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 悄 话】
【BGM:《Flower dance》】
眼睛很痛,睁开的时候视野还有一阵发红,这是之前三天就进过的船医室。基尔正奇怪在自己房间里睡下怎么会在船医室醒来,喊一声:“阿尔!”结果是自己一愣。只有开头一个单音短促而滑稽地蹦出来,接着声音就被吞进了喉咙抹了蜡一般的感觉里。“是咽喉炎症,老大你不要说话,来,喝热水。”阿尔维斯慢悠悠出现在视野里,把杯子递给他。吞咽无疑也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水比较烫的时候。扭头看见半卫兵裹着毛皮大氅坐在椅子里抱着直冒气的杯子,不过他倒是满愉悦的样子,双眼含笑看过来。他皱了一下眉:“你怎么了?”就是这样的短句,他也发不出声音。半卫兵挑眉,显然是无法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老大,这段时间你就忍忍,你和小鱼都是在自己屋里烧得不省人事被我们抬过来的。”阿尔维斯在一旁烧水:“当时你还没有小鱼清醒呢。身上有伤本来抵抗力就不强,你们俩作了什么死我不知道,以后可得注意着点,照这样下去,咱们巨人遗骨只能明年再去找了。唉……老大你也是,平时少抽点烟,这会儿肯定也好受点。你看人家小鱼,烧是烧,人家平时生活习惯好,没你严重。”
少说两句会死?
基尔瞪一眼阿尔维斯,喝了一大口热水,躺了回去。
后来的一周多,基尔和半卫兵都是在发烧和重感冒中度过的,有两三天时间基尔都无法发出声音。晚餐时其他人的谈笑好像与他无关,平时不是爱说话的人,最多玩笑开到自己头上开口骂一骂。而此时分明字字句句听得真切,有说话的欲望,开口却没有声音。
焦躁。
说不出话,也完全不想用夸张的任何动作。
分明有话要说,有情绪要表达,却什么也无法让人知晓。
基尔用一只手撑住腮,一声不吭看着平时就吵吵闹闹的年轻水手们,手中的叉子轻轻叩击餐盘。有人在笑谈声中听见无意义的节奏重复,微弱焦躁而略带挣扎。于是也执起叉子,也轻轻叩起盘子来,追逐着前面的节奏,在听到的每两个音中间叩下。最初的声音总是参差,而后先开始叩的人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节奏,两种叩击声虽然有些单调,但是韵律合拍如协奏。基尔停下了手中的叉子,应和的轻响走过一拍听不见回应,遂也停下了。回过脸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半卫兵单手托腮,目光向下带着愉悦的微笑,就像平时听着那边的小混蛋们说笑时的表情一样。另一只手还没有放下叉子,叉子的齿悬在盘子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仿佛自己再叩,他也会立刻跟上节奏。
基尔想起半卫兵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晚餐后为大家跳舞或是弹曼陀铃了,从他为了救自己被鲨鱼的牙齿划伤手臂之后就大伤小伤一直不断。冬衣长袖遮住了手臂,基尔记得阿尔维斯说他手臂上的伤很可能会留下疤痕。遂记起那个温暖的春夏夜,自己从海水中硬拖上来的,那个仿佛镀着珍珠颜色的人。
不能说话真是有够受的,那家伙不能说话,也蛮可怜……
因为不能说话,那家伙的舞才跳得这么好吧……
很久没人唱歌跳舞了,船上确实没有以往热闹。
