快了由良的身体的康复速度,但伤口的疼痛依然明显。手部新长出的皮肤颜色要比原来的白一些;右手手臂留着淡粉色的白色印记;胸前缠着固定用的加强绷带。他忍着疼痛起身,艰难地换上衣服。衣服上带着一点淡淡的柑橘味洗衣粉的气味。
换完衣服,由良瞧见自己行动时的背包还放在床尾架上。他拉开拉链,黑刀给他的斧子被放了进去,另外,从档案管里带出来的档案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拿出档案,拆开封线,里面是一张纸,纸上贴着由良的照片,姓名写着:由良·安德烈耶维奇·科兹洛夫。
看到这个名字,他的内心没有任何的变化,似乎这个名字与他没有任何联系似的。由良继续向下看,隶属单位:镇暴机动队特遣外勤人员,履历:无。
看完档案,由良随手将它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
所以,你真的是镇暴机动队的人?幽灵问。
我觉得不是,这个档案,是个陷阱。我真正的身世……只有那个叫黑刀的人知道。
那个差点把你杀了的人……我们能找到他吗……?幽灵不安地问。
不知道,但一定要找到他。走吧,诺艾尔在等我们。由良准备离开病房,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诺拉的轻呼声。他停下脚步,看向这个照顾了自己四天的人。他犹豫了片刻,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地盖在诺拉身上,随后快步离开了病房。
诺艾尔已经站在诊所外等候,她换了身纯黑连衣裙。听到诊所门开的声音,她回过身,看到走出来的由良。
“车马上到。”她走向诊所,将大门锁上。诺拉的摩托车正停在诊所门边上,座位上还沾着接回由良时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桑丘呢?他去无眠那儿了?”由良问。
“他联系到一些能帮他一起找姐姐的人,这两天一直在忙这件事,诊所和咖啡店都没空去了。”诺艾尔解释道,她的语气带着点疲惫。
“挺好,找的什么人?”
“无眠好像知道点,我没问,这是他的私事。啊,车来了。”诺艾尔的视线望向远处的车辆。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诊所前,从车上下来一位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不高,有些胖,胡茬上泛着油光。
男人向诺艾尔招了招手,又看到一旁的由良,便问:“这位是?”
“一起来参加葬礼的。”诺艾尔接过话答道。
“噢,平时跟着来的都是老人,难得看到个年轻的,还以为是你谈朋友嘞。”男人失望地说。
“你真会开玩笑。”诺艾尔叹了口气,熟练地拉开后座车门,又转过头对由良说:“上车吧。”
“嗯。”由良坐上车,诺艾尔也坐了进去。
男人坐进驾驶座调整坐姿,夹克在座位上摩擦发出声响。“到了那边,诺艾尔让你做啥你就跟着做就行了。”男人叮嘱道。
“好。”
男人叹了口气:“最近生意多得忙不过来啊……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受。但是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活着为大啊。”
车内开着暖气,令人昏昏欲睡。一路上诺艾尔和男人都保持着沉默。男人平稳地开着车,诺艾尔则是望着窗外。
梦里的那段对话,你知道是什么吗?幽灵问道。
不知道,由良答道。
说不定是你的记忆?你和那个黑刀以前发生过的事?幽灵猜测道。
也许吧……但我感觉我绝对不会和他有过什么好的过去,由良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吧?分道扬镳从此成为死敌的那种。
谁知道……猜也没用。由良看向窗外,天色逐渐变暗,内置了感光器的街灯霎时间一同亮起,暖光灯让街上充满着寂寞的氛围。
殡仪馆离诊所不远。一刻钟便到了。
由良和诺艾尔下了车,男人便将车开走了。
“他是殡仪馆的司机,专门搬运死者和接送家属。”诺艾尔介绍道,“进去吧,还要办些手续。”
殡仪馆由几栋小楼组成。由良和诺艾尔走进主楼,在前台办理尸体认领手续与接收。
“四号厅。”前台递出一张单子,对两人说。
诺艾尔接过单子点头道谢,带着由良走到主楼内的四号厅。厅内摆着两口棺材,棺材放在推车上。因为遗体受损,死者的身上盖着白布,见不到面容。
四号厅的工作人员走到诺艾尔与由良面前,递给他们八个钉子与两把锤子:“你们向死者道别完后,就把钉子钉在棺材的四个角上。”
两人接过钉子和锤子。诺艾尔向由良说:“跟着我做就行。”
诺艾尔站在棺材前,慢慢地、平静地三次鞠躬。由良并排站在诺艾尔身旁照做。鞠躬时,死者看不到自己的鞠躬,更不会表达感激。由良并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诺艾尔又绕着两口棺材各走一圈,由良也跟在她的身后。在棺材前,由良也看不见白布下的人的模样,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死者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用白绸子做的床上,盖着白布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绕完,诺艾尔说:“把钉子钉上吧。”
锤子重重地砸在钉子上,震得棺材板发出巨响。封完,工作人员将推车推进火化室,并让诺艾尔和由良在等候室内静待。
两人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市民也坐在别的长椅上。
火化室里,一千八百摄氏度的火焰正焚烧着遗体,熔炉里的轰鸣声盖过了其他人的交谈声。
由良靠在椅子上,观察着其他人。他们有的脸上挂着因送走亲人而痛苦的伤心,有的脸上挂着因葬礼成为契机能与久别的亲人相见挂着快活。由良则面无表情,望着对面墙壁上已经掉皮的破损处。
过了会儿,诺艾尔开口道:“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
“我第一次来。”由良答道。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来。他们来这里举行葬礼,送走亲人,让死者安息。”
“死者安息?”由良不解地问,“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安息。”
听到由良的疑惑,诺艾尔扭头看向由良,她那对医疗用的义眼的不知道能不能分析出由良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良久,诺艾尔开口道:“死者……确实不会再有感觉,但他们每个人死前一定都会有遗愿,会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是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就算是去世了,也应该享有最后的尊严……我们做这些,是为了给他们尊严,同时,也是给我们自己尊严。”
由良用询问的语气重复道:“给我们自己尊严?”
“死亡是一个人一生里最后经历的事。我们为死者举行仪式,让自己经历这种充满死亡的氛围的活动,也是让自己经历一次死亡,再从死亡的仪式中获得新生。”诺艾尔顿了顿,“就像玛莎奶奶对阿列克谢爷爷做的事一样。阿列克谢爷爷释怀地离开了,玛莎奶奶在葬礼后也开始了新的人生。”
诺艾尔又说:“对我而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尊严,即便我们在生活中很弱小,过得喘不过气,住不起随时都有暖气,拥有管家的房子,但我们依然可以有尊严地活着。为了自己心中坚信的美好事物拼尽一切远比有钱有权过着安稳日子草菅人命更高贵。”
“啊……说太多了……别在意我说的这些……”诺艾尔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有些羞愧地道歉道。
“没事。我在想,我夺走别人生命,是正确的吗?”由良说,“我找回了我的档案,那上面写着我曾经是镇暴机动队的人,但我觉得我可能不仅如此,还做过许多别的事,也许我的手上沾着数都数不清的人命……”
诺艾尔打断由良的话说道:“这种事我不是很了解,我只会通过救人的方式拯救生命,而夺走别人的生命,我不懂,也许你该去问诺拉。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肯定不再是同一个人。你的过去不该成为你的限制,而是你前进的助力……”
由良喃喃道:“助力……”
如果我真的杀了很多人,我不觉得他们会原谅我,由良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谢谢。”由良对诺艾尔说道。
“没什么好谢的……你要谢应该谢你自己,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诺艾尔平静地说。
一位工作人员走到等候室里喊道:“四号厅的,可以去收骨灰了。”
诺艾尔看了由良一眼,随后便起身跟着工作人员走向四号厅的火化室。
火化室里开着冷气,入口前用屏风挡着,屏风旁摆着一个架子,上面放着各种工具和灭火器。房间内不断传来机械运作的轰隆声,那是其他火化室正在运行的声音。工作人员从架子上取下铁钳和簸箕并交给两人,引着二人走到屏风后,便到了收取骨灰的地方。这里空间宽阔,墙壁的一侧是焚化炉的出口,另一侧放置着一台打碎机。
焚化炉的出口处停放着两台耐高温石板。已经火化完的死者的骨灰就摆放在上面。
“请把骨灰收进簸箕内。”工作人员说完,便站在一旁等待。
由良走到石板前。灼热的空气吹在由良脸上。此刻,石板上只剩下两具经过焚烧的骨架,所有的身体组织都已被焚烧殆尽,那些无法被烧却的大块骨头也已经脆化,变得千疮百孔。
小腿骨、大腿骨、胯骨、肋骨、大臂骨、下颚骨……这些骨头的残留依旧以人的结构摆放着。由良看着眼前的尸骨,回想起那些被焚烧的裹尸袋中的人们。由良想象着人在高温中融化,皮肤、内脏、肌肉,一切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白骨。
他用铁钳夹起一块腿骨。稍稍用力,它就碎成了更小的块状。他一点一点地把所有的骨头都收进簸箕中,直到石板上只剩下浸入缝隙中无法清除掉的蜡黄色油脂。
高温气流让由良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是死者炙热的气息在炙烤着他的身体。他看着簸箕中的骨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将这些物体当成什么看待。是不再有任何生命的遗骸?还是这个人活着时的一部分?但正如诺艾尔所说,这是一种仪式,是让死者体面的仪式。或许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评判到底该如何看待它。
工作人员收走簸箕,将里面的骨灰放入打碎机中磨成灰。打碎机发出轰隆巨响,金属搅碎器将那些骨头轻而易举地打碎成灰。由良静静地注视着出灰口里流下经过研磨后如沙子般细碎的骨灰,就像是沙漏中的流沙一样,只不过短短两三分钟,一个人的全部便流完了。
接灰箱中的骨灰被工作人员装进丝绸袋中包好,最后放进木制的盒中。诺艾尔和由良各捧着一件骨灰盒离开火化室。骨灰盒有些重,可比起一个人的生命而言,又过于轻。
让我想起下水道里的那些尸体了……幽灵有些伤感地说。
我也是,由良附和道。
明明处理的方式都差不多,可是为什么心理上就完全不一样……
可能这就是诺艾尔说的尊严的区别,由良答道。
“我们去安葬它们,送他们最后一程。”诺艾尔捧着骨灰盒说。
由良捧着手中的骨灰盒,感受它的重量,打量它的装饰。这一小件上过蜡油的木头盒子便是人的一生的结局。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也被装进这种盒子里,由良情不自禁地想到。
他点点头,跟着诺艾尔走向公共墓地的方向。
公共墓地装饰得很简洁。骨灰存放处的工作人员向二人鞠躬,随后便充满礼仪地带着诺艾尔和由良走到存放区内。这里就像是骨灰们的档案馆。成排成列的柜子里存放着人们的骨灰。中央空调将这里维持在一个较冷的温度,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绿茶香薰味。
工作人员带着二人走到指定的安放处,将骨灰盒存放进柜子中。柜子上标记着“无名氏之骨灰,由由良与诺艾尔·迪娅瑟斯认领”。
直到看到这行字,由良才隐约地对葬礼的意义有了实感。道别、焚化、收骨灰,让生者与死者进行最亲密的也是最后的互动。让两者完成跨越生死的联结,成为灵魂中无法被抹去的一部分。
诺艾尔向对方点头道谢,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呼出了沉积着的浊气。她对由良说:“都办完了,回去吧。”
由良看着面前的柜子,心情复杂。或许是歉意,却又蕴含着感激之情。这一切使得两个素未谋面之人的灵魂被刻在由良心中。或许还是歉意更大一些。没有人愿意死于非命,也没有人愿意死后被不相识的人下葬。但这么做,也算是对对方的一点小小的慰藉。
离开存放室,由良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了些。他跟在诺艾尔身后,脑子里满是火化后的尸骨的画面。短短一小时不到,人的躯体就化为了白骨,从生命变成了物体。这也并不准确。在火化前对方就已经离世,早已是没了生命的物体。可皮肤、头发、衣服,一切都还装饰着的时候,那模样仿佛就能够欺骗自己对方并没有真正的死,只是永远地合上了眼。火化后的白骨,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将死亡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还有点没回过神吗?”诺艾尔问道。
“……嗯。”由良嘟囔道。
诺艾尔温柔地说:“很正常。我以前带老人来送走他们的家属时,那些老人其实早就看惯了亲人离去和死亡,但真的到了葬礼时,也还是会难过、会哭泣、会惆怅。与他们居住了数十年的家人离去,会在他们心里挖开一个窟窿,而葬礼,会让他们直视这个窟窿……但这样,也好……如果让虚假的谎言和自我安慰把窟窿填满,人就会坏掉,只有正视了那个缺口,才有可能去重新填满它。”
诺艾尔又说道:“我刚开始开诊所的时候,有一位老爷爷,没有子女,他的老伴走了,他拒绝参加葬礼,也不收她的骨灰盒……他逢人就说自己的老伴还在,谁提醒他他老伴已经过世了他就打谁,后来其他人都不愿跟他来往。他宁愿自己一个人生活,所有的日用品都买两人份,饭也做两人份,甚至来买药也会连着他老伴的份一起买。有一次我没忍住就问他,为什么还要继续买你老伴的药?你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他当时看着我,嘴张开又合上,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没说话。后来……没过多久……他也走了……”
简直和阿列克谢一样……幽灵难过地说道。
“他其实知道他老伴没了?”由良问。
“他知道,他很清楚……他只是这么骗自己,想让自己不那么伤心……也许我不该戳破他……他已经承受不住直面真相的痛苦了……”诺艾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没做错,”由良说道,“可能他正是接受了真相,才离开人世,去和自己老伴团圆了。”
诺艾尔愣愣地望向由良,嘴唇颤抖,她开口道:“也许是……谢谢……我只是希望他能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活在偏执与自我欺骗中……”
“那他最后肯定找回了尊严。”
诺艾尔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在面颊上留下清晰的划痕。“谢谢……”她颤抖着说道。
片刻后,诺艾尔擦去眼泪,她沉默着快步走在前面。
由良无法想象她到底经历过多少次与老人们的葬礼。这个由老人们集体养大的孩子到底要经受多少次与亲人的分别。
他跟在诺艾尔身后,看不透她此刻内心到底是何种情绪,但她的脚步轻快了些。
在墓地门口,迎面走来一位女性。她有着亮眼的白发与猩红色的眼眸。诺艾尔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你是……那天来咖啡厅的……”诺艾尔有些惊讶地说,一边用手擦掉面颊上的泪痕。
沃尔夫冈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是那天的服务员,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本职还是医生,有些无人认领的死者就由我来负责安葬了。”诺艾尔说道。
沃尔夫冈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由良身上,她问:“这位是?”
诺艾尔无奈地说:“朋友,也是我的病人,今天一起来参加葬礼。”
由良感觉到一阵极尖锐的视线,来源便是眼前的女人。这视线让他浑身不自在。“怎么了?”由良问。
“没怎么,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像我以前认识的老熟人,应该是认错了。”沃尔夫冈收起凌厉的目光说。她又接着说:“我来这里看看我死去的亲人。”
“希望你的亲人能安息。”诺艾尔说,“对了,巴特的情况怎么样了?之后他就没再来过诊所,不知道伤口愈合怎么样了。”
沃尔夫冈笑了笑:“他没事,已经完全好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诺艾尔本还想再叮嘱点什么,但还是收住了嘴,改口道,“啊,我们得先走了,别人在等。”
“再见,希望以后是在咖啡厅里见到你而不是诊所里。”沃尔夫冈半开玩笑地说。
回到殡仪馆的大门口,送他们过来的穿着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口,见到他们便问:“办完了?回去吗?”
“嗯,回去了。”诺艾尔说道。
“那上车吧,里头还开着暖气。”男人先坐进了驾驶座。由良和诺艾尔也坐上了车。
“小伙子,头一次来吧?”男人踩下油门,问道。
“嗯。”
“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不知所措和茫然的样子。正常,再正常不过了。你不像我这种做死人生意的,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你看到死人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吗?”由良问。
男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由良,缓缓说道:“或是生老病死、或是死于意外,见得多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了,但死者终究是死者,我们这一行的可是以别人的生命而谋生的,就算心情不会变化,也依然要带着敬重的念头去做事。而且,看到那些家属们在送走亲人后释怀的表情,我会觉得这活……也算是有点价值了。”
“你和诺艾尔都说要尊重生命,给生命尊严。”
“没有尊严,人可就成了下三滥咯,什么破烂事都干得出来。”男人叹了口气说。
由良没再说话,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说的话没错。
回到诊所,男人便开车离开了。他还要去接下一批家属。
看着面前的诊所,由良突然有种梦幻的感觉,像是刚刚经历的那些不是真实的,袖口上的灰却提醒着这一切都真实发生了。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到底能不能让死者得到慰藉,但自己内心里对他们的愧疚似乎是减轻了些许。
远远地,由良听到诺拉的声音,格外模糊,像是隔着堵墙似的。又传来“砰”的一声,由良这才注意到诺拉正站在诊所的大门后面。她拍着门喊道:“你们怎么出去了不叫我!”
诺艾尔小跑着赶到门口,解开门锁。诺拉立刻冲到由良面前,气鼓鼓地问:“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伤还没好!”
“我去给那两个因为我的过失死亡的人举行葬礼了。”由良解释道。
诺拉原本责怪的表情顿时收敛了起来,转而变得有些尴尬:“这、这样吗?这样的话……下不为例!”
诺艾尔在一旁轻声笑了起来:“有我看着,他出不了什么事的。”
“也是!对了对了,既然他都能跑出去了,那这家伙现在能出院了不?”诺拉激动地问道。
诺艾尔用自己的义眼检查由良的身体状况,她快速思考了一下,说:“基本可以了,但是还需要静养,也不能吃刺激性过强的食物。”
“那我就把他领回家了?”诺拉再次确认道。
“领回家?”由良用疑惑的语气问。
“好吧,回去记得也要好好休息。”诺艾尔说。
诺拉凑到由良跟前,挑起眼睛盯着由良:“听到没?跟我回去咯!”
“刚好我也有些事要回去弄。”由良说。
“啥事?”诺拉皱起一边的眉头问。
“无眠给我的枪坏了,另外我包里的斧子要给月检查一下,另外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我?问、问我啥事……?”诺拉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慌张,“是档案的事……?”诺拉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是别的。”由良说。
听到由良这么说,她脸上的不安瞬间消散了:“噢……那你随便问!”
她刚刚咋这么紧张?幽灵疑惑地问。
不知道,由良回道。
“别站着啦!上车啦!”诺拉一边走向摩托车,一边催促道。
“哦。”由良也走向摩托车。他接过诺拉抛给他的头盔。头盔的冲击让他的手一阵刺痛。
看到这个情景,诺艾尔无奈地提醒道:“诺拉你别忘了他还是个病人,需要休息……”
“没事,这家伙命硬得很!我们回去啦!”诺拉对诺艾尔道别,边发动引擎。
由良习惯性地搂住诺拉的腰,但因为手部的伤,没敢用力。
诺拉回头对着由良说:“嘿嘿,回去我给你做营养餐,让你好好养伤!”说完,诺拉便转动手把,让摩托车疾驰到路上。
这话让由良心里一沉。引擎的轰鸣声与风声很大,他不得不大喊道:“不必了!”但诺拉显然没听到,依旧保持速度行驶着。
其实仔细一想,诺艾尔、诺拉、无眠、岚、月、花、桑丘,他们肯定早就对死亡这件事不陌生了,可唯独我们俩面对死亡这件事时,就跟个啥也不懂的菜鸟一样,幽灵缓缓地说道。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没了记忆,把这些经历都忘了,所以也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面对的,由良回答道。
那你觉得你以前会怎么面对死亡?幽灵问。
由良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街上那些从身旁掠过的行人。他们只不过是自己视野中的一帧景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
……不会怎么样,毫无感觉,由良说道。
毫无感觉?我的话肯定会被吓得尿裤子,要么就逃得远远的,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幽灵猜测道。
挺符合你的,由良评价道。
哈,你这是在损我吧?!幽灵大喊道。
在夸你,由良随口回复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诺拉头发中那股柑橘味的洗发水味萦绕在他的鼻间。
他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诺拉焦急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的声音。如果自己死了,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又或者如果她死了,自己又会露出什么表情?自己死了之后,会不会有人来祭奠自己?由良不禁想着。
回到事务所门前,岚和月正推开门走到街上。她们朝着诺拉和由良打起招呼。
岚来到摩托车前,面色忧愁地说:“欢迎回来,我们都很担心你……”
诺拉停好摩托车,随口说:“他有啥好担心的嘛,死不了。”
“既然你没事,可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月皱着眉头说,“我和姐姐都是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帮你,我们有必要知道具体过程。”
“我们先进去再说吧?”岚提议道,“我也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防火墙踢出去后立刻尝试重新接入系统,但系统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劫持了一样,完全没法夺回控制权,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也有事要和你们说。”由良下车说道。
“一件一件来!”诺拉用催促的语气插入谈话,“先进屋去,这家伙还是病号!诺艾尔可是特别叮嘱了他还得静养!”
重新回到二楼,由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在了沙发上。他惬意地伸展自己的四肢与腰背,享受着与“老友”重逢的快乐时光。
“还是回家舒服是吧?”诺拉坐在边上的沙发斜眼问道。岚和月两人挤在诺拉对面的沙发上。
“比诊所舒服。”由良说道。诊所里那股特有的味道让他不适。另外,诊所的床板实在太硬了。
“臭东西,你还真把这儿当成家了!”诺拉扭着嘴嘟囔道,随后,她又露出严肃的表情问:“所以,在通讯切断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良让自己的后背靠在沙发上,“很复杂……我自己都没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开始按顺序讲述自己从档案馆逃离的事,将被操控的隔离墙、巷子中遇到的自称“黑刀”的男人的事、自己的档案的事全盘托出,但没有提及感知到有类似与身体里的幽灵相似的物体的事。他觉得这件事还是对他人保密最好。
听完由良的经历,一旁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露出严峻的表情。
“你是说……在防火墙重新运行后依旧有人从外部入侵并完全劫持了系统的控制权吗?”岚严肃地问。
由良看着她的双眼答:“是的。”
岚紧张地紧握住双手,缓缓说道:“我从小就是被家族专门培养成电子战对抗用的……工具……可就算是我,也完全没有办法能从外部入侵进物理隔离的内网……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很危险……幸好他帮了你……如果他想害你,只需要一瞬间……”
“可那个人为什么要帮我?”由良疑惑地问。
“大概是你失忆前认识的人。”月猜测道,“那个人也许在关注你?但完全不现身而是在暗处观察你,真恶心……”
月又说:“另外,你的档案很不正常,像假身份,而且根据警报响起的速度,你的档案本身可能就是个陷阱,专门用来钓那些想查你身份的人。”
“结果把本人给钓上来了。”诺拉幸灾乐祸地说。
“我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还会专门做一个假档案……”由良疲惫地感叹道。
“那个叫黑刀的人……应该知道你到底是谁吧?”岚握着水杯,小声说。
“我也觉得我以前肯定认识他,”由良不快地皱起眉头,“见到那个人的瞬间,我全身每一处都在讨厌他。”
“但我们并没有追查他的手段,也找不到踪迹,而且……”月严肃地看着桌上摆着的左轮枪残骸与被砍断的斧子,“我们惹不起他和他背后的势力。”
“要不……别查了吧?再继续查的话……你会有生命危险……”岚也劝说道。
由良看向岚和月,岚的脸上挂着担心的神情,月则对自己充满警惕。
要停手吗?幽灵问。
“我要查下去,”由良开口道,“对方已经知道我了,逃没有用。就算有生命危险也无所谓。”
“这样啊……那我这边看看能不能……”
“我和姐姐对你的援助就到此为止了。”月打断了岚的话,她继续说道,“我和姐姐逃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躲避别人的追捕,不想引人注目。上一次帮你也是为了还你的人情。我们现在已经两清了。而且,你的身世让人没法信任。所以,你要查的话,就自己去吧。”
岚清楚月是在担心她们的安危,但同样的,她已经将由良当作伙伴,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月感受到了岚那带着责问的视线。“姐姐……我知道你想帮他,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不用四处躲藏的地方……我不想再带着你和花到处流浪……”
“她说的没错,你们没必要被牵扯进来,这是我的私事。”由良平静地说。
“可……”岚还说再说点什么,但她也很清楚月的担忧。
噔噔噔,从楼梯处传来了的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几人的会谈。
“啊!由良哥!”花那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说你出院我立刻就赶回来啦!”她小跑着来到沙发旁,一屁股坐到月的边上。原本就有些拥挤的单人沙发此刻因为坐着三个人而变得无比拥挤,花甚至都坐到了扶手上。
“我在楼梯上听到月说什么流浪什么的?什么情况喔?”花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疑惑地问。
月被挤得只能缩着肩膀说:“我不想因为帮助由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这和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符。”
花接过话:“要是被坏人发现了,就不得不离开,继续流浪?”
月点点头。
“这样喔……”花喃喃道。她仰起脑袋,极快地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月,你真的希望继续流浪吗?”
月迟疑地问:“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身边还有新的朋友,你真的想离开这儿,继续流浪吗?”花问。她靠得离月更近了点。
坐在月旁边的岚说道:“我喜欢这里……玛莎奶奶将她的房子留给我们,让我们打理,我们不能说走就走……”
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踌躇地说:“我明白……这里和我以前待过的地方都不一样……诺拉、无眠、诺艾尔、桑丘,还有社区里的老人……他们都很好很善良……好到简直像在做梦……如果可以……我当然不想离开,可是没办法啊?!”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们区区几个人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庞大的企业或是政府?!我不想让你和姐姐死掉啊?!那最后的方法不是只有逃了吗?!我……”
花紧紧地搂住了月的脑袋,将面颊涨红的月搂入怀中。她柔和地说:“既然你这么害怕再次流浪,那就更应该让我们一起面对……别忘了我们在化工厂里可是一起战胜了大阪派来的特工。”
月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不还是靠诺拉和由良帮忙才得救……”
“是呀,有诺拉和由良的帮忙,我们就能做到以前完全做不到的事,”花说,“现在我们还有其他朋友在,我们互相帮助就会有更多的力量,能去保护我们以前无法保护的人。已经没有必要再四处躲藏了,我们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家,像正常人一样好好地过日子。”
“像……正常人一样……”月垂下眼,喃喃道。月轻轻地挣脱出花的怀抱,她的眼圈发红,但双眼已经做出了回答。“这下你可就欠我们人情了。”月撇着眼对由良说。
花又一次重重地搂住月,笑着说:“嘿嘿,月果然是好孩子!”
“什么嘛……我明明比你大……”月看到身旁的岚露出欣喜的表情,她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加羞怯了。
“咳咳!所以……”月清了清嗓子,“既然她们两个都这么说了……继续帮你也不是不行……”
“你的那把枪的断口过于平整,修复起来难度反而不大。”月的语气变回了往常那副认真的样子,“你说那个人是用线一样的东西把你的枪切断的?”
“对。”由良瞥向桌上的左轮枪残骸。
月垂下双眼,边思索边说:“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家族里也有人在开发这个,但他们的研究还处于理论阶段,连图纸都没有。”
“还有这把斧子,”月拿起黑刀扔给由良的斧子,“能造出它的人绝对是个天才。”
“黑刀说这个是真品,诺拉给我的那把是赝品。你知道些什么吗?”由良问向诺拉。
被叫到自己名字,诺拉惊叫起来,她连忙说道:“啥?!不、不知道啊。”
“你怎么了?”诺拉惊慌失措的样子让由良有些好奇。
“我……”诺拉眼神左右闪躲,“我在想事情,你别管!我只知道我给你的那把斧子是无眠弄到的还处于测试阶段的警用武器,其他的我也没问!”
“这样啊……”月叹了口气,“我会去分析这个斧子的设计和材料。姐姐就去查查那个叫黑刀的踪迹吧,但是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留下马脚。”
岚充满信心地说:“放心,我会小心的!”
月真的很在乎岚和花啊,其实是不是不让她们参与进来更好……幽灵小心地询问道。
是,可是我们也需要她们的帮助,由良回道。
这下我们可欠她们天大的人情了,幽灵感叹道。
是啊。
“那我呢那我呢?!”花兴奋地掺和道。
“你别添乱就行了……”月没好气地说。
“喔,那我就帮你们做好后勤吧!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由良哥还伤着呢不能做饭,那我来做!我从无眠姐那儿学了两手回来,刚好拿你们试试手,嘿嘿。啊……那我还要去买食材,那我先出去啦,晚点见!”花那极强的行动力驱使她起身跑向楼梯,一溜烟就见不到她人影了。
“花真精神啊……”岚被花的干劲鼓舞,“我也要加把劲!我现在就去查黑刀的踪迹!”岚充满干劲地下了楼。
月看了看由良和诺拉,又看了看已经下楼的岚。她耸起肩膀,也起身说道:“那我也先下去了。”
原本热闹的二楼顿时静了下来。沙发上只剩下由良与诺拉。两人没有做任何交流,只是静静地坐着,唯一能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
由良搞不清楚诺拉怎么了。诺拉有些奇怪,但他不知道缘由,而且这次与卡列尼娜那次又有些不一样。他隐约从诺拉身上感到了一丝担忧的气息。
他将目光投向诺拉。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视线交合的瞬间,她又胆怯地挪开了。
“怎么了?”由良决定主动询问。
诺拉双腿抱膝,把头埋在大腿上,嘟囔道:“……没怎么。”
这个回答毫不意外,由良预感到她绝对会这么说。“我有事想问你。”由良准备自己主动打开话题。
诺拉的身体颤了一下,她依旧埋着头。“……什么事?”她用微弱的声音问。
“有点复杂。”
“你说就是了……”诺拉抿着嘴催促道。
由良看着诺拉,缓缓开口道:“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啊?”诺拉抬起头,脸上挂着不解。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由良又问了一遍。
“你……你这算什么问题啊?!”诺拉瞪大了眼睛反问道。
“这算我的私人问题。我问过诺艾尔这个问题。她跟我说生命的意义是尊严,有尊严地活着。我跟着诺艾尔去了葬礼,为因我的失误而受害的陌生人举行仪式,让他们安息。即便是逝者,也应当得到尊严。”
诺拉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然后呢……?”
由良把两只手交叉放在腿上,组织起语言:“我之前看到镇暴机动队在街上杀人。那些人当场就死了。生命就这么没了。只需要一瞬间,一个人几十年的一切就没了。”他顿了顿,观察诺拉的表情。诺拉已经没了刚刚那副倦怠的模样,认真地听着讲话,她的双眼正在说“继续讲”。
“我还记得我当时为了救桑丘、卡莉他们,杀了两个人。一个被我用斧子劈断,一个被我用枪打中,短短几下,他们就死了。生命那么沉重,我在想,我真的可以夺走别人的生命吗?”由良结束了他的提问。
“你居然在想这种问题啊……”诺拉难以置信地说。理解了由良的苦恼,诺拉的表情变得舒缓起来。她起身坐到由良身旁,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肩膀。
柑橘的气味又飘在由良的鼻间。
诺拉靠得很近,说:“生命就是生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思考什么意义这种东西麻烦死了。生命这个词太麻烦了!人就是人!只有好人坏人美人丑人高人矮人的区别,但说到底,这些都是人。所有人都是人,难道有的人就有意义,有的人就没意义了?”
“你的意思是……生命没有意义?”
诺拉撅起嘴说:“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这些!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时候你会想我是个生命?还是会觉得我是诺拉·沃克,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人。”
“是呀,生命这个词太深奥了,我搞不懂,我只知道人,我是人,你也是人,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吗……既然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人还要杀人?”由良又问道。
“有些人杀人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有些人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就算是杀人,也有不同的理由,不同的目的。我记得你说过,你杀人的时候,心情很愉快吧?”诺拉问。
由良思索了一下,说:“是,我觉得很愉快。”
“也许,你的本性就是如此,但本性并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诺拉看着由良的双眼说道,“你会质疑自己,说明你内心动摇,不愿接受自己的本性。这是好事,让你能够审视自己。”
“但是杀人这件事……确实很严肃,我们并不能随意去决定别人的生死,就像诺艾尔说的,人的意义是尊严,我们不能践踏别人的尊严,但同样,我们也不能让别人践踏我们的尊严,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由良问。
“有些时候,不用暴力,身边的人就会受到伤害,这时候你会怎么做?”诺拉反问道。
由良明白了诺拉的意思:“我会动手。”
“像诺艾尔,她通过医治他人救人,而你……通过杀人来救人。”由良说道。
“没错,我对杀人这件事已经感到麻木了。”诺拉边说着,边望向远处,“如果不能对杀人麻木的话,我就没法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了。”
诺拉……到底杀过多少人……她一定很痛苦吧,幽灵悲叹道。
灯光照在诺拉的面颊上,将她的眼眶照得深邃。突然间,由良觉得诺拉被笼罩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那漆黑的光甚至掩盖住了她明亮的双眼。
“我能帮你,毕竟你说的,我天性就喜欢杀人。”由良说。
“是吗……”诺拉低声念道。
由良的左手被握住。诺拉将她有些冰冷的手放在由良的手上,“这可是没有回头路的选择,由良。”她说。
“我依然是你的员工。”由良回答道。
诺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冰冷的触感似乎传到了由良的心中,“由良,你为什么这么想找回自己的身世?为了给那些和你一样的人一个交代?”她问道。
“我说过,我在下水道醒来的时候,是从一堆裹尸袋中爬出来的。那些袋子里都装着尸体。我爬出来没多久,那些尸体就全都被烧掉,打碎了。不会有人知道那些死者最后的下场,他们会被人遗忘,只有我记得,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找回自己的身世是为了纪念他们,给一个交代。”由良平静地说着,“但现在不仅是这样。我还要为了我自己,这次行动前,我只想着为了他们而活,但真的找到身世后又该怎么办,我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遇到黑刀后,我隐约地感觉我并不是一个好人,也许我的双手也沾满鲜血,也许不找回身世才是更轻松的做法。但我不希望这样,我想找回记忆,我想让自己变得完整。”
诺拉的手稍稍松开了,“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她轻声说。
“为什么要对不……”
没等由良说完,诺拉便抱住了由良。
“对不起……对不起……”诺拉不断地说着。
由良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到底怎么了……?”
“由良·科兹洛夫,你的名字是由良·科兹洛夫。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不敢告诉你……”
她知道你的名字?!幽灵惊讶地喊道。
诺拉的话让由良震惊地说不出话。他生硬地挤出几个字:“你……知道……?为什么……”
“我的前辈瓦伦汀曾经追查过一个叫黑刀的人,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那个黑刀的照片,就是你……我在下水道里见到你的时候也不敢相信……我偷偷地重新沿着瓦伦汀调查的线索找到了一个人……他叫安卡·罗曼洛夫,他说他认识你……给了我你的名字……”
由良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黑刀?黑刀不是那个在巷子里袭击我的人吗?为什么黑刀的真名会是自己的名字?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如果是真的话……害死瓦伦汀的人是……
无法控制的愤怒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颤抖着质问道。
“我怕了……我害怕……我害怕你找回记忆,变回那个黑刀……”诺拉抱得用力得就像是怕由良从眼前消失一样。
瞬时的怒火消退,一股疲惫感涌上心头,由良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是吗……怪不得总觉得你不希望我找回身世……所以,相处的这些日子,你都在演戏……?”
“……不是的……我只有这件事向你保密了……其他都是真的!”
诺拉捧起由良的脸,死死地注视着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与泪,由良能感觉到她的手正颤抖着。不知为何,由良无法生气起来,也无法伤心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内心有一处被挖空,让眼前的这个人变得陌生起来。
自己努力至今所做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意义,自己最愿意相信的人反而欺骗了自己。
诺拉居然……没想到会骗了我们……可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你受伤……幽灵试图理解诺拉的举动。
诺拉伤心地看着眼神空洞的由良,她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无法再劝动他什么,于是她松开双手,缓缓从口袋中拿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条。她将纸条放在茶几上,说:“……如果你想去见罗曼洛夫的话……这是地址……”
由良极快地抓起纸条,下了楼。一股冲动驱使着他逃离这里。他没有理会岚和月疑惑地呼喊,径直走到街上。
……诺拉……我还是不敢相信……幽灵恍惚地说。
由良将纸条展开,上面写着“屠夫酒吧”。也许这也是个骗局,他这么想着。但他依然向纸条上的地址走去。
天空中少见地下起雨。雨滴摔在地上,溅起尘土,让空气中充满泥土味。
由良仰头看向天空。
奥斯特格勒的天空灰蒙蒙的。
雨点砸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痛。
下雨了啊……走快点吧,不然要淋湿了……幽灵有气无力地说。
无所谓……由良任由雨点打湿自己,他依旧挪着自己双腿慢慢走着。
外套上挂满水珠,雨水不断从面颊上淌过。这雨水就像是要洗刷他身上的污秽一样愈演愈烈。雨水扬起的水雾几乎让他无法看清前路。
由良搞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他的理性告诉自己诺拉所做的并不是在害他,但他的感性却在愤怒。理性并不能填补他内心中的空缺,他的愤怒也不能解决任何事。他只是在茫然地走着。
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屠夫酒吧的门口。
“屠夫”二字是用霓虹灯管拼出来的,但断电的霓虹灯管黯然无光,里面的惰性气体已经全部逸散出去。无论怎么看,这家店看起来都停业很久了。
还挺符合自己现在的模样,由良在心里自嘲道。
他踩上台阶,推开门。锈蚀的合页发出声响。酒吧内部昏暗,空气里飘荡着凝滞的气味,看起来是真的停业了。
“科兹洛夫?是你?”一个带着烟嗓的男声从吧台处传来。
由良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吧台后正站着一个穿着军队制式绿色夹克的男人。“你认识我?”由良问道。
“你真的失忆了……”男人的语气中带着失落,“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知道你名字……诺拉说的是真的……但这也说明她确实向你隐瞒了……幽灵失落地说。
由良走到吧台前,他看见男人沧桑的面容,此刻却因为与自己重逢而露出了欣喜。“你知道我失忆了?是谁告诉你的?”由良问道。
“一个金发的小女孩,诺拉。”男人叹了口气,“你会来这里,说明她告诉你了吧?她没做错,对你来说如果想不起以前的事或许更好。”
“别跟我提她。”由良皱起眉头说道。
“好吧好吧,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么你也有找回自己过去的权利。”
看来他就是那个安卡·罗曼洛夫……幽灵说。
“你知道我的过去?”由良问。
“老规矩,先喝酒。”罗曼洛夫转过身开始调酒。
由良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到高脚凳上,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里停业多久了?”由良看着边上已经积上厚灰的桌椅问。
“从那天之后就关了。”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由良又问道。他并不知道罗曼洛夫所说的“那天”是什么。
“算是我和你的约定,但没想到,等来的人居然也是你。”罗曼洛夫说。
“我和你?”
“来,喝酒,喝完酒,我会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罗曼洛夫将一杯酒摆在桌上。
这杯酒装着淡蓝色透明酒液,清澈得仿佛不像这个世界上的颜色,这个颜色让他想起诺拉的眼睛,但又让他想起某些模糊的东西,朦胧的像……蓝色的海。
由良拿起杯子,一口将酒液灌下。
辛辣与清凉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还有令人眩晕的酥麻。霎那间,他视野昏暗闪烁,耳内不断鸣响,时间在瞬间被放慢。他似乎能捕捉到眼前的每一处细节,能感受到大气中不断传递信号的神经网络。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正呆坐在高脚凳上,酒杯已经空了。
他感觉身体有些温热。冰冷的液体却从脸颊上滑过。他伸手去擦,发现自己正流着泪。
“这是什么酒……?”由良问。
罗曼洛夫用悲伤的眼神看着空杯子,说:“是老朋友的血。”
“既然你已经把酒喝完,那就去吧。往里边走,走到这个通道的最深处。”罗曼洛夫按动台下的按钮。他身后的金属门应声开启,昏暗的空间内,台阶一层一层向下延伸。
由良起身走向台阶,他回头看了一眼罗曼洛夫。这个穿着绿色夹克的男人为他自己点起一支烟,小小的红点在烟卷上移动。
由良走下台阶,只身迈入浓稠的黑暗中。
通道内十分昏暗,只有最低限度的光亮。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尘埃,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停滞。
他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在金属板上发出声响,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的声音很大。他漫步在这条狭窄的通道中,周遭一切黑暗,却不觉得害怕。也许自己曾经真的来过这里,对这里很熟悉。他伸手触摸墙壁,感受着空间的存在,上面的灰尘将他的手染成灰色。
双眼已经开始适应黑暗的环境。台阶通向一个方形房间,里面很空旷,地上散着铁棍与木板。他看见这个房间里也有一个吧台。吧台已经被清空,上面布满了灰尘。他走到吧台前,突然闻到一股充满土腥味的酒气,四周响起飞机引擎与螺旋桨搅动空气的噪音。紧接着,又传来一阵重机枪连续开火的声响。由良恍惚地环顾房间,只看到房间上方隐约地出现了一片火光与爆炸声。爆炸火光消散后,房间又变回了彻底的黑暗。
“刚刚的是……”由良迟疑地说。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幽灵问。
……没什么,由良随便回应道。
这个房间的另一侧,还有一条走廊。故障失灵的机械门卡在一半,那里一定是前往更深处的路。由良侧身走了进去。
走在这条通道上,由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刺痛起来。他皱起眉头,继续走着,身体的反应也越来越强烈,自己的身体还记得这地方,身体正告诉他,前面一定有他在寻找的东西。幽暗的通道就如同走向地狱的道路,每一步,他都踩在粘稠之中无法自拔,越陷越深。
视野逐渐变窄,就和这通道一样,只有前方。一扇半掩着的防爆门挡住去路。由良毫不犹豫地上前将门推开,甚至忘记了手上的疼痛。
无比厚重的防爆门被推开,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地狱,而是一间极小的房间。房间被清空得很彻底,只留下了一些垃圾。由良站在房间中间,,一切都空荡荡的,环顾四周,他感觉自己曾经也这么站在这里过。
空气中充斥着金属锈蚀后分解到空气中的味道。这味道让由良觉得十分熟悉。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幽灵说。
由良没有回应。他看着空旷的墙壁,又看向地面上的垃圾,他捡了起来。那是一个披萨盒,盒子的顶部还沾着早已干涸变硬的番茄酱,油脂浸入到纸板中,留下一片深色的印子。
他久久地看着这个披萨盒,望得出神。他本想将披萨盒扔到地上,盒子却像是黏在了他的手上似的无法被扔掉。按着披萨盒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直到手指发白。
液体打在盒子上,由良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由良的心没由来地剧痛起来。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手中的披萨盒也掉在地面。
身体不断颤抖,呼吸变得急促,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他正在抽泣。
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幽灵焦急地问。
由良已经听不见幽灵的声音。他的脑海已经被别的声音占据。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这两句话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如轰鸣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你到底是谁……?!”他嘶吼着问道。
没有任何人回应。
墙壁开始旋转,自己的意识正在远去。
由良下意识地想起身逃离,却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的视线正对着通道。
远处,海水正从通道内涌入,不断灌进这个房间。冰冷的水没过了自己的嘴、身体。
在海水没过他眼睛的那一刻,他看见有一个黑发长发的女人正站在水面上。
“……你是……谁……?”
下一秒,海水没过双眼。
他的意识陷入进黑暗中。
“你想去警察局来问我干什么?”无眠手撑在吧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由良。
“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由良理所当然地答道。
“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让你瞬间恢复记忆。”无眠没好气地说。
“你能吗?”
无眠用一个白眼回答了由良的问题。她又叹了口气,“我跟在职条子没什么交集,你要进去找东西不如去问问岚和月。”
“岚说她没法从外部接入内网。”
“那想办法让她接入内网不就行了,你自己肉身潜入进警局,然后把岚的设备接进去,大功告成。”
“所以我才来找你。”
“别找我啊!”无眠的声音拉高了,“诺拉以前在警局,她不是更懂怎么混进去吗!”
“她真的懂吗?”由良怀疑地问。
“她又不是真傻。”无眠看由良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有完没完”。
“那我去问问她。”由良喝完无眠倒给他的白水,从圆凳上起身。
无眠突然又饶有兴趣地叫住由良,“对了,你和诺拉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由良不解地看着无眠那充满期待的脸,“什么也没发生。”
无眠完全不信由良的话,“真的?我看她回来后心情好多了嘛,明明出去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发生啥,就一起去她以前认识的人的墓地看了看。”
“噢……?”无眠眯起眼看着由良,“没说点什么?”
“就随便说了点。”
“哼……”无眠双手交叉靠在吧台上,“有点长进,那这杯水就算我请你了。”
“这不就是杯白水。”
“那也是水。”
由良扭头就走,也不向无眠打手势道别。
“真抠……”由良推开咖啡厅的门自言自语道。
早晨的人流不多,街上的冷气让由良的肺感到有些刺痛。他重重地吸上一口,又缓缓吐出来,享受冷气彻底流经肺部的舒畅感。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要找诺拉帮忙,幽灵说。
找就找了,由良毫不介意地答道。
你对诺拉的防备真是少了不少啊,幽灵感慨道。
很正常,由良答道,一边走向事务所。
……不过,发生在教堂里的那件事……我有点在意……幽灵紧张又担忧地说道。
哪件,那些花?由良问。
不只是花……你还记得在事务所碰了那团气体晕倒时看到的那个人吗?幽灵问。
记得,怎么了。
他们在最后都是见到了核爆吧?幽灵确认道。
你觉得这些现象跟核爆有关?
至少……有某种关系……说不定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经历了核爆之类的……幽灵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你和他们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你有意识,还能和我说话,由良走过马路。他现在已经习惯不张嘴和幽灵沟通了。
也是……缺乏信息和情报,也想不出什么结果。
你说话也挺像个警察,由良说。
可我胆子小得多啊!
只坐办公室的警察。
得了吧……照你这么说,好像好警察最后都没好下场,幽灵还是不信。
说不定就是这样。
由良站在马路路口,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眼睛像是被钉在手机上,脚步却走个不停。由良并不知道他们都在看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但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些人身边是个异类,那种不适感令他浑身不自在。
“由良?”马路对面走来的行人大声且热情地喊出他的名字。
由良顺着声音看去,桑丘正朝着他挥手。
“老兄,没想到还能碰巧在街上遇到你啊,我正要去无眠的咖啡厅帮忙。”桑丘兴奋地小跑到由良面前,由良快速地打量了他一遍。
“诺艾尔不去吗?”
“她有病人要照顾,就让我去了。”
由良闻到他身上一股只有在医院才能闻到的味,“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而且还刚做完手术。”
桑丘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又变成钦佩的模样,“不愧是老兄,一眼就看出来了。”
“鞋子上的血没擦掉。”
桑丘立刻翘起自己的脚检查起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皮鞋上挂着两滴已经干涸的血液。“啊……是啊,”他有些难堪地用内衬里的手帕擦掉血迹,“诺艾尔可真厉害……一个人就能做完一场手术,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生。”
“外表看不清一个人。”由良说。
“是啊!你知道吗,诺艾尔做手术的那个对象……真的,都快两米了!比诺艾尔高了得有两个头!比你还大一圈!我一见到他都快被吓晕过去了!结果诺艾尔一点反应都没有,贼专业地问对方情况,安排手术。”桑丘照着由良的轮廓用手比画出对方的体形,“老大一个人,被诺艾尔管得服服帖帖。”
由良的脑子里浮现出诺艾尔对病人那副严厉又负责的模样,“毕竟是诺艾尔。”
“那人说是跟别人打架,被刀给伤了,反正肚子那儿一直在流血。诺艾尔给他剪开衣服的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桑丘用着夸张的语气说。
“你没被吓晕过去?”
“怎么能啊,我现在是诺艾尔的助手,就算怕,我也得鼓起勇气给她帮忙,我拿着手术托盘在旁边跟了一整场手术!一整场!”桑丘十分自豪地挺着胸膛说。
“你就在边上站着?”由良问。
“那我也不能干别的嘛,医学知识太复杂了!我能做的就只有帮诺艾尔拿好要用的工具。唉……越说越觉得诺艾尔真厉害,无眠、诺艾尔、诺拉,都好厉害!新来的三个小妹妹也很了不起!唉,反观我自己,啥也不会。”
由良无奈地看着桑丘那副消沉的模样,“你不是在找你姐。”
“是啊,但我除了能确信我最敬爱的姐姐就在这座城市里,什么也做不到,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些地方我都打听了一遍,全都没有。”
“有让无眠和岚帮忙过吗?”
“没有,看到她们都这么厉害,我觉得我应该靠自己去找到我的辛德瑞拉。”
由良想起自己曾经也这么想过,要凭自己去找回身世,不依靠任何人。“……有时候找别人帮忙也不丢人。”由良对他说。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幽灵打趣道。
滚。
“唉,老兄说的我也懂,但……”
“但什么?”由良干脆地答道。
“唉没什么,”桑丘尴尬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好去给无眠姐帮忙,就顺便问问她。”
“我和诺拉有消息也会告诉你。”由良说。
“好嘞,不多说了,不能让无眠姐久等,先走啦。”桑丘热情地拍了由良的肩,连忙朝着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嗯。”
由良看着桑丘的背影,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回过身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对了,那个寻人启事的程序,还有收到新的消息吗?幽灵突然问道。
没注意,由良回应道。他拿出手机想要检查消息,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你不充电吗!?幽灵喊道。
一直在忙就忘了。
你就不怕有急事没法联络?比如诺拉找你之类的。
……知道了。被幽灵这么一催,由良加快了步伐。
由良从解放纪念小区的正面进入。
中午最热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区里的老人们这会儿都出来活动了。他们有的搬起木凳坐在小区门口乘凉聊天,有的在社区公益设施处运动或下棋。
“哎呀,这不是那谁……跟在诺拉身边那个小同志嘛!”正拄着拐杖穿着格子衬衫散步的老人对由良打起招呼。
由良看向老人,他记得自己从未和对方有过交集。“嗯?”由良发出了疑惑的轻哼。
在一旁拿着扇子乘凉的穿着套头衫的老人接过话,“人家叫由良啊,瞧你这记性!”
“老嘞,记不住啦。大概也没几年活头咯。”拄着拐杖的老人问,“小同志来这里散步?”
“……找人。”由良答道。
“来办事儿哒?”
“……算是。”
“找谁呐?”
乘凉的老人嫌弃地说道:“唉哟你问那么多干啥,又没你啥事别挨着人家小同志办事啦。”
拄着拐杖的老人被他说得有些着急,“我就问问嘛,你多嘴啥嘞你。”
“找岚,她住在玛莎的家里。”由良答道。
“噢!!刚搬进来的那三个小姑娘!原来是去找她们呐!她们可都是好孩子啊!”拄着拐杖的老人笑着又朝由良走近两步,“听说,是你和诺拉同志把她们带回来的?”
“嗯。”
“挺好的,年轻人多点好,小同志啊,你现在还单身着吗?”
“嗯。”
老人用厚实的手拍了拍由良的肩,“小同志啊,得年轻趁早啊。”
“得了吧你,几十年了你还这么八卦,赶紧让人家办正事去。”一旁乘凉的老人拾了块小石子朝拄着拐杖的老人丢去。
“你扔什么扔你,你个老光棍见不得别人好。”拄着拐杖的老人彻底急了,扔下由良就走向乘凉的老人。两个老人你一嘴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彻底把由良给忘了。
由良看着他们俩吵得面红耳赤,自己像个桩子一样矗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走吧,我看他们俩好像挺熟的,吵不出什么事,你不如别掺和,幽灵说。
出了事怪你,由良回道,随后继续走向十一号单元楼的方向。
十一号三零二室的门大开着,由良站在楼梯上感觉有些异样。房间内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由良的第一反应是那些追杀她们三个的人追到这里来了。他警惕地抽出一直别在后腰处的左轮枪,压低身姿,贴在墙壁上一步步靠近房门。从门外只能看到客厅的一部分,里面的家具看起来没有被弄乱。
咋了?有危险?幽灵问。
门开着,没人,没有打斗痕迹,不对劲,由良回应道。
不至于吧?可能只是出个门很快就回来,而且附近居民也没听到啥声音啊?
别忘了那天来追她们的杀手的水平,如果被突袭,她们三个不会有还手的机会。
那……那我们赶紧进去看看?幽灵被由良说得也紧张起来。
由良没有理会幽灵。他快速扫过客厅内的景象,确认视野内安全后,挪着脚步靠向门口。门口没有设置任何陷阱,他举起枪,快步迈入客厅,将枪口对准通向其他房间的走廊,同时用余光检查房间内的其他区域。
到底什么情况?幽灵慌张地问道。
还不知道,由良回应道。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走廊深处,余光扫过的房间摆设一切正常,甚至和玛莎搬走前的布局都没有什么区别。茶几上放着四个玻璃杯,里面装着白水,有人喝过的痕迹。
四杯水?幽灵也注意到了茶几上的杯子,会不会是有人进来带走了她们?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才会让她们这么顺从地跟着,由良放慢动作,准备走到其他房间查看。
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由良的动作。他将枪对准门外,仔细地聆听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随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枪,将它别进后腰带。
诶怎么了,你怎么就把枪放下来了?幽灵疑惑地问。
没等幽灵把话问完,一头金发的女人就跑进了房子里。
两人四目相对,由良看着那对蓝色眼睛问,“你怎么在这儿。”
对方也皱起眉头,双手抱怀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找岚有事。”由良答道。
“不巧,我们现在忙得很!你排队去吧!”对方像是在发脾气一样用着有点上扬的语气说道。
楼梯间又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红头发、绿头发、银头发的三个人接连走了进来。她们是这间房子的新住户——御前田月、千彩花和御前田岚。
“噢,由良哥怎么在这儿!”千彩花瞪大了眼笑着说,“岚和月身上的警报器都响了,诺拉姐还以为是有小偷溜进来就急急忙忙赶回来啦!”
诺拉撅起嘴,“哼,和小偷也没啥区别,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房子里想干什么。”
“门没关。”由良理所当然地答道。
“所以你就大摇大摆走进来了咯?”
“我以为有人闯进来了,就进来看看。”
“我在单元楼门口和房门口都设了红外和生物信息报警器,一般情况下,这里很安全。”月说。
“生物信息报警器?”由良疑惑地问。
“它会扫描对象的生物信息,再和库里的白名单进行比对,姐姐已经把整个小区的居民,还有无眠、诺艾尔、桑丘的生物信息都录进去了。”御前田月解释道。
“但是你的生物信息还没录进去……所以就触发警报了……诺拉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想叫你来录生物信息,但是一直打不通……”岚有些紧张地说。
由良拿出手机,“它没电了。”同时,由良用余光瞥了一眼诺拉,她还是气呼呼的。
叫你不给手机充电,出事了吧,幽灵幸灾乐祸道。
“我还以为你乱闯马路被车撞了呢!”诺拉不满地说。
“我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撞。”
她在关心你啊!你怎么说话呢!幽灵在由良的脑子里大喊起来。
有吗,我看她挺生气,由良答道。
“哼……所以你找岚有事是吧?急不急,不急就过来给我们干活!”诺拉揣着手气呼呼地说。
由良不知道该怎么让诺拉消气,但拒绝肯定不是一个好选择,“什么内容?”他问。
诺拉下巴一扬,“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使唤了,别看他块头不大,耐折腾得很!”
千彩花走到由良身旁,笑嘻嘻地说,“那就麻烦由良哥帮我们布置家具啦,好多设备我们都搬不动。”
“设备?”
“都是我和姐姐要用的设备,没法搬的已经麻烦无眠找人运了,其他的我们能自己处理的就自己先搬过去了,但是还没组装。”月的手套还沾着明显的搬运过物品的灰尘。
“搬到哪里去?”
“是诺拉姐的事务所啦。本来月是想把工作区设在房子里,但是听诺拉姐讲了玛莎奶奶和阿列克谢爷爷的事后就改主意啦。”千彩花凑到由良面前,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月可是很会关心别人的噢。”
由良叹了口气,“我记得玛莎说这间屋子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我们三个讨论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房子基本保持原样最好……”岚说,“而且把工作的地方和生活的地方分开也好……”
“就是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事干太无聊咯。不过没事,我已经准备去无眠姐的咖啡店里打工啦!”花看起来已经确信自己能在无眠的咖啡厅里找到一份活计。
无眠那儿是成了什么无业游民收留地了吗?幽灵感叹道。
由良想了想桑丘和诺艾尔两人,“你可能无眠那里最好的员工。”他说。
“赶紧去装东西,事务所那里车库门都还开着呢。”月催促起来。
“早办完早休息!花她们还邀请我们晚上到她们家里吃饭呢!”诺拉走到由良身后,推着他的后背往门外走。
看来找岚的事得等忙完再问了,由良心想。
由良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事务所时,一楼车库还是一副专门用来堆放摩托车和废材的地方。现在,各种数据线和机箱硬件占据了车库的一角;工作台、工具箱、切割机、电焊等五金用具占了车库的另一角。
“你们搬了这么多东西进来?”由良的表情有些惊讶。
“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些大型设备过段时间才送过来。”月在由良身后说,“你不会拼装,所以只要帮我和岚把需要的材料递过去就行了。”
“还有给我打扫好地上的垃圾和灰!”诺拉强行地把塑料扫把塞到由良手里。
由良看着手里的扫把,又看着面前的诺拉,“那你干什么?”他问。
“我当然是上去休息咯!怎么,有意见嘛?”诺拉一副理所应当地表情,就像在用眼睛和眉毛说“谁让你不接我电话失踪一上午。”
“……没。”由良有些无奈地说。
“这还差不多!”诺拉满意地对由良露出得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轻快地上楼了。
岚对由良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麻烦你了……”她有些紧张地向由良微微鞠躬。
“没事,我跟由良哥一样也是什么都不会!我们俩一起当打杂的!”花半开玩笑地说。
由良回想起在诺艾尔的诊所拿药时的经历,做的事似乎和现在没什么区别,“我还挺擅长当苦力。”由良自嘲道。
几乎一个下午,由良都在忙着给她们找各种零件,以及在搬运重物时提供苦力帮助。他倒是不觉得无聊,甚至很乐在其中。这种可以放空大脑,专注在体力劳动上的事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心灵上的按摩。
期间,诺拉还跑到车库把摩托车开走了。她一边坏笑一边故意重重地拍着由良的背,然后开着摩托买菜去了。
诺拉这家伙原来这么记仇吗?幽灵有些惊讶地感慨道。
你才发现?由良反问道。
以前完全没觉得啊,怪了……
“由良,帮我把这个切割机抬到墙边。”月喊道。
“好。”
诺拉回来时,整个车库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本堆满杂物和灰尘的车库现在被改造得像个工作室。岚和月的基础设备都井井有条地摆放在车库的两侧。
“嚯……变化这么大……”诺拉瞪着眼睛打量着车库。
“规划好了后实施起来很快。”月站在诺拉边上审视着自己安排的布局说。
“而且有由良的帮忙……效率也高了……”岚不忘提一嘴由良的功劳。
“哼……不错嘛,算你将功补过了!”诺拉“宽宏大量”地放过了由良。
由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面无表情地回道:“嗯。”
“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吃晚饭啦!?”花问道。
“回去吧,剩下的设备等明天送过来再弄了。”月说。
诺拉自信地提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看本大厨给你们露一手!”
由良隐约想起刚到事务所没多久,诺拉当着他的面摆在茶几上的那锅黑色粘稠物。大概那次只是她没做好,由良心想。
千彩花一行人的新家的客厅对于五个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由良捧着杯牛奶坐在沙发上,他打量着整个客厅,除了多了些她们三人的日用品,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由良还特意在单元楼门口和房门口观察所有可能的安放警报器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
按照自己目前对月的了解,房间里肯定也安放了某些机关,但他四处打量也没发现异常。
“涂一个试试啦,就算是机械手也不影响的吧!”花的声音打断了由良的观察。
由良把目光挪去,花缠着正在用平板的岚,想给她涂美甲。岚以一副不知该如何拒绝的样子接受了花的请求。
“由良哥要不要也涂一个试试?黑色的红色的感觉都很适合你!”花又突然问向由良。
由良看着花充满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不用。”
“好吧,那我等会儿再问问月和诺拉去!”
“她们正在做饭呢,别去打扰她们啦。”岚抓住正要起身的花说,“你先给我涂一个看看效果。”
“也是!”花小心地摘下岚的手套,露出她的机械手。
“岚的手是银色的,颜色很难配呢,而且也没指甲不好分辨区域……没关系!可以涂一整个指节!”花看着岚的机械手说,“先试试闪粉好啦,说不定效果很好呢。”她从自己的随身单肩包里拿出一瓶淡蓝色的方形小瓶子,将指甲油一点点刷在岚的手指上。
蓝色的闪粉被涂在岚的中指指节上,配着银色的底色,效果超出预想。
“好看……!”岚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机械手也能涂美甲啊……”
“当然能啦,又没人规定机械手就不能涂颜料嘛。”花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说道。
“那我也要给你涂一个!”岚略带兴奋地说。
“好呀,你全涂了都行!”花笑嘻嘻地把双手伸了出来。
“花……”岚的表情顿时停住了,“你的手什么时候划破的?”
“嗯?划破?”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似的检查起自己的手,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约四厘米的伤口,伤口处已经凝结,皮肤周围还有点血迹。刚刚给岚涂指甲油的时候注意力全在指甲上,而且左手被压在岚的手下面,两人都没注意到手背上的伤。
“大概是刚刚搬东西的时候弄的吧?完全没感觉到诶……”
“赶紧去处理一下!我去拿创口喷雾!”岚连忙从茶几下面拿出医疗箱,然后拽着花去洗手间清洗伤口了。
厨房的方向又传来月的惊叫声,还混杂着食材在热油中的滋滋声。
真热闹啊……幽灵感叹道。
由良深深叹出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陷进沙发里。正对着自己的电视机屏幕里映出了自己模糊的面孔。他一个人觉得有些没事干,便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近日于奥斯特格勒外的化工厂氧气罐泄露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系设备老化导致,相关责任人已被追责。”电视里传出新闻播报员的声音。电视中的画面正是由良与千彩花一行人碰头的厂房外,那一排氧气罐已经修复完毕。
“我们将重新对工厂内的设备进行检查,确保……”由良没有继续听下去。
居然用设备老化这种借口,还找了个无辜的人出来背锅,幽灵的语气带着点不悦。
把我们放进去闹那么大动静,也算不上多无辜,由良回应道。
当然无辜啊,岚都把工厂的安保系统给黑了,还是大晚上的,那人一觉醒来就成背锅的了,他能干啥嘛。
你的意思是应该让那个写安保系统的人背锅吗?
……当然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们做这些事,是不是就一定会让其他人受到牵连……幽灵缓缓说道,你还记得桑丘被绑架时那两位被手雷炸死的人吗。
当然记得,就算他们没有因为手雷,也会被绑架受折磨生不如死,由良回应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们虽然决定要找回自己的身世和记忆,但如果为了找回这些东西,必须让其他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的话……它真的值得吗?我知道那些没有被人记住的无名尸也需要被纪念……可是,他们毕竟是死人,我们总不能为了死人而让活人受伤吧?幽灵问道。
由良将自己的头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但完全没有看进听进里面的内容。
如果为了找回记忆一定要让别人受伤,那就受伤,由良说。
我不同意!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喊道,你知道我那天经历的三十一个人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吗!?他们全都是别人为了某个所谓的目标的牺牲品!如果我们做的事和那个核弹一样……
我没经历那么多记忆,我不懂你说的,由良打断了幽灵的话。
如果你为了找回记忆会害死诺拉怎么办,幽灵问。
由良沉默着看着电视,他的眼前在一瞬间浮现出诺拉躺在血泊中,那双蓝眼睛毫无生气地对着自己的模样。
怎么不回答了,幽灵追问道。
……我不想谈这个,我跟她又不熟。
得了吧,幽灵不屑地说。
由良没再回应幽灵,他看不见幽灵的模样,但不用猜也知道幽灵现在绝对是一脸火大的样子。
“由良哥怎么一脸严肃的样子?”千彩花的声音从由良左边传来,她又看向电视屏幕,“啊,这不是我们那天的化工厂嘛……居然上电视了诶!”
“不用担心,那天现场里所有关于我们的记录都被我清除了……”岚试图让由良放心。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由良说。
也许是由良的表情把岚吓到了,岚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花坐到沙发上,拉住岚的手说,“你还没给我涂指甲油呢。”
“噢噢,不对……还没给你处理完伤口!弄好了再涂指甲。”岚打开药箱,翻找起急救喷雾。她将喷雾对准花已经清洗过的伤口处按下,气凝胶喷雾在花的伤口处形成一片透明的薄膜。
“里面的酒精可能会有点痛。”岚看着花的伤口说。
“还好啦,不痛!”
“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研发的自动化下水道清洁系统的试运行取得圆满成功,”电视里的声音吸引住了由良的注意力,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海参清洁服务公司的人,“请问贵公司在自动化系统的运行过程中有遇到过什么难题吗?”
被采访的穿着西装的男人看起来格外自信,“技术上没有遇到任何难题,没有不可控的人为因素后效率直接提升了四十个百分点,维护成本也更低了,这项系统对现代化城市运行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男人看着记者又补充道,“不过,有一些被劝退的员工心生不满,有组织地采取暴力抗议活动对我司产生了不少损失。好在现在我们已经与警方合作,逮捕了团伙的头目。”
嗅到热点消息的记者连忙追问:“对方是什么人?”
“具体内容我不方便透露,涉及对方隐私。”
尽在这里装模作样,下水道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个字都不提,幽灵愤愤地说。
你也说了那是见不得人的秘密,由良回应道。
我们就没什么办法把他们干的龌龊事捅出来吗?我们现在有岚那么厉害的黑客,能做到吧?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岚拖下水,然后让她被别人追杀吗?由良反问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做事就一定会有代价,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一定会有吗……?幽灵的语气就像输了一样。
一定,由良的语气就像他体验过代价一样。
“由良哥快看我的指甲!”千彩花举着自己的手背向由良炫耀,“岚画的真好看!”花的指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根本看不出好坏,但花还是很开心。
“挺好的。”由良压根看不出好不好看,随口敷衍道。
“由良哥也来试试呗?”花接着说。
“不了。”由良又一次坚定地拒绝了。
你就试试呗,幽灵拱火道。
“吃饭咯!!”诺拉兴冲冲地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由良闻到一股焦糊味,便把目光移向气味的来源,正是诺拉手里的盘子。
月也左右手各拿着一个盘子跟在诺拉身后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让由良对这顿晚餐的前景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五个人围坐在墙边的餐桌前,不大的餐桌此时显得有些拥挤。每个人几乎都是肩靠着肩,腿靠着腿挤成一个半圆。
由良面露难色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放着的一叠黑色焦糊物体。他隐约能看出来这应该是饼一类的东西,但由良还是很好奇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猜这盘是诺拉做的,幽灵评价道。
“这个可能有点煎过头啦,”罪魁祸首诺拉拿起一张焦化的饼说,“我煎的时候发现个很好玩的事!一面煎黑后,我把它翻了个面,过了一会儿再翻面,整张饼就和平底锅融为一体了!”
说完,她咬了一口手中的饼,焦化的黑色碎片掉在餐桌上,“有点苦,但是脆脆的,还行嘛。”诺拉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由良看着诺拉嘴角上的黑色碎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真的吃下去了!幽灵叫得由良头疼。
“我没想到她会把所有的都煎坏……”月疲惫地说。
花看到诺拉吃下煎饼安然无恙,自己也好奇地拿起一张煎饼,咬了下去。一旁的岚和月都紧张地看着她。
花将口中的煎饼仔细地咀嚼完,咽下去说道,“脆脆的,像在吃咖啡饼干!”由良注意到花咽得相当艰难。
“是、是吗……?”月充满怀疑地问。
“那我也试试……”岚犹豫地拿起一张煎饼,小心地咬下,“也……也不是不能吃啦,味道还行……”由良觉得岚用机械手吃做糊了的煎饼的样子有点荒诞。
月拿起一张煎饼,将它抓在手里看了会儿。最终像是认输一样把它放到一旁的桌上,没有吃下。
“你不吃嘛?”诺拉还在快活地嚼着嘴里的黑色煎饼。
“我先不了。”月用叉子叉起自己做的炸鸡块吃了起来。
“你也不吃嘛?”诺拉又用肩膀顶了一下由良,问道。
“不了。”由良也叉起一块炸鸡块吃起来。
你不试试?花和岚都吃了,幽灵打趣道。
你要是有身体你先吃,由良回应道。他把口中的鸡块咽下。这种人工培育的合成肉拥有所有应有的营养成分。
诺拉不满地哼了一声,也用叉子叉起一块鸡块,又用刀叉从另一个盘子里切下一块大阪烧。她把鸡块和大阪烧都放在自己的黑色卷饼上,一起送入口中。
“喔——好吃!月好会做!不愧是从大阪那边来的人,做家乡菜这么拿手。”诺拉惊喜地称赞道,“下次做咖喱吧!我想尝尝!”
月如临大敌地回应道,“……好、好啊,但你别插手就行……”
五个人围在桌边沉默地吃着晚饭。果不其然,除了诺拉,根本没有人再去碰那叠煎饼。幸好煎饼凉下来后,那股倒人胃口的焦糊味变得不再明显。
“岚,我有事想问你。”由良咽下大阪烧说道。
岚放下还用不习惯的刀叉,有些紧张地问,“是……查你身份的事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由良的语气中带着点惊讶。
“中午的时候桑丘用手机联系我,希望我能帮他找他姐姐……他说是你给的建议,诺拉又跟我们说了你的事情,之前你说你找我有事,我就猜是查身份的事……”岚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月,接着说,“我已经偷偷在警察局的网络里查过你的信息了……”
“姐姐!?”月惊讶地喊起来,“这样做要是把别人的注意力引来怎么办!?我们逃到这里就是为了藏身啊!”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也受了他们帮助……又救了我们命又给我们提供住所,而且我很小心的,我都是在警局的对外公开网络里找的信息,还顺便用警局的市民查询系统以由良的关键字查了一遍……有几个名字中也带着由良的人,但年龄、照片、住所、职业全都不匹配,甚至连城市监控录像里都没有找到任何与由良的面部信息相符的,我连诺拉在职时的面部信息都找到了……”
“喔!诺拉当警察的照片!我想看!”花凑起热闹来了。
“这不好吧……”岚小声说。
由良把余光瞥向诺拉。诺拉倒是显得毫不在意,“那时候必须留短发嘛。”她嚼着嘴里的食物嘟囔着说,一边专注地吃着自己手中的煎饼。
“诺拉姐以前还是短发啊,好帅喔!”花称赞道。
由良也被花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但还是忍住了想要看诺拉的照片的冲动。“警局里也没我的资料吗?”由良问。
“嗯……正常来说如果是警员的话都能直接查到一部分非隐私信息,但是一点你的信息都没有,不过……”岚滑动自己的平板,将页面停住,递到由良面前,“这是镇暴机动队下的所属单位分类,里面有一个特遣人员类别,下面所有的人员信息都是机密……还有一个缉毒科,也是镇暴机动队的下属组织,里面所有的信息也全都机密……我从外部网络完全没法查到任何信息……你的信息可能在这两处里面……”
由良接过平板,看到画面上的特遣人员类别下写着机密的区域,再往上翻,都是警局内对外公开的人员信息。
镇暴机动队……我记得是那天商场外面直接开着装甲车把别人打成渣的人吧……他们不都是群疯子吗?幽灵惊讶地说。
“别的地方都查不到我的信息吗?”由良确认道。
“嗯……但是我查了一下镇暴机动队的评价……感觉你不像是会在那里面任职的人……”
“哪里都查不到信息……说不定由良哥其实是公司里的超级杀手?这样也说得通啦!”花开玩笑道。
“由良怎么可能会是公司的杀手,”岚有些尴尬地说,“我和月从家族里逃出来都被追杀了一路呢……说不定由良是缉毒科的人……很可能是找到了什么黑幕交易的线索所以被下了黑手……”
“那我岂不是要被由良哥抓起来啦。”花开玩笑道。
“不管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的信息大概率在被隐藏的成员档案里吗。”由良问道。
“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本人到警察局的档案馆里直接用内网找你的信息……”岚说,“但潜入进警局…………”
“诺拉以前是警察。”由良说。
“唔?”被喊到名字的诺拉像是一直在走神似的惊动起来,“叫我?”
由良看向诺拉问,“你知道警察局档案馆的安保系统怎么运行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嘛,我又不去档案馆的!”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只知道警察局里所有非对外区域都是要生物信息认证的,指纹啊、面纹啊、声纹啊什么的,当初录那些东西的时候麻烦死了。”
“我虽然不支持姐姐帮你……但我们欠你个人情……”月叹了口气说,“档案馆的安保系统估计和警局差不多,也和我在楼里用的那种类似,最好是进入档案馆后从某个电脑上修改权限,暴力解锁很容易触发警报。”
“也就是说我必须先潜入进档案馆才能拿到权限。”由良说。
岚点了点头。
“诶这样的话由良哥不会在那里碰到认识自己的人吗?”花又拿起一块诺拉做的黑色煎饼边吃边问。
“那多简单,变个装不就好了,扮成维修工清洁工之类的就能进去了吧?”诺拉接过话说。
岚拿回平板,擦掉机械手上的碎屑,在上面操作起来,“我可以做一个假的修理预约,这样由良就能变装进入档案馆。我会给你一个优盘,把它接入电脑,我就可以黑入内网系统……”
“你有档案馆的布局图吗。”由良问。
岚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有电子存档,大部分建筑的详细结构图都可以从施工单位的图纸存档那里拿到……”
“我明天要去施工的公司那里偷图纸?”由良问。
诺拉咽下鸡块抢过话说道,“我去,你明天到档案馆踩点去。”
“你去?”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这是我的私事,你用不着……”
“顺手帮你个忙而已,我去拿结构图,你去踩点,完事了回来规划路线和整理装备,这样最有效率,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尝尝我做的煎饼!”诺拉打断了由良的话说道。
坐上的那盘黑色煎饼就那么摆在那里。能反射灯光的黑色表面让由良想不出它的可食用价值。
诺拉的方案确实最有效率,你就吃吧,吃一块又不会死,幽灵怂恿道。
你怎么不吃,由良问幽灵。
我可没嘴,想吃都吃不了,幽灵坏笑着说。
“……”由良瞥了诺拉一眼,诺拉正用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天真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想要坑害由良的意思。
“由良哥就吃一口嘛,习惯了味道后还不错的!”花在一旁嚼着嘴里的煎饼劝说道。
由良确实没有拒绝诺拉的提议的理由。如果说他直白地说自己不想吃她做的煎饼,或许这个因为自己一上午不接电话而生气的家伙现在还会再生一次气。
于是,黑色的煎饼被由良不情愿地拿在手中。他微微皱起眉头注视着手中的不祥之物。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诺拉。她那期待的眼光写明了她主动接下任务就是为了让自己吃下她做的食物。
说不定上次诺拉问你吃饭的时候你给拒绝了,人家记到现在呢,这回你就从了吧,幽灵又一次劝道。
事已至此,由良张开了嘴。他难以记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吃下的煎饼,只记得入口的瞬间,自己的喉咙里的水分瞬间被吸走,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厨房洗盘子了。
“由良哥,”一旁也在洗盘子的花开口道,“你的手上也有这么多疤痕呀?”
由良低头看了眼自己撩起袖子的手臂,沿手臂内侧布着规则的刀痕,那些刀痕看上去非常久远。
“我不知道怎么弄上去的。”由良擦去盘子上的油渍说。
花正在朝盘子上涂洗洁精,她朝由良露出自己的右手手臂内侧,上面也布着与由良相似的疤痕,“嘿嘿,我也有!”花又稍稍站得离由良更近了一点,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其实月不太想帮你的,她觉得你是坏人,说你身上有股熟悉的很讨人厌的气味。不过……我倒不这么觉得啦,我感觉由良哥的味道怪怪的,有点坏,又有点好!还有跟我很像的味道……你身上的疤就是证明!由良哥肯定以前也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但是已经没关系啦,由良哥现在有那么多朋友,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其实就算不去找自己的身世也没问题的!”
由良看着花对自己露出的善意的笑,他慢慢地念道,“……朋友……回去的地方?”他又看向面前的瓷砖墙壁,水龙头里涌出的水不断浇在手上。
由良还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过命的交情还是什么;也不清楚花所说的可以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是可以居住的房子?但他知道花正在对自己释放善意。
“我找身世不只是为了自己。”由良说。
花歪着脑袋,“也就是说由良哥一定要去找自己的过去吗?我也能理解啦!我也做过偷偷抛下岚和月去跟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的事!不过……做完了断后,已经发生过的事也不会再改变,我们拼了命去做的那些事只是在安慰自己,活在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喔!”
“……”由良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祭奠仪式,但对他而言,这仪式非做不可,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花看着像个小孩,感觉经历比大人还多……幽灵感叹道。
“由良哥的表情,还是准备要去做吧?”花问道。
“嗯。”
“要做的话,那就一定要做到最后,不然会更后悔的!”花把她手中的盘子放到橱柜里说道,“我洗完我的份啦,先出去咯。”
“嗯。”由良又低下头,清洗起手里的盘子。
一定要做到最后……幽灵复述着花的话,可是……如果要波及无辜……幽灵又想到了那些受害者。
肯定会有人被我们影响,但我们可以尽量减少波及的人,由良回道,一边擦干手里的盘子,开始清洗下一张盘子。
……也……只能这么做了……幽灵低落地说,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就连你都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我知道了,只有我……
你现在有独属于自己要背负的东西了,你打算怎么做,由良问幽灵。
我不想让他们被埋没,就像我们两个所经历的,丢失的记忆……是的,我要走下去,但我要选择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的方式,幽灵坚定地说。
你可真会出难题,执行的人又不是你,由良呛了回去。
但我现在,先同意你的观点,由良又补充道。由良从厨房的门向外望去。客厅里,她们四个人都围坐在沙发上,有说有笑地做着小活动。虽然自己无法加入她们,但在这里看着,也挺好。
最后一张盘子被洗净擦干并放进橱柜。由良回到了客厅。
“喔,你洗个盘子洗这么慢,在偷懒呢你?”诺拉第一个注意到了由良,向他搭起话来。
“在想事。”由良答道,随后坐到了沙发的最边上。
“肯定又在想些神神秘秘的怪东西。”诺拉嘟囔着,一边把左手伸到由良面前,“看,好看吧?岚给我涂的。”
由良把目光移到诺拉的手上。她的指甲上涂着橘黄色的指甲油,颜色有一点不均匀。
“好看。”由良随口应付道。
“真哒?”诺拉惊喜地问。
“……嗯。”由良再次应付道。
诺拉收回手,满意地欣赏着岚为自己涂的指甲油,就像受到夸奖的小孩一样。
“花!有没有深红色的指甲油!我拿一瓶!”诺拉把身子探到花那边问道。
“有喔,给你!”正在给月涂指甲油的花把诺拉要的指甲油递了过去。
诺拉又凑到由良跟前,手里拿着花递来的指甲油,“要不要我给你也涂一个?”诺拉期待地问。
“……”由良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瓶子,又迅速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被涂上指甲油的画面,“不要。”他答道。
“就涂一个指甲嘛!小拇指好了!不影响的!”诺拉再次求道。
“不要。”由良极快地拒绝了。
“好嘛!”诺拉不满地嘟囔道。
“今天的三位参赛选手将要挑战的是最传统的博伊刀,但老观众肯定知道挑战不可能这么简单,让我们看看评委要为选手们增添什么困难。”电视中的声音引起了由良的兴趣。他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电视中的主持人走到桌边,揭开黑布,露出选手们将不得不使用的材料——一堆生锈的除草机刀片。
“嚯!看来我们的选手们必须先挑出品质优秀的刀片,再将刀片重新打磨去锈后才能开始锻造,希望我们的选手们能在三小时内克服困难。”
由良一下子就被这个娱乐节目吸引住了。电视里传来动力锤敲打铁块的声音、打磨机与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熔炉里熊熊烈火的声音、热铁被淬炼的滋滋声,都极其悦耳。
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个,幽灵突然说。
怎么,由良有些不悦地答道。
就是本以为你是个啥都不感兴趣的人,幽灵解释道。
……我是那种人吗?
还挺像的。
你不觉得锻刀的过程很有趣?由良反问道。
……没啥感觉……噼噼啪啪的,太粗犷了,幽灵评价道。
没品味,由良回道。
你这话说的!这是人身攻击!幽灵抗议道。
没品就是没……由良正回应到一半,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右手,瞧见有一只指甲刷正在给自己的小拇指上色,而且已经涂了一半。
“你在干什么?”由良平静地看向诺拉,问道。
“被发现啦,”诺拉猛地抬起头,“你不让我涂,我就偷偷涂!”
由良把手抽走,仔细看了一眼自己小拇指上的指甲油。深红色的指甲油看着有点发黑,就像干涸的血一样。他极快地思索,随后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回到原处。
“随便你。”由良说道。
诺拉一副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得意表情,继续小心翼翼地给由良涂起指甲油。
怎么花给你涂的时候你就不让,诺拉就行了?幽灵问。
涂一半更丑,由良没脾气地答道。
有点道理,幽灵说。
由良正要继续看电视,他又感觉到有一股视线黏在自己身上。他扭头看去,果不其然,花一行人正一边偷偷盯着自己,一边小声议论。
见自己被由良发现,三人又慌忙挪开视线,装出一副在做别的事的模样。
“涂好啦!你看看咋样!”诺拉兴冲冲地说。
由良举起手,看了一眼小拇指上的指甲油。
“挺好。”由良说道。
“哼哼,那必须的!”诺拉开心地拍着由良的肩,“走了,我们回去咯!明天一大早记得去踩点!”诺拉说着便站起身。她把装着指甲油的瓶子收好,郑重地放到花的手里。
“谢谢啦!”诺拉向三人挥手准备离开。
花喊住诺拉说道,“下次记得教我怎么打耳钉!”
“没问题!”诺拉高兴地回道,又对着由良催促道,“走啦!”
