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的幽默还是很好理解的——一只鸭子,怎么可能会变成天鹅呢?‘丑小鸭’的蜕变,难道不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吗?”
“可能是他们幻想过依靠主观能动性可以改变遗传千年的基因吧。”
“也有可能那些鸭子都是真正的天鹅,这个‘丑小鸭’反而是真正的鸭子吧?古时候的人总不会两种动物都分不清的…”
“……你是想说,有人刻意把鸭和天鹅关在一起吗?”
“或许吧,被人称作‘天鹅’才是真正的天鹅……这样的?”

棕红色的墙壁、暗红色的教学楼围成一圈,若不是楼道之间有植物相映衬,这里的压抑气息要重上几倍。在学校的上空似乎见不到蓝色的天空,一层层云蚊帐似的罩着这座面积不小的建筑群,让人透不过气来。
秋季已经过半,老天爷终于舍得降下那么一点雨,收拾收拾地面压不住的热气。这是周四的最后一节课,课室里的人大多都趴在桌子上补觉,从走廊窗外看,用“横尸遍野”这样有点夸张又显得“风趣”的说法来形容他们,真是一点也不突兀。
“好了好了,都起来了,最后一节,坚持一下就去吃饭了。”走近门的是杨钰舟老师,她进门前把伞挂在走廊的扶手栏杆上,手上还残留着几滴雨水。
趴在桌子上的学生们像是温室里那些加速生长的禾苗一般挺直了腰杆,不管耷拉着脸皮还是脑袋有千斤重,都强撑着起来上完最后一节课。
不过有没有人认真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自新地球开发二十年,世界运转又是走进了一条停不下来的加速带。课室里的这些学生昏昏欲睡并不是没有来由——上学就是如此,将旧地球人穷极一生也未能探究完毕的知识一股脑地塞进脑袋里,再参加那些只为少数人的“筛选”,好让自己不至于被那些“大人们”踩在头上,或者争气一点,还能跟他们平起平坐?可怜的学生们只能把走上人生巅峰当空头支票,在哪天课间猝死之前先睡上一觉吧。
新地球的每个城市都想着研发一门核心科技,即便是“没有国界之分的人类大家庭”共同体,那些市长们也要分个高下,除此之外,太阳系之内的其他星球也会陆续成为人类的领地——这么一来,学校会重视的都是工程系之类的老师,杨老师的文学课在那些研究技术方面的课程面前显得十分惨淡。
每当谈论到旧地球上人类辉煌的文学成就,她疲惫的眼里带着一点在校园里看不见的光;那个时候她再低头看着讲台下每个人的神情,带着不一样的淡漠,又是不一样的无奈,此刻,除了惋惜他们,惋惜整个共同体,又能做什么了?万幸的是,还是稍有几个人会注意到,她在课上说过的一些话。
坐在窗边角落的柳化磬也许是个例外:她记起有一日,杨老师讲起一则故事。听她的叙述,这故事似乎发生在杨老师自己身上,而且,这故事还刚过去不久。
冬天里的一个早晨,杨老师像往常一样推开课室的门,室外的冷气悄悄地跟上她的步伐,把课室里学生们的脸从课桌上拽起来。大伙依旧死气沉沉地从抽屉里拿出书,心细的杨老师很快就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
杨钰舟走上前,拍拍那位同学的背。全班唯一趴在桌上的人猛然抬头,她不安地扫了一眼,察觉到周围的同学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自己,唰的一下就羞红了脸,赶忙把面前被自己睡皱了的纸张抽进抽屉里。
杨老师假装没看见女生藏起来的那些纸张,只是从这一刻起对她多了几分留意。杨老师下课后再想着要找到她,逛了一圈,最后她在架空层的图书角看见了女生。
那女生戴着眼镜,正在独自看着一本封面全黑的书。意识到老师走近,她赶忙收起书本:“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在您的课上…”
杨钰舟倒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你看的是什么书呀?”女生的眼神依旧躲闪,害怕面前的老师会扣掉她这个学期最后一点学分。“我不是来批评你的,只是单纯好奇你看的书是什么样的……”