这么想着,手上又有意无意地开始用叉子轻叩盘边。半卫兵自然地按照原先的节奏敲击,却发现这次的拍子不同,透过噪杂的世界静静聆听,竟无限熟悉,下意识地跟着叩响瓷与银,心底有旋律逐渐复苏。而后基尔隔着桌子看见他笑了,一瞬间星云绽放得绚烂。
那是曾经他调好曼陀铃试音时弹过的,那支亚特兰提塔的歌谣。
太久没听过故乡的声音,居然是那个人替他记着,有意或无意,都是在意的证明。半卫兵轻轻和着节奏陪他敲完一曲,接着不等他沉默便敲奏起另一支自己曾弹过的亚特兰提塔情歌。对面捕捉了一会儿节奏,不久便跟上了。清脆的叩击声声叩在心尖,人鱼王子愈加忘情。
无需言语可你我都明白。
这是世上最多情的悄悄话,小基尔。
席上的人渐渐都听见了那脆响,回头只见坐斜对面的两人各自托着腮低着头拿着叉子戳盘子,发觉周围安静下来时刚巧一曲敲完。基尔抬头放下叉子,半卫兵跟着也抬起头来,两个无法说话的人对上目光。基尔无声地叹口气,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对面半卫兵含笑一点头,突然站起来跑出去,很快抱着那把曼陀铃弹着轻快的舞曲陶醉地旋转进来。里面基尔已经赶着他们把桌椅移到一边留出一大块空地,自己坐在桌边抱着双臂跷着腿看。
将曼陀铃抛给阿尔维斯,阿尔冰就着桌椅杯盘击节。半卫兵一甩厚重的外套仍是那时的白衣,步伐轻盈,舞腰柔软,每一踏步每一扭转都饱含力量,比任何时候都恣意甚至放荡。
深深下腰而后打开双肩一转,向那边流去醉色满满的一眼,今晚他要始终与他目光交缠,因为这一次是他要看。
那双眼睛里他看到初夏的玫瑰海一直肆无忌惮的绵延到天际,那样绚烂而磅礴。奇异的淡红色汹涌着、汹涌着冲击天际线、浩瀚又温柔、在天水相接的地方烈烈撞向天宇而涅槃成一场浩劫般地奇迹——于是整个世界都浸在甘美馥郁的玫瑰酒里。
饶是他再不懂艺术,不解风情乃至不会欣赏,但这一次……
那不顾一切的力量,他收到了。
【今天你很甜 让我舍命一试】
【BGM:《雪のひとひら》】
在一天航程之后他们到达了最近的安全港口城市赫纳格,在那里,喝酒喝得开心害得精锐这么辛苦地水手们被船长安排了任务去负责所有物品的采购以及不死鸟号的修复,而累了一整夜的精锐小组跟着船长进城自由活动作为补偿和奖励去游荡,当然,先被阿尔维斯催着去正规的医疗机构把伤都好好处理过之后。
城市街道上安恬的氛围让几个刚经历过疲劳战斗的人一下子变得放松起来。赫纳格没有亚梅尔繁华,也不是什么大港口,没有那么发达的商业,更安静更纯粹。天气并不晴朗,阴阴的但是无风。在海上他们绝对不喜欢这天气,但是身在陆地时这样的世界就像一个小小的玻璃景观球,让人分不清虚实,尤其身处一个安宁美好而略带浪漫气息的城市时,会有自己误闯童话的错觉。
“上次来赫纳格还是两年前呐……”利亚斯抬头吹出一口白雾。
“上次来是夏天。”阿尔维斯跟上,也吹了一片白雾出来。
“这儿挺冷啊……”凯尔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没有刻意呼气,说话间也是有白气氤氲。
“赫纳格比起亚梅尔更靠北一点,自然冷一点。”卡司慢悠悠地吹出了一长串白雾,转头看了看阿尔冰。
“这个季节海水也冷要死,炮也冷要死。”阿尔冰说完就秀了一下肺活量,人工制造了一小片白云。
“所以前天夜里我跳进海里给你们送武器过去那叫一个英勇懂吗?”阿尔维斯很优雅地挺了挺胸,还不忘漏一口白雾出来。
“阿尔不是被老杂种克鲁索扔下海的吗?”阿尔冰白气四溢地猛转过来。
“小鱼游回船上一身水还在桅杆顶上策应我们才叫英勇。”利亚斯也是白气四溢地接他一句。