由良不舍地从沙发上起身。电视里的锻刀比赛还没分出胜负,正进行到最后一轮。
手机上以后也能看,诺拉在等着呢,幽灵安慰道。
听到幽灵这么说,由良终于愿意迈开脚步跟上诺拉。
离开三人的家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小区内的老旧街灯格外得暗,没有起到任何照明效果。
由良跟在诺拉身后。
夜晚的风很凉。
“玛莎奶奶看到她们能开开心心住在她的家里肯定很欣慰。”诺拉向前走着说道。
“肯定。”由良说。
“阿列克谢爷爷肯定也是。”诺拉又说。
“肯定。”由良说。
可惜,没有去看一眼洗手池的水管,幽灵感慨道。
不用特意去看,肯定好好的,由良回应道。
也是。
顿了一会儿,幽灵又说道,可能……有些时候做出行动,带来改变也会是好事。
由良没有回话。他看着诺拉的背影,看着她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快步跟了上去。
黑刀轻抚着摆在桌上的光滑物体,用手指尖划过刃口。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的物体,一边说,“最近溜进城里的老鼠变多了,你可得好好努力啊。”
“……明白。”白狼向黑刀行礼,转身离开。
“对了,”黑刀叫住白狼,“在化工厂里杀了那个日本老鼠的那伙人的踪迹,有线索吗。”
白狼转回身看向黑刀,对方正用着无法捉摸的笑容注视着自己,“……还没有。”她答道。
“很符合我对你的期待,加油。”黑刀依旧笑着说。
他的话让白狼本能地感到不适。她强压住心底里的反感与恐惧,平静地说,“我会的。”说完,她便迅速地离开了房间。离开房间一定距离后,她疲倦地靠在走廊的墙边,右手紧紧握住左手上臂。破碎的衣服下正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鲜血顺着她的袖子不断地流下,滑过手中握住的手提箱,直到从指尖滴落在地上。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与自己的上司的对话。
高档公寓走廊的深红色地毯尽数吸进了那些血滴。白狼重重地喘出几口气,让手臂的疼痛减弱,重新迈起步子。
她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到达电梯厅,这一路上她没有见到任何住户。白狼按下按钮,进入电梯。电梯内正放着可以舒缓情绪的音乐,雪松木香薰的味道有些重,电梯厢内挂着全息投影广告。她靠在广告投屏对面,沉默地看着广告中的内容——“孪蛇生命药物植入体,确保您在任何时候都能接受紧急药物治疗”。
“尽放狗屁。”白狼不屑地自言自语道。她身体里的疼痛抑制剂完全没有起效,左臂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的疼。她用植入在半电子脑内的通讯程序拨通了电话。
你们的目标处理完了没。通讯程序会捕捉并识别白狼的大脑电信号将其转换成语音与对方进行通讯。
刚刚结束,都是些有点难缠的家伙。对方的通讯直接在白狼的脑中响起。
有没有人受伤?电梯门开,白狼离开了被香薰填满的空间。
没有,我们正在去二号安全屋的路上。
我马上过去。巴特的情况怎么样?白狼无视了前台的问候,径直走到公寓楼外。
已经接受过治疗了,没有影响,预计两天后就能重新参加任务。
很好,待会儿见。听到巴特没事,白狼稍稍地松了口气。她的摩托就停在街边。她跨上摩托,将手提箱挂在置物架上,带有生物识别的手把自动启动了引擎。
摩托疾驰起来,带着白狼快速地从第一大道逃离。
大约二十分钟后,白狼将摩托停在了二号安全屋外的街边上。它位于居民区普通的五层式公寓楼内。窗户正对着街道。
白狼检查了一眼二楼的窗户。窗帘遮住了房间的内部,窗帘外放着一只兔子毛绒玩偶,它的眼睛正对着街道——这是他们用来提示安全屋内有人的记号。兔子玩偶的眼睛里的微型摄像机可以看到街道上的全部景象。
白狼走上公寓楼的楼梯。老旧的欧式建筑带着一股独有的木头和灰尘的气味。结实的硬底皮鞋在木台阶上发出吱呀的声响,总给人一种台阶随时会不堪重负的错觉。
二楼楼梯间的布局十分拥挤。住户门口的装饰品挤占了本就狭窄的走道。方形回廊现在几乎只够一个人通过。
逐渐凝结的伤口处又因为白狼提着手提箱的发力让伤口再次迸裂,少许的鲜血渗了出来。她快速地穿过过道,走到房间门口,用带有节奏的动作叩响房门。
门后传来脚步声,随后门把手转动。一个身形略矮的男人拉开了门,他快速地打量了一遍白狼。
“沃尔夫冈,你来得真快。”男人冷静地对白狼说,“伤势怎么样?”他又问道。
沃尔夫冈撇了一眼自己左臂上的伤口,“擦破皮,没大碍。”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让沃尔夫冈进门。“对手很难缠?”男人一边关上门一边问道。
“还好,只是对方有三个人。”沃尔夫冈脱下皮鞋,穿着黑色薄丝袜的脚踩在地上。
“我们这边遭遇的也是三个人,估计是同一个企业派来的。”男人打开灯,黄色的暖灯照在他身上。淡红色卷发,金色眼睛,白色皮肤,戴着一副白色圆框眼镜,让人很难将他与面前正滴着血的沃尔夫冈产生联系。
“反正任务都完成了,别再绷着个脸了,雨果。”从客厅里传来一个女人轻佻的声音。
“我一直都是这个表情。”被称作雨果的男人平静地回应道。
沃尔夫冈没有听两人的对话,径直走进客厅。客厅不大,但装修得很精致,全都用的欧式家具,看起来格外古典。
“巴特呢?”沃尔夫冈坐到单人沙发上,把手提箱放在脚边,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医疗箱,拿出止血绷带与消毒喷雾。
长沙发上的女人披着暗红色皮衣,内里是紧身白色露脐背心,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她专心地维护着手中的狙击枪,随口回道:“跑出去找酒喝了。”深黄色的长卷发沿着她的脖颈一直垂到露出腹肌的腰部。
“刚做完手术?”沃尔夫冈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衬衫,用剪刀裁去袖管,露出伤口。大片凝固的血液贴在她的手臂上。
“是啊,自己刚在外面做完手术跟我们会合,就说要出去整点喝的,我象征性拦了一下。”女人瞥了一眼沃尔夫冈的伤口,“伤口这么深?对手还挺难缠。”
“还好,对方太拼命了而已。”沃尔夫冈面无表情地将消毒喷雾喷在自己的伤口上,酒精与水将血污冲开。她用毛巾擦去血水,再用便捷皮肤缝合器将开裂的伤口订上,最后缠上绷带盖住伤口。
“疼痛抑制剂没有起效吗?”雨果坐到沃尔夫冈对面的沙发上,从腰间抽出一台平板操作起来。
“没有,公司的装备坑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沃尔夫冈应答道,一边转动左肩,测试活动受影响状态。
“你那个视奸癖的习惯该改改了。”女人说着,一边将狙击枪上的瞄准镜拆下,放入伪装式收纳盒中。
雨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带着点情绪说道,“我只是在关心……”
“不用改,他的习惯对团队贡献很大。”沃尔夫冈抢过雨果的发言,“别忘了你有两次都是靠雨果的情报才击中了目标,德尔菲娜。”沃尔夫冈在确认身体无误后,稍稍放松下来,让自己的身体陷在沙发里。
“没有他的引导我也能命中目标。”德尔菲娜像是置气一样辩解道。
“我知道,可是有了雨果的支援你就更能发挥出你的能力。雨果,帮我拿一瓶朗姆,随便什么都行。”沃尔夫冈陷在沙发上,注视着房顶的吊灯。光线照得她的视网膜出现了光斑。
雨果起身走向酒柜,从中快速地挑选了一圈,取出一瓶朗姆酒,又从橱柜中取出一只酒杯,回到茶几边。他用开瓶器打开木酒塞,往杯中倒入了两口的量。
“谢谢。”沃尔夫冈往前探去身子,用右手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她知道雨果是担心影响伤口愈合,故意不给自己多倒酒。她前几天刚刚在肝脏安装的毒素过滤器可以让她不用再担心酒精的影响,但她还是决定接受雨果的好意。
德尔菲娜擦拭完枪身,把枪收进收纳盒,重重地躺在沙发上,“变态虐待狂那边什么情况?他没折磨你吧?”德尔菲娜向沃尔夫冈问道。
“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沃尔夫冈回道。
“那挺好,我们这边就能松口气了。”德尔菲娜伸了个懒腰说。
沃尔夫冈叹了口气,“如果有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建议我们最好关注一下黑刀的动向。”雨果收起平板,严肃地说道。
德尔菲娜嗤笑道,“监视那个变态虐待狂?你不要命咯?你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付营里那些同伴的。”
“我会负责盯着他。”沃尔夫冈接过话,“这件事你们别掺和。”
“只有你一个人太危险了。”雨果抗议道。
“没事,只有我的话,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如果是你们,会死的。”沃尔夫冈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雨果那清澈的蓝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沃尔夫冈,“明白了。”他让步了。
他真的太爱操心了,沃尔夫冈心想。
“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沃尔夫冈看向两人问道,她有些饿了。
“当然没有,这个安全屋里的食物都被巴特那家伙给吃完了。”德尔菲娜埋怨道。
雨果沉默地再次拿出平板操作起来,没过一会儿,他说道,“我找到一家酒吧,可以吃饭。”
“酒吧,饭?那种只用微波炉端出来难吃得要命的加热食品的酒吧?”德尔菲娜嫌弃地说。
“评价很高。”雨果迅速回应道。
沃尔夫冈从沙发中起身,稍稍转动肩膀,“我们就去那儿吧,雨果,你联系巴特过去。”
“已经联系好了,他刚好在那儿。”雨果收起平板说道。
“这家伙倒是会享受哈,一个人吃香喝辣,把我们扔在这里饿肚子。”德尔菲娜撅着嘴站起身,将装着狙击枪的吉他琴盒背在背上。
沃尔夫冈拿起手提箱,走到门旁换鞋。她让雨果和德尔菲娜先出门,自己负责关门。她望着安全屋里舒适的家具,心想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不久前,他们所有人都还在那座无人区里的训练营中,看不到一点未来,为了眼前的一点面包和水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居然穿着光鲜的衣服,有挡风的住所,不需要为了明天的食物发愁。
“可惜……那么多兄弟姐妹都见不到这样的日子……”沃尔夫冈轻声自语。她望着走下楼梯的德尔菲娜与雨果,关上门,跟了上去。
“就这家店?看着也太寒酸了点吧。”德尔菲娜皱着眉头说。
“只是外表朴素点。”雨果说道。
眼前的霓虹灯招牌写着“Everyday is Night”的字样,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在营业。奥斯特格勒的晚风虽然寒冷,但远不及荒地上随时都能冻死人的寒风。
“进去吧。”沃尔夫冈带头走下楼梯,推开门。德尔菲娜就算脸上还挂着不愿意,也只能跟上。
一进门,咖啡的气味就飘到沃尔夫冈的脸上。她快速地打量四周,这个点还在这个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没有在喝酒的,除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位极其壮硕的男人——巴特。他正被一位穿着女仆装的人——诺艾尔——缠着。
“调制人生,改变……啊,调制饮料,改变人生。三位客人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无眠在吧台后对沃尔夫冈一行人打起招呼。
“朋友在这儿,我找他。”沃尔夫冈简单指了指巴特的方向,便走了过去。
巴特手里正握着一瓶酒,一脸厌倦地侧身背对着诺艾尔。
“我再说一次,把酒拿出来,你刚做完手术,会影响伤口愈合!”
还没走近,沃尔夫冈就听到诺艾尔充满怨愤的声音。
“哟,大块头,艳福不浅啊,还有小美女陪酒?”德尔菲娜酸溜溜地说道,“把我们扔在家里自己享福呢?嗯?”
诺艾尔注意到沃尔夫冈一行人,转过身严厉地说,“你们是他朋友吗?麻烦你们劝劝他,他刚做完手术,酒精会影响他的伤口愈合。”
“没事,他无所谓。”沃尔夫冈回话道,一边坐到边上巴特的空位。德尔菲娜和雨果坐在两人对面。
“不行!我作为他的医生必须对他的身体状况负责!把酒给我!”诺艾尔激动地要从巴特手里把酒瓶抢过来。巴特那比诺艾尔大了近乎一个成年人的体形,此刻却被她的攻势折腾得不得不缩起身体。
德尔菲娜被这滑稽的场面逗得大笑起来,“你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好玩的小姑娘?”
巴特一边躲避诺艾尔的动作,一边用眼神暗示德尔菲娜帮他一下。德尔菲娜完全没有回应巴特的暗示,翘着腿,靠着椅背,惬意地放松着肩膀。
“诺艾尔,”无眠走过来拍住诺艾尔的肩,她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说,“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服务员而不是医生,就算他是你的病人,现在也要以服务员的身份接待他和他的朋友们,知道了吗?”
诺艾尔原本那强硬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我知道了……”她有些失落地说。
“你先去接待别桌的客人吧,别难过,”无眠贴在诺艾尔耳边轻声说,“我来劝。”
诺艾尔的眼里闪出感激的神情,“那我先去别的桌了。”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小跑到别桌客人那里去了。
看着诺艾尔离开,无眠稍稍松了口气。她又立刻转过身,露出对待客人时那充满礼仪性的微笑,“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各位的吗?”
“我们是来用餐的。”沃尔夫冈说道,“有什么推荐?”
无眠从左手拿出一直放在身后的菜单,“菜单上的菜品我可以自信地说都不错,只要客人选的适合自己口味就行。”
沃尔夫冈接过菜单,上面印着拉面、炒饭、咖喱饭等,也有些甜品与酒水,完全不像酒吧,更像是个休闲的家庭餐厅。
“特辣拉面。”沃尔夫冈说着,边把菜单递给对面二人。
雨果主动把菜单挪到了德尔菲娜面前,“我要汉堡肉咖喱饭。”他已经事先在网上看好菜单了。
德尔菲娜拿起菜单,噘着嘴端详了一会儿,“炸鸡块咖喱饭。喂,大块头,你吃了没?”她一边问,一边把菜单甩到巴特面前。
巴特缩在座位上,沉默地探出身体看着桌上的菜单,然后用手指指了指炒饭。
“好,炒饭一份。”无眠用轻快地语调说道,她快速地用目光扫过四人,“各位不来点饮料吗?虽然店里也提供酒类,但咖啡和甜品才是这家店的特色噢。特别是这位身材很有安全感的小哥,要不要试试摩卡咖啡,带点巧克力味的咖啡不比喝甜酒差噢。”她注视着巴特,用让他无法拒绝的语气委婉地劝道。
巴特双手夹在腿间,小声地说,“那就……来一份。”
无眠记下菜品,转头问向其他人,“好,一份摩卡,其他几位呢?”
“白兰地咖啡。”沃尔夫冈说。
“蓝莓布丁。”德尔菲娜毫不犹豫地说。
雨果拿出平板快速地看了一眼,“黑咖啡,热的。”
“你到哪儿都喝黑咖啡还需要看菜单吗?”德尔菲娜嘲弄道。
雨果瞥了一眼德尔菲娜,“这是习惯。”
“好好,习惯。”德尔菲娜无趣地翘起脚,靠在椅背上。
“各位还有要加的菜品吗?”无眠微笑着问。
沃尔夫冈看了几位同伴一眼,“没了。”她答道。
“好,那如果还有需要的话请随时叫我。”无眠用极快地速度取走桌上的菜单,转身走向后厨的方向。
无眠走后,德尔菲娜伸了个懒腰,接着趴在桌上嘟囔道,“哈——累了一天,总算能吃上点热乎的了。”
“最近确实压力很大,但更不能松懈。”雨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说道。
“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放松点才行。大块头,你伤口咋样?好像刚刚那个黑皮小美女就是给你做手术的?人家怎么还来这儿打工?是不是在尾随你?”德尔菲娜像是在没事找事一样打趣地问道。
“只是碰巧……”巴特用极弱的声音回道。
“嘁,没劲,还以为能来个什么浪漫的偶遇呢。那你现在伤口咋样?还疼吗?”
“不疼……她……技术很好。”巴特慢慢地答道。
沃尔夫冈呼出一口气。经过医疗处理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体内额外植入的凝血纳米机器人极大地加快了伤口的愈合速度,等到吃完饭,她大概就能拆线了。“趁现在没活,好好放松下吧,雨果,你也放松下好了。”沃尔夫冈对三人说。
“……我不用。”雨果倔强地拒绝道。
“你就当这是命令。”沃尔夫冈柔和地说。
“……好吧……”雨果收起平板,揉了揉眼睛,看得出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你干脆把眼睛也换成电子眼得了。”德尔菲娜说。
“现在的电子眼还不够好用,没必要换。”雨果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需要,我会换。”
“抱歉打扰各位啦,你们点的餐点送到了。”无眠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的双手双臂一共接着四个托盘,每份托盘上都放着他们点的主食与饮料。她熟练地把托盘上的食物一份接一份地送到每个人面前。
“各位的菜上齐了,请慢慢享用,有需要请随时叫我。”无眠迅速地上完菜,迅速地离开了他们的桌位。
“嚯……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德尔菲娜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炸鸡块咖喱饭说道。
食物的香气随着热气飘散出来,让这四个只吃了一整天胃里只有应急干粮的人饿坏了。德尔菲娜拿起勺就准备开吃,被一旁的雨果喊住。
“别忘了规矩。”雨果平静地说。
德尔菲娜像意识到犯错了似的把拿起的勺子又放了下来,用棕色眼睛看向沃尔夫冈。
原本沃尔夫冈并不打算在这里也要按规矩来,让大家都放松点,但雨果已经把话说了,那她也只好顺势做下去。
沃尔夫冈双手交叉,悬在胸前,慢慢说道,“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
另外三人也照着沃尔夫冈的动作祈祷着。这是他们在训练营时养成的不成文的规矩。为了一顿饭,为了获得生存下去的资格,他们不得不与自己的同伴残杀。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自己是靠不断夺走同伴的生命才能活到今天,不让自己在杀戮中丧失人性。
在一瞬间,沃尔夫冈又变回了白狼。她的视野里满是被自己杀死的人,朋友、陌生人。她将匕首刺入已经无力反抗的同伴的胸口,从而获得了一份牛排,也获得了白狼的称号。黑刀用戏谑的表情看着她用手抓着这份带血牛排撕咬。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动物。她以被驯化的动物的身份被黑刀带进城里,像狼一样猎杀主人下达的目标。直到一刻,当她处理掉想要潜逃的目标后,她走在残破的街上,看到街边的骨瘦嶙峋的小女孩在向自己乞讨食物的一刻,她从白狼变回了沃尔夫冈。她想起了在训练营里与同伴在饭前一定会诵读的祈祷词。
她的身上没有食物,只好去最近的街边店里买上一条能量棒与水。回来时,小女孩已经死了。沃尔夫冈沉默地站在小女孩冰冷的尸体前,跪在地上,将能量棒与水放在她怀里,让她紧紧抱住,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把她抱起,一直走到一处安宁的街边,用手抛开土,将她安葬。
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沃尔夫冈对小女孩这么念着悼词。
沃尔夫冈想起了自己成为白狼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是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不再像眼前的小女孩一样过着可怜的生活。
眼前的人们便是她用尽手段后组建起来的小队。虽然她的绝大部分兄弟姐妹们都还在那座训练营中,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只要继续下去,肯定还能拯救更多的人,她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
“吃吧。”沃尔夫冈看着眼前饥肠辘辘的三人,温和地说道。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餐具开始用餐。特辣拉面的辛香味刺激而浓郁,让沃尔夫冈情不自禁地感叹起能吃到热乎的食物是多么幸福的事。
“好吃诶。”德尔菲娜感叹道。一旁的雨果和巴特都沉默地吃着食物。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也能看得出他们很喜欢这家餐厅的菜。
充满市井味的食物让他们感觉格外亲切,没有豪华餐品中那些奢靡的气味,也没有穷苦食物里那如同非人的体验。仅仅是享受普通人能吃到的食物,都让他们都感觉到难得的舒缓。
沃尔夫冈喝完杯中的最后一点咖啡,看到巴特双手捧着手中的摩卡一点点用嘴抿着喝,德尔菲娜和雨果也都快吃完了,便起身去吧台结账。
无眠正在擦拭手里的咖啡杯,见到沃尔夫冈走近,她放下杯子,手臂靠在吧台上,“怎么样,用餐愉快吗?”
“挺好的,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沃尔夫冈问道。
“没错,这家店就我一个人,”无眠答道,她又用下巴指了指店门口正在打扫地面的诺艾尔,“那个小姑娘是来给我做临时工的。”
“她胆子也挺大的,没被巴特那块头吓到。”沃尔夫冈瞥了一眼诺艾尔评价道。
“哼哼……她的胆子可大了,虽然平时看着畏手畏脚的,但面对伤者的时候,不管什么人她都一定会冲上去。”无眠淡淡地笑着说。
“就算是不认识的人?甚至是敌人?”沃尔夫冈有些疑惑地问。
无眠注视着沃尔夫冈的眼睛,坚定地答道,“甚至是敌人。”
沃尔夫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这样的事的人,比起冒着危险区救自己的敌人,杀掉对方让自己的和身边的亲人安全才是该做的事。
“那你呢?”沃尔夫冈问道,“你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你身上闻到了讨厌的味道,也闻到了亲切的味道。”
无眠半眯着眼,沉默地凝视沃尔夫冈那猩红色的眼睛。良久,她开口道,“我现在只是个咖啡厅老板,偶尔给那些需要帮助的迷茫的人出出主意罢了。”
“是吗,你觉得我会需要你的帮助吗?”沃尔夫冈也将身体靠在吧台上,离无眠更近了一点,问道。
无眠飞快地笑了一下,答道,“谁知道呢,我唯一知道的是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无眠没有回答,而是稍稍侧过身,看向座位上正在互相打趣的德尔菲娜、雨果和巴特。
沃尔夫冈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轻笑起来。她拿出几张现金放在桌上,“不用找了。”摆了个再见的手势,便转头走向自己的家人们。
无眠继续擦拭起刚刚放下的杯子,一边用余光看向沃尔夫冈。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感叹,“真是个可怜人。”
“巴特,你看那个小美女还在朝你这瞥呢,她绝对对你有意思!要不我去给你助攻一下?”德尔菲娜正兴致勃勃地凑在巴特跟前开玩笑。巴特被逗得一言不发,缩在座位上躲着德尔菲娜。雨果则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平板检查各种信息,面前的餐具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
“准备走了吗?”沃尔夫冈走到餐桌边问道。
雨果飞快地起身,德尔菲娜也轻盈地转身从椅子上离开,顺手拿起放在椅子腿边的手提箱,巴特则是有点笨拙地从座位和桌子中的夹缝艰难地挪出来。
“这家店还真不错嘛,感觉以后可以把这儿当一个小的碰头地点。”德尔菲娜边走边提议道。
一直沉闷着的巴特也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了两句,“我……同意……”
“但是不能在这里讨论机密内容。”雨果强调道。
沃尔夫冈没有反对。她对这里的印象也不错,特别是她对无眠这个人有很大的兴趣。无眠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但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在门口打扫的诺艾尔看到四人,慌乱地让开位置,“欢迎再次光临……”她拘谨地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对四人说。
“小美女,我以后还会再来喔!”德尔菲娜用充满趣味的笑对诺艾尔打招呼道。
诺艾尔的脸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只好随口支吾地应付过去。
巴特走过诺艾尔面前时,沉默地向她点头示好。诺艾尔一下又管不住她作为医生的本能,张口叮嘱道,“伤口愈合前都不能喝酒!记住了没有!”
剩下的三人听到诺艾尔的叮嘱,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笑容。德尔菲娜更是大笑着拍着巴特的肩,边说,“你这下可被人家缠上咯!”
“小声点。”雨果虽然脸上也挂着点笑意,但还是严肃地训斥起德尔菲娜。
“好嘛,雨果老阿姨。”德尔菲娜不满地说,但还是乖乖降低了声音。
沃尔夫冈走在最后,她看着不知所措的诺艾尔,柔和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盯着他的,以后有机会再见。”说完,她便从店门离开了。诺艾尔还呆呆地站在门口。无眠走到她身旁,勾起手指轻轻敲在她的头上,“发什么呆呢?我可要扣工钱了哦。”
诺艾尔连忙继续打扫起地板来。无眠一边看着诺艾尔,一边用余光看向沃尔夫冈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无眠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到自己的吧台后面。
街上的风很冷,顿时没了咖啡厅里的温馨,仿佛沃尔夫冈他们再次回到了那冷酷的世界中。
“回去吧,这几天还有新任务。”沃尔夫冈呼出一口气说道。
“那个混蛋会来吗?”德尔菲娜问道。
“不,他不来。他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沃尔夫冈边走边说。
“也就是说我们又得靠自己咯?这狗屎混球也配算我们上司吗!妈的……”德尔菲娜朝地上啐了口口水,从自己的后腰口袋中掏出一盒烟,用离子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呼出一大片烟雾。
“那个诺艾尔我查过了,”雨果对沃尔夫冈说,“孤儿,在附近开着一家二十四小时诊所,眼睛改造成义眼,底子很干净,不像间谍和杀手。但是无眠那个人……除了能查到她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其他的都查不到。”
“跟我想的差不多,但无眠那个人,我感觉她不是我们的敌人。”沃尔夫冈说道。
“但跟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要是被黑刀知道了……”
沃尔夫冈打断了雨果的话,“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我们这,不用担心。”
雨果没再说话,他的脸上还挂着少许的担忧。沃尔夫冈理解他的心情,但沃尔夫冈也隐约能预感得到,如果她继续老老实实地给黑刀卖命,她和她的家人们一定都会走向死路。
我到底该怎么做……沃尔夫冈看着被城市灯光遮住星空的天空,内心无奈地说道。
“为什么警察要把档案馆设在这么偏的地方。”由良看着眼前巨大的建筑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是为了把不能见人的秘密藏起来呢?幽灵说道。
没问你。
这座档案馆位于城市的边缘,与警局相差几乎有几十公里。由良不得不借用诺拉的摩托车才到了档案馆附近。他把车停在街距离档案馆两百米外的地方,确保没有监控可以拍到他的车。
“一般来说把档案馆单独分出去建造很常见,但隔这么远确实挺少的。你只需要把档案馆外围的全部构造图和摄像头分布全都拍下来就行。”月在通讯频道中说道。
“还有……记得不要一直动你的耳机……监控会发现你的。”岚也在通讯频道中补充道。
由良的右耳里塞着极小的全入式耳机,不贴近看根本无法发现,但代价是耳机必须贴在他的耳道上,就像有一只虫子在他耳朵里爬行,非常难受。月本想把耳机放在由良那被头发遮住的左耳里。月掀开他的左耳后,看到他残缺的耳廓便放弃了想法。
奥斯特格勒的夜晚极度的寒冷,正午的温度又热得能让人昏厥。由良身上的外套就像个小蒸笼一样。他靠在档案馆周边的平房的屋檐下,一边沿着阴影走,一边记录档案馆的四周布局。
这座档案馆的外形简单得就像有人把巨大的长方形盒子随手扔在地上一样。米黄色的外墙让人看不出它到底是原本就这个颜色,还是因为长时间的老化导致的褪色。烈日照在档案馆的外墙上,让水泥建筑都能发出玻璃反射般刺眼的光。那压抑的亮光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由良自然而然地想到。
档案馆周边的建筑全都是平房和荒地,通往档案馆的道路也没有任何遮掩,全都暴露在监控视野内。唯一的正门设有拒马与持枪的武装特警,馆外围栏竖着防攀爬栏与通电铁丝。由良绕着档案馆走了一整圈,也没找到任何能从地面上进入的方法。
“这么森严,还进行物理隔绝,伪装成其他人员从正面潜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岚在通讯频道里嘟囔道。
这地方怎么感觉比警察局还难进啊!幽灵恼火地抱怨道。
“不一定非得从正面进,这些建筑的污水系统肯定不会完全独立,等诺拉拿到施工图后可以找到它们的路线。”月冷静地提出了解决方法。
“又是下水道?”由良条件反射地抱怨道。
又是下水道!?幽灵的反应比由良还大。
“你在下水道里经历了什么?”月问道。
“……不太好的事。”由良看着街边地上的井盖,又回想起下水道里的那些杀人机器,“没有别的路线吗?”
“只要你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就行。”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那就先这样。”由良妥协了。
“回来吧,既然进不去,那就没什么待在那里的理由了。需要的资料都已经拍好了,把摄像机处理掉吧。”月说道。
由良把挂在他外套上的黑色胸针扯下,用力地捏碎,将它扔进马路牙上的排水口里。
“事务所见……这边切断通讯了。”岚说道。
耳机里传来一阵电流声,然后是静默。由良迫不及待地将耳机摘下,让自己的耳朵获得解放。
好像……这个现场侦查比想象得快啊?我还以为要在这儿从早待到晚之类的……幽灵疑惑地说。
从外面最多看到门口安保的换岗时间,内部的人员安排全都看不到。附近没有足够高的楼可以看到档案馆的内部结构,四周也全都被围栏封死,没有继续侦查的必要,不如回去等诺拉的建筑结构图,由良平静地解释道。
这样啊……你们这些人可真厉害,我是看不出点门道……幽灵佩服地称赞道。
由良沿着摩托车停靠的方向走回去。周边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窗户上要么是厚厚的灰,要么干脆是遮光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这里面真的还有人住吗?幽灵问。
没感觉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可能都搬走了,由良回应道。
明明是白天,还这么阴森……
由良回头看了一眼档案馆,档案馆正面上方的警徽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反感。他厌恶地收回视线,走向停在街边的摩托车。用钥匙启动引擎,收起脚撑,转动手把,摩托车的引擎发出轰鸣,载着由良快速地离开这里。
行驶出大约一公里,街上人的气息变得多了起来。街上有些人推着便携式餐车在人行道上摆摊,边上支起几个棚子,就成了个小小的街头餐馆。塑料凳上坐着几个人,吃着餐车上用电热铁板炒出来的速食拉面与合成肉。小餐馆的不远处,还有人用折叠桌支起小摊,做着维修电子设备的生意。
街边的建筑也变得丰富起来,一楼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再上面的楼层的窗户外挂着晾着衣服的晾衣杆,偶尔会有几滴水从上面滴下来。
原来那边没人真的不是错觉啊,幽灵说。
由良没有理会。他还有些不适应控制摩托的手感,迎面的强风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不得不眯起眼观察前路。
回到事务所前,由良的头发已经被风彻底吹散,让原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变得更乱。他拧动钥匙熄火,一边单手简单地整理头发,推门走进事务所。
一楼原本混乱的布局经过整理后已经像模像样。相较于昨天,现在房间里又新增了不少从无眠那弄来的设备,让空间显得稍稍有些拥挤。
“你回来了。”月飞快地朝由良问候,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器说,“下个拐角向右走。”
“诺拉?”由良问了句。
“嗯,她还在拿结构图。”月答道。
由良环视了一圈车库,没有看到月的身影,“岚呢?”他问道。
“她去厕所了,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月继续盯着屏幕。
是不是昨天吃了诺拉做的东西导致的……幽灵猜测道。
那我怎么没事。
你忘了你身体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植入体了?说不定全靠它们你才没事呢,幽灵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花呢?”由良又问道。
“她在公寓里,早上就一直肚子痛,现在还没好,诺艾尔已经开好药了。”月短暂地静默自己的通讯,看向由良说,“诺拉做的东西是不是……”
由良看到月脸上那复杂的表情,无奈地点头。两人明白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
“左边的房间没人,可以躲进去。”月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引导诺拉上。
这里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由良把摩托车推到架子边上架住后,便回到了二楼。他重重地躺到沙发上,呼出一口气。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的肚子还是空的。骑摩托时闻到街边摊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不晓得岚和月要不要吃饭,但现在不去打扰她们或许更好。由良自己走到冰箱旁,拉开门,里面还放着些上次诺拉买菜用剩下的食材。由良把它们取出,放到台子上,拿出菜刀菜板和其它厨具。
这家伙做菜那么烂,工具还这么齐全,差生文具就是多!幽灵讽刺道。
说得好像是你吃了她做的饭一样,由良呛了回去。
这不是替你出口气嘛。
用不着。
由良用厨刀将土豆去皮,切成小块,用水冲去表面的淀粉,放入水烧开的锅中。同时,由良开始处理一块大豆蛋白合成牛肉。他将牛肉切成细丝,少量的水份从肉丝中渗出,用色素调成的血红蛋白看起来和血液别无二致。将肉丝裹上淀粉腌制,由良便去准备配菜。他将青椒快速地除去根部,再把青椒掏空洗净,随后也切成细丝。肉丝的腌制时间刚好。他打开灶台,让高温电磁炉加热炒锅,等到锅彻底加热后倒入冷油;由良握住锅柄转动炒锅,让油均匀地在锅中覆上一层油膜,然后便倒入腌制好的肉丝。带有水份的肉丝在接触热油的瞬间便发出滋滋声响,调味过的合成肉散发出与真肉相似的香味。鲜红的肉在高温下变色。见颜色差不多成熟,由良将青椒丝也倒入锅中翻炒,青椒的清香味被激发出来。最后在出锅前淋上少量酱油和味精。
青椒肉丝被装进盘中。由良开始处理一旁被完全煮烂的土豆。他捞出煮烂的土豆,放进碗中,加上一点黄油,让余温融化黄油块,又撒上白胡椒,再用力将土豆搅碎打成泥。他的午饭土豆泥配青椒肉丝就做好了。
你这么会做饭?幽灵惊讶地说。
……有吗,由良觉得这只是很平常的行为。他做饭的动作和喝水睡觉一样自然。肌肉已经刻下了这些动作。
你这可比诺拉强了不知道几百倍啊!难道你以前其实是个厨师?然后再改行的警察?而且这俩应该都要学怎么用刀,锻炼身体,还挺有可能的!幽灵离谱地猜测道。
随你想去吧……由良不想搭理幽灵那奇特的猜想,端着盛着土豆泥的碗和青椒肉丝的盘子回到沙发前。他拿出事先充好电的手机,打开昨晚在岚她们家的电视上看到的锻刀节目,一边吃着热乎的食物,一边看起娱乐节目。
见到节目中的主持人能体验这些参赛者手工锻造的刀具,由良心里不由得隐约地羡慕起来。
自己烹饪的食物味道还过得去。或许自己真的还有点做菜的天赋,也可能正像幽灵所说,自己以前真的是个厨子。得了吧,由良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土豆泥和青椒肉丝不是很搭。青椒肉丝的肉汁并不适合搭配黏糊糊又偏干的土豆泥,说不定更适合拉面或者米饭。由良不自觉地思考起菜品之间的搭配。
也许下次可以试试米饭配青椒肉丝,他咽下一口土豆泥想着。
楼下的大门被打开,声音传到了二楼。
“我回来啦!!”诺拉的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二楼。
由良朝着楼梯的方向瞥去,想了一想,没有起身,选择继续吃饭。他知道诺拉等下肯定会跑上来。
正如由良所想,没过三分钟,诺拉就噔噔噔地大踏步地上楼了。那头瞩目的金发一颤一颤的。
“你这家伙!!”诺拉见到由良的一瞬间就大叫起来,“噢!!我在外面给你干活,你倒在这儿偷偷吃独食!!太坏了!!!”
“你也没让我给你……”由良话还没说完,诺拉就急冲冲地过来抢走由良的勺子,舀走由良盘子里的最后一口青椒肉丝,气鼓鼓地塞进自己嘴里。由良无奈地看着诺拉大口咀嚼自己的午饭。她的鼻孔还一张一合地出着怒气。但诺拉的表情很快就柔和了下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由良。
“怎么了,不好吃?”由良问道。
诺拉急急地咽下食物,极不情愿地开口说,“还……还不错嘛……”
“谢谢夸奖。”
“……”诺拉飞快地扭过头,嘟囔道,“明明是个才第二次做饭的菜鸟还这么嘚瑟……”
诺拉的话全都被由良给听见了,他此刻觉得还是装作没听见比较好。
诺拉又转过头不满地瞪着由良,“那我们剩下的几个人都还没吃饭,我们还要整理数据,就你有空,你是不是该去给我们做午饭。”
她是不是在耍性子……幽灵疑惑地说。
“那你们要吃什么。”由良问。
“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哼!”诺拉说完,又呼的跑下楼了。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盘子,已经空了。
唉,老兄,乖乖做饭去吧,幽灵用着同情的语气说道。
由良暂停视频,收起手机,端着餐具回到厨房。在准备其他人的饭菜前,由良先清洗好自己的餐具。他发现自己格外地享受这种的时光。
准备一个人的食物和准备三个人的食物没有太大的区别,只需要多做点就行。由良飞快地做好了三人份的食物。他把食物和餐具摆在茶几上,走下楼呼叫诺拉三人上楼吃饭。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的长沙发上,由良则是坐在单人沙发上。
岚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或许是刚刚的腹泻导致的;月一脸担心地看着岚,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诺拉倒是吃得很开心。
“你这家伙,厨艺还真像那么回事……但比我差远了!”诺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带着点埋怨的语气说。
“那你别吃我做的青椒肉丝。”由良说。
“这哪里是青椒肉丝,这不是青椒笋丝吗!”
“肉用完了。”由良平静地解释道。
岚虽然脸色不好,但桌上大部分食物都是被她消灭的。说不定空空如也的肚子反而增加了她的胃口。
见到姐姐没事,月也松了口气,小口地吃起菜来。
“诺拉带回来的结构图我刚刚研究过了。”月咽下一块土豆说,“地下水路能通到档案馆的供水污水系统。”
岚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下食物,一边拿出平板递给月。月打开屏幕,调出结构图指给由良。“你从供水系统出来后会到档案馆地下一楼的机房里,之后你需要找到一台电脑让姐姐接入他们的内网,姐姐会去查你和桑丘他姐姐的信息。”
“还有,带上这个。”月递给由良一个像笔一样的道具,“把它对准摄像头等有感光元件的设备,用笔头处的激光发射器快速照射镜头能让感光元件暂时失灵,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容易暴露。”
由良接过道具,将它放在口袋里。“无眠给你的?”由良以为这又是无眠从哪儿弄来的小玩意。
“你在想什么!”月突然大叫起来,“这是我为了你的任务临时做的!和无眠那种用现成工具的完全不一样!”
月突然的不满让由良一时间有些发愣。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控的月也一脸尴尬地别过脸,“抱歉……有点失控……只是……”她有些别扭地支支吾吾地说,“我本职是个武器工程师……”
“由良那家伙应该是在说你的东西精细得像很厉害的工具吧。”诺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青椒笋丝说。
“是……是吗……”月的脸色变得羞愧起来。
“……嗯……”由良其实完全没有这么想,但他感觉得出诺拉是在替他解围。
月像认识自己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好吧,抱歉……”
由良想赶快略过这个氛围,便说,“继续讨论行动吧。”
月立刻清了清嗓子,调整情绪,“档案馆的档案储藏室有很多,几乎四分之三的区域都是档案室,所以我们也无法准确规划行动路线,前往档案室的路线得靠你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吗,可以。”这个结果让由良毫不意外,他反而觉得随机应变更适合自己。
“还有拿到资料后的撤退路线,唯一的选择是原路返回,地面出入口都被警力封死,不可能通过。一旦暴露,路被封死,你就没地方逃了。”月严肃地说。
诺拉拍了下由良的肩,“你可得小心点啊。”
“不用那么担心……只要你能让我接入他们的内网,我就能持续为你提供情报支援……”岚咽下食物说道。她的嘴角还挂着褐色的酱汁。
“你潜入需要的其他工具我在晚上会准备好。”月自然地抽出餐巾纸,擦去岚嘴角上的酱汁。
“你俩可真靠谱!不像由良这家伙,住进来这么久,钱没赚到,还整一堆麻烦。”诺拉开玩笑似的埋怨道。
你被嫌弃咯,幽灵也开玩笑道。
桌上的食物全被吃完,一点不剩。她们几个也许是真饿了,也可能是自己做的饭菜味道还过得去,由良心想。
岚和月因为要准备明天行动的工具和信息便下楼了。没事干的诺拉则是霸道地躺在长沙发上休息。见自己的地盘被霸占,由良只好无奈地拿着空盘和餐具到厨房清洗。
明天,我们俩就要干大事了啊,幽灵感慨道。
这算什么大事,由良不屑地回应。
喂,命悬一线的事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幽灵反问道。
你忘了我们不是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事了吗,还让无辜的人被牵连,由良平静地回应道。
……我当然记得,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忘,幽灵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如果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不要激动,不要失落,保持好状态,才不会再出事,由良边将洗洁精挤到清洁海绵上,一边回道。
你说得对……我应该摆正心态……幽灵低落地说。
由良叹了口气,擦干洗净的餐具上的水滴,将它们晾在台子上。
“由良,”诺拉冷不丁地从由良身后窜了出来,“跟你说个事儿呗。”
“怎么了?”由良没转回头,开始清理厨具。
“你看你从住进来到现在还都没赚到过钱,不如,以后我们的伙食就交给你了!抵你的房租!咋样?”
“……你们?”由良重复道。
“还有岚和月呀,她们在事务所里干活的时候也算员工嘛!总得保证员工餐!”
“那我的员工餐呢?”由良问道。
“自己解决嘛,买菜的钱和用摩托的油费我给你报销。”
“我记得之前找卡莉的时候应该赚到钱了才对。”由良洗去厨具上的油渍。
“你还好意思问喔,你受伤的治疗费,装备的开支,还有那两个受害者的火化和安葬费,算下来我还得倒贴钱进去!”
“是吗……”由良那副总是没有表情的冷脸露出了少有的波动,“那些人有被好好对待。”
诺拉的脸上挂着不解的表情,“那不是肯定的嘛,就算是陌生人,他们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对待呀。”
“……也是……”
“所以,现在你可还是一分钱都没赚到的状态!做饭的事,怎么说?”诺拉笑眯眯地问。
由良隐约觉得自己就算拒绝了也会被诺拉继续软磨硬泡,不如现在就答应下来,“……行。”由良的语气中带着点无奈。
这个回答让诺拉很满意,她笑着大力地拍着由良的肩,“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员工!今天的晚饭就交给你来解决咯?”
“今天?”由良挑起眉毛,随后又泄了劲,“行。”他简单擦干手上的水渍,拉开冰箱,检查了一遍冰箱里的食材。
“我得去买点食材。”由良说。
“喔,去吧,我给你钱和车钥匙。“诺拉说着就拿出手机操作起来,“钱转你了,快去快回,岚和月在给你准备明天要用的工具呢。”
由良看备菜台上的餐具和厨具都已经清理完,便合上冰箱门,转身走向楼梯。
“路上小心。”诺拉在由良的身后喊道。
你怎么变成她们的专职厨师了?幽灵问。
顺势就这么答应了,由良转动摩托把手,加大马力,行驶在车道上。
那你晚上打算做什么?可别做啥会吃坏肚子的东西,不然明天可就完蛋了。
我不是诺拉,由良一边回应,一边踩下急刹车。
原本通畅的车道变得拥堵起来,身后的车因为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不断地摁着喇叭。
这个点会堵车吗?幽灵疑惑地问。
由良没回答,而是小心地驾驶摩托从汽车中穿梭到前排。警车的笛声远远地传来,盖过身旁汽车的引擎声。由良继续前进,他的直觉告诉他前方肯定发生了某种紧急事件。在车流的间隙中,由良看见大约前方一百米处拉起的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前方为临时封锁区,请所有车辆改道或调头行驶。”从扩音喇叭中发出的无感情的机械人声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由良继续向前靠近。两边车辆里的人也都摇下车窗,探出头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锁线拦住了由良的去路。数个荷枪实弹的警员正站在警戒线边,神色傲慢地看着面前这些被拦住的车辆。警员身后停着三辆警车,警灯正闪烁着红蓝色的光。一辆重型卡车横在右侧道路上,卡车身后拉着一座巨大的合金防爆墙,彻底封死了道路。
“这位先生,请你掉头或改道,前方是临时封锁区。”由良面前的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员用着傲慢的语气说道。这个人分明就是在说“还不赶紧滚开!”
由良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警员,没有回话。警员的面颊因摄入过多的脂肪而肿起,未经打理的胡须也许是他自己最满意的能够凸显魅力的面部装饰。
见由良没有任何反应,警员又重复了一遍,“这位先生,我再重复一次,请你掉头或改道,前方是临时封锁区。”他脸上的横肉却是在说“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滚!”
身旁的汽车都咒骂着调头,骑着摩托的由良依然停在原地。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员身后的景象。被封锁的街道看起来如同某种竞技场一般,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螺旋桨的轰鸣声从他的身后的天空中传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电视台的直播直升机正高高地掠过在由良所在的上空。
直升机怎么来了!?幽灵惊讶地喊道。
安静点,由良不耐烦地训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不想在自己脑子里听到幽灵那大惊小怪的声音。
上空的直升机向着左侧的街道飞去。街道上的高楼阻挡住了它的身形,但那直升机发动机高速运作的轰鸣声依然不断响起。由良估计那个方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嗜热点如命的电视台肯定急着拿到头版新闻。
身前的警员的对讲机里传来通讯的声音。由良无法听清对讲机里说了什么,但他注意到警员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而且他的脸色不是那种准备执行某种任务时的紧张,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受到威胁的强装镇定的恐惧。
警员旁的其他同僚也都紧张起来,弓起身体,把手里枪械架起,一副随时准备开火的模样。
由良也从摩托上下来,走得离警戒线更近点。面前的警员已经无暇理会快要越过警戒线的由良,而是有些滑稽地靠在警车旁,屏息又焦急地观察着街道左侧的方向。他的脸上的横肉挤成了让由良觉得有趣的形状。
下一秒,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击垮了警员最后一丝的矜持。他脸上流出豆大的汗珠,呼吸变得急促,手里的枪也因为颤抖而不断晃动。
由良身后的那些还在慢悠悠跳投的车主们也慌张起来。就算日子过得不顺心,发生在身旁的危险事件也会让他们本能地开始逃窜保命。
只有由良依旧好奇地等待着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喂,你不跑吗!?幽灵也紧张地问道。
直升机声、爆炸声、车声,它们混杂在一起向十字路口涌来。一声巨响,爆炸扬起的烟尘彻底封住了左侧道路,没人能看到烟雾后面的景象。紧接着,从烟雾中猛地冲出一辆改装越野车,它的车身全部加装了厚重的金属板。金属板上满是弹孔,但车体看起来情况依然完好,内部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伤。但即便是经过改装的越野车也无法撞开卡车竖起的合金防爆墙。它猛地转弯,径直撞上了其中一辆停在边上用作掩体的警车。
撞击的动静敲醒了这群愣在原地的警察。他们变换位置,拉走被冲撞波及的警员,同时架起枪向越野车徒劳地开火射击。顿时现场枪声不断。那些警察完全不在乎是否会波及旁边的市民。数颗流弹擦过由良的身旁,打在那些轿车上。由良也不得不压低身体,避开这些警察的枪线。越野车里的人没有开火还击,而是继续操控车辆,试图用越野车撞开一条道路。
又有一辆车辆从烟雾中冲出。由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他曾经在手机直播中看到的镇暴机动队的步兵战车。漆黑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镇暴机动队简写。巨大的防弹轮胎几乎比轿车还高。装在战车顶部的自动武器架对准越野车开火。火箭巢中飞出两枚聚能导弹,径直射向越野车的金属装甲。导弹命中装甲,火光四溅的瞬间,装甲被导弹的金属射流切割出一个圆孔。越野车顿时停下了行动。
周围所有的警员都停下了射击,紧张地望着越野车。三秒后,越野车的主驾驶门被推开,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右手臂被射流切断,烧得焦黑的男人。他刚跳下车,步兵战车上的反人员炮射霰弹就向他开火。七十六毫米口径的霰弹直接将男人打成筛子,弹丸将他的身体撕碎,血肉飞溅在越野车上。
先前那个趾高气昂的警员见到这个场面忍不住呕吐起来。
又过了十秒,越野车内不再传来任何动静。步兵战车的乘员门被打开,从车上走下四名武装到牙齿的镇暴机动队员。一人依靠加装在身上的外骨骼装置,举着全身大小的重型合金盾牌,剩下三名队员紧紧跟在他身后,逐步靠近越野车。第二名队员在靠近到足够近的距离后,从打开的越野车门处扔进一枚手雷,听到爆炸声后便和第三名队员一起探入车辆进行检查。期间,第四名队员和第一名队员在戒备四周。
见局面已经平息,直升机开始降下,近距离地拍摄这些镇暴机动队执行任务的场面。
这群人……这群人…………幽灵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由良理了理被气浪吹散的头发。这群人杀了人,他平静地回应道。
那个人直接就碎了……碎成……
怎么,你怕了?由良问。
我……不……我只是有点……幽灵的声音像是在颤抖,我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就算那人危害了别人的性命?由良追问。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能这么平静的?幽灵反问道。
不知道,由良看着远处的镇暴机动队队员回应道。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由良突然想起诺拉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自己此刻对目睹别人被杀死也是那种毫无感觉的冷漠。身体对同类的死亡没有产生半点反应,就好像它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的发生。
也许,自己曾经也杀死过许多人,以至于即便失去记忆,肉体也已经熟悉了死亡的气味;也许,自己曾经也杀死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由良恍惚间这么想到。
确认现场已经恢复安全状态,警员们开始重新接管秩序。调来的重型拖车拉走了报废的越野车;清洁车开始处理地面的尸体碎块;物证科的人员在回收地面上的弹壳与武器。在场的人员们的脸上也都十分平静,甚至有些人还带着笑容互相聊天。或许这样的情况才是正常的?大家都对死亡习以为常,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再正常不过。
喂,喂!我们赶紧离开吧……别在这站着了,幽灵有些焦急地催促道。
……嗯,由良应了一声,重新回到摩托上。他临走前,又看了一眼现场。他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现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副对死亡熟视无睹的神色。由良有些疑惑,难道这些人也都杀死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或许,这些人的反应才是正常的,而幽灵那种惊诧的反应才是异类。但他又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还有卡列尼娜坟前诺拉的哽咽。肯定有哪里不对,由良一边想着,一边转动把手,加大马力。
大型超市里的消费者比由良上次来时还要多。嘈杂又拥挤的人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快速地在超市中挑选食材,把购物车填满,便来到结账台结账。排在由良前面的年轻女人正和她的同伴大声聊天——
“待会儿回去的路应该不那么堵了吧。”其中一个双眼大得格外显眼的女人说。
“嗯哼,虽然那帮警察抓小偷的效率不咋样,但要是堵车造成大额经济损失了,市政府可是要拿鞭子抽死他们。诶,后天晚上的新的义体发布会被推迟了你知道不?”另一个手臂上纹着电路线一样的纹身的女人问道。
“真的假的?”眼睛很大的女人眨着她的双眼惊讶地问,“别吧……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就等着发布会出的新义体呢,我真受不了现在这个有时会闪屏的眼珠子,还亏说是什么最新技术……”
她们把购物车推到收银台,继续聊着,把物品扔到台上。收银员如同机器一样开始按照程序对物品进行扫描、称重。
“真的,就刚刚那个恐怖袭击,又是几个反对义体化的人干的,他们刚刚炸了一个市中心的义体诊所,现在因为安全检查,发布会不得不取消了。”
“一群老顽固,肯定又是些因为做不了义体害怕被淘汰的废物,科技的发展就是这样的啦,不就是些阵痛,乖乖被淘汰掉多好。”眼睛很大的女人揣起手抱怨道。
“也许大公司还指着卖点止痛药从他们兜里捞钱吧。”
“连换个义体的钱都没有的人还爆得出几个子儿?”
见收银员已经扫描好所有物品,手臂有纹身的女人将自己的手掌贴在收银台的扫描仪上。一秒后,显示器上显示交易已完成。“钱永远不嫌多嘛。”她们两个拎着东西,继续聊着关于义体的话题离开了。
这两个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说这种话!把人命说得跟什么一样!幽灵愤愤道。
那你觉得人命是什么?由良反问道。
人命……人命不就是人命吗!?人命还能是什么!?幽灵的声音更响了。
由良走到收银台前,把篮子里的食材放到台上。收银员和面对上一对顾客一样,也是面无表情地扫描、称重。
在刚刚那两个客人眼里,人命还不如钱和新款的零件;在刚刚现场那些人眼里,人命和我手里这块合成猪肉没区别。所以你眼里的人命又是什么?由良追问道。
……人命应该比什么都重要吧,人命就是人命,不能跟任何东西衡量。那些人的想法才是有问题的!幽灵再一次阐述自己的观点。
是吗,由良随便回应道。
收银员沉默地把金额打在显示屏上。由良拿出手机付款。
你问我半天,那你自己又觉得人命是什么?幽灵不爽地反问道。
不知道,由良干脆地答道。
你这家伙!你不知道你问我!搞得像你多有想法一样! 幽灵气急败坏地责骂道。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问你,我不明白我对人命到底是什么态度,玛莎、卡莉、卡列尼娜、诺艾尔、诺拉,她们的命是命;那些在下水道里被抹掉的无名尸的命也是命;可是刚刚那个被镇暴机动队杀了的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对他的死就没有一点感觉,人命之间也分区别吗。
由良一连串地阐述自己的疑问。
……你问到我了……幽灵也有些迟疑。
由良将购入的食材装袋,提着袋子离开商场。
不对,幽灵突然大声说,你在为了救卡莉杀人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那你为啥突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幽灵又问。
可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近距离看到生命死亡和亲手杀人时的心境不一样。由良拎着袋子走到停车场,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
我倒一直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看你做事,幽灵说。
所以你没法理解我,由良回应道。
得了!那你找诺拉!找诺艾尔问去吧!什么人呐!你跟刚刚那两个女的一样都不是东西!幽灵又一次大骂起来。
我又怎么了,幽灵的声音吵得由良头疼。
……算了,反正既然你自己一个人想不通,那就多找人问问嘛,诺艾尔无眠诺拉这几个肯定会有点自己的见解,幽灵建议道。
诺拉?她真的会有吗?由良问道。他找到摩托,把食材挂在握把最靠里的地方。
反正比你有!幽灵愤愤答道。
等我从档案馆回来,就去问问她们好了,由良还是接受了幽灵的提议。他转动握把,让摩托行驶起来。回时,那个被封锁的路口已经解除封锁状态。地面上的碎片与弹壳全都被清理干净。如果不是那些流弹在墙上留下的弹孔,这片区域看起来就和往常一模一样。车流从这里经过,行人忙碌地越过斑马线。人造革制成的鞋踩过被清洗掉的血迹,两小时前的事就已经像烟尘一样被彻底吹散,无人在意。
以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自己又是怎么看待生命的,那个我会不会有自己的答案?由良不禁想到。
手机铃声与震动打断了由良的思考。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诺拉的名字正显示在屏幕中间。他接起电话,便听到了熟悉的大大咧咧的声音——
“你咋出去那么慢!我们三个快饿死了!噢对了,花也要来蹭饭,快点回来!”
“……哦,马上到。”
“快点!”
随后通话便被挂断。
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又多了张嘴,快想想晚饭做啥吧,幽灵揶揄道。
是啊,想想做什么吧,由良叹了口气,加大马力,将脑子里那些难懂的事扔在一旁,好好想想眼下将要面对的挑战。
“所以,阿西莫夫先生,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完全侵害了公司的利益吧?”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惬意地翘着腿。他把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上,眼里充满笑意。
“你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你无权审问我。”阿西莫夫疲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合过眼了。强光灯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就算他闭上眼,那强光也会穿透他的眼皮,如果他真的昏迷了,这些人也有的是办法让他醒来。他的视野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男人的面目,只能看到男人的双手极其消瘦,简直就是皮包骨,手臂上的衣服似乎是一件得体的淡色西装,其余的部分都被强光灯给遮住了。
“噢……我当然不是你们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但这不影响我现在做的事不是吗?我再问你一次,阿西莫夫先生,你承认是你在奥斯特格勒城下水道系统中进行的破坏工作吗?”男人问道。
“什么破坏工作……我不明白。”阿西莫夫疲惫极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崩溃。
“啊,你的确没有进行真正的破坏工作,只不过是把某片区域从系统中删除了而已,那当然不算破坏工作。”男人用着愉快地语气说。
“你都查到了这些……还问我干什么……凭你们的手段……根本不需要把我定罪吧……”
“确实,不过那样就不好玩了嘛。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不如说甚至还因为我想要审讯你,你还多活了几天,你可是赚到了呢。”
“哼……”
“现在的人都这么不懂得感恩。”
“我谢你全家……”阿西莫夫咒骂道。
“没事,我没家人,你谢我一个就够了。”男人笑着说。
“…………”男人如此的不要脸让阿西莫夫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快消失了。
强光灯后的男人撇了撇嘴,“算了,看来你身上已经没啥乐子了。睡个好觉。”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这间外人根本无法探究到位置的审讯室。
男人推开门,一个女人便迎了上来。她扎着高马尾,白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去把那人处理了。”男人对女人说。
“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女人问道。
“会弄脏我的衣服。”男人说。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女人反问道。
“没错。”
“……明白。”女人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男人站定,轻蔑地看着她说,“别以为上头把你调来当我的搭档你就真是我搭档了。可能你还没有好好看过报告……”
“四个月里换了五个搭档,所有的搭档都死于意外事故。”女人接过男人的话。
“如果你再这么聪明,我不介意再多一个,白狗小姐。”
“是白狼,不要叫我小姐。”白狼用她血红色的眼瞳紧盯着男人。
“好的白狗小姐。”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廊。
白狼目送着男人离去。她回头走进那间审讯室,拔出手枪扣动扳机,结束了阿西莫夫的折磨。像是为了发泄刚刚受到的侮辱,她再次扣响了扳机。
“玛莎奶奶,您真的准备明天就走吗?”诺拉不舍地问。
“是呀,无眠同志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说下午在城外的小镇会有人接我,到时候还得麻烦诺拉同志把我送过去。”玛莎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她看起来非常轻松,对即将离开居住了几乎一辈子的世界没有什么留恋。
“没问题啦!由良你也得跟着一起!”诺拉满口答应,顺便把一旁因为沙发被占用,只好站着的由良也给拉了进来。
由良无视了诺拉的话,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拒绝,诺拉也绝对会把他拉上。“你见过卡莉了吗?”由良问。
“昨天去无眠同志的店里见过咯,小小的,穿着连衣裙,头发很漂亮。”玛莎说,“她一开始还有点怕生,但是听到以后会和我一起旅行后她立马就‘腾’地一下精神起来了。”
“一老一小出去,没问题吗?”由良随口问道。
“哈哈哈哈,由良同志不用担心我,卡莉和我都是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不会有怨言。”玛莎捧着搪瓷杯,喝下一口热水说。
你还会关心别人哈,幽灵打趣道。
只是好奇,由良不悦地回道。
“也好!玛莎奶奶这样有个伴陪着就不会太寂寞了。”诺拉说道。
“是呀,多跟小孩子和年轻人接触让我觉得我也变年轻咯。说到这个,诺拉同志说已经找到能搬进我的房子里的人了?”
“嗯找到啦,她们现在在诺艾尔的诊所里住着,等伤快养好了就能搬进去啦。”
“她们受伤啦?怎么回事?”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一个肚子被捅了,不过没大碍。”由良说。
“喂……!”诺拉生气地悄悄地踩了由良一脚,又看向玛莎奶奶说,“别担心啦,她们都没事,而且都是好孩子!”
“诺拉同志找的人肯定没问题,她们没事就好。”玛莎奶奶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用拇指摩挲着杯子,“房子有人住了,老伴应该也会觉得欣慰。”
“……嗯,一定的。”诺拉伸出手温和地握住了玛莎奶奶的手。
玛莎奶奶用拇指捏了捏诺拉的手,笑着站起身,“我就先回去啦,还要收拾收拾行李。屋子里的家具什么的,我就原封不动留着啦,到时候她们要是不要了,就扔掉卖掉好了。”
“我会尽量让她们别乱动的啦。”诺拉说。
由良不以为然地说,“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更何况玛莎还活着。”
诺拉极度不满地瞪着由良,那表情简直像是在说“你居然还敢还嘴”!
“由良同志说得没错,只要人还在,有人还记着,就够了。”玛莎笑着说,松开了诺拉的手,“我就走了,不麻烦两位送啦。”
“玛莎奶奶明天见!”诺拉向玛莎道别。
见到玛莎走下楼梯,诺拉不满地瞥向由良,“你这家伙,才在我家住了几天就不听话了!”
“我本来就不用听你的话。”由良一边呛回去,一边坐在沙发上,准备躺下。
“你躺什么呀!”诺拉叉着腰责问道。
“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什么没事,还要去诊所看看月她们的情况呢!”
“……她们不是没事吗?”
“没事也得去!”诺拉拽着由良的手,把他从沙发上拉了下来。
“……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就可以正常活动……我指的正常活动不包括任何跑跳和力量动作,明白了吗?”诺艾尔没好气地说。
“明白啦!”千彩花撂下衣服,遮住了被绷带缠住的腹部,从病床上跳下来欢快地说。
“别乱蹦!伤口要开线了!!”诺艾尔大叫道。
“让她去吧……她就这样……”御前田月在一旁无奈地说。她的身上绑着胸带,用以进行肋骨骨折的自然恢复。
“你现在感觉如何……活动受影响吗?”诺艾尔问。
“日常生活基本没影响,就是还使不上劲。”月小心地转动肩膀,胸腔的刺痛让她皱起了眉头。
诺艾尔打量着月,随后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命大……一个没刺到内脏,一个没有产生扦插……真是命大,不然你们两个都坚持不到接受治疗……”
“因为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会一直在一起的嘛!”花笑着说。
“别乱蹦啦,到时候伤口裂开诺艾尔就要把你绑在床上了。”岚慌张地想要按住在病床旁兴奋地晃动的花。
诺艾尔已经放弃了“对了……你现在感觉身体如何?还会觉得身体一直痛吗?”
“没啦!感觉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花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愉快。她的那股开心劲让别人也心情愉快。
“那就好。”诺艾尔松了口气,“那个用于治疗戒断反应的植入体没有多少人用过,而且……因为这个东西是通过穿刺手术植入到你的丘脑……很难不保证以后它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可知的影响……”
“没事啦!大概没有什么是比戒断反应还折磨人的事了!不如说想摆脱它,不付出点什么代价也不现实嘛。”花重新坐回病床上,笑容变得收敛了些许,“我本来觉得要治好它,都得落个什么下半身永久瘫痪之类的。现在我还能开开心心地抱住我的朋友们,不用再担心因为戒断反应时发疯伤害她们……这就已经够了,谢谢你!诺艾尔!”
诺艾尔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不……不用谢我……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职……”好在她的肤色没那么容易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变红。
“我们几个都欠诺艾尔很大的人情呢……”岚感慨道。
“你的衣服……不换一下吗?”月看着诺艾尔那身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问。
“啊……这是我的习惯,等你们康复出院了我再换下来。”诺艾尔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胸前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好酷!难道是特意穿白裙子的!?”花惊叹地问。
“嗯……这些沾着血的衣服可以纪念在我的诊所里离世的人。”
“真厉害……”月小声称赞道。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桑丘带着诺拉和由良走了进来。
“你们都在呢!看起来都挺精神嘛!”诺拉随和地打起招呼。
“诺拉姐和由良先生……”岚显得有些紧张,她慌张地站起身向两人鞠躬,“谢谢你们……”
见到诺拉和由良,岚和月都显得有些拘谨,只有花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客气啦!”诺拉笑着摆摆手。
“……委托而已,不用叫我先生。”被称呼为“先生”让由良感觉极其别扭,庄重得有些不自在。
“嘿嘿嘿,还好有诺拉和由良在,不然我就死翘翘了。”花半开玩笑地说。
“还好那天你们赶来了……不然……”月犹犹豫豫地说,“谢谢……”
“月脸红啦!”花笑着大声说。
“没有!”月涨红了脸反驳道。
这仨真是好孩子啊……她们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幽灵感叹道。
“真是美好的姐妹情啊……”桑丘感动地几乎快要落泪了。
“你有找到你姐姐的线索吗?”由良连忙转移话题。
“我在一个个黑帮妓院之类的调查过去,都没查到东西,但我的纽带告诉我我的辛德瑞拉还在这座城市里!”
“你可得小心点别再被抓啦。”诺拉提醒道。
“一定的!自从上次被抓后我就学聪明了,得先装个样子,跟他们混熟了才能打听消息!”桑丘自豪地说。
“挺好,不过我这里还没什么新消息,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由良说。
诊所门口的传唤铃响了起来,“我先去前台啦,你们好好聊!”桑丘挥着手离开了病房。
“桑丘先生真的很爱他姐姐呢……”岚说。
“岚你能黑进网络里查到他姐姐的线索吗?”由良问。
“如果能黑进警察局的内部网络之类的话……我应该能查到吧?”
“警察局……?”她的话引起了由良的注意,“你能黑入警察局吗?”
“外部网络的话倒是可以,但是大部分机密和人员信息都是存在内部网络里的,只有通过物理手段接入内部网络后我才能访问。”
“这样啊,好吧。”由良有些失望。
你想让她去警察局里查查你的身份?幽灵问。
是啊,看来没那么简单,由良说。
之后得潜入进警察局一次,由良又说。
慢着!你说你要潜入进警察局!?不怕危险嘛!被认出来咋办!幽灵惊讶地问。
被认出再说,就算有危险也得去查,由良说。
不跟诺拉商量一下吗?幽灵问。
……等我找到机会的时候问……由良说。
由良还是有些不愿意去和诺拉商量这件事。他总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但他刚刚又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岚问起调查警察局的事。或许是因为诺拉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就像是将他最初的一切全都看光了的人,这才让他在自己的私事上有一些莫名的执着。
“喂!发什么呆呢!?”诺拉鼓着嘴盯着由良问。
“……在想事。”由良随口说道
“哼,我看你是在偷偷打瞌睡吧!”诺拉不满地说。
“……没有。”
“总之说好了!明天大家一起在无眠的咖啡厅聚餐!然后岚她们搬进玛莎奶奶的屋子里,我们两个去送走玛莎奶奶和卡莉!听到了没!”
由良叹了口气,“知道了……”
白狼掀开了防水布,“人都被砍成两半了。”她看着罂粟花田里的尸体说。
“日本的虫子跑这里来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嗤之以鼻道。
“根据调查组的报告,除了死者以外应该还有五个人的踪迹,工厂的安全系统也显示遭到过入侵,需要把这事交给警察吗?”白狼问向身后的男人。
“不急,你给我整理出市面上所有持有高周波刀具的人员名单。”
“所有……?包括警察?”白狼问道。
“所有。”
“明白了。”白狼感觉他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需要查明死者的身份吗?”
“这个虫子不是专门来工厂里偷情报的,不要管太多,把重点放在找杀了他的人上。”
“可这是日本……”
“我说了重点放在找人上,至于这里发生的事,就让工厂随便编个借口糊弄一下,反正也没影响到生产效率。”男人说。
白狼放下了防水布,“……明白。”
“还有,回去的时候顺路去一趟训练营,该去看看我的学生们了。”男人打趣道。
“……明白了。”白狼知道,他又要让那些学生们玩自相残杀的游戏了,就像她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白狼跟着男人走出厂房,外面的天即将变黑,天边像是被火烧了一样。不远处的氧气储罐依然散落在地上,等待着被清理。
男人笑了一声,“搞的动静可真多。又是分尸又是爆炸。”
白狼收到一条消息,她快速地查阅完后向男人报告,“下水道的调查组在焚化炉发现了机器人残骸,可能有人入侵了那里。”
“那可不一定,也许有人从焚化炉里出来了呢?”男人说。
“……怎么可能?被扔下去的都是经过医学鉴定的尸体。”白狼不敢相信,“这件事需要上报给……”
“我看这事不需要报告,实验的进度不能被推迟,你觉得呢。”
白狼知道他已经决定好了,但白狼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就像是他已经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件的真相一样。“……我也觉得不需要报告。”
“很好,那接下来就该去训练营叙叙旧了。”男人惬意地说,“顺便,晚餐想吃什么?三分熟的羊排?”
“……你决定就行,黑刀。”
“呵,呵呵呵呵,黑刀……”被称为黑刀的男人笑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离开了。
他穿着一身白得近乎一尘不染的西装,但在白狼眼里却显得格外的黑。
夜晚,一切都变得寂静。人们将自己藏身于钢筋混凝土的庇护所里,利用现代科技驱散黑暗,悄悄地互相交流着最深的秘密。
“由良,问你个事,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诺拉有些神秘地走到沙发旁问躺在上面的由良。
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诺拉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什么事?”他问。
“我就是想问问你……”诺拉有些支支吾吾地,一点也不像她,“你在杀人的时候,就是砍死那些坏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她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由良。
“……没什么感觉。”由良说。
我倒是被吓个半死,老实说,前两天为了救那几个小姑娘你杀的那个人我也还是想想就后怕……幽灵说。
“一点感觉都没有?”诺拉追问道。
“嗯,没感觉。”由良答道。
“是吗……”诺拉嘀咕着,把脑袋凑到由良面前,仔细地盯着他。诺拉看得由良发毛。
“你在骗我。”诺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由良说。
“你在撒谎,你骗不了我。”诺拉用着极其认真的眼神盯着由良,“到底是什么感觉?”
由良沉默地对视着诺拉的双眼,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就要把他给看穿似的,“确实不是没感觉。”由良认输了。
由良坐起身,平静地说,“……杀人的时候,我感觉很愉快。”
“是吗。”诺拉又一次注视着由良,“我相信你。”她说。
“不怕我是个危险的人吗?”
“你都已经说真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嘛。而且杀人的时候会愉快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坏人,被压力逼疯了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愉快。”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
“什么逻辑……”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你会愉快,说明你也是感情丰富的人类嘛。”
“……是这样吗?”由良疑惑地问。
“当然是啦。”诺拉瞪大眼睛说。
“那你呢,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由良觉得不能只有自己被审问。
诺拉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起来,全然没了先前的那副轻快的模样,甚至连她的眼光都变得黯淡。“我杀人的时候,没有感觉。”诺拉冷冷地说。
“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感觉的人最可怕。”由良说。
“是哦,所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诺拉说,“只有亲手杀死自己最重要的人才会变得麻木。”
“那你杀了谁?”由良追问道。
“不告诉你。”
“……”
“……”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由良看不出诺拉在想些什么,但他隐约地感觉到从对方的身上散发出的悲伤。
由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
“我先上去咯,早点睡,明天还要忙呢!”诺拉打断了他的话,轻快地起身,小跑着走到楼梯上。
由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明明是你打断我睡觉……”他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诺拉杀死过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信……她那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疑惑地说。
谁知道呢,说不定她的善良只是装的,由良答道。
你真这么认为?不可能吧!
不知道,由良随口应付。但刚刚从诺拉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悲伤,让自己也跟着有些痛苦。由良看着天花板,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
由良今晚睡得很浅。
他被诺拉下楼的声音惊醒了。
“你醒啦?”诺拉说。
由良看向她的位置,她的头发因为刚睡醒还很乱。“嗯。”由良答道。
“再睡会儿呗,反正离聚餐还有一会儿呢。”诺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能量饮料一袋薯片。
“不想睡。”阳光已经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了房间里,由良没有半点睡意。
“那你想干嘛干嘛吧。”诺拉拉开拉环,大口地往自己口中灌饮料。
由良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才到早上六点,“那你这么早要去哪儿?”
“我先去无眠姐店里帮忙。”
“我也去。”由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冰箱里也拿出一瓶能量饮料。
诺拉见到由良靠近,便走开了,“用不着,离聚会定的时间还早着呢。”
诺拉的状态让由良感觉有些陌生,就像是她在刻意躲着他一样。或许是昨晚的谈话导致的,由良想着。
“我也去帮忙。”由良拉开拉环,喝了一口能量饮料,是辣椒薄荷味的。
诺拉有些不满,“你非要过去干什么……?”
“指不定过去帮忙就能让无眠给我点零花钱呢。”
“……随便你……”
感觉诺拉好像有点没精神啊……幽灵的语气有些心疼。
由良站在厨房看着已经丢下自己走下楼的诺拉,她身上往日那种总能带动别人情绪的气场完全消失了,反倒有种脆弱还带刺的感觉。
确实,由良回道。
不能扔下她不管,幽灵说。
由良回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那天的事。崩溃的自己被她抱住安抚,能感受到那令人平静的心跳,涌入鼻腔里的柑橘的洗发水味,还有她的笑容。
不能扔下她不管,由良重复着幽灵的话。
他快步地追上。
诺拉已经坐上了摩托车,发动好引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头盔扔到由良的怀里,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他说“坐好咯”。
由良跨上后座。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搂住诺拉的腰,但却停在了一半。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感觉自己和她之前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障碍。那层障碍让由良无法触碰到她。
诺拉无言地转动握柄,让摩托疾驰起来。
诺拉和由良到达咖啡厅门口时,碰巧撞见无眠靠在店门口楼梯栏杆上抽烟。
无眠淡定地抽了口烟,慢慢地呼出烟雾,再用手挥散。“你怎么把这家伙也带来了。”她问。
诺拉没有回话,沉默地把摩托停到马路牙上。由良下了车说,“我自己跟来的。”
烟头冒着细微的红光。无眠目不转睛地盯着诺拉。“想挣点零花钱?”无眠问。
“总不能打白工。”由良说。
无眠靠在栏杆上看着诺拉经过自己。
“无眠姐我先进去了。”诺拉说。
无眠眯起眼看着走到楼梯上的诺拉,“你先去把桌子拼起来,等会儿我来跟你说怎么备菜。”
“好。”诺拉说完,便推开咖啡厅的门进去了。
见到诺拉进门,无眠又把烟放到嘴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几乎把烟全部抽完,随后重重地呼出来。
“说吧,有什么想坦白的。”无眠说。
“我坦白什么?”由良问。
“你我都很清楚诺拉那样子不对劲,发生什么了。”无眠把烟头按在栏杆上,用手帕包住,又从衣服内侧拿出一瓶清新剂朝着身上喷了一圈。
无眠一眼就看出来了啊,真机敏……幽灵感叹道。
“我也想知道。”由良耸了耸肩。
“肯定是你说了什么。”无眠双手抱怀,表情也有些冷漠。
“诺拉昨晚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我回答了,之后我也问她她杀人的感觉,然后我又问她杀掉的最重要的人是谁。”
“……哈,”无眠轻笑了一声,她脸上的冷漠的表情转变成了平时那副捉摸不透的笑容,“那你就自己琢磨去吧。”她摆了摆手,也走下了楼梯。
无眠这家伙绝对知道什么!幽灵大叫道。
由良叹了口气,低声自嘲道,“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
他隐约地感觉今天会过得极其不顺利。
无眠毫不意外地把由良安排进了最麻烦的地方——厕所。
由良十分好奇有些人到底是不是把厕所当成了某种游乐园或是拳击台之类的地方。马桶总是能以超出意料的方式被堵住——这次由良就从下水管掏出了一只皮鞋。
到底是谁会把皮鞋往马桶里面冲啊!幽灵崩溃地大喊道。
谁知道呢,反正有人这么干了,由良倒是心态很平静。
快把鞋扔到那个人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幽灵建议道。
然后世界上就多了个焦急地四处找鞋的人,不错,由良赞赏幽灵的建议。
……我怎么会想出这么损的点子,一定是跟你相处太久了,幽灵叹起气来。
不也挺好,由良把拖把放进水槽清洗,黑色的污水顿时填满了整个水槽。虽然无眠的大厅放了个扫地机器人,但几乎没怎么用过。它的红外检测设备在复杂的环境下远不如人力清理。这也是无眠会请诺艾尔和由良来打扫的原因。
结果这么早就跟过来也还是没机会去看诺拉的情况……幽灵抱怨道。
可能是无眠故意这么安排的,由良说。
这家伙心眼也太多了!幽灵叫道。
由良没有回应。他不愿去思考那些没有结果的事。诺拉的事,无眠的事,都是任凭由良怎么想也想不通缘由的事。由良觉得不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清理这个恼人的厕所上。
放空大脑后的时间流逝得往往要快上许多。
由良满意地看着几乎能反光的瓷砖,却完全没发现距离他开始打扫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收好清洁用具,推开厕所的门,发现大厅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正围在大厅中间由诺拉拼好的桌子边。卡莉和御前田岚她们坐在一起;玛莎坐在卡莉的边上;无眠、诺艾尔和桑丘坐在一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可以随时取食的食物。
“我都以为你准备在那个厕所里安家了。”无眠打趣道。
“原来你一直在厕所里……”岚惊讶地说。她的手里正捧着一杯奶茶。
由良沉默地走到桌旁,无眠拿出清新剂喷到由良身上。“可别给我费了大功夫做的菜染上怪味啊。”她一边喷一边说。
那股柠檬清新剂的味几乎快把由良给熏得窒息。
“你喷完好像更难闻了。”
“难道你是什么怪味爱好者吗。”无眠不悦地说。
“由良哥臭臭的!”千彩花一边喝着葡萄汽水一边说。
“老兄你早说你在打扫厕所嘛,我要是知道就进去帮忙了!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桑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吃着汉堡。
“我一个人挺好。”由良随口说道,一边用视线寻找诺拉。要是像往常,诺拉肯定是最显眼的那个。可今天,由良居然得特意去看诺拉在哪儿。
诺拉正坐在由良的斜对面,夹在玛莎和无眠中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似的吃着手里的薯片。
看起来她还是不对劲啊,幽灵说。
由良想到她边上问问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法这么做,也问不出口。他只好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既然人齐了,那我们的聚会可以正式开始吧?”无眠问。
“虽然说是聚会,但其实是卡莉小妹妹和玛莎奶奶的欢送会,外加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的欢迎会。”无眠像个宴会主持人一样说个不停。
无眠快速地扫过众人,“我看大家对这些话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流程还是要意思意思,至少让主角之一的玛莎奶奶先来讲两句吧?”
玛莎笑着看向大家,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连脸上的皱纹也显得亲近起来,“嗐,有啥好说的嘛……我最开心的还是那间屋子能被别人继承,”玛莎柔和地看向岚一行人,“我虽然才刚刚认识你们,但我能感觉得到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也听说了你们一路从大老远的大阪过来,肯定很辛苦。以后,我和老头子的房子就留给你们咯。”
“谢谢玛莎奶奶!!我们不会改多少地方的啦,这样玛莎奶奶随时都可以回来住!”花热情地答道。岚和月也庄重地点头致谢。
“我就怕你们这些小同志这么说,房间随便你们装修,不用在意里面的那些家具和别的东西,别让我这个糟老太婆的家具影响你们这些年轻人,水电老化该修修,该换换啊。”玛莎说完又看向诺艾尔,她看诺艾尔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诺艾尔啊……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大家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感觉才几天……已经都成了大家的医生了。”
“玛莎奶奶……”诺艾尔被她说得脸有些红,“您要走了……”
“别伤心啦,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以前还总是担心你一个人没朋友陪,身边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现在居然都有这么多朋友了,大家都是些好同志,多好啊。”玛莎慈祥地说着。最近她有活力得让大家都快忘了她是个老奶奶。
“嗯……我知道……”
玛莎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想着,出去走走,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上路。结果无眠同志居然还给我这个老同志一个任务,”玛莎伸出她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卡莉的脑袋,“我可得好好完成任务才行啊。”
“玛莎奶奶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卡莉晃着脑袋说。
“你跟诺艾尔小时候一样懂事。”玛莎奶奶放下摸着卡莉脑袋的手,“我倒是希望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用这么懂事,而是能享受一下小孩子才能享受的任性特权。”
“还有诺拉同志也是,你也太关心别人了,偶尔也关心关心自己。”
“……我会的……”诺拉有些走神地说。
“由良同志,前些天的事给你添麻烦了。”玛莎带着歉意说。
“……没事。”由良平静地说。他用余光观察着诺拉,诺拉依然是心不在焉。
唉,玛莎奶奶就要离开了,幽灵惋惜地说。
玛莎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祝各位同志一切安好!”她说完,举起酒杯,饮下一口伏特加。“啊——太久没喝酒,水平不行了啊。”说完,玛莎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举起自己手中的饮料一同庆祝。由良的杯子中也盛着伏特加,他拿起杯子向自己口中灌入。极度的辛辣味瞬间充斥着口腔,刺激着他的神经。这味道让他想起诺艾尔的诊所里的酒精的气味。
“老兄你还挺能喝的嘛!”桑丘称赞道。
“有吗……”
“当然有,我尝了两口就不行了。”
“……这样。”由良看向杯子里像白水一样的液体。或许就像桑丘所说的那样,自己挺能喝的,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感觉警察都挺能喝的,毕竟压力大,不喝酒怎么解压,幽灵说。
也是,由良回道。他又拿起一块饼干吃了起来。甜味冲去了嘴里的酒精味。
聚餐正式开始,大家都互相时有时无地聊着。由良看到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正在和无眠聊着些什么;卡莉在和桑丘聊着些什么;诺艾尔正在和玛莎聊着些什么。唯独诺拉,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斜对面,无言地吃着薯片。
一瞬间,诺拉注意到了由良的视线。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瞥向由良,又飞快地移开。
她刚刚看到你了!又挪开了!!幽灵大喊道。
别吵……我知道,由良不耐烦地说。
所以果然是因为你昨晚的话吧!幽灵依然激动地说。
……我知道……由良不想再理会幽灵。诺拉的行为让由良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想着等到有机会了再去问个清楚,在那之前就什么也不去想。结果诺拉这一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却也怎么样都想不出结果。
由良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付其他人来找他聊天的了。桌上原本丰盛的餐点几乎被吃了个精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诺拉和他会把卡莉和玛莎送到城外。
“她们俩就拜托你们咯。”无眠看着全都心不在焉的两人说。
“噢……”诺拉没什么精神地回答。由良甚至干脆没说话。
“唉……”无眠叹了口气,“你们俩提起点精神,送人离开又不是给别人下葬。”
“……我知道……”诺拉小声说。
“诺拉!由良老兄!行李已经都装好了!”桑丘站在门口向两人喊道。
“来了。”诺拉应道,便向门口走去。
“唉……”由良叹了口气,准备赶上。
“喂,”无眠从身后喊住由良,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在那边一直偷偷看着可改变不了什么。”
“……我知道。”由良不满地答道,快步跟上诺拉。
诺拉无言地开着车。空调的冷风吹在由良脸上,冷得他拨动出风口的手板让它对着自己的裤子吹。这和他们那天去找岚一行人开的是同一辆车。
他不时用余光瞥向诺拉,看着她一脸平静地开着车。自己则是靠在车窗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车外的风景。居民房的矮楼渐渐变得稀疏,变成大片的工厂厂房。
身后的玛莎和自己一样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卡莉因为刚刚和花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现在已经累得睡着了。
你说点啥啊,幽灵催促道。
用不着你教,由良骂道。
我们又开到这条路上了;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中午好像没什么胃口……由良觉得自己蠢得没边。
这都什么狗屎话题,他心想。结果,他认输了。自己可能真的需要有个人来教他一样怎么打开话题。
两人之间的中控台和手动挡把手就像是高墙一样把他们隔开。
“我在这座城市住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外貌。”身后的玛莎看向身后感叹道。
由良过于专注在思考该怎么找个话题,这会儿才意识到车子已经开出了城市。窗外已经是一片荒野,后视镜里映出了整座城市的轮廓。它硕大,宏伟,压抑。
“玛莎奶奶……一直没出来过吗?”诺拉问。
“是呀,我和老头子都在这座城市里等着阿廖沙回来,怎么可能离开呢。” 玛莎看着身后的城市景象笑着说。
“也是啊……”诺拉消沉地答道。
由良感觉诺拉加快了车速。
“诺拉同志呀,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社区里的同志们只知道你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是个热心的好同志,可仔细一想……大家都不知道你以前的事。”玛莎柔和地问。
“我以前吗……”诺拉迟钝地说。
由良竖起了耳朵,但依然摆出看着窗外的样子。
“我以前和现在也差不多,只想让大家开心。”诺拉平淡地说。
“诺拉同志呀,你是个好孩子。可你也千万别像诺艾尔那样,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是会把自己压垮的。”玛莎苦口婆心地说,“老实说,要离开这里,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诺艾尔,其次就是你啦。”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哈哈,大家都是人,就算再怎么特立独行,都需要互相扶持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特别是日子越难过的时候,就越需要有人陪着。”玛莎顿了顿说,“你边上的这个小同志就挺不错的。”
“我吗?”由良问。
“还能是谁呀。我刚刚看你聚会的时候眼睛一直往诺拉同志那边瞟。挺好的。”
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由良身上。他强装着一切正常说,“你看错了。”
“嗐,我怎么会看错。趁着年轻,勇敢点。”玛莎从后座拍了拍由良的肩,“我看小同志你挺不错的,挺爱关心人,就是讲不来话。”
“……没有的事。”由良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诺拉同志一直一个人,有人陪着,过日子也轻松点。”
“玛莎奶奶不用这么关心我,我一个人能处理好。”诺拉快把油门踩到底了。
“好好好,也是,我这个老太太已经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咯。”玛莎让自己的身子陷在车座上,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你刚刚差点被诺拉杀了,幽灵打趣道。
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你们在说什么呢?”卡莉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在说你以后也会经历的事。”玛莎笑眯眯地说。
“我以后也会经历吗?”卡莉的眼睛中顿时露出了光彩。
玛莎摸了摸卡莉的脑袋,“也不一定,但体验一下总没有坏处。不过我大概可看不到那时候咯。”
卡莉撅起了嘴,“那不行,玛莎奶奶一定要看!”
“哈哈哈哈,那我得努努力。”
由良依旧靠在窗边。他再次用余光瞥向诺拉,诺拉也正用余光看着他。由良感到一阵尴尬,他小心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但从正驾驶座处投来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没有离去。那视线看得他心烦意乱,逼得他又一次把视线挪了回去。这次,他直勾勾地看着诺拉,盯着她那双蓝眼睛。
诺拉极轻地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由良在心里大声问道。可惜这里没人能告诉他,或许就连诺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车子又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来到了荒野上沿着高速公路建立的一座小镇上。
这座小镇上的建筑基本都是新建的,没有多少磨损的痕迹。
诺拉将车开下公路,停靠在这个小镇上最大的房子前。
“到了。”诺拉熄火,推开车门说。
诺拉刚一下车,小镇上的人就围住了她,激烈地说个不停。
由良见状也下了车。他刚一下车,就听到了镇上居民的话——
“大姐头你终于回来看我们啦!”一个梳着莫西干发型的人激动地说。
“我来办事,顺便看看你们过得咋样。”诺拉说。
“我们过得老好了!倒是大姐头你一个人在城里没事吧!”又一个顶着莫西干发型的人说。
怎么全都是莫西干头,由良心想。
怎么都是莫西干?幽灵好奇地问。
“我能有啥事。”诺拉苦笑着说,“大叔呢?”
“哟,来得比预计的快啊。散了散了,你们都见过诺拉了,该去继续干活了!”一位壮硕的中年男性从车前的店里走了出来,他一句话便让围在诺拉身边的人们听话地朝诺拉打着招呼散去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嘛,诺拉。”
“才几个月能有啥变化嘛。”诺拉向中年男性打起招呼。
“所以这个人就是你要送出去的人吗?”中年男性把目光投向由良,“看起来可是个不简单的家伙。”
“他只是一起跟过来的。后面那两位才是。”诺拉用下巴指着刚从后座上下来的玛莎和卡莉。她们两人礼貌地向大家打起招呼。这些人的莫西干打扮完全没有吓到她们两人。
“一老一小吗?感觉会很辛苦啊。”
“有啥好辛苦的,大叔在担心啥呢?”诺拉疑惑地问。
“也是,没啥好担心的。怎么说,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拉面?”
“不啦,刚吃完无眠姐的大餐,以后有机会再说。”
“唉,臭小鬼长大了都不爱吃我做的饭了。”被诺拉称为大叔的男人感叹道。
“谁是臭小鬼啊!诺拉不满地喊道。”
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周围的人甚至都称呼她为“大姐头”。诺拉一直平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活力。
还是这样的诺拉看起来更习惯,由良心想。
“你小子就是无眠嘴里那个被诺拉捡来的吧?”中年男性走到由良跟前问。他比由良还要高上半个头,双臂上的肌肉看起来格外饱满。
“我叫由良。”
“我知道,看得出来你挺能干的。随便叫我,跟诺拉一样叫我大叔也行。指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大叔拍了拍由良的肩,力道非常厚实。
“还有,”大叔又说,“诺拉那小鬼,你多看着点她。别看她挺能闹腾的,比谁都容易受伤。”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信任我?”由良打量着对方,感受不到一点敌意。
“诺拉信任你,那我也信任你。而且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可没有你这种眼神。”大叔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这大叔怎么看起来跟无眠一样有好多神神秘秘的过去,幽灵说。
“你们好像都很信任诺拉。”由良说。
“哈哈哈,你肯定刚认识她没多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可是诺拉!”大叔大笑着从由良身旁走开,走向站在车旁的玛莎和卡莉。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诺拉走到由良身边问。
“没什么。”
“哼,不告诉我。”诺拉不满地哼起声。诺拉看着由良,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原本稍稍舒缓的表情又变得冷淡起来,随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玛莎和卡莉身边。
被嫌弃了,幽灵讽刺地笑道。
你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大叔他们正在讨论行程上的事,由良一个人被晾在一边。趁着没人管他,他走进了店里。
店内的装饰很简洁,工整地摆着几张桌椅,一看就是每天都有人细心整理。
“哟,你就是大姐头的新小弟吗?”一个看起来像服务员的人走来跟由良搭话。
由良转身看去,毫不意外的,对方也是个莫西干头。“新小弟?”由良看着对方问。
“我们这些人以前可都是跟着诺拉大姐头混的。”对方看起来十分自豪。
“为什么现在分开了?”
“因为不能扔下社区里的老人们不管嘛,大叔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普利申卡。你叫啥?”普利申卡朝由良伸出手。
社区的老人?这些人以前也在事务所里干活?幽灵好奇地说。
由良看向普利申卡的手,发现那是只仿生义肢。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握住了,“由良。”
顿时,一股极大的力气握住了由良的手。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你可不能让诺拉大姐头难过,我们大家都盯着你呢。”普利申卡略带威胁地说。
“我不能保证。”即使手被握得作痛,由良依然平静地说。
“哈,有点东西,不是个孬货,过关了!”普利申卡松开手,满意地拍着由良的肩。
由良看着自己手上被握出的红印问,“她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你们也不会分开。”
普利申卡靠在吧台边,叹了口气,“也没啥好说的,就是资本和官僚勾结的那些破事。公司和警察想把社区里的人全赶走,改造成别的更能赚钱的地方。”
“那你们现在,是被赶走了?”
“我们可是好好地反抗过了,连老人们都出来帮忙!但总归,就我们这点人的力量还是不现实。真把那帮条子惹急了叫来镇暴机动队我们就全死翘翘了。所以大家就决定谈判,结果是我们可以带着一笔赔偿金和物资离开。”
“警察和公司能说赶人走就赶人走吗?”
“明面上当然不能。但这事……全赖我们这些小混混……给了这群杂种机会。”普利申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你们把警察杀了?”
“当然不是。我们这伙人在遇到大姐头以前就是帮混混,到处抢劫勒索,欺负社区里的老人。结果被大姐头拿着枪教训了一顿,老实了。我的手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义肢,“就因为那次冲突,后面给了条子一个镇压武装分子的借口。”
“我们离开了,但大姐头没打算跟我们走。我问你,大姐头现在过的咋样?”普利申卡严肃地看着由良问。
由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诺拉现在的生活到底好不好,他只得说:“应该还行。”
“……总之,我们这些人只希望大姐头能一直开心。她值得。”普利申卡认真地说。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了几个老人。她们看起来都很有精神。
“诶,今天又是你值班啊?”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老人说。
“伊万那家伙跟我换班了嘛。”
“你边上这位是?”另一个老人问。
“由良,跟着诺拉大姐头来的。”普利申卡介绍道。
“诺拉今天来啦!?我怎么没看到!”长着雀斑的老人惊喜地说。
“有事嘛,大概忙完就走。”
“可惜了……”老人显得很失望。
由良没有见过这些老人,也没有在事务所的住户名单里见到过她们。
“我们先去老位置坐着哩,这次别来伏特加啦,就喝点清淡的。”老人们说着,便走到了靠窗的桌位。
普利申卡对由良说,“我先去忙了,你随意。”
“你现在成了服务员?”