女生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是我写的…”
杨老师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女生睡觉的原因。学生当中写小说的自然数不胜数,但她为什么会被班上的其他同学瞧不起呢?令人疑惑的点实在太多,杨钰舟决定观摩这位同学的作品。
黑色的笔记本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小说的开头似乎是一个寓言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羊群被一头狼所统治着,代理狼管理着羊群的是牧羊犬。狼似乎违背自己的天性,一直让牧羊犬管理这些羊,却迟迟不吃掉这些羊。羊快要把草原上的草吃干净了,狼也不让牧羊犬把羊群带到草资源充足的地方。
有一日狼告诉羊们:你们只有通过比赛才有机会转移到新的草原。比赛就选出最优秀的羊,倘若你们当中有羊能成为最强壮的羊,那我将会赐予它与牧羊犬相当的地位,与其一起帮我管理整个羊群。
羊们别无他法,他们所处的草原已经荒凉得不能再荒凉了,往日富饶的土地变成如今这般片草不生的地方,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更何谈比谁更强壮呢?狼为了让羊群拼个你死我活,不允许他们离开这片荒漠。
最后狼看着这些羊互相厮打直至双方都奄奄一息,和牧羊犬一起把羊群一网打尽,狼每日都以羊群的尸体为食,到最后却发现羊都死光了,无羊可吃,最后也饿死了。
杨钰舟继续看下去,寓言故事终于结束,小说的正式内容似乎与寓言故事没什么大关系,倒是和现实息息相关:女主角是一个梦想成为舞蹈家的女孩,可是她因为自己的梦想被其他人瞧不起,遭受欺凌。谁会知道现实会如此折磨她呢?只有通过“筛选”才有资格成为舞蹈家,她的至交好友为了获得进入舞蹈队的资格,往她的杯中掺入了麻痹神经的毒药。这之后,原本还算有舞蹈天赋的女主角不得不倾家荡产换上机械臂,过上和那些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的余生——被“筛选”,若是通过便一步登天,否则深入地心也无人在意。
杨老师只看到这里,小说更后面的部分没再看下去。从女主角的遭遇出发也能猜出女生的经历,杨钰舟犹豫了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邱笙……我叫邱笙。”
这之后邱笙时常在杨老师的课上活跃:学校不允许文学课使用投影设备,杨老师一般都会用身后的黑板做了文学展示,每次请同学回答,第一个举手的必然是邱笙同学;杨老师也注意到她的热情,像是拿到了蚌壳里的珍珠一般,不断地请她上台发言。哪怕周围的学生不理解老师为何注重这个常年挂科吊车尾的家伙,不少学生眼里,她们简直就是喜欢文学这种“对‘筛选’没有半点好处”的两个傻瓜。这也不难理解同学们的困惑,毕竟一个只讲绩效的世界里,哪里有能容得下聊残膏剩馥的地方呢?何况邱笙同学几乎不需要预习就能准确回答出文学课上的所有问题,这样的学生更有可能成为杨老师的知音吧。
自那个冬天过去,邱笙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害羞了。杨钰舟在和这位同学相处的过程中也逐渐感受到了成就感。邱同学曾告诉杨老师,自己虽然成绩很差,但自己会想办法努力成为一位作家。
“尽管我的梦想和大家不太一样,所有人都觉得去研究科学才是正确的,我只是为了通过‘筛选’才会像他们一样去学我不太擅长的东西……老师,你觉得很奇怪吧?人为什么非要学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你一点也不奇怪。
学校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笼子’罢了。
如果说得大胆些,那些没有你那样的才华的同学是笼子里的鹡鸰、斑鸠、鸭子,那你可能是笼子里的一只天鹅。”
那天过后,杨钰舟也在想,不论学生们的梦想如何,来到学校这个“笼子”,果真就能获得大家想要的一切吗?