无人注意的另一边,他们的小鱼正仰着头,如水中的鱼与自己吹出的泡泡游戏一般自得其乐地欣赏着吹出的白雾。旁若无人微微启唇,温柔的白影浮在玫瑰酒上逐渐化开。眼角晕着奇异的浮红,在苍白的肤色中那样脆弱,疑似雪中封存着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
静谧中,天与地开始相互温柔私语。
人鱼王子第一次见到降雪,睫羽翕动,探出舌尖,待白雪自投罗网,时间凝固成画。
那样子像极了某种华丽的野兽,不通人性的天真,以及一点不知是否可以判为无罪的妩媚暗示,一如滴落在胸口的馥郁美酒。
惯于欣赏小鱼舞姿的水手们停步,一旁基尔也驻足,只是两边的表情不同得有些微妙。
一边是观赏艺术品,醉在那杯玫瑰酒之中,另一边……或可称茫然。半卫兵或多或少透露自己的美丽时,基尔或多或少,目光不在他那里。
人鱼王子忽然笑了,垂目低头,抱歉地看一眼为他停步的伙伴们,乖巧地走到利亚斯身边。基尔长出一口气,呼出的白雾让他不自觉地想往口袋里摸烟,掏出烟还未点燃就被阿尔维斯叫停:“不利于恢复!什么都得戒到好了再说。”刚才在医院里医生也是这么嘱咐的,刚听到时基尔就是一阵气闷,从他离开那座竞技场后不久,烟就是他的随身品了。他就这么叼着烟停在了那里,又是一阵静默,却比之前多了尴尬的意思。
“那我们今天就去两年前去的那个什么罗玛丽酒馆好好再喝一顿呗,前天晚上后来被灌了那个醒酒药全吐了,跟没喝差不多,太不值。”阿尔冰突然在凯尔背上那么乐呵呵地一拍,接着哥儿几个就在大街上大雪里大笑起来:“走走走我们去喝个痛快!”“还有阿尔冰那个不是罗玛丽是罗斯玛丽!”“回头再弄点儿肉吃!”“今天就把身上的钱都花光吧。”“喂喂喂你们能不能好了!我们还要去北方冰海找巨人遗骨呢你们悠着点!回头到天冷了冻得你们伤口合不上!呼吸道结冰懂吗?”“不懂不懂我们是粗人——”“走走走小鱼跟我们走,去喝酒!”一行人吵吵嚷嚷就要裹着半卫兵往罗斯玛丽去,基尔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甚至在想幸亏老子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万一有小孩这么气人少活20年不是梦。
——“你们这些小混蛋!老子他妈不抽了!”基尔摘了嘴里的烟,把烟盒往起哄的小伙子们身上一摔,大步流星走向赫纳格的喷泉广场。后面没心没肺的一阵欢呼声里,有双玫瑰色的眼睛在下雪。雪未深,脚印很快就消失在地面的融雪水迹里,而在心上踏满涟漪。
雪很美,美丽得像幻觉。也从没有一刻,那个人的背影这样虚幻,这样单薄。透过厚实的裘皮,他熟稔这个人的每一道伤痕。那副肩膀不宽阔,被灾难压过被命运碾过在竞技场的年华里被那称为主人的禽兽踩过,却还担着一座方舟和一群年轻人以及他们全部的青春。这个人在轻柔的白色絮语间越走越远,头也没有回一次。
好可怕,小基尔……就像要从我心里走出去一样。
不过,我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给你开门的。
这天夜里,雪霁后漫天星光。半卫兵悄悄爬上舱楼,还没到,就不出所料地听见舱楼顶上有人来回踱步。他每双靴子的声响,他都知道,这些鞋尖曾哒哒点过他的梦境,让他但愿长醉不醒。
房间里的烟也早就被阿尔维斯叫了几个小伙子拿去船医室藏了起来,基尔的身体早就开始依赖烟草,瘾在全身的血管里流淌着小刺,有什么在心里疯长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踱步的节奏也凌乱,恐怕要苦了一层听觉敏锐的凯尔,听他半夜失了方寸的步声。突然他停下,冲着梯子的方向:“来都来了,有屁快放,没事快滚回去睡觉!”