“啥都干,这个地方才刚建起来,什么都缺。老人们会耕种会缝纫,我们年轻人四处打下手出力。”
“这样。”
由良目送着普利申卡走到吧台后面拿出啤酒,又看着他到后厨里端出花生和煎饼果酱。他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和老人们热情地交谈起来。
由良觉得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便转身离开。
推开门,迎面撞见了诺拉。
“你果然跑这里来了。”诺拉皱着眉头说,“玛莎和卡莉都要走了,不去送送吗。”
“不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由良说。
“……那我们准备回去了。”诺拉说。
“你和这里的人都很熟吗?”由良看着诺拉转生走向汽车的背影问。
诺拉停下了脚步,“……很熟。”
“那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关你事。”说完,诺拉继续走向汽车,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驾驶座。
你是不是又把她问生气了,幽灵问。
大概是的。由良也走向汽车,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诺拉发动引擎,驶上回城的方向。由良看到一辆车正驶上相反的车道。大概玛莎和卡莉就坐在那辆车里。由良并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还会再见到她们。但这样也好,只要知道她们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就足够了,由良想着。
“回家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诺拉冷冷地说。
“好。”由良本想问要去哪儿,但还是收回了疑问。他看着诺拉的侧脸,感觉从她的身体里流露出一股痛苦。
车子驶离大路,开上了没有任何车辙的荒野。
诺拉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幽灵有些疑惑。
说不定是把我们带到某个没人烟的地方毙了我们,由良开玩笑道。
你开玩笑吧!
认真的,由良再次开玩笑道。
我看你就是在吓唬我。
你也知道。
诺拉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气愤地说。
是啊,她不会做那种事,由良附和道。
你还记得你刚开始见到诺拉时说的话吗?她、不、能、信、任。怎么现在就变脸了?幽灵呛了回去。
……,由良没有回答,转而盯着车窗外看。
不过,玛莎奶奶和卡莉妹妹就这么离开了,总觉得有点寂寞,幽灵聊起了别的话题。
寂寞吗?这对她们来说不是挺好的,由良说。
我知道,但是一样还是会寂寞。
不理解。
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
话题在两人的互骂中结束了。由良看着窗外的景色,全是一成不变的荒野,就像他的内心一样。
由良用余光瞄向诺拉。她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车子被石子颠起发出的声响是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由良很想问问她到底要去哪儿,但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他靠在车窗玻璃上,震动让他的脑袋嗡嗡的。空调有些冷,困意渐渐占据由良的意识。他缓缓入睡了。
……
“……喂,喂!”诺拉的声音把由良叫醒了。
“……到了吗。”由良缓缓地说。
“到了……下车……”诺拉的语气显得很疲惫。她说完便下了车。
由良看着她离开车,自己又看向窗外。车子正停在一座废墟前。整个废墟几乎全都由石砖构成,看起来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表面都遭到了长久的风蚀。由良推开门,下了车,从外面终于能看清整座废墟的全貌。它是由良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建筑顶端还保留了一部分样貌,房顶破损大半,最上方竖着一座十字模样的雕像。
教堂……?幽灵说,这里是个教堂的废墟?
她来这里干什么,由良问。
不知道,难道她是个什么奇怪宗教的信徒?
你自己信吗?
不信。
诺拉已经走进了教堂内部,由良也跟了上去。大厅的木椅早已腐败风化,整个空间只剩下灰色的砖石,五彩玻璃没了原本的色彩,灰蒙蒙的,被尘土覆盖。
由良被诺拉远远地甩在身后。诺拉正站在教堂的正中央,阳光从屋顶的破口处照了进来,落在诺拉头上,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光。
他的目光被诺拉吸引,以至于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诺拉站着的地方的异常。原本被砖石铺砌的地面被绿色覆盖。那是真正的草。这些草钻破地面,从砖石的缝隙中探出,它们用顽强的生命力征服了这恶劣的环境。绿草中结着许多细小的花朵,由良不认得这些花是什么。它们颜色各异,遍布在这一小块绿色上。
“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长出草和花。”诺拉说,“卡列尼娜奶奶说这里很早以前就长着花草,而且只长在这里。”
“卡列尼娜是谁?”由良问。
“这座墓的主人。”诺拉低着头,看着在花草地前用石块堆砌成的坟墓,“是一位很好的老奶奶,就像玛莎奶奶一样。”
“你很喜欢她?”
“嗯。每次有机会出来,我都会来这里看看她。”诺拉坐到地上,用手捡起滚落的石块,重新将它堆到坟墓上。
“她和玛莎是一个社区里的人吗?”由良小心翼翼地走近。阳光洒在诺拉背对着他的头发上,有些刺眼。
“不,不是。我以前不在这个社区里……我以前一直和大叔他们生活,后来,我们分开了。”诺拉依旧坐在墓前,看着那座石子墓,“我把他们都扔下了。”
“我感觉他们不这么认为。”由良又走近了一步,“我和他们聊过,他们没有觉得是你扔下他们。”由良现在与诺拉只隔着一片草地的距离。
“可是我没有选择跟着他们。”
喂……由良,你感觉到了没?幽灵认真地说。
有话憋着,由良说。
不是,你就没感觉到这片草地里的东西……和诺拉的事务所的灯里那团气体很像吗?幽灵急切地说。
……是吗?由良的注意力被幽灵的话引了过去。
你要不要碰一下看看?幽灵建议道。
由良站定在草地前,蹲下身,一股熟悉的感觉直达他的感官,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和这些植物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让由良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的感觉与诺拉的事务所里的那团气体很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在诺拉面前?你是不是忘了上一次碰它的后果了,由良说。
说不定这次它影响就没那么大了呢?而且,你就不想知道卡列尼娜和这个地方的关系吗?指不定能知道诺拉为什么这么难过呢,幽灵怂恿道。
……你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由良回应道。
由良搞不懂自己去触碰它的原因。到底是为了搞清楚这个现象以及它和自己的联系,还是为了得到能够了解诺拉的钥匙,他说不上到底哪个占据了更大的比重。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由良将手伸向了绿草。一阵熟悉又令人厌烦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拉米雷斯又失禁了。
远处的炮火声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近了。那声音让奥斯特格勒城外的里索教堂里的所有伤员和医疗人员都无法睡一个安稳觉。炮声炸碎了所有人的热忱,没人再信那些承诺和奖励的鬼话,没人相信未来了。
拉米雷斯就是被这个炮声送下前线的。五天前,一枚五百公斤炮弹在他四十米的地方炸开,震坏了他的耳膜,冲击波伤到了内脏,飞溅出来的岩石碎片像刀片一样把他的小腿锯断。 前线正下着雪,炮弹把雪吹飞起了几十米,而他的战友的残肢飞得比雪还高。幸运的是,他在血被放干或是被冻死前被其他人抬下了前线;不幸的是,他活下来了。
他被医疗队送到距离前线十公里外的这座教堂进行急救,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本来按照《战场医疗手册》里的规章,他应该被送到后方医院。可所有的运输车都被占满了,它们拉着弹药到了前线,载着尸体返程。没有空位留给活人。拉米雷斯只能待在这座用教堂临时改建成的战地医院里,整个主殿都被改成了临时病房,前厅与病房只隔了两架布帘;药品与食物都放在储藏室里;原本神职人员的宿舍现在成了宪警与医护人员的宿舍。
拉米雷斯躺在行军床上看着教堂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和忙碌得不行的医疗兵,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运输车拉走,以尸体的状态。
“护士……!护士!”拉米雷斯喊到。他实在忍受不了身上的潮湿和尿骚味了。
一位护士小跑着来了。她蹲下身,握住拉米雷斯的手,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拉米雷斯第一眼就被这个护士吸引了,他望着对方褐色的卷发与蓝眼睛望得出神。在散兵坑里的时候,班长曾经说所有上过战场的男人回来后都会跟个傻子一样盯着女人看。曾经他觉得那是个笑话,现在他信了。
“怎么了?”护士又问了一次。
护士柔和又疑惑的声音唤醒了他,“我……”拉米雷斯尴尬地指着自己的腿间的深色水渍。
护士顿时明白了他想表达的事,“没事,我帮你换。”
“……好……”他呆呆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列尼娜。”护士站起身说,“你稍等,我去拿清洁的东西。”
“好……”拉米雷斯就像个呆子一样望着卡列尼娜的背影。
在他隔壁病床的伤者打趣道,“看来又有个人被卡列尼娜女神给俘获了。”
拉米雷斯的脸顿时烫了起来,他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在寻你开心,这里没人不喜欢她。”隔壁床的伤者艰难地撑起身子,拉米雷斯这才看到他的脑袋上绑着的纱布遮住了右眼的部分,但是未被纱布遮住的地方都有着明显经过打理的痕迹。他的整条右手也没了。
见到拉米雷斯被他的残疾怔住了,那人笑着说,“你不也没了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卡尔卡斯中士,你呢。”
“拉米雷斯二等兵。”
“卡列尼娜是这里的护士长,更是所有人的女神。没了她,这里的伤员死亡率可能要高得多。”
“她很会救人?”拉米雷斯问。
“护理只是一方面。我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最大的伤不都是心里面的?只有她能安抚我们这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残疾人,给我们关怀,让我们感觉我们还是人。就算是那些一眼就救不活的,医生都放弃治疗了,她也会握着对方的手——如果对方还有手的话,没了手就把抚摸着对方的脸或者胸口——一直陪到对方离去。我们所有人都欠她的。””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被抬下前线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能理解卡尔卡斯所说的话。
卡列尼娜推着护理手推车快步赶了过来。
“卡尔卡斯同志,我说过你不能起身,你的右手已经骨裂了,需要好好修养,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叫我,我会帮你起身的。”卡列尼娜看到卡尔卡斯撑着自己身体,责怪道。
“好好,我的女神,我会好好躺下的,这不是在招待新来的。”卡尔卡斯笑着躺下了。
“说的好像这里成了聚会社团似的。”卡列尼娜也笑着回应道。同时,她熟练地从手推车上取下一盆水与毛巾,放在拉米雷斯的病床旁。“你不用起身,全都交给我就好了。”卡列尼娜注视着拉米雷斯说。
她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脱下了躺在病床上的拉米雷斯那被尿液弄脏的裤子,又脱下了他的内裤。
她看到拉米雷斯的脸上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但她本人却毫不在意,转而拿起毛巾,用水浸湿,柔和地擦拭着他的身体。“痛吗?”卡列尼娜问。
“不……”拉米雷斯僵硬地答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卡列尼娜。
“很好,如果痛你就说。”
“不痛。”
卡列尼娜快速地擦去拉米雷斯身上的污渍,又把毛巾放入水盆中洗干。随后拿出手推车上的成人纸尿布。
“别担心,这个吸水性很好,不用担心失禁的问题。”她把纸尿布套上拉米雷斯的腿,一直往上提。向上提时,她小心地避开了拉米雷斯的断腿处,不去触碰到伤口;提到大腿处,她吃力地抬起拉米雷斯的胯部,同时把纸尿布拉上去;穿完纸尿布,卡列尼娜又为拉米雷斯穿上了病人裤,也是用的同样的方法。
“……谢谢……”拉米雷斯说。
“应该的,不需要谢,这个给你。”卡列尼娜递给他一根插着小树枝的冰块,笑着说,“有需要的话再叫我。”
拉米雷斯接过冰块,呆呆地说,“……好……”
卡列尼娜推着小推车离开了。
远处又传来呼唤护士的声音,随后便传来了小推车滚轮的声响。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成为她的俘虏了吧。”卡尔卡斯老实地躺在病床上说,“她给你的冰块,趁化了之前赶紧吃。”
拉米雷斯看着插着树枝的冰块,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有点甜,又带着酒味。酒精的刺激与甜味让他的精神随之一震,“这是酒?”他问道。
“我们管它叫上帝的私酿。所有伤员都能吃到。大家都知道私自给病人酒是违规的,它不利于伤口愈合,但没人会去举报。”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贪婪地舔着冰块,酒精的刺激与味道对于他们来说太过诱人。很快,他便吃完了冰块,满足地躺在病床上,感受酒精与糖分让身体微微的发热。
“我突然觉得受个伤也没什么不好了。”拉米雷斯恍惚地说。
“等你从这里回去你就不这么想了,国家不需要我们这些残疾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做伤兵关怀会引发不满,开会的那些人可能巴不得把我们全都扔在雪地里,这样还能剩不少抚恤金和医疗资源。”卡尔卡斯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我们到底在打什么仗……”
“鬼知道,我只知道入伍的补贴够我买一台可以防核爆的铅层冰箱。”
“你真信了那些核战争的屁话?”拉米雷斯难以置信地问。
“为什么不信?核弹这东西高效又清洁,所有的辐射都会在几天内衰减到安全值,它可不想切尔诺贝利里那个尿不尽一样的反应堆。这玩意唯一的缺点只有你扔了大家都会跟着扔。人类造了那么多武器又不是拿来放在博物馆里积灰的。”卡尔卡斯理所当然地答道。
炮声变得更近了。爆炸的震动把房梁上的灰尘全都震了下来。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要变成前线了。”卡尔卡死说,“平原上根本没法阻挡装甲部队的进攻,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一群长得跟我们一样,说着一样的语言,却是敌人的人冲进来把我们变成俘虏。”
“说不定成了俘虏待遇还更好。”拉米雷斯说。
“说不定呢,真说不定呢。”
教堂外传来许多卡车的引擎声,它们停在了教堂外。拉米雷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这些卡车是来运送伤员的。他支撑起身子向大门望去,只见一个军人正在和一个穿着白褂的中年人交流,随后所有的医护和军警都慌忙地收拾起东西。拉米雷斯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凭着直觉,他知道他们要被抛弃了。
不止拉米雷斯,还有其他伤员也注意到了大门口的情况。所有人都躁动起来。还能动的拄着拐杖想要找医护人员问个究竟,不能起身的也喊叫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宪警拦住了他们。漆黑的枪口对准着这些伤员,把他们赶了回去。
仅仅过了十分钟,所有的宪警和医护人员全都撤离了,甚至连所有的医疗设备都没带走。只剩三十一个伤员被留在了这座教堂里。
卡车的引擎声已经彻底远去。拉米雷斯面如死灰地坐在病床上,他不想继续躺着了。
“我们死定了。”拉米雷斯说。
“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卡尔卡斯躺在病床上说。
“我们被抛弃了。”拉米雷斯说。
“快他妈的把嘴闭上。”卡尔卡死无力地骂道。
他早知道会这样。拉米雷斯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逃?就凭他这个断腿?战斗?还有什么好战斗的?思来想去,或许,自我了结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能找到枪不?”拉米雷斯问,“你一枪,我一枪,一起上路得了。”
“枪早就被宪警收走了,怎么找得到。”
“宪警跑得那么匆忙,肯定会落下一两把。我腿断了,你帮我一把。”
“没门,就算是发生奇迹了也没门。”
拉米雷斯茫然地看着大门,希望那群人良心发现,又开着卡车回来接他们了。但他能听到的只有教堂里伤员们接连不断的呻吟声,除此之外,还有听起来离此处只有一公里不到的炮声。
卡车的声音没有出现,但教堂的大门却被推开了。一抹沾着血迹的白褂出现在拉米雷斯的视野中。
“……奇……奇……奇迹发生了!奇迹发生了!!”拉米雷斯大喊道。
“你他妈的轻点……”
“卡……卡列尼娜回来了!她没扔下我们!”拉米雷斯激动地喊道。
“什么!?”卡尔卡斯惊讶地想要起身,但他已经没力气了,“操你妈的快他妈的扶我一把!”
拉米雷斯把卡尔卡斯拉起身,两人看向大门,那件护士服,那顶褐色的卷发还有蓝眼睛,卡列尼娜真的回来了。
仅仅是她的出现,伤员们又一次恢复了活力。但他们也看到了卡列尼娜的眼眶还在发红。她快步地走到伤员们中间,大声说:“同志们……我们被抛弃了。指挥部决定使用核弹摧毁该区域敌人的进攻……一小时后核弹就会落在这附近……”
她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所有的幻想都在此时破灭,他们这些人死定了,就像用过的垃圾一样被扔掉了。
核弹,核战争真他妈成真了,拉米雷斯崩溃地想着。
卡尔卡斯显得格外坦然,他对着卡列尼娜喊道,“无所谓,我们本来就觉得自己死定了!但是你怎么办!”
“我会陪你们到最后一刻!这是我作为医护人员的职责!”
她站在教堂的中央,阳光从破损的天花板中照在她的头上。那一刻,所有人都见到了奇迹。
所有伤员都以卡列尼娜为中心围成一圈。他们没有在聆听祈祷,没有在寻求安慰,而是互相搀扶着,依靠着,听着卡列尼娜讲着自己生活中的事;听着她讲自己曾经是怎么考上护理专业;又怎么在实习中被护士长训斥;第一次来到前线医院时被各种血腥的场面吓到睡不着觉,连饭都吃不下;到现在已经接替了老护士长的职位,能够照顾所有的伤员。
“我和你们很多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有几天,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个月。”卡列尼娜坐在凳子上说。
“还有像我这种只认识一天的!”拉米雷斯喊道。
“你真是挑了个坏日子认识我。”卡列尼娜答道。
“我觉得不坏,好极了!一条腿就能当认识你的门票太值了!”拉米雷斯开玩笑道。
他的话引得其他人笑了起来。
卡列尼娜看了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
“同志们,”她又说,“能将我最后的人生奉献给你们,是我的荣幸。”
“不!你的人生不该这样结束!像你这样的女士值得更好的人生!你得活下去!活着看到战争结束!”卡尔卡斯喊道。
“对……!”
“对!你得活下去!”
“活下去!”
其他的伤员们也附和起来。
“已经没时间了。”卡列尼娜平静地说,“从我故意躲起来没有上卡车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
“不行!你死了!就没人能记住我们了!”卡尔卡斯喊道。
卡尔卡斯的话触动了卡列尼娜,她犹豫了,“可我……怎么躲过核爆?”
“总会有办法……”卡尔卡斯说,“……你们医生用来放药品的那个冰箱!它够结实够厚!里面还有铅层!”
“在这个距离下也会被核辐射穿透……”
“没事!不够的部分!就用我们的身体来补上!我们三十一个人的身体足够挡住核辐射了!该轮到我们来照顾你了!”
卡列尼娜被他的话吓到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
卡尔卡斯打断了她的话,“反正我们这群人已经没救了!不如最后死前再做出点价值!大家说对不对!?”
全场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被卡尔卡斯的提议吓到了,拉米雷斯也是,但正如卡尔卡斯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没救了。他们是被抛弃的战士,他们的国家不再需要他们,把他们扔在这里等死,把他们当作垃圾一样处理,用核弹顺手焚烧掉。他们受到了侮辱,但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因这侮辱而堕落。
“没错……反正我们都死定了!”拉米雷斯颤抖着开口道,“我们这群被扔掉的垃圾在死前甚至还能有卡列尼娜来陪我们!我们应该报答她!”他并不害怕,而是因兴奋而颤抖起来。
“对!我的身体是你救的!现在该报答你了!”另一个伤员附和道。
“我不需要你们的报答,这是我的工作!”卡列尼娜大声驳斥道。
“就当是我们的请求,为我们活下去吧,卡列尼娜。”卡尔卡斯说,“记住我们,记住我们这些人存在过就够了。”
“你们想让我背负你们所有人的记忆吗……?”卡列尼娜问。
伤员们沉默地注视着卡列尼娜,他们无言地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们作为伤员对我这个护士的请求的话……我会答应的……”卡列尼娜悲伤地说。
伤员们在死亡面前团结一致。这伙粗犷的战士们把卡列尼娜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操办起来。他们队伍中还能动且有力气的人把冰箱推了过来,扫出所有的空间,放在教堂中间;那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则是在商量着该怎么围住这个冰箱。它的大小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站在里面。
“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啊,女神的睡棺。”卡尔卡斯打趣道。
“你们……”卡列尼娜被伤员们抬到了冷藏柜中,她的眼眶红了。
“事到如今就别害羞了。”卡尔卡斯挤在冰箱边。伤员们用自己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围住冰箱,这个方法看起来蠢极了,但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它能够起效。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一切……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忘!”卡列尼娜哽咽着说。
卡尔卡斯欣慰地说,“居然能让女神为我们哭泣,可真是赚大发了啊。卡列尼娜女士,请一定要抓住冰箱的门,别让它松了。”他透过冰箱门的缝隙,看到卡列尼娜向他点头,随后,他坚定且骄傲地向卡列尼娜行了军礼,便关上了冰箱门。
“各位,虽然我与你们已经亲同家人,可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卡尔卡斯大声喊道,“就趁这个机会,互相认识一下吧!第四近卫军二营卡尔卡斯中士,向各位致敬!”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拉米雷斯二等兵,向各位致敬!”拉米雷斯在伤员的搀扶下靠在最外围的一圈。
“第四近卫军第一装甲营盖尔诺下士,向各位致敬!”
……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列兵切尔诺,向各位致敬!”
所有的伤员们都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或许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最荣耀的时刻,不是击毁坦克,不是击毙敌人,而是救下了一条生命。
“很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是家人!各位!我们未来再见吧!”卡尔卡斯喊道。
此话结束,一切都陷入了安宁。拉米雷斯只能听见身边的同志们的呼吸声,还有脚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不断放大,不是恐惧,不是紧张,更接近于欣喜,如同重获新生般的狂喜。在他的身后,是他的战友与家人,还有大家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未来。
窗外闪起诡异的亮光。
它来了。
拉米雷斯圆睁着双眼,他看见的不是眼前的砖石,是新生。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拉米雷斯缓缓开口唱到。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尔卡斯接着唱到。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所有人一起唱着。
轰鸣声抵近了。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它来了。
顷刻间,白光吞噬了一切。
但他的内心充满喜悦。
“……!?”由良惊醒,他感觉全身都在被灼烧,汗水浸透衣服,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样的感觉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由良不断地喘着气,视野里的白光渐渐退去,景象变回了他所熟悉的模样。破败的教堂与砖石,只不过已经是晚上了。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从自己眼前传来,诺拉正有些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由良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地上,后脑枕在有些柔软的东西上,那大概是她的腿吧。
“……嗯……”由良答道。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历,这一次他适应得多。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感知全都退去,几乎就像是做了个无比清晰的梦。
“你怎么了你?突然就晕倒了?”诺拉问。
“没怎么……”由良说。荒野的风吹在由良身上,有些冷。
“别想糊弄我。我听到你说的梦话了。”诺拉阴沉地说。
“我说什么了……?”由良问。
“卡尔卡斯、拉米雷斯……这些名字是卡列尼娜奶奶的战友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诺拉直直地看着由良的眼睛问。
“……很难解释。”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好吧。”由良看着诺拉的蓝眼睛,慢慢地说,“你在下水道里遇到我之前,我很可能被别人绑架去做实验。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们扔到了下水道里的一个……秘密用来处理尸体的地方,我从那里逃了出来,就遇到你了。”由良刻意避开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事和附身的幽灵的事。
“然后,我发现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你的事务所里的那个吊灯上有一团奇怪的气体。”
“……气体?”
“是,因为那团气体在,你的吊灯才会一直故障。我碰了那团气体,然后……然后看到了别人的记忆,而且是别人死前的记忆。”
“……所以那次你晕倒是因为碰了它,然后醒来又大吵大闹是因为看到了死前的事情?”诺拉的脸上露出了迷糊的表情。
“与其说看,更像亲身体验。”由良说。
“所以,你这次晕倒,也是因为碰了……气体?”
“我这次是因为碰了那些花草。它们和那些气体一样。”
“总之,就是你碰了它,然后你就晕倒了,还体验了一遍死前的记忆?”诺拉问。
“是的。”
“真是奇怪的能力……就你一个人能这样?”
“大概是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诺拉焦急地问。
“战争,这里以前是座临时医院,后来变成了前线,指挥部决定用核弹摧毁敌人的部队,这里的伤员们被扔下了。卡列尼娜没有逃跑,她为了照顾这里的伤员选择留了下来。但伤员们希望她活下去,他们让卡列尼娜躲在冰箱里,伤员们用身体当肉盾抵挡爆炸,然后就是核爆。”由良看向一旁的花草地缓缓说,“这个位置,就是他们当时站着的位置。那些花草……大概也是因为那些伤员才出现的。”
“……卡列尼娜奶奶说……那些花……是她的家人们种下的。”诺拉哽咽着说,“卡列尼娜奶奶是在这走的,她临走前对我说,她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也要在这里离开……”
“她现在可以和战友们团聚了。”由良说。
“…………卡列尼娜奶奶明明总是教导我让我多看看未来……结果自己却这么在意过去……”诺拉的手在颤抖。
由良还是第一次看到诺拉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他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由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诺拉的手,但他停下了,“不……卡列尼娜她并没有被困在过去中,她是带着战友们的意志活在未来中的,她回到这里,是因为她已经结束了她的旅程,该和战友们团聚了。”
“你活在过去吗?”由良问,“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最重要的人希望你这样吗?”
“……我怎么样了……”诺拉的脸因为哽咽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断地打转。
“现在这样。”
“她跟卡列尼娜奶奶的事无关……”诺拉垂下眼帘,低声说。
“那卡列尼娜希望你这样吗?”由良重新问道。
“……不……她肯定会用手揪着我的脸然后让我坚强点……瓦伦汀肯定也……”
“瓦伦汀?她就是那个对你最重要的人吗?”
“……我……”诺拉睁大双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泄气了似的垂下肩,“对……她是我以前当警察时的前辈……”
“她为什么会死?”由良问。
“……我和她在调查一个杀人案,但那个案子查到一半就上面被叫停……瓦伦汀前辈也劝我停手……为此我还和她吵了一架,我执意要查……害得前辈为了掩护我被陷害……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前辈……是我害死她的……”诺拉紧皱着眉头,她快哭了。
“害死她的难道不是陷害她的人?”由良问。
“不……是我……如果我不执意调查……她就不会被陷害。大叔他们也是……我不去参与他们社区里的事,也许他们也不会被公司找到借口赶走……说不定我现在开的这个事务所也是个错误……”
“诺拉。”由良唤出她的名字。
“干什么……”
“那些你觉得被你害了的人,他们恨你吗?”由良问。
“不……就是因为他们不恨我,我才恨自己!”诺拉大喊道。
“你没必要恨自己。”由良说,“我在卡列尼娜的战友们的回忆里感受到的情感,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快乐。”由良看着诺拉的眼睛说,“他们并不在乎自己会死,会被害,对他们而言,更可怕的是活得像个垃圾。瓦伦汀,大叔他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吗……?”诺拉止住了哽咽。
“你自己想一想他们见到你时的表情。”
诺拉回想起卡列尼娜奶奶临终前躺在花草地上,脸上那欣慰与满足的表情;瓦伦汀最后一刻与自己的厮杀中露出的笑容。
“瓦伦汀前辈和卡列尼娜奶奶死前……都很开心很满足……”诺拉低声说,“人生……就一定要这样吗?真不公平……她们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我在这儿伤心……”
“有你在,她们才能开开心心地离开。不光她们,卡莉和玛莎也一样。”
“有我在……?”
“因为她们从你身上看到了可以期望的未来。”由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这都什么话……”诺拉皱起眉头,但原本阴沉的表情已经退去了。
“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由良说。
“那你干嘛还要去找自己的记忆。”诺拉噘着嘴问。
“我在下水道深处的那个房间里,看到了无数的尸体,他们都被焚烧,搅碎,没留下一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也会去找自己的记忆,我这么做,是为了纪念他们。”由良说。
“……这样啊……你和卡列尼娜奶奶一样也背着别人的愿望啊……”诺拉感慨道。
“你不也一样。”
“……也是。”诺拉的表情彻底舒缓了。她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由良,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放到由良的头上,抚摸起来。
“……你在干什么?”由良感觉脑袋很痒,疑惑地问。
“瓦伦汀前辈有时会这么摸我头,一边夸我。我才不会夸我的员工,所以只摸你头。”诺拉笑着说。
由良看着诺拉露出笑容,果然还是这样好,他心想。他也伸出手,别扭地拍了拍诺拉的头。
诺拉顿时呆住了,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摸你头。”
“……”诺拉眯起眼,撅起嘴,随后张开嘴狠狠地咬在由良的手臂上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痛得由良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
“起来!把我腿都压麻了!!”诺拉抖着大腿催促由良起来。
由良站起身,不解地看着诺拉。
“哼!回去了!!肚子饿死了!”诺拉的眼框还有些红,脸颊也因为刚刚的情绪而有些泛红,但她依然噘着嘴大步地朝着教堂大门走去。
“真搞不懂……”由良疲惫地跟了上去。
直到这会儿,由良才注意到幽灵一直没有说话。
喂,你怎么了?由良问起幽灵的情况。
说话,由良又问。
难道这家伙没了?由良想。
谁!?谁叫我!?幽灵的声音突然传来。
……还能有谁,由良回道。
你……你是由良……?我是……我……我是……
这回轮到你疯了?由良问。
我没事……就是刺激太大……还缓不过来……幽灵的声音格外疲惫。
怎么回事?由良问。
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了……我都快找不到我自己了……
你同时体验了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可我怎么只经历了一个人。
也许因为我是幽灵……跟那些东西更像……总之让我缓缓……我快疯了……还好我没痛觉……
好吧,那些花草,还能感觉到异常吗?由良已经感受不到那些花草上的怪异感了。
……没了,现在它们只是普通的花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枯死,幽灵说。
也好,让他们去和卡列尼娜团聚吧,由良说。
挺好的,我歇会儿。
随后,幽灵便没了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再不过来把你丢下咯!”诺拉站在教堂门口对着由良喊道。
“来了。”由良快步追上。他远远地看着诺拉站在月光下的身影,或许是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蓝色双眼格外明亮。就像拉米雷斯看到卡列尼娜那双眼睛一样,由良心想。
他刚迈出一步,又有些怀念似的回头看向那片草地。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曾经的景象,没有染血的绷带、空的输液瓶、数不清的行军床,只有一片花草地与石头坟。
他折返回去,将一块石头堆在那座石头坟上。
“回忆啊,”由良看着眼前的石头坟感叹,“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天还未亮,她们便离开了旅馆。街道上依然是漆黑的,她们呼出的气化作水雾在灯光下消散。
她们再次回到了金角湾港口。
铁路售票处的售票员看起来昏昏欲睡。她巨大的身子几乎填满了整个窗口。“你要到哪儿的票?几个人?”她沉闷地问。
“圣彼得堡,三个人,软卧。”月踮起脚说。
“软卧两人一间,你们要分开吗?”售票员喝了一口放凉了的咖啡问。
月回头问身后的二人,“我们住一间吗?一间只有两个床位。”
“我是无所谓啦!跟岚跟月睡一张床都没问题!”花笑着说。
“我也不介意挤一挤……”岚说,“有一个人要单独住也太可怜了……”
月回头看向售票员说,“三个人住一间就行。”
“但是车票依然要按三个人头算,没问题?”售票处的女士操作着电脑,看也不看月说。
“没问题。”
“钱和证件。”
月拿出了准备好的通行证和现金,放到桌上。对方把手拍在桌上,将证件和钱划到自己手里。她点过现金后,又把证件插进读卡器中。
从读卡器中传来报错的提示,“你这证件失效了。”售票员把通行证拍在桌上说。
“失效了?”月拿起通行证疑惑地问。
“系统显示已经过期两年了。还有别的证件吗?”售货员问。
“……你等等。”月回头看向岚,见岚已经拿出平板。她挽下自己的领口,从后颈处扯出一根数据线接入到平板上。五秒后,岚摘下数据线,对月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试一次?刚刚可能是系统出错了。”月重新把通行证放到桌上。
售票员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月,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桌上,拿走了通行证,“系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出……怎么还真出错了?”售票员疑惑地自语,她又拔插了一次通行证。“好吧,可能这机器该送去检查了。”她从一旁的出票机里拿出三张比扑克牌略小的车票,放到桌上。
“谢谢。”月拿过车票分给岚和花便转身离开了。
天空的边缘在此时泛起亮光。
“是……日出吗?”岚看着天边好奇地问。
“是,天马上要亮了。”月检查了一遍时间。
“我们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一眼日出呀!”
月看了一眼充满期待的岚,说,“……时间还够,去吧……”
“好耶——!!”花已经朝海边跑去了。
虽然一直生活在日本列岛上,但她们三人都从未好好地看过一次日出。广场上聚集着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也都是来看日出的。
她们三人伫立在海边,紧紧地盯着海平面。
“感觉……有点紧张……”岚说。
“我也是噢!我明明以前一直住在千叶,但从来没看过日出耶。”花期待地说。
“……”月沉默不语地望着海。
黑夜正在逐渐退去,漆黑的天空变紫、变蓝。月紧张地吞下口水,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有些害怕,仿佛那日出的光芒会让自己消失似的。她偷偷看向岚和花,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海平面的边缘泛起隐约的黄光,太阳马上就要升起。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生怕那光会把自己的眼睛灼瞎。
人群中发出惊叹声,身旁的岚也传出低声惊叹。那一定是太阳,月想。她偷偷地睁开一道缝,让自己从那道缝中观察太阳。刺眼的黄光瞬间充满了她狭小的视野,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月……?你怎么闭着眼?太阳已经出来了……”岚担心地问。
姐姐的呼唤让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岚的面容挡住了太阳,日出的强光从岚的身影后漏出,看起来就像岚在发光似的。
“有点刺眼……”月说。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是有点……现在应该好些了……”岚慢慢地侧过身,让太阳的全貌展现出来。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地升起,悬挂在海平面之上。海面被太阳照得像一面镜子,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耀眼。
“这就是日出……”月喃喃道。这个令她恐惧的日出,在此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甚至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日出。
“好美……”花完全入了迷。她注视着太阳,甚至忘了自己的双眼会被强光灼伤。一道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令她心潮澎湃。
“花……花!”岚的喊声将她从沉浸中拉了回来,“一直盯着眼睛要坏了!”她说。
花的视野里还停留着太阳的残影,久久无法散去。她有些木楞地向四周扫视,她见到月也在看着日出。那太阳的残影此时与月重叠在了一次。她又眨了眨眼睛,那道残影才慢慢开始散去。
“看得太入迷了……嘻嘻。”花说。
“你还哭了……给你纸……”岚递给她一张手纸。
花接过纸,连忙擦去泪痕。原来每天的开始……都这么美丽,她在心里感叹道。
花紧紧地攥着手纸,说,“岚、月……我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月问。
花解开系在腰间的袋子,从里面拿出剩下的止咳药水,“我要戒毒。”说完,她便把止咳药水全部抛进了海中。
“我们去车站啦!”花率先走向车站的方向,并催促着两人。
日出的光洒在千彩花的背上,格外闪亮。
千彩花、御前田岚、御前田月正站在海参崴的海陆港铁路站台上。这里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始发站。冰冷的铁轨上停靠着一辆子弹头形状的列车。乘客们排成了一条长队,这里是软卧的上车处。在不远处还有另外几条队伍。
现在天已经完全亮了,列车的防霜涂层被照得有些刺眼。她们将票交给列车员后便上了车。
月走在最前头。她手里拿着车票,一边看着车票上的数字,一边盯着车厢门顶上的号码。
“四……五……六,就是这间。”月走进车厢。这个房间很小。几乎和她们刚刚所住的旅馆的厕所一样大。包厢的两侧各有一张单人床,只比一个人的肩膀宽一点;在中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台可以收起的桌板。拉上包厢的门,这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包厢门正对着的是走廊,走廊安装着一长排窗户,可以看到车外的景色。
再过一小时,这辆动车便会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广阔的西伯利亚平原上。
“好像……三个人有点挤。”月看着这个包厢的布局说。
“我可以睡地板嘛,这样就没事了喔。”花已经坐到床上去了。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问列车员要两个被子铺一下吧,不然也太难受了……”岚说。
“也行!对了对了,你们谁身上有带绳子之类的东西吗?”千彩花问。
月和岚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花起身准备走出车厢,“我去问问列车员现在能不能下车!我要去买绳子!”
“你先告诉我你要它做什么。”月拦住花问。
花又坐回到床沿,“今天或者明天,我的瘾就会发作……我知道只有毅力肯定是没用的……所以我要你们把我绑起来,直到症状结束后再解开。”花认真地说。
“只有这种办法吗……”岚问道。
“嗯……治疗毒瘾的药,不可能存在。而且我的这种症状可能会重复好几次,直到慢慢适应,在这期间,每次发作都需要你们帮忙。”
“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我知道奥斯特格勒那边的孪蛇生命有在研究植入体项目,其中有一类植入体就是通过调节和释放化学物质来抑制精神药物的副作用。也许那个能永远治好你。我的家族本来也有研究这个,但是失败了。”月说。
“这不刚好是我们的目的地嘛!”花兴奋地说,“我们到了奥斯特格勒,安顿下来,就去做手术!”
“先安顿下来再说。”月把背包放到床下的储物柜里。
列车内响起广播,“尊敬的各位旅客,本列动车将不会提供车内食物,请有需要的乘客在火车停靠时前往站台购买食物。”它又重复了一遍。
包厢内的三人互相看了看。“……我们是不是没有买食物?”岚问。
“要饿肚子啦——”花开玩笑似的说。
月看了一眼时间,焦急地喊道,“快下车去买!”
“原来车上不提供食物……”岚的嘴里正嚼着面包。面包被室外的低温冻得有些发硬。
“差点我们就得在车上当乞丐啦!喔格瓦斯好好喝!!”花坐在床上大口地喝着棕色的透明饮料。她的身边正放着刚刚从杂货铺买来的毛线球。
“我们预计后天早上就能到达圣彼得堡。”月正在包厢的地板上用被子当作床垫铺下。
“到了那里……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追兵了……”岚说。
月把枕头放到桌板的那侧,“希望吧。不能保证我们这一串的行动有没有引起家族那边的注意……”
“我已经把所有记录到我们的监控和信息都清除了……”岚咽下面包说。
“但姐姐也没办法让见到我们的人失忆。”月铺好地铺说。
岚显得有些失落,“也是……”
“要不要去串门!我看隔壁两间包厢好像都有人喔。”花提议道。
“串门就算了……但可以去列车前后看看,观察一下情况。”月说。
广播里再次传来声音,“尊敬的乘客们,本次列车在十分钟后将开始发车,请各位乘客不要在过道停留,以免摔倒。”
“……等列车发车后再出去吧。”月叹了口气,坐在地铺上说。
岚正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她看着窗外的站台,还有些乘客焦急地杂货铺那里购买食物与用品。也有些人到了这时才赶上火车,扛着大包小包搭上车。他们可能是要搬去别的地方生活才会带上那么多东西,岚心想。
“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呢……”花坐在岚的正对面,也看着窗外说。
“……花,你喜欢这座城市吗?”岚问。
“不知道,但是比起继续待在这里,我更期待和你们一起去那个奥斯特格勒!这里只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不是我的未来嘛。”花看向岚说。
“嗯,我们一起去奥斯特格勒!”岚有些激动地回应道。
月看着二人,默不作声。
列车到点便缓缓行驶起来。加速度让坐在包厢内的三人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带动。列车驶过铁轨发出震动与富有节奏的声响。窗外的景象正不断地向后滑去,她们要离开了。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花的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也跟着晃晃悠悠的。
“和电车感觉不太一样呢……”
“毕竟它们的铁轨和动力系统都不一样,内部构造也不同。”月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土制手枪,开始维护。
花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便转过头,她看到月手里的枪,“这就是你那天开枪打死那几个男人的枪吗!”她惊奇地叫道。
“你小声点!”月立刻呵止她。
花挪动身子凑到月的身旁,“你会用枪吧?”她小声问。
“……会。”月正在擦去枪管上的火药粉墨。
“那你能不能教我怎么用?”
“你不是开过枪了?”月反问道。
“但那是对着自己嘛,我不会瞄准也不会其他的!教我嘛,说不定以后能帮上忙呢!”
月叹了口气,她退出枪中的子弹,开始指导起花,“这个是机械瞄具,把视线对准它就能朝着大概的方向打。这个是枪膛,每种枪的构造都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把子弹塞到枪膛里然后开枪打出去。有的枪打完一枪后需要退掉里面的弹壳才能再次开枪,我这个就是。”月将一颗子弹塞进枪膛中,拉动枪栓,将其退了出来。“还有,记得绝对不要把枪口对准自己人。你自己试试。”
花拿过手枪,这把看起来完全是用铁管拼起来的手枪有着所有该有的功能。她扣动扳机,枪机发出咔的声响,又拿起一颗子弹装进枪膛中,拉动枪栓,子弹便被弹了出来。
“好好玩!”花兴奋地像个小孩一样。
“枪可不是拿来玩的!”月的声音不自觉地升高了,说完就把手枪从花的手上夺了过去。
“啊……月生气了。”花呆呆地说。
月没有理会。她把枪收回包里,拉开包厢的门,探出头观察走廊的情况。走廊上还没有人。现在列车已经完成加速,正平稳的行驶着。
“可以到外面看看了。”月回头对着二人说。
岚和月跟了上去。
她们走在过道上。有许多包厢的门都半开着,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声音。
七号包厢里住着的是一对年老的夫妻,他们这次坐列车是为了回去参加退伍军人聚会。这个聚会,每年能够参加的人都在变少,也正是如此,不管他们多老、身体多差,都会强撑着去赴会。
十一号包厢里坐着的是一对陌生男女。男的是准备去圣彼得堡做生意,女的是去旅游。他们刚一见面,就产生了一点情感上的小小的火花。
十二号包厢里只有一个男人。他正坐在床上练习弹奏吉他。
在这个封闭的列车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小的世界。阳光照进车厢,带来温暖,每个人都在列车里享受着时光。终点已经明确,旅程中没有网络,没有通讯。大家仿佛在一瞬间都到了某种处于原始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夹缝中。
两小时后,列车在站台停靠了。这里是进入西伯利亚深处前的最后一座城市,所有的土地都被还未被白色覆盖。不少乘客都借此机会下来呼吸一口冰冷的新鲜空气。
千彩花她们自然也下来了。这里,她们又看到有些人上车了。
远处的杂货铺那里站着几个中年人,他们聚在一起抽着烟。站台的立柱上挂着征兵海报。月有些在意地走过去查看,上面写着——加入新西伯利亚近卫军即可获得补助金五万。
“征兵都征到这儿来了啊。”一旁的年轻男人看着征兵海报感叹道。
“什么意思?”月问。
“你不知道?”年轻男人诧异地看向月,“就算不是本地人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啊。”
花在一旁说道,“我们都是不好好读书的笨蛋没关心过这些啦。”
这话似乎勾起了对方好为人师的一面,“从海参崴一直到前面的乌第河都是属于新西伯利亚联盟的地盘,而过了乌第河就属于无人区了,穿过大西伯利亚无人区就是叶卡捷琳堡的地盘了。叶卡捷琳堡一直想占有从他们那儿到海参崴的铁路,这样它就能跟圣彼得堡抗衡。而我们这边地方小,人少,只能抱团。”
“那你们现在是正在打仗?”
“是啊,无人区里到处打,但没人敢把炸弹扔到铁路上。两边都负担不起铁路损毁的维修费。”
“一边打仗,还能一边使用铁路吗……?”月疑惑地问。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坐我们的。没人敢去当断了这条线的运行,所有的电子数据硬盘都要靠这列火车运输,而且那边需要我们从外海运过去的进口商品,我们又需要对方产出的矿石和燃料。然后双方都拿着对方的资源生产武器打仗,真挺荒诞的。”
“……就不能不打吗?”岚问。
“大家都不想打,指不定自己对面的敌人还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三年前还去串过门呢!……只有那些坐在企业里的大老板想打。”年轻人说着,拿出了一根烟抽起来。
“那你有朋友上战场了吗?”花问。
男人疲惫地瞥了花一眼,“……有,我表哥就去了。就为了拿那五万块钱补贴家里,他的下半身被高爆弹轰飞,肠子流了一地,蠢货一个……”他的语气流露出悲伤。
“……请节哀。”岚说。
男人又深吸了口烟,他呼出的冷气和烟雾混在一起,“没什么好节哀的,他自己选了这条路,活该。他都不知道父亲母亲有多伤心。”
花沉默地走到男人面前,然后轻轻抱住了他,“别强撑了,你爱你表哥就说出来,没必要憋着。”她说。
男人的嘴角与眼角抽搐起来,他举起手想用力推开花,却又红着眼睛垂了下去,“……是,我爱他……他是我最爱的人……操……”男人的脸涨红,眼角流出泪水。
花用袖子擦去他的泪。
“我这次坐车……就是要去无人区里找他去世的地方,在那里立个碑。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傻子在这里被炸成两半。”男人说。
列车鸣笛示意即将发车。月催促着花赶紧上车。花松开了手,看着男人,“祝你一路顺利。”她说。
男人还没有抽完烟,“谢谢……请问你是在哪节车厢里?”他有些难为情地问道。
花回过头说,“有些相遇就让它留在最好的那一幕就够了!”说完便上了车。
一上车,月又疑惑又生气地问花,“你怎么会想去抱那个人!?”
“因为他很可怜嘛,要是没人去安慰他说不定以后就会像我以前一样活在痛苦中。你吃醋啦?嘻嘻……”花笑着说。
“……真搞不懂你……”月没好气地说。
列车行驶到了乌第河岸,停靠在尼古拉耶夫斯克。这座城市的面积几乎只有海参崴的三分之一,却停靠着数量众多的巡洋舰与驱逐舰,甚至站台上也有手持武器的士兵在巡逻。
这一站,没有乘客下车,只有一些人上车。三人坐在车厢里看着站台上的士兵,感觉就像是身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居然在打仗的时候还在做贸易……”岚坐在包厢内看着外面的士兵紧张地说。
“说明这场战争的根本原因只是为了钱和权,不如说绝大部分的战争都是为了这些……就像大阪和东京一样……它们之间也迟早会打起来。我们两个,本来也会成为它们这些公司之间争夺利益的牺牲品……”月坐在窗边说。
“所以你们才逃出来吗?”花问。
“……嗯。”岚点头承认。
“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个也很辛苦呢!”
“还……还好……”岚说。
“我只希望我和姐姐能一起过上可以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生活,辛苦之类的无所谓。”
“月真厉害!”花夸赞起来。
列车再次缓缓启动,跨过大桥。她们即将驶入广阔的无人区。
列车上的生活缓慢且惬意,但在不经意间又会飞速流逝。转眼间,窗外的景色就被白雪覆盖,夜晚也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窗外的景色已是一片漆黑,窗户上只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在这张黑色的画布上,出现了一处橘红色的光点。那光点看起来像是火光,闪烁后又瞬间熄灭。三秒后,在列车行驶的声响中传来一个爆炸声。
“……那是高爆弹的火光。”月看着窗外说,“这附近……在打仗。”
就在她说着的时候,一串光束划过,落在一处岩石上。光束向着四周飞溅,随后消失在黑暗中。很快,又有一束光束以相反的方向划去。曳光弹的磷光在黑夜里无比显眼。
枪声被列车高速行驶的轰鸣盖了过去,“……两边正在交火。”月收回视线,她不想再去看车外的景象。
“打仗……会死很多人吧……”岚说。
“是啊。”月看着墙壁说。如果大阪和东京打起来,那么自己的姐姐就会被当作电子战的湿件投入使用,自己也会被送到前线去当机械工程师;千彩花……大概会因为流弹或是民众恐慌的暴动而死在街上吧,月想着。
快速列车整疾驰在铁路上,而不远处正进行着战争。
包厢内的空气有些凝固。
“我去上个厕所顺便透透气!”坐在地铺上的花起身准备出门。她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液,看起来有些热。
岚目送着花走了出去,“……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大阪会怎么样?”她问。
“姐姐会死,我大概也会死。所以我才带着姐姐离开了。”
“可是……到了外面……也一样很乱……”
“那是他们的战争,跟我们无关。”
“……也是……”岚低下了头。
“姐姐不用担心这些,只需要跟着我就行了。”
岚紧握着手,“我知道……”
包厢的门被粗暴地拉开,花艰难地抓着门框走了进来。她紧皱着眉头喘着气,十分痛苦。“快……!”她咬着牙说,“线团……把我捆住!快点!!发作了!”
岚和月连忙寻找线团。月从床柜里找出线团,“躺床上面去,快!”月站起身给花腾开空间。
花虚弱地躺到床上,“绑得越死越好……拜托你了……”她看着月说。一旁的岚也想过来帮忙,却被月以会受伤为由给呵止住。月快速地解开线团,将花的手腕靠在一起,用毛线缠上无数圈,死死勒紧,再系上死结。
“腿也……快点!!”花痛苦地叫喊着,身体开始抽搐,她拼了命地想要晃动双手,却无法挣脱。月按住她的一条腿,拿起线团准备开始捆绑。花在挣扎中另一只脚直直地踢在月的腹部,把她踹倒,幸好坐在对面的岚扶住了她。
“我来帮你吧……”岚担忧地说。
“你坐好就行了!”月提高了一个音量。她忍着腹部的疼痛走到花的脚边。此时,花已经痛苦地哀嚎起来,那几乎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嗓音。月再次按住花的腿,花激烈地挣扎起来,无意识地抽搐。
“呃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啊——!!”花痛得紧闭着眼。
“别叫了!”月用着不顾花的安全的力道压制住她,成功将毛线绕在她的双腿上。她快速地多绕上几圈进行加固。花抽动着腿,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踢到月身上。月干脆用膝盖压住花的小腿,让她无法动弹。借着这个机会,她成功地将毛线缠住并打上死结。
一完工,月立刻向后退去远离花。花全身暴汗,浑身涨红。她剧烈地抽搐着,被绑住的双手不断捶打自己的身体,口中还伴随着痛苦的嚎叫。
“好痛啊——!!救我……救救我——!!!”她一边叫喊,一边不断地用后脑勺撞向床。
岚被这幅景象吓坏了。她想做点什么,却无法动弹。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千彩花因戒断反应而痛苦地哀嚎与挣扎。千彩花的手腕被绳子磨破了屁,但她完全没有发现,依然拼了命地挣扎着。
“放开我!!好痛——!!呃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月!岚!!放开我!!!” 花哀求着两人。那声音听得岚惊心动魄,她紧抿着嘴,实在不忍继续看花继续受苦。
“月……我们放开她吧……”岚心疼地说。
“不行。放开她也没用。她需要的东西我们没有。”
“那至少可以不让绳子勒坏她的手……”
“不绑住她难道让她在这里乱踢乱砸发疯吗!到时候把隔壁的人引来怎么办!”月对着岚大喊。
“这也……”岚皱着眉头看向在床上痛苦万分的花。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月说。
“放开我……放开我!!”花将自己的头撞向墙壁大喊。
月不得不走上前制止她。“别动了!忍住……!”月按住她的身体激动地喊道。
“放开我……你放开我……贱人!魔鬼!混蛋!!好痛啊……好痛啊——!!!”花崩溃地哭了起来,手上暴起青筋,“杀了我——!让我去死啊——!!我受不了啊!!”
月没有理会她。
“你放开我!你控制岚还不够还要控制我!!你是个变态!!快放开我!!”千彩花朝着御前田月大喊着。
月狠狠地用拳头砸向花的脸,“你够了!”
花流出了鼻血,却一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的模样,“……你根本就不爱你姐姐你只是把她当你的玩物!!呃啊啊啊——!!”她又痛苦地哀嚎起来。
“……闭嘴!”月掐住了花的脖子,她的双眼里布满血丝,手上不断地施加力气。
花的喉咙被掐住。窒息的痛苦让她双眼开始上翻,面部涨红。
“月!你快住手!!”岚拉住了月的手,“你要把她杀了!!”
“噶……呃…………月…………”月被愤怒封闭的双眼看见花的面庞,她惊恐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花此时因为缺氧而陷入了昏迷中,她还有呼吸。
“我……我、姐姐……我不是…………”月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岚崩溃地看着月。此刻,在她眼里,月就像是个怪物。
“姐姐……我不想那么做……”月朝岚伸出手。
岚立刻后退了一步,“别碰我!!花说的没错不是吗!你也只是想控制我!!你和家族里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她浸满眼泪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
“我不是……”月瞪大了双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姐姐对自己流露出那种眼神——厌恶的眼神。
岚逃出了包厢。她把千彩花和自己的亲生妹妹留在了房间内。
岚无力地趴在过道窗边的扶手上。眼泪无法控制地从她脸颊流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月说出那种话,那都是……可是她自己的内心里也有一部分正是这么想的,她不希望自己做什么事都需要向妹妹征求同意,她想自己决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就算如此……她也绝对不会觉得妹妹和其他家人一样。那一定是气话……她想。
列车的轰鸣声让岚无法听见包厢内的动静。她想坐下,情绪的浮动让她有些虚弱。头一次,她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她想回到大阪,这样就什么也不需要再去考虑,就算是最后被家人当作物品也无所谓……
七号包厢的门被拉开了。一位年迈的老人从里面探出头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岚。“小姑娘,你们包厢好大的动静,怎么了?”
“没、没怎么……”岚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说。
“吵架了?”老人佝偻着身体从包厢内走了出来。岚注意到他的双腿都装着义肢。
老人看到了岚的视线,“以前的打仗的时候踩到地雷了。别说,它现在可是我身上最结实的地方。所以小姑娘,你是和你朋友闹矛盾了?”
“……嗯。”岚低着头承认了。
“是为了什么事吵架啊?”老人走到岚的身边,他矮矮瘦瘦的,但看着很有精神。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哈哈,是那种平时就有不满但一直压着不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吗?”老人问。
“……嗯……应该是……”
“很正常的事。因为你在意对方所以才会一直忍着。我和我老伴年轻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反倒是老了后开始有话直说了。”老人看向窗外,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有话直说吗……”岚紧张地说。
“是啊,把话都憋在心里,真的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机会说咯。我有不知道多少话想跟我逝去的同志们说……”
“和你吵架的人,跟你关系很好吧?”老人问。
“是我的亲妹妹……”岚说。
“越是亲密的人就越会这样。有话直说,可别留下什么遗憾。看看外面的天吧,我老了,要休息了。”
“呃……谢谢……”岚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说。
岚目送老人回到了七号包厢内。她望向窗外的天空,她看见天空中正悬挂着如同幕帘一样的迷幻的景色。她见到极光了。
那幽绿色的丝绸飘浮在空中,如波浪般不断摆动。她看得有些入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极光,或许也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它就飘荡在那里,中立地散发着它迷幻的美。这由电磁风暴造成的大自然的美景令她着迷,就像是见到了巨大的灵体。或许这正是地球的灵魂的具象化。
如果自己从不踏出家门,绝没有可能见到这幅景象。她从心底里感谢着月带着自己逃离了那个家。
她想叫月一同出来观看。这么想着,她便回身准备拉开包厢的门。但门先她一步被拉动了,月正站在门口,惊讶地注视着自己。
“姐……姐……”月愣住了。
“月……”岚低声说道。
“……”月低下头,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花……没事吧……?”
“她没事……”月的肩膀抽动着,“我……我不想那样的……我害怕姐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知道……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被你保护的孩子,我不能全都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做……”岚柔和地说。
“我明白……但是我怕……”
“我不是还在这里吗?而且我们是亲姐妹……绝对不会分开的……”岚轻抚着月的头。
“姐姐……”月啜泣着,扑进了岚的怀中,“对不起……姐姐……我甚至怕花把姐姐抢走……”
“你可是我的妹妹……而且是你把我从那个家救出来的……”岚说,“月,你看这个。”她示意月看向窗外。
月抬起了自己哭肿的双眼,“这是……极光?”
那片幽绿的光带也吸引住了月的目光。它缥缈且美丽,仿佛转瞬之间就会消散,就像自己对姐姐的感情一样。
“好美……”月感叹道。
“如果没有你带我离开的话,我是不可能见到这幅景象的。”岚说。
“姐姐……?”
“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我不会离开,你也不能只想着保护我,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才对……”
“姐姐……”月又一次抱住了岚,抱得很紧。
她们两个人靠在走廊上,看着夜空中由极光编成的画。
“要是有机会,真想在天空下再看一次极光,大家一起。”岚看着极光慢慢地消失在列车的后方。
“外面可是在……”月说到一半,她改口道,“嗯……我们一起去。”
“……我们回去吧……”岚说。
月点了点头。她看见岚的衣服上正印着自己刚刚哭鼻子留下的痕迹,她瞬间变得难为情起来。
“怎么了?”岚见到月的表情僵硬,便问道。
“没……没怎么!赶紧进去吧!”月慌张地催促起来。
岚拉开包厢的门。她见到花蜷缩在床上,背对着她们。
“花……?你没事吧?”岚担心地问。
“……别过来……”花带着哭腔说。
“……怎么了?”岚问。
“我会伤害到你们,别靠近我……”
“怎么会……”
“我刚刚说的话做的事我都记得……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甚至觉得那么做很……很爽……”花的身体微微抽搐着,传出啜泣声。
“花……”月走上前去,“我刚刚……差点掐死你……”
“那是我活该。”
“不,你没说错,只是我不想承认……所以我……”
“……戒断反应……真的好痛苦……”花轻声说,“浑身都在痛,没法想象的痛……血液流过血管,关节摩擦都会痛……甚至是呼吸,空气划过气管都会痛……”
“这……”岚被她的话震惊得失语了。
月迈过岚的身旁,走到床边,她用力地抓住花的肩膀将她扯过去,“是你自己说的要戒毒!!不能放弃啊!!”
被拽动的花的视线对上了月的双眼,“……你为什么要哭……”花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月的双眼。
“不、不为什么……”月有些难为情,“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也是姐姐和我的榜样……”
“……我……榜样?”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就我这幅样子……”
“这跟你什么样子无关……是你比我们都勇敢……”岚说,“我要是拿枪指着自己,我都要吓晕过去了……”
“别放弃……”月紧紧地抓着花的肩膀说,“我们是朋友……我和姐姐约好了要带你一起去看极光。”
“极光?”
“很漂亮……可是刚刚你没看到……”岚说。
“……我们一起看吗?”花问。
“一起看。”月用包里的短刀割断束缚着花的绳子。她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被绳子磨破的痕迹,正慢慢渗出血液。
“……其实,我现在……身体也感觉很疼……总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很痒……很刺痛,好想用手去抓……”花抱住自己的双腿说,“也许这种感觉会跟着我一辈子……但我还是不想再去碰那些东西……我要让我的人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花突然拉住了月的手,将她向自己的身上拉去。月倒在了花的怀里,被她死死地抱住。
“谢谢……谢谢……”花环抱着月说,同时,她也朝着岚伸出手。
岚走近握住了千彩花的手。她弯下腰,三个人互相拥抱在一起。
“约好了喔,以后一定要带我去看极光!”花边哭边笑着说。
列车在黑夜中不断地行进着。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否冰冷,在这间包厢里,她们都许下了一个温暖的约定。
“我真的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几个人!”
“你们这群人没了首领后就这么没用吗。”
“别……”
一声枪响,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吉田直木将手枪收回到枪套中。他捡起自己留下的弹壳,被他打穿脑袋的男人流出的鲜血沾染在弹壳上。
吉田直木皱起眉头,拿出手帕擦去了上面的血迹,并将弹壳放入回收袋中。
“根据口供来看,确实是正在逃亡的御前田家的两个女儿,但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是谁。”吉田直木自言自语道。
他出发前拿到的任务资料里完全没有那个女人的信息,根据现有信息也无法推测出她到底属于哪个势力以及她和御前田家的关系。唯一得知的情报是那个女人曾经在千叶活动过,并且也是在千叶与御前田家的二人会合。
“公司里居然没有人觉得她们会先逃到东京。不过那两个人也挺聪明,没有从东京走海陆到上海或者釜山,而是又迂回到海参崴,让我们全都扑了个空。”吉田直木叹着气说。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小型记事本,上面记录着他的行动路径以及个人的推论——通过现场的检查到的哨戒机枪被黑入过的痕迹,可以大致确认是御前田岚由执行的入侵行为。
“三个小孩……一个机械工程师,一个电子战兵器,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人员。让一群小孩干这些事,这世界真是没救了。”但吉田直木并不打算借此抒发任何情感,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且像一个程序一样冷静地执行着上面派给自己的任务。
“她们到底去哪儿了呢……”吉田直木将挂在背上的拉栓式狙击步枪拆解并收进吉他琴盒中。他掸去身上的灰尘,又用湿巾擦去沾在手套上的血迹。他环顾了一圈,已经没有任何值得调查的情报。地上躺满了没有价值的尸体。
还是回市区再找找情报吧,他想着,一边点燃了制毒车间里的化学药剂。大火吞没了这座城堡,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所建立的世界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大火,感叹道,“该怎么回去呢……”
天亮时分,吉田直木正站在港陆火车站的售票处。所有的城市监控以及市政系统里都没有记录下这三个人的相关信息。最好的办法反而是最原始的找人问。
他的脚底有些痛,一路走回来让他出了不少汗。
“你好,请问你有见到过着两个人吗?”吉田直木拿出照片递到台上。这已经是他找到的第三个售票处。他知道这几人绝对不会在海参崴做过多停留。
售票员挪动了一下她巨大的身体,她瞥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照片,“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她慵懒地说。
“啧……”吉田直木没想到到了这里,这种小地方也要搞这种吃拿卡要的无聊行为。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钞放在台上。“你记起来了吗?”他摆出笑脸问。
她把钱放进验钞机验过后攥在手里,“想起来了,确实见过,昨天还在我这里买了票,但不记得买的到哪里的票了。”
“……那现在呢?”直木又放上两张纸钞,努力地摆出笑脸问。
“奥斯特格勒。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绿头发和红头发的人。”售票员又把纸钞攥进手中。
“我也要一张去奥斯特格勒的车票,最近一班的。”直木说。
“软卧硬卧?”
“随便。”
“硬卧一张,一千八百三十元,付钱。”
“……好。”幸好此次的行动资金充裕,直木心想。他拿出纸钞放在台上。
售票员拿过钱,丢给他一张车票,便不再继续理会他。
这还是直木见到过的态度最差的售票员。等任务结束返回路过海参崴时一定要去投诉,他想。
“多大的人了邋里邋遢的追着小女生不放。玩音乐的就是恶心。”售票员厌恶地用余光看向转身离开的吉田直木和他背上的琴盒。
早上的太阳刺得直木睁不开眼,他格外讨厌这个时刻,就像是睡前接到了上司的电话一样恶心。
港口处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
他走到隶属于森集团旗下的小友海运公司的海参崴分社门口,推开门,无视了坐在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反正对方也没抬头理他),直直地走进房间深处的经理办公室。经理正坐在座位上喝咖啡。
“你怎么来了。”经理放下了送到嘴边的热咖啡。
“新西伯利亚和叶卡捷琳堡之间的局势有什么变化?”吉田直木很自然地坐到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新西伯利亚投入了一批新的征召兵,局势稍微朝他们那边倾斜了。”
“那就是没什么变化。异常极光现象的调查呢?”直木从咖啡壶中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
“一点进展都没有,两边都想打下无人区对那里进行调查,我们所有的情报都是从他们的研究机构里偷来的,唯一能知道的只有那里是持续性的异常电磁场产生的自然现象。”
“就没别的了?”
“要是有进展早就解决现在的远距离数据传输问题了。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总不能就为了喝杯咖啡。”
“需要你派人帮我给总部带份报告。”
“麻烦事。”经理让身子陷进椅子里,疲惫地喝了一口咖啡,“要是海底电缆当初没被炸断就好了,地面通讯也全是未知的噪点干扰。”
“你就是负责这个的,井下。”吉田直木用着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我知道,说吧,什么内容。”井下放弃了,他拿出笔开始记录。
直木喝了口咖啡,“现在已经追踪到御前田岚与御前田月的动向,她们正逃往圣彼得堡。与她们同行的不明身份女性经初步调查,判定为极危险目标,请求未经过电子战改造的人员协助。没了。”那些接受电子战改造的特工可没法一边跟一个电子战特化兵器进行攻防一边在现实中应对两个危险目标。
井下写完手上的最后一个字,他脸上的眉毛皱得快连在一起了,“你知道公司不会给你派人手,本来没接受过改造手术的特工就少,而且他们正忙着在城里到处抓东京来的间谍。而且就算派了人,他也赶不上时间。”他顿了顿,“圣彼得堡的庇护所里说不定还有点能用上的东西。”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所以你一直升不上去。你早该当上组长而不是去追两个从没落家族里逃出来的小屁孩。”井下激动地说。
“无所谓,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唉……随你了。活着回来就行。”
“到时候别搞烤肉,太油了。”吉田直木迅速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列车快发车了。
“现在真的是晚上九点吗?天明明还亮着耶!”千彩花坐在餐厅里难以置信地望着外面的天空。这家餐厅就在火车站边上,她们一下车就找了一家餐厅坐进去。
“但是商店和公司该下班还是照样下班,只能等明天再去买车了。”御前田月喝了一口红茶,也看着外面好似下午一样的天空。
御前田岚正用甜点叉吃着一块黑森林蛋糕。“这座城市真大……感觉比我们见过的城市都大。”
“是喔,根本逛不完!虽然也不是来逛的啦。”花拿起甜点叉,从岚的蛋糕里挖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作为曾经的俄罗斯联邦的首都莫斯科已经被过饱和式的原子弹打击彻底摧毁。那些未被正确引爆的原子弹依然在废墟内不断释放出危险的辐射,让整片区域都成了重度辐射区。也许还有些人躲进了莫斯科的地铁防空洞中避难,但没人愿意去花费人力与财力探索这片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区域。
圣彼得堡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小,但在历史中由沙皇建立的旧城区也已经全都因战火化为了废墟。瑰丽的冬宫与滴血大教堂全都变成了瓦砾。人类的历史记录在没有下限的战争中就和火苗边的白纸一样脆弱。
吃完饭,她们走在圣彼得堡新城的大街上。街上还有许多行人在散步,感受着白夜的独特氛围。
“这边的水臭臭的!跟千叶的水的臭味还不一样!”花嗅着涅瓦河边的空气感叹道。
“是啊!都是上游那些工厂瞎他妈排放废水把这里的水质给搞得一团糟!”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花的身后传来。三个人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望去。她们看到一位穿着与花极其相似的女性,只不过对方显然是个斯拉夫人。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观察你们,你们是从东京那边来的吧!”女性激动地说,脸上显露出极度的兴奋,扎成双马尾的金发也跟着不停地摆动。
“是,怎么了?”月挡在两人面前,警惕地问。
“我……超喜欢你们的文化!”她兴奋地喊道。
“哈……?”月愣住了。
“我们的文化?”千彩花好奇地问。
“是呀!动漫!二次元!多好!”和花相同穿搭的女人说道。
“呃……我们不太了解那些东西……”岚有些尴尬地说。
对方看起来有些被打击到,“怎么会……我还以为那身打扮会是同好……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说明这种文化已经融入进你们的日常中了!”
月由衷地为这个人的自我安慰的能力感到佩服。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旅馆可以住宿吗?最好离市区近一点的。”月问道。她们一下火车就急着先找地方解决自己饿了快一整天的肚子。从无人区到叶卡捷琳堡最后一直到圣彼得堡中间她们都没有再下过火车。叶卡捷琳堡的火车站也施行了戒严,而过了叶卡捷琳堡,中途就没有站台停靠了。
“旅馆吗……?好一点的还是随便点的?”对方问道。
“好一点的。”月说。
“那沿着前面这条街,过桥大概两百米有一家酒店!招牌就挂在外面!”她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说。
“谢谢。”月点头谢过,准备带着两人走去。
“对了!我有个请求……”对方有些难为情地说,“能不能跟我合张影!”
“可以噢!”花高高兴兴地擅自答应了。
“好耶——!你们两位也一起吧!!”她邀请道。
岚和月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挤进了手机的自拍镜头。四个人把整个画面挤得满满当当。花倒是无所谓,她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笑一个——!”对方笑得很开心,兴奋地直蹦跶,“谢谢你们!!我一直想和同好集邮!!对了对了,我叫阿加塔·阿芙罗拉娜!”
“千彩花——”花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酷的名字!!”阿加塔仿佛对一切的日本文化都充满了兴趣。
“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喔。”花笑着说。
“我们赶紧去酒店吧,再晚可能就不能办入住了。”月在一旁小声催促道。
“那你们快去吧!祝你们玩得开心!!”阿加塔听到了月说的话,不舍地朝她们道别。她挥得手都快断了似的。
花也一样一边走一边回头向阿加塔招手,直到走得远到再也看不清对方。
“被夸了,嘻嘻嘻。”花还沉浸在名字被夸奖的喜悦中。
带头的月无奈地说,“真臭美。”
进到旅馆的大厅,月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前台接待员交给月一张单子,“请收好这个。”
月拿过单子,看到最上面印着“暂住证”三个字。“这有什么用?”她问。
“所有在圣彼得堡停留超过一天的游客都需要持有暂住证,不然被警察抓到就会开一张五百块的罚单。这几天快到白夜节,游客变多,警察巡查得更频繁了。”前台接待员解释道,“有些便宜的非正规旅馆不会给游客开暂住证,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被坑。”
“警察为什么这么做……”岚问。
“罚款会变成条……警察的收入呗。”接待员说。
“这不是把创造力全用在坏心思上了嘛。”花拿起一颗前台桌上的薄荷糖丢进嘴里。
接待员将房卡递给月,“二零二号房,小床已经加好了,各位可以进去了。”
“谢谢。”月接过房卡,走向楼梯。岚和月也跟了上去。
旅馆的房间不大,但也比火车的包厢要宽敞许多。即便是一张大床再加上一张小床,也还有空间可以落脚。
“谁睡小床?”月把背包和腰包放到窗边的桌上问。
“我都行!”花说着,已经扑到了大床上面。
“我也都行……”岚边说边把窗帘拉上,到了这会儿,外面的天才渐渐开始变暗。
月撅起嘴,“别又搞得跟火车上一样!挤死了!”她不满地说。
“这张大床其实躺得下三个人吧……?”岚问。
“……倒……倒也是。”月嘟囔着,“姐姐,找到二手车的卖家了吗?”
“已经联系上了,约好明天下午对方把车开过来……”
“好,那我们明天拿到车就准备去奥斯特格勒。”
“我们终于要到了啊……”岚期待地说。
“嗯,终于要到了,我们的新家。”月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虽然她一直对奥斯特格勒里那个人的承诺都没抱着什么希望,但在漫长的旅途的终点前,她也情不自禁地期待了起来。
“到时候花的毒瘾也能解决了……”岚看向花。她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唉……我是不想她再发作了……喂!你怎么就睡着了!醒醒!”月气愤地把花摇醒,“你一个人占着床还脏兮兮的!快去洗澡!”
“嗯……?我累了嘛——”花慵懒地嘟囔道。
“快去!”月吼道。
花像软泥一样晃悠着起身,一摇一摆地走向浴室。
“明明才过了几天,你们俩的关系就这么好了。”岚笑着说。
“有……有吗……”月尴尬地说,“只是她太不让人省心了!”从浴室那里传来了放水的声音。
“说不定她是在跟你撒娇呢。”岚坐到床沿说。
“我才不惯着她!”
“感觉你也变了呢……”岚感慨地说,“我好像,也变了……都是因为我们遇到了花……”
“……嗯……以前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家里那一小点空间,现在我们从那里逃了出来,见到了更大的世界……虽然外面的世界也很糟,但还有像花那样的人。”月慢慢地走到岚的身边,她拿出梳子,“姐姐,好久没给你梳头了,来梳一次吧?”
“……嗯。”岚稍微转过身子,好让月梳她的头发。
“上次,还是我们离开千叶前啊。”月轻轻地用梳子梳过岚的头发。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周,却感觉过了好久……”
“经历太多事了。”
“是啊……全都是以前没经历过的体验。”岚放松地将手撑在床上。
浴室内的水声停了。花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你们偷偷做这么的亲密的事不带我!我也要梳我也要梳!”花凑到岚的身边,身上带着一股沐浴露的味道。
“要不花给月来梳吧?”岚提议道,“刚好轮到我去洗澡。”
“诶!?”月瞪大了眼睛看着岚起身走向浴室,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的花的身上。
“岚说让我给你梳喔!”花欢快地说。
“……”月撅起嘴,红着脸把梳子塞到花的手里,“随你!”
今晚,明明有一张小床空着,三个人却全都挤在了大床上面。至少比挤在火车上的小床要好得多。
在她们醒来前,太阳就已经升起将近三个小时了。
月是最先醒来的。她挪开了压在自己脸上的岚的手,又搬开搁在自己肚子上的花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撩开一小个窗帘缝,观察街道上的动静。街上一片平和,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疼。她放下窗帘,伸了个懒腰。床上的二人还在呼呼大睡,而且一个睡姿比一个夸张。月都想不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做到在火车上睡觉时没有从上面摔下来的。
今天唯一的计划是下午的取车,在此之前,所有的时间都是自由的。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计划。按照以往,她的选择是一整天都待在旅馆里消磨时间。但床上还没起来的那两个人肯定不愿意一直被关在屋子里。
要不随便计划一下有什么可以逛的好了,月心想。
简单地洗漱完,换上衣服的她坐在窗边的座椅上翻起了旅馆内配备的旅游手册。
月皱起眉头,“全是遗址……”冬宫遗址、滴血大教堂遗址、圣彼得堡要塞废墟、“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博物馆旧址,种种内容全都是遗址。
床上的蠕动声吸引了月的注意。她目光移去,躺在床尾的花醒了过来。她翻了个身,直接摔到了地上。
花摸着自己的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动静小点,姐姐还在睡呢。”月用着刚好能让花听到的音量说。
“噢……早上好……你起得好早喔……”花揉了揉自己的脸,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小点声!”月加大音量,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花朝着月的位置走去,“你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月把旅游手册放回桌上,“你赶紧去刷牙洗脸穿衣服……”
花前倾上身,看到桌上的旅游手册,“要在城市里到处玩嘛?”她问。
“有这么想……”月说。
“那你和岚去玩吧!我就不去啦。”花轻飘飘地说。
“你怎么不去……?”月皱起眉头好奇地问。
“我感觉今天又要发作了嘛……在外面发作岂不是很麻烦?所以你们去玩好啦,我一个人待在旅馆里就行。”花解释道。
月看着说完这些话依然平淡的花,“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怎么出去。”
“我发作也不影响你们嘛。”
“发作的时候明明那么痛苦。”
“结束了就过去了嘛,虽然其实平时也一直有些痛痛的,但都能忍住啦。”
“不行,我们是伙伴,要玩就一起玩,不会丢下你。”月说。
花的脸上一瞬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但又立刻切换回了平时那副轻佻的模样,“……好吧……那我们可以在旅馆里打游戏!输了的要被画丑八怪!”
“你小点声!”
一开始,岚和月完全玩不来扑克这种奇怪的纸片游戏,脸上被花整上了不少涂鸦。不过,三轮下来,她们熟悉规则后发现这不过也只是一种建立在数学规则上的游戏。在那之后,花就一把也没赢过了。
直到二手车车主发来信息联络前,岚、月和花都一直待在旅馆里打扑克。期间,花没有发生过戒断反应。或许是她已经克服了,又或许是疼痛已经降低到她能够忍受的程度。
“快去把脸洗干净!”月放下手里的牌,催促道。
“噗……你这幅模样还一本正经地讲话好好笑喔!”花指着月被涂成井字棋的脸大笑。
月愤愤地抿起嘴,“你不也一样!你脸上画得最多!”花的脸被涂成了鬼脸。
“大家都很丑啦……”岚收拾着扑克牌说。她的脸被画成了小动物。
“车主还有多久到?”月把扑克牌整理进盒子里问。
岚拿出平板看了一眼,“已经到楼下了……”
“快去洗脸!”月推着花进了洗手间。
五分钟后,三个人到了酒店楼下。一辆纯电的越野车正停在门口,车主靠在引擎盖边上抽着烟。
“你就是盖尔诺先生?”月问。她用余光检查了一遍车的外表,保养得很好,银黑色的车漆看起来就像全新的。
“啊?是你们三个小娘们儿要来买车?”车主掐灭烟头,扬起眉毛看向三人。他身高看起来接近一米九,肌肉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衣服给撑裂,古铜的肤色显然是经过精心的日晒。他的脸上正写着“就你们”这种显然易见的轻视。
“怎么了?我们不能买车吗?又不是付不起。”月的脸色难看起来。
盖尔诺扫视三人,不屑地说,“你们三个小毛孩里有人能够到油门吗?”
“我四肢很健全。”月咬着牙说。
“有手有脚可不叫健全,你这个小侏儒,早知道是这种鸟人就不过来了,浪费时间。”他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准备上车。
“这位强壮的男人别急嘛。”花的声音从月的身旁传来。她擦过月的身体走到盖尔诺的身前。
花的夸奖似乎让男人格外受用,他带着点骄傲的笑容转过身来,“噢?怎么了?”他说。
“大哥,我们是真心想买你的车啦,没了大哥那么雄伟有力的豪车,我们几个弱女子可到不了奥斯特格勒呀。”
“嗯……说得倒也在理,只有大爷我这种专跑越野的大车才走得了那边的荒野和城际高速。唉不过原来你们要去的是奥斯特格勒啊,那里到处都是沙尘和石子,可是很伤车的。”盖尔诺一边说着,一边粗鲁地把手放到了花的腰上。
岚和月本想上去制止,但花放在腰后的那只手朝她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别急。
“那该怎么样才能让大哥放心呢?我们肯定会好好对待你的车啦。”
“嘴上说说可不行,得用手去证明一下才行。”盖尔诺格外强调“手”这个字。
花毫不介意地用妩媚的表情凝视着盖尔诺那张充满淫欲的笑脸,她将自己的身体贴在盖尔诺身上,让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飘进他的鼻腔里。
“用……手吗?”花说着,将自己的手抚上了盖尔诺的胸膛。
“没错,用手。”盖尔诺的笑脸令一旁的岚和月皱着眉头,如果不是花制止,她们两个现在绝对要狠狠教训这个男人。
“大哥的肌肉真结实,摸起来真硬。”花的手在缓缓向下,摸到对方的腹部。
“那必须,肌肉车就得配猛男啊!”
“嘻嘻……那能不能让人家也看看大哥的车钥匙?肯定也和这辆车……和大哥一样猛吧?”花的手还在不断向下伸去。
“哈哈哈哈,那必须的,我就给你看一眼。”男人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悬在花的面前晃着。那只是个平淡无奇毫无特色的钥匙。
“喔——这就是大哥的车钥匙啊!!”花发出赞叹。她的手伸向盖尔诺的腿间,她看着对方的表情变得舒缓,随后——
“啊————!!!”盖尔诺发出惨叫。他的两颗球被花大力地捏在手里。
“啊呀,大哥的小兄弟也不比别人的结实嘛,还挺软。”花调侃着,一边继续施力。
“你你你要干什么!快放手!!要碎了!!”盖尔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的身体弓起,却又因为命根子被抓着无法逃脱。一旁的岚和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车钥匙拿来。”花说。
“做你妈的梦!”盖尔诺吼叫这,还想挥手打向花。
花干脆地加大力道,剧痛让男人顿时没了力气,“我……我给你!!快松手!!”他颤抖着把钥匙举到花的面前。盖尔诺的脸涨得像快炸开的红色气球。
“大哥还是乖一点更吸引人嘛。”花夺过钥匙,抛向月,紧接着松开抓着盖尔诺下身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又狠狠地用腿踢向那里,直接让他疼得倒在地上。
“快上车!!”花朝着身后的两人大喊。
月赶紧遥控钥匙解锁车门。岚小心地绕过倒在地上的盖尔诺坐到后座上。花对着盖尔诺摆了个鬼脸,“不要小瞧女人,嘻嘻。”说完,她便跳上了副驾驶座。
月调低座位,按下引擎启动键,踩下油门,动力强劲的越野车立刻在道路上疾驰起来。她们三人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盖尔诺气急败坏地捂着自己的裆部追在身后。
“噗……哈哈哈哈……”缓过劲来后,岚小声地笑了出来,“他那个表情……太好笑了……”
“嘻嘻嘻,他真的超级笨喔。”花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明明好好交易就完事了。”
“这种人就是欠吧。”月设好路线,开始行驶。
“不过……花你这么做还是太危险了,要是真被打到怎么办……?”岚担心地问。
“没事啦,要是我搞不定不是还有你们喔。而且这不是也没被打到,别担心啦!”花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说。
“你心可真大……”回想起刚刚的场面,月也忍不住想笑。
离开圣彼得堡,驶上城际高速后,周边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在圣彼得堡内还能看到一点绿,现在只剩下漫漫黄沙。
“原来奥斯特格勒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嘛?”花趴在车窗上问道。外面几乎全是碎石与皲裂的地面。偶尔能看到几间用铁皮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房子,但也是一副彻底荒废了的样子。
“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那附近到底什么样,只是因为走投无路时有人说在那里可以帮助我们。”月一边开车一边说。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嘛?”花问。
“嗯……不过应该马上就能到奥斯特格勒的无线网络覆盖区域……到时候就可以和‘无眠’取得联系了……”岚坐在后排看着窗外说。
“‘无眠’?那是什么?”
“和我们联系的人……就是他说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岚解释道。
“感觉是个很神秘的人诶!”
“希望他不是坏人,或者是什么陷阱。”月踩下油门超过前面的卡车。她撇了一眼导航,还剩二百三十七公里。这种不需要卫星定位与网络的离线导航为她们省了不少功夫。不得不说,盖尔诺的车确实不错。
花有点饿了,她打开身前的储藏间在里面翻找,只找到一根蛋白能量棒,“就算是陷阱,我们也能搞定的啦!”她嚼着巧克力味的蛋白棒说。
“唉……你为什么这么乐观……”月叹了口气。
在月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排建筑,它们看起来像是个小镇。
“这里居然有小镇。”月有些疑惑。她不明白什么人会定居在这种荒凉的地方。
“要进去休息下吗?刚好后面的路换我来开吧。”岚说。
“也行……”月觉得自己的肩膀快僵住了。现在也快到晚上,太阳已经有一半的躯干没入了地平线。
花惊讶地回过头,“原来岚也会开车!”
“只是电车的话,没问题……”岚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只能是电车?”花不解地问。
“姐姐可以直接操控电车的程序,不需要从外部控制。”月解释道。
汽车已经行驶到小镇边缘。这些楼房看起来都是新盖的,大多都是一层的小建筑,有不少甚至还是用砂土堆砌而成。
这个小镇似乎以接待来往的车辆为主要的收入来源。
月将车停在了离高速路最近的一栋写着“大姐头餐厅”的双层楼前。刚一下车,就有一位梳着莫西干发型的男人出来迎接。
“三位是来这里吃饭还是过夜?”对面和善地询问起来。
月看着那身打扮露出警惕的眼神。他精瘦,戴着墨镜,身上穿着黑色镶钉夹克和皮裤,脸上有一道疤,甚至有一只手臂还是机械臂。
“你是干什么的?”月严厉地问道。
“啊……别怕!我是这家店的服务员!这里的年轻人基本都留这个发型!”对方挥着双手慌忙解释道,和他身上穿着的服装展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
“为什么穿成这样……?”岚好奇地问。
对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哎呀……以前大家都是小混混,就一起搞成这模样,现在不干了,但老大觉得这样挺有意思就保留下来了。”
“这样不是挺酷的嘛!”花称赞道。她对这身打扮感兴趣极了,快步地走到对方身边研究起来,“喔……上面的钉子居然是真的耶!”花一边戳一边感叹。
“进去看看吗?吃个饭,顺便给车充电。”月问。花正追着那个莫西干发型的人研究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没有任何的威胁性。
“看看吧……”岚说。
餐厅的装修格外朴素,大厅里几乎只有简单的棕色塑钢桌椅,墙壁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射在大门右侧的前台同时也兼顾了吧台的职责。大门正对着的一头装有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面是客房。
一位中年男性正站在吧台后面,“哟,来客人了,随便坐!”他招呼三人入座,并拿来了纸质菜单。
花拿过菜单浏览起来,“居然还有拉面!”她惊叫起来,“那我要一份地狱辣拉面!”
“拉面可是我的招牌菜。”中年男性自豪地说。
“一份炒乌冬面加炸肉块……”岚说。
“牛肉盖饭和煎饺。”
“好嘞,稍等啊。”中年男性转身走向后厨,同时命令一旁的莫西干小伙,“普利申卡,快去给客人们倒水。”
“他是你们的老大?”花对正在为她们倒水的普利申卡问道。
“现在是,以前不是,这家店的店名就是为了纪念以前的老大起的。”普利申卡怀念地说。
“以前的老大死了?”花问。
“没没没,怎么会,大姐头可是无敌的。她现在还在奥斯特格勒里过得好好的呢!”
“原来没事啊!”
“当然没事啦,我们只是因为有些事才不得以离开的。”
“事?什么事”月抢问道。
普利申卡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但结果就是一个社区里的居民受够了城里的生活,决定搬到城外。”
“住在这种地方……不辛苦吗?”岚问。
“当然还是辛苦噻,但一切成果全都靠自己努力,看着从几个铁皮房子和帐篷慢慢变成几十栋小房子也很有成就感。”
“但你们的物资还是要去城里买吧。”月喝了一口水说。
“有些没法自己造的东西就只能去城里了。别看这里是荒地,老人们可是在这里成功种出植物了!大部分最基本的东西,我们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普利申卡自豪地说。
“喔——好厉害!以后这里说不定也会变成个大城市!”花称赞道。
中年男性端着热腾腾的拉面走了出来,“我们可没想过这些事,只是想着让身边的人过好日子就行。”他把拉面摆到花的面前。里面飘满了红色的辣椒粉,辛辣与汤底的香味让三个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
“这也是你们离开奥斯特格勒的原因?那里过不下去了?”月问。
“可以这么说,那里的世界充满机遇,同样,也只收年轻有活力的人,老了的,没力气拼命的,都会被淘汰。”中年男性惆怅地说,“所以我才带着那些被淘汰的人们离开。”
“托大叔的福,大伙现在过得都挺好的。”普利申卡搓着自己的手说。
“你们也是想去城里闯出点名堂的人吗?”被叫作大叔的中年男性问。
“……不,我们是去奥斯特格勒里面找朋友的。”月隐瞒了真实目的。
“朋友?我在那边认识的人还挺多的,可以告诉我名字,说不定就是我认识的人嘞。”大叔说。
月看着对方,试探性地问,“你知道‘Every day is NIGHT’这家店吗?”
大叔双手抱怀,手臂上健壮的肌肉都被挤得鼓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我怎么不记得无眠有你们这几个朋友。”
月的神情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无眠’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包里准备掏枪。一旁的花正若无其事地吃着拉面。
“我可是那个咖啡店的前主人,当然认识。你们到底是去那里干嘛的?”大叔问。
“……”月死死地盯着大叔,“我们是从大阪逃过来的,‘无眠’给我们发过信息,说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
“哼……”大叔眯着眼看着三人,他看着月的眼睛,又扫过岚,“所以你们就是那个来自大阪的合作伙伴?没想到这么年轻。你戴着手套,是因为双手都是义肢吗?”他看着岚问。
“你怎么知道……”岚惊讶地问。
“直觉。”大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放心,如果你们是去找无眠寻求帮助的话,她肯定会帮你们。继续往前差不多一百公里,就能进入奥斯特格勒的无线网络覆盖范围。我可以把咖啡厅的联系方式给你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月警惕地问。
“我只是个老古董。”大叔说,“拉面味道怎么样?”他转过头去问已经把拉面吃完了的花。
“还不错!不过还是不如我以前吃的一家拉面!”花笑眯眯地答道。
大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嚯……居然比我做的还好吃,差在哪里?”
“差在不是我认识的阿姨做的!”花说。
大叔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起来,“那我可没办法比啊,是你家乡的人做的吧?”
“是呀,但是老板做得也很好吃!”
“哈哈哈哈,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得继续努力,让你下次来的时候吃到跟家乡一样的味道。你们先聊,我先回后厨,还有两位的肚子可都饿着呢。”大叔摆摆手又回到后厨去了。
三个人望着大叔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里,又互相看着,“他好像真的认识无眠。”月说。
“我感觉他很厉害……”岚小声地说,“居然一下就看出来我的手是义肢……”
“拉面很好吃!”花正用勺喝着汤,“而且他没有敌意!”