有一日,教学楼道里传来非常大的响声。这可是“筛选”前夕,不论是谁都不能破坏安静的校园环境,老师们一看,倒在地上的正是邱笙。
直到学校发出通告为止,杨钰舟仍未搞清楚邱笙同学坠楼的原因。她先是回忆了一下坠楼前一日邱同学与自己的交谈内容:筛选前夕,杨老师打算鼓励一下邱同学。在和邱笙交流的这半年里,邱笙极少提及自己的成绩、家庭状况,杨钰舟更多时候和她的交流仅局限于文学本身。每当杨老师想问出点什么关于邱笙自己的事情,邱笙的回答总是很含糊——抱着不应过多探究学生隐私的想法,杨老师也只能放弃询问,试着与其更纯粹地探讨文学。
杨钰舟有些后悔,或许应该早一点深入了解这个学生。学生坠楼这件事情本身放在学校里,并不算有多么“触目惊心”。市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人接受不了“筛选”的磨难,选择一跳了之;反正跳了之后就不用考虑以后的事情了,对于早已经习惯大大小小失败的学生来说,这一点吸引力可不小。难道生命果真就是随意可以舍弃的东西?
少女坠楼时候的景象依旧浮现在杨老师的脑海里。邱笙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像那些文学作品里夸张化描写出的坠楼者,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也没有血污,校服也还是干净的,和昨天洗完晒干穿出来没什么两样。目睹到这一切,杨钰舟心底里不止疑惑,还有痛心——不过,眼前监控上演的另一幕,更是让她愤懑不已。她找到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监控录像画面显示,邱笙坠楼的落点是在教学楼架空层靠近医务室的地方,平时会有一大批学生途经这里去往食堂,坠楼时间也在上午最后一节课,那么多的学生路过倒在地上的邱笙,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关心她的伤势呢?
过了大概八分钟时间,终于有一个女生发现了倒地的邱笙。事发那日杨老师正在另外一栋教学楼监考,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那些目击邱笙坠楼全过程的学生,他们大多数都只是看着,觉得大事不妙,只能先离开现场。“那也不能是我们的问题啊,我们都赶着去吃饭,再不早点吃完就没时间提前学明天的课了,”一个看到过邱笙的学生回答,“再说了,我们要是摊上跳楼这件事,会被当成目击证人拖去做一天的笔录的,多浪费时间啊?”
“她都选择跳楼了,拦住有用吗?就算这次没跳成,以后也会在学校哪里割手腕吧……”
这之后似乎没有人提及报警,教导主任给校医下达指示,将尸体清理之后,把这件事情告知家长。学校最后象征性地赔偿了点钱,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送走邱笙这一届学生之后,杨钰舟再也没有遇到和邱笙同学一样认真听文学课的学生。
不过现在倒是能再遇到一个了,是那个发现邱笙遗体的学生。杨老师恍然想起她曾见过这位学生,故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这么做其实与课堂本身无关,她只想再确认一遍。
“柳化磬,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吧?”

“没想到您之前与那位坠楼的学姐有过这么一段故事。”柳化磬坐在图书角一侧的椅子上,她那头白色短发在一众花花绿绿颜色头发的学生里很是显眼。
“她这样的学生,就算不去参加‘筛选’,还有一点成为作家的可能……谁知会这样?我和她相处这么久,除了她喜欢的文学类型,对她也是一无所知,真是惭愧。”杨老师叹了口气,“学校最后给她的父母一些赔偿,这件事情姑且算结束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她选择了自尽,或许会有遗书这样的东西,可我拜访她父母的时候,她的父母只是把她写的作品捆成一沓送给我,没有告诉过我遗书的事情。”
“她还写了什么?”