船长立在雪的光里愈加飘渺,苍白纤细的人鱼王子爬上舱楼顶上,面对咬着牙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的船长,笑着递出一只烟盒。
琥珀色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一把接过熟练地抽出烟含在嘴里向口袋去掏火柴:“还是你懂事。”
半卫兵在边上背着手乖巧地看着,笑着。
“这么冷跑上来也不多穿点,看你都……”难得说几句亲切的话基尔突然发觉嘴里有点甜,表情就戏剧性地凝固在那里。一咬,“烟”就在嘴里碎了,然后满口溢出牛奶的香甜。
借月光一看,哪里是什么烟,满满一盒都是灌了奶油的巧克力蛋卷。
顿时半卫兵那一脸期待的笑容在他眼里就显得特别欠扁——“你他妈耍我?!!”
楼下凯尔瞪着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只感觉那一失控一轻灵的脚步声是从自己脑袋里跑过去,右手把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揉了几圈:“老大……烟不能停啊!!”突然一声闷响,整个世界都清静了下来。
“让你耍我!他妈让你耍我!你自己吃!”基尔气急败坏地把半卫兵按在地上,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抓着一把蛋卷往他嘴里杵。半卫兵无法挣扎,双臂都被他的膝盖压住,口腔和舌头都被在嘴唇和牙齿上碰碎的蛋卷刺得生疼,他感觉嘴里有血腥气弥漫开。
基尔正在气头上,完全没察觉自己所谓已经算是施暴:“耍我好玩是不是?!好玩是不是?!老子看着像小孩子是不是?还要你拿糖哄是不是?啊?你说啊!给老子说话啊?你……”
玫瑰酒无法遏制地被从眼眶里压了出来,沿着眼角一直流到柔软的黑发里,抽气声很轻,唇边沾着奶油和巧克力碎末,脸上已经被擦出红印。
他想过这个方法会让基尔生气,让他揍两下解解气,他就不烦了可以好好休息了。他也想过会被粗暴地对待,也做好准备挨揍了,只要好好装装嬉皮笑脸,之后说不准还能亮出最迷人的样子让他多看自己一会儿……但他没想过会这样疼,这样委屈到自己无法招架。
……我在做什么?
基尔反应过来再看半卫兵,月光下仿佛无血,头发被揉乱,本就单薄的衣衫也扯开,满眼无罪的潋滟。美得残忍,美得深入骨髓,也美得令人心颤。基尔木然地放开他站起来,半卫兵坐起来吐掉嘴里混了血的东西,默默把眼泪和嘴角擦干净,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喂!你——笨蛋你疯啦!”凯尔听到脚步声一串跟着一串,而后是什么掉进水里的声音,也是一声跟着一声。
冬日的海水在每一个关节里都钉上冰刺,基尔想象不出他们船上这条小鱼是抱着怎样的情绪跳下来的,只有一件事情他很清楚:把他逼到这个份上——这一次,自己过分了。半卫兵本来就游得很快,穿得也很单薄,完全是裹着大衣就跳下来的基尔无法企及的。
冷水刺激着肌肤,也让半卫兵稍微冷静下来。回头望望吃力追来的基尔,他游游停停,第三次停下之后,他抿着嘴酸楚地笑了一笑,回身迎了过去。
委屈、得意、如愿以偿,还有心疼。人鱼王子从来没能对他的小船长狠下心。
两人一前一后爬回甲板上,夜风吹过,都一阵哆嗦,但是都没动,站在原地一阵尴尬的沉默。半卫兵已经平静下来,但是他看得出基尔的情绪并不好。目光落在掉到甲板上的那只烟盒,就在脚边。人鱼的体质并不适合摄入大量糖分,但是,人鱼王子想让他的小船长明白自己没有在生气。他慢慢弯下腰捡起来,打开,抽出一支蛋卷,开口咬了下去。突然手中的蛋卷被打开:“笨蛋,不要吃了!刚才是我不对……我今天没烟抽…本来就烦……不管怎样,这东西,你别吃了。”