“大叔可是超级厉害的嘞,以前我们和他可是死对头。”普利申卡凑到三人旁边说。
“死对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普利申卡挠了挠头,有些愧疚地说,“嗐,年轻不懂事,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跑去欺负老人,抢他们地盘。结果被大叔和大姐头给修理了一顿,老实了。”
“活该。”月说。
“是……是我们活该……跟那些老人们相处下来后,只觉得自己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跟个二百五一样。”
“你说的大姐头是谁……?”岚好奇地问。
听到这个,普利申卡立马来了精神,连语气也充满激情,“诺拉大姐头可是我们心中的完美形象!又美,又帅气,又洒脱,还厉害,比大叔还厉害!她一个人就能撂倒我们所有人!你看,我这个胳膊,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自豪地展示出自己的机械臂。
“喔——她肯定很能打!”花感叹道。
“是啊是啊,现在大伙的不少三脚猫功夫都是跟着大姐头学的!没她指导,我们可没能耐去保护这个小镇。”
“哎呀,我就说今天值班的是普利申卡,在店外就听到你的大嗓门了。”一位戴着绿色贝雷帽的老人推开店门走了进来,还有两位老人跟在他身后。
“唉哟来新面孔了,”其中一位脸上起了褐斑的老人热情地说,“是去城里的?”
“没错!”花接过话答道。
“小姑娘挺有精神,蛮好。”另一位头发已经掉光的老人说,“我们几个就先去老位子坐着啦,给我们拿瓶伏特加来,开了半天拖拉机累死了。”
普利申卡看起来还想再继续聊点,但还是扭过头对着老人们说,“诶马上!”他又对月她们说,“我先去忙哩。”
普利申卡快跑到冰箱边取出伏特加,又到吧台后拿出干净的玻璃杯,一只手抓着三个杯子一只手提着伏特加小跑到老人们的桌旁,“来嘞,老尤金你可得少喝点,你老伴还叮嘱我不让你喝酒呢!”
“哎呀多大的事,就一口,你别告诉她就行了!”老尤金摆摆手说。
“大家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呢……”岚喝了一口水,用对方听不到的音量说。
“毕竟住在这种小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又都是同甘共苦过的伙伴。”大叔听见了岚的感慨,他把岚和月的食物摆在桌上。“那你也得少喝点!可不能成了这个镇子里第一个走掉的家伙啊!”他又对老尤金调侃道。
“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肚子饿坏了的月一边问一边拿着筷子夹起碗里的合成牛肉。
“我们社区里的居民和那帮莫西干发型的小伙子起了冲突。这件事成了市政和警局介入强征土地的借口,当时我们不同意这种蛮横的行为,就联合起来对抗,让对方吃了点苦头后决定跟我们和谈,结果就是他们提供物资让我们搬走建立新家。”大叔瞥了眼一旁正在跟老人们欢快地聊着天的普利申卡,“从结果来看,也不算差。现在大家过得反而更自在更舒坦。”
“听你这描述,奥斯特格勒这城市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月说。
“它确实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一个鱼龙混杂的新兴都市对于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应该是再适合不过的藏身之处。”
“这倒是。”月说着,又扒拉了两口饭。
“‘无眠’……是什么样的人?”岚吃着炸肉块问道。
“嗯……我也没见过她,都是从诺拉那家伙嘴里听来的,反正诺拉说可以完全相信她,那就说明她值得信任。”
“诺拉是谁?刚刚那个酷酷发型的小哥也提到她了!”花擦着嘴问。
“哈……那家伙啊,很神奇的家伙,总是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好感。没人会讨厌她。等你们见到她就懂了。”大叔笑着说。
“到时候一定要见见她!”花期待地说。
用完餐,离开餐厅,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之下。车里的电源已经充满。三个人决定赶夜路。
“祝你们路上顺利。”大叔站在店门口对着车上的三人打招呼道。
花和岚摇下车窗,从里面伸出手对着大叔挥手,“以后再见啦——”花大喊道。
月踩下油门,砂石被飞速转动的轮胎扬起,汽车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
“听他们的描述,好像这座城市和我们之前见到过的都不一样……”岚说。
“至少知道了‘无眠’这个人确实存在,而且会帮我们的可能性很高。”月看着前方的路说。远光灯驱散了黑夜的迷雾。
“到了城里,花的病也能解决了……”岚欣慰地说。
“嘿嘿……如果真的解决了那我可就欠你们好大的人情啦!怎么还都还不完!”花说。
“没事啦……我们是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岚害羞地说。幸好花和月都看不到她红着的脸。
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三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正有一辆没有开灯的车正尾随着。
时间回到稍早,吉田直木一下火车就在圣彼得堡新城的大街上寻找起月一行人的踪迹。
“偏偏追踪的人里有一个电子战兵器,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吉田直木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张照片询问站台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到过我女儿吗?”照片上印着御前田月的形象。
“没有。”对方干脆地摇头。
直木露出假笑又向对方连连鞠躬,“好的谢谢。”说完,他便转头寻找下一个可能有目击到三人行踪的目标。
幸好在车上睡过觉,直木心想。
他已经连续在火车站内问了将近十个工作人员,无一例外地失败了。而且他看得出来,这些人是真的不认识她们。
但吉田直木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在这茫茫大的城市里不依靠监控去寻找三个人,这可比在大阪或者千叶、东京找人难上几十倍。他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迷茫。
有个人远远地便主动向吉田直木打起招呼。吉田直木顺着那充满活力的声音望去,是一位金发的女性——阿加塔。直木看着她的服装,和目标之一的千彩花极其相似。
“大叔叔你是从日本过来的人吗!?”对方惊喜地问,脸上充满了好奇与欢快。
直木快速地打量了一遍对方,和月她们同龄,从衣着打扮上或许是喜欢日本文化的人,“对噢,叔叔是从大阪过来的,怎么了?”他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容问。
“噢!大阪!我一直想去那里!去看看传奇黑道的诞生地!”阿加塔欣喜地说。
“黑道……?喔……道顿堀那里吗,现在也还有黑帮呢。”直木僵硬地笑着说。
“好酷!!那里的黑帮是不是也穿着豹纹西装什么的!”阿加塔问道。
“那倒没有,都是穿着跟我差不多的普通西装,看起来就和公司职员没什么区别。”直木决定抢过话题,“话说回来,你认识这个人吗?她是我女儿。”他拿出了月的照片给阿加塔看。
阿加塔见到照片的一刻便愣住了,那一瞬的表情变化也被吉田直木观察到了。“她……是大叔叔的女儿吗……?”她小心地问。
“嗯,她应该身边还有两个人,就是她们两个把我女儿骗走的。我一直在找她们,你真的没见过她们吗?”直木向前迈出一步,用余光观察四周的人流,让自己的身体靠近阿加塔,一只手伸向衣服口袋。
“你靠得好近……”阿加塔胆怯地说,“我真的不认识她们!”她害怕地向后退去。
“可能只是忘记了呢?”直木抽出口袋里的强效吐真剂扎进阿加塔的手臂,“我们找个地方慢慢想。”这种由精神类药物与毒品制成的药剂在一瞬间便让阿加塔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整个人就如同喝醉了一样。即便药效退去,过量的精神药物也会让她的大脑与内脏受到永久性的损伤。直木扶住恍惚的阿加塔,将她带到旁边的巷子中。
居然沦落到对小女孩用这种手段,我和这个世界真是没救了,他看着面前的已经出现药物副作用的阿加塔感叹道。
十五分钟后,吉田直木来到了阿加塔向月一行人推荐的旅馆处。他走到前台,又一次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好人微笑,“你好,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又一次拿出照片,“这个人是我女儿,她昨天应该来过这里……和两个人一起。”
前台接待员看了一眼照片,认出了上面的人,“见过,她们几个小时前刚走,还在门口闹了一场。你可以去附近的警局或者找巡警问问情况。”
“好好,非常感谢。那你知道最近的警局在哪里吗?”
“出门右边两个十字路口外就有一家。”
“好的好的,非常非常感谢。”直木连连弯腰道谢。
直到他离开旅馆前,接待员还礼貌地向他说,“祝你找到女儿。”
离开旅馆,他就直奔警局。警局里十分拥挤,直木从人流中挤到前台,他的琴盒让他的移动变得十分麻烦。他再次把月的照片放在桌上用着同样的话询问前台的值班警察。
对方瞅了一眼,朝着一旁的警察喊道,“阿廖沙,你去把那个在做笔录的盖尔诺找来,让他看看是不是这人。”
两分钟后,盖尔诺被带到了前台。他的腿间敷着一大包药,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看看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人。”值班警察指着照片问盖尔诺。
盖尔诺一把目光移到那照片上,他就大叫起来,“就就是这个没长毛的小逼崽子!她抢了我的车!你是她谁!”
直木摆出笑脸说,“我是她父亲……那两个人把她拐跑了我正在到处找她……”
“你就是她爸!?你怎么管你女儿的!我的蛋要是坏了你来赔!”盖尔诺的吼声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可以告诉我她们去哪儿了,我好去找她们,顺便把你的车也要回来。”直木依然挂着笑脸说。
“奥斯特格勒。这帮狗娘养的条子说出了执法范围不给我找车。操他妈的!”盖尔诺特意把“条子”两个字说得很大声。
“我听着呢。”值班警察没好气地说。
“原来你们还听着啊!我报警的时候怎么没长耳朵!”
“所有的监控录像都没拍到她们和你的车,那没证据还能怎么办。”
“去你妈的!你们就是不办事!”
“好了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我女儿的下落,麻烦你告诉我你的车和车牌,我现在就去帮你把车拿回来。”直木想赶紧从这个泥潭里脱身。
“银黑色越野车,车牌号GAI999。一定要给我找回来啊!”盖尔诺眉飞色舞地大声说。
“记下了。”
见到吉田直木准备离开,值班警察问他,“对了,你有暂住证吗?”
“……暂住证?”直木愣住了。
“如果你身上没有暂住证的话请缴纳五百元罚款,不然就需要留下来登记身份。”值班警察以飞快的速度写了一张罚单放到他面前。
直木的脸僵住了,但他还是挤出了痛苦的微笑,“我马上就离开这座城市,应该不用吧……?”
“没得商量。”值班警察头都没抬。
“……好吧,我付。”直木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放在桌上,“请问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值班警察把钱收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印着“暂住证”三个字。他把单子交到直木手上,摆摆手说,“你走吧。”
“看到没?这帮条子就这鸟样。”盖尔诺愤愤地说,“老兄,你可一定得帮我把车拿回来!你要是拿不回来我连你一起揍!”
“一定的,一定的。”直木边笑着说,边走出警局。一定不会的。
“警察真是哪里都一个样,一公里不到的巷子里就躺着个需要救治的女人。算了,公司那边也半斤八两,看来支援是指望不上了。”他自嘲了一句,走向位于新城内的庇护所。
老式房门锁被钥匙拧开,吉田直木走进了位于街道旁的公寓式住宅的二楼一室户内。
这间屋子看起来在近期有人打理过。他熟练地检查房间内的暗格和夹层,翻找出来了枪械、假证件、现金以及他最需要的车钥匙。他拿起一把使用九毫米手枪弹的手枪备用,将其别在腰间。
他看了一眼整洁的房间,感叹道至少还有人在认真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
吉田直木用拉丁字母在纸上写下一串阿伊努语用于交流,随后按照工作规矩将纸藏进了桌灯的灯管里侧。
他离开庇护所,走下楼,按下车钥匙的开锁。在他右方的第二辆黑色轿车应声闪烁起车灯。他坐进车,拆除了车内的信号通讯组件,用最粗暴的方式使它不会受到任何远程影响。
奥斯特格勒……可真会挑地方。他踩下油门,追赶起月一行人。
距离奥斯特格勒无线信号覆盖区还有三十公里。
“好远呐!坐得腰快断了喔!比火车上还挤!”千彩花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说。
“毕竟火车上还能到处走走……而且我们从小镇出发也过了一个小时了……”
“姐姐,等通讯恢复了就跟‘无眠’联络吧。”月看着后视镜里的姐姐说。
“外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花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
“真是那样也挺好。”月叹了口气说。
“等到了那边大家有什么想做的呀?”花问。
“我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月说。
“我想在城里到处逛逛……看看没见过的世界。”岚憧憬地说。
花惊喜地说,“那我们到时候一起逛街!岚要不要也试试打耳钉喔!?很漂亮哒!”
“好……好呀,不过要先把花的病治好再说别的啦。”岚答应了。
月听着身旁两人的谈话,“我也要去……”她别扭地说。
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不带你嘛。”
远处驶来一辆货车,对方开着远光灯。刺眼的灯光让月不得不眯起眼,她连续开关远光灯警告对方。警告有了作用,对方关闭远光灯与月的车擦身而过。月看向驶过的货车,上面印着孪蛇生命的商标。但更让月警惕的是,货车转瞬即逝的灯光映出了身后的一辆黑车轿车的轮廓。那辆车没有开任何的灯光,和黑夜融为一体。如果没有货车车灯,月根本无法发现那辆车的存在。
“姐姐,我们身后跟着一辆车,一百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你能黑进去吗?”月控制车速,冷静地说。
岚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别转头,被对方看到就会让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他了。”月控制住车速说。她现在有股想要把油门踩死的冲动。
“好……好的……”岚慌忙把身子藏到座位的遮挡下,从腰包中拿出平板开始操作,“不行!对方的车没有任何通讯功能!”
“驾驶员呢?”
“也不行,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黑入的设备……”
“……关掉了所有的通讯设备吗……对方肯定知道我们的身份,应该是公司派来的特工。”月皱起眉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来追你们的人吗?”花问。
“后悔了吗?”月说。
花扭头看向正专心地驾驶车辆的月,“当然不后悔,不如说跟你们一起旅行是我最幸运的事,嘻嘻。”
“反正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月单手把自己的腰包解下,甩到花的腿上,“拿好里面的枪和子弹,它现在是你的了,子弹只剩四颗,别乱用。”
花从腰包里摸出子弹和枪,她把枪小心地拿在手里,随后她回想着在火车上月曾经教过她的动作,将子弹慢慢推入枪膛中。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用枪时的事。”花看着眼前的枪说,“那时候我是拿枪对着自己,这一次我要对准别人了。”
“把枪对准别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月说。
“我明白,我会保护好你们。”花认真地说。
“姐姐,连上平板吧。”月说。
“嗯……”岚卷下自己的高领毛衣,掀开后颈处的人造皮肤。她抽出藏在里面的数据线,连上了平板。只要这样,她便可以利用自己的半电子脑对任何连接上的硬件进行操作。
月从后视镜里仔细观察身后的那辆车。它的身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月光洒在保险杠上的反光能映出少许的轮廓。自己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关了灯,而是自己的警惕变得松懈。与花和岚的这段旅程让自己对未来的生活也产生了向往,这股期望的感情融化了自己的警觉。她不禁在内心里咒骂自己。
要是能再警惕一点,要是没有在小镇上停歇,要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要是,她将无数的自责的情绪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专注于思考如果摆脱现在的困境。
“姐姐……你注意通讯信号,只要一进入网络覆盖区就联系‘无眠’请求救援,同时检查一遍周围的地形和建筑。”月向岚说。她看着离线导航上显示距离进入网络覆盖范围还剩十公里,只要保证这十公里内没有出事……
吉田直木在小镇上见到了追踪的那辆越野车后没有停歇,而是继续前进。到了一定距离后,他便驶出公路,停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机会到来。夜色将成为他最好的掩护。
现在,机会来了。他拿起一直藏在琴盒中的狙击枪,摇下车窗,探出身子,透过瞄准镜对准了前方越野车。吉田直木回忆着任务要求,御前田岚需要活捉,其余的人无所谓生死。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将对方从车辆上逼下,再逐个击破。他将枪口对准了前方车辆的左侧后视镜。顶着行驶带来的晃动以及极度别扭的姿态,他扣下了扳机。
从后视镜中闪出了一瞬的亮光。那橙红色光亮闪烁起的瞬间,月意识到那是开枪时的枪口火焰。同时从身后传来了枪响。她猛地向右转动方向盘,但已经慢了一步。子弹击飞了左侧的后视镜。
“枪、枪声!打到哪里了!?”岚惊叫起来。
“别紧张只是后视镜!”月咬着牙说。她稳住方向盘,让车重新回到公路上,同时不断摇摆车辆增加对方的瞄准难度。“花,等下我会创造接近他的机会,到时候你就对着他的轮胎开枪!”月观察着远处说道。
“好!告诉我时机就行!”花摇下车窗,随时准备探出身开枪。
月的心跳正在加快,她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在救出姐姐的那个晚上。她不断地深呼吸,她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将牵扯到所有人的生死,就和那个晚上一样。
她关闭车灯,同时立刻将方向盘往右侧打,猛地踩下刹车。所有人都因为惯性而向前倾倒。就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身后的车辆驶到自己前方。月立刻猛踩油门,轮胎扬起大量尘土,同时在电机的助力下快速追了上去。她打开远光灯,照亮前车的身影。
“现在!快!”月大喊道。
花立刻探出身,双手握住手枪,艰难地瞄准前车的轮胎。
月死死地观察着前方车辆的内部情况。她隐约地看见对方向后侧举起了一只手。月立刻拉住花的衣服将她拽了回来。这动作也让全神贯注的花意外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打在了车的后保险杠上。同时,对方的后车窗被打碎,数颗子弹飞过了上一秒花的上半身所处的位置。
“谢……谢谢……”花心有余悸地说。她紧张地拉开枪栓,退出弹壳。
月依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的动向,“姐姐,还没恢复信号吗?”
“还、还没!”
对方再次从车窗探出身,这次在远光灯的照射下,月终于有机会看清对方的面容。他看着也是个日本人,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一样。
对方的枪口即将对准自己。月将车向右侧移动,同时不断开关远光灯干扰对方视线。见到无法瞄准,对方立即掏出手枪朝着远光灯的位置连开数枪,打烂了左侧的车灯。
月不顾车灯被打坏,将车行驶到对方的右后方。此时已经有一半的车轮行驶在荒地上,让车剧烈地颠簸起来。月想利用车身的防护去撞击对方的车尾使其车身倾斜,但对方猛踩油门,强行拉开距离。
双方又一次回到僵持的状态,只不过这次是月追逐在吉田直木的身后。
“有信号了!”岚立刻打通了“无眠”的联系电话,她在焦急地等待电话拨通。
幸好只等待了不到十秒,电话就被接通,“喂是‘无眠’吗!我们是大阪的合作伙伴现在需要你的帮助!我们正在圣彼得堡-奥斯特格勒高速上被特工追杀!帮帮我们!车牌号是GAI999!快点!!”岚急切地将话语一连串地吐出。
“是……是小镇上的大叔给我们的手机号!”正当岚还在不断沟通时,车子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吉田直木踩下刹车,直接让自己的车尾抵在了月的车头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让这些人进城,那样就会丢失将御前田岚带走的机会,必须将她们在此逼停。
他放下座椅靠背为自己腾出空间,举起狙击枪向后侧瞄准。
花本想趁这个机会探出去向对方还击。“爬下!”月按住花的头一起躲到车窗下,岚也躲到了座椅靠背后面。两颗子弹打碎了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他并没有朝着有人的位置射击,而是干扰她们的行动。
吉田直木的枪口对准了越野车的引擎盖并连开数枪,随后他又踩下油门拉开距离。
听到枪声与车前方的阻力消失,她探出头,发现对面已经驶开了距离。同时仪表盘上响起警报,月只见到车子的动力系统被损坏,无法再坚持多久。引擎已经开始发出哀嚎。
“车子被打坏了!”花喊道。
“姐姐!附近有什么建筑!”她焦急地问。
“右边一公里外有一座化工厂!”
“我们去那里。”月转动方向盘,驶下高速公路。
吉田直木看着对方驶离公路,也跟了下去。
引擎盖下已经升起烟雾,刺鼻的高温金属与化学液体的味道涌进车内。她们的车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月对着花说,“我们必须在化工厂里拖住他,等到‘无眠’那边的救援赶到。”
“我们就没机会打败他吗?”花问道。
“我们缺少武器,而且对方是训练有素的特工,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姐姐,保持和‘无眠’的联络。”月一边指挥,一边从车内的后视镜观察身后。那辆车就开着车灯,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身后。
“把我们当猎物了……”月愤怒地说。
“联系上‘无眠’了!我把位置发过去了!”岚说。
“大家坐稳!”月看向面前的栅栏,踩下油门。越野车用最后的咆哮撞破栅栏,冲进园区内部,直到车头撞在一节输气管道的支架上才彻底停下。
尖锐的警报声与全红的故障指示显示这辆车已经彻底无法使用。安全气囊弹出压在月和花的脸上,月摸索着包里的短刀,扎破压住两人的气囊。她趁机观察四周,这里处在储罐区附近,离厂房还有一段距离。
月推开车门想要下车,但从身后打来的不自然的强光让她在做出动作前意识到了危险。“别下车!!”她大喊。
一颗子弹打穿了花推开的车门。如果不是月的喊声制止住花的行动,那颗子弹已经精准命中了花的身体。
“好险……”花惊讶地看着车门上的弹孔。
“对方就等着这个机会。”月紧皱眉头说。她们现在被困死在这辆车上无法下去。这就是吉田直木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一个能确保不会误伤目标又有着极高的成功率的机会。
月试探性地打开她那侧的车门。对方并没有立即开枪,而是静静地观察着车内的动向。吉田直木还剩下一个弹匣的狙击枪子弹和一个弹匣的手枪子弹,他也无法过度浪费。
“姐姐你能通过监控和其他设备看到对方吗?”月将身子藏在车里问。
“不行……所有的监控都拍不到对方的位置。”岚极快地回应道。
花有些急躁,她说,“要不我去吸引他注意力你们趁机逃跑!”
“别乱来!”月大声说。但月也知道她们一直待在这里也没有用,如果对方靠近,就凭这一把单发的手枪根本没有还击的可能。
外界的深夜的冷风吹入车内,月连忙压住自己的头发。她看着已经彻底破碎的挡风玻璃,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姐姐,你把你两边的车门打开!大家把自己的外套全脱下来!”月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
花也脱下了外套。岚打开两边的车门后一边脱外套一边紧张地问,“要做什么?”
月把花的外套拿到手中,压低身子,连带着她自己的外套一同递给岚。“把我们的衣服堆在椅背上,挡住后车窗。让对方看不到车里的情况。姐姐,小心点,别把身子暴露出来,靠你了。”
岚紧张地接过衣服,她几乎是别扭地躺在后座上,把衣服揉成一团,推到椅背上。衣服挡住了后车窗,现在吉田直木无法观察到车内的情况。
月对着花说,“花……等一下我们两个从正面挡风玻璃爬出去。爬出去后你就朝着对方的位置开两枪,掩护姐姐从后门出去。”月又扭头看向岚,“姐姐,听到枪响你就下车。对方在我们正后方,花会从右边开枪,你要从左边车门下车,下车了就跑到车头。”
“如果情况理想,我们三个都能平安跑到车头,然后我们就有机会跑向正对面的储罐区。”月看着两人的眼睛说。她看得出每个人的眼睛中都带着紧张与害怕,她自己也在害怕。
“有月和岚在,我们没问题的啦!”花朝着两人伸出左手,“大家一起!”
“嗯……”岚把手放了上去。
月忍住了内心的恐惧,她握紧又松开自己颤抖着的右手。面前的花和月都坚定地看着她。事到如今,自己似乎成了那个最胆小的人。岚和花的眼中都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她们的眼里闪烁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月被她们的视线感动,无意识地将手也放了上去。
花反手抓着另外两人的手,“别忘了你们还要带我去看极光。”她笑着说,“月,开始吧!”
月看着两人,点点头。她踢开挡风玻璃的其余碎片,飞快地从前窗爬了出去,花在一旁推月的身体帮助她出去。月从引擎盖上翻滚摔到地上,她不顾疼痛立刻爬起来观察对方的动向。衣物完全挡住了车内的视线,让对方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花,快过来。”月趴在车头说。
花立刻踩着座椅从挡风玻璃中爬出来。
“抓住我的手!”月对她伸出手喊道。
吉田直木无法从瞄准镜内看到车内的状况。他只能看到车子在晃动,里面的人大概在谋划什么。没有人从车门下来,但她们也绝对不会久留在车内。根据刚刚的交火,他已经确认了这些人并没有携带足够的武器。唯一一次的射击非常谨慎。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她们一定会想办法离开车子。算上枪膛里的一发,还剩八发子弹。要不要试探一下情况。
吉田直木这么想着,对着被衣服挡住的地方盲射了一发。
那颗子弹擦过岚的头顶,打穿了正驾驶位的头垫。
“快点!”月抓住花的手,一脚踩在车的保险杠上,用尽全力将花从驾驶位上拉了出来。就在花从引擎盖上摔到地上时,又一颗子弹打穿了副驾驶位的头垫。
“差一点……”花摸着自己安然无恙的身体说。
“别松懈!还得掩护姐姐!”月紧张地说。
“姐姐!能听到吗!”月又向岚说,“我数到三,我和花就会掩护你跑过来!”
“好、好的!”岚的趴在后座上紧绷着身体,随时准备发力。
“一、二……三!”月说完便将自己的身体从车头探出,吸引对方的注意。她仅仅是探出一瞬,就立刻把身体缩回车头。一颗子弹侧着她的身体飞过。花在这时也从另一半探出身子,对着对方的大致方位开枪。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花根本不可能打中对方,更何况她的实现完全被对方的远光灯干扰住,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射出的拿枪还是打中了吉田直木的车玻璃,让他将头埋到掩体后。趁着这个瞬间,岚飞快地爬下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车头。
三个人成功汇合,每个人的心脏都怦怦直跳。只要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她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中枪。岚的腿还不断地打着哆嗦,月的呼吸也很急促。
“下一步该怎么办?”花问。她的兴奋似乎大于她的紧张。
月回头看向二十米外的储气罐区。只要到了那片区域,就还有机会。但是这二十米内没有任何的遮挡,她们会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
“我们得跑到储气罐区。花,把枪给我。”月说。
她接过手枪,趴到地上。“你们抓住我的脚,听到我开枪就把我拉出来。”她说完便爬到车底。
吉田直木注意到她们已经全都离开了车子,正聚集在车头。她们肯定是想跑到对面的区域,但这段区域没有任何障碍。他放心地架好狙击枪,等待着对方从车头再次现身的瞬间。
月正在车底焦急地寻找她的目标,这辆车的底盘相当大,但结构并不复杂。多亏了对方的远光灯,借着地面上的反光,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月举起枪对准它,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双脚被蛮力拖拽着把她拖出了车底。她注视着刚刚打中的地方正在冒烟,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奏效了。
“我破坏了电池,车子马上就会起火,准备跑。”月从地上爬起。
烟尘越来越大,顷刻间燃起了火焰。火舌从车底喷出,升起滚滚浓烟。火焰和浓烟遮盖住了灯光,这就是她们的机会。
“跑!”月喊道,并立刻转身向储气罐区跑去。
“啧……还有这招。”吉田直木咋舌地自言自语。浓烟和火焰让他难以看清三人的身影,但他还有机会。他冷静地盯着瞄准镜中的景象,等待着烟雾被风吹去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无冤无仇,她们为了从自己的手里逃脱拼尽全力,但这是他的任务。要么死,要么完成任务,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瞬绿色,他扣动扳机。
千彩花只感觉自己的腿部一阵剧痛,像是被火烧,又像是被刀割。她看到自己的右腿被子弹削去了一块,正流着鲜血。火焰燃烧带来的气流影响让他的子弹偏离了预定轨道,不然这一枪打中的会是她的心脏。千彩花忍着痛,紧紧跟在两人身边。每一次跑动,她的伤口都会喷溅出更多鲜血。
她们已经跑到储气罐后,离开了对方的射击区域。岚和月都看见了花腿上的伤口。
“花!你……”岚惊叫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她害怕。
“得赶紧包扎!”月紧张地说。
“不就是挨了一枪嘛!”花强忍着痛说,“现在可没时间搞这么暧昧的事!对方肯定会追上来!”她头一次这么渴望能吃下一整瓶止痛药。
月和岚都有些慌张,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点告诉我们下一步啦!”花又一次催促起来。
“下一步……下一步……”月试着理清自己乱成一团的大脑,“姐姐……控制这里的供气系统,关掉安全系统,让……让这里的气罐全部进入超压状态!我们趁着现在到厂房躲起来!撑住……花,一定要撑住!!”
月和岚搀扶住花,三人从储气罐区中进入到离她们最近的一间厂房内。
这间厂房并没有如她们所想的摆满各种机械设备或是零件。这里种满了花。
“怎么……全都是花……”月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是一间植物种植棚,明亮的白色灯光照亮了整间厂房与种在土壤中的鲜红的花朵。厂房里飘荡着一股令人迷醉且浓郁的香甜味。
“还全都是罂粟花,嘻嘻……”千彩花认出了这鲜艳的红色花朵。她再熟悉不过了。那味道,她也再熟悉不过了。
“得赶紧给你包扎!”岚提醒道。
月用短刀割下自己的衣服的一片布料,将它缠绕在花的腿上。鲜血很快便浸红了布料。
“我们继续往前……找个地方躲起来!”月搀扶着花说。
“如果,那天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因为莫名其妙的冲动走到你们面前……我也许还会继续烂在千叶里,我已经满足了。你们走吧……”花苦笑着说。那味道令她浑身刺痛,她感觉自己又快发作了。
“你在说什么!?”月愤怒地质问道。
“我走不掉了!你们不可能带着一个走不动路的人逃跑!而且……我又快发作了……到时候影响你们就晚了!花的声音带着失落和哭腔,“月,把枪给我,你们快走吧,我来拖住他。”
“开什么玩笑!”月大喊道。
“明明……都坚持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岚的眼中满是悲痛。
“要走一起走!不是说好了要去看极光吗!?”月的眼睛里带着泪。
“那已经实现不了了!没事的……我本来就只是闯入你们人生里的一个路人……能跟你们一起走过一段短暂的旅程,见到那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们快走吧,就当是我最后的请求……”花也忍着眼泪说。她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戒断反应还是因为疼痛。
御前田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千彩花,她知道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不知道为什么花总是能这么有勇气面对死亡,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温柔。“……花……”她喃喃道。
御前田月也下定了决心,“姐姐……对不起,你一个人快离开吧!我和花会一起拖住他!”
“月!你在说什么!?”岚哭了出来,她不明白这两个人此刻为何会说这些话。
“喂,你要抢我风头喔!?”花气愤地问。
“我们三个人要是聚在一起,只要他追上来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花还能拖住他,拖到‘无眠’的救援赶来,至少这样,你还能活下去。”
“别说傻话!储气罐不是已经拦住他了吗!”
“我很冷静!他很快就会绕过来!我们到时候就没地方去了!只要姐姐能活下来……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就够了!你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自由的人生!我们已经无所谓了……但你不能死!”月难过地说。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就够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不是说好了绝对不会分开……”
“我食言了……”
“岚,你就带着我们两个人的份活下去。我能遇到你们两个,就已经满足了。”花说。她的妆已经被泪水弄花。
“花……月…………”岚念着两人的名字。
“别浪费时间了姐姐!快走!”月没法再忍受这样的景象,虽然她泪水已经无法止住地从她眼角里流出,但是如果姐姐再多待一会儿,她就会无法控制地悲痛地哭出来。
“…………”岚没有说出道别的话,她不相信这会是最后一面,她也同样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我也要留下!我们是三个人一起的,不会分开!你们没法赶我走!”
“姐姐!”月大声喊着岚。
“这样……不也挺好的。”花释怀地笑着说,“在这个世界里逃来逃去有什么用……还能逃到哪儿去……不如我们一起拼一把!就算我们都会死,那也无所谓!”
“……花……姐姐……”月放声哭了起来,“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花一瘸一拐地走向月,腿上的痛感变得愈发严重,“别哭了……”花握住月的肩膀,吻住了她。
“……!?”月瞪大了眼。
花松开了唇,“嘿嘿……”她笑着。又走向楞在一旁的岚,也吻了上去。
“嘻嘻……”花疲惫地笑着说,“初吻要留给最喜欢的人,可是岚和月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只好两个都亲啦!”
岚和月尴尬地对望着,两个人的脸都很红,又因为泪痕显得有些滑稽。但两人也同时笑了出来。岚和月走到花的身旁,一起抱住了她。
“花……谢谢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让我们一起对这个狗屎世界竖起中指!”花抱住了她们。
吉田直木看着三人从自己的视野内躲到了储气罐后面,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狙击枪。他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能成功逃出去。
“这下棘手了。”他没有考虑如果对方逃脱后该怎么做。现在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必须立刻追上去。
吉田直木将狙击枪背在身后,把手枪握在手里。他绕过正熊熊燃烧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越野车残骸准备穿过储气罐区。
“幸好地上有血迹。”他正沿着血迹移动。身后烈火燃烧的声音渐渐变小,他听到了另一种独特的尖锐的啸叫般的声音——面前的储气罐泄露了。
储气罐里装着的氧气在岚的控制下已经突破超压的安全临界值。储气罐的安全阀已经弹出,但依然无法缓解超量的氧气被输入进气罐中产生的压力。
吉田直木停住脚步。他意识到前面这片区域已经被改造成不稳定的炸弹,他向后退去。眼前的储气罐突然就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被吹飞起来,同时发出巨大的轰响。
将近一吨重的储气罐被气压抛到了半空中,随后重重地砸在吉田直木身旁。震动带来的碰撞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使得所有的储气罐接连爆开。吉田直木眼前所有的储气罐全都被抛到空中,他看着空中的储气罐即将砸下,连忙向后逃去。储气罐如同雨点一样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扬起尘土,震得地面都在晃动。
吉田直木没有被这些储气罐砸中,但也让他惊讶于她们的行为。
“居然整出这么大动静……还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利用环境设置障碍。”上面居然只派我一个人来执行任务,真是天大的错误。
断裂的管道依然在徒劳地输送氧气,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小心地迈过储气罐残骸,管道破口中喷出的气体吹乱了他的衣服。吉田直木在地面上搜索血迹。借着月光与火光,他看到血迹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厂房里。
“真能逃啊。可惜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他握住自己的手枪,走向厂房。
吉田直木小心地推开厂房大门,从门缝外看不到里面有任何人。
“居然是罂粟花。”吉田直木看着里面那片鲜艳的红色花朵讥讽地自言自语,“看来大家都没什么区别。” 他所用的吐真剂中就有那些罂粟的提取物。
他检查了一遍手中的武器,一把狙击枪,一把手枪,要对付三个人。好在据目前的状况来看对方只有一把手枪。
不能再耗下去了。吉田直木一脚踢开大门,架住手枪瞄准自己的左右两侧。视野内只有花朵。那些茂密的罂粟花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隐藏了三人的踪迹。他试图从地上的血迹辨认行踪,但黑色的土壤让血迹难以分辨。更何况,他也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观察血迹上。
他一点点地沿着墙壁推进,警惕地看着剩下的三个方向。厂房的顶灯突然被关闭,整个空间都陷入了黑暗。耳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听出那是有人正在奔跑的声音。估计是御前田月,他在心里推测。那声音正沿着自己的左侧跑向右侧。
同时,自己的身后也传来声响。左右脚擦过花丛的声音频率不稳定,听起来是那个绿发女人发出的声音。
打算前后夹击吗,他猜测着。声音的方位因为对方的移动而难以确认,但吉田直木很有自信在对方决定趁着黑暗朝自己发起攻击的瞬间定位出对方的位置。御前田月的脚步声正急速朝自己跑来。他举起枪,对准声音的方向,但下一刻那脚步声在靠近自己的瞬间又改变了方向。
吉田直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枪声响起,一颗子弹打飞了他手中的枪,随后灯光再次亮起。刚刚适应黑暗的双瞳被强光刺得条件反射地眯起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他眯起眼看到红发的御前田月正握着短刀冲向自己。
吉田直木冷静地处理现在的局势,刚刚的那颗子弹估计就是她们最后的弹药,不然早在他进入房间内的一瞬间就可以开枪射杀他。但他在思考是谁用操控的手枪。他注意到自己的脚旁有一只拿着土制手枪的机械手,他顿时明白了是御前田岚干的。打飞手枪是为了让另外两人能够有接近自己的机会。她们的计划精密而且很大胆,但还是低估了自己作为特工的战斗技巧。
他不顾自己右手的疼痛与麻,稳住姿态。双手在顷刻间控制住握着短刀的月的手,并利用自己的体型与力量优势膝击对方的腹部,借着月受到攻击体态不稳,他抓住月的手臂并将她过肩摔倒,阻碍住千彩花的攻击,同时完成了对月的缴械。
御前田月倒在千彩花面前的景象让千彩花的动作出现了一瞬的犹豫。而人的生死永远都在分秒之间。吉田直木快速接近千彩花。千彩花慌忙且愤怒地握着手中的美工刀捅向自己,但被短刀轻易地弹开。下一刻,那把短刀刺入了千彩花的腹部。
“花!!”躲在远处花丛中的岚惊叫起来。她探出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按照原计划,直到最后一刻她也应该藏好自己。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要赶过去帮忙。
中刀了的花还没有放弃。“你们这些大人……就只会欺负小孩……”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握住吉田直木的手,不让他抽出短刀。一旁被摔倒在地的月忍着浑身的疼痛,她感觉自己的右手骨头已经裂了。她捡起被弹飞到地上的美工刀,踉跄地刺向吉田直木。
见状,吉田直木依然无法抽出短刀。他调整自己的站姿,硬生生地让月将那把美工刀刺入自己体内。他忍着痛,抓住月的双手,几乎要将她的手掌捏碎。他控制月的双手抽出美工刀,用头重重地撞向月的脑袋。而月却因为双手被抓住无法挣脱,被吉田直木连续头槌了数下。她被撞得视野模糊,鼻梁似乎也断了,直到她失去意识前都没有松开手中的美工刀。
失去了月的阻碍,千彩花的干扰也没有意义。他用尽力气踹向千彩花的腹部,将她重重地踹倒在地。那把短刀也顺势被抽了出来,正握在吉田直木的手中。
“你们真的很努力。”他喘着气对眼前的岚说,“但没办法,这就是任务,我必须完成。跟我回去,御前田岚。”
岚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她意识到对方的任务大概是要把自己带回去。“别过来!!不然我就自杀!”她举起左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我跟你走!但是你要放了她们!”
“你能用手自杀?那行,”吉田直木拉起了一旁已经昏厥的月,“把手放下,我饶她们一命。”他对岚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不……不行!”岚喊道。她的左手里没有装着任何的武器和尖锐的物品,她现在只是在虚张声势。
“不放吗?”吉田直木抓住月的衣领,一拳打在她的脸上。“放不放?”他又挥动一拳。他在等岚放下手的那一刻,只要她放下手,自己就上前控制住她。到时候御前田月和那个绿发的女人只需要两颗子弹就够了。
“别打了!!我……我放……我跟你走……求求你放过她们……”岚崩溃地哭了出来。她痛苦地放下自己手,只希望能让月和花活下去。
“很好。”吉田直木走到岚的面前,“可惜,这是大人的世界,约定从来都不会作数。御前田月和那个女人必须死。”他抓住岚的手臂冷酷地说。
“你……!混蛋!!你这个骗子!放开我!!”岚大叫着挣扎着。这也不过是徒劳,她不可能在力量上对抗一个成年受过训练的男性。
对不起……月……花……我没能保护你们……岚痛苦地想着。
“约定不会作数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吉田直木身后响起。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下一秒,骇人的杀气笼罩住吉田直木的身躯。求生本能使他松开抓住岚的手,同时向一旁翻滚。他没有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刚刚没有躲开,现在自己已经死了。他回过头,看向身后。
那里正站着一个深红色头发的男人。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冷酷地双眼里充满了杀意。
“你……你是……”岚惊讶地问。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无眠派来的。”他说。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气息?吉田直木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危险无比。深红色的头发,斧子……他认出了这个人。
“奥斯特格勒的屠夫……你怎么在这里!”吉田直木大声说道。
“屠夫?你认识我?”对方问道。
“仅凭两个人就摧毁了驻扎在奥斯特格勒附近的据点的杀手……所有的死者要么被精准地命中心脏和头部,要么被砍成肉块……”吉田直木的脑海中闪过那些行动小组里的人死亡时的惨状。
“你还知道我什么?”对方冷静地问。
“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吉田直木开始思索自己如何破局。他想起了自己背上的狙击枪。只要拉开距离,就算他再厉害也无法躲开子弹。想到这,吉田直木便大步后撤,同时拉动枪带,将狙击枪架起。
一声枪响,从远处飞来的子弹打穿了他架着狙击枪的左手手臂。吉田直木强忍着痛,用右手单手举起狙击枪,艰难地想要对准由良。
“你应该带个同伴。”男人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挥动手中的斧子,轻而易举地砍断了他持枪的右手,连带着狙击枪一起。
吉田直木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看着站在眼前的令人恐惧的屠夫,“……其实我还挺想吃烤肉的。”这便是他的遗言。
斧子落下,从大阪来的特工当场被劈成了两半。
岚还惊魂未定。刚刚的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
“没事吧?”那个男人走回到她面前问道。他的语气很平等,甚至可以说冰冷,却让岚感到安心。
“没……没事……”她茫然地看着对方,“对了!月和花呢!!快救救她们!!”
“没事,有人会照顾她们。”他说。
岚远远地看见有一抹金色正在鲜红的花朵中晃动。那抹金色离自己越来越近,模糊的金色逐渐变得清晰,她才意识到那是一位金发的女性。
金发的女性跪到月的身旁,拿出医疗用品开始对她进行应急处理。
“我是诺拉,诺拉·沃克!也是无眠的朋友,初次见面!虽然这不是个特别好的见面场合就是啦。你的朋友们都没事,放心吧。这个是你的吧?”金发的女性转过头将岚的机械右手递给她。她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温暖,让岚能够安心。
“由良。”名叫由良的人甩去斧子上的血迹,冷冷地说。
装上右手,岚终于意识到一切似乎都已结束,她终于能够放松下来。肾上腺素的效力退去,没了力气的双腿让她瘫软在地上。
“都处理完了,把她们带上车吧。我背这个,你去背那个绿头发的,小心点,她肚子被捅穿了。”诺拉对着由良说。
“上车……我们要去哪儿?”岚缓缓地问道。
“奥斯特格勒。你们的新家。”诺拉微笑着说。
“新家……”岚默默念着。家……她终于到家了,她们终于到家了。岚热泪盈眶,她感觉自己这一路经历了太多。至少,终于得到了回报。
“你们是…………?”昏迷中的月也醒了过来,她虚弱地问。
“给无眠跑腿的。”由良背着千彩花说。
“花!?你没事吧!姐姐呢……!?”月一边问,一边想要起身。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痛……嘿嘿、差点就死掉了耶……”花有气无力地说。
诺拉按住了她,“她们都没事,你肋骨断了几根,鼻子也断了。别乱动。”
“你们……来得……太慢了……”月松了口气。
岚一点一点地走到月的身旁。她跪到月的身边,欣喜地握住月的手。
“月……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花也没事!我们有家了!三个人一起!”岚激动地扑到月的身上,压得月痛得直呻吟。
“嘻嘻……我们做到了呢……三个人一起做到的……”花疲惫地笑着说。
“姐姐……花……”月看着眼前的岚与被背着的花,“太好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嗯……我们做到了……”岚握住了两人的手,不愿分开。
在这片种满罪恶源头的花丛里,她们勇敢地面对并反抗着那强压在她们身上的这个世界的规则。一个上位者的暴力或许能够压迫住这些弱小的个体,但当这些个体互相合作时,也能够展现出足以对抗压迫的那份力量。
“好啦,别黏在一起了,赶紧回去吧。”诺拉温柔地说,“她们两个只是做了简单处理,不及时治疗还是很危险的。”
“坐车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久。”由良叹了口气。
轿车正行驶在前往奥斯特格勒的高速公路上。
诺拉握着方向盘,驾驶着从无眠那借来的车。
月和花都靠在岚的肩上。三个累坏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她们互相依偎着,紧紧地聚在一起。
虽然身上看着都破破烂烂,但她们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
那是在经历了一切后终于得以放松的愉快的笑。
“她们真可怜啊……要是再晚一点点就出事了……”诺拉看着后视镜里的三人说。
“不如回去看看你挨了多少个闯红灯罚单。”由良说。
“那有什么办法嘛。还好她们搞出了一堆动静,不然赶到了也找不到她们。”要是没有储气罐的爆炸,或许由良和诺拉都无法那么快定位到她们的踪迹。
“真够折腾。”由良说。
“她们可真不简单,也很勇敢……看起来比诺艾尔还小,却要一路被人追杀和逃命。”
“嗯。”
“至少她们不用再继续逃命了。”诺拉用柔和的语气说。
“我们要收留她们?”
“肯定嘛,她们都向无眠求救了,怎么能不管。”
“越来越热闹了。”由良感叹道。
“不也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诺艾尔忙不忙的过来呢……”诺拉发愁地说。
“她应该做得到。”由良随口说。
“等她们康复了,开个欢迎派对!让无眠姐做一堆好吃的!”诺拉开心地幻想着。
“你只是想趁机白嫖食物吧。”
“哼。”
她们三个睡得可真香,搞得我也困了,幽灵感叹道。
你还会困,由良讽刺道。
我也是会适时进入休眠模式的好吧!幽灵喊道。
得了吧。
由良瞥向身后的三人,他只知道这三个人是为了逃命才来到这里。但他清楚这座城市并非什么世外乐园,甚至可以说是充斥着肮脏和阴谋。但他又想到这座城市里也有像玛莎奶奶那样的人。或许,这座城市也不是那么糟。
不过,那个人说的奥斯特格勒的屠夫到底是什么?幽灵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我的真实身份,由良看向窗外答道。
你不是好警察嘛,怎么会是屠夫这种一听就恐怖兮兮的人呢!肯定是认错了!幽灵斩钉截铁地说。
也许吧,由良说。但那个人的话确实引起了由良的好奇。那个人死前对自己露出的恐惧是绝对真实的。他对自己的身份再次产生了怀疑。或许正如那个人所说,这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由良自己也很清楚,在用斧子劈开那些坏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一丝愉悦。那是种变态般的愉悦。
而且,那个人说的是两个人行动,肯定不是诺拉。那另一个人又是谁?自己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看着车窗中映射出的自己。我究竟是谁?他想着。
是那个人口中的屠夫杀手,还是幽灵坚信的善良警察?过去的身份对自己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知道真相后又能怎么样?
他又一次地想起了深坑中的那些人。找回过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所有被忘记的人……对他而言,过去的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要找回被他人夺走的自我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表态,就像那三个女孩的选择一样。
车后座上的这三个女孩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样的梦。至少她们已经找到了自己在追求的“家”。自己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东西?
两边窗外的夜像墨一样黑。但前方的天边却泛起了亮光。那是奥斯特格勒的城区的灯光。
看着那人造的灯火景观,由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千叶港的天空就像一副闪着雪花噪点的显示器。
御前田月正躺在港区外的胶囊旅馆里。合成乳胶床垫拖着她的背部,很闷很硬。天花板离自己的鼻尖只有二十厘米不到,看起来它随时都会压在自己脸上。
她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或许还不如棺材舒适。毕竟,只有家族里那些有成就的大人们才有资格躺进棺材。
月按下自己右手边面板上的按钮。随着机械运转的声音,身下的床板向外伸出。夜晚的陆风吹在自己脚踝上,她从胶囊舱下来。站在千叶港的人工填充地面上。
她向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自己胶囊舱旁边的那间。她的姐姐正安然地在里面睡着。御前田岚已经累了一天。连续不断地骇入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甚至这两间胶囊旅馆的房间也是岚用了些手段才开来的。
远处,灯塔的强光不断地照射在海面上,被信号灯装饰得像圣诞树一样的货轮发出鸣笛。海水散发着的腐败的味道让月皱起鼻子。她还要继续在这儿忍受三天这种味道。
在她眼前,是千叶港的货物集散区。无数的货物在这里被装卸,运送。三天后,她和自己的姐姐也会一起成为被运走的“货物”。月坐在胶囊旅馆外设立的长椅上,身旁的自动售货机响着轻快地流行音乐,广告牌格外亮眼。
“月……你不睡吗?”岚的声音从月身后响起。
月猛地转回头,她的姐姐正有些疲惫地看着自己,“我……我睡不着……你怎么也没睡?”月的上身穿着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牛仔短裤与黑色裤袜。银灰色的长发在街灯的照射下很亮,连同照亮了她手上的素色漆皮手套。
“……有点……兴奋……我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岚缓缓走到自动售货机旁,“你要喝什么吗?”
“我……可尔必思吧。”月坐在长椅上,看着岚。
岚从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一台平板,靠在售货机旁操作了几下,两瓶冰镇的可尔必思便滚落到了出货口。岚拿着饮料坐到月的身旁,递给她一瓶。
冰凉的触感更进一步地驱散了月的睡意。“姐姐明明可以直接付钱。”她说。
“这样省钱嘛……”岚把平板收回腰包中,她拿着饮料瓶,拧了拧,没拧开。月帮她拧开了瓶盖。
“好像右手的大拇指的传动有点失灵了。”岚尴尬地说。
“明天我去城里找零件帮你调整。”月喝了一口饮料,高糖份的液体滑入口中。
“……我也去。”
“太危险了,可能会被发现。”
“你不是说要一起行动吗……”岚柔弱地问。
“……好吧,大阪那些追兵可能不会想到我们没有直接去北海道,而是先到了东京圈。”月叹了口气。只要她还和姐姐一起待在日本岛上,一股沉闷的气就会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上。岚看起来不想谈关于大阪的事,她正忧愁地用右手大拇指抚摸着自己左手食指。
“我……梦到大阪的家人了……”岚支吾地说道,“我梦到他们的脸……吓得睡不着……”
“……姐姐,别怕,他们已经死了。”月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岚的手,“现在我才是你唯一的家人,也是唯一在乎你的家人。”岚的机械手咯得月有些难受。
“……嗯。”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在以前,她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但也正因为这不多的交流机会,才让月格外珍惜那些时光。月站起身,走到岚的身后,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一把木梳子。她小心地为姐姐梳起头发。
“……怎么现在梳头,等下又要压乱了。”岚问道。
“压乱了就再梳一次。”月说。除了摆弄那些电子设备,她最喜欢做的就是这件事,这能让她的心静下来。
港口的工人们与轮船还在工作着。金属碰撞与齿轮咬合的声音不断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工人们的喊声。
月听着这些声音,再次确信自己已经从那压抑的地狱里逃离了。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大海腥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她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也比住在森集团的公寓里闻那些白茶香薰的味道好。她还闻到了姐姐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月……奥斯特格勒那里,真的会有人帮我们吗?”岚不安地问。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月沉默地为姐姐梳着头发。
“好了。”月把收梳子收进了腰包里。
“……谢谢。”岚站起身,转过头看向月,“我们回去吧。”
“嗯。”月点头跟在岚的身后。
她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的情绪就像海边的气味一样复杂,但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是在轮船的汽笛中醒来的。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的景象一直在惊扰她。她梦到了父母死前那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眼神,空气中的血腥味就像这里的海水一样。她带着冷汗醒了过来。
四分钟后,闹钟响了。她关掉这台已经离线了的手机上的闹钟,按下面板上的按钮,从胶囊舱中出来。
岚也醒了。她的头发果然乱了。还有些人也从胶囊舱里出来了。他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提着公文包,眼神空洞地走向港务大楼。
“睡得还好吗,姐姐?”月问道。
“还……行。”
“去市区前,让我先检查一下你的手。”月说。
“嗯……”
她牵着岚的手走到旅馆的休息室里。这里现在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摘下了岚的手套,露出由合金与碳纤维组成的机械手,机械的部分一直延伸到被袖子覆盖住的小臂。月从腰包中取出工具,摘下覆在外部的橡胶层,露出了内部的结构。
“你动一下手指,我看看。”月看着岚的手掌说。
岚照着做了。她弯曲手指,手心的液压传动装置开始运作,靠近听就能听到机械运转时的声音。
“应该是大拇指的导线老化了,换一根就行。”月检查完,将橡胶层重新套回机械手,再戴上手套。
“好……我们顺便在城里吃早饭吧?我不想继续吃干饭团了……”
“……也行。”
坐悬轨电车到市区只需要十五分钟。电车上的人很少,两人轻松地找到了座位。她们的位置正对着海。此时,太阳已经悬挂在天空中,在灰色的海平面上洒上了金色的阳光。
“我还是第一次看海……”岚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惊喜。
“我也是。”月对这个景象并不感兴趣,她的脑子里都在计划着一天的行程,而注意力大半也都用在了观察四周有没有可疑人物上。
听到月冷淡的答复,岚激动的心情也冷却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海平面。还有两天,两天后,她就会漂浮在这片海上,远离自己所熟悉的土地。想到这里,岚就有些不安。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漆皮手套发出细小的摩擦的声响。
千叶港市区很萧条,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去参加重建东京的计划了。只有一些对这片土地还有所留恋的人依然待在此地。
岚和月走在街道上。这里已经闻不到海边的腥臭味,空气变得清新起来。
诱人的麦香从附近传来。岚顺着香味的方向找去,差点把月甩在身后。
麦黄色的招牌贴在店铺上,上面印着两种看起来就很诱人的面包。空气中飘荡的新鲜面包的香气让岚想起来自己正饿着肚子。
“小姑娘,要吃点啥?”玻璃柜台后的中年女性店员热情地问道。
“诶!?呃……我……”岚被她的问得紧张起来。
“没事,慢慢看,都是刚出炉的。”店员大方地说。
“嗯……”岚的心怦怦直跳,她焦急又仔细地看着玻璃柜下的各种面包。她其实每个都想尝尝。在传统极为严厉的家里,她平日吃到的只有日式餐点。现在有了如此自由的选择权,她反而不知道该选什么了。月在一旁不安地注视着姐姐的一举一动。
“我要……呃……要一份这个奶油烤吐司……月,你要什么?”岚转过头问。
“和姐姐一样就行。”月快速答道。
“那,那就两份!”岚慌忙说。
“好,总共一千两百日元。”
岚连忙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清点好面额好递给店员。她接过纸盒装着的吐司,香味不断地从中往外溢出。岚羞涩地向店员点头致谢后紧张地离开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不认识的人搭话,心脏几乎快要从她的胸腔里蹦出来。
隔着纸盒也还能感受到吐司散发着热量。她打开纸盒,拿出一片吐司分给月。这个举动让她头一次有了当姐姐的感觉。
“……谢谢。”月接过吐司,警惕地观察起吐司的外型,生怕这里加了什么迷药或者毒药。但岚已经吃了起来,月都来不及阻止。
看到岚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月也慢慢地用牙从吐司上撕下一口咽进口中。她对食物的味道没有追求,也不懂得分辨食物的好坏,是典型的只要能吃,真肉和合成肉没有区别那派。
“接下来我们去五金店吧,要换的线在那里就能买到。”
“……嗯。”岚正咽下一块吐司。
“老板,有没有铜包铝电线?”月站在店门口问道。
头发稀疏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后听着收音机。听到月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调小音量,探出头,“女人要这玩意干什么?”
“不用你管。”月冷淡地说。
“一个女人嘴还这么硬。”老板被月的态度弄得恼怒起来,他关掉收音机,从椅子上起身。他比月高了将近两个头,五官恶狠狠地皱在一起。
“你到底卖不卖。”月依然不为所动。在她身后的岚已经紧张地缩起身子。
“是我在问你话……你你要干什么!”
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地抵在男人的肚皮上。“我只是来买东西不是来让你侮辱的,到底卖不卖。”
“……你先把刀放下,我卖,我卖!”
月把刀拿远了点,示意他去拿货。“别想报警。”她冷酷地说道。
老板颤抖着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急急忙忙地跑到店内的仓库翻找起来。
“月……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岚担忧地问。
“……姐姐,不这样我们就活不下去。”
岚的气势变得微小,“……是吗……”嘴边的话也被她一同咽回肚里。
老板飞快地把电线拿来了。月把放下的刀又举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从腰包里拿出现金。她把现金拍在柜台上,一步一步离开。走到差不多十米的距离后,月拉着岚的手小跑起来。
“操你妈的两个婊子!!别让我再看见你们!!”月听到身后传来老板气急败坏的喊声。
两人跑出一定距离后,靠在街灯边休息。岚疲惫地喘起气来,她的体能要比月差得多。
“这些狗屎男人也就会叫了。”月不屑地念道。“姐姐,没事吧?”她又用着平和的语气询问道。
“没事……就是……得休息一下……”岚的发丝已经贴在渗出汗水的脸颊与脖颈上。
月蹲下身,用手背擦去岚脸上的汗水。岚似乎觉得很难为情,便忍着疲惫直起身,“已经……没事了。”她说。
“那我们找个地方修姐姐的手。”
这座城市的小巷很多。她们轻易地找到一条无人且偏僻的巷子。岚坐在一台空调机箱上,月正在用工具维修她的机械手。
“下午……好像没有安排吧?”岚问道。
“嗯。”月专注地拆解机械手的部件。
“我想在城里稍微转转……”
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岚,“……姐姐,我们最好不要到处移动……”
“……可是……不是没有追兵吗?”
“那也不行,外出会增加遇到麻烦的可能性。下午就回港口那边吧。”月的话很平静,但让岚无法反抗。
“……嗯。”岚紧抿着嘴,答应了。
月继续起修理工作。按照维护手册里的内容要求,这一切都得在无尘环境下进行。可她们并没有这个条件。月将最后一颗小规格螺丝固定后,修理完成了。
“姐姐你看看手动起来影响吗?”
岚动了动手。暴露在外的传动装置运转起来,里面的精密零件完美地运行起来。
“没问题了。”月重新装好机械手外壳。
“……谢谢。”岚戴上手套,从空调外机上起身。
“我们回去吧?”月收起工具问道。
岚的眼神里还带着一点不情愿,但她还是答应了,“……嗯。”
“……要不,打包一点食物再回去吃午饭?”月提议道。
“好……!”听到这话,岚惊喜起来。
岚激动地小跑到街外,等着月陪她一起去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午餐店。月边走边整理好腰包,快步跟上。
时间已经快来到正午,街上的人也稍微多了点。行人大多都是中年女性,她们没有随着丈夫去东京参加建设,而是在家里打扫、清洗、修补,备好晚上的饭菜。中午对她们来说也是难得是放松时间。
岚和月并排走在街上。她还没有找到该去哪儿买午饭,不能是西餐、不能汤汤水水的,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米饭一类的食物。可她又吃腻了饭团。岚决定去找一家牛肉丼。
利用离线的搜索功能,岚找到了当地最火的牛肉丼店,而且离自己很近。她照着导航的路线快步走去,月也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纸窗拉门让店铺看起来格外质朴。只有根据门旁立着的一个特价招牌才能看出它是一家餐馆。
“到了!”岚欣喜地说。
“买完就回去吧。”月站在她身旁说。
岚点点头。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门却已经被拉开了。
五金店的老板正站在门口,他那有些臃肿的肚子在午饭后显得更加臃肿了。
他的面目扭曲起来,“你们两个贱人居然还敢来找我……!?”一股酒精味从他嘴里喷出。在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他的酒友,每个人身上都沾满酒味。
“嚯,就是这两个娘们儿拿刀指着老兄啊。”五金店老板身后的人用着粗鲁的口音说道。
月立刻把岚拉到身后去,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四个男人。她极快地否定了逃跑的可能性。现在这个状况,绝对没有办法带着姐姐离开。
“就这个红发小鬼,脾气爆得不行!”
“给她两拳就爆不起来了!”
月一只手慢慢摸向身后。她腰间别着的在逃跑中临时制作的土制手枪还有五发子弹,可打一枪就得重新上膛一次,根本来不及同时消灭四个人。如果用小刀先捅死一个呢?或许有机会。
男人们又朝她们迈出一步。月向四周张望,店里有人正朝着这里打量,却又立刻回到了店里,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街上也有人看到这里的情况,也快步低着头走开了。
没人会来帮她们,月的手已经摸到手枪握柄上了。
“哎呀男人们怎么在这儿欺负两个小屁孩?”一个甜腻的女声从月的身后响起,紧接着,她只感觉一直被人朝后拉去。
一个女人走到她的面前,直直地靠入五金店老板的怀里。月警惕地看着那个女人,浅绿色长发上带着红色挑染,上身套着一件黑色外套,里面的白色衬衣打着蝴蝶结装饰的领带。
“哪儿来的婊子,滚开!”五金店老板用力将她推开。
女人却立刻又一次贴到对方怀里,“别那么凶嘛,跟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玩有什么意思?”女人戴着装饰性戒指的手指在男人的胸前画着圈。下身的短裙也随着她晃悠的动作摆动着。
“……那你,很会咯?”五金店老板的火气下去了,脸上露出了恶心的笑容。月依然死死地挡在岚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事。
老板的手摸向了女人戴着腿环的薄黑色过膝袜,女人欢快地哼笑起来,轻轻晃动被摸着的腿。
“是呀……各种方式都会,让你的朋友们一起来也无所谓噢?”
“不错不错。”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下流的笑。眼前的这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他们的玩物。
五金店老板凑得离她更近了些。
“别乱动。”女人的语气突然冷酷起来。一把美工刀的刀刃正抵在五金店老板的腿间,“再乱来你就和你的弟弟说再见。”
男人被吓得怔住了,“好……好……你别乱动……你要干什么……”
“让她们走。”
“……”男人犹豫了一下。
女人将刀刃往里稍稍用力,男人立刻叫唤起来,“我说让她们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女人回过头看向岚和月,“快走啊。”她大声喊起来。
“……谢谢。”月向她说了声,随后抓住岚的手,向外面飞奔起来。
女人见两人已经跑开,轻笑着看向五金店老板,恶狠狠地朝他的腿间用膝盖顶去。男人吃痛地跪在地上。她趁机也拔腿狂奔跑走了。
“你个烂婊子别让我找到你!!!”五金店老板的喊声几乎响彻城市。
十分钟后,月和岚跑到了一座小广场休息。这里种着几颗大树,树荫几乎遮住了整片广场的空地。两人坐在围着树干造的环形座椅上。岚艰难地喘着气,汗水让她的衣服贴在身上。岚不住地拉开自己的领子,让空气灌入,缓解令人难耐的酷热。月相对要好得多,她的衣服就要透气轻便不少,而且她的身体素质也更优秀。她一边小幅度地喘气,一边观察四周,确认那伙人有没有追上来。
月看向她们刚刚跑来的方向,没有见到那伙男人,倒是在视野中看到了刚刚的女人。
她小跑着来到二人身边。月站起身,警惕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月严厉地问。
女人弯腰撑着身子,大口地喘着气,看起来她比岚和月还要疲惫。待她缓过劲来后,“对刚刚帮了你们的人这么凶?”女人不满地说。
“不用你出手我也能解决。”月冷淡地答道。
“小屁孩这么自信?你们两个一看就是日子过太好的大小姐出来体验生活。”
“……月,别这么凶……对方帮了我们……”依然坐在座椅上的岚小声说道。
“就是,你的主人都这么说了,你还激动什么?”女人挑衅地说。
月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你要什么?”
“至少,请顿午饭吧?我没钱了。”
月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觉得如果不答应对方,对方只会继续缠着自己,反而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但我们不知道哪里有饭店。”月说。
“我知道不就行了?”
当三份热腾腾的拉面被端在三人面前时,岚和月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这是家街边摊小店,门帘遮住了她们的上身,制造出一个狭小的私人空间。
“千彩,你交到朋友了?”厨师热情地说。厨师的头发被扎成球形,头顶上也戴着头套。
“嘻嘻嘻,谁会跟我当朋友?她们是来还我人情的。”千彩朝着厨师吐了吐舌头。
月看见她的舌面像是被染成了蓝色一样。
“你的舌头怎么了?”月警觉地问。
“噢?你看到了?”千彩自豪地朝月伸出舌头,她的舌头几乎正面都被染成了蓝色,“很酷吧?是止咳药水噢。”
月皱起眉头,“病了?”她问。
“没有噢,很健康。”
“……那为什么喝药。”
“好玩,嘿嘿嘿。”千彩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她的模样让月极度反感。
“千彩……好厉害……”岚小声地感叹道。
“是吧是吧?你要不要也试试呀?”说着,千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瓶已经开封的止咳药水在手里晃悠。
“姐姐,别听她的。”月严正地说。
“哎呀……是啊,你们两个也劝劝她,真搞不懂这小孩没事老拿止咳药水当饮料喝。”厨师插进话题说,她一脸忧愁地看着千彩。
“别操心啦,没啥副作用的!喝着玩而已!”千彩笑着说。
“唉……那你学习的事,还打算回学校吗?”厨师问。
“回去有什么用,还是在外面舒服。”千彩不屑地说。她吃了一大口面,哧溜声响得像是要盖过这个话题一样,“阿姨你的面还是这么好吃!”
“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天天免费请你吃。”阿姨苦口婆心地说。
“再说啦……”千彩应付了过去。
“大学……那是什么?”岚好奇地问道。
“就是把一群人变成最适合给企业打工的傻子的地方咯。”千彩随口说道。
“企业……”月低声念道,“企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啊就是啊!企业里的人全都是变态痴汉傻逼!!把人玩坏了就扔掉,太变态了!真搞不懂就这样了,一群人为什么还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神经病!”
月没有接话。尽管两人的理解上可能有所差别,但她知道千彩说的都是对的。她的姐姐岚要是没能从那座大楼里逃出来的话,今天可能已经成了公司的大脑算力工具。她沉默地吃了一口拉面,面泡得有些坨了。热乎的新鲜食物还是让许久没吃过两人久违地放松了下来。
岚甚至把汤都喝完了。
“所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看着不是本地人嘛。”千彩也刚好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她双手合十,对着阿姨感激地说道,“谢谢招待——”随后,她拿出纸巾,小心地擦掉嘴边的汤汁,不让纸巾把自己的口红与妆擦花。
“我们……”岚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月打断了。
“我们是来旅游的。”月说。
“来旅游?谁会来这种地方?”千彩好奇地问。
“就是想到处逛逛,毕竟对于大阪人来说哪里都很新鲜。”
“原来你们是大阪人——好厉害!”千彩就像看到了新物种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她的粉紫色眼睛一眨一眨的,耳朵上的耳环也随之晃动。
“没什么厉害的,哪里的人都差不多。”月放下筷子,起身准备离开,“姐姐,我们回去了。”
“诶……这就回去了……”岚的脸上写着“还想多待一会儿”的表情。
“我们只是来还人情的,而且那伙男人指不定还在到处找我们,早点回去更好。”
“……好吧……”
“要走了?”千彩抬起头看着月,“再见咯,两个人闲逛小心又被男人给盯上喔——”
“不用你担心。”月说完就撩起门帘走了出去。岚连忙起身,向着千彩和阿姨弯腰致谢后也跟了过去。
回程的电车上,整节车厢只有岚和月两个人。
悬轨电车的电磁滑轮系统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内随着声响震动起来。冷气系统让车厢内的温度到了近乎有些寒冷的程度。
“……不该在城市里留这么久的。”月开口道。
“最后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岚的声音很微弱。
月看向姐姐,“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再出什么事,要是那群人还要继续缠着我们甚至找到港口来了怎么办!?”
“……不会吧……”岚不确定地说。
“我们不敢赌这种可能性。”月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姐姐……我们只有离开这地方才能获得自由。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开开心心逛街了。”
“……嗯。”岚紧紧握着手,低头答应道。
那个夜晚的事依然在月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为了将姐姐带走,她开枪射杀了守卫,射杀了自己的家人。她拿着枪的手颤抖不已,眼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让她无比想吐。但她强忍着,将姐姐从手术台上救了下来。她的家人欺骗了姐姐,用美好的承诺将姐姐骗上手术台。直到麻醉起效,姐姐都以为这场手术只不过是和她以前所经受的手术一样,在身上装一些电子设备,做一些调试。但月知道,这次手术后,御前田岚将不复存在,而会成为家族向森集团上缴的贡品,直到大脑被彻底烧坏前将不断计算着公司内那庞大的数据流。
月用铝热炸药切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在场除了姐姐以外的所有人。她抓住惊魂未定的姐姐的手,一步一步逃离了这个家,这个大楼,这个城市。
她们躲在大阪郊外的废弃小屋中。月并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她只想着将姐姐救下,而没有计划过救下后的打算。岚失声哭泣起来,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因为家人的死。但月不明白,她现在想的只有该如何活下去。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私底下接过的来自奥斯特格勒的委托。她从未见过,但对方曾在信息中说过,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来奥斯特格勒的“Every day is NIGHT”咖啡厅寻求帮助。她并不完全相信这条信息的真实性,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出路。
月对姐姐说,“我们去奥斯特格勒,就把这趟当成旅游吧。”
口袋里的寻呼机发出的滴滴声唤醒了月。她接到了船长的联络。这说明轮船已经顺利驶入了设有漂浮中继信号站的海域。
距离轮船抵达只剩一天。
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岚。
岚的脸上不意外地兴奋起来。她没坐过船,更没出过海。
“我们要不要买点船上用的东西?”岚提议道。
月叹了口气,说:“姐姐……你其实是想去城里吧?”
岚的脸上的尴尬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的意图被拆穿了。“没……没有……”但她还是嘴硬地狡辩,“就是想……买点晕船药之类的……”
“晕船药这种东西,港口附近的便利店就有卖。”
“也……也是啊……”
“……这样吧,我们中午去城里吃午饭,吃完就回来。”月让步了。
岚开心地像个小孩一样,“好!”
夏日的太阳穿透了密布的云层。没有光亮的热与紫外线让人睁不开眼。昨日街上的妇女们或许都因为今日的炎热而没有出门。
汗水浸湿了岚的宽松T恤,在背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
“好热……”她喃喃道。高温让她开始后悔出门了。
“要不随便找一家吧。”月的脸也因为高温热得发红。
“不……不行……今天是最后一天……”
月无法理解岚那种执着的心情,但她也没有反对,而是跟在岚的身旁。
“昨天的事全都是我的错!!”远远地,两人听到了千彩的声音。
岚站停脚步,“……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她担忧地问。
“……不管我们的事,别去。”月冷淡地说。
“……月……”岚皱起眉头看向月。
“我们没有去帮她的义务,别忘了我们还在被人……”
没等月把话说完,岚就丢下月跑向声音的方向。月没有生气的时间,立刻追赶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这么能跑。
声音的源头就在昨天她们休息过的小广场。
岚站停在一处树干后,紧张地盯着远处的景象。四个男人围在千彩身边。月认出来了,那都是昨天遇到的那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五金店的老板。
“就是你这个婊子拿刀对着我是吧?居然还敢过来要钱!?”老板操着那粗鲁的嗓音喊道。
千彩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但她依然说道,“对不起,是我不要脸,是我没长眼睛居然敢冒犯各位雄性大人。”
男人们哄笑起来,那笑容让他们的五官拉扯到了最扭曲的程度。
“我什么我!?你就是条母狗!!”老板狠狠地对着千彩的腹部挥出拳头。剧痛让她径直跪倒在地。男人还不满意,他傲慢地踩在千彩的头上,“想要钱,就求我啊!”
岚心痛地想要制止,却被月在一旁拉住了手。月紧皱眉头,对岚摇头。
“对不起,请各位主人赏给母狗一点钱吧,再没有药我就要疯了……”
“把我的鞋舔干净。”老板说。他的另外三个同伙大笑着起哄,拿着手机录起像来。
“……明白。”眼神空洞的千彩看着眼前的沾满灰土的鞋面,伸出舌头。
一声枪响打断了一切。老板的动作顿时僵住,他的脑袋太阳穴右侧出现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开始缓缓从中流出。接着,他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月从树干后现身,她的手里拿着土制手枪。她拉动枪栓,退出弹壳,瞄向剩下的三个男人。男人们惨叫着跑开,他们全然没了先前那高高在上的霸凌者的气势。现在,他们就和还在尿裤子的婴儿一样滑稽。三声枪响,剩下的男人们也全都倒在了地上。
岚连忙跑到千彩边上。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仍然无神地舔着已经死去的五金店老板的鞋。岚把她拉开,慌忙地安慰她,“没事了……千彩……”
“钱……给我钱……我做了……为什么不给我钱!!”千彩突然大喊起来。
千彩的举动让岚不知所措,“你……你冷静点……”
“钱……我要吃药……没有药我就活不下去了——!!”千彩失控地哭了起来。
月一把拉开岚,冷淡地注视着千彩,“你要的药在哪里买。”她问道。
月和岚找到了最近的药店。她向店员买了一瓶止咳药水。不要任何证明,两千日元就可以购买。
岚正在坐在店外的街边长椅上按着千彩,让她保持冷静。岚不安地看着四周,幸好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千彩依然在不断地喃喃着。
月从店里出来,嫌弃地将止咳药水扔到千彩腿上。千彩的注意力瞬间被止咳药水吸引。她发疯了似的拧开药瓶,贪婪地将止咳药水一口饮尽。月确认过,这瓶药的用量是一天一次,一次十毫升。千彩刚刚一口气喝完了十五天的量。
药效很快。千彩的脸上露出了舒缓的表情。她眼神涣散,身体不再紧绷,浑身软绵绵的。
“药……嘿嘿……好舒服……”她的举动吓得岚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千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不知所谓地踉跄地转着圈。月厌恶地看着她,挡在岚的身前。
千彩停下了动作。她仰着头,从口袋里拿出美工刀,又卷起了自己右手的袖子。
布满刀疤的手臂展现在两人眼前。上面的刀疤长短深浅不一,还有不少尚未完全愈合。月敏锐地看到在她手肘关节处还有少许的注射器留下的瘢痕。
千彩呆笑着,推出美工刀的刀刃,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月愤怒地夺过了她的美工刀,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巴掌。
那极大的力量让月的手掌发麻,可千彩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呆呆地看着月。
“姐姐,我们回去了。”月冷冷地说。她拉起岚的手就要离开。
“可……我们不能把她丢下……”
“这种人就让她被警察抓走好了,刚好让她替我们背那几个死人的锅。”月说。
“……不行,我们不能丢下她!”岚坚持道。
“姐姐……我们不是来当好人的……”月的语气中也带着不耐烦。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月猜测是枪声引来的人发现了尸体。
“真不该进城……”月没有选择,带着药效还未褪去的千彩坐上电车离开了市区。
电车上,岚正戴着耳机,耳机线连进了手中的平板。她正在监听警方的通讯,来确认调查的进展与封锁线的位置。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还在恍惚中的千彩。她的枪里还剩最后一颗子弹,她已经做好了把这颗子弹塞进千彩的脑门里的准备。
“……我们该怎么办……”岚迟疑地问。
“把她带到港口后各走各的。她怎么样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
“她是不是会被警察带走……”
“那是她自找的。”月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可……那些人的事也会被警察当成是她干的……”
“那不是正好吗。”
“……呃……”千彩的喉咙中传出呻吟,她痛苦地扶着自己的脑袋。药效退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自责。痛苦让她从椅子上跌倒。岚慌张地想要将她扶起,月则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她。
冷汗从千彩的脖颈渗出,她跪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带……带我走……”她嘶哑地喊道。
“不可能。”月果断地答道。
千彩抬起头,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挂在眼眶上,“那我就告诉警察是你们杀的人!”
月拿出枪,对准千彩的脑袋,“我可以杀了你。”
“那你试试啊,现在开枪你还跑得掉吗!?”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月收起枪,冷冷地问道。
“……无所谓……只要带我走去哪里都行。”
“……我们要去奥斯特格勒……”岚说道。
“奥斯特格勒……格勒……北欧啊……北欧啊……”千彩念道着,像是在回忆着久远的记忆,“那能不能陪我回一趟家?我家里有那边的贸易通行证,肯定能派上用场喔。”千彩的态度又变回了原来的轻佻的样子。
“不能,我们不可能再回市区,遇到警察的封锁线就完了。”月答道。
“不远,我家就在这附近喔。”千彩笑着说。
“我们就去一趟吧?”岚提议说,“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海参崴后该怎么办……”
“……不许耍花招,明白了吗。”月答应了。
警方的封锁线只围着广场设立,检查哨卡也没有超出市区的范围。三人在没有遇到任何警方盘查便到了千彩的住所。
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小型出租公寓。公寓楼下的垃圾站已经堆得满溢出来,在夏天散发着臭气。千彩带着她们走上楼梯,那生锈的金属板与连接处让岚不断地担心它随时会断裂。
“就是这里喔,你们别进去喔——”千彩站在二零二室的门口对二人说。
门没有上锁,她直接推了进去。岚和月贴在门边观察着房间内的情况。
一靠近门口,两人便闻到了一股恶臭。那是人类排泄物与酒精与食物腐败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岚被那味道熏得不得不躲开,月依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观察着房间内的一切。
“爸爸,我回来了。”千彩的语气很冷淡。
房间里没开灯,在阴影中有一团身影在地上蠕动,身影慢慢从地上立起来,身影渐渐走近,门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月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只穿着平角内裤与破了洞的内衣,身体消瘦无比,手臂上布满了针孔与发青的瘢痕。
“……噢,是你这个婊子。又没钱了?”她的爸爸很干脆的脱下了内裤,“老样子,一万。”
千彩没有理会,“给我你的贸易通行证。”
男人的声音沙哑,他的嗓子已经被烟酒弄坏了,“你要那玩意干什么?卖身卖出海了?谁会买你这烂肉。”
“管我做什么,给我。”
“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要东西,你这个寄生虫。”
“我买,开个价,几次。”
男人干瘪的脸笑了起来,露出被烟酒染得黄到发黑的牙,“舔我屁眼。”
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她简直无法相信作为爸爸能说出这种话。但她又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对待自己和姐姐的态度在根源上和眼前这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好喔。”千彩答应了。
“要舔得干干净净知道吗?”男人的脸笑得如同恶魔。
“够了!”月站出来喊道,“把通行证拿出来,快点!”
“你还找了新的婊子当朋友?毛都没长齐就出来卖了?你们两个一起来好了,一前一后不用抢。”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男人的话比房间内的空气还让人作呕,“别废话,快拿!”月抽出短刀举向男人。
“脾气还挺火爆,我喜欢”男人没有因为月的短刀被吓到,“你知道吗,千彩她妈一开始也是这样。但是呢,只要把针头插进去,把药推进去……再强硬的女人都会变乖!!哈哈哈哈哈……她后面……一边恨我……一边被毒瘾逼着求我的样子真是爽得不行!!你看……千彩现在,不也快成这样子了??”
月被这男人的话怔住了。就在她愣住的一瞬间,她手中的短刀被千彩抢走。千彩直直地奔向她的父亲,把刀刺入了胸口。
“不许你说妈妈!!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千彩大喊着,不断地举起刀,刺入她父亲的身体。反应过来的月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千彩用力推开。
“妈妈就是被你逼死的!!把她还给我!!!”她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亲人的血溅满了她的脸颊与衣服。刀刃不断地刺入这具已经开始变凉的肉体,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千彩瘫坐在地上,脱力的手让短刀落在地上。月连忙将它拾起。
“啊……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千彩看着的父亲喃喃道,“怎么不动一下呢……再起来用棍子抽我啊……起来啊……”
月看着她有些发愣,她想到了自己,她隐约地感觉到了千彩与自己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
“……千彩!”岚的声音唤回了月飘散的意识。
岚忍着恶臭走进房间,想要拉起失神的千彩,但她的力气不够。回过神来的月站在另一边,提着千彩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
“……原来男人死了后和女人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都小小的……”千彩看着尸体说道。她自顾自地走起来,在满是针头和酒瓶的房间里四处寻找起来。很快,她从唯一的桌子里找到了贸易通行证。她拿着通行证走到月的身前,“找到了喔……走吧。”她轻飘飘地说完,便走向门外。
“月……”岚的眼神里浸满悲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西拿到了,走吧。”月牵住岚的手,拉着她离开了。
走到门口,月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那男人的尸体就那么躺在那里,没有生气,没有活力。不管曾经的他多么的骇人,有多大的权势,只要他死了,他身上的一切的气息都在顷刻间飘散了,就像被抽走空气的塑料膜一样干瘪。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是、母亲是、那晚被她杀死的人都是这样。
她自己究竟是散发着怎么样的气息,她死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月不由得这么想到。
“你们还不走吗?”千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月扭过头,看向门外,她走了出去。千彩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正靠在走道栏杆上哼着歌,完全不在乎自己靠着的栏杆已经生锈。
“走了。”月说。
“吼吼,去哪儿?”千彩轻快地跟上。
“去港口……明天会有船来接我们去海参崴。”岚说道。
“噢……我们要偷渡过去?”千彩边走边说。
月的目光变得敏锐起来,“你怎么知道是偷渡。”
“这段时间因为所有人都去东京重建工作,航海旅游业早就停了,你们两个可不只是来旅游的吧?在广场的时候……你还开了枪吧?”千彩看向月说,“我不会说出去啦,我们现在可是一伙的!我们都是杀人犯,不是吗?”
“到了海参崴,我们各走各的。”月盯着千彩说道。
“诶?你好狠心噢!!”千彩装出可怜的模样。
“跟我们走没好事。”月说完这句,就没再理千彩。
“……我妹妹她……对不熟悉的人都比较凶……”岚靠到千彩身边说。她或许想安慰一下千彩,但她自己都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没事没事,她这哪儿算得上凶喔?我完全不介意啦。”千彩大方地摆着手说道。
“……我叫……御前田岚,你呢?”岚试探性地问。
“千彩花,叫我花也行喔。”
“……花。”岚紧张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岚!嘻嘻!”千彩花灿烂地笑了起来。
岚紧张地表情也舒缓下来。她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她们赶在警方封锁前坐上了电车。在上电车前,千彩不得不把身上的特别是脸上的血迹擦去,部分渗透进黑色衣服里的血迹就只能简单糊弄一下。
市区的建筑群朝着她们右侧快速地远离。
“所以,你们到底是逃犯还是什么?”花好奇地问。
“……”月看着她没有回答。
“是不是杀了人?还是抢了东西?杀的男的女的?”花还在追问着。
“不关你事。”月冷淡地打断了话题。
“不过你可真厉害喔,完全不怕杀人,能那么冷静地拿刀对着别人呢。”花又说起来。
“……我也不想这样。”月低声说道。
“为了保护姐姐?”
“……”月没有回答。
“真好呢……被别人保护……”花自言自语起来,“以前……我妈妈也会保护我……结果她死了……”
“你妈妈……怎么了?”岚小声地问道。
“以前,我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喔,爸爸负责整个家的收入,妈妈就负责所有的家务。一切都过得挺好的。因为谈生意,爸爸他经常到海参崴那边,每次他都会给我带点当地的大红肠和巧克力回来,顺便一提,那巧克力难吃死了。”
“爸爸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海参崴看看,他真的说到做到了,他带着我们全家都过去旅游了。那里真的冷死了!夏天比这边冬天还冷!!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我发烧了,妈妈就在宾馆里给照顾我……她把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虽然后来听说这是迷信啦但那也很舒服。”
“我爸谈完生意回了旅馆,他塞给我一根红肠,说,‘给我快点好起来,以后这些工作全都得交给你呢!’结果第二天,我真的就退烧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花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可是后来,大阪和东京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大阪为了不让东京发展,锁紧了东京圈的航海贸易……家里的生意自然也被影响了……正常的生意全都在赔本,爸爸……为了维持收入……干起了走私。”
“一开始,只是些奢侈品什么的……可那些也越来越难做……为了赚钱,他沾了毒……他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信任,也吸起毒来……妈妈从一开始就是拒绝的……她不想让爸爸做这些……她说就算没钱了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做这些……”
“……但爸爸,爸爸说不能让女儿过苦日子……拼了命地……发疯了一样……去劝阻她的妈妈也被爸爸逼着打了针……”
“妈妈的样子一天天憔悴,再也不漂亮了……手臂上都是针孔……她看着我,看着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妈妈……嫉妒了……她把针扎到我手上,我哭着……求着……让她住手……可是药效起来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醒来后……爸爸在我的身上……”
“那天后……妈妈就上吊了……警察……警察把这件事当成自杀后,就走了,什么也没管……我从家里逃了出去……可是每次发作的时候……我都会跟傀儡一样回到家门口……”
岚也哭泣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伸出手,握住了花的手。月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但她也情不自禁地思索起来,如果自己处在千彩花的位置,会变成什么样;如果自己处在姐姐的位置,她又会变得如何。
花靠在座椅上仰起头,空虚地叹着气,“啊啊……原来爸爸以前也是那么温柔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问着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月终于明白了千彩花的行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的对自己的堕落,对自己尊严的轻视,只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寻得一点安心。千彩花的世界破碎了,她就像真空中的人,再也分不清上下左右,没有重力,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处,她的一切都飘浮着。只有痛苦,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才能让她重新在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不过,那位置是一切的一切的最底端。
“你……是为了逃出去吗?”月缓缓问道。月看着花那双粉紫色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御前田家中作为姐姐的机械维护师,作为家族的次女,作为……可作为月,她又是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姐姐救出来,会在那一晚杀了所有人。姐姐是她的一切?或许是的。她隐约地觉得,如果没了御前田岚的存在,那么御前田月,也将不复存在。她是为了自己,才救下了姐姐;她是为了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保持连接,才救下了姐姐。
千彩花看着月,不解地问,“嗯?什么意思?”
“你想逃出这样的世界吗?”月又问了一次。想逃,月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她想找到一个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自由的世界。
花歪着脑袋看向月,眨巴着眼睛,“你是说现在这个让我过得像个畜牲一样的世界?那我当然想逃啦。”
月沉默着站起身,她走到千彩花的面前,对她伸出手,“……御前田月。”
花愣了一下,随后,她也握住了对方的手,“千彩花!嘻嘻——”
岚抽着鼻涕,将手也伸了过去,“御前田岚……”
即便是在港口边胶囊酒店,几乎也能听见市区里那尖锐的警笛声。
花被月逼着去旅馆的公共浴室里洗掉身上的血污与尘土。
月和岚正坐在旅馆内的自助洗衣房里的长凳上。眼前的滚筒洗衣机正在稳定地运行着,那富有节奏的声响让月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靠在岚的肩上昏昏欲睡。
“月,你困了吗?”
“有点……”
“我也是……”岚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是不是……不该想着进城呢……”
“姐姐?”
“我在想……如果我没想着进城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我们两个会平稳地登上去海参崴的船……”
“也许是的。也许姐姐什么都不做的话,这些都不会发生。那些男人不会死,我们也不会遇到千彩花。”月坐起身,不再靠着岚。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今天开枪时被抛出的弹壳。她拿出工具清理弹壳上的火药粉尘与尘土。
“但是想这些也没用,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月从腰包里拿出一包装着火药粉墨的塑料袋,“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老实说,我不清楚去奥斯特格勒那里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那个‘无眠’是个骗子,就算不是,我们也不知道到了那边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在重新装填这些用过的弹壳。
“……也是……”
洗衣间的门被推开,岚和月不约而同地望向入口。
“噢,你们都在这里呀!”花走了进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
“你衣服呢!?”月大声问道。
“都洗了。”花理所当然地答道。这会儿,两人才有机会看清千彩花身上的伤口之多。两只手臂上都是刀疤,腹部留着淤青,膝盖有明显的擦伤,身体看起来有明显的营养不良。
岚连忙起身,脱下自己的薄纱披肩,“……披上吧……”
“谢谢岚,嘻嘻。”她笑着把披肩围紧,坐到长椅上。她的头发还未干,散发着一点潮气与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岚给花的那件披肩其实根本遮不住花的身体,就连腰都只是勉强遮住,但这件衣服却给了她怜悯。花紧紧地抓着披肩,摆动着白得有些病态的腿。
“岚和月去过海参崴吗?”