“说来话长。我这里有一本最薄的,你要是好奇,就拿去看看吧。”
那天晚上,化磬把邱同学的作品带回家,赶着在小姑催着她睡觉前一刻把小说的大致内容看完。小说的开头,和杨老师在课堂里面讲过的那个预言故事差不多,在内容上,更像是它的接续:那只狼的牧羊犬,在故事的最后并没有死去,它离开了这片荒芜的草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里的同族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这里没有羊,但是有一群牧羊犬供奉着不同的狼。这回倒是有点把狼当作新的牧羊犬,把牧羊犬当作新的羊群的感觉了,到最后,牧羊犬们与原先的羊群并无区别。
进入小说的正题之后,化磬却发现文章重复着以前的内容,还是那个没能成为芭蕾演员的女生的故事。从这一本手稿的厚度来看,故事若是想走到结局,不可能只写到半个指甲盖那么薄。她翻到最后一页,内容刚好停在女主角最后一次练习芭蕾的地方。手稿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字下面贴着一张纸,摸起来有种沙沙的质感,上面写满了字。
“我去到另一个世界之后,应该有人会读到这张纸上的东西吧。如果看到这张纸的人不是杨老师就好了,在她的想象里,我应该是一颗未来必然开花结果的种子,但依我所见,我其实只是路边一株不起眼的杂草。你也许会嘲笑我的心灵竟会这般脆弱,脆弱到不能接受‘筛选’——但你若没有和我有一样的经历,就不要这么想了吧?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森林,这片森林注定容不下我这样的杂草——那些稳稳占据生态位的是研究科学的人们,不论他们的目的是否卑劣;他们好像是着了魔般,在土地里疯长,挤走那些看起来不合适这片森林的植物的生存空间。
我虽说与杨老师约定好参加筛选之后继续在文学道路进修,但这其实都是为了不让她难受而撒的谎罢了。筛选早就在我见到杨老师的那个时候与我无关了。那个时候我离毕业还有一年,学校为了提升升学率,提前让那些成绩不合标准的学生自愿放弃筛选。我早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容下我的地方,容得下我的地方?成为一名作家么?不论是这里的学生还是校外的那些人,连古人留下的东西都不曾珍惜,对于现在的‘文学’更是不屑一顾。我若真的成为了作家,真的就能成为我想要的作家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着文字嗤之以鼻、嘲弄文字里的那些故事,就像那些同班同学当着我的面撕掉我最珍贵的作品那样……
能理解我的读者只有杨老师一个。
可我最终都是要离开学校的。我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可能为了活下去,我也会像那些撕掉我手稿的学生一样嘲笑着以前的自己,逐渐变成和他们一样。一个没有分数的异类最终都会被贴上‘没有价值’的标签,即便之后我活着,最后也只剩下痛苦了。也许过去我会说,‘我就是痛苦着,也不会和他们一样麻木又封闭’,但是这又如何呢?从我在世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承受足够多的痛苦了。
我再也不想痛苦下去了。”
纸上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化磬看完之后,深吸了一口气。怀揣着梦想的人最终会被扭曲成什么模样?没有人知道。有人穷极一生追寻理想,像是在海滩边堆沙堡,现实的海浪涌上沙滩,梦想还是“人生的价值”之类的东西堆成的沙堡再壮丽,也会被海水冲刷殆尽。命运果真是公平的么?让邱笙这样的人降生在一个周围都不接受她的世界,又让那些看起来被这个世界接受的其他人接受各种各样的磨难……恍惚间,化磬才认识到八年前的自己有多么幼稚。
“这张纸上写的东西都把她自杀的原因说清楚了。唉,如果邱学姐没有撒谎,我还用不着考虑要不要告诉杨老师呢。”化磬把书稿收起来,心里盘算着怎么处理这份手稿:毕竟这是人家学姐的遗物,杨老师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要送给她。如果还回去,那么杨老师迟早有一天知道真相,瞒着是没用的;如果不还,在道德上又说不过去。
真相固然重要,但是知音寻短见的真实原因会不会让杨老师难过呢?“现在去问隔壁班那个傻子是没机会了,不如问问傻子的朋友吧,正好明天他就会从条子那放出来……”
“傻子的朋友”刚回到学校,顶着一副要猝死的样子在转角碰见了柳化磬。这家伙昨天被拉去做笔录,倒不是因为学校里又有谁跳楼了,而是无意间目击到一场案件。
在化磬把杨老师和邱笙的事情告诉了他之后,橙发的男生先问她一句:“你是想杨老师难过,还是让她不难过?”