到这里又是语塞,基尔皱着眉,把流着水的刘海抹向一边,咬咬牙,把吸满水的外套一脱,沉甸甸地甩到刚才被自己弄哭的人鱼王子肩上,仍是一声不吭。衣服里还有一丝残存的体温,半卫兵看了看比自己矮一截的基尔,稍稍凑了过去,打开一边的衣襟,试探着把他也包了进去。
海盗船长没有反抗,任他将双臂环上,睫羽向下,背对月光。
很快,甲板上就指留下一道上楼的水迹,一会儿半卫兵仍湿漉漉地披着那件大衣下来,背后还有基尔略显嘶哑的声音:“快点擦干早点睡。”末了低声补上一句:“晚安。”
有什么很甜的东西在心里化开,人鱼王子裹紧了大衣。
晚。安。
【你的世界也可以很温暖 我感觉到了】
【BGM:《情歌2》by刘润洁】
经过这场恶斗,死了这么多人,亚梅尔是不能留了。几人稍事休息就将岸上的、船上的尸体都抛到了熊熊燃烧的克鲁索的船上,断缆破锚让它逐渐被海浪带离海岸。
随后原本在酒馆里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些水手陆续来了,抓紧收拾了一下,确认不死鸟号并没有受到影响航行的损伤之后就趁着夜离开了。
一整个后半夜的漂流之后,船上总算收拾干净,一直在忙不死鸟的清理的精锐小组和船长终于精疲力竭,有空理理在一边催他们过来处理伤口催了半夜的阿尔维斯。
“看看你们,小伤就不是伤吗?小伤处理不好照样把命丢了。”阿尔维斯一边把终于反应过来觉得浑身的伤口都在尖叫的几人拉进船医室一边唠叨着。“阿尔你个乌鸦嘴,别咒我!” 阿尔冰一挺胸一瞪眼腹部的伤口抽痛瞬间就缩了回去:“嘶——你看都怪你!”“关我什么事?!”
几人把红透的衣服脱下的时候还是挺痛的,每人都有几处伤口和周围的衣服粘在了一起,一扯就是一阵全身过电,一时间吸气声和吃痛的闷哼此起彼伏。
“我的药剂都被他们糟蹋得差不多了啊,消毒的酒精不太够,纱布也脏了不少,这次只能做点应急处理,咱们得快点到最近的大港口去才行啊。”阿尔维斯给靠自己最近的凯尔处理着伤口,虽然半卫兵看过凯尔不穿上衣的样子,左臂断掉的地方看着还是让他很不舒服。利亚斯伤得不多,只有胸口和小臂上各一道刀伤,平时经常和阿尔维斯泡在一起,故这时候也拿着蘸酒精的棉花学着他的手法自己清理伤口,好了之后就正好帮身边的阿尔冰处理一下。阿尔冰的战斗方式基本都是无视伤害,怎么畅快怎么打,所以身上大伤不见,小伤不绝,一边给他擦着酒精一边听他轻哼在利亚斯看来是件蛮愉快的事。卡司清理完毕给基尔拿来一块蘸酒精的棉花,基尔刚才一直站在窗口望着天际的宁静晨曦抽烟,遍身曾经战斗留下的伤痕缠绞,新红旧红深浅重叠。他在口中用舌尖一推,让烟指向了一人坐在木桶上的半卫兵:
“先那边。”
老大发话大家也就下意识地先后往那边望了一眼,接着一阵静默。
认认真真舔着手臂上绳索磨出的伤口的人鱼王子无辜地抬头看过来。
半卫兵在海底也不是没受过伤,不过伤口都没有上次斗杀鲨鱼弄出来的那些严重。只是最疼的时候他是晕着过去的,所以印象不是那么深刻。在海底,人鱼受伤的时候会舔舐伤口,唾液和海水中的盐结合能促进伤口愈合。刚才在排队,而且确实挺疼,所以他就趁没人注意给自己舔了一会儿。
“快去。”愣了会儿神基尔猛吸一口烟被自己呛了一下,咳嗽间阿尔维斯一边笑一边拿着酒精棉凑过去看见他们的小鱼一脸不要不要地摇头。他想起之前被鲨鱼牙齿弄伤后每次给小鱼重新包扎上酒精到最后都被一双玫瑰酒潋滟的眼泪汪汪地盯着,那时候小鱼还很虚弱,如果身体还好恐怕那时候也得他满船追着跑。阿尔笑眯眯地拿着酒精棉向墙角木桶上的半卫兵走过去:“没事,不疼。”说着背在身后那只手向大家做了一个“按计划来”的手势。心领神会之下,利亚斯回身戳了戳凯尔在他背上偷偷画了个图案,凯尔嘴角稍稍勾了起来,阿尔冰忍不住想笑专门把头扭过去,卡司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假装看风景而基尔再次呛了口烟。
随阿尔维斯逼近半卫兵坐直了身体,仍是一脸不要不要地拼命摇头。
你离我远点我不要擦酒精我自己舔!