“没有,我们没有离开过大阪。”月答道。
“感觉你们两个就像是大小姐和保镖一样,一定是有钱人家里逃出来的吧?”
“……差不多吧。”岚尴尬地答道。
“真浪漫啊……”花调侃道。
岚和月沉默着没有接话。
洗衣机在沉默中完成了工作,发出尖锐的电子音。花站起身,抱着衣物走到烘干机前。她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了半天,“啊……没钱了……”
“我……我来吧。”岚拿出平板,骇进烘干机的程序中修改了它的交易记录,“好了……”
衣服丢进烘干机后,正常地运转起来。花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噢——岚好厉害!”
“没……没什么厉害的。”岚害羞地说。
“岚是超级黑客吧!?难道可以一下子就黑进什么政府或者公司的网站里唰地把东西偷走!?”花兴奋地问个不停。
“那种事……也不是做不到……”
“岚好厉害!!”
“姐姐,以后做这种事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很麻烦的。”月提醒岚说。
“花也不是外人……”岚小声说。
月把子弹装填完的子弹装进袋中,发出清脆声响,“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一下。”
“……嗯……”
花的视线扫过二人。她又跑到月的面前,“月是不是会用枪啊?”她好奇地问道。
“……会。”月把子弹收进腰包里,拿出土制手枪开始维护。
“那你一定很厉害吧?你一下子就把那几个男的打死了!”
“……只是受过训练而已,没有怎么对人开过枪。”
“厉害!!你和岚都好厉害!”花蹲在地上,“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呢……”
“那也挺好的。”月冷淡地说。
“……为什么?”
“那样你就不用为了学会这些技能而受苦了。”月冷静地擦去枪管上的火药,看都没看向花的方向。
花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噘着嘴,歪着脑袋,视线也瞥向一旁。她缓缓起身,坐回了长椅上。
“抱歉呐,没考虑过你们的心情。”花开口说道。
“……没关系。”月答道。
烘干机发出电子音,花起身从烘干机里取出衣服,直接穿了起来。温热的衣服让她舒服极了,她惬意地活动身体,感受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的触感。
“对啦,大家肚子饿了没?给我钱,我去便利店里买便当吧!”花提议道。
月看向她,“我一起去,姐姐就先去休息室里等我们吧。”
“……嗯。”岚点了点头。
月将手枪别到腰后,站起身,“走吧。我知道附近的便利店在哪里。”
“好——”花跟在月的身后走出了洗衣房。
“我们两个的身世,你最好少问。”刚走出洗衣房没多远,月就警告花。
“可是我都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们了诶?”花追上月说道。
“这是为了你好。”月说道。
“……好吧,那我不问了。”花的脸上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便利店离旅馆很近,两人只用了五分钟便走到了。这里聚集着不少在港区工作的男人,他们蹲在门口吃着便当。花和月一到来,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这些整日陷在工作里的男人的脸上无不挂着赤裸裸的贪婪的表情,他们的目光舔过两人的全身。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但花和月都明显的感受到了那充满恶意的氛围。直到走进便利店内,她们都能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视线。
两人走进店内,狭小的空间里摆满了各种商品。月一件都没看,直奔食物冷柜。她从货架上拿出三盒炸鸡块便当,又拿上三瓶蒸馏水,便走到柜台前结账。原本提议的花反而成了跟在她身后的那个。
店员疲惫地扫过所有商品的条形码,报出价格。月将便当和水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中,她拎起一个装着便当的那袋,然后把装着水的那袋递给花。
“回去了。”月说着就从便利店里走出。
电子门铃响起,所有的男人们就像被驯化了似的一同转过头。他们的眼神里充满饥渴,挂着粗俗的笑容。月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花嬉笑地看着这些男人,紧紧跟在月的身后。
“真恶心。”月在远离他们后说道。
“至少没有动手动脚,还挺礼貌呢。”花轻巧地说。
“对了,能陪我去药店吗?”花边走边问。
“……药店?”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要去?”
“戒断反应来了怎么办?会影响你们的喔,还是你们不怕我到时候发疯闹事?”
“为什么不戒掉。”
“哪儿有那么简单,”花的语气冷了下来,“我已经把毒给戒了,可是你知道怎么戒的吗?就是换一种能上瘾的玩意去取代它。我做不到,也没有人做得到。”
“去买吧……”月被说服了。
花用月的钱买了六瓶止咳药水。这些药水被装在一个小不透光袋中,然后被花系在腰上挂着。她看着这些药水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渴望,随后又被憎恶取代。
“那个店员啊,我跟他说最近家里人都被流感传染了,他就真的想都不想就卖给我了诶!明明我看起来就像个经常吃药的不良少女一样。”花夸张地大声说道。
“不能用外表去判断别人。”月说。
“也是喔!说不定他真的以为我家里出事了呢!毕竟我家里刚出过事嘛!”花毫无所谓地笑着说。
月甩去一个厌恶的眼神,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
这几天月睡得都不好,但是今晚格外不好。她梦到了千彩花的父亲,看到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她又梦到了御前田家里的那些人们,他们倒在地上,身上布着弹孔,是自己开枪打死他们的。在人群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也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生气地倒在血泊中,更令她恐惧的是,在这一刻,她的姐姐和那些家人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月惊醒了过来。剧烈的起身让她的头磕到了天花板。
“怎么会做这种梦……”月喃喃道。她看了一眼时间,轮船已经靠岸,自己的寻呼机里留满了信息。她从胶囊舱中出来,花和岚已经醒了,她们正在待在休息室里。
“船来了。”月说,“港务那边搞定了吗?”
岚将平板收进包中,“嗯……已经在后台拿到出港许可了。”
“岚果然还是好厉害,我都看不懂怎么做到的。”花感叹道。
“那我们可以走了。”月转身准备离开。
花喊住了她们,“你们什么都不带吗?海参崴可是很冷的喔。”
“包里装着御寒服,其他的东西当地买。”月背上一直放在休息室里的背包,离开了旅馆。
月检查了一次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五,港口上的人们正忙着装卸工作。巨大的起吊机运作与钢缆晃动的声音连绵不断。灰色的海上泛起波浪,哗啦啦的响声让月的心情变得急躁。
三号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散货船。那就是她们的客船。
船长正站在船上监督着船员卸货,这只是艘小船,没有起吊设备,所有的货物都依靠人力与叉车进行运输。
“我怎么记得你联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船长疑惑地问。他面目凶狠,整洁的船长帽扣在他巨大的头颅上,脸上的肌肉与青筋几乎都快爆出,浓密的黑胡子把他的下巴完全遮住,像个高加索人。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反倒把那件看起来有点泛黄的船长服衬得很白,船长服下的海魂衫若隐若现。
“出了点意外,多了个人。”月不愿做更多解释。
“多个人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收费可是按人头算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付。”月从腰包里拿出一捆现金,踩上踏板,递了出去。
船长接过现金,简单地点了一遍,便把现金收进自己破旧的腰包里,“欢迎登船,三位小妹妹。”船长朝着月伸出友好的手。
月没有理会,踏上甲板。岚和花也紧跟其后。岚胆怯地向船长低头问好。花倒是毫不在意,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打起招呼。
“我带你们去这两天你们要住的地方。”船长说道。他领着三人从甲板走进货仓,在货仓的夹层里有一个小隔间。“这里就是你们的房间,有点挤,只能忍一忍了。”
隔间里有股潮气,还飘着铁锈味,而且没有灯光,阴暗无比。海水拍打在货船外壳上的声响清晰地传到这里,还能听见金属热胀冷缩时那瘆人的吱呀声。
“不过你们不用一直待在这里,只有海警靠近和要进入港口时我才会让你们呆在这里,其他时候随你们。”船长仔细地介绍道。
“没问题。”月很干脆地答道。
“然后靠岸时你们得躲进货箱里,船员会把你们搬进当地仓库,你们再从那里离开,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
“离港的手续我们已经拿到了。”月说。
“真是帮大忙了,最近手续严得很,大阪那边不太平。”
“礼尚往来罢了。”月把背包放在简易床垫上。这个小隔间里只有床垫,连椅子也没有。
“你看起来真不像个小孩。”船长感叹道,“现在这年头这么难啊。”
“……这些事不用你多管。”月说道。
“明白,船长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向你问好。”他又一次向月伸出手。
“……御前田月。”月出于礼貌,极快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后便松开了。
“你们可以去甲板上待着,和自己的生活过的土地告别一下。我先去舰桥了,各位愉快。”马克西姆摘下帽子对她们行礼后便离开了。
“要不我们上去看看……?”岚提议道。
“上去吧上去吧,这里好闷喔。我也不想待在有男人的臭烘烘味道的地方。”花也附和道。
“那就上去吧。”月也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重新回到甲板,正午的阳光照在金属上,泛起亮光,有些刺眼。船员们正在往货仓里搬运箱子。月记得这艘船这一趟的运送内容基本都是些医疗器械与精密仪器,全都是由森集团的死对头三菱集团的医疗用品开发部生产。
货船鸣笛准备离岸。她们站在左舷甲板上看着岸上。海风吹在脸上,吹动着红色的发丝,月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觉得轻松。她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货船再次鸣笛,发动机发出轰鸣。所有的船员们都已上船,他们也靠在甲板栏杆边上看着自己离岸边远去。
这种感觉很奇妙,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和坐电车、坐车和其他的交通工具所不一样的感受,有一种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分割开的错觉。
“月……我们离开家了……”岚有些伤感地说。
“不会再回来了。”月自言自语道。
海风变得愈来愈大。在风声中,花轻声说道,“对不起喔,再也没法吃到阿姨做的拉面了。”她又放声大喊,“再见啦!!狗屎千叶!!狗屎男人!!”
听到这话,岚惊讶地看着她,随后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怎么了嘛,岚也喊两句嘛!”花笑着起哄。
“诶?我吗?”岚犹豫了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喊点也行嘛!”
“那……”岚看向已经变得渺小的海岸线,“再见了!干饭团!!”她大声喊道。
花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干饭团!?哈哈哈哈哈——”
“前段时间吃饭团快吃吐了……”岚难为情地解释起来。
“没事没事,随便喊喊而已啦,那月不说点什么?”花凑到月的面前问。
“……我没什么想喊的。”月答道。
“喔……好吧!”花没再追问,趴在栏杆上享受起海风来。
月的内心有些躁动,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向什么东西告别,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她告别。她看着千叶港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而那天空,依然像一副闪着雪花噪点的显示器。
四周都是灰色的,如果没有太阳,月几乎无法确认时间的流逝。
此刻,太阳已经开始落下。天空泛起黄得发紫的颜色。根据航行速度推算,她现在正驶过大阪城。她看向陆地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自己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在那边。
岚站在月的身旁,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我其实没想过我们可以走这么远……我还以为我们刚离开大阪就会被抓回去……”
“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在我们靠岸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别想那么多,姐姐,我会保护你。”
“……嗯,也是……”岚垂下了目光。
“请所有人立刻前往甲板集合。重复一遍,请所有人理科前往甲板集合。”从舰桥外设的扩音器里传来马克西姆的声音。
月和岚疑惑地对视了一下,立刻走到了主甲板上。花也从船尾走了过来。一名船员也在一分钟内全部集合完毕。
不一会儿,马克西姆带着剩下的两名船员也走到了主甲板上。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所有人,“各位!”他大声喊道,“雷达上出现了身份不明正快速接近的信号,而且对方没有回应无线电通讯。”
“是海盗吗。”其中一个船员问。
“海盗,或者大阪的海上巡逻队,我们这个船没有武器,只有高压水枪。大家不要反抗,去把三位女士藏好,不要让她们被发现。一定不要让她们被发现。”他又重复了一句。
三十分钟后,一艘快艇出现在货船旁。
“我们是大阪海上巡逻队,请停船接受例行检查。”快艇上的人用广播向马克西姆的船喊话。
马克西姆站在舰桥里看向身旁的船员,他问道,“都收拾好了没?”
“都搞定了,船长请放心。”
“嗯。”马克西姆停下船,他检查了一遍腰间的电击枪,这是他最后关头唯一的防身武器。
快艇停靠在货船旁,上面共有三名人员,他们身穿黑色制服,胸前挂着轻便防弹衣。在快艇的船首处架设着一挺重机枪,一名武装人员正握着那挺重机枪,将枪口对准马克西姆和他的船员们。
为首的武装人员对马克西姆行了军礼,“我是海上巡逻队的佐藤右介中尉,请出示你们的通行证、乘员名单和货运清单。”他剃着短发,胡子都要比头发长了。
“给。”马克西姆递给他文件的同时,瞥了一眼佐藤和他身后的武装人员的武器。
“船上只有三名乘员吗?”佐藤扫过文件问道。
“没错。”
“两名海参崴人,一名埼玉人。”佐藤快速地扫过马克西姆和他身后的船员们。
“接下来我们要检查货仓,麻烦你们带路。”佐藤说。
“请跟我来。”马克西姆带着佐藤和另一名巡逻队员下到货仓内。
货仓内充满潮气。马克西姆打开电灯,强光照亮了仓库内部,照出了数台大型木制板条箱。
“请让我们开箱检查。检查结束我们会把箱子重新密封。”
“没问题。”马克西姆做了个“请”的手势。
佐藤示意身后的巡逻队员上前。他从自己的腰间抽出撬棍撬开板条箱。里面的医疗精密仪器被完好的安放在垫着泡沫塑料与缓冲材料内,仪器外层还罩着一层透明防潮防水布。
佐藤检查了所有的板条箱,里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干着守规矩的活。”佐藤打量着马克西姆说。
“诚信为本。”船长答道。
“那地上的脚印是什么?”佐藤问道。他用视线指了指地面,受潮的地面印着无数被人踩出脚印,但他指的地方的脚印,显然不是成年男性的尺寸。
“那是我女儿们的,出海前我让她们上来玩了一圈。”马克西姆解释道。
“女儿?几岁了。”
“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五。都很可爱,要给你看看照片吗?”
“不用。”佐藤看着马克西姆说,“我要再检查一遍货仓。”
此时,一直机械手正躲在货仓天花板的阴影处,手心的摄像头正观察货仓内部的景象。
佐藤这次没有检查箱子,而是用手叩击着货仓的墙壁。他在检查货仓内有没有异常的中空结构。
马克西姆注视着他,一只手紧贴在电击枪边。
佐藤走到货仓最深处的墙边,他用手叩击墙壁,里面传来了清脆的声响。
“这里是空的?”他问道。
“这里有个夹层,里面是中空的,以前用来当蓄水层,后来换了更好的船壳后这里就空了。”马克西姆干脆地承认道。
“能打开吗。”佐藤看着墙壁问。
“能。”马克西姆走到墙壁前,用力拉开墙壁上的铁板,露出了内部的夹层。
“这里也有脚印。”
“我和她们玩躲猫猫的时候,小一点的那个躲进来了。”
“她有力气拉开门?”
“船员帮她的,他们玩得挺好,但别想泡我女儿。”
佐藤在夹层内四处检查,用手抚摸墙壁。他摸到墙壁的一处有着明显的缝隙,他用手指扣住缝隙,目光看向马克西姆。他从马克西姆的眼神中看出了这里是一间暗房。
“别乱动。”佐藤警告道。他的手沿着缝隙摸去,摸到了一处开关。他扣动开关,整个墙壁便像门一样被打开了。
佐藤的惊喜地看向内部,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有两根拖把、一个金属水桶和一把椅子在里面。他探进身子,四处张望,依然什么也没有。
“你这房间是干什么的?”
“给我自己准备的,有时候想家人了我就躲进来一个人看。”马克西姆面无表情地答道。
“……”佐藤露出像是被耍了一样的表情,他恶狠狠地盯着马克西姆,拿出对讲机向守在快艇上的人说道,“无异常,检查结束,准备撤离。”
马克西姆回到甲板上看着对方回到快艇,自己脱下帽子向对方行礼。他目送着对方离开,随后向身旁的船员指示,“安全了,让她们出来吧。”
没等船员下去通知,月、岚和花就已经走到甲板上了。岚正在安装自己被卸下的手。
“我还以为你会出卖我们。”月说。
“我们是合作关系。”马克西姆说道,“好了,大家都回岗!把船重新发动起来!至于你们,继续享受旅行吧。”说完,马克西姆便回到了舰桥。其余的船员也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只剩下三人留在甲板上。
“没想到那个小隔间的上面还有个小房间……”岚晃动着自己的手掌感叹道。
“他们应该已经应付过好几次这种情况了。”
“肯定没这么简单啦!他们可都是男人耶,”花凑到两人中间压着声音说,“等会儿船长他们就要跟我们坐地起价要这要那咯。”
“会……会吗?”岚疑惑地问。
“肯定的!别担心啦,到时候我来搞定,小意思啦。”花轻松地说。
“你来搞定?你要做什么。”月问道。
“大人的事。”花笑着说。
日落,天空被月亮占领。
月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天空。四周响着海浪声,风吹得她有些冷。岚抱着小腿坐在她的旁边。月光洒在她的头上,泛着亮光。
“在家里肯定见不到这种景象。”岚说。
“家里几乎都见不到天空。”月答道。
“天上闪着的那些就是星星?”岚仰着头,看向天空问道。
“应该是的。”
“也真是奇怪……在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很优渥,四周什么都有,却见不到星星。到了外边,到了这种……没人的地方,反而又能看见星星了。”岚有些伤感地说。
“也许星星不喜欢人。”月说。
“但是月亮就不一样了,它很亮,总是能看见。”
“那是因为月亮会反射太阳的光亮,没了太阳,它就是一片漆黑的石头。”月看着半圆的月亮,她觉得那月亮就像自己。如果没了岚这颗太阳的光芒,那么自己也会陷入黑暗。
“你们两个怎么在甲板上说悄悄话呀?”花突然出现在月的视野中,马克西姆正跟在她身旁,“开饭啦,快去休息室!”花朝着她们两个招手说道。
岚和月走到他们身边,花弯着腰凑到她们两个耳边小声说,“等会儿我给你们个暗号,听到‘好困’,你们两个就先回货仓,剩下的交给我。”
“还有不能让我听到的悄悄话吗?”马克西姆好奇地问。
“这是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男人不能听喔。”花笑嘻嘻地解释。
休息室里,三名船员已经支起了电磁炉,上面放着一个水壶,水壶口正冒着滚烫的热气。
“各位,久等了。”马克西姆作为船长开始讲起客套话,“今天的事多亏你们几个。”
“多大事,赶紧开饭吧。”其中金发的年轻船员催促道。
“给这三位小姐拿椅子,然后开饭吧。”
一位头发稀疏的船员给她们拿来了折叠椅,“请坐,我叫山下智九。一直在机房里都没机会见见你们,抱歉。”同为日本地区的人,山下对她们三个尤为亲切。
“他就是一个人待久了太寂寞,别被他吓到了。”坐在一旁的另一个褐发船员打趣道,“安东尼。”他自我介绍道。他也是那个带着三人躲进货仓的船员。
马克西姆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拿出一桶抹茶粉,又拿出一摞杯子,“先喝点茶,开胃。”他把抹茶粉倒进杯中,每人都分了一杯。
月捧着茶杯,看着放在里面的抹茶粉。她没想到到了这里居然还会喝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热水冲开了茶粉,杯子中的茶水显现出墨绿色。月不喜欢这个苦味。
“记得加上这个,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马克西姆递给月一罐蓝莓果酱。
月疑惑地接过果酱,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她将信将疑地舀了一勺果酱放进滚烫的茶中搅拌,原本墨绿色的茶水现在变成了近乎黑色。岚和花也试了试。
“可能第一次是觉得很怪,但其实还挺好喝的。”山下安慰起三人来,他吹了吹,喝了一口以作示范。
现在也不能把茶水倒掉,另外几名船员包括马克西姆也都看着这边。旁边的岚倒是不介意尝试新的口味。她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激动地对月说,“真得挺好喝的!你也试试!”
月又瞥了眼花,她正笑嘻嘻地喝着,看不出来她到底觉得如何。
她还是小心地喝了一口。味道竟然比预想的好上许多,果香和甜味冲去了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苦味,但依然保留了茶的香气。
“味道还不错吧。”马克西姆自信地问道。
“确实还可以……”月捧着杯子,感受着温热。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们那边的特别吃法,没想到跟抹茶也挺搭的。”马克西姆笑着说。
“为什么会想到这样弄?”月好奇地问。
“因为山下只喝得惯抹茶,但我们剩下的人又不习惯,大家在船上的时候又是聚在一起吃饭,就折中一下,把两边的饮食融合了。”马克西姆喝了一口茶,“看来效果还不错。”
“把肉拿上来吧!今晚难得有美女陪着,你们也喝点酒吧!”马克西姆朝着船员们说。“你们三个小孩还没长大,不能喝酒。”马克西姆又对着三个小孩说道。
“我可是什么酒都喝过喔。”花反驳道。
“那在我这里更不能喝。你们几个也都盯着点她别让她偷偷喝酒。”马克西姆对包括岚和月的所有人都下达了命令。
随后,船长和船员拿出准备好了的食物分给大家。月还是第一次吃大红肠,更是第一次吃大红肠和速食拉面的组合。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很喜欢这种搭配。月拿刀切下一块红肠慢慢嚼着,大块的肉对她来说有些难嚼,但味道不错。她瞥了一眼边上的花,花看起来没有什么胃口。速食拉面都已经被热水泡得涨开了,她也没动几下筷子。
船员们吃得很快。他们的杯子里盛着伏特加,还混着点抹茶与果酱的味道。金发的船员拿出吉他弹了起来。他弹奏着东欧的调子,唱着歌。其他几人也跟着唱起来。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能感觉得出他们是在怀念些往事。曲子的旋律配上海浪声让她有种孤独的感觉。
月摸着自己的水杯,杯中的茶水已经变温。她一口将剩下的茶水喝完,沉底的果酱有些齁。
“这曲子听得我好困啊。”花喝了一口茶说道。
“小孩子的体力还是差点,困了就去睡吧。记得把床垫拿过去。”马克西姆坐在板凳上说。
“好——”花起了身,岚和月也跟着起身了。她们从柜子里抱出两张床垫从休息室离开了。吉他和船员们的声音还在身后不断响起。
“好啦,你们就先回去睡觉吧。剩下的我来搞定就行了喔。”花把抱着的床垫交到岚的手里说道。
“花……你真的要这样做……?我感觉他们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岚担心地说。
“别担心我啦,没事没事。男人可是很好懂的。大不了就是得夹着腿走一天路而已。你们赶紧回去,不然我也不好办事喔。”
“……你小心点。”月抱着床垫看着花说。
“嘻嘻嘻,没事。”花笑着又走回了休息室里去。
岚的脸上五味杂陈,她看着月,月也看着她。两人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花的声音。她们不想再多做停留,快步地回到了货仓里。
两人沉默地回到货仓的小隔间里。这里的空间对于三个人来说有些挤,但现在只有岚和月,所以还好。她们把床垫铺在地上,凑合着躺下。床垫有些硬,四周还有股潮味和灰尘味。
幸好只需要熬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她们就能抵达海参崴的港口。然后她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搭上前往圣彼得堡的火车。
“花……没事吧?”岚又担忧起来。
“……不知道……”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岚说道,“像我们把她给卖了一样……”
“这是她自己主动承担的。”月躺在床垫上,翻身背对着岚说。她觉得自己正在说违心的话。岚说的没错,但那也是花自己主动站出来答应的。也许那些船员不会做出花想的那些事,但自己也并没有去挽留花。月切切实实地默许了花出卖自己来保护她们二人。月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她又翻过身,岚正背对着她。
月看着姐姐的背,把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隔间的门被拉开,花回来了。
躺在外侧的岚立刻起身。她惊奇地看着花,花的身上没有任何受到别人暴力对待过的痕迹。
“你没事吧!?”岚紧张地问。
月也起身了。她看了一眼时间,距离花回来的时间只隔了十分钟不到。
花没有理会两人那紧张和担心的目光,嘴里喃喃念着,“奇怪……怎么不碰我……”随后,她直直地躺在了床垫上,“我累了,先睡了,晚安。”她木讷地说道。
岚和月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事也没发生,这让她们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但月依然能从岚的眼神中看出那种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自责。
“我们也睡吧。”月说道。
“……嗯。”
花醒得很早。
月和岚躺在她身旁的床垫上。就算这两个人平时总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与隔阂,睡着了之后也还是会不自觉地靠在一起,就连发丝都像是连接的丝线一样缠着。真是幸福的一对,花心里暗自羡慕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替岚和月做这样的事。
那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散发着一股乳臭未干的不谙世事的上层阶级的味儿,但也能感觉到她们正背着一些难以被自己理解的痛苦。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让她们再体验额外的痛苦,就让自己这个已经快感到麻木的人来承担再适合不过。
她悄悄地起身,没有惊醒那两个人。花拉开门,走出隔间,货仓里的空气经过了一晚上的沉静变得冰冷且凝结。她不理解为什么昨晚会什么事也没发生。男人们聚在一起,酒足饭饱,那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不就是那些事。花越想就越想不明白,这种事她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会像既定脚本一样发生。唯独这次,她猜错了。
昨晚的场面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重现。她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所有的人都好奇且不理解她的话。那些勾引男人的话,这群人居然听不懂。安东尼还以为她是想支开岚和月,自己来偷偷喝酒!花见到这场面,她泄了气地回了货仓。一定是那个马克西姆觉得人太多。他一定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慢慢享受的类型,有钱人都喜欢这样,花这么想着。既然不喜欢多人喜欢独享,那自己就顺着他的意吧。
她站在了船长室的门口。一晚上的思索让她有些困。黑眼圈和眼袋会不会太重,她想到。
船长室的铁门被叩响。现在的时间还很早,除了值班的船员应该都还没起来。铁门被打开了。马克西姆从铁门后探出身,他只穿着内衣裤,这让他有些尴尬。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门后藏去,又用手随意地压了一下翘起的右侧泛白的头发。
“你有什么事?”马克西姆清了清嗓子问。
“有点私事,能进去说嘛?”花熟练地用着不同于她的年龄的口吻妩媚地问道。
“现在不方便进来,你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
“现在最方便啦。”花说着就把右脚迈进了房内。
马克西姆没有选择,只好拉开门,让她进去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马克西姆关上门,问道。
花走进船长室后扫视了一圈,她坐到了马克西姆的床上,“一男一女,待在一个房间里,还能有什么事喔?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的。只有一个要求,别碰另外那两个人。这种事让我来就够了。”花躺在他的床上,张开腿,等着他做出下一步。
马克西姆注视着千彩花。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锁上了船长室的大门。
要来了啊……只要享受起来,就不会痛了,和以前的那些没什么区别,花安慰着自己。
马克西姆站在她的腿前,只穿着内衣裤。那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与结实的肌肉令人感到恐惧,但花却没有反正想法。
“平时很多人都会被我的身材和样貌给吓到。你们三个上船的那天,我发现你们都不怕我。红发的小姑娘是为了保护她的姐姐而不得不坚强起来;而她的姐姐也是因为被自己可以信任的妹妹保护着所以不怕。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怕我,我现在知道了。”马克西姆说道。
“你在干什么?这是很特别的情趣嘛?”花笑着问道。
“你吃了不少苦吧,从男人那里。”
“没有喔,很舒服的。”花依旧笑着说。
“回去吧,我不会碰你们的,我的船员们也不会。”马克西姆转身走向门口。
花起身追上,“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们。”马克西姆扭过头看着她说。
“我我我我不明白。是我不好看吗?还是不新鲜了?”千彩花的表情变得慌张起来,“难道你喜欢的是月那种小孩?还是岚那种奶子大的?你别担心我技术肯定比她们好能让你满意……”
“我不会去做这种让你们痛苦的事。”
“我……我不明白……你们不是男人吗?最喜欢的事不就是强奸女人吗……?为、为什么不做……我就在这里啊!?来操我啊!?把我操死也无所谓啊!!”花瞪大了双眼,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与愤怒。
马克西姆看着她,慢慢地说,“这么做了就能让你满意吗?让你继续觉得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这个世界糟透了。抱歉,我不会这么做,也不会让你满意。也许这个世界很糟,但在这一块小地方,还不算太糟。”
“…………为什么,”千彩花低下了头,“为什么你和你的船员都那么正常……这样一来不正常的不就成我了吗……呃……呃啊——!!”千彩花的身体突然冒起冷汗,呼吸变得急促,全身都作痛般地扭曲起来。
“你怎么了?”马克西姆担心地问道。
“……偏偏在这种时候……药……药水……”千彩花慌乱地摸着腰间的袋子。她粗暴地解开系带,从里面拿出一瓶止咳药水,颤抖着拧开瓶盖,全部灌入口中。
马克西姆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
甜中带苦的恶心味道顺着喉咙流入体内。过量的药让大脑变得错乱,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散,所有的感官都在离去,自己就像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一样神奇。她现在只感觉,轻松。
“哈……哈哈……药……正常……不正常……哈哈哈哈…………”千彩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想走动,但直接瘫倒在地上。她却不觉得痛,躺着的感觉很舒服,眼前的天花板在旋转,吊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她想吐,但是吐不出。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手又一次伸向了口袋里的美工刀。她卷起袖子,想要再一次感受自己的存在。
马克西姆大步地走过来夺走了她的美工刀。
千彩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刀被拿走了。她依旧做出用刀划过自己手臂的动作。
“啊啊……为什么……没有感……没有感觉!?呃呃啊啊啊啊————”千彩花无力地喊着,又开始用手抓自己的皮肤。
马克西姆抓住了她的手,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他跪在地上按着她的双手。花的眼神迷离,见不到一丝神智。他就那么静静地跪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药效渐渐退去。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花看着自己做着所有的举动,自己却无法控制,就像自己的灵魂被赶出了肉体一样。但现在,药物的成分消退,出窍的灵魂又一次回到了肉体里。
“…………”花无言地看着马克西姆,她觉得自己恶心极了。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很恶心吧?又是主动勾引人,又是个毒虫。”她恶狠狠地说。
“不,没有。”马克西姆平静地说。见到千彩花恢复理智,他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
花爬起身,药效让她的双腿还有些发软,“为什么?为什么不觉得!?”她不理解眼前这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为什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这些种种,换作以前遇到的那些,他们只会一边嬉笑地说着“婊子”一边虐待自己。
“因为你不恶心,所以我也不会觉得你恶心。”
“骗人,是个男人都会觉得我恶心!”花还记得想起了五金店的老板和他的几个朋友,还有,自己的父亲那恶劣的笑容。
“照你这么说的话,我就不是男人了。”马克西姆说。
“…………”花疑惑地看着马克西姆,她搞不懂这个男人,“一定是装的!”她还坚持着这个说法,但她的气势渐渐地下去了。
“我没有装的必要,如果真想对你们动手,昨晚我就可以在你们的茶里面下药。”
“说不定你喜欢清新的,有不少男人都不喜欢太顺从的。”她能感觉得到,这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但她不愿意承认。因为只要承认,那便会使得自己曾经所赖以为继的信念崩塌。
“那我现在也该动手了。”
“……我……我不明白……”花的语气弱了下来,眼神中的愤恨变成了困惑。她没了力气。她心中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让自己能够愤恨地厌恶着这个世界的支柱正在瓦解。原本强忍着的泪,随着她自己的泄气,擅自地流了出来。
马克西姆注视着她,说,“……我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可能跟你差不多大。”
“…………为什么说这个。”
“她因为药物过敏,离开了。我整天在酒吧里喝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只要清醒,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直到有一天,我的妻子走进了那家酒吧。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酒瓶砸我的头,把我砸得头破血流。她哭着大骂,‘你是小薇拉的父亲,给我有点父亲的样子!’,她还拿着敲碎了的玻璃碎片,一手指着我,一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要是你不醒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去死,然后跟女儿团员!’……我的女儿是不在这个世界了,但她依然还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所以,我清醒了,为了不让她后悔成为我的女儿。”
“……真是个好父亲……我怎么就没遇上…………”
“他一点也没有爱过你吗?”马克西姆问。
千彩花的脑海中闪过了曾经他带着自己去海参崴的画面。那些记忆碎片在时光的冲刷下变得不再真实,仿佛是一场梦。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他……以前……明明…………明明!!明明也爱我和妈妈啊!!为什么……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她绝望地喊道。
“……你和你的父亲都是这个世界的受害者。他没能从这个世界逃跑,你还有机会。”
“我?我逃得掉……?我可是亲手杀了我父亲的烂人啊!”
“那不也挺好的?我在酒吧里喝得烂醉的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我的女儿能上来给我一巴掌,或者一刀、一枪。要比烂的话,我不比你差。”
“你和他不一样……”
“你身上的这些和你现在的处境,都是你父亲导致的吧。我能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神智还正常的话,一定比你还要恨他自己。”
“……他会吗?”
“他会的。你是个善良的人,又正因为你善良,你才这么惩罚自己,虐待自己,好让迷茫的自己获得平静。你的父亲可能也是一样,为了某些东西陷入偏执,最终毁了自己,我差点就变成那样,而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会毁了我自己…………”千彩花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现在的这幅模样,满身的自残的疤痕,消瘦的模样,她很清楚自己正一步步走上自我毁灭的路。只是,那根早已断掉的弦放任着自己走在这路上。
“放过你自己吧。”马克西姆柔和地说。
“放过我自己……?”千彩花不解地重复起这句话。
马克西姆从身旁的柜子递给她一面很小的化妆镜,“你内心里的那个小女孩,放过她吧。”
花接过化妆镜,她从镜子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镜子中的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她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看起来很难过,她说。
是吗……
现实生活很糟糕吗?她又问道。
是的,很糟……
镜子中的映像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很糟吗?那就逃避吧……镜中的自己笑着喝下了药水。
停、快停下……千彩花喊道。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她拿起刀片,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不……不是!千彩花捂住了眼睛,绝望地大喊起来。
鲜血不断地往下流淌,将整面镜子都彻底染红。
突然间,她父亲的声音传来。她惊讶地睁开了眼。他正在用抹布擦去镜面上的红色液体。镜子中的他,健康,意气风发。
花,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颜料涂在玻璃上,那不是画板!他转过身,教导着身后的小时候的自己。
可是……在玻璃上画画,就能让自己变成镜子里的一部分了!小千彩花不满地反驳道。
是吗……那你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好看吗?她的父亲蹲下身,慈爱地问道。
很好看,很漂亮!小千彩花开心地回答道。
好看?那你以后也要变得那么好看才行!她的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拿着抹布走开了。
小千彩花一步步地再次走向镜子,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道,姐姐,你很好看。
……我……我吗……?千彩花颤抖着问。
嗯!我想变得想姐姐一样好看!
你会的……你会的……你会变得比姐姐还要好看……千彩花捂着自己的嘴说道。
我要出门了,漂亮的姐姐再见了!小千彩花对着她挥手道别。她也挥起了手。
镜中的小千彩花消失了,只留下自己的模样。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丑恶。她心中的那股,不断发出噪声的火,熄灭了。
千彩花收起了那面化妆镜,低着头说,“我…………我还以为所有男人都是烂人……不……我也知道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我希望是这样,只有这样……我的内心才会平衡……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对不起,我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太侮辱你们了……”千彩花说道。
“没事,大人不会跟小孩子置气。让你变成这样的,是那些有错的大人们。”
“…………嗯……我……先回去了……”花断断续续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失落,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回去吧,坚强又善良的孩子。”马克西姆说。
“对了……还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
“我能……抱你一下吗……”
“没问题。”
千彩花有些怯生地抱住了马克西姆。他的身体很宽阔,很结实。双手张开也几乎环抱不住。花闭着眼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前。久违地,她从异性的身体感觉到了温暖。她已经忘了小时候被父亲抱住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她找回了那已经遗失在记忆角落里的触感。
“……谢谢……谢谢……”千彩花哽咽着道谢。
“温柔的孩子……真是苦了你……”马克西姆让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枕头,将所有委屈的泪都哭尽了。
再过一会儿,这艘散货船就要停靠在海参崴的港口。岚和月正站在船首围栏处,远处的海港隐约可见。气温在一夜之间从夏天进入了秋天,她们两个也因此拿出了背包里的外套穿上。
“明明只是过了个海,却感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月看着远处的东欧式建筑说道。
“是啊……完全不一样了。”岚感慨道。
“姐姐,你怕吗?”月看向岚问道。
“怕?”
“离开家,到以前从没去过的世界。”
“……有点,但……没问题的。”岚看着眼前的月那坚强的眼睛,她心中对未来的不安就会被消除。只要月在,自己就不用怕了。
“哟——你们俩在这里吹冷风呢?”花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你早上去哪儿了?一直没找到你。”月扭过头看向花。
“嘻嘻嘻……去体验大人的温暖喔。”花幽幽地笑着说。
岚不安地盯着花的脸看,“你的妆……花了……”
“诶……诶!?花,花了吗。”
岚点了点头,“你没被欺负吧……”
“当然没有,船长可是很温柔的喔。”
尽管花这么说了,月还是不放心地检查了一圈花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伤痕和淤青后才放下心。
“各位,我们半小时后就要靠岸了。安东尼会把你们藏进货箱里,到时候运输的过程可能有些难受,忍一忍。”马克西姆找到三人向她们通知道。安东尼和其他船员也都跟在身后向三人道别。
“好。”月率先走过去,她站定在马克西姆身前,“你没对花做什么吧?”
马克西姆撇了一眼千彩花,“我只是帮她找回了她忘记的东西而已。”
月疑惑地看了眼花,又看了眼马克西姆。她看得有些迷惑。
“放心,没做你想的那些事。”马克西姆又补充了一句。
“……行,我们走吧。”月又看了一眼船长,“这两天谢谢照顾。”
“没事,这是商业互信。”
“船长,再见了。”花对着马克西姆说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柔和与感激。
“再见了。”马克西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山下那家伙好像还挺舍不得你们的。”安东尼带着三人来到货仓说,“可能是见到同伴了吧。”
“我能理解……”岚说道。她对山下也有种亲切的感觉。可能这就是对熟悉的环境的那种没由来的亲近感,但她想的不是家,也只是自己曾经所熟悉的环境。
安东尼翘开了一个货箱,他搬出上面的器材,挪开挡板,露出了藏在挡板下的一小块空间。
“这里本来只够两个人,只能让你们挤一挤了。可能有点闷,忍一会儿吧。”
月先迈进去了。她躺在货箱底部,然后岚也迈了进来。她们两个人就已经填满了大部分的空间。花也兴致满满地跨进货箱里,“让一让喔,不然要踩到你们啦。”她说着,一边找准落脚点迈了进来。
三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推挤,蠕动着把这个空间彻底占满。她们每个人的身体都紧密地贴合着,就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
“好、好挤……”岚小声抱怨道。而且这不透气的空间里的温度正在快速上升,她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出汗了。
“跟月贴得好近喔嘻嘻,闻到月身上的汗味啦。”
“你……别瞎闻!”
“我要盖上挡板了哦,稍微忍一会儿。”
随着木板被盖上,三个人的视线完全变成了黑暗。她们只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
“我们……不会被发现吧?”岚呼出热气,不安地问道。
“没事啦,昨天那些人不就没发现我们。”花倒是很放心。
“别说话了……会变热……”月被挤得有些难受。
三个人在这拥挤的空间里听着四周不断变化的声音。空间剧烈地晃动起来,人声变得嘈杂。失重感突然传来,她们被搬运走了。接着是不断地颠簸,月的脑袋磕到了岚的下巴上。她们两个都忍着没发出声。
又过了许久,她们感觉自己被搬进了一个仓库里。嘈杂的声音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叉车装卸时那液压杆的运转声。
“我们是不是到了……?”岚忍不住小声问道。
“别说话!”月立刻紧张地喊住岚。
货箱又传来几次震动。她们顶上的木板被撬开了。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看着上方,听着上方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压在木板上的仪器正在被一件件挪走。外界的光一点点地透过挡板的缝隙照了进来。
下一刻,挡板也被挪开了。光亮再次涌入月的眼眶。她眯起眼适应灯光,看到安东尼正探着头看向自己。
“这会儿没人,你们赶紧出来。”说着,他便朝着三人伸出了手。
月抓住他的手,被他从木箱中拉了出来,接着是岚。月简单地整理了衣服,她的身上满是汗水。刚一出来,她便感受到此地的温度要冷上不少。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把外套捂上。岚也穿好了外套,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
最后的花也握着安东尼的手被拉了出来。月还是头一次见到花有些紧张,她就像是在害羞与男性接触一样。
“先把外套穿好,外面可是很凉的,一下子就能把你们冻成冰棍。还有,这是你们的行李。”安东尼打着趣说,边走到仓库门口。他推开门,朝着两边张望,见一切安全,便招呼三人跟上来。
三人跑到了仓库外,她们正站在预定的金角湾港口的岸边。对岸的跨海大桥横穿了她们的视野,一艘巡洋舰正停靠在大桥下。
“美丽的小姐们,欢迎来到海参崴。接下来我该去清理现场了,至于你们,请享受你们的旅行吧。”安东尼朝着她们优雅地鞠了一躬后,转身准备回到仓库内清理现场。
“那个……马克西姆船长还在船上吗?”花有些局促不安地问道。
“他靠岸后就回去陪他的老婆了。他让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安东尼从口袋中拿出那面化妆镜,交到花的手中。
“是吗……也是……”花打开那面镜子,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麻烦你转告他,就说……花开了。”
安东尼挤了挤眉毛,他似懂非懂地说,“没问题。那我就此别过,各位再见。”说完,他再次走进仓库中。
三人再次望向岸边的海面。太阳已经落下,城市的灯火亮起。照得黑色的海面上泛起点点亮光。看着沿海岸建造的这些风格全然不同的楼房,她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海参崴。她们离开了那座岛。
“接下来该怎么办?”月对着花问道,“你当初说让我们带你走,我们带着你来到这里了。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是跟我们一起继续走,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我现在也没地方可去呀,回去了只会被当成杀人犯……所以还是继续跟着你们走喔。”花耸了耸肩。
“太好了……”岚高兴地说。
“那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月提议道。
这个提议立刻被全票通过。
海参崴的街道氛围与千叶和大阪截然不同。周围那些金发的人群与东欧式建筑让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才是外来者。现在已经见不到海景,岚和月好奇又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她们发现在这里亚洲人与欧洲人的数量几乎一样多。还有些人说着听不懂的中文。
不过,这里的街上有着相当多的流浪汉。远比千叶与大阪要多得多。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拿纸板和尼龙布当作自己的避风所,就那么坐在街边。
“以前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没这么多流浪的人……”花嘀咕着。她好奇地看向那些人,随后,她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熟悉的景象——手臂上的针孔。
“花,你真的知道哪里有餐厅吗?”跟在她身后的月问道。她和岚跟着花走了快半小时。现在她们的肚子已经要咕咕叫起来了。
“我以前可是来过这里的,比你们要熟得多喔。”花轻轻哼着小调,大步走在街上。
明明还是夏天,这里呼出来的气就已经凝结成了水雾。月觉得自己只带一件外套还是有点太单薄了。
花怀念地看着四周。这里的建筑全都没有变过,和自己小时候的景象一模一样。她正走在她父亲曾经牵着她的手走过的路上。只不过,这次轮到她带着别人走了。
“就是这里喔!”花指着她身前的一家店说道。
月打量了一眼这家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家店是个餐厅,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这家店是做什么的。砖墙与木门就是这个店的全部外饰,连对外的街景玻璃窗都没有。
走进去后,里面的布局倒确实是一家餐厅的模样。不过有所不同的是,点菜需要在前台点完。天花板上的暖色吊灯照亮了黑板上的手写菜单。
花站在柜台前打量着上面的内容,和她记忆里的没有任何变化。
“喔……你们是不是看不懂?”花转过身问道。
“没事,边上有英文。”月答道。
“而且我可以自己查翻译……”岚正拿着平板在查看这里的推荐菜。
“那就各点各的咯?我要一份包菜肉卷和红菜汤!”花又看着面前冷藏柜里的甜点,“还有一块巧克力布朗尼!”
结果,三个人点的内容差不多,都是一道主食和一碗汤。岚点了两份甜品。
餐厅的空间不大,摆着六张桌子。桌上铺着彩色格子餐布,再上面放着一片玻璃。桌子的中间摆着一束假花。
“你以前来过这家店?”月喝了一口白水问道。
“嗯,小时候来过喔。”花摆着腿说道。
“……你父亲带你来的吗?”岚有些紧张地问。
花笑着说,“嗯,爸爸带我来的。说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店!”
看到花坦然地说出了“爸爸”二字,岚和月都有些惊讶。见到她们俩的表情,花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月看着花那柔和的眼神,没有说话。
她们点的食物很快就来了。餐桌被点的食物摆满,这大概是她们这段时间以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餐。
月没有吃过这种风格的料理,味道很独特,但还不错。她很喜欢红菜汤的味道,酸酸甜甜很开胃。岚已经在吃着蛋糕,一点蛋糕渣粘在她的嘴边。
“我们今晚找个旅馆过夜,天一亮就坐火车去圣彼得堡,到了圣彼得堡再坐车去奥斯特格勒,在那里有人会收留我们。”月捏着汤勺讲起今后的规划。
“原来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花惊讶地说。
“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跟我们一起来吗?”月郑重地看着花问道。
“你们在天亮前就离开吗?”花问道。
“差不多。我们不打算久留,这里很可能有我们的追兵。”
“追兵?千叶的警察能追到这里来?”
“不是他们,是更危险的人。是……大公司的人。”
“大公司?听起来好厉害喔。”
“所以,你要来吗?”月认真地问道,“跟着我们,很可能会死的。”
“那我现在也没地方去嘛。”花舔着勺子上的巧克力酱说。
“……说不定你可以和运我们过来的那个船长一起生活……我觉得……”岚胆怯地提议道。
花的表情愣住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失落,“不了,现在这样就够了。”
“……这样……”岚低声念道。
“我想继续和你们一起走,毕竟不是我出钱嘛!不过……今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行动了,我有些事想去办。”花托着脸说。
“事?在这里?”月问道。
“嗯,是只有我能去做的事喔。如果到了天亮前我还没有跟你们汇合的话,你们就自己走吧。”花认真地说。
月眯起了眼,“我们天亮前会在火车站的大厅等你,过时不候。”
“那到时候见啦,拜拜——”花嬉笑着招手道别,走出了餐厅。
花站在餐厅门口,回身望向餐厅内。里面是温暖的景色,暖黄的灯光填满了整个屋子,岚和月依然坐在餐桌边聊着什么;外面几乎是一片漆黑,那微弱的街灯和从楼房窗户中透出的灯光也无法驱散黑暗。她一个人站在寒风中,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子上。
“居然下雪了……”花小声嘟囔着,“再见了……”她捂紧衣服,快步走了起来。
这座自治城市离港口越近,便越发达,光亮也越密集。停在跨海大桥下的那艘巡洋舰就是这座城市威权的象征。自然,离它越远,它的光芒也越无法触及。
花现在正走在这些光亮所无法照射到的地方。她脚边的街道已经破败得如同烂地一般。
“越来越近了喔……”花有些紧张。她四周的流浪汉变得越来越多,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明显的吸食毒品的痕迹。这些人或许不是无家可归,只是被毒品变成如此,被家人赶了出来,或是自己的大脑已经在幻觉中忘记了家是什么。
她看着那些人脸上的陶醉的表情。她的内心也跟着躁动起来。那如梦幻的甜美的快感,她是最清楚的。
花找到了一名看起来还比较清醒的人。她走到那人面前,他枯槁的脸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父亲临死前的模样。花卷起自己的手臂,问道,“大哥,你知道……哪里能搞到好东西吗?”
靠在墙边的人抬起眼睛看向花。“这么年轻,也染上了?也是,没人能抵抗得了那种感觉。”那人双眼无神,所有的精神都被药品透支,整具身体几乎只剩下空壳。
“求你了,你知道那里能搞到吗?我要发作了。”花迫切地问道。
对方冷冷地举起手,指向街道的尽头,“带好钱,沿着这条街,找红色砖墙的东正教堂的神父,说,‘我是前来寻求解脱的羔羊’。”
“谢谢。”花立刻走向他所指的教堂。
那座教堂格外显眼,它的外墙挂着彩灯,是整条街上最亮的建筑,葱头圆顶的东正教十字架也被照亮。
花走到大门。那庄严的大门令她厌恶。她已经能闻到从里面传来的那低劣的味道。
推开大门,走进教堂,她看见墙壁两侧点着蜡烛,中殿摆满了长椅,有几个看起来也是瘾君子的人稀稀疏疏地坐在椅子上。他们神智迷离,口中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神父正站在宣讲台上。他的目光对准了花。
花坚定地走上前。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带着毒品出现在家中的那一幕。母亲被吓坏了,她惊慌地让父亲把这东西扔掉。可父亲却反驳说这是唯一还能赚钱的方法,不然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吃不起饭。
神父的眼神中带着轻蔑,他看出了花也是一名“信徒”。
“亲爱的,我有什么可以帮您?”他温柔地,高高在上地问道。
“我是前来寻求解脱的羔羊,神父大人。”花双手相扣,虔诚地说。
“请随我来。”神父引导着花走向后殿。
富丽堂皇的后殿里,在屏风之后的圣坛与圣桌上,曾经被信徒所描述的上帝的座位与耶稣的坟墓,此刻摆满了毒品。
“你要哪种?看你还小,要不先从最入门的来,效果好副作用小。”神父从圣桌上拿出一包白色粉末问道。
花沉默地挽起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
“原来已经是忠诚信徒了,那就给……”神父的话还未说完,花就掏出随身一直带着的美工刀快步走近对准了神父的脖子。
神父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那表情全然没有一个教徒的模样,“要抢货?就凭你?你觉得你能从这里带多少出去?”
“我不要那些东西,我只要你带我去见你的老大。”
“你惹了不该惹的人。”神父轻蔑地看着花。
“少废话,我没多少力气,一个不稳刀子可就扎进去了喔,快联系你们老大!”花恶狠狠地说。
美工刀刺破了神父脖颈处的皮肤,流出少许的鲜血。
“你别后悔。”神父喘着粗气瞪着花,从怀里拿出了电话。
“‘父亲’,我这儿来了个找事的。对对,她现在正拿刀指着我,说要见您……不是来抢生意的……什么?好、好的……我马上安排……”神父挂断了电话,他清了清嗓子,“‘父亲’说要见你。马上会有人来接你,你完蛋了。”
“为什么叫他‘父亲’?”花放下美工刀,但依然将其拿在手里。
“因为他就是所有人的‘父亲’,真正的主。”神父虔诚地说道,“而现在‘父亲’对你有兴趣,你会饱受折磨,在痛苦和哀求中被‘父亲’审判。”
“他一定很宠你这个儿子。”花用着讥讽的口吻说道。
“‘父亲’公平地爱着所有他的子民,我不会成为特例。”
“……我还真挺好奇你口中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一见便知。”
花轻哼一声,靠在圣桌角上等待起来。十五分钟后,一辆电车停在教堂门口,从上面走下来两名一看就是坏人的壮汉。他们推开教堂大门,走到后殿。花看着这两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要来见我们‘父亲’的人?”千彩花对面的左侧的男人开口道。
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刀疤,其中一个人的刀疤甚至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腮帮。千彩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美工刀,“是的。”她说。
“请跟我们来,还有,请把你那个玩具刀收起来,它太搞笑了。”那个刀疤从嘴角延伸出去的男人说。
“就算是把玩具刀,它也一样能割开血管。”但千彩花还是把刀收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在这两个男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跟着两个男人走了出去。
门口的黑色电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走在千彩花左前方的男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对她摆出“请”的手势。花坐进后排中间的座位上。车里飘着一股清香,完全不像是这些男人会用的香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千彩花的两侧,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活像个雕塑。
“你们不给我戴个头套,麻袋什么的?”千彩花问。
“没这个必要,你坐的是单程票。”司机说完便发动汽车行驶起来。
千彩花沉默地看着车外的景象。她不清楚自己到哪儿了,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离市区已经隔了有段路程。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栋模仿克里姆林式样的建筑前。
坐在花右侧的男人推开车门下车,“请下车。”他对花说。
千彩花走下车后,终于有了机会能见到这座建筑的全貌。它总共有两层,顶层的外部立着一座塔,那座塔上站着一名卫兵。整座建筑都被彩灯与壁灯装点。在黑夜里,它就像个发着光的城堡。
门口站着持枪卫兵,在卫兵身旁甚至还设有自动哨戒机枪。花在卫兵的注视下走进了这座城堡内部。她注意到这里全都是男人。
内部被桦木块与砖石分割成了数个区域,中间有一片连通两层的大厅。毒品的生产、存储,还有这些卫兵的军火都储存在这座城堡的一层。千彩花要见的人正坐在二楼的大厅等候她。那个人坐在大厅的正中央,背对着花。那个人正透过阳台看着一楼所有区域。
“‘父亲’,您要的人来了。”花身前的卫兵恭敬地说完后,便退到了一旁。
“没想到啊,”被称为‘父亲’的人转过身,带着审视的笑容说,“居然是个小毛孩。”
“我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父亲’居然是个女人……”花惊讶地说。对方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具体的身形,但看起来就和自己一样,甚至感觉还要再娇小一点,年龄看起来也只比自己大七八岁,而且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东亚人。
“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说。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难道女人就不能被人叫做‘父亲’了吗?”她舒展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花哑口无言。她完全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成为男人们的“父亲”。
“坐吧,站着多累。”她仰起下巴示意,肩上的金色流苏装饰和她的金发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起来。
花坐到椅子上,那座椅极其舒适,让人不愿起身。
“说吧,你有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拿刀指着我手下要求来见我?”她晃了晃椅子,好奇地问。
“我的父亲。”花说。
“啊……又是一个为了家人来报仇的,抵挡不住毒瘾越陷越深,家破人亡,这种人太多了。”她的表情中透露出失望。
“我亲手杀了我父亲。”花又说。
“噢?继续说。”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
“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把我的爸爸变成那样。”花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花说。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花,随即她大声笑了起来。她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一旁的一名卫兵也跟着笑了。她瞬间收起笑容,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一枪打中了那名卫兵的头,鲜血溅到他身后的墙壁上。
“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别插嘴。其他人,把垃圾收拾干净。”她冷酷地说。
另一边的卫兵立刻赶过去把尸体抬走了。
“你就没别的事了?”她重新看向花,问道。
“没有。”花说。
“你不是来复仇的?”
“不是,我刚刚说了,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把我爸爸变成那样。”
她把双手放到桌上,身子大幅度地向前探去,“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一旁的卫兵过来了,他说,“报告,垃圾已经处理完了。”
“很好,这是给你的奖励。”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随手抛给那名卫兵。
“我本来以为男人都是坏人、烂人,我身边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男人。但我看到你做的这些,我发现……‘男人’,只是个形容词。而你是……比男人还要‘男人’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其他人为什么会称呼你为‘父亲’。”花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对方那侵犯似的举动而动摇。
她咧嘴笑了,“没错。这就是建立在剥削与压迫的男人的社会!踩在所有人头上,压迫所有人!不分性别!众生平等!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
“你就不怕有人推翻你?”
“我为什么要怕?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就让他做,我会欣然接受!这可是社会法则!”
“……你为了坐在这里,到底牺牲了多少人?”花问。
“嗯?我为什么要去记这些?我最多会去记一下那些敢向我挑战的人的名字。”她疑惑地说。
“所以……我的爸爸……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
“不然呢?不过你倒是比你爸有趣得多。敢走到这里来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见我一面。说吧,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记住你的。”
“……千彩花。”
“千彩花,你来到这里,那你想过怎么走出去吗?”
“没有。我没有打算活着离开。”
“你不惜豁出自己的命,也要见我一面。哈哈哈哈!有意思!说真的,你可比这里大部分男人更勇敢!”她笑着拍着桌子说,“这样,每一个见了我之后还想从我这儿离开的人,我都会跟他们玩一个游戏。虽然这个系统很不公平,但这是一个很公平的游戏。”
她再次拿出腰间的左轮手枪。“这是个传统游戏,”她打开弹巢,倒出里面的子弹,其中一颗已经击发过了,“六次机会,一颗子弹。”她捡起一颗被取出的子弹,重新装回弹巢。
她将左轮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你赢了,你安全离开;你输了,你知道结果。我是所有人的‘父亲’,你的对手,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她扣动扳机。击锤发出清脆的声响,子弹没有被击发。
优笑了起来,她把枪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花的面前,“该你了。”
花注视着眼前的左轮枪。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枪。它有些重,拿在手里很沉,银色金属表面能映出自己的脸。但太模糊了,她看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花紧紧握着枪。现在,这把枪就在自己手里。只要把枪对准优,不顾一切地扣动扳机,一定能击发子弹。但在那之后呢?
“现在,力量在你手里,你要怎么做?”优问。
“……”花紧张地举起左轮,对准了自己。她不知道下一轮里有没有子弹,她希望没有。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在因为紧张而颤抖,肾上腺素正在飙升,拿枪的手也开始晃动。花死死地盯着优的脸,她正朝自己露出玩味的笑。她明白了,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游戏。没有任何场外因素,唯一的差别只有两个人的意志。她看着优,扣动了扳机。
击锤发出清脆的声响,是空的。千彩花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变软了。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现在已经瘫倒在地上了。花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她将枪放回到桌上,推到了优的面前。
“该你了……”花说。
“还剩四次机会。”优淡然地拿起左轮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她直直地看着花,眼神里充满了兴奋。扳机被扣动,击锤发出空响,“还剩三次,你紧张吗?”优把左轮枪推到花的面前。
这把枪里还剩三轮没被击发过。三分之一的概率,三分之一的概率会打死自己。花缓缓拿住枪,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还有三轮,如果这一轮是空的,那下一轮就概率就会变成二分之一,如果下一轮她依然无事,那么……花混乱地想着。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打开弹巢看看接下来到底有没有子弹。优正甩着自己手里的手套,充满耐心地观察着自己。
“……你跟多少人玩过这个?”花问。她的喉咙几乎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紧绷的声带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滑稽。
“大概……十几个?好像有这么多。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一个男人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他从千叶来的,就只有点走私经验,一上来就跟我说要谈合作。”
“他活着离开了?”花问。
“是啊,他活着离开了。但是他输了,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开枪,也不知道是傻还是勇敢。不过那颗子弹是个哑弹,没有底火。毕竟我没必要把我未来的生意伙伴杀了。”
“……是吗。”花的表情变得消沉起来。
“那个人是你父亲吧。那也没办法,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却又承受不住它的压力,就会这样。你父亲是个弱者。”
花愤怒地说,“不……他不是……他是为了维持我的家庭才变成那样……害了他的不是因为他是弱者,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是错误的!”花大喊着,扣下了对准自己的枪的扳机。
是空的。
还剩两发。
“只剩两……不,最后一轮。只要我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优说。
花喘着气,握着左轮。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格外冷静,自己的手也不再颤抖,只有因为兴奋而变快的呼吸。“我还没结束……”花说。
她慢慢地,再一次举起了左轮,“只要我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她复述优的话。
“你不怕吗?哈哈哈哈,很好!来吧!”优大笑起来。
“我怕,我很怕,但我不认可你信奉的那套世界逻辑。我也不会把生死的决定权交到你的手里,我要自己做决定!”千彩花用力扣下扳机,击锤被触发。大厅内回荡起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花自己也没有从上一刻回过神来,她大口地喘着气,“哈……哈……”她的视野从一片白光中缓缓恢复,她看见了优的脸,一张惊讶又欣喜的脸。她意识到,这一发是空枪。汗珠从她的脸颊滑过,传来微微的瘙痒。她缓缓放下枪,左轮落在桌上的声响此时变得格外清晰。
“结束了。”花说。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是吗。是啊,结束了。”优变得冷静起来,她伸出手,轻轻地拿起桌上的那把左轮枪,“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我自己为自己制造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由我来决定。而你在我的世界,我的规则里赢了我,很好。”
“你没必要继续,让我走。”花说。
“不!这是规则,规则不能被打破!更何况这是我自己定的规则!你很棒,你是我见过最棒的,我都有点爱上你了。你是除了我妈妈以外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优轻抚着左轮说。
“你赢了,你成功对抗了我的这个世界,但你还能继续对抗这个更大的世界吗?”优注视着花的双眼,问。
花没有避开,她回望着优那双鲜红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试。”她说。
“呵……真可怜……那祝你好运。”优举枪对准自己,扣动扳机。枪声响起,鲜血飞溅。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死了。左轮枪从她垂着的手里落下,摔在地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兵的脸上露出了慌张与无措的表情。他们互相对视,不知该做些什么。
“‘父’……‘父亲’死了……”
“谁来做我们的新‘父亲’……?”
千彩花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依然向自己开枪。这个被称为“父亲”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建立的规则和世界,甚至可以付出生命。鲜血与脑浆依然不断地从弹孔处徐徐流出。她的表情凝结在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她看起来……在笑,是解脱般的笑。
“她杀了我们的‘父亲’!她应该当我们的新‘父亲’!”一名男人大喊着。
“不,我不会当你们的‘父亲’,我也不会当任何人的‘父亲’!”千彩花大声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优。
“你必须留下!”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混乱的时候,整座堡垒的灯光熄灭了。
城堡外响起激烈的枪声。那是哨戒机枪在开火的声音。枪声令陷入漆黑的众人都陷入恐慌,无暇顾及千彩花。
“快跟我来!”黑暗中,一个声音抓住千彩花的手喊到。
“……月!?”花分辨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她惊讶地喊道。
一股力量猛地拽动花,“快走,跑起来!”月喊道。
“我看不见路!”在一片漆黑中,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楼大厅正门外的枪的火光。
“跟我走就行了!!”
一名卫兵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激动地大喊起来,“‘父亲’要被带走了!拦住她……呃啊!?”花循着声音看去,那个人挂在胸前的对讲机突然爆炸,瞬间的光亮照出了对方因惊诧与疼痛而扭曲的面孔。
“前面右转,小心脚底!”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猛地拽到右侧,自己差点就被惯性给甩了出去。
她根本看不清现在的环境,她的身后还在不断地传来枪声和惨叫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地声响,“要跳了!”月大喊着。花发现眼前的黑暗中正闪烁着些许白点,她才发现正对着的是窗户。月在黑暗中拿出她的土制手枪对着玻璃开枪。子弹击碎玻璃,透明的碎片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随后,月朝着窗外径直跳下。被紧紧拽住的花也被一同带下。
失重感让花下意识地惊叫起来。仅仅在一秒过后,她便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她浑身疼痛,还未能反应过来便被月拉了起来。
一辆车正停在她们不远处。花认出来了,那正是她来时乘坐的那辆电车。
“快上车,别愣着!”月快速跑动起来。
从漆黑的城堡逃出,月光与城堡外侧的彩灯的光亮洒在地面上。花看清了眼前的月,她正快步跑向车的位置,不时回头查看身后有没有追兵。
来到车旁,月喘着气靠在车门边上。驾驶座的门被打开,岚急忙从车上下来。见到花安然无恙,她激动地说,“花!还好你没事!”
“你们怎么……”
“没时间解释,快上车!哨戒机枪已经被他们摧毁了!”月坐上驾驶座催促道。
“我们安全了再说!”岚也坐到后座上说。
花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再次见到她们两个人的脸,让花格外感动。她也坐到了后座上。关上车门,月立刻踩下油门。
“姐姐,动手!”
岚拿出平板启动程序。她随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城堡,整座建筑和与之相连的电线同时发出激烈的电火花,顷刻间,整座建筑彻底陷入黑暗,就如同彻底消失了一般融入黑夜之中。
车子安然无恙地驶出了数公里,依然没有见到任何追兵的痕迹,“……总算安全了。”月松了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会来找我……”
“……你临走前说的话太不对劲了……我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岚解释道。
“本来我并不打算去找你,这是你自己决定好的路。但姐姐死活不同意。你欠她一个人情。”月踩下油门加速。
“……谢谢你们……”花靠在座椅上,经历了刚才的一切,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她感觉自己累极了,“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一路跟着你到了教堂,看到你被别人带上车后姐姐立刻黑进了对方的车载电脑里,一路追过去的。刚刚的停电和哨戒机枪的失控也是姐姐做的。”
“岚果然好厉害……”花疲惫地说。她身子一软,倒在了岚的肩上。
“你也很厉害……我从监控里看到你做的了……真的很厉害……我还以为……你、你会死在那里……”岚伤感地说。
“其实……我也没想过回来……当初说天亮前汇合……是骗你们的……但我真的很想和你们一起旅行,可是见到那些被毒品害了的流浪汉……我就会想起爸爸……我一定要去做个了结……”冷静下来后,所有的害怕、伤心、痛苦都渐渐涌了上来,花的声音变得哽咽。
“你的爸爸妈妈可以安息了。”岚说。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那就别再自责,赶紧趁现在休息会儿。”月说。
“谢谢你们……”花靠着月的肩膀睡着了。岚温柔地看着她,先前同时操控多个系统带来的疲劳让岚也有了睡意。她靠着花的脑袋也睡去了。月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切,她叹了口气,放慢油门。
“醒醒,我们回来了。”月叫醒了正在熟睡的两人。
海参崴凌晨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但街上的灯光与房屋内稀疏的灯火让整个城市显得不至于太冷清。
岚和花还有些迷糊。车内的暖气让她们懒懒散散的。
“快点起来了。”月不满地催促起来。
在月的催促下,两人簇拥着从电车里下来了。外面的冷气让两人不住打了个抖擞,也变得精神起来。
“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先去附近的旅馆整理一下,洗个澡,然后天亮前出发去港口车站。”月对两个人说道。
“月——”花一把抱住了月,“谢谢你——!!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快、快松手!你身上黏糊糊的!”
“嘻嘻,等下就去洗澡嘛,洗完澡再来抱你!”
“……不用了。”月无奈地说。
她们把车停在了一个公共停车场里。随后在附近的旅馆内开了一间钟点房。钟点房不大,三个人待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千彩花正在洗澡。她的衣服被月给丢进了自动洗衣烘干机里。
她用沐浴露涂抹身体,白色的泡沫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她的手抚过布满伤痕的手臂,她仔细地抚摸着每一道自己留下的疤痕与瘢痕。这些印记都象征着她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但到了如今,她已经把这些伤疤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是自己成长后的印记。
她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了。月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蜷缩着身体,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暴露出自己小孩子的那部分。
岚见到花洗完,她小心地对花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温柔地看了一眼在她身旁的月。岚慢慢地起身,悄悄走到花的耳边说,“她也累了,我去洗澡哦。”
花点了点头。她的衣服已经烘干完,通过旅馆的自动化运送服务送到了房间里。她打开床边墙壁上的小格栅,取出清洗过的衣服。她慢慢地换上,好让自己没有吵醒月。
月的呼吸很平稳,也很沉。花坐在床沿上注视着月,她感觉月也在某些地方与自己相似。她也经历过一些自己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她们两人经历的痛苦各不相同,但痛苦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痛苦的事物而有个高低。而且,月除了经历的这些痛苦,她还背负着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她被迫接下的能力与义务。
浴室里传来簌簌的水声,这声音令花格外放松。昏暗的灯光,还有充满节奏的白噪音,她的困意又上来了。她的脑子里还闪烁着优临死前的画面。优对自己说,“祝你好运。”以及那终于得到轻松似的笑。或许她也是经历了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生才走到了那一步。但是她选择了顺从于那套法则,而自己却选择了反抗。花觉得自己竟然有些可怜那个人了。
她靠在月的身旁,让自己的意识短暂地获得平静。
岚洗完澡出来,见床上正整齐地躺着两个人。可能她们真的都累坏了。岚柔和地看着她们两个,眼神里流露了一丝羡慕。
自从出生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为家族的复兴做出贡献。为此,她甚至接受了手术。
机械手上的水滴还未完全擦干。
岚用纸巾擦去上面的水滴,再戴上手套。其实,如果妹妹没有将自己从这个家里带走的话,对于变成企业的大脑算力这件事来说,岚也没有多么在意。但她还是害怕的,只是她害怕着,却没有勇气反抗。所以她羡慕月,羡慕她有勇气带着自己逃离这个家,她也崇拜花能克服自己曾经的过往。可是,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中空的,只是个拥有血肉的机器。
月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姐姐正站在床边,便问,“你洗完了?”
“嗯。”
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准备转过身下床。她的手径直撑在了一旁也在熟睡的花的脸上。那柔软的触感吓了月一跳,同时也弄醒了花。花一脸迷茫地看着月,月也一副受到惊讶的样子回看着花。
“噗……哈哈哈哈……”一旁的岚笑了起来。
“笑什么……”月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喔……但我现在洗完澡了!”花猛地扑到月的身上,兑现了之前的承诺。
“你你你下去!”月被花搂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把她推开,“那我们带上东西准备走?”
“好——”摔在床上的花回应道。
“哈……哈……哈……”
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汗水止不住地从额头上滴落,双腿已经颤抖地无法站立。他双膝跪在地上,手掌撑在地上。他已经顾不上体面,只想多喘两口气。
“由良,你体能好差噢!”诺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蹲下身,脑袋凑到由良身旁观察着他。
“…………”由良依旧在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蹦着,过于急促的呼吸让他的脑袋感到缺氧。
……诺拉的训练会不会太严格了一点……一般人根本坚持不下来吧……幽灵也担心地说。
由良疲惫到根本无法回应幽灵的话。他扭过头看向眼前的诺拉,她穿着一身运动服,额头与脸颊上也挂着汗珠,但完全没有露出像自己这样的疲惫的状态。
“不过比你第一天训练的时候已经好多了。”诺拉这话像是在安慰他。
这已经是由良进行诺拉的体能训练的第三天了。他每天都要按照诺拉给他安排的计划进行锻炼,每日跑二十公里、五组负重俯卧撑每组二十五次、六组负重深蹲每组二十次以及五组卷腹每组十五次。第一天,第二天,尽管由良几乎累到崩溃,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可到了第三天,最艰难的日子来了,前面一直积蓄着的疲劳终于爆发。
由良张着嘴想要说话,可光是呼吸就已经占用了他全部的氧气。他张着嘴,发不出声。他感觉视线在发白,肺部不断收缩却没有氧气被吸入。他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了。
“…………”他的意识中断了。
“……你这套训练方法会出人命的……”由良在迷糊中听见了诺艾尔的声音,“幸好他身体里的植入体加快了代谢能力,不然换成一般人已经有生命危险了……”
“我也没想到嘛……他明明前两天都坚持住了怎么好好的第三天就不行了……”诺拉那委屈的声音传到了由良的耳朵里。
“……你啊……哪儿有你这么让人做康复训练的……如果要做训练你也应该问问我啊……”
“我觉得他要的训练和你那种为老年人做的体能训练不一样嘛……”
“唉……至少他人没事……也没伤到肌肉,就是累过头了。”
由良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正躺在病床上。
“……又来这里了……”他呻吟着自嘲道。
“啊……你醒了……”诺艾尔轻声说道,“你因为训练过度晕倒了。”说着,诺艾尔用埋怨的眼神撇了一眼诺拉。
诺拉像是小孩一样一脸委屈,“我知道啦!我会跟你一起重新制定新的训练方案的!”
“嗯……那就说好了。”诺艾尔严肃的脸上稍微松动了一些,“你看看你能下床活动吗?”她对由良说。
由良活动四肢,他感觉自己的肌肉依然酸痛无比,像是灌了铅。床好舒服,他现在只想再多躺一会儿。
“……痛得动不了吗?”诺艾尔担心地问。
“床好舒服,不想动。”由良回答得很诚实。
他的回答让诺艾尔笑了一下,“那就行,不然我就得给你再拍片住院做检查了。”
听到这话,由良决定还是从床上起来。尽管他身上的每一处肌肉包括大脑都不愿让他起身。
双脚接触地面时,肌肉的收缩让他感到一阵疼痛。他强忍着痛站在地上,直到逐渐适应。
“能不能走两步?然后告诉我你的感受。”诺艾尔向由良请求。
由良抬起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道自己的大腿肌肉的存在,几乎能感受到每一根纤维收缩时产生的触感。那些纤维正不断地发出哀嚎,请求由良停下步伐。但由良用自己的大脑压制住了这些疼痛,迈起步子。他的手臂也摆动起来,他能感受到背肌的存在,能感受到竖脊肌是如何带动肩胛骨,再由此产生力让双臂摆动。
“能走,但是肌肉很痛。所有肌肉。”由良说。他已经想躺回床上了。
诺艾尔依然穿着那身白裙,今天上面没有血迹。“唔……看起来问题不大,先静养三天,然后开始做低强度的训练,我会监督诺拉制定的训练内容,你放心吧。”
“好。”
诺拉安排的训练也太狠了……我还以为她是那种很温柔的人呢……幽灵的话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
她明摆着是那种会把人往死里整的没轻没重的家伙,你居然没看出来,由良回复道。
没发现!完全没发现!
“还有,这三天诺拉你要给由良做拉伸和按摩缓解肌肉压力,听到没有?我会把动作视频发到你手机上。”诺艾尔对诺拉说。
“噢……”诺拉的语气极不情愿,“我以为他能行的嘛……”
诺艾尔叹了口气,“没有别的事的话,你们就回去吧,由良需要静养。”
“对了……”诺艾尔又叫住他们,“阿列克谢爷爷是事,我听说了……葬礼……因为工作的事……我没能到现场去……”
“没事啦,玛莎奶奶不会因为这种事怪你的!”诺拉安慰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真那么在意的话,等你有空了就去看看玛莎奶奶,她肯定会开心的。”诺拉平静地说。
“嗯……也是……还有,”诺艾尔又想到了什么,“由良的饮食也需要根据训练内容调整,我会发给你食谱……”
“知道啦!”诺拉闹脾气似的大叫一声,拉着由良离开了诊所。
诺拉和由良是走着回事务所的。
由良感觉自己已经快散架了。他脚底与小腿肌腱的酸痛提醒着他身体快要到达极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走到二楼的。那一级一级的台阶在此刻就如同够不到的山峰,每迈上一步都需要付出毅力与体力的代价。
他完全是瘫坐在沙发上,在下一秒又变成躺在沙发上。
由良平躺着问,“怎么没骑摩托。”要是骑摩托,他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还不是你一下子就倒了,我只能背着你去医院嘛!”诺拉气鼓鼓地说。
她真的是一路把你背到诊所去的,幽灵做证。
“是你的训练不合理。”由良说。
“哼……”诺拉绕到沙发背后,“你现在哪里不舒服。”她别扭地问。
“哪里都不舒服。”由良干脆地说。
“那你坐起来。”诺拉说。
“为什么。”
“让你坐起来你就坐起来嘛。”
虽然不情愿,但由良还是照着做了。他靠在沙发上。
一阵压力传到由良的肩膀上,压力瞬间转变成了剧痛,疼得他眼睛直冒光。由良顿时挣扎起来,躲开了。
“你躲什么!给你按摩还不乐意!”诺拉不满地抱怨道。
“你是按摩还是要杀我。”由良感觉自己的肩膀要断了,“这是诺艾尔发给你的动作?”
“……不是……”诺拉噘着嘴说,“但我前辈以前就这么给我做……你怎么就受不了……”
“……你前辈难道跟你一样。”由良冷冷地说。
“她比我厉害多了!我现在会的东西几乎全是她教的!”诺拉自豪地说。
“包括做菜?”
“那是我自学的啦,前辈不肯教我做菜。”
“能理解。”
“所以,别躲,让我继续给你按摩!”
“我拒绝。”
“事真多……就要诺艾尔的版本是吧!那你就等着去吧!”
“我宁愿多等也不要体验你前辈的方法。”由良又躺了下来。
诺拉没有理会由良,快步上了楼,随后又下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塑封袋。
“喏,这个,你收好。”诺拉把塑封袋从沙发后放到了由良的身上。
由良摸过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台手机、充电线和一张纸条。
“收好了噢,我的联系方式已经放在里面了。以后有需要可以用这个联系。”诺拉趴在沙发背上看着由良说。
由良打开塑封袋,取出手机,是一台六点五英寸的手机。手机背面是黑色金属外壳,屏幕没有任何使用痕迹,光滑的表面映出了由良的脸。他又拿出袋子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应该是他的手机号。
吼吼,你有手机了,赶紧打开看看,幽灵显得比由良还兴奋。
由良按住手机侧边的按钮,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
你为什么在按音量键?幽灵问道,开机键是右边那个。
“你按着音量键干啥呢?”诺拉好奇的问道。
“……随便按按。”由良把拇指放到右侧的开机键,按了下去。
一会儿,屏幕亮了起来,手机界面异常干净,只有通讯录、短信等最基本的程序。由良随意地在屏幕上滑动,看到了一个叫“寻人启事”的程序。他点了进去,里面是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由良问。
“噢,你不是说要找失踪人口嘛,我就麻烦无眠姐弄了个程序装在手机里,只要有人在这上面登寻人启事你就能收到消息。具体怎么用……我也没用过,你去问无眠姐好了!”
“好。”由良应了下来。他看着这空白的栏目,又想起了深坑里的人们。
我们总算是迈出第一步了啊,幽灵感慨道。
“算是吧。”
“什么算式?”诺拉问。
“……没什么。”
“搞不懂你……”
你又说漏嘴了!能不能改改你这习惯!幽灵埋怨起来。
两边说话很麻烦啊。
那也得改!不然哪天在无眠面前说漏嘴就完蛋了!
……知道了,由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由良继续看着空白的栏目过了好一会儿。
“这么着急吗?”诺拉以为由良守在程序面前等着别人登寻人启事。
“……怎么退出去。”由良缓缓问道。
手机屏幕上与侧边的按钮没有任何返回的按钮,由良用拇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也没有任何效果。
“原来你不会啊……给我。”诺拉拿过由良的手机对着由良做起示范,用两根手指在屏幕的两侧按住,然后朝着中间合拢,它便回到手机桌面了。
“好麻烦。”由良说。
“哼,电脑白痴!”诺拉一扭头就上楼去了。
由良躺在沙发上,研究着能不能把返回按钮给弄出来。他在屏幕上比划半天,也完全无法调出返回的按钮。
你要不要进设置里看看,幽灵提议。
由良在屏幕上找到一个类似齿轮的图标。他点进里面,一列琳琅满目的可选项让由良不知所措。
我看看……状态栏里?噢找到了,那个老人模式可以切出虚拟按钮。
老人模式?由良挑了挑眉毛。
怎么,不乐意了?幽灵的语气里带着点嘲讽。
无所谓,由良恼怒地切成了老人模式。他看着屏幕下方的虚拟按键,舒服了许多。
他按下中间的方块键,成功退到了桌面。他对自己小小的成功感到满意。由良又找到通话程序,从通讯录里找到唯一一个联系人,拨通了。
由良把手机贴在耳边,从听筒里传来模仿早期电话拨通时的电子音。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女声,“你打电话过来干嘛!”诺拉疑惑地问道。
“试一试能不能打通。”由良说。
“当然能打通!”由良同时从手机里与楼上听到了诺拉的声音。
随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一整晚,由良基本都在倒腾他的手机。他自认为已经能熟练使用这台手机的绝大部分功能。
但寻人启事的程序里,栏目依然是一片空白,他感觉一定是程序出了问题。
天一亮,诺拉就下了楼。她见到由良还在研究手机,顿时生起气来。“诺艾尔不是说了让你静养嘛,怎么还醒着!”
“我不是一直在躺着。”
“不睡觉嘛!?”诺拉责问道。
“这个影响吗?”由良收起手机,打算起身向她展示熬夜并无影响时,他只感觉身体僵得发麻,直直地又倒回了沙发上。
“你看看你……我要是现在把你的情况告诉诺艾尔,她绝对会打你。”
“她没你这么暴力。”由良说。
“哼,不给你按摩了!!”诺拉气哄哄地下了楼。由良听见卷帘门被拉开的声响,随后传来摩托引擎的声音。她出门了。
现在打算干什么?幽灵问道。
“我也出门。”
你不是需要静养吗?
由良再次撑着身体坐起来。他的手臂依然是酸痛无比,背部肌肉在发出哀嚎。稍微喘了口气,他驱动着双腿站立在地面上。
“出门静养也是静养。”他盯着浑身酸痛的肌肉离开了事务所。
无眠今天的心情不错。诺艾尔替她分担了不少的保洁工作,甚至因为她的就职,咖啡厅的营收上涨到了个不错的数字,其他的工作也都风平浪静。对于她来说,风平浪静就是最好的。毕竟不是谁都喜欢动荡意味着机遇这种说法。唯一让她头疼的,就只有前些天诺拉带来的那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
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很危险。但他的失忆看起来也是货真价实的,所以她也就没有警告诺拉应该把他杀掉。何况,她也相信诺拉的选择,或者说直觉。
咖啡厅的杯子上沾了点灰。即使现在离营业时间还差将近十个小时,她还是拿起清洁布擦拭起来。
白色瓷杯现在看起来洁白无瑕,无眠的心情更好了。
门口的铃铛响起清脆的声音。
“不好意思,现在还没开始营业哦。”无眠用着营业时那热情得简直不像她的腔调说道。
“我是来问事情的。”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流浪汉的声音。她的好心情没了。
“原来是你。”无眠没好气地说,“一大早就过来,有什么急事?”
由良走到吧台边掏出手机,“这个。”
“噢,诺拉这么快就把手机给你了。我还以为她会拖个几天然后彻底忘了。”无眠把擦好的瓷杯放回架子上。
“你怎么知道手机是她给我的。”说完,由良就意识到了这手机是无眠弄来的。
“你反应过来了?还挺机灵。你这种没身份的人只能用这种黑设备。”
“身份?”
“毕竟从社会角度来看你就是个死人,没有身份,就算有身份,现在也被认定为已死亡或者已失踪。而且考虑到你的失忆和经历,也不能直接敲开警察局大门查自己身份。非要说的话,你现在就是有肉体的幽灵。”无眠靠在吧台上,随意地说。
嘿,你也是幽灵了,幽灵用着亲切的语气说。
“不过你要真想要个身份,我倒是也能帮你办一个假身份就是了。让你变成什么从圣彼得堡来的进口商品经销商安东尼先生。”无眠的语气带着点嬉笑。
“比起身份,我更想找到记忆。”由良说,“先不说这件事,我来问别的事。”他唤醒手机,点开了寻人启事的程序,“这里一片空白,正常吗?”
无眠凑上来看了眼他的手机界面,“程序运行得不是很正常吗?”
“一条东西都没有,没人在上面登寻人启事?”
“你这上面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我不信。”由良亲眼见到深坑里的那些尸体,他不相信这个程序上的一片空白。
“……你可真倔。”无眠叹了口气,“你的程序上的服务器主机在我这儿,它会自动同步信息的。要是你在其他城市的话,还有可能出现同步错误导致你的程序上没有显示消息的情况,但我们都在同一座城市里,这概率微乎其微。”
“为什么在同一座城市里概率就会低。”
无眠露出了疲倦的表情,“解释起来很麻烦……但简单来讲就是现在远距离的传输数据几乎不可能了。”
“不可能?”
“自从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远距离的所有通讯都因为未知的干扰变得极其困难,大部分卫星又因为三战时各国的对空天导弹损失殆尽,远距离的无线通讯几乎成了无法实现的梦。但近距离的无线传输受到的影响就小得多。”
“……那远距离还怎么通讯?”
“快递。会有公司和机构专门储存数据,然后通过物理运输的方式将储存数据的硬盘运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将数据同步。”
“听起来很麻烦。”
“是啊,就是很麻烦。不过也正是因为麻烦,我这种人才有饭吃。”
“你这种人?奸商?”
“哈哈哈哈,那倒也是。”无眠笑了起来,“不过扯远了,我现在去帮你检查服务器上的数据。不过要是没有任何问题,你还花了我这么多时间,你该怎么补偿我?”
“不知道。”
“算了,反正你也算是在做好事,我就当限定免费服务了。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看看。”无眠转身走到后厨里去了。
所以这个程序基本只能收到这个城市里的寻人启事……幽灵说。
“是啊。”
别用嘴说话!幽灵叫道。
真麻烦……由良叹了口气。
谁知道这个店里有没有监控录像啥的。
……也是。
不过,感觉无眠不像是坏人,但是很危险……很危险的好人?
搞不懂你。
由良站着靠在吧台上,坐着让他的腰部难受。
门口的铃铛响起,诺艾尔进来了。
“我在这里遇到你的概率好像还挺高。”由良调侃道。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静养吗……”诺艾尔的语气中带着点责问。
“出门散散步有助于缓解疲劳。”由良解释道。
“……嗯……虽然这话是没错,但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诺艾尔一脸“你在骗我”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
“……老人们每次撒谎说一定会好好吃药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吧,我是来找无眠问事情的。”
“无眠呢……?”诺艾尔走到吧台边,把浅绿色的单肩包放到吧台上,从单肩包里拿出手机发起消息来。
“去后厨了,”由良也追问起来,“你不是晚班么?”
“因为无眠说白天来工作的话也可以另外算工资……”诺艾尔坐在圆凳上,一边用手机打着字,一边回复由良的问题。
“所以你白天晚上都来这里打工?”
“嗯……”
“不累吗?”由良倒不是因为关心才问这个,而是单纯的好奇。他感觉在诊所和咖啡厅之间来回跑迟早要把自己累倒。
“还好……无眠说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不干……”
后厨的门被拉开,无眠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自然地打起招呼,“噢你来了,那你先去后厨打扫吧,我和由良说点事。”
诺艾尔扫了由良和无眠一眼,“……嗯。”她把手机放进包里,拿起包走到后厨去了。
“她忙得过来吗?”由良好奇地问。
“我跟她说了只要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休息,诊所那边的工作才更重要。你怎么关心起她了?”无眠戏谑道。
“只是好奇。”由良随口说。
“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不如多想想你该怎么处理这个委托。”无眠靠在吧台上,手里拿着她的手机。手机界面上也是那个寻人启事程序的界面,只不过,她的界面上多了一条消息,上面写着——寻女委托。
这么快就有委托了!?幽灵惊讶地叫起来。
“所以确实是有信息同步失败了?”由良问道。
“没,这是刚刚发的委托,我在检查服务器信息的时候刚好收到的。你的手机程序里也能看到。”
由良拿出自己的手机,刷新了一遍寻人启事的栏目,上面果然刷出了委托。
点开看看?幽灵催促道。
委托的内容很简洁,简洁到像是在看公文。上面只写了几句话,“女儿失踪”、“在第五大道克林顿公寓二三零二号房详谈”、“报酬丰厚”。
“这可完全不像正常的寻人启事噢。”无眠轻描淡写地说。
尽管这寻人启事里由良看不出一丝半点对于自己女儿失踪的迫切,但他还是想着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由良记下了委托里的联系电话,然后拨通了。
由良将手机贴在耳边。电话里传来拨号音,很快,电话便接通了。
“喂,你是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看到你发的寻人启事了。”由良答道。
“噢,那就是说你答应了,下午两点见面,地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方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由良还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
“脸色这么难看?看来遇上硬茬了?”无眠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是。”
“那怎么说,拒绝?反正换我我就先拒绝。”
“……”由良手肘撑在在吧台上托着自己的脑袋。他思索着到底该不该接这个显然很不对劲的委托。
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去吧,幽灵劝说道。
感觉会遇上麻烦事,由良答。
那也总比坐在这儿干耗时间强嘛,去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去看看也行。”由良开口说。他不止是想接下这个委托,更好奇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由良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不少空档。
咖啡厅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声音甚至盖过了用来当作门铃的铃铛。诺拉气哄哄地站在门口,“你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大喊道。
啊……被诺拉发现了……幽灵一副大事不好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由良虽然从一开始就预感到自己会被诺拉找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原来你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这么不乖。”无眠在一旁讽刺道。
“哼,诺艾尔给我发消息了!你不在家休息偷偷跑出来干什么!”诺拉气冲冲地走到由良跟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
“找无眠问点工作上的事。”由良冷静地答道。
“嗯?你在无眠这里打工?”诺拉脸上的气愤转变成了疑惑。
“也就诺艾尔会在这种奸商手下打工。”由良毫不忌讳地当着无眠的面这么说道。
“你说的话我可记住了。”无眠在由良身后和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所以你过来干嘛的!”诺拉又不耐烦地追问起来。
由良把手机拿出来对着诺拉展示,“这个。”
诺拉凑到屏幕前,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来委托啦?这么快!”诺拉一把抢过由良的手机,仔细看起委托里的内容。她看得飞快,毕竟里面的字也短得可怜。
“好!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人谈谈!”诺拉完全忘了自己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是把由良抓回事务所,反而完全被这条委托给勾走了注意力。
由良极快地说,“已经约好了,下午两点,对方是个女人。”
“原来已经定好了,一定是个寻女心切的母亲!”诺拉感慨道。
无眠饶有兴致地待在吧台后听着他们交谈,也不再多说一句。让他们几乎以为无眠这个人都不在现场。
“不一定,这个委托不像急着找女儿。”
“这只是网上的文字,你怎么看得出来对方到底是什么态度嘛,到底怎么样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我和她电话联系过了,听着也不像。”
“唔……也许只是太忙了,住在那种地方的人……大多都那样。”
“你去过那里?”由良问道。
“去过一次类似的地方,我不喜欢那种地方的氛围”诺拉顿了顿说,“但是既然别人发了委托我们就应该接下!”