“让她不难过是自然的,但是我又不想撒谎啊。”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还是直接和老师要走这本手稿吧。”男生托着腮帮子,眼睛无奈地看向天花板,“过了这么久,杨老师八成也知道真相吧……”
“你是说她会知道我什么意思?可我们要这手稿做什么呢?”化磬看着手稿的封底,那上面贴着一张天鹅贴纸。杨老师早就已经看过那篇故事的全部内容,这本更像是初稿的笔记本也许有纪念意义,但终稿已经完成了,一直在杨老师手上。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个适合它的地方。”
杨老师果真同意了化磬的请求。临走出办公室时,化磬隐约注意到周围的气氛正在变化。但她只是稍稍回头,试图让自己看老师反应的动作不被发现——杨老师当然没有发现她了,在只有她一个成年人的办公室里赤红着双眼,紧紧地攥着纸巾,忍住不让自己放出抽泣的声音。
“天逆同学,你还知道这种地方啊。”
“我也是听说才知道的。放进去吧。”
这所学校有一条长廊,沿着长廊走,你会遇见一大批的名人雕像、优秀学生展示栏摆在走廊或者贴在长廊墙上。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学界泰斗、历史伟人,能出现在长廊里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只不过那些叛逆心理强的学生想出一个点子,在走廊的尽头专门搬几张没有人用的课桌,拼成一张大桌,桌面放一些资料掩人耳目,而抽屉用来存放一些学生出于各种原因留下的“遗物”。
学校对这种事情没有多管,毕竟老师主任们都没有参观古人的心思,每周都会叫学生过来清扫。这期间就会有学生来看放进抽屉里的东西有没有丢失。事实也证明他们的担忧是多余的,同学们的掩护做得相当不错。之后每逢大考小考都会有人带着水果和零食来看那些已经毕业的学长学姐、大师伟人,那些由于不明原因在学校里过了世的学生也包括在内,拜神仙似的把水果放在桌子上,考完之后又拿走。
“以后给邱学姐送贡品是不是要送书啊?”化磬好奇问了一句。
“那得送点古代名著,现代人写的可能入不了她的眼。”
两人看着存放遗物的大桌,忍不住因为刚才的对话笑出来。“学姐生前一定很喜欢天鹅,但是这里是养鸭子的地方,容不下天鹅的。”化磬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学校就是在哄骗我们,说我们其实都是天鹅。他们这时候倒是想起古代人的童话来了。
不过,古代人的幽默还是很好理解的——一只鸭子,怎么可能会变成天鹅呢?‘
丑小鸭’的蜕变,难道不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吗?”
“可能是他们幻想过依靠主观能动性可以改变遗传千年的基因吧。”
“也有可能那些鸭子都是真正的天鹅,这个‘丑小鸭’反而是真正的鸭子吧?古时候的人总不会两种动物都分不清的…”
“……你是想说,有人刻意把鸭和天鹅关在一起吗?”
“或许吧,被人称作‘天鹅’才是真正的天鹅……这样的?”
作者:花生阁
要求:笑语/求知
手机上的购物app显示快递员正在送货中,然而我并没有听见门铃声,也没有人敲门,楼道里连脚步声都没有,往日这个时候正是对面邻居家小孩最闹的时候,但现在那小孩也安静了,仿佛他也和我一样躲在门后摸着门,静静等待。
会不会来呢?今天会不会来呢?