由良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氛围才能让诺拉这种人都感到厌恶。由良突然发现诺拉的话里有些不对,“我们?你也要去?”他问道。
“当然咯,肯定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诺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可是我员工,还是第一次干大活,我不看着你,你给我惹出乱子怎么办?”
她说得振振有词,由良毫无拒绝的理由。他完全不了解那个地方在哪儿,也不知道那边的环境,甚至口袋里都没几个钱。
“不会出乱子。”尽管如此,由良还是要倔那么一下。
“那我也要去,找失踪女儿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去!”诺拉的气势越来越足。
“随你。”反正这样还能顺便坐诺拉的摩托过去,他心想。
诺拉也在场,不是挺好的嘛,你啥都不懂等下聊出事了咋办,幽灵说。
也是……由良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诺拉也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放松地用手肘支在桌沿,“那就说好咯?到时候一起去。”诺拉又转过头对无眠说,“无眠姐,我们在这儿吃午饭没问题吧!”
无眠耸了耸肩,“只要你们付钱就行。”
由良清晰地记得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无眠可是非常明确地说白天不营业,还要支付额外的开业费用,这会儿诺拉来了倒是又能正常营业了。不过他还是决定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
后厨的门被推开,诺艾尔从里面出来了。她的衣服上沾着一些水渍,被浸湿的地方在白裙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我打扫好厨房了……啊,诺拉你已经来了吗……”诺艾尔背着单肩包,像是已经准备离开了。
“一收到你消息我马上就赶来了!还好你给我消息,不然真不知道要去哪儿抓他。”
“别让他乱跑……他需要休息……”诺艾尔再次叮嘱道。
诺拉挠了挠头,“可是下午他跟我要去跟别人见面诶……”
“见面?”诺艾尔皱起眉头。
“嗯……是个找女儿的母亲的事,他要跟我去和对方了解情况。”诺拉简短地解释了缘由。
诺艾尔看着诺拉,目光不时地瞥向一旁的由良,“让他在事务所里休息,你去不就好了……”
“毕竟是他接的委托,不去现场不太好嘛。”
“……好吧,那至少去之前先照我发给你的视频给他做个按摩,不然我怕他身体负担太大。”诺艾尔说完,就抓着自己的单肩包朝着门口走去。
无眠从吧台后探出身子,“这么急着走?不在这里吃午饭了吗?”
“不、不了……诊所那边来病人了……”诺艾尔的脸上挂满了歉意。
“那快去吧,工钱我结给你了,自己看一下。”
诺艾尔紧张地弯腰点了点头,便立刻离开了。
门铃声响起,咖啡厅里只剩下三个人了。
“喂,由良你坐好别乱动噢。”诺拉突然说。
“干什么?”
“给你按摩呀,快点坐好!”诺拉命令道。
无眠饶有兴致地靠在吧台上,“这是诺艾尔教你的按摩方法?”
“是呀,早上特意去诺艾尔的诊所学的,结果这家伙就趁我不在溜出去。”诺拉不满地说,并走到由良背后去,“别乱动啊,不然你骨折了可不怪我。”
“让我录个像,医生的按摩技术可是没多少偷学的机会。”无眠拿出了手机对准了由良和身后的诺拉。
诺拉大声喊道,“别拍我脸!我紧张!”
“我被拍就无所谓了吗。”
“又不发出去,你所谓什么。”无眠的脸上的表情比起对按摩技术的好奇,显然还有不少是对由良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模样的期待,“我录了哦,你开始吧。”
那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像由良所期待的那样到来。诺拉抓起了由良的胳膊,将它拉直,伸展手臂上的肌肉,再用适中的力道按压紧绷起来的上臂肌肉。从按压处传来了酸痛与鼓涨感,但还能忍受。
“痛吗……?”诺拉紧张地问。
“还好……”由良僵硬地答道。
“……那就行……”诺拉就连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的,让由良极不适应。
你看无眠那家伙在憋笑,幽灵提醒道。
手机几乎挡住了无眠的脸,但由良依然能隐约看到她的下颌正不断抖动,那显然是憋笑的模样。诺拉倒是完全没注意到无眠,依然紧张地为由良进行着肌肉按摩。
四十分钟里,由良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复苏。诺拉的按摩比由良预想的有效得多。那酸胀感退去后是极其令人上瘾的舒畅感,自己僵硬的身体正变得柔软,肌肉的疼痛也开始退去。以至于由良觉得又可以重新开始诺拉的体能训练了。
反倒是诺拉出了一身汗。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力量,生怕用过一点力都会再次对由良的身体造成伤害。而且,她还要一边去回忆学来的那些动作和步骤,光是做这些就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诺拉疲惫地趴在吧台上,“无眠姐——!来杯水——!我要渴死了!”她解脱般地喊道。
“好。”无眠轻快地答应了,她又转向由良调侃道,“你那表情可真精彩,我会好好存下来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由良没好气地说。但他现在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松多了。
冰水被诺拉贪婪地吞下肚中,她畅快地长舒一口气。“活过来了!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诺拉立刻向由良确认起效果。
“……挺好的。”由良评价道。
“是嘛!毕竟是我嘛,怎么可能不好!”诺拉骄傲地笑了起来,“无眠姐!快去弄吃的!我要饿死了!”
“这么会使唤人?小心我给你饭里下泻药。”
“泻药对她有用吗?”由良讥讽地说。
“没用。”无眠极快地答道,随后进了后厨。
我也想感受一下被诺拉按摩,幽灵羡慕道。
让她用她前辈的方法给你按摩,由良说。
那还是算了。
无眠的手艺还是令人放心,咖喱饭填饱了由良干瘪的胃。他现在感觉自己的状态好极了。
桌上的两份盘子被无眠收走,诺拉的那份比由良的盘子要干净许多,连咖喱汁都看不见。
诺拉的心情很好,从她洋溢着幸福的脸上就看得出来。由良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可以过去了。”
“噢!这么快!”诺拉应了一声,轻快地从圆凳上下来,几步跑到后厨门旁隔着门大喊,“无眠姐我们先走啦!钱我转你了!”
“噢,你们走吧!”沉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到答复,诺拉便又跑了回来,“走啦!”说完,她就朝着门口走去。由良也从圆凳上起身,走到门外。
奥斯特格勒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但天空却很阴沉。紫外线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得由良眯起了眼。
摩托车正停在店门口的街牙上。诺拉骑在上面对着由良招手,“快点上来!慢死了!”
“这么急。”由良被催得稍微加快了点步伐。
诺拉一手拎着头盔抛向由良,头盔精准地落到他的怀里。诺拉自己则是戴上了防风眼镜。她拍了拍后座,示意让由良坐上来。
“抓紧咯。”诺拉说。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后座上了,由良还是有些抗拒坐在后面搂住诺拉。他总觉得这行为有点显得自己很弱小。
抓紧点,幽灵倒是完全不介意,反倒催促起来。
由良刻意没有抓得很紧,他不想用力搂住诺拉的腰。诺拉发动引擎,转动油门,摩托车瞬间疾驰起来。加速度与抖动让由良用力搂住了诺拉的腰。
摩托车在环线上行驶着,路上的车流不多。由良清楚地看着自己正朝着高楼林立的城市驶入。他的心底里升起一种没由来的不快,像是他天然地厌恶这些高楼似的。夜晚,这些高楼会发出能照亮天空的强光;到了白天,这些建筑群如同墓碑一般静静地树立在地上。
他隐约能理解诺拉所说的那种氛围是什么了。
他们到的很准时。摩托停在了克林顿公寓地下车库的一个临时停车位里。这栋公寓高得他们仰起头都望不到顶。
楼内的安保对比事务所所在的社区而已堪称极致。停车库的入口处设有人工安保,电子透析扫描和生物信息识别。只有被公寓提前录入访客信息或者由住户同意才会被安保放行。诺拉与由良简单向保安解释了来意,又让保安取得与二三零二室的住户的联系后,他们才被放行。
这里的环境让幽灵直直感叹有钱人的住所就是不一样。
由良跟着诺拉走进电梯,电梯的顶部角落里挂着电子香薰,让电梯厢里飘着淡淡的香气。但由良不喜欢这股味道。
诺拉按下二十三楼的按钮,电梯厢里的广播口响起预先录制好的女性电梯员的播报声。
由良靠在电梯厢的一角。电梯正在快速地向上移动,他感受到重力正在将他向下拉动。
诺拉站在电梯厢中间面对着电梯门,“等下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起情绪,记住了哦。”她这么嘱咐道。
“怎么了?”
“没怎么,记住就行。”
电梯停稳,门向两边拉开。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出现在两人面前。走廊很短,而且狭窄。走廊上只有三扇门,分别是二三零一、零二和零三。二三零三室的房门正对着电梯门。
诺拉走到房门前,按响了设在门右侧的门铃。
由良观察着这里的环境,所有的装饰和构造都透露着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整齐。
房门被打开了,从门后探出一位穿着西装的女性。她竖着干练的短发,深紫色的头发保养得很好。女人用极快的速度扫过诺拉与由良。随后开口道,“你们就是来找我女儿的人吧,进来。”她拉开门,邀请二人进入。
“谢谢。”诺拉说完便走了进去。
由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不用换鞋了,你们走之后会有人来打扫,坐吧。”女人径直走向客厅里的沙发。由良尽量不让自己的脑袋四处张望。光是这个客厅就已经比玛莎奶奶整间房子加起来还要大得多。所有的内饰都是极简风,就和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干练。
“坐吧。”她坐到沙发上,又重复这句话了一次。
诺拉与由良坐到她的对面。沙发的材质很柔软,几乎能让整个身子都陷在里面。
“我叫达利娅·阿德莱德,特种教育公司的执行官。”达利娅自我介绍道。“我有三十分钟和你们讨论这件事。”
“你的女儿只值三十分钟?”由良不假思索地说。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从左侧传来诺拉尖锐的视线。
达利娅飞快地瞥了由良一眼,“看来你对这个委托很上心,好事。”
“既然你的时间很紧,那就长话短说吧。”诺拉接过话。
干练的女人把目光移回到诺拉身上,她交叠着翘起腿,“就和我委托里的内容一样,找到我女儿。报酬五十万,现金。五天内。”这是由良听到过的最长话短说的句子。
“五天内?这可能有点太短了。”诺拉说道。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我就找别人。”达利娅说得很干脆。
“并不是做不到,只是我们需要足够的情报,至少需要知道她的名字。”诺拉冷静地解释道。
“卡莉。”
“卡莉是在什么时候,哪里失踪的?”
“公寓的监控录像中最后一次拍到卡莉是昨天中午,然后她就失踪了。”
“有找过警察吗?”诺拉问。
达利娅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警局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他们对失踪人口这种事可不会上心,而镇暴机动队的疯子更不懂怎么找人。”
“警察要是有用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是吧。”由良插入话题道。
达利娅端坐着上身,琥珀色的眼睛扫了由良一眼,“没错。你们还需要什么,还有二十分钟。”
“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你女儿的房间吗?”诺拉提出了请求。
“为什么?”卡莉的母亲冷淡地问。
诺拉向前探出身子,用着冷静的语气解释,“想先了解一下你女儿的生活环境和一些性格,这样有助于帮助找到你女儿。”
达利娅沉默了一会儿,“可以。”她从沙发上起身,由良和诺拉也跟着起身。她带着二人走到卡莉的卧室门前。
“这里没什么东西,但要看的话随便你们。”达利娅站在门旁,让两人进入卧室中。
这间卧室正如达利娅所说,几乎什么也没有。卡莉的卧室就和这座房子的装修一样简单,淡色系的基调,所有的家具与装修都以最规整的方式设计。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小女孩的房间。
由良站在房间内四处扫视,看不到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诺拉寻求了阿德莱德的同意,打开了衣柜。里面全都挂着相同的白色连衣裙,没有收获。她又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甚至是空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书,全都与电子信息学有关。
“我说过这里没什么东西。”阿德莱德说。
“不一定噢。”诺拉从床底下拿出一张被塑料片封住的花瓣标本。他们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花瓣,但花瓣的蓝色格外靓丽。它被细心地保存在真空的塑封环境中。
达利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没想到她会有这种东西,看来你们确实有点用。”
“但这个很难成为线索。”诺拉说。
“至少你们已经证明了你们比警察有用。”
“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吗?”诺拉问。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惊讶了。”达利娅说。她又看了一眼手表,“你们的时间结束了。接下来我还有事。请回吧。”她下达了逐客令。
“好的,如果你还有其他关于你女儿的消息可以再联系我们。”诺拉一边说,一边示意由良向客厅走去。
“如果有,我会的。”达利娅跟在二人身后说。
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也同样穿着简约风的黑色西装。身材标准,梳着典型的精英人士的发型。
“你今天回来早了。”达利娅对着门口的男人说。
“研发没有进展,就让大家早点休息了。这两位是?”男人问道。
阿德莱德双手抱怀,“来找卡莉的。”
男人微微仰起头,“原来如此,幸会。”他走上前向二人握手。他紧紧地抓住二人的手说,“女儿的事就拜托你们了。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暂时还没。”诺拉说,“我们准备去附近调查一下。”
“明白了,有消息的话随时联系。我叫罗纳德·阿德莱德。”
“好的,我们有需要会联系。告辞了。”她从男人的手中抽出手,准备带着由良离开。“对了,”诺拉突然回过头问,“你们有卡莉的照片吗。”
“没有。”阿德莱德夫妇异口同声。
“告辞了。”诺拉说完便离开了,由良紧跟其后。
电梯里,诺拉沉默不语地靠在电梯扶手上。由良靠在角落里也一声不吭。
这家人真的在找女儿吗!?幽灵突然大声喊起来。
脑内的声音让由良不适地眯起眼睛。
……你小声点,由良回复道。
可是、怎么能有这样的父母啊!?你看那房间是给女儿准备的吗?太不像话了也。还有,甚至连个照片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挺奇怪。
我觉得这家人就没把这女儿放心上!
既然不关心,为什么还要找女儿,由良问道。
……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之类的?其实目标是我们!?幽灵紧张地推测起来。
不像,对方又不认识我们。
电梯到了停车库。诺拉径直走出电梯,一直走向保安室。
诺拉叩响玻璃,“打扰一下,可以看一下你们公寓昨天中午的监控录像吗?”她对里面的保安说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保安保持着一定的礼貌的语气问。
“替二三零三室住户办事,你可以联系他们。”诺拉说。
“好的,我问一问,请稍等。”保安拨通了电话,简短的几句后,他挂断了电话。
“可以,进来吧,昨天的中午的监控是吧,哪个位置的?”
诺拉和由良走进保安室。这里放着数台屏幕,上面都是各个摄像头的监控画面。桌上放着一杯玻璃瓶,里面装着茶水。
“电梯间的、大厅的、公寓门口的。”诺拉说。
保安调取了昨天中午的监控录像,这里所有的监控数据都在各个保安室之间共享,但只有总安保处拥有所有录像的控制权。诺拉和由良在数个时间段和监控画面里不断搜索,找到了疑似卡莉的目标。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不高,有着和达利娅一样的深紫色短发,扎着马尾。画面中,她一个人进入电梯,离开了公寓。
“这个录像,我可以复制一份吗?”诺拉问道。
保安立马用着严肃的口吻说:“不行,所有的数据都不能带出公寓。就算是住户同意也不行,这是隐私问题。”
“明白了。那可以问一点别的问题吗?你了解二三零三住户的女儿吗?”
“她基本都只和阿德莱德女士一起外出,其他的我也不了解。”
“你觉得她们之间关系怎么样?”由良插话道。
“这不是我应该了解的事情。”保安冷淡地回答。
“我们已经知道该了解的东西了,谢谢。”诺拉接过话题,向保安告辞,“由良,我们走。”
两人离开保安室,回到摩托车旁。诺拉找了一处监控摄像头的死角,拨通了电话。由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无眠姐,麻烦你帮我调查几个东西,可能还要准备一些装备。”
“对,查一下达利娅·阿德莱德和罗纳德·阿德莱德这两个人,特种教育公司的。还要准备万能钥匙和潜入装备。今晚来取。嗯,麻烦你了。”诺拉挂断电话,从监控的死角走出来。
诺拉看着由良的眼睛说,“明天我会去一趟特种教育公司,你的话……就暂时在事务所里待机吧。”
“是觉得我会拖后腿?”由良问。
“没错。”诺拉直白地说,“出了差错是会没命的。”
“……知道了。”由良很清楚自己现在还没那个能力去参与这种危险的事,但这种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心情可不好受。
“好啦,别苦着个脸!回去了!”诺拉露出了放松的表情,跨上了摩托,“晚上想吃什么?”
“无所谓。”由良接住了诺拉抛来的头盔。
真的,这两个人绝对有问题,他们甚至都不问一下我们的名字,哪儿有这样的?幽灵还在说个不停。
也许这些有钱人的脑子里装不下我们这种打杂的名字,由良答道。
可我们是在给他们找女儿啊!幽灵喊道。
……谁知道,可能他们眼里女儿都不重要,但这样又说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找女儿。
我说要不这个委托我们别做了吧,感觉怪怪的。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而且也不好保证我们拒绝了之后对方那模样会做什么事出来。由良这时注意到他并没有行驶在来时的环线上,而是行驶在地面上。街景不断变化,这里的景色比由良原先所住的事务所附近要丰富得多,行人也多了许多。高楼遮蔽了太阳,但玻璃幕墙的反射却让街道变得更刺眼。
他们停在了一家大型超市前。超市前的停车场几乎有半个街区那么大。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由良问。
诺拉摘下防风眼镜,“当然是来买食材咯。”她一副没明白由良的话的表情。
这超市也太大了吧……幽灵被它的大小震撼到了。这个超市极大,门口挂着“联合通用超市”的大型招牌,内部一共有三层,从家具到食品,甚至还能在这里吃饭和体验简单的娱乐活动。
由良跟在诺拉身后。他们正处在超市的二楼,这里几乎摆着所有的日用品和食物。
诺拉带着由良走进食品区,这里由数个冷柜与冰鲜货架组成。由良注意到边上有手持步枪的警卫在来回巡逻。对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背心,全副武装。
“别一直盯着别人,要被盘问的。”诺拉小声提醒由良。
“怎么有持枪保安?”由良问。
“毕竟不能让别人抢肉嘛。”
“肉?”
“是啊,肉,真肉可是很贵的。”诺拉扭动脑袋让由良看向冷柜中的肉类。肉柜被分成合成肉与鲜肉两片区域,而两个区域的价格差距来到了将近三十倍之上。
鲜肉的价格……比你身家加起来还多啊……幽灵被那价格吓到了。
“合成肉是什么做的?”由良问道。
“就是拿大豆和其它各种奇怪的添加剂做的肉啦。”诺拉随意地解释道。
“那不就是假肉。”
“真肉又吃不起,只能吃这种仿真肉咯。”诺拉站在合成肉冷柜前挑选起肉来。她拿起两盒合成肉放进手提篮中,“不过要是这单委托做成了,就有钱买真肉庆祝一下啦。”
“这个委托,你真的打算做吗?”由良看着诺拉问。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诺拉好奇地问。
“对方的态度太奇怪了。”
“那又怎么了?”诺拉还是不解地反问道。
“不怕是陷阱或者别的什么吗?”
“那又怎么了?”诺拉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看过录像了,卡莉确实是失踪了,那么就算是陷阱,那也应该去找她。我们找的是卡莉,不是阿德莱德家的女儿。”
“……懂了。”由良不再吭声。
诺拉说的太对了!我们是为了卡莉!!
你不是想放弃的最起劲的那个吗?由良讥讽幽灵道。
那……那是我之前执迷不悟,现在觉得诺拉说的太有道理了!
得了。
“再去买点蔬菜就回去啦。”诺拉对着由良说。
商场里突然响起广播,“紧急通知,位于本商场附近的克里夫顿街与橡树街街口发生恐怖袭击,警方将于二十分钟后封锁相邻街区的交通道路,请各位贵客注意安全并规划出行路线。重复一遍,位于本商场附近的克里夫顿街与橡树街街口发生恐怖袭击,警方将于二十分钟后封锁相邻街区的交通道路,请各位贵客注意安全并规划出行路线。”
广播一结束,商场里的人群便小幅度地骚动起来。诺拉倒是完全没有被广播的内容所影响,她继续在货架之间挑选要买的蔬菜。由良跟在诺拉身后观察着周边的人群。他发现人群并没有因为广播而恐慌,更多的是表现出了兴奋。
“直播要开了,东西等会儿再买。”由良听到身边的一对情侣的话。他瞥向情侣,男方正拿着手机盯着屏幕,女方也凑到他身旁一同盯着。
由良也好奇地打开手机,在浏览器的第一条推送信息就是附近街区恐怖袭击的标题。他点进去,是电视台的空中直播画面。
画面中能看到数个持有轻型武器的武装人员在街口中心以汽车为掩体,向四周的警员开火射击。开火的爆炸声从由良手机的扬声器中被放出来。直播下方的滚动字幕上解释了该事件为极端反义体化份子施行的无差别袭击,目前以造成十一人死亡三十五人受伤,警局已宣布镇暴机动队正在前往现场。
三辆重型防爆卡车驶入现场。原本的警员全部向外撤离,给卡车腾出空间。卡车拉着如墙壁般的防弹挡板封锁了整个街口的三侧。唯一的一处出口驶入了一辆步兵战车,战车顶部搭载的四十毫米榴弹炮对准了躲在车辆后的极端份子。其中一名极端份子扛起了火箭筒对着步兵战车开火,火箭弹径直飞向战车,却被战车上的拦截系统在离战车十米的位置直接击毁。榴弹炮透过爆炸的烟尘向极端份子连续发射了八枚炮弹,由良同时从手机中与现实中都听见了炮弹爆炸的声响。八枚炮弹全部命中,扬起了巨大的灰尘。画面中无法看清被灰尘遮挡住的部分。四名镇暴机动队成员从战车舱门下车,他们全身都穿着极其厚重的全身式装甲,连面部都被彻底包裹。为首的成员举着一扇等身高的盾牌,三名成员跟在其后一同进入烟尘之中。又听见几声枪响,烟尘开始缓缓散去。其中一名镇暴机动队的成员朝着空地扔出了蓝色的信号烟雾弹。这是任务完成的信号。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三分钟不到。烟雾散去,被炮弹连续命中的地方只剩下汽车的碎片,连那些极端份子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那几个人……就死了……?幽灵震惊地说。
灰都没了,由良倒是显得格外平静。
他们……就死了啊……他们可是就这么死了啊!?幽灵惊恐地喊着。
是啊,死了,毕竟是恐怖分子,还杀了平民。
就算……那也太……简直疯了!
你忘了深坑里的那些死人了?还有我身上的那些伤?
可这是活生生的人……
那些死人在死之前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甚至还不一定是坏人。现在这些罪有应得的人被干掉你却要说这是不对的?由良的脸上浮现出愠怒,紧咬的牙让面部肌肉变得僵硬起来。
……不是……我只是有点被吓到了……
由良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诺拉已经选完了蔬菜,篮子里还另外装着一盒咖喱。
“买单去吧?你要买什么吗?”诺拉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刚刚的通告与发生的事。
“我没什么想要的。”由良说。
“别紧张嘛,我付钱。”
“那也没什么想要的。”
“哼,那就没机会了!”诺拉的好意被由良冷漠地拒绝后,她露出了不满的表情,气哄哄地走向收银台。
自助结账机处没人排队,诺拉随便挑了一台机器结账。她把商品逐个放在机器台上,屏幕上便自动显示出了价格。诺拉结好账,把食物装进可回收无纺布袋里,便把袋子交给了由良。
“拿好咯,掉了的话晚饭就没了!”诺拉仿佛是在威胁。
由良接过袋子,“这么怕你还给我。”
“我要开车嘛!”
两人走出超市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但城市的灯光却让天空变成了巨大的投影幕布,映射出人造的光亮。
在停车场,由良都能听到不远处街区传来的警车与消防车的笛声。路上的行人有说有笑地聊着刚刚的警情,仿佛这些事只是嘴边的谈资而已。
“走了。”诺拉催促道。
由良看着远处街区那不断交替闪着红蓝色的天空,他戴好头盔,坐上了摩托。
再次回到事务所,远离了市区的嘈杂与繁华。由良感觉自己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在城市中,他感觉有一股无形的重压压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诺拉所说的那句话,由良现在也能切身体会到了。
诺拉把买回来的食材放到厨房的备菜台上。她自信满满地对由良说,“哼哼,上次你没吃,这次好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上一次的那锅糊状物的景象浮现在由良脑海中,他又想到自己亲手打理整洁的厨房又会被诺拉给弄乱,急躁的情绪便萦绕在由良心里。
“让我试试。”由良走向诺拉说。他觉得不能让诺拉把自己的心血给毁了,而且他也不想让晚饭变成糊状物,或是饿肚子。
诺拉用怀疑的眼光看向由良,“嗯……?你?你会做饭?”
“试试看,应该比你做的强点。”由良说。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是吗!”诺拉急了,“那你倒是做做看!”
由良欣然走进厨房,诺拉气鼓鼓地给他让出了空间。
你要做饭吗?幽灵问。
总不能吃诺拉做的,由良答道。他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器具,该有的都有。他看着眼前的工具和放在砧板上的食材,觉得有种没由来的亲切。
他拿起菜刀,将土豆与胡萝卜削去皮切成块,把合成牛肉也切成块状。由良很享受做这些动作,特别是刀柄在手中的触感让他感到舒畅。合成牛肉被丢进煮开的锅中,接着倒入切好的土豆与胡萝卜,最后放入咖喱块,焖煮一会儿,一锅咖喱便煮好了。
热气与咖喱的芳香勾起了两人的食欲。
“哼……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谁知道到底好不好吃……”诺拉看着由良把咖喱端到茶几上。自己已经拿好了两人份的碗筷与汤勺。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由良对自己的成品还算满意,至少他很享受做菜的过程。
“尝就尝,”诺拉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汤勺将咖喱舀进碗里,“你这种菜鸟做的东西绝对……唔……”她含着盛满咖喱的汤匙,突然沉默起来,双眼瞪大。
“怎么了。”由良问。
诺拉慢慢抽出汤匙,支支吾吾地说,“还、还不错!比……比我还是差了点!”她又闷着气吃了一勺。
“看来还行。”由良自己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咖喱,尝了一口。虽然比无眠做的还是要差不少,但味道也过得去。作为一名新手,已经算很不错了。
“是……是还不错……但也就不错而已!”诺拉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受了打击。她极其气愤地又吃了一勺咖喱。
被诺拉夸了诶,你厨艺不错嘛,幽灵开心得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夸的一样。
是她做菜太烂了,由良又吃了一口自己做的咖喱。
“啊……”诺拉突然停下动作,“忘记煮饭了……都怪你!”
“为什么怪我?”
“如果不是你做的话,我肯定不会忘!”
“现在去煮饭不就行了。”
“等饭煮好咖喱都凉了!”
“再加热不行吗。”
“我不!”
“那随你。”由良自顾自地吃起咖喱。但不得不承认,空口不配米饭就这么干的话,有点咸。
第二天一大早,由良就被诺拉叫醒了。她半强硬地拉着由良驱车来到无眠的咖啡厅。
“无眠姐,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一进门,诺拉便问道。
“新式的万能钥匙要今晚才到城里,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准备好。但你让我查的那两个人情报倒是挺好找的。不少信息就写在他们公司的官网上。”无眠走到门口,锁上了门。
“早餐要吃点什么?”无眠问道。
“煎饼果酱!”诺拉不假思索地说。
无眠又看向由良,“那你呢?”
“不花钱吗?”由良问。
“本来想免费的,现在你的这份要收费了。”
“那我不吃了。”
“无眠姐你就别耍她啦。”诺拉已经坐到了吧台前的圆凳幸福地等待起来。
无眠耸了耸肩,“整他还挺好玩的,算了,你也吃一样的行吧?”
“可以。”
由良也坐到圆凳上。无眠倒了两杯加了奶的咖啡端给二人,随后便转身开始操作起她面前的电磁炉。
“达利娅·阿德莱德,脑神经学硕士,现在任职于特种教育公司。”无眠给电磁炉上的平底不粘锅放上黄油块。
“这个特种教育公司是做什么的?”由良问。
“跟它的名字一样,负责教育。不过主要负责的不是一般学校的教学,而是负责各种技术工作的教育培训,比如它会教你怎么当个芯片工程师,或者怎么成为特殊机械操作员。只要你乐意还愿意付钱,它甚至能教你怎么杀人防身。”黄油化开,散发出奶脂的香气。
“达利娅·阿德莱德现在在担任它们的教育科目开发部的执行官。目前负责的是神经电刺激适性教育项目,利用特定频率、幅度的电击调整人脑对特定工作的适应性。用简单点的话来讲,就是电一下你的脑子,你就变得擅长做某件事了。”无眠煎好了两人份的煎饼,她把煎饼铲进盘中,端给二人,又递给二人草莓酱、蓝莓酱与蜂蜜。
诺拉飞快地拿走了三瓶酱,每种都淋了一点在自己的煎饼上。由良只抹了点蓝莓酱上去。
“至于那个罗纳德·阿德莱德,也是脑神经学硕士,任职于特种教育公司的教育科目开发部的执行官。负责的是接入型教育芯片项目,通过对大脑植入芯片让对象学会某种特定技能。他们两个既是夫妻,又是同事。”
“不过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两个人的研究在临床试验阶段都没什么进展,很可能都会被叫停,公司下拨的资金也会被收回。”
“临床试验?”由良问。
“就是人体实验咯。他们的实验对小鼠的测试效果都很好,但是人类的大脑,还是比老鼠要复杂太多。”
“实验失败的结果是什么?”诺拉已经把煎饼吃完大半。
“各种精神疾病的都有,还有些大脑受损导致身体机能障碍的。他们两个的实验全都是百分百的致残率,就算承诺了术后永久的医疗与巨额金钱报酬也几乎找不到志愿者接受实验。毕竟,就算大家都想钱想疯了,也不想有命赚没命花。”
“但实验失败和他们的女儿消失有什么联系。”由良咽下口中的煎饼说。
“谁知道呢,诺拉也只是让我调查他们的背景。”无眠这时候又煎好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她抹了点草莓酱开始吃起来。
会不会是有人看上他们的财产,所以把她绑架了?幽灵猜测起来。
怎么可能,为了钱的话早就要赎金了吧,由良干脆地反驳道。
“还有这个,这个是他们公司的平面图。”无眠递过来一个文件袋,“只要找到当初施工的公司,给工地上的负责人塞点钱就能轻松弄到复印件。”
“噢!无眠姐真贴心,我都忘了说要这个了!”
“毕竟是你。”无眠说得很理所当然,“他们公司有一部分区域是对外开放的培训区域,所以你可以用访客的身份进去。但剩下的区域就只有内部人员才能出入了。”
“在公司里真的能找到关于卡莉的线索?”由良疑惑地问。
“很多失踪案可是和他们身边的人和环境有关的哦。监控录像里卡莉可是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的,而且保安说卡莉一般都是和她母亲一起出门,说不定她的失踪和她独自出门的动机有关。既然达利娅不愿意向我们透露情况,那我们就要去主动了解事情的真相,只有找到真相才能解决问题。”
由良沉默地吃完了盘中最后一口煎饼。
沙发的触感令人上瘾。由良无聊地躺在沙发上。
诺拉一个人去特种教育公司的大楼踩点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事务所里。
由良虽然接受了这个安排,但他可以说是相当的不满。首先,这个委托是他接下的,那么理应由他来完成;其次,诺拉的安排虽然是为了不让他受到危险,可由良自己是完全不想被这么对待;最后,他就这么躺在事务所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无聊驱使着他刷起手机来。由良对这个新奇的玩意充满了兴趣,但他自己却并不擅长用它,至少那些先进的便捷系统他一个都不会用。他给自己下了个视频软件,可以随时随地看别人上传的视频。
这会儿,他就在看昨天的恐怖袭击的视频。虽然有电视台的官方视角,但还有对这类事有特殊爱好的狂热者上传的视频。这些人会想尽办法绕过封锁线,近距离拍下现场的景象。甚至还有人赌镇暴机动队会动用什么军备以及花费多长时间歼灭恐怖分子。
你怎么还在看这个事的视频,幽灵问。
只是好奇。
好奇?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幽灵的语气中带着点畏惧。
你就不好奇,如果这种部门里全是坏人,会有多吓人?
……那太可怕了。
由良又换了个视频看。这次是一部手工锻刀的视频,右下角的水印标注了该视频于一个月前在斯图加特拍摄的,两周前才同步到奥斯特格勒的网络中。昨天做了那次饭之后,由良便深深地迷上了刀具。刀面上的纹路与光泽在他眼里显得无比诱人。
视频里的铁匠正用着传统的锻刀法捶打被加热倒通红的铁片。炭渣与杂质物不断凝固成渣滓从刀条上震落。手机界面上方的一条消息挡住了视频的画面。
有新的寻人启事委托等待您确认,弹窗的消息这样写到。
由良立刻来了精神。他坐起身,把程序切到寻人启事上。达利娅的那条寻人委托依然挂在栏目中。在它上头的,是新的寻人启事。
这么快就又来新活了?势头不错啊,幽灵兴奋地说。
是这样,但最好的应该是没人发委托。
那倒也是……
由良打开了委托的详细内容。这条委托里充斥着委托方焦急的情绪与真挚的感情。由良几乎都能想象到写这条委托时对方的表情了。委托的内容是找到他失踪的姐姐,里面提到了他姐姐详细的信息以及外貌还有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是对报酬一点没提。
对由良来说,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他拨通了委托里留下的联系电话。
简短的拨号声过后,电话拨通了,由良开口道:“喂,你是那个发找你姐姐的……”
“你就是那个会帮我找姐姐的好心人吧!”手机扬声器里传来了一个充满激情的男人的声音。
手机里的声音震得由良耳朵痛。他把手机拿远了点,说,“是,我们见面详细聊?”
“好的!完全没问题!我们在哪儿碰头!”
“……解放纪念公园附近有一家叫‘Every day is NIGHT’的咖啡厅,去那里的吧台前等着。”由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去无眠的店里聊。虽然无眠这个人总让他有种难以应付的膈应感,但他认为那里算得上是个安全且适合聊这些不方便在大街上谈起的话题的地点。
“好!那我现在就过去!你快点来啊!等你!”电话被挂断了。
由良叹了口气,准备起身。
他真的很急着找自己姐姐啊!幽灵似乎也被对方那焦急的语气给带动了。
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正午,咖啡厅的门没有锁着。由良隔着门就听到了吵闹的男声。他推开门——
“是啊是啊,慕尼黑那边上个月起了场大火,烧死不老少人呢。吓死我了。”一位穿着米色的旅行背心与长裤的男人正兴奋地讲着。他褐色的头发看起来有点乱,像是顶了一圈缠起来的电线,身上的衣服也挂满了长途跋涉人士特有的风尘。
“噢——这事我听说了,还是从纽伦堡那边借了好多消防队才把火灭了的。”无眠笑着回话。
“可不,我还参与救火了呢。”男人自豪地说。
由良走到无眠的咖啡厅只需要半小时不到,而这个男人就已经到了这里,还跟无眠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门口的铃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男人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嘴。
“你来得真快。”由良说道。
男人看着由良短暂地楞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飞快地大步走到由良跟前,热情地握住由良的手。“你就是那个好心人吧!无眠已经跟我说过你了!”
由良瞥了一眼握着自己手的那双手,看起来皮肤还很光滑但已经起了些茧,“无眠跟你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是个大好人,有难必帮!”由良的视线越过正对着他露出热情的笑容的男人,看到吧台后的无眠正在憋笑。
“是么。”由良感觉他的手快被捂出汗了。
“是呀,无眠那么知性又风趣的女性还能有错?快坐快坐,我们好好聊聊找我姐姐的事。”男人迫不及待地要拉着由良的手走到吧台前。
这家伙可真热情,挺有趣,幽灵似乎挺喜欢他。
“你先过去,我把门锁上。”由良总算找到机会把手抽出来了。他锁上门,嘴里重复着“知性又风趣”这几个字。
来到座位上,无眠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水。
“大好人由良这么快就又接到了新委托,不错。”无眠用着戏谑的语气说。
“我可不想坐冷板凳。”由良回了一句。
“我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男人开口道,“我的名字是桑丘·加西亚·亚利安德罗。我从瓦伦西亚一直来这里找我姐姐辛德瑞拉·加西亚·亚利安德罗。”他说自己与姐姐的名字时,充满了自豪。
“由良。”他飞快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你怎么知道你姐姐在这座城市?”由良又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到,这是我们家人之间的纽带。”
“……没有别的理由?”
“非官方的粗略统计下,奥斯特格勒的失踪人口显著高于其他城市。”桑丘说。
由良的眼睛不自觉地向右下角瞥了一下,深坑里的景象又一次闪回在他眼前,“接着说。”
“这是我姐姐的照片。”桑丘从背心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怀表,他姐姐的照片就嵌在里面。一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的模样,褐色且微微发红的头发、绿色的眼眸、微黄的皮肤。桑丘关上了怀表,双手握住怀表,亲吻了一下它的表面,随后将它收回进背心内衬里。
“我的姐姐,在七个月前被人绑架了。那天,她只是出门想趁着反季节买一件好看的新的连衣裙,等着到时候夏天来了就可以穿到海边去。那天,我忙着给隔壁卧床的叔叔打针……只是那么一会儿……”桑丘伤心地说,“我们都是公司战争下的孤儿,两个人相依为命。她的快乐就是我的一切,可现在,她不见了!不见了!她失踪了!她被人绑架了!”桑丘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涨红了脸,眼眶里浸满了泪水。
“别激动别激动,喝两口水先。”无眠把桑丘身前的水杯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谢、谢谢……”桑丘喝下水,被自己哽咽着呛到了。他激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水也洒了出来。由良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靠,躲开被水溅到的可能性。
等到桑丘缓过劲来,无眠又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感激地接过纸巾,脸上的表情好似已经被无眠的魅力给征服了一样。
“你有没有你姐姐的线索?”由良继续问道。
“没、没有,”他还没完全缓过气来,“但、但我觉得,很快我就能找到线索!”
“你觉得有什么地方能找到你姐姐?”
“那肯定只能是在被红丝绒和葡萄酒包围的黄金宫殿的女主人的席位上才能见到她。”桑丘陶醉地说。
“我是说现在。”由良觉得桑丘那表情很蠢。
“现在……我也不知道……一想到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的心就痛啊!”说着,桑丘似乎又要开始哽咽。
由良连忙追问,“你姐姐是什么性格的人?”
“她……很勇敢,很聪明,世界上就没有比她更优秀的人。”
“是吗。”
“是啊……明明更应该被绑架的是我,我敬爱的辛德瑞拉值得更好的生活……”
“桑丘小哥,你来这个城市,住哪儿?”无眠插进来问道。
“还没找好地方,找不到的话就先睡大街上吧。”桑丘说。
由良皱了皱眉头,他现在知道桑丘身上那股怪异的味道是怎么来的了。
“是嘛,要不你来给我干活?包吃包住怎样?”无眠提议道。
桑丘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以吗!?无眠小姐就是这么人美心善。”
“你小心别被她坑了。”由良冷冷地说。
“说什么鬼话,诺艾尔在我这儿干活不好吗?”无眠不满地说道,“不过今天诺艾尔怎么还没来……”
“看来是不想继续在你这儿干了。”由良讥讽道。
“我真的可以在无眠小姐这里暂时工作吗?”桑丘问。
“唔……也不是不行,但过两天再看看吧。”无眠捏着自己下巴回答道。
“没问题!我会暂时在这个城市多待一段时间,搞清楚我的辛德瑞拉到底在不在这里!”
“你真的能搞清楚吗?”
“我先前去的那几个城市,都感觉不到我的辛德瑞拉;但一进这座城市,我就感觉到她了,她一定和这里有着某些联系。”
“血缘纽带?”由良问。
“没错,这是纽带。”桑丘坚定地答道。
由良也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样的纽带。至少从目前看来,他没有。他的内心感觉不到任何与他人的联系,除了那个不请自来吵吵闹闹的幽灵。
“挺好的。”由良随便敷衍了过去,“我这边也会帮你找她的线索。”
“果然你就和无眠小姐说的一样是个大好人!”桑丘又一次激动地握住由良的手,“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我要去街上再到处问问有没有人见过辛德瑞拉了!再会!!”桑丘松开手就兴奋地朝着门外走去。
“不吃个午饭再走吗?”无眠叫住了他。
“不了不了,我身上没多少钱!而且怎么能麻烦无眠小姐为我准备食物?”说完,桑丘解开门锁,离开了咖啡厅。
空间里的热闹的氛围顿时降温下来。无眠瞥了一眼由良,叹了口气。“那你呢?午饭要吃什么不?”她用着相当随便的口吻问道。
“要钱么。”
“午饭的质量取决于你付多少钱。”
“那来最便宜的。”
“刚接了个委托还没钱吗?”无眠戏谑地说。
由良咂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忘了讨论报酬的事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做事不讲报酬的,你还真是个大好人?”由良现在越听越觉得无眠在嘲笑他。
“算了,午饭我请了,以后可得记着点。”无眠轻飘飘地说完,走进了后厨。
咖啡厅里只剩下由良一人,他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同这种过分热情的人交流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只想躺回事务所的沙发。
幽灵在这时候又冒了出来,桑丘……好可怜啊,为了他姐姐一个人跑这么远到这里来,我们一定得帮帮他!
该怎么帮?由良正思索着该如何找起。
这种事……最简单的办法是跑到警察局问吧?
显然不现实,而且如果警察有用的话,卡莉早就被找到了。
……那……问问无眠……?她肯定会有办法的。
……你让我去找她办事,我拒绝。
那你打算怎么办?
至少没辙了再去找她。由良实在不愿意找无眠办事,他见到无眠对他露出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就膈应。
可惜,事与愿违。吃过无眠的“爱心午饭”后,由良一个下午都在街上游荡,他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看起来和辛德瑞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结果自然是没有,这附近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几乎见不到什么年轻人。
他现在正以一副受挫了的模样躺在沙发上。沙发的感觉真好,由良心想。
别灰心嘛,找人没那么容易的!幽灵安慰他道。
由良没有回应幽灵的安慰。真正让他感到挫败的并不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而是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自己并没有像诺拉一样的社交和那些他甚至还不知道的奇怪能力,也没有像无眠那样的情报能力。他接下这个委托纯粹是因为他想做一点事,想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有价值。(要是能从中找到自己的身世更好)但在他这么碌碌无为了一个下午后,他发现自己毫无价值。唯一的收获就是自己的脚差点被厚实的马丁靴磨出水泡。
由良躺在沙发上,又叹了一口气。他听到楼下的卷帘门被拉起,大概是诺拉回来了。楼梯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定是诺拉回来了。
金色的头发从楼梯间里出现,他看着诺拉上来了,自己依然是躺在沙发上不为所动。
“我回来啦。”诺拉用着愉快的声音说。
“嗯。”由良沉闷地应付了一声。
“怎么了?感觉你很没精神嘛。”诺拉凑到由良边上好奇地问。
由良背过身,让自己面朝沙发靠背,“没怎么。”他答道。
“唔……一个人没事干寂寞了?”诺拉猜测道。
“……不是。”
“身体不舒服?”
“……不是。”
“跟我说说嘛,到底怎么了?”诺拉的声音离他很近。
你就跟她说说嘛,这么憋着也没用啊,幽灵也劝说起来。
由良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转过身。一转回去,他的视线就对到了正跪坐在沙发旁看着他的诺拉的双眼上。她正用着关切与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由良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但诺拉依然坐在那里看着他。他别扭地重新看向诺拉,他看着她热切的双眼,缓缓开口道,“你走了之后,又来了一个委托。”
“是个找自己姐姐的,我接了。但我接了之后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始找,所以我就在街上晃了一下午,像个傻子一样觉得就能碰到要找的人。”
“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由良越说越泄气,他感觉自己傻极了。
诺拉对着由良伸出了手,她飞快地揉了揉由良的头发。“本来就不是谁都能第一次就把事做好,重要的是你有去做。也许就像你说的,失败了。但那也只是失败一次,不代表你的一切都失败了。”
“……我也不是什么很聪明的人,经常做错事。以前,我的前辈老对我发火,就是因为我笨手笨脚的。但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嘛。”
“你既然这么笨,那你是怎么做到现在这样的?”由良问。
诺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因为我愿意帮助别人,别人也愿意帮助我。很多事我都做不好,但我会找人帮忙一起解决问题,比如无眠姐就很聪明,能帮我很多忙。”
“是吗……”由良的语气显得有些迟疑。
“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别看无眠姐平时那种坏坏的样子,她心底里好得不得了!”
“……那我之后找她问问吧……”
“嗯嗯!还有!你说的那个委托是什么内容!也跟我讲讲!”诺拉好奇地说。
由良简短地说完了桑丘的事,诺拉已经眼泪汪汪的。
“太可怜了!!他和他姐姐就这么被拆散了!!”诺拉哽咽道,“由良!你、你可一定要帮他找到辛德瑞拉!我明天还要潜入进达利娅的公司找东西,桑丘的事就完全交给你了哦!!有困难一定别自己一个人憋着,也要找别人帮忙才行!”诺拉又一次叮嘱道。
由良感觉自己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动力继续努力努力。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但至少先做着再说。
“还有……你说你什么也不会,我倒是觉得你做菜还不错……”
“什么意思?”
“我肚子饿了!你来做晚饭吧!这次可别忘了煮饭!吃完饭我给你做按摩!”
距离达利娅约定的时间还剩三天。
由良一整夜几乎都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向无眠求助。这让他起得很晚,醒来时已经是正午。诺拉已经去了特种教育公司,这次她带了不少装备。
由良看着空空如也的事务所,决定还是去找无眠谈谈。
你要去找无眠吗?幽灵问。
是啊。
挺好的,我觉得无眠肯定会帮你,幽灵毫无根据地认定道。
……不知道,但至少先试试。诺拉的话还是对由良产生了些许影响。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打算去找无眠帮忙。
他走在街上,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很暖和。街上的景象似乎也因为舒适的天气而变得热闹了不少。不少老人都在街边支着板凳下着国际象棋。
但走到咖啡厅门前,由良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外出,有事请到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
无眠怎么跑诺艾尔的诊所去了?幽灵疑惑地说道。
由良盯着关着的门看了一会儿,他试着推门,果不其然,门紧锁着。他还以为是无眠在搞什么花头。
到诺艾尔的诊所看看去?幽灵提议道。
都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由良回到街上,走向诺艾尔的诊所。
由良远远地就看到诺艾尔的诊所就聚集着人群,全都是社区里的老人们。
有几位老人认出了由良,他们热切地向由良打起招呼,“小同志,你也来看诺艾尔啊?”其中一位头发花白中间秃顶但看起来还很精神的老爷爷向由良问道。
“诺艾尔怎么了?”由良看着老人问。
“你不知道吗?她病了!大伙都吓死了!”
“病了?”
由良从人群中挤进诊所,大厅里热闹极了,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各种营养品。人群的走向构成了一条指引方向的路。由良顺着方向走到诊所里的病房。无眠正站在门口向人群大声喊着,“大家别挤!诺艾尔没事!麻烦大家不要挤在诊所里,给其他来拿药和看病的老人留点空间!”
人群依然是熙熙攘攘的,没有人听无眠的话。就算是无眠,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应付不过来的吃力表情。由良觉得有些好笑。
无眠在人群中瞧见了由良正以看戏般的姿态看着自己。她也对由良回以一个翻白眼。
正在这会儿,无眠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
诺艾尔从门后探出身子,她的面色憔悴,语气虚弱,“大家不要太担心我……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站在最前面的老爷爷刚刚还非常激动,这会儿语气突然就柔和了起来,“诶……大伙都很担心你,你可别累着!”
诺艾尔露出疲惫的笑容,“谢谢你们关心……我没事的……大家别这么为难无眠……”
老人们似乎还想继续再多关心关心她,但既然已经见到诺艾尔,也确认她并无大碍后,还是稍稍冷静了下来。“……诺艾尔没事!大家没事的就回去吧!”
“……我让无眠来帮大家配药了。大家的药我都准备好了,只要跟无眠说名字就行,她会弄好剩下的事……”诺艾尔用手撑着门慢慢地说。
“好的好的,诺艾尔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你了。”很快,那些出于担心的老人们都渐渐离开了,只留下那些需要来领取药物的老人们。
“你也来帮忙,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无眠立刻抓住了由良。
“我是有事找你……”
“忙完了再说,先干活!老人们可等着呢。”无眠直接用老人们来拖住由良。
“……知道了。”由良愤愤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由良一直都在忙着当无眠的“好助手”。由良对药理知识一窍不通,因此,他只能像个机器人一样照着无眠的指示去拿老人需要的药品。
无眠接待的效率奇高无比,经营咖啡厅的经验在这里完全派上了用场,一切都井井有条。老人们的队伍也逐渐减少,直到所有人都拿好药品。无眠靠在前台的接待台上,长舒一口气。由良也觉得自己累坏了,长时间的走动与弯腰让他的肌肉开始酸痛。而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还没吃过东西的他已经饿得有些两眼发黑了。
无眠正坐在前台,检查着还有哪些老人需要在今天取药。她给自己列了张表,所有领过药的老人都会被打上一个勾。这张表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来领药。
“饿了吧?给。”无眠随意地塞给由良一块牛肉干。
饿坏了的由良直接接了过来,用牙撕咬起来,“你从哪儿弄来的?”
“老人们给诺艾尔的慰问品,我顺手拿了点出来。”无眠毫不在意地说。
由良正在咀嚼的嘴停下了。无眠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模样笑了起来,“担心啥?老人们和诺艾尔都不会介意的。大部分的慰问品我都退回去了,我只留下了应得的量和有需要的东西。”
“真精明。”由良的语气显然不是在夸她。他咀嚼了两口,吞下嘴里的合成肉干。
“不精明可活不下去。”
在两个人闲聊的时候,玛莎奶奶推开了诊所的门。她看起来很精神。
“诶,这不是由良小同志吗,你怎么在这儿?还有那个……那个谁来着……和诺艾尔关系不错的……”
“是无眠,奶奶。”无眠亲切地说。
“噢对,是无眠同志。你们两个在帮诺艾尔呐,都是好人啊。小诺艾尔就是太喜欢逼自己了,你们也劝劝她。”玛莎慢慢地走到前台,无眠示意由良赶紧去拿药。
经过了一下午的取药,他已经记住了所有药品的位置。很快便拿来了玛莎需要的药。他把装着药的袋子递给无眠,无眠快速地清点后交到了玛莎手里。
无眠紧紧地握着玛莎奶奶那粗糙的手,“我们一定劝她,您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打算过几天离开城市,到处转转,不回来了。有你们看着诺艾尔,我就放心啦。”
“玛莎奶奶要走了吗?”无眠关切地问。
“房子怎么办?”由良问。
“房子……我会把钥匙给诺拉的,她肯定能找到需要的人。”
“我的意思是……”由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玛莎打断了。
“我懂,没事的。过去的事,早就该过去了不是?我想出去看看别的地方,也是想趁着最后几年,再体验一下活着是什么感觉。”
“诺艾尔肯定会很想你的。”无眠说。
“那孩子……就是太善良了……她没能去阿列克谢的葬礼,肯定很自责。无眠同志和由良同志呀,麻烦你们让她别太往心里去啦。”
“……嗯,我们一定。”
由良也点头承诺。
“那我就回去了!”
“不去看看诺艾尔吗?”无眠问道。
“不去啦,她要休息呀。”玛莎提着袋子,带着笑容离开了。
无眠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由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玛莎决定离开这里,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坏事。
玛莎奶奶居然要搬走了……以后是不是见不到她了?幽灵有些伤感地说。
又不是死了。
唉……苦了一辈子,现在也是自由了。
挺好,由良感叹道。
无眠拿出笔,给表上的最后一处打上勾。随后,她啪地一声双手合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搞定了搞定了,第一次干这活真是忙死了。”
“第一次就这么熟练?”由良问。他不知道无眠是怎么推断出那些来开药的老人到底需要什么药。
“诺艾尔事先告诉过我每个老人需要的药品了,就算我记不住,我也可以让手机记住。”她拿起自己的手机晃了晃,“你说中午说的有事找我,是什么事?”无眠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悠闲地靠在前台的转椅上。
快说快说,现在一定是个好机会!我感觉她心情不错!说了肯定有戏!幽灵劝说起来。
“……是关于找桑丘他姐的。”由良缓缓说道。
“噢?说来听听。”无眠把椅子转向由良。
“我不知道怎么找到他姐。”
“然后呢?”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
“噗……”无眠笑了出来,“你管这叫帮忙?要不我干脆帮你把委托做完得了。这是你接的委托,不是我接的。”
“那我该怎么做?”由良反问道。
“哪儿你这样求人的?算了,我现在心情不错,不跟你计较。”无眠身子往前探去,“想找一个找不到的人有很多种方法,查人事的档案、他亲近的人的环境、各个街区的监控、网络上是否有相关信息。而且,在这之前,还要推测对方是怎么消失的。离家出走?绑架?不顺着这些思路去找,那你什么也找不到。”
“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无眠问道。
“辛德瑞拉是从瓦伦西亚被绑架的,对方的势力至少能够做到跨城市绑架,但是还不清楚绑架她的目的。”
“学的还算快,继续。”
“从外地绑架女性,可能是为了性交易,也可能只是被绑的人刚好的女性。”
“到底是哪种,就要你自己决定了。”无眠说。
由良感觉自己能看见眼前有无数的线,那些线全都望不到头。他必须顺着其中一根线不断走,直到走到这根线的尽头,才会知道它是否能将自己引导到出口。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还有自己体内那无数未经自己同意便被植入的植入体。
“我觉得只是被绑的人刚好是女的。”由良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那你就顺着这条线走吧。”
“我还是需要你帮忙。”由良说。
“说吧,要什么?”
“各种公司的人体实验的记录。”
“哼……”无眠沉思了一会儿,“不行。”
“为什么?”
“一,就算是我去查这些东西,也要冒着天大的风险;二,这个人情你还不起。”无眠的语气容不得退让。
“那就没什么能做的了。”
“守株待兔也是种办法。你不是还有桑丘这个诱饵吗?”
“诱饵?”正当由良在疑惑的时候,他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查看,正好是桑丘的电话。
“喂!是那位大好人吗!我有姐姐的线索了!”听筒里传来了极其兴奋的声音。
由良稍微瞪大了眼睛,“什么线索?”
“我在网上和街上到处问我姐姐的事,然后有人打电话联系我说他见过一位长得很像辛德瑞拉的人!!还约了我今晚九点在莱特街的闪光街灯碰面!我准备现在就过去!”
“恭喜。”
“我就说我姐姐肯定在这座城市里,纽带的力量就是这样!我先赶路了!挂了啊!”桑丘兴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桑丘说他有辛德瑞拉的消息了,跟别人约了今晚十二点在莱特街的闪光街灯碰面。”由良将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无眠。
“你觉得呢?”无眠问道。
“像陷阱。”
“那你要去么。”
“……我已经接了委托。”
“是吗,那你跟我回一趟咖啡厅,我有东西要给你。”无眠起了身,她走向诊所里面的病房,打开了诺艾尔所在的那间病房。不一会儿,诺艾尔慢悠悠地走出来了。她依然穿着一身白裙,脸色看起来好些了,但还是很虚弱。
“我和由良要回一趟咖啡厅,你先在这里顶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无眠扶着诺艾尔说。
诺艾尔的声音很轻,“没事……你们去吧……本来这就是我的工作……还让你们替我顶班……”
无眠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喜欢逼自己?我本来跟你说过要是太累了可以不用来咖啡厅的,现在还累倒了。”
“不这样的话……就没法去采购效果更好的特效药……”
“你明明可以直接让我帮你。”无眠责怪道。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咖啡厅的工作根本不需要招新人,你让我打零工,还给正常的薪水和补贴……”
“原来被发现了啊……”无眠扶着诺艾尔坐到转椅上,她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难堪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对我这么,我也应该报答大家……不能一直让大家为我操心……”
“结果你不是病倒了,几乎整个小区的老人都跑来了?反而让大家更操心了。”
“……是……”诺艾尔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不,刚刚玛莎奶奶来了。她让我好好劝劝你,别这么逼自己。”
“玛莎奶奶来了……?为什么不叫我?”诺艾尔瞪大了双眼。
“她让你好好休息。你看你,一说她来了你又激动了。葬礼的事,她让你别往心里去。”
“……我……”诺艾尔低下了头。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放松点。像我一样缺心眼不也挺好。”
“……你哪里缺心眼了。”诺艾尔不满地说。
“旁边那个小哥一定觉得我很缺心眼。”无眠瞥了一眼由良说道。
由良很干脆地承认了,“没错。”
你怎么还真承认了!幽灵责怪起由良来。
“不管怎么样,别一个人担着。你因为不想让别人担心而自己一个人承担一切最后压垮自己只会让别人更为你操心。”无眠又把话头对准了诺艾尔。
“……我知道了。”
“那我们先走了,过会儿我就回来。”无眠走向诊所门口,由良跟在她身后。
“这个东西你会用吗?”无眠把一把手枪摆在吧台上。
“没用过,不知道。”这是一把转轮式手枪,枪身呈黑色,在机械瞄具与部件结合处有着少量的橙色亮漆用来显示它的轮廓,弹巢的部位装着特殊的弧形机械装置。
“拿起来试试。”无眠说。
这是……枪诶……你要拿枪了!?幽灵激动地说。
由良将枪握在手里,握柄的凹槽让他能轻易地握住这把手枪。手枪不重,重心的位置靠在弹巢向下的一厘米处,他感觉这把枪拿起来很轻松,就像他真的会拿枪一样。
“嗯……看你这样子倒不像第一次拿枪的人。”无眠观察着由良的动作,“把枪给我,我给你介绍一下它的特别之处。”
无眠拿过枪,熟练地打开弹巢,又从吧台下拿出六颗颜色与造型各异的子弹。她一颗一颗地将子弹装进弹巢中,合上弹巢。
无眠举枪对准由良,“穿甲弹。”弹巢开始自动旋转,清脆的声响发出后,无眠对着由良扣下了扳机。一声枪响,一朵塑料花丛枪管里开了出来。
“吓到了?”无眠坏笑着说。
“没有。”由良平静地答道。
你真没被吓到!?我要是你我都尿裤子了……幽灵的语气显然还在后怕。
“呵,没劲。反正就是这样,你可以用声音控制它切换子弹,至于有哪些子弹和怎么把你的声音录入进程序里,我现在教你。”
诺拉听讲座听得想打瞌睡。她现在正在特种教育公司的大楼里的演讲教室的最后一排。这片大型建筑群几乎占据了一个半标准足球场的大小,共有两座三层高的大楼组成,大楼的三层设有空中连廊以方便人员快速通过。大楼按数字分类,一号大楼负责整体的对外运营,所有的培训项目都在一号楼内进行;二号楼则是行政与研发的区域。
她穿着一身工匠的衣服以参加对外讲座的身份混了进来(是无眠帮她申请的参观资格)。演讲台前的讲师正用着全息投影与大荧幕讲解一个汽车发动机的构造。整个房间内大约有五十多人,基本上都是些年轻人,正认真地做着笔记。
胸前挂着的参观者证件可以让她在对外的培训区自由走动。诺拉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如果有做菜的培训内容,她或许还乐意听两句。
手腕上的手表震动起来。现在的时间是七点十五分,她悄悄地从教室里离开了。通道上的行人很多,大多都是些结束了培训课程的学员,没有人注意到诺拉,毕竟其中还有不少人穿得和诺拉几乎一模一样。
她快速地走进厕所隔间,锁上门。进门之前她检查了一遍其他隔间,都没有人。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情况对她来说再好不过。诺拉将腰包拉到面前,戴上技工手套,取出气动射钉枪。她熟练地拆开射钉枪的外壳,取下机匣,换上包里准备的特殊机匣。隔壁的厕所门被拉开,诺拉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听到隔壁传来了手机外放视频的声音后,她继续进行手上的动作。装上备好的特种钉弹匣与铬钼钢细枪管,诺拉将射钉枪改装成了高效的无声杀人武器。
推开门,诺拉听见隔壁间依然响着视频的声音。她快速地离开了厕所。楼道内的人稍微散去了点,她穿过人群走到楼梯间,在楼梯间里,她解开了自己的马尾,并用水溶性的喷雾式染发剂将自己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她一边走向三楼,一边戴上防护目镜并将防尘面罩挂在脖子上。一直挂在胸前的证件也被摘下收进腰包,换成了一张印着棕红色头发的女人的工作证件。
三楼的连廊就在眼前。诺拉走上空中连廊,落地时玻璃墙外的天空已经黯淡,灯光开始亮起。诺拉特意选择了这个大部分人注意力变差,人员稀少的时间点。诺拉用万能钥匙刷开了二号楼入口处的电子门的感应器。
进入二号楼后,诺拉轻松地走在楼道内。这个只有内部员工才能通行的楼内的人员丝毫没有对诺拉起疑。她的选择非常正确。
资料室位于二号楼的二楼,万能钥匙破解了电子门锁,诺拉在没有遇到任何盘问与意外的情况下便以维修工的身份成功进入了公司的资料室。她快速地检查了一遍房间内部,没有人和人。于是她穿过竖排卷宗来到资料室深处操作起电脑。接上优盘,利用破解病毒打开公司内部的资料管理程序。通过索引找到达利娅·阿德莱德的目录,快速翻阅其中的实验报告。
实验报告中的数据对诺拉而言难以理解,但她能看懂报告中的总结内容。她越看表情越严肃,同时选中了所有的报告并进行复制。资料室的门在此刻被打开,诺拉立即拔下优盘关闭程序,躲到了卷宗柜组成的障碍后。她蹲下身,将手机打开自拍模式伸出去观察对方的动向。
镜头捕捉到了对方,是一个成年男性。他套着研究员特有的白色长袍,里面穿着体面的西装。诺拉认出来了,他是罗纳德·阿德莱德。
罗纳德粗略地扫视了一眼身边,便走到电脑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躲在架子后的诺拉。诺拉正缓慢地从腰包中取出改装好的射钉枪,并将它握在手中。罗纳德焦急地打开检索程序并敲打键盘,然后他打开了一份报告。诺拉看见他打开的正是他的妻子——达利娅——的报告。
罗纳德拿出一个优盘接入电脑,随后选中了所有的报告,将它们彻底删除。罗纳德紧绷着的脸舒缓了下来。他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
“别动。”诺拉从阴影中闪出。她手中的射钉枪正对着男人,“看来我们都觉得这个时间适合偷东西。”
罗纳德被吓了一跳。他激灵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变为了紧张与惊恐。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掌握了这里的人员流动。为了今天,他策划了许久,观察他妻子的实验室没人的时间,掌握资料室没人的时间。
“你要干什么?”他紧张地问。
诺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
被护目镜与防尘面罩遮住面容让对方没有认出诺拉,“为什么要删除达利娅的报告?”
“你怎么知……”
“快说!”诺拉严厉地喊道。
“……只要把这里的数据删掉,那个女人的实验记录就全没了。”
“为什么这么做。”
“我可以实验失败,但那个女人不能成功。”罗纳德恶毒地说。他对自己妻子的恨盖过了他的恐惧。
“为什么。”
“我不能让妻子比我还成功,你明白吗?我本以为一个女儿能让她忙于照顾家庭,结果她居然心狠到拿女儿当自己的实验对象,尽管是个代孕的孩子。我已经把最后一份实验报告删掉,作为成功结果的女儿也不见了。她的实验已经彻底失败了。”
“卡莉的事和你有关吗。”
罗纳德的表情变了,“你是达利娅找来找她女儿的?我不会告诉你,而且你要是杀了我,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卡莉的下落。”他的语气就像是这女人抢走了他的一切,“我告诉你,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让那个女人成功。”
“你就这么狠她?”
“你不懂。这是尊严问题。”
诺拉嗤笑了一声,说:“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意思?”
“你刚刚删掉的不是最后一份报告。”诺拉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拿出了优盘,“这里还好好地存着所有的报告,我随时可以传给达利娅。”
“我怎么知道你没在骗我。”
“要我发过去吗?”
“不,”
“告诉我卡莉的位置,我就把优盘给你。”诺拉依然举着枪。
“你找到卡莉对我没好处。”
“我不会把卡莉交给达利娅,我会让她离开这座城市。”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不要报酬了?”罗纳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不是谁都为了钱干活。这是尊严问题。”诺拉冷淡地说。
“哼,尊严……成交。我不知道卡莉具体位置,但我可以告诉你绑架她的人的老巢在红星歌舞厅。”
“拿着。”诺拉把优盘抛到罗纳德身前的地上。她放下枪,转身准备离去。下一秒,诺拉立即转回身,举枪对着罗纳德扣动射钉枪的扳机。两声空气喷发的声音响起,罗纳德倒在了地上。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消音手枪。
诺拉收回优盘,将罗纳德翻到正面检查状况。他从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损伤,连西服都看不见明显的破损,但停止的呼吸已经表明了他的状况。
这把特制的射钉枪的钉弹极细,可以轻易穿透绝大部分服装,压力感应的弹头在穿入身体内部时会引爆弹体造成空腔效应。只需要对着身体的重要器官开火,就能在立刻造成致命伤。
诺拉快速地思考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尸体。她决定直接保持原样,将尸体留在此地。诺拉检查了一遍射钉枪的弹匣。她退出弹匣,换成了装有麻醉药剂的弹匣。诺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资料室内自己留下的任何踪迹,连一根毛发都没有留下。随后便飞快地离开了资料室。
诺拉小跑着来到安保室,里面正有一名安保人员在值班。她观察走廊,在无人的时候立刻刷开安保室的门,用射钉枪向安保的脖颈处射击。麻醉针在安保人员察觉到脖颈处的刺痛时便已经起效。药效使他昏倒在桌子前。诺拉来到桌前,将优盘接入电脑,利用病毒骇入并消除了资料室附近的监控录像,并且删去了资料室电子门禁处她的开门记录,留下了罗纳德的那次开门记录。确认一切都已经完成后,诺拉飞快地离开了大楼。一路上完全没有人阻拦。
街上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老旧街灯还在为夜晚的光明尽力。
这里是旧城区最破旧的区域,奥斯特格勒的最外围。相当多的房屋还保持着损毁的状态,生活垃圾与机械残骸随意地堆积在小巷与街边。整个区域都散发着破败的气息。
居然会约在这种地方碰面……肯定没安好心!幽灵紧张地说道。
由良将无眠给他的左轮别在腰后。这里的环境让他时不时想将枪掏出来。
眼前街上的路灯已经彻底损坏,房屋内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由良几乎只能借着月光与城市散发出来的灯光前进。他甚至开始怀疑无眠给他的地址是错的。
我想回去了……幽灵颤颤巍巍地说。
“出发前你最起劲。”由良讥讽道。
谁知道这里这么吓人……我感觉我有点怕黑。
由良没有搭理幽灵。在他视野的最远处,隐约地看到了有光亮在不断闪烁。他确认了一遍时间,手机上显示的是八点三十二分。他想提前一点时间到达地点。
距离正逐渐被拉近,由良已经能看清那不断闪烁着的物体正是桑丘约定碰面的街灯处。闪烁的光亮照亮了站在街灯下的黑影。由良看到了那乱糟糟的头发与旅行背心。
一同出现在由良视野内的,还有从正对面开着远光灯驶来的车辆。刺眼的远光灯让由良无法看清车辆的样貌。光亮几乎遮住了由良全部的视野,他用手遮住光线,用手指缝中他看见从那辆车正停在桑丘面前。从车厢的侧门下来两个人,不由分说便打向桑丘,再强硬地将他拉入车内。
他……他被绑架了!幽灵大喊起来。
由良快速地奔跑起来,同时拔出腰后的左轮手枪。诺拉的体能训练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与车辆的距离被拉近到了三十米之内。车辆发动起来,桑丘已经被关进车内。车辆的发动机发出轰鸣,飞快地向着由良的方向驶来。由良下意识地举起左轮向车辆射击,但远光灯的刺眼光亮让他无法看清目标。连续两枪都没有命中驾驶员。或许是由良的射击起到了威慑作用,车辆并没有停在由良面前,而是直接沿着由良来时的方向驶去。
由良立刻扭转身体跑动追赶着汽车。没了远光灯的干扰,由良终于能够看清车辆的外形——一辆小型面包车。
他一边奔跑一边命令道,“标记弹。”左轮手枪的切弹器自动切换到了标记弹。由良举起枪,对准了面包车的车牌,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后,子弹嵌入进车厢的车牌。随后,由良停下了跑动,看着面包车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我、我们得赶紧去救他!!幽灵急得叫喊起来。
“冷静点。”
由良拨通了无眠的电话。“喂,桑丘被绑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在绑匪的车上安了标记弹,帮我追踪位置。”
“你可真能使唤人。我去拿设备,等我联系。”说完,无眠就挂断了电话。
无眠姐能追踪到对方的位置吧?幽灵不安地问。
“应该能。”由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左轮的弹巢,退出空弹壳,装上新的子弹。他借着微光回收了落在地上的弹壳,并重新确认了弹巢内的子弹——六颗穿甲弹。
不过你刚刚可真冷静,不愧是警察,居然直接就敢拿起枪开火了,我可不敢。
“不开枪,说不定死的就是我。”
也许是这样……但我想到可能会把对方打死……我就紧张和害怕……虽然我一直说想把身世找回来,但我还没做好死人的准备。
“那你最好快点做好准备。”
由良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响起,是无眠打来的。
“喂,我收到标记弹传来的信号了。对方正在旧城区里兜圈子。等下,对面停下了。停在红星歌舞厅的停车场里了。居然是那里……你最好别一个人去,我去联系诺拉。”无眠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看来无眠追踪到对方的位置了,真可靠。
由良没有理幽灵的话,他检查着自己口袋中的子弹数量。还有三颗空尖弹与两颗电击弹,所有的穿甲弹都已经装在弹巢中了。
他用手机搜索了红星歌舞厅的位置,距离自己四点三公里。由良朝着标记的地点小跑起来。
你要干嘛!?无眠不是说别一个人去吗!
她说的是最好别,不是绝对别,由良发现跑动的时候不张嘴就能沟通可以省下不少力。这或许是唯一一个和幽灵沟通的优点。
诺拉的体能训练真的起到了效果。由良已经持续奔跑了三公里,却依然没觉得疲惫。他的呼吸平稳得就像在走路。街上破败的房屋随处可见,由良十分怀疑这片区域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居住。
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个雾一样的东西,之后再也没见到了,由良主动向幽灵搭起话来。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看到那东西,而且你碰了之后我们还会看到别人的记忆。
而且应该只有我们能看到。由良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路线。
要是我们之后再碰到那种类似的东西,怎么办?
我不想再被电晕,由良想起自己醒来被绑在病床上的场面。
……我倒是有点好奇……我觉得那东西跟我的身世有关,幽灵消沉地说。
等遇到了那东西再说。
口袋里的手机打断了两人的脑内交流。由良接起电话,从听筒中传来诺拉嘈杂的声音,“由良你别乱跑啊!我也在往红星歌舞厅赶!我们在歌舞厅街对面的巷子里碰头!别一个人去!”说完,诺拉便挂断了电话。
诺拉本来不是要去那个特种教育公司吗?她已经搞定那边的事了?
也许是,由良继续快步跑向红星歌舞厅。
这座破败的歌舞厅曾经繁华一时。大门口外的红星灯牌老旧不堪,原本亮红的颜色已经老化褪色得像干涸的血液。战争没能摧毁这座歌舞厅,但摧毁了歌舞厅里的人。现在,它成了一群流氓绑匪的老窝。
由良靠在冰冷的石砖墙壁上。夜晚的风总是很冷,夏夜的风甚至有时比冬风还要令人感到冷酷。巷子的地面凹凸不平,洒满了碎石瓦砾。凸起的石块硌得由良脚底难受。他看向街对面的红星歌舞厅,那里丝毫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一切都被灰尘笼罩。
“你在这里等多久啦?”熟悉的女声从由良右边传来。
由良的视线转向右侧,月光洒在诺拉的正脸上,照出了她暗红色的头发。“没多久,”由良说,“你染发了?”
“怎么样?酷吗?”诺拉得意地晃了晃头发,“这样就能干扰别人的追查。”
“卡莉的线索找到了吗?”由良问。
诺拉收起了刚刚轻松的表情,“绑架她的人就在这里。我听无眠姐说了,桑丘也被绑到这里。他们大概率会被关在一起。”
“我们进去救他们?”
“由良,”诺拉喊出他的名字,“无眠把枪给你了?”
“给了。”
“给我看看。”
“怎么了。”
“先给我。”
由良迟疑地拿出左轮,递给诺拉。她接过枪,熟练地打开弹巢,检查枪械状况。
“你已经开过枪了吧。”诺拉说。
“对。”
“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
“是吗。是对着人开枪的吗?”
“差不多,对方坐在车里,但没打中。”
“你觉得你能面对人开枪吗?”诺拉问道。
“什么意思?”
诺拉合上弹巢,将左轮重新放在由良手中。但她没有松手,反而紧紧握住由良的手,然后举起他的手,让左轮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诺……诺拉疯了!?幽灵惊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由良死死地盯着诺拉的眼睛。
诺拉紧紧握着由良的手问,“能扣下扳机吗?”
“你就不怕我真的开枪?”
“不怕。”
“……”由良依旧注视着诺拉的眼睛。他记得诺拉曾经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那还是他在下水道里遇到诺拉时,她露出的审视般的眼神。由良想把手挣脱开,但诺拉的死死地用力控制住了他的手。技工手套的粗糙防护层几乎要把由良的手给磨破。
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诺拉突然松开了手。
“眼神不错,把枪收好。”她说道,“这个歌舞厅应该不只有一个入口,我从正门进去,吸引注意力。你从后门潜入进去找被绑的人质。”
“……没有别的指示了?”由良的手还在隐隐作痛。
“这是突发任务,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里的详细资料,敌人的数量、火力、位置,楼层的构造,人质的数量、位置,全都没有。一切都要靠临场发挥。”诺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子,这是在下水道里,诺拉扔给他的那把斧子,“拿上这个。还有,注意安全。”
由良接过斧子。用麻绳缠绕住的握柄让他能很好地抓住斧子。他将斧子别在腰后,把左轮枪握在手里。
诺拉从由良身边走过,仔细地观察着歌舞厅的环境。“没有疑似外部摄像头的设备,敌人应该都在内部。”她检查手表,“现在是九点二十一分,对准时间,四分钟后开始行动。”
说完后,诺拉便从腰包中拿出她的射钉枪,压着身子跑向红星歌舞厅的正面。她靠在门口的屋檐下的圆柱后观察着内部情况。由良在此时也跑过街道,来到诺拉右侧的圆柱后待命。
靠近这座建筑,由良才能看到它更多的细节。虽然建筑的绝大部分都覆盖着灰尘,但地板上有着许多脚印。这些脚印都很清晰,而且鞋印各不相同,显然是近期有人员走过的痕迹。根据这些脚印,由良推测可能里面有六个人左右。
诺拉用着极小的声音示意由良去找后门(如果由良看得懂手势她就不会讲话了)。由良压着身子贴到歌舞厅的墙壁,并沿着墙壁外围寻找其它的入口。绕进小巷,在歌舞厅的背后是它的停车场。由良认出了那辆绑架桑丘时的面包车。它就停在靠近歌舞厅的最近的停车位上。车体正面的挡板处有两颗弹孔,驾驶室内部空无一人,但是能看到在正驾驶座椅旁的扶手上有一处被子弹穿透的损坏。那枚穿甲弹打穿了面包车的中控台,破损的电线裸露在外。面包后车厢内也空无一人,但车厢地面上有几滴血迹,或许是桑丘流下的。
不知道他们用这个车绑架了多少人……
肯定不少。由良找到了后门。歌舞厅的后门与正门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没了屋檐上的红星。地面上的脚印目测约有四人。其中一个脚印步伐混乱且有明显的被拖拽痕迹,由良估计那就是桑丘的脚印。
后门门口的磨砂玻璃门上的灰尘已经嵌入了玻璃内,由良推开一个门缝,观察着里面的情况。房间内没有灯光,一片漆黑。由良拉开门缝,压着身子走进歌舞厅。靴子与地面上的碎石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口中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无比,由良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虽然几十分钟前他还无比冷静地向着自己驶来的面包车开火,但此刻,真正在进行随时都会丧命的行动时,由良还是紧张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我好紧张啊!幽灵突然大声喊起来。
这声巨响差点吓得由良走火。闭嘴,他向幽灵喊道。
由良绕过前厅设立的检票台,进入到走廊里。走廊里出现了微弱的光亮,让由良能勉强看清路。他紧握着手枪,朝着有光亮的地方靠近。
光亮是从舞池中架设的照明设备发出的。舞池只有一层,最外围放有许多沙发椅,中间的舞蹈台上跪着五个戴着黑色头套的人,其中一个穿着旅行背心,那正是桑丘。他们双手被反绑,无法动弹。在他们身边还有五名手持武器的绑匪不断巡逻。
由良观察着他们的武器与外貌还有行动路线。他谨慎地匍匐进舞池,趴在一个沙发椅的阴影下,听着他们的谈话。
“等明天把这批肉货送走,就有钱去快活咯。”一个脸上都是刀疤的男人愉快地说。
站在他身旁的褐发女人用枪托敲了他的肩膀,“你又要把钱花在那些针头上了?你不是说还要把钱寄给自己在圣彼得堡的老婆?”
“会寄的会寄的,寄一点留一点嘛。”
“得了吧,你这家伙真能讨到个老婆?都听你吹了几个月了没见过一张照片。”站在稍远处巡逻的男人听到聊天后也加入了进来,由良看不清他的面貌。
“神秘才让有人有期待,你懂不懂浪漫。”褐发女人开玩笑说。
“有点道理,天天相处久了,看你裸体都硬不起来。”那个看不清面貌的人说道。
“还不满足?也只有我才对你的豆芽下得去嘴。”褐发女人立刻还口。
几个人笑了起来。远处的枪声打断了他们的笑声。
“有情况。”舞池里的人警戒起来,他们紧抓着枪,四处张望。枪声又一次响起,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戴着头套的人质也躁动起来,又立刻被绑匪吼住了。
“鲍里斯、塔娜,跟我去看看。”刀疤脸的男人带着另外两个人离开舞池。
由良观察着两人的动向,他们一人看管着人质,一人紧张地盯着枪声方向的舞池入口。
我们得去救那些人质……幽灵紧张地颤抖着说。
由良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这两个绑匪身上。外边还在不断地传来枪声,每一声都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由良知道,现在是最好的动手机会。他慢慢地蹲其身,没有人看向他的方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注意力全都在人质身上,他的双眼不断地在人质与入口处来回切换。
只有十米,九米,八米……由良半弯着腰,左手握着左轮枪,右手拿着斧子,一点一点向那人靠去。他的心跳声大得让由良以为别人都能听见。五米,四米……距离已经够了。由良的视野中只有眼前的那个人。他正背对着自己,焦急地盯着面前的入口,浑然不知死亡已经来临。
由良几乎能闻到对方的体位,听到对方的呼吸与从口中发出的嘟囔。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斧子。灯光照射在由良的身上,阴影盖过了由良身前的人。
斧子已经举到了最高处。对方或许是感到了杀意,忽然转过头来。他只看见由良那充满杀意的眼神与他手中的斧子。下一刻,他的身体被斧子直直地劈开了,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声。他的上半身摔落在地上,身上的金属器件在地上发出声响,惊动了远处的同伴。由良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立刻用左手举起左轮,朝着对方的位置连续开火。
左轮的后坐力让他几乎握不住枪,有好几颗子弹因为枪口的上扬打到了不知何处。但至少有两颗打中了对方的腹部。由良看着对方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紧张过度的他来不及确认发生了什么,他急促的呼吸着,肾上腺素的极速分泌让他感觉浑身燥热却手脚冰凉,过度的呼吸让他大脑空白,视野发白,双手不断地颤抖着。
人……人……我们杀……杀了人……幽灵木讷地喃喃着,他……断了……断了……
鲜血流淌到由良的脚边。被由良用斧子劈死的人的内脏正缓缓地从他的躯干中流出,散发出恶臭。由良呆呆地站着,大脑空白,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他的身体正告诉着他,他兴奋了。
我们杀人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失控地大喊起来。
我们杀人了!!!不……我……我不是……
我不要待在你身体里!放我出去!我不是杀人犯!!让我走!!幽灵失控地哭喊着。
幽灵的声音吵得由良头疼欲裂。他紧捂着自己的耳朵,痛苦地跪在地上,“闭嘴!”由良喊道,“这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
我不要……!!我不找什么身世真相!!让我离开!!!
“这是我们的命!!”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受不了这些你就去死,不要连累我。”由良不知道幽灵该怎么死去,但愤怒依然让他把这话说了出来。
……你是个混蛋……冷血动物……幽灵有气无力地说。
“挺好的。”由良冷酷地说道。
一旁的人质激烈地挣扎起来,近距离的枪声让他们害怕极了。声响让由良重新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他正要用斧子切开绑住人质的绳子——
那个被由良命中腹部的人爬了起来,“你这个狗崽种,跟这群人一起去死吧!”他朝着由良的位置扔出了手雷。
没有任何思考,由良飞快地跪下,抱住了离他最近人质。一声爆炸声响,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你见过海吗?
一句女人的声音唤醒了由良。
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伫立在一片沙子上。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的海。海浪翻涌发出声响,将充满血腥的臭味卷到由良的鼻腔中。天空仿佛也被海水给染红了,红得发黑,见不到一片云。
海水的潮汐刚好没过他的脚踝,是温热的,粘稠的。
自己脚下的这片沙,是由良唯一的落脚点。他面对着这幅景象,不知所措。
海平面与天空的界线变得模糊。两者仿佛融为一体,将自己包裹在这个由红色构成的世界。那红色刺激着由良的双眼,让他几乎分辨不出其他颜色。
“这是哪里。”由良独自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附身在他身上的幽灵也没有回应他。
“有人吗!?”他又一次大声喊道。
依然没有人回应,就连回声也没有。
由良蹲下身,用手捧起一点海水。看起来像血,闻起来像血,尝起来也像血。他把海水洒去,留在手上的水干涸凝固成痂。
……我想看看蓝色的海。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他从未听过那个声音,却觉得非常熟悉。
“你是谁。”由良问道。
没有回应。
突然间,海平面翻涌起来。
四周的海水被高高地卷了起来,就像天空一样高。
海水构成的高墙向由良不断靠近。他无处可逃。
由良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已经遮盖住了一切视线的海水。
从巨浪边缘落下的水滴已经洒在由良的脸上,将他也染成红色。
他无处可逃。
由良认命般地躺了下来。他看着天空。
天空一点点被巨浪吞噬,只留下红色的黑暗。
“由良!?”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巨浪的轰鸣,传到由良的耳中。
是诺拉的声音。
“由良!!”诺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诺拉!”由良大声地回应诺拉的呼喊。
随后,巨浪拍下。
“咳咳——!!”由良惊醒起来。
耳边传来了平稳的心电图的声音。
“你醒了!?你都昏迷十二个小时了!”诺拉惊叫起来。她立刻凑到他的身边,不安地问:“还好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由良的眼中的红色渐渐消退。他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了。诺拉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正对着他。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手术服,左轮与斧子都不见了,上半身被绷带缠满了。
“我怎么了……?”他问道。
“……你忘了?你被手雷炸了……”诺拉说。
记忆重新连接起来,他回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景象。
“我想起来了……之后呢?”
“听到爆炸声我就赶了过去,所有的坏人都死了。你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我把你和人质都带回来了。”
“是吗。那还好。”由良想要起身,背部传来的剧痛让他痛得使不上劲。
“你别乱动。我去叫诺艾尔过来。”诺拉担忧地说完后,便从病房走了出去。
他不习惯这种脸朝床的姿势,但背部的剧痛让他连翻身也做不到。
……你终于醒了……幽灵小声地说。
是啊,醒了。
……抱歉……我是个废物……我被吓坏了……幽灵的声音像是在哭,我本以为……找自己的身世是件……很和平很轻松的事……我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杀人……你会受伤也是因为我当时那模样,如果我没影响你行动……
我不想听。
……我明白……我这种只会拖后腿的……
你还要不要找你的身世和记忆?由良问道。
……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找,我也要继续找我的,你不想经历这些,我也会逼你经历,由良冷淡地说。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病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诺艾尔和诺拉急忙地走了进来。
“身体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诺艾尔直接问道。
“背痛。”
“还有呢?”
“没了。”
“……那就好……”诺艾尔紧绷着的表情松懈了下来。由良注意到她的白裙上沾满了血迹。“……你居然做这么危险的事……你知道弹片没有命中你脑袋的概率有多低吗?”诺艾尔责怪起来,“你的背部一共有二十七处破片……幸好你表皮下被植入的聚合层挡住了所有的碎片……不然你已经死了。”
“我运气还不错。”由良说。
“……不是所有人运气都像你这么好……”诺艾尔痛苦地说,“另外五名人员,二死二伤……”
由良怔了一下,“……死者是谁?”由良问道。
“不知道。但我们把他们的尸体带回来了。”诺拉接过话,“剩下三个人也都在其它病房里休息和接受治疗,都没大碍。”
病房外又传来脚步声,无眠也走了进来。“嚯,好隆重,不知道还以为你死了。”无眠打着趣说,“你得谢谢诺艾尔病好得快,不然可没医生能给你做手术咯。”
“……你的身体没受到太大影响,我现在给你打一针止痛药就可以走动了,但在伤口愈合前不能做任何运动,知道了吗?”诺艾尔走到由良身边,拿起一管注射剂。
“找到卡莉了吗?”由良问道。
“她就是被你护住身体的那个人。”诺拉说。
从上臂传来一下刺痛,药液被注入进体内。由良背上的疼痛开始消退,虽然依然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会妨碍到他活动。由良用手撑起自己,想要下床。
“别太用力,等下伤口又崩开!”诺拉走到由良边上扶住他,搀着他下了床。
“我想去见见其他人。”由良说。
“卡莉和桑丘也想见见你,不过另外那个人倒是被吓坏了,谁也不见。所以,诺艾尔只好给她打了镇静剂,等她醒来后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在警察局门口的地上了。”无眠靠在门边摆着手说,随后给由良让出了道。
由良推开了桑丘的病房门。他正焦急地坐在病床上抖着腿,一见到由良,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老兄!!你救了我的命啊!!”他从病床上跳下,激动地想要去抱住由良。
由良推开了桑丘,他的背可遭不住这一下。
“你受伤了没?”由良问。
“没啥事儿,就手臂擦破了点皮。”桑丘晃了晃绑着绷带的右臂。
见他并无大碍,由良换了个话题,“你真信了那些人有你姐姐的线索?”