什么时候天黑的,我不知道,家里的遮光窗帘从不拉开,是对面邻居做饭的菜香飘到我家来,我才发现,我又白等了一天。
骗子,快递员、购物app,还要楼下的驿站,他们都是骗子!
我已经等了三天,我知道这个快递早就到了这个小区,但就是没人愿意送上楼。
世风日下,现在的快递员早忘了这个古老行当的浪漫传统,是送货上门,是亲手把信件包裹安全交到收件人手中,是看收件人露出或惊喜,或欣慰的表情,而不是把东西扔在驿站,让收件人做出下楼取件这么失礼的举动。
不对,拉开窗帘打开门已经够失礼了,下楼简直要我命。
何况,我明明设置了拒绝投放驿站,他们居然完全没当回事,只是打了个AI电话过来,用那难听的机械声音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不让放驿站呀?您对我们的服务有哪里不满呢?您说出来我们才能改进服务呀。
哪里不满?哪里都不满!我说不出口,但我之前用手机投诉了那多遍,你们听进去了吗?
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当年走镖的人送镖,哪个不是把镖送到镖主家门口的?镖有半点损失,或者没送到指点地点,那可就砸招牌了,以前的人们好面子,出一次这样的事故,立马就要金盆洗手,退出这一行的。
我从前合作过一家镖局,做事靠谱还不多话,可惜后来也退出江湖了,理由说起来颇令人扼腕。当时押镖路途遥远,车马颠簸,我一个不小心,从镖箱里滚出来了,碎了一地,青白眼珠一翻,朝他们露出一个抱歉的眼神,结果就把他们吓得回家做了一个月噩梦,宣布再也不干这一行。
瞧瞧这些老前辈敬业的态度,哪像现在这些人,接了投诉只是不痛不痒打电话,还是敷衍的AI问答,根本不管人想不想接,一点职业信念感都没有。
不说那么远,近点的湘西邮递员们,也是每天和要送的货物一起同行同吃,起早贪黑,跋山涉水,就为了把货送到家门口,有时货物太大,或者过于引人注目,不方便长途运送,他们还会贴心地先肢解货物,快到目的地时再重新组装——那可是技术活啊,但凡组装出了一点岔子,我就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对,那时我就是被拆成大大小小的块状,再被他们用针线和胶水,巧手重新拼接在一起,从战乱的北方运到了相对安定的南方。我怀疑他们极有可能是那个丁姓厨子的后裔,肢解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刀走空走废,而且一点也不疼……虽然我早就没有痛觉了。
只是重新组装后身上难免会留下了一些痕迹,尤其是关节接口的地方,不过我觉得还行,都说伤痕是男人的勋章,我看女的也差不多。虽然年深日久,当年用来连接的胶不太牢固了,剧烈运动的时候容易吓到别人,还好,我是独居。
前不久,我和我最好的朋友约去泡温泉,水温太舒适了,我闭着眼泡在水里很久很久,僵硬的身体都好像变回了以前新鲜灵活的状态,没想到我的头因为过于舒服,竟然有了自己的主张,悄悄从颈椎脱落,随波飘荡,一路飘到隔壁男汤去了……我早知道的,男的尖叫起来也很吵很难听,我虽然感觉不到疼,但那个人把我的头摔在地上的行为,真的很粗鲁啊,很容易吓到路人呀。
好在我朋友已经见怪不怪,她说,老了都这样,骨质疏松,补再多都无济于事。可她状态就很好呀,唇红齿白,容貌不老,和她年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哎,可能这就是吸血鬼的种族天赋吧,喝点血就能恢复状态,我就不行,那次温泉事故后,我的颈椎就空了,因为头包上保鲜袋放到冰箱里恢复去了。
所以我在网上买了一个暂时替代的头,虽然我恋旧,更喜欢原来的头,但这个新买的也是我千挑万选买的呀,花费不菲,重量不轻,而且看卖家图片,头骨和五官都很漂亮,这样下次去泡温泉万一再发生意外,就不会吓到人了吧?