“我真以为他们知道姐姐的下落,你知道的嘛……救人心切。还好你和那位智勇双全的诺拉来得快。”桑丘满脸歉意地说。
“有找到什么线索吗?”由良问。
“诺拉说抓我的这些人只负责绑架,然后卖给各种有需要的地方,妓院、公司,哪儿都卖。”
“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了。”
“还打算继续找你姐姐吗?”
“当然咯!我不能因为就这一次遇险就放弃找我的辛德瑞拉!”
“希望你下次别再被绑了。”
“会长记性的,好心人你就放心吧。”
“希望如此。”
“对了!我之后会留在这个诊所给诺艾尔帮忙!有事儿你就来这里找我!”桑丘喊道。
由良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说,“这儿?”
“无眠说诺艾尔这里缺人手,我刚好会一点护理,就留在这儿帮忙嘛。放心,我没要钱!只要有个地方住就行!”
“也挺好。”由良转身走向门口。
“感谢呐!!”桑丘的声音隔着门都能听见。
诺拉正站在门外等他。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卡莉,她还有些紧张。”
“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由良问。
“我把无眠姐叫来了,她开着面包车把你们运回去的。把你们放到诺艾尔的诊所后她就跑去把车藏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了。”
“她还挺擅长干这种活。”
“无眠姐可厉害了。不过看到你那样子,无眠姐都给吓了一跳,还好你没事。”
“她会被我吓到?”由良觉得自己像是得胜了一样。
“一身血谁看了不紧张嘛……我都吓死了。”诺拉不满地说,“赶紧进去吧。”
由良点点头,和诺拉一起走进卡莉的病房。
卡莉正紧张地坐在病床上,手中抱着一只已经绝种的毛绒树懒玩偶。病床对她来说有些高,两只脚只能悬在地面上。门被打开的瞬间,卡莉的表情变得紧绷,看到是诺拉后,又放松了下来。
“卡莉——我们来看你啦!喏,这位就是救你的由良哥哥!”
“由良哥哥……谢谢……”卡莉怯生生地说。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有着和达利娅一样的深紫色头发。
被卡莉这么称呼,由良有些发愣。那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各种表情,紧张、害怕、感激混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没事……这是委托……”由良僵硬地说。
他感觉自己被诺拉用手臂肘了一下。
“我们是你妈妈派来找你的,不过呢……我们觉得你不回你妈妈那里也可以。”
卡莉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不回妈妈那里?”
“是哦,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那就不回去。我和无眠姐姐会帮你安排好的。那,卡莉想回去吗?”
“……”卡莉低下了头,“……我不想回去……”她低沉地说。
“是嘛,卡莉很勇敢呢。”诺拉弯下腰,摸了摸卡莉的头。
“我……我没有……我其实一直都很想离家出走……但一直不敢……每次我妈妈跟我说需要我做实验时……我都会想着……说不定我答应她了,她就会爱我……可是实验成功之后……她就不理我了……”卡莉哽咽地说,“我爸爸也是……他和妈妈一样……只想着实验,从不关心我……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送给我一个花瓣标本,问我想不想去外面……我不敢一个人去外面……他说,会有人来接我去全是花的地方玩……我知道爸爸在骗人……但我还是答应了……”
“没事的,现在你安全了。而且你自由了。”诺拉抱住了卡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卡莉哭着鼻子看向由良,“由良哥哥……谢谢你保护我……”
“……没事,委托而已……”
“你别嘴硬了。当时所有人都戴着头套,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诺拉嫌弃地说。
“……下意识就动了而已……”由良尴尬地说。
无眠推开了门。见到卡莉,她露出了哄孩子般的友善。
“卡莉,这几天,和无眠姐姐一起住好不好呀?无眠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嗯……”卡莉紧张地点了点头。
“真乖,不过不能乱跑噢,不然又要被坏人抓走了。到时候由良叔叔又得受伤了。”
“我……我不会乱跑的……”听到由良又要受伤,卡莉害怕地立刻答应了。
“真乖!那我们现在就一起回无眠姐姐住的地方,好不好?”无眠笑着说。
“……好……”
无眠从诺拉怀中接过卡莉。她牵住了卡莉的小手,引导着她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卡莉回过头向两人招手,“诺拉姐姐……由良哥哥……谢谢你们……”她向着二人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随后便被无眠带走了。
看到卡莉的笑容,由良突然觉得自己受的这个伤也有了些价值。
“唉……多好的孩子……”诺拉感叹道,“她的父母怎么就不能像她一样懂事。”
“她父母到底做了什么。”
“……达利娅拿卡莉当实验对象,罗纳德为了毁掉达利娅的研究,找人绑架卡莉。”
“真是疯了……”
“是啊,真是疯了。”诺拉叹了口气,“对了,你想去看看,最后两个人吗?”
“……想。”
诺艾尔的诊所有一间很小的停尸房。这里只能存放两具遗体,今天,停尸房被占满了。
诺拉拉开停尸间的冰柜。两具被冻得发青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上面。他们双眼紧闭,皮肤灰白,结着冰霜。
“一个头部被破片打穿,一个是被破片打破了内脏,大出血。”
由良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他们僵硬的躯体丑陋地躺在那里。由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已经不再鲜活,没了生命。从尸体上散发着死人的气息。
是我害死了他们……幽灵颤抖着说。
“……是我的失误。”由良说。
“我们不能救下所有人。”
“如果我没有让那个人把手雷扔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死。”
“由良,没有如果。”
“……”
都是我的错……因为我软弱……我没有觉悟……幽灵的声音仿佛快要哭出来。
“你已经付过代价了。”诺拉轻轻抚着由良背上的伤口,“自责不能赎罪,如果想做点什么,那就让自己以后做得更好,没有别的了。”
“……明白了。”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随时可以退出。”诺拉说。
由良看着她的眼睛,她是认真的。
退出……我……我……幽灵犹豫起来。
诺拉直直地看着由良。
卡莉都比你坚强,由良对幽灵说。
……我……
软弱才会害死人。
……我……我不想退出……如果我退出了……我还怎么向被我害死的这来两个人赎罪!幽灵坚定地喊道。
像个样了,由良讥讽道。
……是……是吗……
诺拉依然专注地看着由良,等待着他的答复。
“我没这个打算。”由良这句话既代表了他自己,也代表了幽灵的意愿。
“不错,那赶紧换好衣服跟我去把最后一件事了结了!”
“最后一件事?”
“这可是你接的委托,总得看到最后吧。”
“你们找到人了?”达利娅的语气格外冰冷。她依然穿着那身干练的精英西装,但她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疲态。
“是的,不过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诺拉冷静地说道。
由良和诺拉正坐在克林顿公寓二三零二号房的客厅沙发上。他果然很讨厌这里的氛围,背上的伤口似乎都在厌恶着这里的空气。
“呵,罗纳德刚死,卡莉也死了?”
“请节哀。”
“脑子呢。”达利娅冷酷地问道。
“什么?”
“她的脑子有没有受损。”
“一颗子弹命中头部。你要看照片吗?”诺拉问道。
“……不用了……”达利娅深深地让自己陷进沙发背上,“全都是没用的废物……”
“我想你现在肯定在找这个。”诺拉从口袋中拿出一根优盘。
“这是?”
“你的实验报告和所有记录。”
达利娅挑起眉毛,“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得问你的丈夫,你现在的境况都是他导致的。”
“……那个人渣……不光是我……连自己女儿都下得去手……”
达利娅的语气让由良作呕,“拿自己女儿做实验的你没资格这么说。”由良冷淡地说。
“你是正义卫士?说吧,要多少钱,我出。”
诺拉看向由良,缓缓地说,“由良,这是你接的委托,你来定。”
由良注视着达利娅的眼睛,“一百万。”他的语气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觉得自己受的这些苦和她做的那些事值得这么多。
达利娅轻蔑地看着由良,“你这是在趁人之危?”
“我们值得这些。”
“这么多现金,不可能。”达利娅干脆地说。
诺拉在场面变得凝固前接过对话,“你的丈夫死了,警察找你问过话吗。”
“是。我跟他们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诺拉平静地说,“告诉警察和公司你丈夫做的事,但不要提到我们,这个优盘就归你。”
“为什么?”
“我们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而你也想让实验继续下去。只要你把消息告诉警察和公司,这件事就会变成丑闻。”
达利娅接过话,“公司也不会把精力投入在调查一个实验失败的男人身上,警察也只会把这件事当成商业纠纷,拿笔钱就了事,想得真周到。”
“我只要卡莉房间的那个花瓣标本。”
达利娅眯起眼,“……你们不要钱?不趁机敲我一笔?”
“不要。成交吗?”
“……成交。”达利娅起身走向卡莉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她拿着那个花瓣标本出来了,手中还提着一个保险箱。她把标本与保险箱放在桌上,蓝色的花瓣格外显眼,“卡莉,还没死吧。”她问道。
“死了。”诺拉斩钉截铁地说道。
“哼……优盘我拿走了,这朵花给你们了。还有这个箱子,里面装着十万现金,我不喜欢欠人情。交易愉快。”
“……交易愉快。”诺拉拿过标本交到由良手上,接着她起身拿走手提保险箱,由良也跟着起身,“再见。”她说。
达利娅没有回应,而是坐在沙发上端详着手中的优盘。由良和诺拉不知道她此时会想些什么,但他们也不想知道。
卡莉……真可怜……幽灵悲伤地说道。
我觉得她现在过得会比以前好,由良答道。
桑丘也是……不过他现在有地方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姐姐……
慢慢来吧。
不过到头来,我们俩的身世倒是一点都没有线索。
诺拉和由良走进电梯,电子香薰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电梯厢。
“由良,”诺拉靠在由良身边小声地说,“这次这些被绑架的人,本来是会被卖掉的。”
“我知道。”
“但是他们的买家,是警察局。”
“警察?”
“那个被你打中肚子的人在临死前被我审讯吐出来的,这个消息不适合告诉桑丘。”
所以……当时的失误算是有了意外收获……这也……而且还是警察……幽灵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高兴不起来。
“……警察买卖人口。”
“不用太意外。”
如果你以前是警察的话……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发现那些坏警察的交易所以被暗算了……!?
“……警察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
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原因让由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个答案过于理所应当。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
诺拉与由良骑上摩托行驶出车库,晚霞将天空染成紫色与橙色。
街上的风吹在由良的脸颊上。
“以后的事,一步一步来。”诺拉向由良大喊。风声几乎盖过了她的喊声。
“……知道了。”
“晚上!去无眠姐的咖啡厅吃饭!她说要做顿大餐!!”
“要付钱吗?”
“她请客!!卡莉、诺艾尔、桑丘也去!!”
“她良心发现了?”
“你抓紧点!别把卡莉的标本弄掉了!”
“……知道了。”由良捂住自己的口袋,另一只手搂住诺拉的腰。
对了,由良叫起幽灵,我昏迷的时候,你有看到一片红色的海吗?
红色的海?没有。你做梦了?幽灵问道。
没看到就算了。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做了个梦。由良努力地想要想起梦中听见的声音,但他没有一点头绪。那声音缥缈无比,像是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由良放弃了思考这件事,他觉得那或许只是个奇怪的梦。
未来的一切依然被迷雾笼罩着,但他不会忘记那两具因为他和幽灵而死去的无名尸,也不会忘记卡莉对他露出的那羞涩的感激。这些会让他在迷雾中坚定自己的意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涌入他的肺中。
比起城市里那些纸醉金迷和机关算尽的气味,他还是更喜欢混杂着淡淡的柑橘味的清新的空气。
环线上的城市如同巨大的墓碑群竖立在地表上,直入天际。由良看向城市的另一侧,是平层建筑与旧城区废墟。他的容身之处也在那里。在更远的几乎无法看清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就像是一片黄色的海。
你见过海吗?
……我想看看蓝色的海。
由良回想着这两句话。
但他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是诺拉那双蓝色的眼睛。
摩托疾驰在环线上,在城市的海洋中激起一点细小的波纹。
拉米尼雅正忙得焦头烂额。
她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接了一个又来一个,语音信箱里也占满了来电。
自开战以来,她的生活愈发窘迫。
在最初的一年里,她的餐桌上还能吃到番茄炖牛肉和新鲜的芦笋。她那满头白发的退伍老父亲坐在餐桌旁,尽管体能已经衰老到了需要有人给他喂食才行的境况,他还是操着一口沙哑的东欧人口音问她前线的情况。
哪儿还有什么前线,到处都是前线,拉米尼雅总是这么回答。
她不喜欢战争。准确地说,她不喜欢牵扯到自己生活的战争。以往非洲小国的内战,死了多少人,谁又成了新国王或是总统,她毫不在乎。但现在,所有人陷入其中。她不讨厌也讨厌起来了。
到了今天,拉米尼雅能端上餐桌的只有从食物配给处领的五百克面包与一百克牛肉了。这是全家人一天的量。
“经过一个月的持续进攻,同盟国成功占领了位于高加索地区的油田,这将大幅度缓解目前的资源紧缺问题……”拉米尼雅根本没工夫关心电视新闻里的报道。
明明在战争前一年,所有的专家新闻都报道说人类生产出的物质已经完全够所有人类消耗。可到了现在,所有国家都在为了资源打仗。
她家的那辆破车早就开不起来了,所有的石油都用来投入战争,对方也是如此。
这群人巴不得把菜籽油也灌到坦克油箱里,拉米尼雅想。
电话又响起来了。
拉米尼雅沉住气,接起电话。
听筒对面传来吼声,拉米尼雅立刻把电话挂上了。
又是催债的。她借了笔钱,向很多人借了很多笔钱。她要买船票,带家人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宣传说是位于太平洋中心的海岛。
很多人都借着战争在发财,这群放贷的就是其中一种。
反正拿了这群人的钱不还也无所谓,拉米尼雅想着。只要到了岛上,那些放贷的早就全都死在炮火下了。
拉米尼雅收拾起行李。她从壁柜里把积了灰的轮椅也拿了出来。不管她父亲有千万个不愿意,明天就走,绝不停留。
内衣、裙子、首饰(她大部分的首饰都拿去抵押换钱了)、老人的尿布、止痒膏……她忙乱地算着要带些什么。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拉米尼雅还没过去开门,就听到了门外男人粗鲁的喊声。克莱门,那是她的债主之一。
“我说了明天就把利息还上!”拉米尼雅隔着门喊道。
“骗鬼呢你全家明天就跑了!给老子把门打开!”
“见鬼去吧!”
克莱门直接用霰弹枪打穿了门锁。他和他的手下一同闯了进来。拉米尼雅被按在桌上,其他人把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想跑?你这个婊子,你以为你跑得掉?”克莱门把她的行李箱倒在地上。“不给你点警告是不行了哈?”
他的手下把拉米尼雅的父亲推到她身旁。被病弱束缚在轮椅上的老人只能用他沙哑的嗓音咒骂对方。
“这是你自找的。”克莱门说。他拿起手枪朝着老人的大腿扣下扳机。
“混蛋!”拉米尼雅挣扎着大喊,泪水浸湿了眼眶。
“给你一天时间把钱凑齐,不然打的就不是腿了!”老人虚弱地喘着气。
“……已经确认了……从克里米亚发来的消息……一阵巨大的白光……然后……协约国使用了核武器……操了……”电视新闻里传来男性播报员痛苦地声音。
“……核武器?他们朝我们丢核弹了!?”克莱门惊讶地看向电视,连压着的拉米尼雅都没管。
房间外传来尖锐的空袭警报,那声音震碎了所有人的理性。克莱门和他的手下直接丢下了父女二人跑了。
拉米尼雅忍着痛走到她父亲边上。鲜血不断从他的大腿里喷溅出来,他的股动脉断了。老人不断颤抖着,拉米尼雅能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空袭警报的声音还在不断发出嘶鸣。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让她快跑。
窗外传来一阵强烈的白光,拉米尼雅望向窗外。白光几乎刺瞎了她的眼睛,随后巨大的火球升向空中,火焰占据了所有的视野。三秒后,一阵气浪席卷了整座城市。拉米尼雅眼前的玻璃顷刻间化成碎片,高温灼烤她的全身,身上的衣物瞬间被点燃,棉布焦糊在皮肤上。
拉米尼雅最后一刻只感受到无尽的灼热。
“…………!!”由良惊醒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不断地被高温灼烧,视野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嘶鸣。他激烈的挣扎着,浑身布满冷汗。
“由良!由良!!”恍惚间,由良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白光渐渐褪去,视野中映出了诺拉的脸。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他依然口渴难耐,那灼烧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是……梦?幽灵的声音在颤抖。
“水……水……”由良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混乱的思维完全没有空去理会幽灵。
诺拉立刻跑去接水了。
他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地铐在床边。刚刚的挣扎让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圈勒痕。他立刻观察四周,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事务所的内部。耳边传来心电图检测仪那富有节奏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由良身旁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把你四肢锁住是为了防止你的危险行为……”
由良看向声音的方向,是一位深褐色皮肤的女性,戴着蓝色医用橡胶手套的手中拿这一沓报告,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裙,上面沾着些许血迹。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及肩的黑发垂在两侧。
又是个女人!幽灵说。
“别怕!这里是诊所!”诺拉已经把水接来了。她给由良喂了点水。
由良感觉好多了,“为什么绑住我?我怎么在这里。”他问。
“……由良,你先听诺艾尔解释,别激动。”
“我是这个街区的注册医师。你在事务所里晕倒了,诺拉说你大概是触电了。我替你做了些检查……没有任何的电击痕迹……但是你的脑波非常活跃而且紊乱,有出现精神错乱的可能性。”被称为诺艾尔的女人说。
“晕倒?”由良想起那个吊灯,想到自己触碰了那一团气体,随后又想到自己梦到的场景,一阵剧痛钻入由良的脑内,一旁的心电图的声音变得急促且混乱。由良感觉自己的意识忽隐忽现,无数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空袭警报的声音再次盖过了一切。
“啊——!火……克莱门……呃啊——!!”由良无意识地念道着其他人无法理解的内容,激烈地晃动着身体,以至于手腕都被勒出了血痕。
喂,你怎么了!?幽灵大喊起来。
“诺拉!按住他!”诺艾尔立刻命令诺拉,自己转去取备好的镇定剂。
“由良,冷静!没事!我们在!!”诺拉紧紧地注视着由良的双眼。由良的眼中充满恐惧与痛苦,眼眸中见不到诺拉的影子。药液顺着颈动脉被注入进去,镇定剂的效果极其出色,由良感觉自己的意识再次远离。
“……”由良又一次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痛极了,但浑身都使不上劲。他挪动身体,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是被铐着的。
老兄你醒了,刚刚吓死我了,突然就发起疯来,她们给你打了镇定剂,幽灵说。
你听得到她们说话?由良问。
你眼睛闭上了所以我看不到,但耳朵没被堵上,那个叫诺艾尔的觉得你很危险,幽灵又说。
……是么。
听到动静,守在一旁的诺拉又走了过来。她的神态慌张,也有点疲惫。
“诺艾尔给你打了针,现在你应该好点了。”诺拉说。
“我都快感觉不到自己了。”由良虚弱地答道。
“剩下的我来说吧,我不建议你离他太近。”诺艾尔半强硬地走到两人中间将诺拉支开。
诺艾尔拉来一个白板,上面贴着几张报告,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袋。
“我到底怎么了。”由良问。药物的效力还在持续,他现在的情绪就像一潭死水,或者说自己就像处于真空一样。
“因为诺拉说你失忆了,所以我对你的大脑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显示你的大脑信号极度活跃。”
“活跃点不好?”
“你的脑信号比那些神经错乱的疯子还要活跃,简直就像有好几个人在你的脑子里一样。由此,我判断你有可能会精神错乱,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难道是因为我的问题?幽灵疑惑地说。
“所以才把我铐住?”
“不全是。同时,我也对你做了全身扫描。这是结果。”诺艾尔拿出文件袋里的x光片,贴在白板上。
“左边的这张是标准成年男性的全身x光扫描图,”诺艾尔平淡地说,“这张是你的。”由良顺着她的手看去,即便他看不懂这些,但在对照下,他也看得出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你的体内有大量的未注册的无序号植入体,甚至这些连黑市上都见不到。你的皮下组织被装入了碳纤维网、所有的脊椎都打上了加固合金钢架、心脏甚至装了额外的供血泵,还有其他各种植入体。”
“我不知道。”
“毕竟你失忆了。你身上有着大量的手术缝合疤,你很可能被绑架去做了非法植入体实验。”
“也许是。”
“你大脑的非正常状况也许也和这些事有关,你大概率只是个受害者,但为了其他人的安全考虑,我必须把你铐住。”
“我理解了,那我怎么摆脱这个状况,我是说脑子的。”
“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太特殊了。但我会给你开一些神经递质抑制剂,它能在你发疯的时候抑制情绪。”
我们,成精神病了?幽灵的语气显然很不满。
我也觉得我快成精神病了,由良回道。
“还有,你刚刚说的‘克莱门’是谁?”诺艾尔问道。
“……不知道,可能只是我记忆错乱了。”由良敷衍了一句。
“按照你现在的失忆状况,记忆错乱是有可能的。”
“检查完了吧?”在一旁等了半天的诺拉凑到诺艾尔身旁问,“他没事了吧?”
“……你真的要把他带走吗?我觉得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不稳定,你很可能会受伤。”诺艾尔的语气中表露出了担忧,“你可以把他送到警察局。”
“他可是我的员工,我怎么能丢下不管。”诺拉坚决地说,“警局那些人才不会帮他。”
“……好吧。”诺艾尔妥协了。她走到由良身旁,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他自己扯下了身上的电极贴片和设备,一旁的心电图变成了平线。
由良艰难地支起身,他感觉自己累坏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回到沙发上好好睡一觉。
诺拉扶着由良下了床。诺艾尔把药装进袋子,塞到了诺拉手里。
“他如果再出现问题一定要送到我这里。”诺艾尔坚决地说。
“放心啦,这家伙命硬得很,不会出事的。”诺拉说。
“我是担心你……”诺艾尔说。
“我能出什么事嘛,走咯。”
由良被诺拉半强硬地拉出了诊室。但不用诺拉这样,由良自己也想赶紧离开。
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穿着厚棉袄的老人,她手里握着一根金属拐杖。诺拉一见到她就打起招呼。
“玛莎奶奶,你来配药吗?”
“是啊,老头子走不动路了,我来拿两个人的份。”
诺艾尔从诊室里出来了,她用着忧郁的眼神撇了一眼诺拉和由良,又立刻露出笑容面对玛莎。
诺艾尔半蹲在玛莎身前,用着她刚刚好能听清的音量问道,“您来拿药了吧……”
诺拉带着由良走出大厅,外面已是晚上。由良看了一眼诊所的牌子,上面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
“晚上了。”由良说,他的情绪里还是一片空白。药效还没过。
又是晚上,能不能让我看看白天,幽灵说。
“是啊,晚上了!你晕了快一整天!”诺拉的语气像是在埋怨,“把我吓死了,没事就好。”
“诺艾尔的检查报告上的内容算没事吗?”
“只要不是什么治不好的东西,总有办法解决的嘛。”
她还真是心大,幽灵说。
你安静点,晚点再讨论,由良给幽灵下了闭嘴令。
“我身体里植入的那些东西呢。”由良又问。
“嗯……因祸得福?别紧张,诺艾尔她身上也装了植入体呢。”诺拉凑到由良耳边悄悄地说,“她的眼睛是医疗用的特殊义眼。”
“这样。”由良倒是很不以为然。
“哎,你饿了不?”诺拉突然问道,“我可是饿坏了。守着你一整天!”
“你没必要守着我。”
“有必要。”
“事务所的工作不需要你去处理?”
“我的工作时间很自由!而且你现在这么可怜,没有人守在身边怎么行。”
由良没由来地感觉到一股恶寒,他本能地讨厌如此热心的关照。他不打算跟诺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对方肯定会像个胶水一样粘着,由良心想。
“我确实有点饿了。”由良把话题扯了回来。
“果然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吃好吃的。”诺拉骑上摩托,把头盔抛给由良。
由良正站在昨日的那家用霓虹灯管写着“Every day is NIGHT”的店门口。下沉式的入口带着点隐蔽的意味,从漆木门外看不到任何店内的情况。
这不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家店,原来这里还能吃饭?幽灵还以为这里是诺拉的秘密据点。
诺拉推开门进去了,门里的铃铛被带动发出响声。由良跟着一起进去了。
迎面飘来一股浓厚的咖啡味。房间里几乎都摆着深色漆木家具,墙壁上贴满了充满东欧风格的墙纸。咖啡厅里坐着不少人,生意不错。
“调制饮料,改变人生——”还未见到人,就听到从吧台传出有些做作的腔调。
一个女人从吧台上的咖啡机后探出头,见到诺拉,她原本挂着的极具营业性的笑容立刻放松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个男人。”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标准的咖啡厅员工制服,羊腿袖把她的肩膀衬得高高的。“噢……这就是你昨天捡到的那个野男人。”
她说你是野男人诶,幽灵有些幸灾乐祸。
“带他来尝尝无眠姐的手艺嘛。”诺拉拉着由良坐到吧台上。
“噢,就算这样我也不会给你优惠,要吃什么?”
“两份拉面!”诺拉立刻下好了单。
由良看着眼前的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他记得这里似乎是个咖啡厅。
“噢,这里虽然是个咖啡厅,但也有餐饮执照哦。”无眠好像读懂了由良的表情,她手肘撑在吧台上,用着玩味的表情打量着由良。这让他很不舒服。
看着不错啊,幽灵感叹起来,贤惠,非常贤惠。
你能吃出味道么,由良问。
可惜,不行。
哈,由良在意识里嘲笑起幽灵。
诺拉已经开开心心地吃起自己的那份拉面,呲溜呲溜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的营业范围好像很广。”由良拿起筷子,他完全不会用这东西。
“不多点收入来源怎么在这世道养活自己。”无眠耸了耸肩。
“无眠,再来一杯卡布奇诺。”边上的客人吆喝道。
“好的,马上给您!”无眠又露出了那副职业的笑容和声调。
“这么摆着脸不累?”由良体内的药效逐渐退去,他感觉自己的情绪从一片噪点中渐渐显现。
无眠从虹吸壶里倒出咖啡,“习惯了,这是职业素养。”
由良还在跟手里的两根木棍搏斗。
不会用筷子?幽灵问。
“你就会了?”由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会什么?”无眠疑惑地问。她正在往咖啡中倒奶。
“……我在自言自语。”由良说。
“他就这样,经常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没人懂的话。”诺拉接过话来,她已经吃了大半。
“你的品味真独特。”无眠开玩笑说。
其实我也不会,幽灵说。
由良偷偷瞄向诺拉,观察她拿筷子的姿势,照着模仿。虽然还是很别扭,但至少成功把面夹起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打结。
这还是由良吃到的第一口热乎的正经食物。他不知道这到底算不上得上好吃,但绝对比蛋白棒好上万倍。
热汤与面条填补了由良流失的能量,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些了。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诺拉用手肘顶了顶由良的手臂。
由良把嘴里的拉面咽了下去,“至少比蛋白棒好。”这是他唯一的感想。
“那肯定嘛,过几天等你开始干活了,我给你做一顿?”诺拉的表情非常自信。
无眠正好把客人点的咖啡送完,她听到诺拉的话后笑着说,“那你可得好好尝尝她的手艺,比我厉害多了。”
“没那么厉害,也就比无眠姐差一点啦。”诺拉谦虚地说。
由良沉默不语,用着生疏的动作吃着拉面。诺拉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察由良,他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你用筷子的姿势太别扭了!”诺拉突然喊起来。她拿起自己的筷子,对着由良做出手势,“要这样!”
“……能夹起来不就够了。”由良不满地说。
“看着难受!而且你这样夹着汤汤水水都溅出来了!就学一下嘛!”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都得擦桌子。”无眠轻飘飘地说。
“……”由良不耐烦地照着诺拉的手势夹起面条,他学得很快,两下就掌握了技巧。
诺拉惊讶地感叹起来,“喔……学这么快!?当初我学了好久诶……”
“可能我比较有天赋。”由良继续吃起面来。
诺拉反倒生起闷气来了,就像是自己的得意技术被人轻而易举学会了一样受伤。
到了事务所时,由良体内的药效已经彻底过去了,他又开始想梦里的事。
诺拉停好摩托后,便和由良一同上楼了。由良躺到沙发上,惬意的感觉征服了他的四肢,让他不愿再动弹半步。
“对咯,那吊灯突然好了。你怎么修的?”诺拉问道。
“……就随便拧了拧。”由良随便答道。
“奇怪……算了,反正修好了。你以后小心点,可别又触电了。”诺拉说完便上楼了。
楼上传来了放洗澡水的声音。
由良看向吊灯的方向,原来的那团气体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盏吊灯悬在那儿。
你是不是想跟我讨论一下梦里的事?幽灵主动挑起了话题。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梦。”由良还是习惯张口说话。
我感觉那不像梦,太真实了,而且我觉得我应该看不到你的梦,就跟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样,我只看得到你看到的和你说的。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梦而是某个人的亲身经历?”由良挪了挪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些。
是的,可能那团奇怪的气体里保存了那个人的记忆,幽灵推测道。
“莫名其妙……”
可事实正是如此,我也觉得很奇妙,但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科学推测。
“科学……你要不来解释一下你是什么玩意,那团东西又是什么玩意。”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幽灵的语气有些低沉,但我感觉我和那团气体,有些联系。
“你想说你和那玩意是同类?”
我只能推测我和它之间有些相似之处……毕竟只有被我附身了的你能看到它和接触它,其他正常人都看不到,如果诺拉是标准参照组的话。
“这就是你的能力?”
我不知道,如果要确认的话……我需要你去找更多这种东西然后接触它们……
“去你的吧,被电晕的不是你被铐在床上当成精神病的也不是你,脑子被别人的记忆还有一个该死的幽灵搅得一团乱的也不是你!”由良变得急躁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四周变黑,身体不断地渗出冷汗。
你冷静点,这只是个推测……
“去你全家的推测!!”由良感觉自己不能再呼吸,肺部不断地收缩却涌不进半点空气。他面色通红地跌倒到地上。他慌忙地找起衣服口袋里的药,不断颤抖着的手将药掏了出来,却根本握不住,将药丸抖到了地上。
别激动!你要噎死自己了!!
“狗屎……狗屎!!”由良怒骂着。捡起地上的药在此刻成了比什么都困难的事。
诺拉被由良的动静引来了。她急忙奔到由良身边,拿起药片喂进由良口中。她把由良的头枕在自己身上,紧张地观察着由良。
药片开始起效,由良感觉自己翻腾着的情绪消失了,自己又处在真空之中。他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脸上的赤红开始消退。
“你吓死我了……咋回事?”
由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事……”他说。
“……有事得告诉我啊!”诺拉认真地说,连嗓音都提高了。
“……知道了。”由良敷衍地答道。
“我先上去了。有事喊我啊。”诺拉又叮嘱一回,随后便上了楼。
由良重新躺回沙发上,他感觉自己突然又没了力气。
……抱歉,幽灵说。
“你道什么歉。”由良疲惫地说。
毕竟这是你的身体,我只是个观众。
“我不想聊这个,让我睡会儿。”由良干脆把所有的梦、怪异现象,全都给扔到了脑后。他现在只想睡一觉,没有梦的那种。
这一觉,由良睡得很安宁。没有梦,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意外。
正午的阳光唤醒了由良。
他注意到自己正盖着被子,他猜是诺拉盖的。
诺拉早上给你盖的被子,幽灵说。
“噢你醒啦。”诺拉正坐在边上的办公桌后面忙着。她撇了一眼由良就继续干活去了。
由良下了床,昨晚的药片还在发挥效力。他有些木讷地走上楼去洗脸。他打了个哈欠,拧开水龙头,用手接起水泼到脸上。冰水让他清醒了些,他抬起头,见到了一面镜子。
镜中的男人有着一张普通的脸,面目有些呆滞,红色的头发因为睡姿而变得有些乱。残缺的耳朵可怜地露在外面。由良以意想不到但又极其平常的方式见到了自己的面目。
所以这就是你的样子,感觉……还行,要是能阳光点更好,幽灵说。
“不需要你来评价。”由良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原本所预想的各种情绪在此刻全都没有涌现,甚至,他觉得这张脸很陌生。也许是因为药的影响,但不管如何,此刻,在他脑子里最大的想法是,原来我长这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他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缺失一块的耳朵,镜中的人也做了一样的动作。粗糙凹凸的触感传到指尖,由良一点点地触摸自己的脸,就像是盲人记住一个人的方式一样。
你在干什么,幽灵问。
记住自己,由良说。
这下你知道自己的脸了,我还不知道我长啥样呢,幽灵的语气有些失落。
你连你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都不是人,由良说。
感觉被你骂了。
没有。
由良抹去脸上的水珠,走下了楼。
诺拉依然在忙着干活。由良撇了两眼她面前的纸张,上面是一列列名字与照片。
“有什么要我做的。”由良问。
“……”诺拉依然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纸张。
“有什么要我做的吗?”由良加大声音又问了一遍。
“哎呀别打扰我!你想干嘛干嘛去!”
由良感觉有些茫然,“……好。”他下了楼,在车库内兜了一圈,便走到街上去了。
正午的太阳有些暖和,也很刺眼,但吹起的风依然很凉爽。
由良站在街上,双脚踩在人工铺成的砖石地面上。他身上没有手机,没有现金,只有一身衣服。他看向左边,又看向右边,都是望不到头的楼房。
想好去哪儿了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干脆地答道。
在外面尽量别张嘴!
“可周围没人。”
那也不行,不然会成习惯!
由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要不先逛逛周围,了解一下环境?
已经了解过了,由良说。
啥时候的事?
坐在摩托车上的时候。
真的假的,吹牛吧。
这条街叫解放纪念街,事务所后门连到解放纪念小区,两个店铺外有一家五金店,其余的基本都是个体经营的餐饮店和杂货铺,诺艾尔的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在左边六个路口外,无眠的那家咖啡厅在右边第四个路口向右转继续走两个路口的位置。
……我靠你怎么记住的。
就这么记住的。
……不亏是警察出身啊,厉害,幽灵已经把由良当成了真正的警察。
街上按固定的距离种着树,树下的影子随着风不断变化。
由良站在树荫下打量着偶尔经过的路人。
你在这儿站了快半小时了,幽灵觉得有些无聊。
“那去吃点东西?”由良确实有些饿了。
虽然我也尝不出味,但总比站这儿发呆好。
由良刚迈出第一步,幽灵又追问起来,你有钱吗?
总有好心人会请我的,由良走了起来。
无眠正在店里打扫地板,听到门铃响起,她习惯性地讲出那句迎宾语,“调制饮料,改变人生……不过现在还不是营业时……啊怎么是你。”见到由良的一瞬间,她便把刚刚那装模作样的假笑收了起来。
“来吃东西。”
“现在可不在营业时间。”无眠继续拖着地。
“那我就得饿死在路边了。”
“事务所门口不是有好几家小饭馆?”
“我没钱。”由良说。
无眠停下了手中的活,她双手撑在拖把柄上,用着打趣的表情看着由良。“所以你是要来我这里吃霸王餐?”
“我可以替你拖地。”
无眠转身走进储物间里,拿出一根拖把和水桶,“就等你这句话,去把厕所打扫干净。”
由良接过工具,刚一拉开厕所的门,就被里面的惨状整得皱起眉头。
你被坑惨了,幽灵略带嘲笑地说。
由良叹了口气,接上水,开始干活。
由良很好奇那些客人是怎么想到把吸水颗粒扔进马桶里的。现在这些吸足了水的小圆球布满了整个厕所的地面。他又不得不拿着扫帚和吸尘器在这里面辛苦地和它们搏斗,再用拖把清理整个战场。
这里不是咖啡厅吗,幽灵感觉很奇怪。
管他呢,别让我找到是谁干的就行。
由良清理完了整个厕所,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被熏入味儿了。打扫的期间,他体内的药物已经失效,但他却没有感到烦躁。打扫能让他心情平静,由良心想。
长时间的弯腰让他感觉有些累,他把工具扔进储物柜,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休息起来。
“干活还挺快的嘛,看来诺拉没捡个软饭男回家。”
由良没去理会无眠那略带讽刺的话,“我干完活了,食物呢?”
“别急嘛,你活是干完了,可这点量还不够换一顿饭。”无眠坏笑着凑到由良面前。
“什么意思。”
“我说了还没到营业时间,你做的活只够让我提前开业。”
“耍我?”
“这是生意。”
“那你还想要什么。”
“你身上的秘密,情报可是很值钱的。”
“你是情报贩子?”
“不不不,我的副业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无眠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一股水果味随着烟雾飘在空中,“成交?”
你要把秘密告诉她?你连诺拉都没讲诶,幽灵惊讶地问。
她们俩不一样。
“下水道里在做些实验。”
“嗯哼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
“你是诺拉从下水道里捡回来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你肯定经历了点什么,但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以及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好吧,还有别的情报可以卖吗?”
“我的身体被动过手脚。”
“噢……这个我也知道。”无眠又呼出一口烟雾。
“那我没东西可以讲了。”
无眠突然没了刚刚的架子,她夸张地趴在吧台上哀叹了一句,“唉……本以来能从你身上薅点什么值钱的信息嘞。”又支着手肘起身说,“算了算了,就当做了个亏本买卖。你要吃什么?”
“随你便。”
“哈,那我可就用昨天的剩菜了。”无眠说着就走到后厨去了。
我还以为你真要把我们俩的事捅出去,幽灵说。
我又不是傻子。
感觉无眠这人好精,我应付不来,还是诺拉好。
你在比较什么。
当然是择偶标准。
……服了你了。
由良打量着店内的装饰,桌椅都可以随时挪动,一面墙上挂了用来投影的幕布,一面墙上挂着不少海报。海报上的内容看起来与咖啡厅并没有多大的关联。
门铃响起,由良瞥向大门,诺艾尔走了进来。
她见到由良显得有些惊讶,张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无眠呢?”
“她在厨房,你来这里干什么?”由良反问道。
“……我……呃……”诺艾尔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她依然穿着一身白色的沾血裙子。
无眠端着一碗咖喱饭出来了。她自然地跟诺艾尔打起招呼。
“哎呀,你来晚了,你今天的工作被这个小哥抢走咯。”
“诶?那……那我的工资……”诺艾尔的脸色顿时慌张起来。
无眠把咖喱饭端到由良面前,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不用谢。”无眠说。由良压根儿就没打算谢她。
“咳咳,你要是想拿到今天的工资的话,要不留到晚上来帮忙?表现好的话工资还有提成。”
由良一声不吭地吃着咖喱饭。那确实是无眠昨晚剩下的。
“提成吗……大概能涨多少?”诺艾尔似乎是被她的话给引诱住了,一步步走到吧台前。
无眠简单地掐指算了算,“如果干满的话就按正常员工薪水付,外加提成,至少是你现在的六倍,但那样的话晚上你的诊所可就开不成咯。”
“你要被她坑了。”由良咽下米饭说。
“怎么会,我对诺艾尔一直是倾囊相助的。”无眠笑眯眯地说。
“可我的诊所绝对不能关……”诺艾尔犹豫了起来。
无眠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似的,立刻接上话,“那这样,你晚上工作的时候可以随时离开去接诊,但条件是只有三倍的薪水,外加得换一身衣服。”
“……呃……好!”诺艾尔犹豫再三,还是点下了头。
感觉她要被这个女人害惨了,幽灵感叹说,你怎么不帮帮她。
不关我事。由良又咽下了一口饭。
“那,既然你来都来了,喝点什么不?算我请你。”无眠对诺艾尔说。
“就……咖啡就行,谢谢……”
“为什么我没这个待遇。”由良问。
“你是你,她是她。”无眠转头开始煮起咖啡。
诺艾尔坐在由良边上,见无眠在回头忙着,她便把注意力转到了由良身上。
“在那之后,你的身体怎么样?有出现什么异常吗?”诺艾尔直接问起来。
“没什么异常。”
“药有吃吗?”
“吃过一次。”
诺艾尔紧盯着由良,她紫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如果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到诊所找我,知道了吗?”
由良被她的语气压得有些不适,“我会的。”他冷淡地答道。
诺艾尔的身材比起由良要小上许多,但她完全不在乎由良那有些阴冷的态度。“你是我的病人,我会负责到底。”她说。
“真负责。”由良嗤笑了一声,转而去谈另一个话题,“你为什么一直穿着带血的衣服,是没钱洗?”
一瞬间,由良看到了诺艾尔眼中的怒火,但她立刻压了下去,转而用略带悲伤的语气说,“……这些是我的病人身上的血,如果我救活了那个病人,我就会把上面的血迹洗掉,但如果失败了,我就会把这件沾了血的衣服都留下来。”
“很多人都无依无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如果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就没有人会记得住他们,所以我会把这些沾了血的衣服保存下来,当作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幽灵想说些什么,但只发了几声呢喃,又安静了。
“……这样,”由良想起了下水道里的那个深坑,想起了那些被焚化打碎的人,“但你也只能记住那些来你医院的人,其他那些人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
“哼……死人不会被你的行为感动,垂死的人也不会被你的举动救活。”
喂你这话过分了啊!
“那我也会用我的方式对他们哀悼!虽然这样没什么用,但我也会坚定我的想法去做我想做的事!!”诺艾尔的脸上带着悲痛。
“……”由良沉默着没有回话,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在翻腾,马上就要喷发出来。
无眠把冲好了的咖啡放在诺艾尔面前,“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免费而你不行。趁你把场面弄得更难看之前,走吧。”她用着不可置否的语气说。
“……”由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
站在咖啡厅门外的街上,由良正呼吸着外界的新鲜废气。
太阳正在缓缓落下,空气中也掺进了一丝寒冷。
你怎么回事,刚刚那话太过分了,就连幽灵也责怪起由良。
“我还以为你能理解。”由良淡淡地说。
我又看不到你在想什么,你不把话说出来我怎么理解你。
“她那样做有什么用,死人还是死人,除了她没人会记住那些死人。”
那你又做了什么,在这儿抱怨别人自己却什么都没做?
“我能做什么?”
至少你可以尊重一下死者和那些努力活着的人。
“我很尊重他们,所以我才不爽。”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就算……”
身后传来门铃的声音,由良立刻收住嘴。诺艾尔正在从楼梯上来。她见到由良还站在外面,微微皱起眉头。
“刚刚的事……是我太激动了,我道歉。”诺艾尔主动向由良搭起话。
由良转过身看向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让你难受了,而你是我的病人。”
她的这番话让由良变得更迷惑了,他不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不用在意,是我在挑事。”
“我见过比你刻薄得多的病人,只是很少有人说我的衣服的事……”
由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你要回诊所?”他问。
“对,我外出的这段时间说不定有人会去看病。”
“真负责。”
“这是我该做的,我先走了,你多注意身体,再见。”诺艾尔朝由良稍稍弯腰道别,立刻小步伐地快步离开了。长裙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
真搞不懂你,幽灵说。
没事,我也搞不懂我自己。由良也迈开腿,朝着事务所的方向走去。
由良回到事务所的时候,诺拉依然在办公桌上看着文件。由良走过去撇了一眼,和他早上离开时看到的内容一样。
“你怎么还在看这些。”由良的语气更像是:你一天到底干了什么。
“噢你回来啦,厨房里有吃的饿了就自己盛。”诺拉依然是紧盯着这几张纸。
由良还不饿,他现在更好奇诺拉到底在干什么。但诺拉正处于一副拒绝打扰的状态,他又试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
她可真专注,幽灵感叹道。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诺拉才终于结束。她舒畅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发现由良还站在她边上,吓了她一跳。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诺拉惊讶地问。
“挺久的。”
“站这儿干嘛呢?”
“我在看你在干嘛。”
“早说嘛!我在记这些居民的联系方式和家庭情况。”
“我问了你也没告诉我。”
“……有、有吗?可能是我太专注了!”诺拉甩了甩头发,笑了笑。
“你记的是这个小区的居民的联系方式?”由良问道。
“是呀,我脑子笨,记了总会忘,所以每两周都会重新背一次。”
“你这样还办事务所吗?”
诺拉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样,表情僵住了一瞬。“这、这不影响!虽然经济状况很一般但完全坚持的下去!”她认真地说。
“我有点担心你能不能发得起我工资了。”
“放心,没问题!别担心!嗯!”诺拉胡乱地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肚子都记饿了,你要吃点东西吗?”
“随便吃点好了。”
“噢——那你等会儿,我去热一下!”
诺拉快步走到厨房,由良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坐到沙发上等着,不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焦味。下一刻,从厨房中飘出了缕缕浓烟。
诺拉捧着一锅还在冒着浓烟的食物出来了。
“找个东西垫一下!”诺拉指挥起由良。
由良从纸巾盒中抽了十几张纸垫在桌上,诺拉“咚”地就把锅放在上头了。锅里的景象完全被烟雾遮住,由良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到一股焦糊的味。那味道像极了在深坑中闻到的味道,引得由良一阵反胃。
“看,我的手艺不错吧?”诺拉自豪地说,“我从无眠那学来的咖喱!”
“咖喱?”锅中的烟雾终于散去了一点,由良有幸瞥见其中的内容物——一团黑色的糊状物。
哇哦……你要……尝尝吗?幽灵有些语塞。
“你自己吃,我还不饿。”由良说。
“诶你不吃吗?不尝一口?”诺拉已经拿出碗和勺盛了一碗。
由良又瞥了一眼诺拉碗中那一整团黑色的稠状物,彻底放弃了任何念头。即使他还没有尝过任何诺拉做的食物,求生的本能已经在警告他不要尝试。
“不了,你吃。”
“哼,那我不给你留了!”诺拉开开心心地吃起碗中的物体,由良则是走到办公桌旁,看起诺拉留下的文件。
全都是当地居民的资料啊,感觉得有个几百口人,也难怪她总会忘,幽灵被那密密麻麻的信息内容震憾了。
由良坐在椅子上,旋转座椅既好玩又舒服。他阅读起上面的资料来。
感觉大部分好像都是中老年人,几乎没什么年轻人啊,幽灵借着由良的眼睛看着里面的资料。
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在此时响了。由良看了一眼,还没等他伸手去接,诺拉就飞奔着跑过来接起电话,她的速度过快,以至于膝盖在办公桌板上磕出了一声巨响。
诺拉忍着痛接起电话,“喂,这里是诺拉事务所,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这话像是无眠教的,由良心想。
“噢噢!没问题,我马上就来!”诺拉挂上电话就往楼下跑,“由良你也过来!就算你今天第一份工作!”诺拉扭过头对由良喊道。
“我也要去?”
“快来别磨蹭!”
由良跟着诺拉一起下了楼,她从车库里拿上一个工具箱后就拉开后门朝着小区里跑。由良紧紧跟在她身后,“什么事这么急?”
“到了你就知道!!”说完,诺拉又加快了步伐,工具箱里的物件因晃动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由良尽力跟在她身后,但还是被拉开了距离,几乎见不到影。
两侧的楼房都是按照施工标准建成的模板楼,六层高、每层两套房,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那家伙跑得也太快了……都没影了……
由良依然保持着匀速跑动,他能听见诺拉手里的工具箱发出的声响,并准确推测出她的方位。
循着声音,由良追到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门口。大门微掩着,里面传来谈话声。
由良拉开门,见到一位老太太正在和诺拉交流。他认出对方来了,是先前在诊所见到过的玛莎。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但不少染剂已经脱落,露出了白发。客厅的灯有点暗,灯罩里积了不少灰,房间堆满了许多杂物,看上去都有点年头了。
听到动静,玛莎回过头看向由良的方向,“唉这不是昨天还是前天见到的小同志来着,他怎么也来了?”玛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很足。
“噢,他是来给我干活的,叫由良!”诺拉把工具箱放到靠在窗边的餐桌上,“你放心好啦,不是坏人。”
“是你带来的人我就放心啦。”玛莎又凑到由良面前,“小同志要喝点热水吗?”
由良看向面前的老人,她矮矮胖胖,脸上的皱纹就像树皮一样密集,“不用了。”由良答道。
“喂,别傻站着快来帮我。”诺拉把由良叫进了洗手间,玛莎也跟在由良身后。
诺拉正跪在地上拧洗手台下的水管,她已经把连进下水道的水管取了下来,少量的污水洒在瓷砖地板上。塑料扣格外难拧。
“来搭把手,帮我按着池子里的排水口那个金属盖。”
由良看着玛莎奶奶主动走了上去帮诺拉按住金属盖,诺拉不满地喊道,“您歇着好啦,让由良来!”
你愣着干啥,快去,幽灵也催促起来。
“不好意思啊小同志,麻烦你了。”玛莎奶奶一脸歉意,好像真的向由良添麻烦了似的。
“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由良接过手,按住了金属盖。
“再用力点,把它按死。”
由良又用上了点力气,他生怕自己把这个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洗手池给拆了下来。
诺拉依旧在努力地拆水管,这塑料材质的薄水管的胶垫几乎已经与洗手台的陶瓷化为一体。诺拉铆足了劲才成功让水管沿着螺纹缓缓转动起来。一小股污水从接口处喷出,洒在地上。诺拉继续转动,整个水管部分总算从下水口分离开来。
“你往上抽。抓着金属盖往上拉。”诺拉发出指示。
由良照着做了,诺拉同时从下往上推,整个下水管就被由良给取了下来。那白色塑料制成的下水管已经发黄,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得换新的了,我给你点钱,你去五金店那里买个新的下水口和水管,要一样造型的。”
诺拉脏兮兮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钞递给由良,上面还沾着污水渍。“五金店你知道在哪不?就在……”
“我知道。”由良拿好钱再带上拆下来的下水口和水管就离开了。他拿它们的时候特意避开了沾着污水的地方。
回到客厅,由良看到客厅还连着一扇门,那扇门紧紧关着。
这老太太一个人住?真辛苦啊。
“还有别人。”由良的声音触发了楼道内的声控灯,黄光照亮了整个楼道。
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而且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关着的门里还有别人的声音,由良还是不习惯这么交流。
走下楼,由良照着原路返回事务所后门,再从中穿到正门来到街上。五金店就在两个店铺外的位置,还在营业。
由良走到店门口,整个店铺被各种家具管材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出哪里能走人。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店老板莱温斯还在柜台后面刷着手机。由良都已经走到柜台前,他才抬起自己被日照晒得黝黑的脑袋。“要买啥?”
“下水口和水管,跟这个一样。”由良举起自己手中换下来的老一辈给老板看了眼。
莱温斯暂停正在刷的视频,瞅了眼由良手里的配件,“这么老的?用不了多久就坏啦。你给自己用?”
“不是,帮别人换。”
“哎呀……那也换个好点的噻,也不差这一块两块的。给谁家换呐?”
“玛莎。”
“噢她家啊,每次来都选这个最便宜的破烂货,两个月就坏一次,你就买个好点的给她换上吧。”
要不给她换个好点的?幽灵也同意这个看法。
“那换个好点的。多少钱?”
“贵不了多少,但耐用得多。水管厚了下水口也换成金属的,没那么容易坏嘞。”
“行。这些钱够不?”由良把纸钞放到柜台上。
“够,太够啦,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十块钱的东西你拿三百多块出来做啥。”
由良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么便宜为什么她还非要用最差的?”
“那个塑料的才两块钱,水管几毛钱,都是没多久就坏一次,可能就是想省钱吧,但实际上这么搞花的钱更多。”
“那给我换个好点的。”由良做出了决定。
“好嘞。”莱温斯起身转头就钻进了看起来跟迷宫一样的五金店深处。从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塑料包装变形挤压的声音。不一会儿,莱温斯就出来了。
莱温斯把配件交给由良,“喏,肯定换上之后五年不会故障。”
“好。”金属的果然比塑料的重一些,从分量上就让人觉得更安心。
“行嘞,唉就算邻里互相帮助,新水管的钱就不收了。”原本的白色塑料薄水管几乎都能透出光亮,现在这个深灰色的硬塑料橡胶管更粗更厚。
“好的。”
人还挺好,免费送我们,幽灵挺开心。
莱温斯收走一张纸钞,找给由良一沓更小一点的纸钞和硬币。
“换下来的那个就给我得了,我找收废品的卖了。”莱温斯要走了老的配件。
由良干脆地把沾着水污带着点恶臭的下水口和水管给了老板,自己则拿着新的回去了。
晚上的风很冷,小区内的居民楼大部分都关上了灯。小区内的道路上也没有安装路灯,月光倒是很明亮。
由良很快又回到了玛莎的客厅里。诺拉和玛莎正在客厅里闲聊,诺拉的手已经洗干净了。
“东西买到了。”由良把买好的配件拿了出来。
诺拉看见他买回来的并不是原先的造型,“你怎么买的别的?”她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这个不是更好吗?”由良不解。
“不行,快退回去换掉!”
“给我个理由。”
一旁的玛莎解释起来,“哎呀……小同志你不知道啊,我们家老头固执得很……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一模一样的……”
听到这话,由良更不理解了,“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更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得换,麻烦的也不是你而是我们。”
“由良!不许顶嘴!我们是来给别人帮忙的!”诺拉大声地训斥起由良,她特别加重了“别人”二字。
“小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啊……麻烦您了……”
由良心里全是不满,但他还是同意去退换配件。
这会儿,客厅旁的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身材高挑消瘦的老人,他脑袋中间的头发几乎快掉光了,脸上也满是老人斑,一个眼睛的眼眸完全变白,似乎是坏了。
“外面怎么这么大声,吵吵什么!?”他的声音沙哑无比,让人怀疑他的嗓子是不是也坏了。
见到老人起来,玛莎奶奶变得格外慌张,她连忙跑到他身边去,“没事儿,睡你的,来换水管的而已。”
“噢……换水管的啊,让我看看。”他听到这话,更加要往客厅走。
玛莎奶奶根本拦不住,她的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由良通过客厅的灯光认出了对方,这张脸他在诺拉放在办公桌上的表格里见过。老人名叫阿列克谢。由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他的步伐很慢,一步几乎只能挪动十几厘米。
“你是来换水管的?”他问由良。
“是。”由良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类似审视的感觉。
“这是你要换的水管?”他指了指由良手里的金属下水口和厚塑料水管。
“是。”
阿列克谢的脸上瞬间转变成愤怒,他用着沙哑的声音大喊起来,“这不是我家的水管!我不要这个!给我离开!”
他高高举起手,想要动手打由良。诺拉赶紧从沙发上起身一把拉住了老人,玛莎也连忙过来抓住他。
“老爷爷,我是诺拉!他新来的不懂事!我已经让他去换了!消消气!”诺拉哄道。
“噢……噢……是诺拉啊……你好好训训那小子……你在就好……”
“哎呀……你快回去睡吧!别瞎操心!”玛莎也说道。
“好……好……我睡……”阿列克谢慢悠悠地转过身,朝着房间内走去。
诺拉朝由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换”。
由良见到诺拉的指示,沉默地离开了客厅。
楼梯间的声控灯再次亮起。由良的脚步声有些重,就像是在发泄他的情绪一样。
哦吼被骂了,幽灵说。
“被骂的又不是你。”由良的声音简直和他的脚步一样。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换个新的不好吗?
“我们居然还有能观点一致的时候。”由良揶揄道。
算了,反正我们只是跑腿的,让跑就跑呗。
由良叹了口气,又拿着刚买的配件回到了五金店。
就差了那么十几分钟,五金店已经关门了。卷帘门遮住了整个店面。
“操……”由良忍不住说出脏话。
完蛋咯,幽灵也说。
由良悻悻地拍打卷帘门,那响声完全到了扰民的程度。但就算是这样,也没人应答。由良愤怒地朝卷帘门上踢了一脚,踢得它有些变形。
你动静小点!别人在睡觉呢!幽灵想要去制止由良的行为。
“别人在睡觉我在这干什么?”由良压着怒气说。
没办法的事……回去跟她们说明情况就没事了。
五分钟后,由良又回到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客厅。他的手里依然拿着那副配件。
“五金店关门了。”由良简单地抛下这么一句话。
“……那可咋办……”玛莎奶奶犯了难,“这洗手台我每天都得用啊。”
由良随口接过话,“就不能把这个装上去?”他拿着手里的厚水管晃了晃。
“不行呐……老头子绝对不干的,他就是把那东西砸了都不要换新的……”
“……事儿真多……”由良小声抱怨起来。
那极低的声音也被诺拉给听见了,“由良你抱怨什么呢!我们是来给社区服务的!”她气愤地指着由良说。
“好好知道了。”由良的语气愈发不耐烦起来。
“你……!”诺拉本想进一步发火,一旁的玛莎奶奶连忙劝阻。“没事的我把人家小同志折腾来折腾去心里有怨也正常……你就别教训他啦……”
“哼……”听见玛莎奶奶这么劝,诺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转而开始商量解决方案。“要不这样,明天我们一早就去五金店给您拿水管然后换上,您要是急着用的话,就先来我们事务所用水吧。”
“也行,也行。唉……麻烦你们了,那老头可真是折腾死个人。”玛莎小声地责怪起她的丈夫。
“没事儿,不麻烦,那我们明天再来,您早点休息啊。”
“诶诶好,你们也早点休息,小同志今天太麻烦你了。”
“……没事。”由良的话里还带着点情绪。
“那我们走啦,奶奶您别太累着。”
诺拉又朝由良瞪了两眼让他离开。
从三零二室出来后,诺拉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由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唉,这氛围感觉不太妙啊……幽灵开始担心起来。
由良一直盯着诺拉的背影。回到事务所的路只有四五分钟,可由良现在觉得自己走了快有半小时。
回到事务所,两人都上了楼。
由良拎着配件问道,“这东西放哪儿?”
“……放沙发上得了,一大早就去换。”
“知道了。”由良把配件甩到沙发上,顺势坐到长沙发上。
诺拉坐到另一个沙发上,“由良,”她看向由良的眼睛说,“你不应该擅自做决定。”
“我不明白,换更耐用的不是更好吗。”
“你怎么能确定更好的就是对的。”
“什么意思。”由良靠在沙发上,他的眼中充满着迷惑。
“她不需要,那我们就不该自己替对方做决定。”
“……不就是想省那一点钱,结果实际上根本省不了每次坏了还得叫人修,到头麻烦的是我们,还说什么‘不是我家的’,老糊涂一个。”
“由良!你说话注意点!你可以跟我抱怨但你不能说别人坏话!”
“知道了。”从由良的表情来看,他完全没有把话听进去。
“你都不清楚对方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就擅自替对方做决定,以后不许这样了!”诺拉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那你知道对方家里什么情况?”
“我也不清楚,所以更应该尊重对方的决定!”
“莫名其妙。”他不理解这样的行为,就像他也不理解诺艾尔的行为一样。在他眼里这些举动都不会让一切变好,只不过是在互相安慰。
“你……你笨死了!!”诺拉气得大骂起来。
由良不想再继续跟诺拉争论,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又开始翻涌。他从沙发上起身,没有回答诺拉的问话,径直下了楼,走到街上。
你出来干啥?幽灵急忙问。
“吹冷风。”
你这难道不是离家出走?
“……是又怎么样。”由良倒是承认了。
……唉,我倒是能理解你,但诺拉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就你懂得多。”由良现在也不想理幽灵。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凌晨的风很冷,冷得让人想睡觉。由良兜兜转转走进了解放纪念公园里。这里在建立之初是为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修建的公园,后来又变成了纪念第三次世界大战。里面的景色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唯二的变化只有纪念碑上的“二”和“三”与下面的烈士名单。
由良坐在公园中心广场的游客长凳上。金属底座的寒冷穿透了由良的帆布裤,冻得他难受。天空无云,月光明亮,纪念碑高高的四边形尖塔竖在地上。
这里能不能看到……你在梦里见到的那些人的名字?
“梦里的那些?你是说那场爆炸里的?”
是啊,那上面的烈士名单会有那些人的名字吗?
“肯定不会。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就算是真实发生的,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但如果是发生过的事……那是不是意味着,只有我们两个还记得他们?
“应该是。”
她会不会还有亲戚朋友?她的那些伙伴会不会也在找她?
“谁知道呢。”
这种人,如果没有找到尸骨的话,是不是只能被当作失踪?
“是又怎么样。”由良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在空气中消散。
那也太可怜了,连是否存在都成了未知数。
“可怜吗。”
你就不好奇吗?你失踪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会不会有人追查你的去处?反正我很好奇我自己。
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却没有任何人在意我,那我也太可怜了。
幽灵的话稍稍的刺痛了由良。从深坑醒来直到现在,他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做什么,以及,再次获得的这条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有那么点好奇。”由良总觉得生前的自己是被抛弃的,至少是无人在意的。但幽灵的这番话又让他多多少少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一点好奇。
我们一起找回自己的身世?幽灵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意见。”但首先,由良感觉自己快冻死了。
诺艾尔刚刚结束在无眠的咖啡厅的晚班。她刚换回长裙,还在前台揉着自己的肩膀和因为一直保持微笑而差点抽筋的脸。由良便摔进了诺艾尔的诊所里。
夜晚的冷风吹得他差点变成了冰雕。他冻得脸色发青,身体不断地颤抖。
诺艾尔立刻拿出病患的厚棉被替他盖上,又接来热水与发热贴。
由良蜷缩在座椅上,双手捧着装着滚烫的热水的搪瓷杯子。贴在额头与背部的发热贴正在不断地散发热量。由良感觉自己好多了。
“你怎么会这样?”诺艾尔紧张地问。
“没怎么,在外面散步散过头了。”
还好我感觉不到冷,非得出去乱跑,差点冻死自己!幽灵呛了由良一句。
“……我不是小孩,骗不了我。”诺艾尔皱着眉头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情况,我就联系诺拉了。”
“……别找她。”由良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诺拉。
诺艾尔搬了个椅子坐到由良面前,她像个准备聆听的心理医生一样,“你和她怎么了?”
“……一点矛盾。”
“关于什么?”诺艾尔追问道。
由良极不情愿地把关于换水管与玛莎家里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诺艾尔听完,轻轻笑了一声。这行为让由良极为不满。
“没想到性格这么差的你也能被别人给压一头。”诺艾尔说得毫不留情,但没有一点讽刺的口吻。
“这个居民区里大多数住户,都是老人,他们几乎都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诺艾尔慢慢地说起来,“当时,打得很激烈……甚至都开始互相扔核弹……他们都经历过这些。”
所以,我们梦到的那个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事,幽灵说。
“其中很多人得了轻微的辐射病,还有些人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玛莎那家的情况就算比较严重的……玛莎奶奶还好……几乎没什么病,都是一些常见的老年病,但是她丈夫阿列克谢就严重得多了……他参过军,身上有残疾,得了辐射病,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岁数大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也变得很严重……很多时候跟个小孩一样,所以玛莎奶奶几乎都不敢让他出门,怕他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由良一直捧着水杯听诺艾尔讲述,他手中的水已经不再那么烫了。
“所以他会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也是很正常的事。他们执着的那些东西可能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牵挂的东西,是唯一让他们能从这么多病痛折磨中坚持下去的动力。”
“都那么痛苦了还活着做什么。”
“就是那些执念支撑着他们,他们是为了执念活着。”
“不理解。”
诺艾尔顿了顿,继续说,“想想你的身上的那些伤疤,你也经历过数不清的痛苦。如果你没失忆的话,可能你也会变成那些老人一样,为了某个执念活下去。”
“也许吧。”由良回答说。
“你会去想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吗?”
“或许有,我感觉自己像个空心的人。”
“毕竟你失忆了,不如,你也找找自己想做的事。”
“你是医生还是什么心理咨询师?”由良问。
“这里的许多居民,比起身体上的病,更需要心理上的治疗,所以我自己稍稍学了点心理咨询的东西,但在这些方面还是诺拉更擅长。”
“感觉不出来。”
感觉不出来,幽灵也附和道。
诺艾尔笑了起来,“我就当你在夸我好了。”
“你的精神状态恢复得比我想象得快得多,”诺艾尔又说,“……我想再给你做一次检测。”
“不了,我不太想体验被当成研究对象的感觉。”由良感觉自己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他摘下了裹在身上的棉被。
“啊……抱歉……我不是在研究你,是担心……”
“我还有你开的药。”
“……明白了,但如果你想做检查的话,我随时欢迎。”
“我不想做检查,但是想问点别的。”
“怎么了?”
“你知道我身体里的那些植入体的来源吗?”由良问道。
“……其实我在给你做完检查后有去查过,但所有的植入体都没有任何序列号与型号记录。”诺艾尔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这些像是某些非法的试验品。”
“一点序列号和型号记录都没有?”
“是的……比如我的眼睛就是义眼,它的型号是孪蛇生命医用光学义眼二型,它会有一串自己对应的序列号,黑市流通的那些植入体很多会抹去序列号,但依然能查到型号,而你的这个完全查不到型号,也查不到序列号。”
你身上的秘密感觉还挺大的,幽灵说。
“诺拉还跟我说你的眼睛的事是秘密。”
“噗……我只是从没跟社区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知道了肯定要说我半天。”
“他们为什么要说你?”
“……我是被这个社区的居民们收养大的。”
“你是孤儿?”
“……嗯,我从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从某些角度上,我能理解你现在的状态,那种缺失了某些东西的感觉,但我已经接受了,对我而言,这个社区就是我的家。”
“这样,”由良靠在椅背上,随口喃喃道,“我的家在哪儿呢。”
诊所的大门被推开了。
一位戴着摩托头盔穿着防风服的女性走了进来,她摘下头盔,撩起防风眼镜,金色的头发随风飘动。
“你果然在这儿!回家吧。”她噘着嘴说。
哇这家伙怎么找到你的,幽灵感叹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找了你老半天,一直找不到你,就觉得你可能被送医院了!”
“我自己来的。”
“随便啦,快回去。”
诺艾尔看着两人,她松了口气,“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他给你了。”
“回去啦。天亮了还得去干活呢!”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没有理会诺拉伸出的手,自己起了身,走到门外。
“真臭屁。”诺拉歪着嘴抱怨了一句,把头盔丢给由良。
“诺艾尔都跟你说了什么啊?”诺拉骑上车问。
“没什么。”由良答道。
“哼……抓紧了喔。”
由良极不情愿地搂住了诺拉的腰。摩托在道路上疾驰起来。
回到事务所的门口,诺拉和由良见到玛莎奶奶正拎着一个袋子站在事务所门口。
诺拉立刻熄火下车小跑着过去查看情况,由良摘下自己的头盔后也跟了上来。
“玛莎奶奶你怎么大晚上的站在门口呀?”诺拉连忙半强硬地接过玛莎手里的布袋。由良走近,闻到袋子内传来一股恶臭。他撇了一眼,见到里面装着的是男装。
“没办法呀……老头子他现在肌肉萎缩控制不住,这东西也不好丢进洗衣机里,又不能拿厨房的池子洗……我只好借你们的洗手池啦。”
“玛莎奶奶您辛苦啦,我现在给您开门。”诺拉急急忙忙地拿出钥匙解开车库的锁,抬起卷帘门,“你帮我把摩托车推进去,我先带玛莎奶奶上去啦。”
玛莎转过头对着由良一脸歉意地说了,“小同志麻烦你啦……”
“嗯。”由良应声,他见玛莎已经跟着诺拉走到楼梯间去了。
真辛苦呐,半夜都睡不好觉,幽灵说。
“我老了可不想这样。”由良说着,一边把摩托推进车库。他上到二楼,听到从楼上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沙发上还放着由良睡觉盖的毯子。他走到三楼去,前去查看情况。
诺拉正靠在浴室门口和玛莎奶奶聊着天,玛莎背对着由良,不断地搓着手中的衣服。搓拭衣服的声音接连不断。
“噢你来了,要不要去歇会儿嘛,天亮了还得去换水管呢。”
“那你呢?”
“我在这儿陪着玛莎奶奶,你去睡呗。”
“……那我也不睡。”
“你这家伙就喜欢跟我反着来!那随你便!”
你不睡会儿顶得住吗?我是无所谓,想睡就睡,幽灵这会儿关心起由良的身体来了。
睡也睡不了多久,那不如不睡了,由良回道。
“实在麻烦你们两个啦。”玛莎回过头向着二人道歉,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说了别这样啦,哎呀我们真的不在意的。”诺拉豪爽地接过话,“倒是阿列克谢爷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由良干脆靠坐在诺拉边上的墙壁,听着她们聊天,一边休息。
一听见阿列克谢的名字,玛莎就又是叹气,又是生气,“血糖血脂血压明明全都异常,还有一堆病,就是看着精神得很,胃口还大,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
“你让他少吃点嘛,老年人肠胃不行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劝不住啊,有时候还偷偷吃,一问他就说我没吃,嘴角上都挂着饼干屑呢。”
诺拉笑了起来,“哈哈,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可不是嘛……拿他没辙啊。”玛莎搓完一件衣服,将它挂到淋浴房里,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件。恶臭味飘散出来,熏得由良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要和这种人结婚?”由良问。
一旁的诺拉不满地踢了由良一脚。
“这事儿可就复杂啦……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成了寡妇,他没了老婆,我俩就这么凑合着过了。”
“凑合?”由良重复那两个字。
“那可不,那时候刚打完仗,只能凑合凑合,不然日子都过不下去。”
“太可怜了……”诺拉的声音有些消沉。
“还好嘞,这地方还有你们和诊所那个小诺艾尔陪着,大家过得都挺开心的。”玛莎奶奶叹了口气,“倒是真不敢想没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子该怎么过。”
“那我以后一直陪着你们怎么样呀?”诺拉笑嘻嘻地说。
“嗐,那也不好!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没用啦,反而不想一直给你们这些好同志添麻烦。”玛莎奶奶又洗完了一件,她熟练地把衣服晾起,又从布袋里拿出新的。从阿列克谢的身体衰退后,她已经重复这些动作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麻烦的!就让我们多陪陪你们呗。”诺拉固执地说。
“真拗不过你。”
“嘿嘿,我就是这样嘛。”
诺拉真好啊,看起来幽灵已经完全被诺拉俘获了。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由良靠在墙边。熬夜的疲劳还是把他带进了梦里。
由良又梦到了那个充斥着炙热和混乱的梦,最后一切都在白光中结束。在梦里,他见不到拉米尼雅的脸孔,仿佛他自己就在用拉米尼雅的眼睛看着一切。
诺拉戳着由良的肩,把他唤醒了。诺拉正蹲在由良面前,好奇地看着他。
“出了好多汗,做噩梦了?”诺拉问。
由良感觉自己浑身僵得难受,他扭动脖子转动肩膀,听到骨头做来嘎吱的声响。“只是没睡好。”他随口回答说。
你睡着之后她们俩就没再聊天了,说是怕吵醒你,幽灵说。
诺拉站起身,“让你不去沙发睡,等换完水管回去睡一觉啦。”
“……嗯。”
外面的天边已经露出一点红色,玛莎奶奶已经搓完了所有的脏衣服与床单。她正在把晾在淋浴房的衣服收进新的布袋里。
“小同志累坏了啊。要不水管还是……”
玛莎奶奶的善意让由良十分不适,他感觉自己被特别对待了。“没事,我会去弄好。”由良的话非常坚定。他继续活动着僵硬的四肢与背部,走下楼。
“那我和玛莎奶奶就先回她屋子里等你啦!”诺拉站在楼梯边朝着已经下楼的由良喊道。
需要退换的配件还放在沙发上,由良带上它们就离开了事务所。街面上反射着日出的阳光,那阳光刺得由良眼睛痛。他眯着眼走到五金店门口。
莱温斯正在拉开卷帘门,金属碰撞的声响堪比清晨准点的闹钟。
“老板,我来换水管。”由良站在莱温斯身后说。
由良的动静吓了他一跳。莱温斯没有听到半点由良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他手里包裹着下水口的塑料套的沙沙声。
“你吓我一跳啊你,咋了,那货有问题?”他把卷帘门拉到顶,勾住顶端的钩子。
“不是,是那家人不同意换更好的,就要原来的。”
“就要原来的?这么抠门?”
“看起来也不是抠门。”
“……随它去,反正他们既然说要差的那就给他们差的,你也只是个跑腿的,决定不了不是。”
“没错。”
“东西给我,我去给你换,差价我等下退给你哈。”
“好。”由良把配件递给老板,自己则站在门口等着。他看着莱温斯又一次钻进了五金店的迷宫里。这次花的时间更久,或许是这些价格低廉的劣质产品全都被扔进了仓库的最深处。
唉,总算要把事搞定了,真折腾,幽灵抱怨起来。
“同意。”
莱温斯从五金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一看就很廉价的塑料配件,和玛莎家里的一模一样。“来,拿好嘞。我拿着这玩意都怕把它给弄断了。”
由良接过配件。它果真轻了不少。
“噢还得退差价……小哥你有手机不?我手机上把钱退你。”
莱温斯的话让由良一愣,“……我没有手机。”
“嚯……真是个怪人,这年头还有人没手机。那算了,我给你找零。”莱温斯又回头走到柜台后面,从收银机里拉出一沓纸钞和硬币。莱温斯把那一小堆硬币和纸钞放到由良手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张纸和金属片才值十块不到。
“自己收好啊,硬币掉哪儿了可不关我事。”莱温斯叮嘱由良。
“好。”
我们得搞一部手机,不然感觉到哪儿都受影响,幽灵提议。
没钱买,由良飞快地回话。
诺拉不是会给你发工资嘛,攒一攒就有了。
希望如此。
由良拿着退换完的廉价配件走向解放纪念小区的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
“玛莎奶奶!能再给我三个晾衣夹吗?”由良一到门口就听到诺拉的声音从半掩着的大门里传出。他拉开门,见到玛莎奶奶正站在阳台边上给诺拉递夹子。晾衣架的杆子很高,诺拉举起手刚刚好够得到,但玛莎就必须垫一个凳子才勉强够得到了。
玛莎注意到由良来了,便热情地说,“小同志你来啦,我们在这儿晾衣服呢,马上就好。”
“还蛮快的嘛,你先坐会儿。”诺拉正在把一件淡灰色的衬衫挂到衣架上。
由良坐到沙发上,盯着正对面的液晶电视机发呆。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孔,但很模糊。
客厅房间里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由良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阿列克谢。
由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慢慢走着。他的头发很乱,显然是刚刚睡醒。一件宽松的无袖体恤衫套在他高瘦的身上,下半身穿着一件几乎抵到膝盖的短裤。
阿列克谢一直走到电视机前,才注意到由良坐在沙发上。
他用着沙哑的声音喊道,“玛莎……!这个人是谁!?”
我靠他这么快就把你忘了?幽灵惊讶地叫起来。
忘了最好。
玛莎和诺拉听到声音都扭过头来,“哎呀你又给忘了,这是来给我们换水管的小同志呐!”玛莎说。
“换水管的啊?噢……什么样的水管?”
“和原来的一样的!不用你瞎操心!”
阿列克谢像是不相信玛莎的话一样,“让我看一看!”他拖着脚步走到由良跟前,由良很自觉地把水管配件拿到他面前(尽管由良并不情愿)。
老人仔细地拿着配件端详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把配件还给了由良。“是一样的……是一样的……都是好同志啊……”他像是放下了一桩大事一样念叨着,一边走向餐桌。
“你这么早起来干啥?”玛莎又大喊着问他。
“吃饭!!”阿列克谢已经坐到椅子上了。
玛莎连忙走到阿列克谢边上去,一边用着他听不见的声音抱怨,“你看看睡醒就是吃。”她又大声问道,“要不要喝奶!?”
“由良!你帮我递一下衣服。”
“……来了。”由良不情愿地让自己的屁股离开了沙发。
需要晾的衣服远比由良想象得多,这里面甚至还有一套床单和被套。床单和被套都需要晾在阳台外的晾衣架上,诺拉几次差点就把床单从楼上弄掉了。
弄完一切,终于能开始换水管了。这些工作和最初的换个水管完全无关,由良感觉自己被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
换水管的过程很简单,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由良就像个机器一样听从诺拉的指示,把配件递过去,按住这里,顶住那里,新的水管与下水口就换好了。
诺拉拧开水龙头,看着清水流入水池,水管中传来水流的声响,又确认了没有任何地方渗水。诺拉骄傲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搞定啦!”她立刻从卫生间跑到客厅向玛莎奶奶通知好消息。
由良在洗手间里清理拆开的塑料包装。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总算结束了,幽灵也解脱般地感叹起来。
可以睡觉了,由良回了他一句。
睡吧睡吧,你该睡会儿了。
“由良!快过来!”从客厅传来诺拉的呼唤声。
“……来了。”由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熬夜带来的疲劳远比他想得严重。他扶着门把手起身,脑袋一阵眩晕,视野一瞬间变暗。
地面仿佛在倾斜,由良径直撞在了卫生间的木门上。声响引起了客厅里的人的注意,诺拉带着疑惑的语气询问由良情况,得来的是由良自负似的没事二字。
但由良的双脚像是踩在即将覆没的船甲板上一样,他完全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他固执地想要迈出一步,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左边不断倾倒,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磕在了洗手池的陶瓷上。
由良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玛莎的客厅的沙发上。
脑袋撞到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摸受伤的位置,被一旁的玛莎奶奶立刻制止,“别碰,给你上了药啦,没什么大事。”
你这家伙……能不能稍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别身体不行了还硬撑,别忘了你脑子里还住了个人呢,幽灵不满地责怪起由良来。
由良感觉自己的脑袋上肿了一个包,“我以为没什么问题……”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句对幽灵说的话直接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了。所幸没人意识到不对。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什么没问题,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别身体不行了还硬撑!”诺拉说了和幽灵一模一样的话。她一直坐在由良脚边的沙发空位上守住。
你真的把所有人都吓死了!幽灵埋怨着由良。
“只是头晕一下……”
“唉你们年轻同志就是觉得自己身体好乱来……”玛莎奶奶见由良没什么问题,松了口气,“我以前在部队是医务员,做过包扎。”
“我刚刚都准备把你抬到诺艾尔那里去了。”诺拉用着埋怨的语气说。
由良晃了晃脑袋,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血液在肿块那里汇聚,压迫着脑袋那里的皮肤,“我还不想这么快再见到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玛莎奶奶抓着由良的手说。她的手上满是褶皱,就像鳞片一样,很暖和,“噢对了我得赶紧跟老伴说声你没事了。”玛莎连忙起身,朝着他们两人的卧室走去。
玛莎拉开门,身子探进房间里喊道,“小同志他没事啦,你别紧张啦!出来吧!”
从房间里传出阿列克谢的沙哑的声音,“……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诺拉凑到由良身旁小声说,“你把人家老爷爷吓坏了知道吗。”
“我还以为他讨厌我。”
“哪儿有!”诺拉不满地用手肘顶了顶由良,完全不管他还是个伤员的状况,“看到你出事了他早饭都没吃完。”
“难道看到有人受伤还能吃早饭很正常吗。”
“你就嘴犟你!”诺拉又朝着由良的腰顶了一下。
阿列克谢在玛莎的搀扶下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看起来突然憔悴了许多,完全没了早上见到他时的神态,就连肤色也少了点血色。他紧张地看着由良,颤抖着的嘴唇张开又合上。
“……我没事。”由良主动开口说道。
听到由良的话,老人似乎也有了开口的勇气,“好……好……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屋去了,你们聊啊……”他慢慢地转过身,拒绝了玛莎的搀扶,蹒跚地走回了屋中。
“……小同志你要吃点东西不?”玛莎问道。
“……好。”
由良从沙发上起身,他脑袋上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作疼。
“要扶不?”诺拉也跟着起身问道。
“不用。”由良说。
诺拉噘着嘴,搀住了由良的手臂,“又犟。”她说。
由良感觉不管自己拒不拒绝,诺拉都会这么做。
玛莎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她拿来了煎饼与果酱还有牛奶。
由良在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他把果酱抹在煎饼上,小心地不让果酱从煎饼上流下去。在他对面的诺拉就不管那么多了,她把果酱倒在盘子里,把煎饼当成擦盘布一样蘸着果酱吃。
“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啊,多吃点多吃点,不够还有。”玛莎见诺拉已经快把煎饼吃完,准备再去做点。
“别麻烦啦玛莎奶奶!能在您家吃个早饭就够啦!”
“好好,那你们吃!我看看老头子去!”玛莎奶奶佝偻着腰走向卧室。
要不要跟诺拉商量一下关于找回你身世的事?幽灵在此时提议。
现在?
还是说你想等回到事务所再商量?但我感觉一拖就没个头了。
由良咽下一口蘸着草莓果酱的煎饼。“……”他的舌头在口腔里转着圈,像是在整理嘴边的单词,“诺拉。”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嗯?咋啦?”诺拉正把盘子里最后的一点果酱用煎饼擦掉。
“……没怎么。”
诺拉哼了一声,把煎饼塞进嘴里。
你不跟她商量吗?幽灵疑惑地问。
我没想好怎么开口。
你就直说嘛,说想让她帮你找回身份。
不要,张不开口。
你还害羞了?
让我再想想。
服了你,反正嘴长在你身上,你决定,幽灵不再讨论这件事了。
由良吃完自己盘子中的最后一口煎饼。诺拉正专心地研究着盘子上的镶边花纹,她整颗脑袋都快要扎进盘子里了。
“吃好了。”由良说。
诺拉就像是被抓个现行的小孩一样极快地抬起头来,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噢,那你去把碗洗啦!”说着,她就把自己面前的那张盘子也摞到了由良的盘子上。
“为什么是我。”由良问。
“唔……因为你害我和玛莎奶奶担心!”这显然是她现编的借口。
“……”由良不屑地瞥了诺拉一眼,拿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
厨房里摆着许多瓶瓶罐罐,许多罐子上的贴纸与里面装着的完全就不是一个东西,比如巧克力酱罐子里就放着盐、伏特加酒瓶里放着醋。备菜台上放着一个木制菜刀架,收纳口的棱角已经被刀刃磨得圆滑。厨房内散发出各种调味料的气味、混杂着一点油烟与黄油油脂的味道。由良站在厨房里,这个味道让他没由来地觉得惬意。
这厨房里东西真多,幽灵说。
挺好的,由良答道。
感觉你挺喜欢,幽灵猜道。
不讨厌。
那就是喜欢了。
你话好多,由良说。
水池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金属表面布满了划痕,下水口上的盖子也有些锈迹。由良把盘子放进水池中,转动水龙头。冷水从U形水龙头中流出,落在盘子上。他拿起已经用得有些变形的洗碗海绵擦去盘子上的少许碎屑与果酱。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只可惜供他清洗的用具只有这点。用抹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滴后,由良不舍地离开了厨房。
玛莎奶奶已经回到客厅,正和诺拉坐在沙发上聊天。见到由良出来,诺拉站了起来,“慢死了!”她先是对由良抱怨一句,又转头弯下腰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玛莎奶奶说,“奶奶,那我们回事务所啦,有事您再来找我们!”
“好的好的。”玛莎说着也要起身,但被诺拉半强硬地按住了。
“您就别送我们啦,坐着歇会儿吧!”诺拉热情地劝说玛莎。
“唉你这小同志太客气了……那我就不送你们啦!回去路上小心!”
由良和诺拉离开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
太阳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阳光洒在身上还有些暖和。
小区里有不少人正在晒太阳。老年人们搬着个小凳子坐在树荫下互相下国际象棋,还有些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散着步。他们全都认识诺拉,每个人见到诺拉都会热情地打起招呼,还会打量与打探跟在诺拉边上那个陌生男人的来头。
诺拉则是笑容洋溢地说,“这是我事务所新的实习员工!”
听到诺拉的解释,也就没人会去在意男人那阴沉的表情,反倒极快地接纳了他的到来。
诺拉人缘也太好了,幽灵忍不住说。
由良注意到这些老人们或多或少都有残疾,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缺了某个肢体。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不给自己装上假肢或者义体,就像诺艾尔那样。
这些人都不装假肢,由良难得的主动向幽灵搭话。
是啊,可能是假肢太贵了?
不像主要原因。
要不改天去问问诺艾尔?
也行。
回到事务所,诺拉便坐在办公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阳光从二楼的窗户射进房间,把房间照得很亮。由良有些想把窗帘拉上。
诺拉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对着由良思索了一会儿说,“作为你的初次工作,表现……还凑合!”
“我还以为是不合格。”由良自嘲说。
“唔……差一点点就是不合格了!”
“所以这个事务所的主要工作是干这个?”由良问道。
诺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咯,社区服务可是很重要的!”
“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
“比如那天你在下水道里的工作。”由良单刀直入地问。他非常好奇这家事务所到底都是做什么的。
“那种也算工作啦。”
“……有什么工作是你不做的?”
诺拉立刻接话,“坏人的工作!”
“……懂了。”由良叹了口气。他感觉头上的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
她也藏着不少秘密啊,幽灵说。
她只是单纯的就这性格吧,由良说。
诺拉那奇特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由良放弃了询问。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准备回到沙发上去。
“对咯,我之前给你的钱,应该还有剩的吧?”诺拉突然问道。
“有啊。”诺拉给的钱远超出采购配件需要的价格。
“那剩下的就算奖金给你咯。”
“……你是故意的?”由良问。
“什么故意的?”
“没什么。”
“搞不懂你,发奖金还不乐意。”诺拉小声嘟囔起来。
吼吼我们赚到钱啦!幽灵激动地叫起来。
这明摆着是她故意给我的。
管他呢反正赚到钱了,不去庆祝庆祝?
不要,我要睡觉。由良快速地拉上窗帘,走到沙发边,躺了上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劲,幽灵说。
我就是很没劲,说完,由良闭上了眼。
这一觉由良睡得很惬意。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事务所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开灯。
由良发现自己身上正盖着被子,显然又是诺拉给他盖上的。他掀起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视野里一片阴暗,他踩着拖鞋摸到吊灯开关。亮光填满了整个房间,也刺得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来。
楼里只有由良一人。他在三楼与二楼都没找到诺拉。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就连他脑子里那个烦人的声音也不见了。由良突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他在楼里来来回回找了三遍,没见到任何人影,只是摩托车不见了。
大概是那家伙开走了,由良心想。
由良坐在沙发上,听着一片寂静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由良决定挪动其中一台小沙发的位置,让它正对着窗户。由良拉起窗帘,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被窗户的边框所限制住的外面的世界。
在窗户外极远的地方竖立着无数高楼。那里的灯光几乎把天空都照亮了。他想象不出那片灯光之城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远处的景象让由良感到有种没由来的不适与恐惧,仿佛那光亮会不断蔓延,吞噬它所没过的一切。
搁这儿看风景呢?幽灵突然开口道。
“……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幽灵的动静吓了由良一跳,也将他从自我沉静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只是在睡觉,很奇怪吗?