卖家说,那头是新鲜割下来的,上面还有血、肌肉和部分颈椎呢,虽然放了冰袋保鲜,但是天气越来越热了,那个头孤零零地放在快递柜闷了三天,会不会热坏了呀?不新鲜了呀?
那我可要打差评的,给店家,更要给这些不负责任的快递。
说好的送货上门啊。
文:浅间
关键词:迁移
文体:小说
正文:
周二下午冉冉请了半天假,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菜市场。
她先到蔬菜区买了土豆、胡萝卜、玉米和洋葱,然后到生鲜区买了鸡胸肉和午餐肉罐头,接着去水果区买了半个哈密瓜,想了想又挑了两串阳光玫瑰葡萄。
市场里两只手提得满满当当的姑娘,看起来像个心系晚餐的幸福小妇人——而不是,一个准备和男朋友谈分手的现女友。
每个小孩子都有梦想,女孩子想变成公主,想长得漂亮,想学习优秀讨老师喜欢;而男孩子想要新玩具,想要长个子,想要成为小圈子里的头儿。
冉冉的梦想追根溯源,来自第一次帮妈妈晾衣服。还是个孩子的她把带着清新柠檬香的衣衫一件件晾满阳台,暖融的阳光晒下来,微风吹得很舒服。
小小的冉冉觉得满足又幸福,人生的理想也就此变得格外质朴:她想有个舒适的小家,有一个喜欢的人,有时间慢慢洗干净两个人的衣服,整整齐齐晾在阳光里。
这个理想历久弥新地持续到24岁。
然后,冉冉遇见了周瑾。
24岁的冉冉不是第一次见到花花公子,但周瑾是她见过的花蝴蝶里最标准的一只。
身材高挑,面孔俊俏,事业小成,举止绅士且温柔体贴。
他看起来像个百分百完美的伴侣——如果不是他对外宣传“爱情只有半年的保质期”,并且身体力行地加以证明。
一开始主动的是周瑾,送花约饭嘘寒问暖,最后当着冉冉和朋友们的面坦言,自己从未见过她这样居家的姑娘,很喜欢她这种温柔平和的性格,想和她在一起谈个为期半年的小恋爱,过一过这种他从来没体验过的“传统”的生活。
那一刻的冉冉眼瞳清亮干净,明显没有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糊了心,因而现场挽起袖子做好了保护我方“好姑娘”准备的朋友们都不懂,她笑盈盈说出口的为什么不是“快滚”,而是“也行”。
之后好姑娘冉冉和花蝴蝶周瑾就凑到了一起。
工作日各自工作,周末便开启双人生活。
周六总是由周瑾安排,他会带冉冉去高级的餐厅、奢侈的商场,也投其所好去游乐园、植物园或者吃吃甜点看个电影。
周天则换冉冉安排——其实除了菜单,也没什么别的安排。冉冉和周瑾在一起的每个周日都和单身时别无二致,她打扫洗衣,看书做饭,听着歌在沙发上睡过去……唯一不同的是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房间里多了一个好看的周瑾。
其实冉冉比所有人都知道周瑾不是她的理想型,他是候鸟一样迁徙在花间的浪子,和她十数年来期待的安定生活完全背道而驰。但爱情可能就是这样的东西,当你遇见某个人的时候,你预设的所有关卡都为他让路,所有的条条框框都会随他变形。
在属于两个人的周日里,阳台上是洗好晾齐的衣服,电视机里播着充当背景音的无聊节目,小汤锅里的炖菜“骨碌碌”响,电饭煲里的米饭“咔哒”一声跳到了“保温”,曾经只能收到碗橱里的冗余餐具现在放到了常用的沥碗架上,冉冉愉快地洗菜、切菜、炒菜,搭配蘸碟的时候她探出头去扬声问“周瑾你要辣椒油还是小米椒”,然后正抱着从书架上随手选的小说看得一本正经的周瑾抬起头,隔着只在家里戴的框架眼镜,眉眼弯弯回一声“都好”。
这的的确确就是冉冉梦想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过一天赚一天,有半年算半年——人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到第二天,当幸福可以握在手里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去奢求长长久久呢?
于是日子以周为单位被共度,最后一月月凑齐了约好的“半年”。
嗯,就是周二这一天。
前一个周天冉冉约了周二下班后的见面,她考虑过把最后的晚餐安排在更高大上的地方,但想想觉得分手不是什么值得张扬庆贺的事情,还是自己家里舒适些。
周一她已经做了打扫,今天的任务只有准备晚餐。
冉冉做了周瑾很喜欢的咖喱,买的也是两个人都挺爱吃的水果,她想分手总归是件酸涩的事儿,需要水果来添一点甜。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土豆已经炖得软烂,冉冉关了火去开门。
周瑾大概是下班就直接开车过来了,身上穿着让人眼亮的西服正装,怀里抱了一捧看包装就不便宜的花束。
冉冉笑着暗想他这身打扮,比起分手,更像来求婚,然后默默得意“交往过这样好看的男朋友,我冉冉这一辈子也是不亏了”。
蓝白复古的深口碟子,先用小碗扣出圆圆的一团饭,再浇上汁水浓稠的咖喱。
玻璃质地的沙拉盆里哈密瓜切成了一口大小的块块,葡萄则全部剪下来用面粉淘洗干净了,可以不剥皮直接吃。
冉冉打开冰箱盛酱好的小菜,周瑾熟门熟路地洗了筷子勺子出来,两个人相对坐下,一边吃,冉冉就斟酌着一边开了口。
“这半年来谢谢你呀,”声音有点涩,果然就算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还是会不舍得,“我过得很开心,希望你也觉得开心。以后见面还是朋友,嗯……如果想尝我的手艺,还是可以再约我的。”
忍着心痛说完了该说的话,冉冉把精力都投注在了面前的盘子里。她一勺勺吃了一半,才忽然发现对面的盘子与餐具毫无动静。
温柔平和的好姑娘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却在花蝴蝶脸上看到了类似“委屈”的表情,她疑惑地偏了偏脑袋,然后对面的人站起来,探身越过小小的桌子。
他嘴唇的触感微凉,印在她温软的唇上。
“你这样,是想延长期限么?”冉冉的指尖不自觉点在唇上,她眼瞳清澈,一如被告白的那个晚上,“短期的话我这边没问题哦,你想再谈多久呢?半年?或者三个月?”
她淡定地讨论起爱情,仿佛那是一个即将到期的罐头,因为还在赏味期,所以断没有扔掉的道理,但因为时日无多,也并没有太多的期待。
周瑾看着人生里第一个想为之停留的女人,忽然有种荒谬的无力感——在遇见冉冉前他从不怀疑自己对那些半年情人的“爱”,但当他察觉自己已经沉溺在她的温暖妥帖里时,他才发现爱情绝不是那种可以随时收回并干脆抽身的东西。
可面前的姑娘给他的,却是他多年来纷纷扬扬无数次给了别人的,那不是爱情的东西。
她为他做了半年羹汤,日复一日温柔地陪伴,他以为她必定爱他,却在半年之期恍然发现,她给他的,就像他送她们的昂贵的礼物,带她们出入金碧辉煌的场所,在许多深深的夜里给到的其实并不走心的慰藉那样,是各取所需,而非爱情。
周瑾茫然且荒谬地发现,他做了多年候鸟,却并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另一只候鸟不再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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