“你可以多睡会儿。”由良对难得的宁静就此结束感到极其的不满。
你就这么讨厌我?明明前一晚还说要一起找回身世呢。
“少找一人份不是更轻松。”
你这家伙……我算是搞懂你了,你这嘴是真坏,上辈子一定得罪不少人。
“说不定呢。”由良起身把沙发挪回了原位。他感觉自己有些饿了,便走到厨房。
一进厨房,里面的景象就让由良不适。里面又脏又乱,厨房里所有的设备几乎都被刷了一层油污。水池里还有几个没洗的锅,锅里沾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糊状物。
由良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拿着抹布把厨房里的油污擦了个大半。水池里的锅也已经被洗净,擦干了倒扣在桌上等着晾干。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整洁,由良的心底里涌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
没想到你还挺会做家务,幽灵说。
“滚。”由良冷冷地回道。
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样,幽灵委屈了。
“没感觉出来。”由良拧干毛巾,甩去手上的水珠。
你一定心里阴暗,别人夸你都会被当成是在骂你。
由良不去理会幽灵。他肚子里的鸣叫提醒着他最初来厨房的目的。由良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几包薯片。由良不理解为什么冰箱里会出现薯片。他摔上冰箱门,决定出门去找点吃的。
从事务所到无眠的咖啡厅这条路由良已经记得很熟了。
你确定要进去吗?明明上次她还把你赶出去了,幽灵试探性地问。
“这次我是带着钱来的。”由良推开门。
“调制饮料,改变人……”无眠正在擦着手里的玻璃杯,见到由良,她又收起了脸上的营业性笑容,“怎么是你……”
咖啡厅里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穿着西装看起来非常斯文的人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由良走到吧台前,“来吃饭的,带钱了。”
无眠饶有兴致地靠在吧台上,她的脑袋凑在由良面前,“赚到钱了?要吃什么?”
“拉面。”
“四十二。要辣吗?”
由良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钞,点出了五十块整,“随便。”
无眠收走了桌上的钱,十分迅速地找出了零钱,“那就中辣。”她把钱放在由良面前后就进了后厨。
咖啡厅里正放着舒缓的电子乐,其中又加入了一些古典乐器。充满咖啡豆味道的空气让一切快节奏与喧闹在此都慢了下来。
拉面很快便端到了由良面前,“咖啡厅特制拉面,请慢用。”
“特制在哪儿?”由良好奇地问。
“这可是秘方,不外露。”无眠停了停,“除非你成为员工,那我可以告诉你。”
“员工?像诺拉那种吗?”由良把话题朝着自己醒来那晚的事引。
“唔,”无眠打量着由良,她黄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你还不行。”
由良拿起筷子,他已经能够轻松使用筷子了,“为什么?”
“因素还挺多的,简单来说,你还没准备好。”
这个结果对由良而言并不意外,“那咖啡厅里的工作呢?”
“目前不缺人手。”
这人啥意思嘛,先是说要让你当员工才告诉你,然后全都拒绝你,玩你呢!幽灵不满地叫起来。
“那我可以问你那天让诺拉去下水道做什么吗?”由良吃了一口拉面问道。
“噢,我想让诺拉回收一颗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芯片。”
“那个长着触手的机器的?”
“没错,它里面的人工智能芯片很抢手。”
“人工智能?”
“简单来说就是能让机器人有一定智慧的程序。”
“这东西很稀有吗?”
“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东西几乎满地都是,结果大家到处扔核弹把文明炸得倒退了不知道多少,连国家这概念都炸没了,而且呢,后面没过多久又打了好几场仗,现在才总算是安分了点。所以现在的社会和科技水平,除了军工和医药嘛,剩下的都一团糟。”无眠又叹起气来,“唉,因为你,那颗芯片报废了。我还花了老大的功夫才让下水道的机器人安保网络失效。”
“看来我让你损失不小。”由良有些幸灾乐祸。
“这笔账我已经记在你头上了。”无眠没好气地说。
“所以,现在是什么人在管理社会?”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各个企业组成的联盟,虽然城市里的市政单位都在,但其实也就是听各个企业使唤的狗罢了。”
“比如警察吗?”
“嗯,比如警察。”
警察……你不就是警察吗?幽灵惊讶地问。
无眠拿着玻璃杯接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说,“不过有些警察还不错,比如诺拉。”
“她也是警察?”
“她以前是,后来离开了。”无眠对着由良挑了挑眉毛,“为什么你说‘也’?”
“……口误。”
“你还真不擅长撒谎。你找到自己身份了?”无眠干脆地问。
“……没有,但我猜我以前是。”
无眠半眯着眼打量着由良,“有那么点感觉,说不定呢。至于是好是坏,我就说不上来了。”
由良又吃了一口面,他碗里的面因为吸了汤汁已经开始膨胀。
“我给了你这么多情报,你该怎么回报我?”无眠突然说。
“我身上的钱没那么多。”
“我不要你的钱,先欠着吧,我知道你以后肯定还会再来。”无眠擅自达成了交易。
“你这话倒是让我不想来了。”
“呵呵,那我们打个赌?”
“我不赌。”由良喝了一口汤。
“我还以为你会答应呢。”无眠笑着说。
诺艾尔在此时推门进来了。无眠对她招了招手,“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点嘛。”
“不好意思……诊所来病人了……”诺艾尔背着一个单肩包快步来到吧台前。她瞥见由良也坐在吧台前,略带羞涩地点头打了个招呼。
无眠靠在吧台上大气地说,“没事,本来就没规定你具体什么时候来,不过工钱可是按时薪算的哦。”
“……好、好的……”诺艾尔立刻跑到休息室去了。
“这里你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吧。”由良碗里的拉面基本吃完了。
“嗯,完全忙得过来。”无眠不以为然地说。
“所以你招她来干晚班只是为了给她经济补助?”
“你小子还挺机灵,毕竟她平时那么辛苦,我也就顺手帮帮她。”
“没想到你人还挺好。”
无眠白了由良一眼,“别恶心我,还有,别告诉她我这么做的目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施舍她,明白?你要是泄密,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无眠的语气像是认真的。
“不给点封口费?”
“还会讨价还价了,下次你来免单怎么样。”
“刚刚还要跟我打赌不会再来。”
“你不是拒绝了。”
“也是,那成交。”
由良起身准备离开,诺艾尔刚好换完衣服从休息室里出来。她穿着一身老式女仆装,戴着平光眼镜。
“你要走了吗?”诺艾尔问。
“嗯,回去了。”
“噢噢……请慢走。”诺艾尔对着由良鞠了个躬。由良被她那过于庄重的礼仪弄得有些想笑。
由良刚推门离开,幽灵便向由良搭起话。
刚刚无眠说警察都是些烂人,真是这样吗?你不就是个警察?
“她不也说里面也有好警察。”
……所以你是个被烂警察害了的好警察?
“谁知道呢。”晚上的风又冷了起来,由良的外套被吹得飘动。
我可不想待在一个烂人身体里,幽灵闹脾气似地说。
由良不想理会幽灵的情绪,“你有的选?”
……没得选。
“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如把身份找回来。”
也是啊也是,把身份找回来再说,幽灵悻悻地说。
回到事务所,诺拉已经回来了。那辆摩托车停在车库,发动机的护罩上还留着余温。
上了楼,诺拉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袋薯片看着电视。由良在楼梯就已经听见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了。
“……这他妈是生的!”大概是电视机里的男人的声音。
由良走近,见到电视机里正在放一档美食综艺节目。一位穿着白袍的看起来像主厨的男人正暴躁地向着一位穿着蓝袍的厨师训话。
“……生到你把它放回水里它都能游起来!!”摄像机清晰地捕捉到主厨的唾沫从嘴里飞溅出来的画面。
诺拉看得正欢,她连连赞同主厨的话,“这么菜还比什么赛嘛!”她把手塞进塑料包装里咔嚓咔嚓地掏出一片薯片塞进嘴里,正好看到由良,“噢,你回来啦。要吃薯片不?”她问。
“我吃过了。”
“哼,那我一个人吃。”
因为诺拉占住了大沙发,由良没法躺着,只好坐在沙发的边上。
“不坐过来点嘛?那么挤着不难受?”
“还行。”
“那随你。”
其实由良这么坐着并不舒服。沙发的边缘向下倾斜,由良的整个身子就一直向着沙发的夹缝里滑动。他不得不用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
由良为了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肘和即将被沙发夹缝吸进去的屁股,他也看起电视来。
电视里的综艺成功吸引了由良的注意。他很好奇厨房里的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扇贝都做不好,要么生得仿佛还能活蹦乱跳,要么老得像橡胶。
不知不觉,由良已经没有继续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而是坐得离诺拉近了些,毕竟老那么呆着还是太别扭了。
诺拉很自然地把薯片袋递到由良面前,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的薯片,又看了眼正在专注地看着电视的诺拉(她甚至一眼都没朝由良这儿看过来)。
由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进了袋子里。
真好啊,幽灵羡慕地说道。
薯片在嘴里发出咔嚓的声响,没什么味,但也不难吃。
诺拉不时地把袋子递过来,由良也沉默着从里面拿出一两片薯片。
节目播得很快,最后是一位穿着蓝袍的中年男人被淘汰了。
十个扇贝里有九个不达标,活该,由良心想。
“这人也太菜了吧!我上都行!”诺拉大声地评论道。
“你行吗?”由良问。
“当然咯,噢……上次你没试过我的手艺,怪不得怀疑我。”诺拉略微歪着脑袋不满地说。
由良又想起了那锅糊状物以及厨房里的惨状,他愈发不相信诺拉的话。
“对了,厨房是你打扫的?”
“对。”
“你整理过我都找不到原来的东西在哪儿了!”诺拉抱怨道。
由良眯起了眼睛。
“哦,我看太乱了就顺手收拾了。”
“哪里乱了!”
“可能只有你不觉得乱。”
“哼,洗澡去了。”诺拉说完便上楼了。
由良看了一眼被她落在沙发上的薯片袋,心情顿时烦躁起来。“丢三落四……”由良低声念叨。他把拆开来的薯片袋口折叠密封起来摆在桌上。
粗心这点也挺可爱的,幽灵说。
“你就喜欢这种傻子?”
哪里傻了,这是个性!幽灵替她辩护道。
“……服了。”
由良躺在沙发上。他还不困,但也无事可做。他看着天花板,楼上传来水声。
在深坑里的那副景象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些人里会不会也有像他一样又醒过来的?如果醒过来了,那他岂不是要活生生地被烧死。被烧焦的空洞的眼窝注视着自己,烈火中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嘶鸣,他们喊着,“……不要忘记……”
那热浪又让景象在一瞬间变成了那间屋子。防空警报尖锐地划破天空。巨大的蘑菇云在头顶绽放,冲击波震碎了玻璃,皮肤在一瞬间化为了焦炭。“……不要忘记……”那尖锐的声音从拉米尼雅被炙烤着的喉咙中发出。
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快,呼吸又开始紊乱。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反复深呼吸。额头上渗着汗水,脑子里响着尖锐的鸣叫。
喂,你怎么了?不会又开始了吧!
由良强忍着心中翻涌的不适。他想赶走那些声音。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被烧灼,焦痕从手掌上不断蔓延。
一楼传来的铃声惊醒了由良。他检查自己的双手,完好无损。只是身上浸透了汗水。
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发病了。
“……没事。”由良慢慢地走下楼。
是后门的门铃响了。他拉开门,玛莎奶奶正站在门口。
她的脸上充满了歉意,双手紧紧扣着放在胸前,“小同志啊……”她开口说道,“可不可以麻烦您……再把水管换成新的呢?我老头他……走了……”
诺拉和由良走进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房间。客厅里的一切都与由良上一次见到时一样。
诺拉的头发还未干,由良闻到了一股柑橘的味道。
“阿列克谢就在卧室里。”玛莎轻声地说。
诺拉慢慢地推开门。卧室里开着灯,阿列克谢就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被撤走。老人穿着睡衣,平静地躺在床上。
他……看起来像睡着了……幽灵像是还不能接受老人已经离开的事实。
由良和诺拉又走得更近了一点。
阿列克谢那干瘪的皮肤已经没了弹性,脸皮微微向下拉着,双眼紧闭,但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一样。
“老爷爷他……什么时候走的?”诺拉问道。
“就在一小时前。”玛莎叹了口气,“我们俩午睡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他死了,就把那水管换成新的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诺拉问。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吧。老头子一直坚持让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是有原因的……那是他和我和朋友的约定……”玛莎悲伤地说。
“我们俩以前都是部队上的,他是前线的,我是后方医院的护士,还有个人叫阿廖沙,那是我的未婚夫,大家都是一个小区的……都是从小的朋友……”
“那会儿,打仗打得激烈……阿列克谢先被征召了,我们互相开玩笑,说一定是老天看阿廖沙要跟我结婚了,特意让他逃过一劫。”
“后来,阿列克谢受了伤,从前线回来了。但是征召令却寄到了阿廖沙手上。”
“阿廖沙就开玩笑说,如果他死了,就让阿列克谢代替他照顾我,我还记得阿列克谢当时的原话,他说,‘放你娘的狗屁,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肯定都和原来一样。’”
“可是,原子弹落下了,阿廖沙成了失踪人员。我和阿列克谢都知道他肯定是死了,但都不愿意承认。”
“战后那段时间,我们吃的都得去领配给,但女人的配给比男人的少,男人的配给比结婚的少,我和阿列克谢就找了个教堂的废墟结了婚,我拿破掉的降落伞当的婚纱,他穿着阿廖沙的西装。自始至终,阿列克谢和我都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婚姻,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只有互相照顾。”
“……倒是我先放弃了,我总觉着一直这么耗着没有意义,但阿列克谢不这么想,他的后半辈子都是为了那句约定活着的……他老年痴呆……什么都忘了,就是没忘了这句话……”
“可能是昨天看到小同志你受伤了……老头子他也动摇了吧……他也知道这么坚持没有意义,阿廖沙回不来了,他只是不想承认。”玛莎走到床边,握住了阿列克谢冰冷的手,她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干裂的皮肤,“歇会儿吧,你现在可以享会儿自由了。”
“我们能做什么吗?”诺拉缓缓问道。
“我会办一场葬礼,你们只需要出场就行,还有……那根水管,麻烦你们了。就当是他的遗愿吧。”
“没问题。”诺拉握住了玛莎的手。
玛莎的眼中没有悲伤,只有惆怅。
天亮前夕,所有人都聚集在十一号单元楼的楼下。楼内的其他居民与周边的人们一同来到此处,男人们将阿列克谢的遗体装在一间木棺里,并把他抬了下来。女人们在单元楼的门口用木柴堆起了一个柴火堆。很大,大到能支撑住整口棺材的重量。
这些老人们曾经都是战友,或是在此居住了许久的相识。他们沉默地做着一切,默契得令人怀疑他们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仪式。
诺拉和由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就连平时话多的幽灵也沉默下来,看着仪式的举行。
玛莎站在棺材前等待着,所有人都围在四周,注视着玛莎。
玛莎看了一眼手表,开口说道,“今天,又一位同志离开了我们。”
“大家都是一起经历过战争的同志,所以我也不会向大家介绍他与缅怀他。战争和原子弹磨灭了我们的热情,我们的愤怒,摧毁了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成了一群被皮肉包裹着的只剩怨恨与执念的孤魂野鬼。”
“但我们没了一切,也不会丢掉我们的尊严。我们会给予我们的同志应有的尊重,我们会永远记住他。”此时,天亮了,太阳升过地平线,洒在了阿列克谢的棺椁上,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太阳与火焰会将他的灵魂从血肉的束缚中解脱。”
女人们向柴火堆淋上汽油,点燃火把,递到玛莎的手中。
“愿你获得自由。”玛莎说道。
“愿你获得自由。”所有人一同说道。
“辛苦了,老头子。”玛莎又轻声说道,像是对老友的道谢。随后,她将火把扔进了柴火堆中。
火焰瞬间包围了棺材,噼啪作响。高温加热了空气,让景象也变得扭曲。
由良静静地看着一切。火焰的温度舔舐着他的脸。
我们会永远记住他,由良回想着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列克谢是怎样的态度,他只觉得对方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头,但真的看着他的尸体,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感情。
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记住他,他想着。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与焦糊味,由良感觉自己有些想吐。他又想起了深坑里的焚化场面,梦中的拉米尼雅向他伸出布满焦痕的手。
“……不要忘记……”
由良感到眩晕。他离开了此地,走到围墙边上,被居民楼的阴影遮盖着的僻静的角落。
喂你怎么走……
他发现自己流着泪,喉咙中不断地发出像是痛苦又像是愤怒的嘶吼。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情感,又更像是包含着所有的情感。
……你哭了……
葬礼上的那些人。由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同。他是个异类,没有联系,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没有活在这里的意义。他的下场只会和深坑里的那些被打碎成灰的焦尸一样,无人记得。
他喘着气,头抵在墙上,不断地用手砸墙,即便皮肤被磨破也没有停下。
你冷静点!幽灵大喊着。
由良感到疲惫。他任由自己流着泪,让自己发出非人的嘶吼。他不想阻止自己的行为,甚至觉得这样很快乐。
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不给由良任何反应的时间,那只手用力将由良拽了过来,并将他搂进了怀中。他闻到了柑橘的味道。
“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说。
那声音安抚住了由良心里那翻涌着的情绪。尖锐的嘶鸣渐渐平静,火焰渐渐熄灭,他的世界就像被调到了最低音量。
“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紧紧地抱着他。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很平稳。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慢慢放缓,变得像她的心跳一样。
“……”由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多了。
对方松开了由良。金发的女人看着由良,露出了笑容,“你这样子丑死了!赶紧擦一擦!”
由良用衣袖擦掉了泪痕。他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
“……”他直直地看着诺拉。诺拉也看着他。
“……噢!我会替你保密的!放心!”她说。由良这才放下心来。
“回去吧。”诺拉朝由良伸出手。
“……我自己能走。”他没有牵,而是绕过了诺拉,朝着葬礼现场走去。
“真臭屁。”诺拉说道。
还好诺拉在,幽灵说道,你刚刚跟疯了一样。
……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由良说。
但是还好诺拉在,我算是明白诺艾尔说的那句话了。
闭嘴。
火已经烧尽。木柴与棺椁都化为了焦灰。人们将所有的灰都收集在一起,洒在楼前的土地里。
仪式已经结束。剩下的人们互相聚在一起寒暄着。玛莎奶奶被人群围着,她的脸上没有半点阴霾,反而有种一切都已结束的轻松的神态。
“对了,你现在赶紧去买水管吧。”诺拉向由良小声说。
“嗯。”
由良迅速地离开了现场,走到五金店去。
莱温斯依旧坐在柜台后看着手机。
“老板,买水管,要最好的。”
莱温斯抬起头见到由良,“嗯?又来了?又是哪家的水管坏了?”
“还是玛莎家。”
“真折腾呐……反正只要付钱我就给货,折腾的也不是我。”莱温斯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迷宫里。不一会儿,他就拿着最好的水管出来了。
“这回,可不会再退货了吧?”
“不会了。”由良拿出现金放在柜台上。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守旧有什么好的。”莱温斯拿过钱,把找零递给由良。
由良拿起水管,“那是他们的坚持。”他说。
回到十一号单元楼楼下,人群已经开始散去,由良找到诺拉。她的金发格外显眼。
“我有件事想商量下。”由良说。
“嗯?咋了?”
“……我想,去调查失踪人口。”
“可以啊,但是为什么?”
“……或许能找回自己的记忆,而且,也不想忘记那些不会被人记住的人。”
诺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由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诺拉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见他的内心。
由良感觉自己在被审视。
“没问题!要什么帮助跟我说!”诺拉笑着说。
“不错不错,果然没看走眼!”诺拉拍着由良的肩,啪啪作响,“不过,既然你准备做这些了,从明天开始可得好好锻炼了哦。”
“锻炼?”
“体能训练之类的嘛,这些工作可是很危险的!”
“……好。”
不错嘛,你果然还是个好警察,幽灵也跟着兴奋起来。
人们都已经离开了,玛莎走到诺拉和由良跟前,“你们两个小同志辛苦了,让你们跟着参加葬礼。”玛莎带着歉意说。
“没事,我们应该做的。”诺拉弯下腰,握住玛莎的手说,“以后玛莎奶奶你就要一个人住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没事儿,我只是老,不是弱。能一个人搞定的事儿绝不麻烦你们。”玛莎拍了拍诺拉的肩,“对了……小同志啊,阿列克谢让我跟你带句话。”她看向由良说。
“怎么了?”由良问。
“他让我跟你说句对不起。”
“……没事。”由良别扭地答道。
玛莎笑着说道,“你们男人,都是这么别扭。”
由良脸上的表情更加窘迫了。
“对了对了,我们现在帮您把水管换上吧。”诺拉接过话题说。
“噢噢好的,麻烦你们了。”
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唯独有一处变了。
洗手台下的水管换上了最新的型号。
清澈的水流正缓缓沿着下水口流入管中。
一个灵魂,一个肉体,这是古人的哲学伦理中所认可的事实,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最自然的形态,就像一个插头和一个插座那样匹配。
可在现在这个社会下,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羸弱的肉体里,时刻幻想着自己那自由的灵魂可以任意寄宿在不同的肉体里,不用再受病痛、外貌的折磨。老人渴望年轻力壮的身体,不必再为日渐萎缩的肌肉和退化的大脑而痛感无力;丑鬼渴望美丽的外表,认为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都源自于那丑陋的皮囊;残疾人渴望健全的身体,幻想着自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灵魂和肉体,两者紧密的关联似乎因人们的期望而开始松动。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能住进一具完美的身体里。
灵魂,曾经被认为是至高的不存在的精神物质,如今人们巴不得它就像是手机里的电话卡一样。
黑暗,看不见一切的黑。
哗啦啦啦。
像海浪声。
温暖,潮湿,就像在羊水中。
血红色的羊水将一切包裹住,令人安心。
潜意识催眠着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好。
被粘稠的黑暗包围,让思维停滞,这样也好。
大脑深处传来细小的灼烧般的疼痛。
烧灼的痛感不断扩大。
身体也被炙烤着,看不见的粘稠液体不断翻滚。
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叫,无数双手要从体内撕破,这幅躯壳,将被冲破。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只手从无数黑色的尼龙袋中伸出,手臂沾满已经干涸的血液;另一只手也从黑色尼龙袋中伸出,同样布满干涸的血液。
两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其他尼龙袋,不断地攀爬。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凝结成块的血液被崩裂,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
压在手臂上的袋子被扒开,一颗头颅从袋子堆中探出。是一颗男人的头颅。头发被血污模糊了颜色,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双眼也被血污蒙住,他闭着眼盲目地做着动作。
那双手依然向外攀爬着,露出脖颈、双肩、胸腔,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出来。血痂从皮肤上崩散脱落,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各种伤痕,枪伤、刀伤、手术缝合伤、烫伤。背部的肌肉在皮肤的包裹下狰狞地鼓动着,驱动着肢体不断攀爬,爬到黑色袋子的最顶端。
双腿从袋子中挣脱。此刻,男人已经彻底从尼龙袋中爬出。浑身布满血迹,紧绷着的肌肉呈现出脱水与萎缩的痕迹。身体已经因为虚脱而开始喘气,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拨开一个又一个黑色袋子,男人终于抓到了一处圆柱体。从触感上分辨,像是栏杆。他双手紧紧握住栏杆,撑扶着让自己靠在上面。严重萎缩的双腿暂时丧失了支撑的能力,如同瘫痪一般不受控制地软在地上。他摸索着,抓到最上层的栏杆,拖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上面,不断地磨蹭,磨蹭,借着双臂翻过栏杆。双臂无法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让他直直地摔在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传到背部,地面很硬,或许也很脏,但肯定没有他的身上脏。
男人喘着气,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稳。他控制着发酸发胀的双手伸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搓掉那些血痂。血痂几乎已经彻底和皮肤合为一体,每一块被扯下都让他感到疼痛。
终于,他得以睁开眼。昏暗的人造光刺入眼中,让他的眼睛作痛,迫使他眯起双眼。他的思维混乱,或者说一片空白。男人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与手臂,赤裸的双臂上满是伤痕与污渍。指甲里填满了褐红色的血泥。只有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由良”。
这就是你的名字?一个声音突然在这个戴着写有“由良”的手环的男人的脑袋里响起。
男人立刻摇晃脑袋,已经开始适应光线的双眼捕捉不到任何的活物,更不用说会说话的人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别紧张!我是附身在你身体里的……呃……幽灵?鬼魂?反正就是很像那种东西就对了。脑袋中的声音继续说着。它的声音像个男人,语气带着点轻佻。
“你这么说我就更紧张了。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男人问。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附到你身上之前我也没多少记忆,只记得有个声音让我这么做,是那个声音把我带来的,脑内的声音说。
“听不懂。”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一起回忆一下,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能自己和自己对话。
随便你!不管你是觉得你是精神分裂还是怎么样,我们两个得达成统一意见和互相合作才能增加活下去的概率。
脑中的声音的话说服了男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内一片混乱,唯独记忆干净得像个白纸。
“看来我也没任何记忆。”男人说。
哦吼,我们俩凑一块都挤不出一点记忆。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让你附在我身上。”男人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不,怎么说呢,其实我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应该,算是死了?身体就跟个空壳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结果我刚一附身,你就活过来了,搞得我像是什么钥匙一样。
“也就是说,我是个死人?”
之前是,但你现在不是了。你现在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大活人。
死了。这个词让男人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疼。他无力地举起双手,看到自己满臂的伤痕,自己一定在死前受尽了折磨。这些伤口肯定不仅仅只在手臂,全身各处一定也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开始模糊,或许是死亡这一词让他的情绪失控,心率开始变快。视野里突然出现血液,鲜血从视野的上方缓缓流下,遮住了一切视线;全身的伤口都开始传出令人发狂的疼痛,鲜血从中渗出;耳中传来尖锐的鸣叫,大脑几乎都要被爆鸣折磨得炸开。
喂,喂!冷静点!冷静点!!你现在还活着呢!!脑内的声音大喊起来,盖过了耳鸣。
看着你的手!好好看着!!
男人举起手,看见上面并没有渗出任何血迹。只有无数的疤痕展示着他的躯体曾经遭受过的虐待,但此时此刻,他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没有鲜血,没有伤痛。
视野中的血红色逐渐褪去,一切都变回平常的模样。一片寂静,视野里只有一根条状的LED灯在发出白光。
男人平复状态,用着平稳的语气说,“不敢相信我被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安慰了。”
不用谢,脑中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差点就把自己吓死了。
“毕竟死的不是你是……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我只能通过你的眼睛看东西,你手上这些伤肯定经历了不少非人待遇。只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不用你来担心我。”男人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我脑子里的幻想还是真像你说的是个附身的幽灵。”
如假包换的幽灵……那一类的东西,你别这么消极嘛我也不想这样的,回过神我就已经在你身上了。
“……那你能从我身上离开吗?”
我还巴不得赶紧离开,你这身体破破烂烂的,要挑我肯定也要挑一个结实有力的身体附身。
“所以你也没法从我身上离开?”
没错,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们俩现在也被绑在一起了。
“……唉。”男人翻过身,支撑着从地上起身。他躺够了。双手还是有些酸胀,双腿稍微能使上点劲。他抓着栏杆一点点站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咳——咳咳咳——”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让自己倒下。一滩黑血被吐到地上,散发着血腥的臭味。
冷汗从皮肤上渗出,口中的血腥味与不断在颤抖的双腿提醒着男人他此时的状态。他将口腔内的血污吐掉,又用手臂抹去沾在嘴角的血渍。
你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又死了,我觉得我们得找条路从这里离开,脑内的声音说。
“我要是死了,你会死吗?”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被困在你的尸体里什么的太恐怖了。
“明明是幽灵一样的东西却什么都做不到?”男人说。
我又没有超能力!
“甚至不能操控我的身体?”
让我试试……做不到。
“我果然还是疯了,怎么会有一个幽灵能把我复活但是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附身在你身上的一瞬间,怎么说呢……有种像是给你的身体通电了一样的感觉……脑中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
我附身到你的……尸体上的时候,突然你的心脏就重新开始跳动了。然后你就活过来了。
“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你爱信不信。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争到世界毁灭不如先一起合作。
“……行。”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喊你你你我我我,那我们俩迟早会互相搞混,声音问道。
男人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环,手环上印着“由良”二字,后半部分已经被磨去了,无法辨认。
“由良,就叫这个。那你叫什么。”由良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像你有个写了名字的手环,虽然也不知道这手环上的是不是你的名字,声音说。
“那叫你‘那玩意’怎么样。”
我拒绝。
“‘那东西’?”
……算了。幽灵,就叫这个得了,简单好分辨。
“好的,幽灵。”
可真够别扭的,由良,幽灵说。
“我也觉得别扭。”由良说。
由良此时终于能够少许理清现状。自己刚刚死而复生,脑子里住了个奇妙的邻居,被扔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身体状况很差,身上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子。四周像是个密闭的空间,不远处的网格栅栏后似乎有一道门;墙壁上砌着灰绿色的砖块,表面光滑;天花板大约有三米高,装着许多风扇式排风口与灯管。栏杆后便是由良刚刚从中爬出来的深坑,深坑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管道,看来所有的袋子都是从那里抛下来的。管道内一片漆黑,内壁极其光滑,看不出它到底通向何处。
由良看向栏杆后的深坑。他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这个深坑里还堆着许多黑色的尼龙袋。直到现在由良才看清那些就是裹尸袋。那里面应该也都装着尸体。由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些袋子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幽灵挑上。但从现实来讲,这都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脚底传来声响,深坑的边缘伸出数根管子开始向中心喷洒液体。液体淋在裹尸袋上,被灯光照得反射出光亮。在管子的下方架着一个喷火口。漆黑的喷火口里喷发出火舌,引燃了裹尸袋上的液体。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整个深坑点燃。火光照亮昏暗的房间,也照亮了由良的脸。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烈火,高温的气浪吹在他的脸上。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与塑料燃烧的刺鼻味。
幸好我们爬出来了,不然就成熟人咯,幽灵说。
“我更好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由良看着眼前一片火海。有些裹尸袋已经被烧毁,露出了里面的尸体。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得赶紧离开,幽灵催促起来。
“……嗯。”由良盯着其中一个尸体,由良不认识他,也认不出他的模样。那个尸体已经被彻底烧焦,皮肤变得和焦炭一样,眼窝空洞,喷发着火舌。
由良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具尸体。一瞬间,他觉得那所有的袋子里装着的都是自己。
走吧,幽灵催促起来。
深坑内的物体已经全部被焚烧成灰烬与焦炭,散发着焦臭味。深坑那填满尸体的底部向下张开,所有的残骸都一同落下。由良见到在那之下是无数排锋利的刀片式碾碎机。骨骼被折断磨碎,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亡者们的最后一次嚎叫。所有的残骸被金属刀片轻易地打碎成粉末。紧接着,收起的底板再次从墙壁内伸出,合在一处。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也逐渐停止。只有底板与深坑边缘上的焦糊还残留着一点这些尸体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几分钟前堆叠的填满了整个深坑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他们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任何联系,但如果其中有些人还有家人或是朋友,那等待着他们的只剩下无尽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了。
或许再晚一点,他也会变成粉末,由良心想。
由良走到网格栅栏后侧,墙边挂着许多清理用品。由良眯起眼确认包装上面的文字,艾波索清洁剂、法伦次氯酸铜漂白剂;一旁还有些类似清洁布的物品,这些估计都是用来清理深坑的。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懂这些文字。
要不要带点东西防身,幽灵问。
由良听了幽灵的建议。他从清理用品里找到了一把短铁锹。铁锹头是平的,很重;它的握柄是金属制的,极短,只有一个手掌的长度,几乎没法被有效地握住。由良不理解什么样的人才拿得住这种东西。但这已经是里面最趁手的武器。他象征性地挥动两下,铁锹划破空气发出嗖嗖声,背部与手部的肌肉顿时发出剧痛,痛得他不得不停下动作,靠在墙边休息。由良的背部与额头渗出冷汗,不断地喘着气,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漫出来。
休息下?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幽灵关心地问。
“不行,我感觉这里很快就会来人。”由良强撑着直起身,虚弱的右手抓着铁锹走到一扇看似自动门的位置前,大门毫无反应。
我靠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了吧,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叫道。
由良沉默不语。他举起铁锹,对准大门中心的门缝,用尽全身的力把铁锹插进去。门缝严丝合缝,铁锹怎么样也插不进去。由良无数次的尝试只换来了大门上的几处掉漆。
房间里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直到由良彻底体力不支,连铁锹都握不住掉在地上。他半跪在地上,没了半点力气,头抵在门上,艰难地喘着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由良感觉血快从喉咙里涌上来了。
无路可走了啊,要不我们顺着你被扔下来的管道爬出去,幽灵提议道。
“不,我还有个方法。”
什么方法。
“你会知道的。”
由良说完便挪了个位置,靠坐在大门旁的墙壁上。他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状况,他现在连自己究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检视了一遍自己身体上下,简直就是个伤疤博物馆,几乎有着所有的伤疤种类,而且有的疤痕看起来已经非常久远;身上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依然能看出是曾经接受过体能训练的体格;双脚没有穿着任何东西,指甲里满是血污与泥渍,脚底也被灰尘染得发黑。
我还是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幽灵说。
“你迟早会知道。”由良说。
你这是不信任我?
“我觉得我只是懒得解释。”
感觉你生前一定是个没朋友的家伙。
“不关你事。”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由良只听得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心脏的跳动声。他现在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根本不清楚自己从醒来到现在过去了多久。如果按心跳来计时,由良估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动了二百四十下左右。
在幽灵那句损语的影响下,由良也有点好奇自己的人际关系。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朋友,由良这么想。他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些。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这儿坐着吗?幽灵又问。
“当然不是。”
那你可以告诉我不,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建立一下初步的互相信任。
“……”由良正准备开口,一直紧紧封闭着的大门自动打开了。由良握住手中的铁锹,立刻站起身,径直朝着打开大门的人挥去。
铁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震得由良差点脱手。直到这时候,由良才有机会看清自己攻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一台机器被由良的攻击打倒在地。它有一个长方体作为躯干,躯干上装着一个镜头;长方体的下侧左右各有一条反曲机械腿,足部为三个仿生爪子;长方体的顶端安装有一条机械臂,连接处是球形关节,手部像是模仿人类的手一样。它所有的线路都被隐藏在外壳装甲下,看不见内部的构造。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没有感情的机械合成人声从机器内部的某处扬声器放出。
由良只是愣住一下,便骑在机器上,双手握着铁锹柄,不断地砸向机器的躯干,直到将它的外壳砸破,连同里面的芯片与电路板一次摧毁才停手。屡屡青烟从毁坏的机器内部升起。 铁锹从颤抖着的手中落下,掉在砖石地板上。由良疲惫地喘着气,直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机器已经彻底成了一堆废铁。
由良抬头确认,自己现在已经成功穿过封闭着的大门,到了另一片区域。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四周布满了管道与电线,地板铺着金属网格板,网格下也满是管道与线路;管道的空隙处安装着条形灯管,从中发出的泛黄白光将整个通道照亮。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幽灵问道。
“是。”由良又喘了口气。他检查起机器的内部结构,里面没有任何看似武器的配件。在躯干的背后印着它的型号——海神清洁服务公司,自动清洁机器人二型。
“看起来只是个机器。”由良自一边言自语着,一边继续捡起铁锹来拆除机器人躯干的零件。他在线缆与电路板中取下一块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由于裤子没有口袋,由良只好暂时把它握在手中。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幽灵缓缓地说。
“那么只能算那个人倒霉。”由良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不这不对吧,那样的话可是杀人了啊!?
“没什么不对,既然你说的那个不存在的人会打开这扇门,就说明他跟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一伙的。”
可……就是这样,也不应该直接杀……
“你看到那个坑里那么多的尸体了,我觉得这样完全不过分。”由良站起身来,握着芯片沿着通道走起,“而且,现在倒在地上的不是人,是个机器。”
你生前是不是什么特别心狠手辣的人?幽灵问。
“不知道。”
你这些动作,感觉一定是受过什么训练的。
“也许吧。”
算了……想也没用,幽灵的语气一直很消沉,或许是刚刚的想法让它感到了不适。它无法停止地幻想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个人类会怎么样。幽灵十分想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那台机器,但只是这种行为,他也做不到。
网格底板让由良的脚底十分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脚被无数个极钝的刀刃切割。强烈的痛感促使着他加快脚步。四周的管道与电缆密密麻麻,全都延伸到被那扇大门封闭住的房间。只有由良知道这房间里的真相。
通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铁门,但这扇门的构造与先前的那扇门不同。它的中心有一个阀门,由良握住阀门,向右转动。阀门粗糙的表面磨得他的手生疼。大门内部的机械结构随着阀门转动开始运行,原本紧闭的门变得松动。由良侧过身,将肩膀靠在门上,用力向外推。门轴发出吱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恶臭的味道瞬间涌入通道,紧接着而来的还有水流声。 这味道绝对是下水道!我靠这也太难闻了!幽灵大叫起来。
由良也拱了拱鼻子。“我比你还难受,给我忍着。”这里飘荡着所有人类能产生的臭气,由良感觉自己的鼻子几乎要被熏坏了。他不得不用嘴呼吸。
由良捏着鼻子检查四周。整个下水道的通道呈现圆柱形,左右两边都能走,却也都看不到尽头。墙边每隔几米都安装有应急灯与常规的照明灯,灯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不断流动的水面。水的颜色呈现出深绿色,看起来又有点褐色,又或者是在这两种颜色中不断切换。不管是哪种,这里面都绝对不干净。幸好由良还可以靠着墙边的维护通道走。
“走哪边?”由良问。水流时不时溅出一点水花飞到过道上,由良把脚又往墙边挪了挪。
我也不知道。
“你这个幽灵一点用都没。”说完,由良便朝左边走去。
幽灵也不是那么万能的东西吧,幽灵反驳道。
“你现在更像是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
一点都不像!
“算了,扯下去也没有意义。”
还不是你先开的头。
由良没有吭声,他一直沿着过道走着。他的脚底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水,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他感觉自己走了已经有两百米,但还是没看到有任何向上的爬梯或是其它的房间。通道里的气味已经快要让他窒息。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下水道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警报。由良立刻警觉起来,“那个被我拆掉的机器被人发现了。”他小步伐地快走起来。警报声持续响着,刺激着由良的神经。尽管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脚底被磨破,由良依然强忍着痛苦奔走。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由良没有一刻功夫回头看,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幽灵也慌张起来,催促着由良赶快。终于,他见到二十米处有一扇门,而且是普通的木门。由良踉跄着撞到门上,急忙转动木门上的把手;把手没上锁,门被轻易推开,由良直接整个人摔进房间内;由良还来不及确认状况,身上还在作痛,就急忙爬起,将门重重地摔上并拧上锁。
由良将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门外的水流声变得嘈杂,无数的水花被溅起,仿佛有什么生物在水中极速地移动。那巨大的声响从门外右侧——由良过来的方向靠近,飞速地掠到左侧,随后水流声逐渐变得平缓,警报声终于停下。由良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幽灵问。
“这也不意外,一台机器被损坏肯定会有人去查看情况。”
由良缓缓起身,查看房间内的状况。这个房间很小,或许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中心放着一个塑料会议桌,三面放着折叠椅,椅子都被收到桌下。墙壁的一面放着一排储物柜,一面是一个办公桌,桌上有一台电脑,办公桌旁还有一扇门;一面是个白板,上面贴着许多表格,白板旁的墙上挂着一个急救箱。房顶的灯非常暗,只能勉强照亮整个房间。桌上的灰尘已经厚得肉眼可见。
“像个休息室之类的地方。”由良用手摸了下桌子,灰尘沾满他的手指。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
“你看着这么多灰,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但灯都没关。
“不知道怎么回事。”由良往前去检查别的地方。
所有的钥匙都插在储物柜上。由良转动钥匙拉开储物柜。第一个柜子,空的,里面都是灰尘。第二个,空的。第三个,里面挂着一件外套与一条工装裤。由良取下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标志与字样。衣服太小,穿不下,裤子也是。由良又打开第四个柜子,里面也挂着外套与工装裤,还有一双工作靴。由良试了试,稍微大了些,但穿得下。他把衣服挂在椅背上,转去取下墙上的急救箱。
急救箱被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从消毒酒精到无菌绷带的所有基本紧急处理用具。由良坐在椅子上,先用无菌棉布简单擦拭了脚上的污渍,再把酒精倒在绷带上,重新擦拭脚上因刚刚的各种行动留下的细小创口。酒精直接涂抹在伤口上让由良一阵作痛,但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做完消毒工作,他用绷带缠住了双脚,换上衣服,然后把脚套进工作靴里。绷带充当了袜子的作用,让他的脚不至于被磨破。他把沾着污渍与灰尘的绷带扔在桌上。消毒酒精还剩一半,由良直接拿起它倒进嘴里漱了漱口,随后立刻吐在地上。
处理完伤口,他换上衣服,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芯片放进了口袋里。
你好专业,幽灵说。
“是吗,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本来就会。”由良不以为然。
我可做不到。
“可能只是你太没用。”
啧……你以前会不会是个警察之类的。
“也许是。”由良跺了跺脚,适应穿着靴子的感受。
警官大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收集信息,找出口。”
由良起身,查看白板上的表格。上面贴着一张排班表,日期到二月十三日就不再更新了。另一张是当前区域的结构平面图。
“你看得懂这个平面图吗?”由良问道。不行,幽灵干脆地说。
“你到底会什么。”
你不是也不懂!?
他们两个甚至无法从那张如同迷宫一样的平面图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由良能勉强地分辨出平面图上的部分内容,但还是无法理解整张平面图。不得已,由良决定去找别的信息。他走到电脑旁,四处摸索开机按钮。他摸到显示器的背面有一排按钮,按了却没一点反应。
你电源都没接上怎么会有反应,幽灵讥讽地说。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
先把电源线接到那个接线板上,就桌下面那个白色长方形的,机箱的也要接,然后开关在……
根据幽灵的指示,电脑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系统正在启动。
“你终于有点用了。”由良讽刺道。
没想到你连个电脑都不会用,幽灵也呛了回去。
屏幕被厚厚的灰尘遮住,由良用手擦去灰尘。系统加载完毕,显示出一排由良无法理解的图标。他点开一个名叫“通用管理系统”的图标,程序开始加载,占据了整片屏幕。黑色的背景中间跳出一个窗口,需要由良登入系统。
由良先前在房间内搜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任何类似登录账户与密码的文字。他又摸了摸自己外套与裤子的口袋,也没有任何东西。
试试账号和密码都输admin,幽灵说。
“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不信。
你就试试呗。
由良照做了。按下回车,成功接入系统了。系统开始跳转,转到“海神清洁能源员工管理系统”的界面。
“怎么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感叹道。
很正常,说明你不懂计算机。
“所以你以前是个……程序员?”
不知道,我以为你懂这些。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没用。”
我真是谢谢你,幽灵没好气地说。
由良试着从系统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这个系统里装着的只有员工信息与主管日志。所有的员工都显示已解雇,日期都为二月十三日。他又点开主管日志,最后一篇日志的日期是二月二十日。
由良随便翻阅起日志内容——
一月二十八日,听到自动化无人下水道清洁系统即将上线的消息,所有员工都显得很平淡,他们对即将被开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负责蓄水控制系统的比尔情绪有些激动,他需要抚养两个孩子,这依然在预测范围内。
二月八日,员工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电力系统的员工还留着,他们会在十三号那天被解雇。本来这个下水道系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就是由机械负责,机器人只不过是把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拿走了而已。我想到时候也没人会审查这日志里都写了些什么。
二月十一日,总经理让我多注意比尔,这几天他都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按照合同,他也应该工作到十三号当天。
机器人已经开始陆续接管工作。
二月十三日,所有员工都被解雇,只剩我一个了。我还要继续待上一周,就因为总经理觉得会有被解雇的员工来进行报复,要求我进行监视。
二月十七日,那些自动化机器人的效率高得离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只用了两天,它们就把员工大厅改造成了机器维护区,甚至还挖了新的引水渠。而且它们只需要每周进行定期维护,成本比雇佣员工低得多。
但说真的,我真受不了被一群机器人围着,我感觉我自己像个异类。我快待不下去了。
二月十九日,安保警报被拉响了。等到我赶倒警报地点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机器人围在一起,中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我认出来了,那是比尔。他死了。我看得出来,他被这群机器人杀了。它们用扳手、螺丝刀还有喷枪把他杀了!我吐了。我楞在原地,看着清洁机器人把他分尸,扔进下水道里。他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我身上带着员工证,所以这些机器人都没有攻击我。要是我弄丢了它,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二月二十日,我可以走了。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给了我一笔钱,还向我承诺会把我调到公司里当高层,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忘掉昨天的事。我接受了。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我知道他们肯定有手段监视我的行踪,把我调进公司也是为了好监视我,只要我跟别人提起这事我就死定了。我要把信息留在这个电脑里,我利用我的主管权限把这个房间的信息从系统里删掉,让这个屋子变成不存在的空间。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这里的日志。
保佑我。
看完日志,由良陷入了沉默。
……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被那些机器人拆成零件,幽灵的语气显然是害怕了。
“我不会给它们机会。”
尽管得到了许多预想外的情报,但由良依然没有找到离开下水道的方法。他关掉程序,退回桌面。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们死定了!外面都是那些杀人机器!幽灵不安地大叫起来。
“你冷静点,吵得我头疼。”由良冷冷地说。他站起身,干脆地拉开另一扇门。
幽灵被由良的话给唬住了,不再吭声。
另外一扇门的后门连通着一片不同的区域。它空间宽阔,像个蓄水池,水池上方悬着廊桥,在廊桥的尽头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照明灯挂在天花板上,光照对准着水面,能看得出这里的水像是经过了初步净化,里面的液体清澈,没有异味。
由良踩在廊桥上。镂空的栅格金属板有些晃动,一旁的栏杆上的锈迹像是近期内被清理过。
我们要去哪儿,幽灵害怕地问。
“找出路。”由良毅然决然地走在廊桥上。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警报声再次响起,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蓄水池内。由良站住脚,四处张望警戒,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但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混杂在警报声中的声音的异常。脚下的水正极速翻腾,气泡在翻涌。下一秒,数根极长的金属触须从水中升起将由良包围。他用最快的速度观察自身状况,共有八根触须对称围在廊桥两侧,触须由无数的金属片拼接而成,隐约能看见被包裹在金属片下的软管;触须顶部的装备各不相同,有几根是三头机械钳,中心还装有一个小型焊枪,有几根是圆锯;从触须上没有见到任何类似观察镜与摄像头的光学设备。
由良不等它发动攻击,拔腿就跑。触须同时从两侧向由良攻击,他飞身翻滚,躲过从两侧袭来的攻击,飞速跑向廊桥尽头的大门。
他一边跑一边观察四周,由良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廊桥并没有因触须的攻击而被毁坏,甚至触须所有的动作都会精准地避开廊桥本身。由良立刻推测这个机器或许不能对设施内的建筑造成损害。因此由良压低身体,以几乎半蹲的姿势跑动,让廊桥上的栏杆与地板作为他的的掩体。他用尽全力奔跑,顾不上躲避攻击。几次,圆锯都在由良的外套上留下了口子。脚下的水面还在不断翻腾着,触须持续朝由良发动攻击,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与身体。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大叫起来。
大门就在眼前,由良抓住门把手将门撞开。一根触须抓住由良的右靴将他放到,其余的触须也朝着倒地的由良的位置攻击。所幸他紧紧贴着地板,没有视觉传感器的触须又受限于程序设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朝着由良所在的位置的盲目攻击。由良一边蜷缩身体躲过朝自己躯干位置的横扫,一边解开鞋带,挣扎着摆动右脚,那根触须将他的靴子扯掉,由良也恢复了行动。下一秒一把三头钳就插向了刚刚由良右腿所在的位置。只要晚了一秒,他的右腿就断了。
他立即匍匐在地上,躲过触须的攻击爬门口,抓住门边,将门摔上,让金属门重重地夹住触须。那些触须受到攻击,立即胡乱地晃动起来,由良又一次将门摔上,触须立即缩了回去,由良这才将门彻底合上。
由良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大门,门与门框都布满了摩擦的划痕,地面上也满是水。警报声再次停下。如果不是这些痕迹存在,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就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们……安全了?幽灵心有余悸地问。
“……闭嘴。”由良依然喘着气。他撑着地站起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还少了只靴子。
那玩意是啥啊!?下水道里的杀人机器!?
“不知道,但没有武器遇到它肯定死路一条。”由良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至少可以推测这些机器都设置了不能损坏公司员工与财产的指令。地板上连个划痕都没,门框上的痕迹也是因为被我关门夹了才留下的。”
这个房间是间长方形的控制室,由良的正对面是一扇门,一面设有长排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蓄水池的情况,现在蓄水池里一片平静;一面挂着许多仪表盘与机箱,由良认不出上面的数据都有什么用。仪表盘边上挂着一把消防斧。由良直接用手肘敲碎了玻璃,取下消防斧。
沉甸甸的斧子握在手里有些吃力,但此刻这玩意让他倍感安心。
由良拿着消防斧走到房间对面的门那里,是一台电梯。可电梯门左侧的面板上没有按钮,它需要员工的证件才能启动。
试试那个从机器人身上拿下来的芯片?贴在面板上,幽灵说。
“不会进水?”
你就试试。
由良半信半疑地拿出芯片贴在面板上。面板的显示屏亮起绿灯,电梯门后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能行。”由良问。
直觉,这是聪明人的直觉,幽灵骄傲地答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傻子?”
那不是,只是我比你更聪明点。
“…………”由良没有回答。电梯到了,由良走进门。这台电梯里没有控制面板,看来只能固定在两个楼层内移动。电梯门关闭,由良感觉自己在慢慢上升。
“希望开门就是地面。”由良已经受够了这里。
我感觉你说完肯定要发生不好的事,幽灵果断地说。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眼前又是一条狭长的长走廊。地面用砖石铺砌,两侧分别铺了一根轨道。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画着黄黑交接的警戒线,警戒线上方的位置装着照明灯,里面发出极其微弱的黄光。走廊顶部装着警示灯,没有在运作。
昏暗的环境让由良难以看清地面的情况,使得他不得不谨慎地走在两根轨道中间的地板上。斧子被紧紧握在手中。
这条路真的是对的吗,幽灵说。
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吧,幽灵开始喋喋不休。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继续往前走着。
头顶的警示灯开始运作,不断旋转着的亮黄光把整条通道都照亮。隐藏在墙壁内的报警器发出与先前不同的警报声。由良下意识地双脚岔开站定,身体前倾,双手握紧斧柄。巨大的声响从前方传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就说这条路是错的!幽灵又开始大叫起来。
由良没有理它,他依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通道。他的眼睛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轨道上飞速朝自己驶来。由良挪动双脚,让自己的站位移到另一条轨道那侧。他握着斧柄,随时准备攻击。
警示灯的灯光照亮了向自己驶来的物体。那和由良先前在深坑那个房间里摧毁的机器人一模一样。它的双足固定在轨道上,通过电磁轨道进行远距离移动。它的速度极快,以至于由良都无法握着斧子去劈砍它。在那种速度下,仅仅只是被它撞到,也一定会变成肉泥。
高速行驶的机器人距离由良只有二十米不到,他果断地朝着机器人的行驶方向抛出斧子并立刻蹲下背对作出防御姿态。斧子迎面撞上机器人,巨大的动能直接让机器人的上半身变得粉碎。零件碎片像飞溅的弹片一样在通道内四溅。尽管已经做好保护,许多碎片依然擦过了他的身体,碎片把他的裤子划开一道道口子。而那只剩下足部的机器人残骸依然固定在轨道上,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驶。双足倒在地上,一路被摩擦出火花与尖锐的声响,直到消失在由良的视野中。
警示灯停止运转,通道又回到了原来昏暗的状态。由良起身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状态,又走到轨道上捡起刚刚扔出去的斧子。由于刚刚的撞击,斧子的柄部有些弯曲,刃部也有轻微的卷刃情况。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列车撞成肉泥,幽灵松了口气。
“你就不能冷静点。”
我可不像你,我做不到。
“我迟早被你吵死。”
好吧好吧,我尽量忍住。
由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机器人的残骸。所有的部件都被毁坏得很彻底,最远的碎片甚至飞出了三十米。见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由良便起身离开,继续朝着前方走。
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警察,看起来好专业,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幽灵感慨道。
“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擅长这些。”由良拿着斧子,警惕地前进着。
天生……真可怕啊……幸好你不是个坏蛋。
“也许我是呢,我也没有我以前的记忆。”
虽然你这确实有点心狠手辣的样子,但感觉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区别。
“不懂。”
不懂就算了!幽灵恼火地说。
由良看到通道尽头亮着白光。强烈的白光像幕帘一样遮住了其后的景象,直到由良走得很近后才看清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区域。
一进入区域,由良便知道这里绝对不安全。地面上铺着数不清的轨道。它们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轨道网。每条轨道都延伸到房间内的数个出口,就像由良刚刚经过的这个通道。在由良的右侧,装着一排机械支架,支架中挂着未启动的清洁机器人,有的支架是空的,看来已经被派出执行工作。左侧有一片水池,看不出它通向何处。由良注意到这片区域还有上层空间,顶上安装有吊桥,吊桥几乎覆盖了整个上层区域。
一台机器人当着由良的面被启动。机械支架上的电磁锁被解开,机器人走下支架,站到它身前的轨道上,随着一阵电流涌动,机器人以极快的速度被弹射出去,径直驶入由良正对面的通道,通道内的警示灯在隐隐闪烁。
这里就像是个铁路枢纽。
我们是不是到了它们的老巢,幽灵问。
“我猜是。”由良说。
真好,我们完蛋了!我就说我们应该回去!幽灵自暴自弃起来。
“不至于,我们头顶上的吊桥说不定就能连到出路。”
你知道怎么上去?
“不知道。”
我们完蛋了!幽灵又大喊起来。
“幸亏你没嘴,不然你能把所有注意力都引来。”由良开始寻找起通往吊桥的路。他缓缓走向区域中心。
警报——警报——入侵者进入维护区——
由良所处的区域警报声大作,所有的灯光都瞬间切换成红色。原本那些在机械支架上尚处休眠的清洁机器人全部启动,它们走下支架,向着由良靠近。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所有的机器人同时发出无感情的声音。
由良握紧斧子,稍稍向后退一步,观察情况。算上顶部的机械臂,这些机器人也只到自己的胸口,这样的高度对于由良来说反而极其碍手。横向的挥砍会变得难以发力,几乎只有用竖劈才能使上力。
数量一共有十五台,且顶部的机械臂都持有扳手与电钻等工具。由良想起先前看到的日志里比尔的结局了。
快跑吧!!幽灵喊道。
“跑也没地方跑。”由良一步步后退。
这些机器人以半圆的阵型包围住由良,他不清楚这些机器人的机动能力有多好,但他决定改变现状。由良立刻跑向最右侧的机器人。他压低身体,双手握住斧柄,利用奔跑时的动能向机器人的躯干劈砍。斧刃砍穿了它的外壳,电火花从中冒出,但机器人依然没有停止运转,由良又立即朝着破口处补上两斧子,它这才彻底倒下。
机器人的机动性比由良预估的要差些,这些双足似乎只具备最基础的步行功能,甚至无法奔跑。由良趁着机器人还未调转面相,又朝着眼前的另一台机器人从上往下劈砍。坚硬的金属外壳震得由良手麻,但他依然重复着劈砍的动作,直到眼前这台机器人也彻底停止运转。
还剩十三台,而由良已经开始喘气,为了砸穿这些外壳,他的手也必须承受巨大的反作用力。
数量看起来一点没少啊!幽灵慌了。
由良也注意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斧头的卷刃已经变得严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机器人顶部挥舞着的工具,由良想到了方法。
他不再专注于一台接一台地摧毁机器人,而是优先砍断它们的机械臂与双足。尽管斧头无法轻易地砸穿那些合金外壳,但砍断用薄片金属与软管组成的关节还是绰绰有余。
很快,地上就躺满了失去双足与机械臂的机器人。它们倒在地上,用着机械合成音发出故障警报,吵得不行。由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血污都因为汗水重新化成血水。他大口喘着气,打算用斧柄一个个慢慢把它们全部敲烂。
安全了?幽灵问道。
“怎么可能。”由良攥着斧柄,直起身来。
一旁的水面开始翻涌,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由良回头。只见一根机械触须直冲着他的面门袭来,由良立刻向侧边翻滚躲避。触须擦过了由良的脑袋,由良拿起斧头就朝着触须上劈砍,但一把消防斧还是无法对机械触须的外壳造成有效伤害。
受到攻击后,触须立即缩回水中。紧接着,它终于从水中浮出,露出了自己的真身——躯干为球形,带有八根触须的仿生机器人。它的躯干看起来极其光滑,像是镀了一层防水薄膜;在两侧装有类似鱼鳃的部位,不时张合,从中喷出带有水汽的气体;球体四面都装有摄像头,暗红色的镜头被遮在坚固的防护玻璃下。
由良见状,立刻朝着远离水池的方向跑去。数根触须还不断地朝发起攻击。由于背面朝敌,由良只得进行规避,视野受限,无法同时注意两侧与前方的状况。一根触须直直地拍在由良的背上,把他打飞出去。由良本能地蜷缩身体做出应对撞击的姿态,他的双臂替他防住了头部的撞击,撞在机械支架边的工具台上,工具台的金属壳被撞得凹陷进去。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他隐约感觉自己的骨头裂了。
但至少目前由良已经远离水面,触须已经无法够到他。由良艰难地起身,盯着眼前的八足机器人。由良正要离开,只见八足机器人用带有机械钳的四根触须撑在地面,朝着由良走来。
喂这玩意可以上岸啊!?
机械钳撑在地面上发出巨响,如同死亡的钟声一样步步逼近。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自己已经被逼到墙壁边缘,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由良调整好呼吸,直接冲向八足机器人的脚底。由良架起斧子,挡开朝他袭来的圆锯。尽管如此,长期奔跑与战斗的疲劳已经明显让由良的动作变慢。圆锯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少擦伤,鲜血从中喷溅出来。
由良成功跑到八足机器人底部,但对方在底部也装有镜头。这里并不是它的视觉盲点。由良并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对八足机器人造成伤害。在机器人正下方,由良不需要视野也能推测出触须的来袭方位,他只需要听清圆锯运作的噪声与触须划破空气的声响即可。
由良将主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观察四周,用最少的注意力去执行破坏机械钳的操作。只要能够破坏它的支撑点,不管它的体型有多大,它也会跟边上倒着的那些清洁机器人一样。
卷了刃的斧子不再锋利,已经无法有效对触须造成伤害。仿生的构造也让斧子的冲击无法对触须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所有的动能都被它的形变给抵消了。随着时间消逝,由良愈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死路前进。他的手已经擦破皮,渗出血。鲜血让斧柄变得光滑无比,几次它的差点从手中滑走。消防斧的作用逐渐从破坏触须变成阻挡圆锯的攻击,由良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钝。
老兄,虽然我们俩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很高兴认识你,幽灵开始说起遗言。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由良已经有气无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充满血腥味。
仅仅是一次失神,由良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他没有注意到八足机器人更改了姿态,转而用三只机械钳支撑,另外那把机械钳直直地钳住由良的腰部。巨大的冲击让斧子从手中脱落,鲜血顿时从口中咳出。
你说我还会不会再死一次?幽灵思考着这个问题。
“别废话……”由良紧咬着牙,用双手想要撑开机械钳。他知道这只是徒劳,但他绝不会放弃尝试。他听到自己的腰部的骨头咔咔作响,自己的内脏仿佛要被挤出体内,他感觉胃液开始逆流,喉咙中升起灼烧的痛感。
机械钳将由良举到半空中。毫无感情的光学镜头闪着红光对准了由良,两侧的仿生鳃正激烈地喷着热气。
圆锯的声音靠近了,由良依然没有放弃,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因自己的用力而骨折,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要死了——!!幽灵大叫起来。
一连串响起五声枪响,四颗子弹将由良身旁的圆锯全都被子弹弹开,还有一颗精准地打中了抓着由良的触须。子弹击穿触须,迫使它胡乱地扭动起来。机械钳也因此松开,将由良甩飞出去。
“接着!!”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一把斧头被精准地扔到由良身前。斧刃直直地凿进地面,由良将它拔起。它的重量远比那把消防斧轻上许多。斧柄连同斧刃周身漆黑,斧柄上缠着细麻绳当作护套,斧刃上刻着隐约可见的纹路,其中泛着极其微弱的蓝光。
“我掩护你!”对方又喊道。
由良只看见对方有着黄色头发,其余的因为距离太远无法辨认。
有人来救我们了!?得救了!?幽灵欣喜地说。
“谁知道。”由良躲过触须的又一次攻击,“别让我分心。”
幽灵立刻闭上他不存在的嘴巴。
八足机器人操控圆锯朝由良袭来,一连几声枪声,子弹命中了所有的圆锯,子弹的冲击打乱了触须的动作,为由良创造出进攻机会。由良握着斧子奔向八足机器人,它徒劳地朝着由良挥舞圆锯,所有的攻击都被吊桥上的人阻拦住。枪声不断响起,由良借着掩护成功接近了八足机器人。
由良高高举起斧子,向着它用来进行支撑的触须劈下。斧刃就像餐刀切黄油一样丝滑地切断了触须。头顶的机器人激烈晃动起来,它不得不调整站位以维持稳定。由良打算乘胜追击,八足机器人操纵自身的触须从顶端的射击盲区朝由良攻击。由良立刻用斧子挡住从侧面挥来的圆锯,弹开第一下攻击;另一根触须紧接着刺来第二下攻击,由良直接用斧刃迎面对准圆锯,斧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圆锯,又直直地切开了触须。这把斧子的锋利得让由良感到惊讶。
枪声还在响起。由良能听见子弹命中金属的声音。他挥动斧子,又砍断一根用于支撑的触须。只剩下两根触须还在维持支撑的八足机器人变得摇摇晃晃。对方的球形躯体突然喷发出大量蒸汽,圆锯的攻击变得飞快。即便如此,枪声依然接连不断地响起,精准打断了所有圆锯的攻击。
由良绕过一击圆锯,站在触须前,“站这么久累了吧?”说完,他便挥动斧子,斩断触须。
只剩一根触须已经无法支撑机器人站立。它轰然倒塌,压住了自己的触须,无法动弹。
把它干掉!!幽灵此刻来劲了。
由良用穿着靴子的那只脚踩在它的光学镜头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他呼出一口气,随后挥动斧子,直直地砸向躯干,斧刃劈开它的合金外壳,切断了它的电路板与传感器。由良不停地砸,像是在发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恨似的,直到闪着红光的镜头变得黯淡,两侧的仿生腮不再运转。一股烧糊的焦味飘到空中。
由良扔下斧子,倒在地上。
安全过后,巨大的疲惫感涌上身体,他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由良感觉自己要睡着了。
喂,可别在这时候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幽灵急得大喊起来。
由良疲惫得都已经听不见声音,就连幽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视野一片白光闪烁,忽暗忽明。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金发的女人。她正跪在自己身旁大喊些什么,由良听不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摇了摇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脸。由良注意到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很模糊,但那双眼睛依然很引人注目。
视野越来越暗,身体变得舒服起来。由良感到了彻底的放松,他思考着自己经历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通,不如不去想了。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那双蓝色的眼睛的女人还在做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咳————!!!”由良突然大口呼吸着惊坐起来,血液像是在翻腾一样,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捶了无数次,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都断了。他急促地呼吸着,汗珠不断渗出。意识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
我靠你别吓我啊!我以为你死定了!!幽灵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你刚刚意识都没了,我就那么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你懂我意思吗?要是你死了,我也要被关在里面!
“那不是挺好。”由良讥讽道。
“你在跟谁讲话?”一道女声在由良耳边响起。
由良顺着声音望去,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眼。那片蓝色瞬间占据了由良的目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的蓝色。
哇哦……幽灵惊叹道。
“喂,你傻了?”蓝色双眼的主人又问道。
“没有,只是自言自语。”看来她听不到幽灵的声音,由良心想。
“好吧,刚刚你差点死了,幸好肾上腺素和心肺复苏起效了。赶紧把这个吃了,不然过会儿你还会晕倒。”女人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根条状物递给由良,随后又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后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由良小心翼翼地接过。
“蛋白质能量棒,高糖分高盐分高蛋白质,应急用的。”由良快速地打量了对方,小麦色的皮肤,金色头发,扎着马尾,鼻梁上有一道横向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肤比原来的皮肤颜色更淡一些。她披着一件深色速干外套,下身穿着深灰色牛仔裤,手上套着厚实的技工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冲锋枪,还沾着硝烟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由良沉默地撕开能量棒的包装,咀嚼起来。这还是他从醒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味道很糟。
“现在,回答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口吻并不是在询问,严厉且冷淡,仿佛只要答错了就会立马被射成筛子。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地方。”
“名字。”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手环,也给对方看了一眼。“由良。剩余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所以触发警报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的行动暴露了。”女人小声念着,“那你还记得什么。”她又追问道。
“我没有记忆。”
“失忆了?”
“或许是。”
“但你的身手不像一般人。”
“一般人大概也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女人沉默着,向由良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她仔细地看着由良。由良被看得有些发毛,他在思考从对方手中夺取武器的可能性。
“好吧!我相信你!”女人说道,她转身走向一旁,轻快地把落在地上的斧子收到腰后。
“这么轻易?”
“那你要我怎么样?不相信你然后把你突突突咯?”女人的语气顿时变得随意起来。
“那还是算了。”由良叹了口气。能量棒让由良感觉好些了。
“顺便,你有地方去吗?我是指有地方住吗?”
“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不像,那你跟我走吧!刚好我也缺人手,我给你地方住!”女人走到一旁的八足机器人残骸里翻找起来,“啊……芯片全都被毁了,算了……无眠姐肯定会原谅我的!”
由良知趣地没有多问。
“对了,我叫诺拉,诺拉·沃克。”诺拉朝着由良笑了起来。
“诺拉吗。”由良念道这个名字。
“没错,诺拉!”诺拉笑得很灿烂,“你还有力气爬绳子吗?”
由良看到远处有一截绳子垂在地上,它一直延伸到吊桥上。
“应该能。”由良答道。
“那你可得跟紧了。”说完,诺拉就转身朝着绳子走去。她脑袋上的马尾一颤一颤的。
哇哦!!英雄救美啊!!幽灵激动地说。
不对,你不是美,幽灵又补充道。
“她好像听不到你的声音。”由良没有理会幽灵的话,“而且我们以后得换个方法交流,不然迟早会露馅。”
露什么馅,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东西吗?
“你觉得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什么幽灵,别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你疯了。
“嗯哼。何况我也不知道这个诺拉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恶意……
“你单纯得有点蠢了。”
干什么!我看她人蛮好的!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跟着她不是挺好的!
“……是这样。”由良想起最初的话题,“我们得找一个方法交流,不让别人听到。”
你就不能像我一样?
“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只在脑子里说话。
“……我试试。”由良试着在自己的意识里说话。
能听到吗,由良问。
能!你看,这下我们就能悄咪咪对话了!好像什么好兄弟说悄悄话!幽灵兴奋地说。
真恶心……由良极其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
“由良!快来啊!”远处的诺拉催促起由良。
来了来了,幽灵自说自话地就回答起来。
你能不能正常点?由良在脑内回道。
可是诺拉在叫我啊。
……受不了,由良迈起步伐走去。不过,想到总算能离开这个密封的地方,他的心情还是自然而然地愉快了不少。由良撇了一眼旁边的废铁堆。
比尔,我们算是替你报仇了,幽灵说。
“嗯。”由良表示认同。
从爬上吊桥,由良又跟着诺拉在这座下水道迷宫里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走上通往出口的路。一路上有不少被毁坏的清洁机器人躺在地上,从极其光滑的切口来看,都是诺拉身上带着的那把斧子的杰作。
由良默默地跟在诺拉身后。因为少了只靴子,走起路来有些别扭。
喂,心肺复苏是不是就是那个,需要按压胸口,然后嘴对嘴吹气的那个?幽灵突然提起这个。
是吧,由良淡淡地答道。
噢——那岂不是!她亲了……
“你正常点!”由良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诺拉回头问道。
“……没怎么,就是还有点头晕。”由良赶紧扯了个谎。
“还要能量棒吗?我还有一根。”诺拉关切地问。
“……不用,忍一忍就好。”
“别硬撑哦?”
由良点了点头,诺拉才放心地继续走起来。
你差点露馅!!幽灵责怪起由良。
难道不是你在这里发神经,由良骂道。
“从这里走到门口再沿着水流走就到外面啦。”诺拉走在前面带路,完全不怕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由良这个陌生人面前。
“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由良问。
“嗯?你问!”两人正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周堆满了纸箱。
“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跟你走。”由良的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诺拉显得不以为然,“我是开事务所的,只要我觉得可以做的事我都接!”
“什么事还需要带这么多武器。”由良问。
“有人让我来收集新投入使用的维护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嘛。可惜刚刚被你彻底砸烂了!”
由良这会儿才知道那个巨大的八足机器人只是个维护机器人,他又追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警察,现在不干了,帮别人打杂!”诺拉显得有些不耐烦,“满意了吧!?”
“……行,我跟你走。”由良接受了。
“真是的,事儿真多。”诺拉小声抱怨着。
就是,你事真多,幽灵附和道。
单纯会害了你,蠢货,由良直言不讳地还击道。
诺拉推开门,一阵风吹入房间。那清新的空气显然来自外界。他们终于到地面了。
由良走出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这是自由的空气,尽管空气中还混着废水的臭味。他吐出浊气,贪婪地呼吸着,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这里是地面的排水道。由良看向诺拉走的方向,在她前方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他能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与天空。天空是黑的,有几颗星星稀疏地挤在这个小小的视界内。由良快步跟在诺拉身后,他急切地想走到星空下,沐浴在月光下。他快步走着,又变成小跑,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赤裸的脚底踩在地上作疼。
星空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扩大,下水道的穹顶再也无法将他禁锢。
由良终于站在了月光之下。他享受着晚风吹拂他身体的触感。尽管这寒风冷得刺骨,尽管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但他快乐地享受着。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活着。
自由了————!!幽灵替他把心中的激动喊了出来。
这回,由良没有嫌他吵。
“别发呆啦,走了。”诺拉拍了他一下。
由良看着前方,是一片荒地,一望无际的荒野。他又转过身看向诺拉,诺拉正沿着防波堤的台阶向上走去。在她的上方,竖立着无数座散发着灯光的高楼。由良本能地感到不适,就像是野生动物对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本能性的惧怕一样,但他依然跟了上去。
嚯……真壮观……幽灵感叹道。
爬上防波提,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这里破败、寂静,没有人的痕迹,只有名为钢筋混凝土的尸骸。
“上车!”诺拉坐到立在街道旁的摩托车上,扔给由良一个摩托车头盔。她自己正在戴上防风眼镜,淡黄色的镜片掩盖住了她的蓝色眼睛。
喔噢太拉风了!!幽灵似乎格外兴奋。
由良接过头盔,有些笨拙地把头盔套进脑袋上。头盔有些挤,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大了。诺拉已经跨坐在摩托上,朝着由良招手。头盔很严实,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朦胧,由良只能隐约听见诺拉的声音。
他也走到摩托旁。诺拉拍了拍她身后的座垫,示意他上去。由良照着做了。
诺拉发动摩托,引擎开始运作,车身随着发动机的低吼震动起来。
“抓紧我!”诺拉对着由良喊道。
由良想不到怎么抓紧,只得搂住对方的腰。
“抓稳了哦?”
还没等由良答复,诺拉便拧动油门,用脚调整档杆。车轮在地面上急速摩擦,散发出烟尘与热气。下一刻,发动机爆发出轰鸣,疾驰在城市的街道上。诺拉的头发随风飘动起来。
高速行驶下的寒风吹得由良发冷,逼得他不自觉地搂紧了诺拉。所幸头盔挡住了强风,让他还能看向四周的景色。街灯散发着微弱的暗光,照亮了墙漆脱落的房屋。这些房子飞速地从由良的视野中向后滑动。很快,灯光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颜色也丰富起来。全息投影的广告牌密密麻麻,还有用着霓虹灯管装饰的各种店铺。周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五光十色的场景让由良看得有些迷茫。高耸的大楼树立在由良身边,街上的行人多得仿佛现在是最热闹的午后。
哇哦……幽灵只剩下感叹。
由良沉默不语。这幅繁荣的景象让他不适,他清楚地记得这些靓丽的景象的地下深处,还躺着无数具被焚烧的无名尸体。
这些靓丽的景象在摩托的急速飞驰下也如同转瞬即逝的电光。很快,场景又变得黯淡、寂静。街边的房子几乎都关着灯,或是从玻璃后发出微弱的暗光。
诺拉在街边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转过身对由良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说完,诺拉就小跑着跑到一间店铺前,推门进去了。
由良看了眼店铺的名字,橘色的霓虹灯管拼出了“Every day is NIGHT”。店铺的位置在地下,那张店铺招牌几乎贴着地面。他下了车,摘下头盔。冰冷的晚风吹在他脸上,瞬间结起一层水珠,只缠着绷带的脚踩在铺着沥青地面上有些难受。由良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似乎四处张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你有想起来什么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又看了一圈,周遭的景色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但如果我能看懂这里的文字,说明我肯定在这片地区生活过。”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是个精通多种语言的顶级警察?
“但我感觉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一种直觉。”
然而你连这城市叫什么都说不出来诶。
由良扭过头,看向远处那些耸立着的高楼。它们灯火通明的亮光甚至点亮了天空,将闪耀着的星星都遮住了。他看着那些楼,他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那又怎样。”由良不屑地说道。
算了,记忆这东西迟早能找回来,而且就算找不回来了其实也无所谓不是?反正根据你的经历来看,大概就算找回来了,里面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那也不行,有没有记忆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
“那是我的一部分。”
……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幽灵又说。
“什么事。”
你得学着用不张嘴跟我说话!
“不习惯,脑子里两个声音感觉像精神病。”
那也得学!不然迟早露馅!你看看你刚刚是不是就让诺拉听到了?
由良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他在心里说。
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
“那我……”还没等由良说完,幽灵就打断他的话。
不能张嘴说!
“……”由良撇了撇嘴。
那我问你,我受伤的时候你会不会痛,由良问。
不会,幽灵干脆地答道。
那我们算个屁的共同体,由良的语气极其不满。
怎么说呢,我就有点像个观众,你的眼睛就是播放器,你把眼睛闭上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你把耳朵捂住了我也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你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由良问。
是的,不过谁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机会控制你身体呢,幽灵轻飘飘地说。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就算我感受不到触觉,我也能感觉得出你受伤时的痛苦,幽灵缓缓说道,我感觉得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经历的东西我肯定承受不住。
“……得了,你别来关心我。”由良不屑地说道。
“嗯?我干什么了吗?”诺拉突然凑到由良身旁问道。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
“神经兮兮……”诺拉数落了他一句,“好了,事儿办完啦,我们回家!!”她的情绪转变快得像是切换了频道一样。
你就不能不张嘴吗?幽灵生气地问。
你闭嘴不就行了,由良反击道。
由良戴上头盔,坐到诺拉身后。
“抓紧了哦?”诺拉潇洒地问。
没等由良答复,摩托便疾驰起来。
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栋三层式的平房前,两侧都是与它差不多高的居民楼。一楼有一间车库,卷帘门的底部用一把锁锁在地面上的卡扣上,卷帘门旁有一扇中间带玻璃的木门;二楼有着一长排联排玻璃窗;三楼则是装着两扇标准尺寸的窗户。
“到啦。”诺拉下了车,摘下防风眼镜。她的眼睛周围一圈都被眼镜压出了印子,头发也因为强风被吹得有些凌乱。
“这是你家?”由良摘下头盔问。
“唔……算是?”诺拉走到卷帘门旁,蹲下解开锁,将卷帘门推上去,再将摩托车推进车库。由良捧着头盔跟了进去。车库内堆满了杂物,上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尘与霉味。只有眼前的一小块地比较干净,从轮廓来看那显然是用来停摩托车的地方。诺拉将摩托车熄火,拉下脚撑,让由良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工具台上。
“我要住这里?”由良问。
“当然不是这一层啦!还是说你喜欢住垃圾堆里喔?”诺拉疑惑地反问他。
她怎么可能让我们住这这种地方,幽灵也附和道。
“跟我上楼,先带你去看你以后住的地方。”诺拉晃着她的头发从车库的侧门走了出去。
由良跟上,车库侧门直通向楼梯间,楼梯间正对着的是卷帘门旁的那扇木门。诺拉在这里换上拖鞋,又从鞋柜中拿了双大号的一次性拖鞋给由良。两人的脚步在木台阶上吱呀作响。
到了二楼,空间顿时宽阔起来。一整层楼没有用墙壁隔开。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三面放着沙发;茶几正对着的长沙发后便是由良从外面看到的联排玻璃;房间再往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后立着储物柜;办公桌右后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厨房。
“诺,那张沙发就是你的床啦!”诺拉指了指那张深色的沙发。
“沙发?”
“怎么?那沙发躺起来老舒服了!”诺拉坚定地说,“就是客厅这个吊灯有点问题……”
“问题?”由良重复道。
“那个灯总是会闪来闪去的,断了电它也一样闪来闪去,换了灯芯也没用,也不是电路问题……就很奇怪!要不你修一修?”
“……到时候我看看。”由良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吊灯上,眼神有些异样。
“那就交给你咯。”诺拉拍了拍由良的肩。
总归有个地方躺了嘛,幽灵似乎很不介意。
“嗯。”由良答应了。
“不过……要住可以,但你得替我干活哦?”诺拉提出了条件。
“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别管啦,反正不是坏事。”
“你跑进下水道里拆掉别人的机器人算什么?”
诺拉不以为然,“反正都是黑心公司的黑心产品,拆掉几个也无所谓吧?”
“……行。”
“那以后你的那份工资照发,但房租要从里面扣!没委托的时候你想干嘛干嘛!但是不许干坏事!”
“干坏事?”
“什么坏事都不能干,包括欺负老人小孩这种也不行!”
由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这种条件。但他也无所谓,“……成交。”
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握住了。
炽热的触感通过诺拉那长着茧子的手传到由良手心。诺拉对由良露出了充满善意的笑容。“从今往后,你就是‘诺拉事务所’的员工啦!”
什么土名字,由良心想。
她的手真暖,幽灵飘飘然地说。
你不是没有感觉吗?
脑补的!幽灵懊恼地说。
“对了,”由良突然问道,“你知道那个下水道里都有什么吗?”
“除了机器人还有什么吗?”诺拉疑惑地问。
“……没什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被抓到那里去的?”诺拉追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打晕抛到下水道的。”由良撒谎说。
“有道理……你也真是可怜呐。”诺拉相信了他的说法。
“不用可怜我。”由良冷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深坑的事?幽灵问。
她不需要知道。
真的有必要这么警惕吗?
有必要,她知道我有东西瞒着没讲但也不逼问我,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我还不打算第二天就变成尸体。
“喂喂——由良……?是不是太累了?”诺拉在由良面前挥起手来。
由良才注意到自己和幽灵交流的期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诺拉的话,“……是有点。”他说。
“也是……那你赶紧去洗个澡吧!你闻闻你自己!臭死啦!”
诺拉领着由良到了三楼。这里是诺拉的卧室,唯一的浴室也在这里。诺拉的卧室不大,只有二楼三分之一的空间,阳台与浴室占掉了剩余的部分。
由良瞥了一眼她的卧室,被子揉成一团,内衣与袜子都随意地散在地上,床头柜上还有好几袋吃空了的零食。
她的房间……好乱……幽灵小声说。
……确实,由良也这么觉得。
“你去洗澡吧!浴巾和换的衣服我给你准备。”诺拉催促着把由良推进浴室,“快去快去。”
由良被诺拉给推进了浴室,随后从门外传来了她下楼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一面镜子就在他的面前。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幽灵问。
“是。”
那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说不定是个大帅哥,幽灵的语气有些揶揄。
不知为何,由良突然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那面镜子。他感觉自己会看到些令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会让自己崩溃。
不看看吗?幽灵又问。
“不想看。”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
你害怕了?
“或许是。”
你害怕看到自己真面目?
“不知道,有种没由来的抗拒。”
搞不懂你,这有什么好抗拒的。
“不用你管。”
反正迟早你会看到自己的模样。
由良没有回应,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说是衣服,不过是从下水道员工休息室里拿来的外套与裤子罢了。它们已经被下水道里的维护机器人的圆锯给切得如同碎布。由良把它们脱下,上面散发出一股污水的难闻的味道。
拧动水龙头,热水从花洒中哗哗流出,蒸气与水气从地面上升起,附在玻璃上。由良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他喜欢这样。他取下缠在脚上的绷带,走进浴室里。铺在瓷砖上的防滑垫按摩着由良的脚底,热水接触到肌肤上那些伤口产生微微的痛感。
由良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清水冲去他身上的污浊。被染成血黑色的污水流入脚边的地漏。他挤压一旁的三合一沐浴液,将泡沫涂满全身。泡沫裹挟着更多的污渍一同被冲去。由良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上面满是伤痕,新伤与旧伤混在一起。
或许是热水澡真的非常放松,以至于由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都跟着松懈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浴室外的脚步声。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由良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只见几件衣服与一件浴巾被扔到了洗手台上。“给你的衣服!”诺拉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唉,自由自在地洗热水澡可是人类才有的特权,幽灵感慨道。
你又感受不到,由良一边搓去身上的泥垢一边回话。
那也不妨碍我想象它有多爽。累了一整天,总算能用热水澡洗去身上所有的脏污和疲惫,完事了要是能再美美吃上点东西,那不开心死了,幽灵越想越远。
还行吧,由良的回应很平淡。
真没劲,不会享受生活!
说得像你就会享受了一样。
再怎么样也比你好点,幽灵愤愤地说。
得了吧,由良拧上水龙头。从水雾中走出。水从他的身上滴落,打在地上。身上那些细微的伤口因为热水冲洗,又开始渗出些许血液。深蓝色的浴巾染上血迹,由良换上诺拉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一件黑色T恤、一件棕色帆布外套、还未拆封的男士内衣袜子(诺拉刚刚出门买的)、一条米色工装裤。由良胡乱地擦干自己的头发,穿着拖鞋走出浴室。
诺拉正坐在床沿吃着零食。她一见到由良出来,立马凑了过来,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零食袋里的薯片碎屑撒在床上了。
“嚯……没想到你打理完还挺人模人样的嘛……”诺拉弯着腰凑到由良跟前打量着他。
噢噢被夸了,看来你长得不赖嘛,幽灵这激动劲,仿佛被夸的是他一样。
这真的是在夸我?
“不过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诺拉又问道。
“耳朵?”
“右边的耳朵,少了一块。”
由良伸手去摸,发现他的右耳边缘凹凸不平,摸不到耳垂与耳廓。
“大概是以前受伤弄的。”由良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不影响他的听力。
你身上伤也太多了,幽灵忍不住说。
“可惜这样就不能打耳钉了。”诺拉揣着手说。
由良注意到诺拉的左耳上打满了耳钉,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我也不想打。”由良说。
“耳钉多酷!感觉你这种表情阴暗的家伙还挺适合的。”
“阴暗……”由良有点意外。
“要不你照照镜子看看?”诺拉说。
“不了,我要去休息。”由良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好吧,快去休息,明天就得起来给我干活!”
“好。”由良走诺拉身边走过,准备下楼。
“对了,你说你失忆了,不需要我帮你吗?”诺拉叫住由良问道。
“不需要,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噢,那随你!”
“等等等等!!”诺拉又喊住由良。
“还有什么事?”由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坐过来,”诺拉坐到床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床上正放着一箱医疗用具。
“……不用。”由良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诺拉起身拽住由良的手。
“松手。”由良瞪了诺拉一眼。
诺拉完全没理会,“不行!你现在我的员工!我要对员工的健康负责!”
“啧……真麻烦……”由良妥协了。他坐到床沿,让诺拉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把外套脱了,衣服也卷起来。”诺拉说道。
“非要这样?”
“当然咯,不然怎么上药,很快的!”诺拉从药箱中拿出一罐喷雾,对准由良身上的伤口喷起来。
“这么多伤你都没事,命真大啊……”诺拉感叹道。
“可能我耐揍。”
喷雾的药剂在伤口上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带着点清凉的刺痛。
“别乱动噢。”诺拉拿出一卷绷带,在由良的腰上绕起圈来。诺拉的脑袋几乎抵到由良的胸口。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气味。
“你一个人住这里?”由良问。
“是啊,就我一个。”诺拉在由良的腰上用绷带打了一个结。
“这房子很便宜?”
“这房子以前死过人,所以价格很低,我就买下来了。”
“……这样。”
诺拉又在由良的脚上缠上绷带。月光映在诺拉的侧脸上,床头柜的夜灯照亮了她的另一半边脸。在这难得的宁静的时刻里,由良看着诺拉给自己处理伤口,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啦,你可以走了!”诺拉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谢了。”由良极小声的说了句,随后立即下了楼。
啧啧啧,真好啊……幽灵不合时宜地说。
他躺在沙发上。正如诺拉所说,这张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服。底子柔软,空间也很大,完全够躺下一个人。诺拉已经事先把被子放在沙发上了。他盖上被子,很厚。被厚实的被子压着的感觉也很不错。
由良需要休息,但他还不困。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窗外的月光撒在二楼昏暗的房间里。
睡不着?幽灵问。
“是。你需要睡觉吗。”由良少有地主动问起话。
我当然也需要咯,是个生物都需要休息。
“你还算生物?”
你这是歧视。
由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下水道的那个深坑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想知道自己的死因。
“你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当然想不起来,就跟你其实也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叫什么一样。
“没错。”由良这个名字,只是他自己手环上的名字罢了,或许他的真名并非如此。
下水道里的事,我们得告诉别人,幽灵说。
“谁会信。”
至少可以告诉诺拉。
“不行。”
她在下水道里找到的你,知道你失忆,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行就是不行。”由良坚定地说。
所以你完全不打算找诺拉帮忙?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诶。
“还不能相信她,她也一样有事瞒着我。”
有事瞒着你?
“她带着武器出现在下水道,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
那倒是,但我感觉她挺真诚的……
“没救了。”由良叹了口气。
但是,下水道里发生的那些事,总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了,幽灵还是不死心。
“我感觉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则。”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至少我们还记得有这些不认识的人存在过,幽灵说。
“记得他们也没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也能让所有知情的人闭嘴。”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就保持沉默,幽灵反驳道。
“你在我脑子里都做不了什么,还想做别的?”由良挑衅着。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吊灯突然开始如诺拉所说的那样闪烁起来,照得房间内一闪一闪,格外恼人。由良记得自己没有打开吊灯的开关。
喂,我从刚刚就很在意……吊灯上的那一团东西,是诺拉放的?
“不知道,但我感觉她看不见。她刚刚说吊灯的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团玩意。”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见?
“不好说。但诺拉肯定没看见。”
由良直直地盯着吊灯边上的那一团像烟雾一样的气体。气体呈亮蓝色,围绕着吊灯不断地飘动,里面的光忽暗忽明,像是有生命一样。
要不趁现在看看啥情况?可能这就是让灯闪来闪去的原因。
由良同意了。他推动一旁的单人沙发,踩在上面。由良将手伸向那团气体。还没触碰到,他就感觉到一阵炙热与强烈的情绪。
这东西有生命?我感觉它好像很生气……幽灵也感受到了从气体传来的情绪。
由良仿佛能听到人的声音,但听不出到底在讲什么,只能感觉充斥着混乱与尖叫。
要不别干了?幽灵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干脆地将手伸向气体。
一阵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