“之前不也擦过嘛,不是很疼对吧?”阿尔维斯仍是笑眯眯的,然后身后那只手已经再比划着数字的手势倒计时,后面几人的表情愈加蓄势待发。
3、2、1——
后面顿时就炸了锅,几个人一起扑了上来!
“按住他按住他!”“那个腿!你管那个腿!”“胳膊我要了!你到那边去!”“抬抬抬!抬到那边去!”凯尔卡司阿尔冰利亚斯一人一只胳膊或者腿,乱七八糟地起着哄把他放到了病号床上。被这么扑住已经受到惊吓,正胡乱踢腾甚至几个鲤鱼打挺以求脱身的半卫兵,在背上被一只手按住后突然安静下来。
烟草气味在周围氤氲着,人鱼王子闭着眼。那只手不大,但是很有力,手指和手掌有常年握刀磨成的茧,没有动作也带起微微的痒和轻轻的疼。刚上船时有段时间他曾嫌自己皮肤娇气,不过,如果不娇气,就无法这么清晰地感觉到这力度、这温度以及这轻微的痛痒了吧。
“不是能好好上药吗?”喉音低哑,略带嫌弃的责备。
手臂和背上几道伤被酒精刺得抓心,而人鱼王子乖乖趴着,脸半埋在褥子里笑得温暖。
我从未奢望过这,但我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我是舞者 以兵刃击节而歌】
【BGM:《She is my sin》】
“Yoooooo~好久不见啊老朋友——基尔•普拉。”船上的灯火里背光一个伸开双臂的剪影,踱着步靠近船边的栏杆。
“很久不见啊杂种——道格拉斯•克鲁索。我说过一次了,从老子的船上滚下来!”基尔上前,周遭立刻有三十几号人拿着长刀围了上来。
“啊……这船上有我的人,还有你们一个小白脸儿,正好挤得下。”克鲁索回过脸看了看绑在桅杆上抖着腿哼小曲的阿尔维斯,将刀尖极有分量地钉进了栏杆:“你想让我下去,那就自己上来把我挤下去吧。”
“今天你下不去了——”
基尔掣出腰刀的瞬间周围那一圈喽啰便挥刀扑上来,不死鸟的追随者们原地,六人进入攻击范围。
6——卡司转动手腕一低身,利亚斯的短剑从他上方横空斩过将对方逼退,卡司的爪弹出瞬间从下重击一人腿部,敌方倒地——5——
——基尔双手握刀向平口的刀刃攻击范围之外的一人挥出,紧接着一截刀尖弹出刺中对方肩部,转动刀柄第二节,固定形态,叮铃脆响,收刀后退——5——
凯尔上前,疾风啸鸣,从左臂空袖中抽出的长鞭凌空挥一道扇面将敌人尽数打出攻击范围——0——
阿尔冰向前跨步——1——小组跟进——3——阿尔冰左手拎起一人摔出,背后受刺,转身右手挥匕首成一道流星将袭击的一人胸膛挑击出一空血雾——2——5——
基尔起跳,刀尖走过下方两人的脸颊,跃入半空深下腰的同时卡司凯尔分别飞出爪和长鞭,各自卷回一人——7——
基尔悬空,扭转第三节刀柄,刀背弹出斧形刃。下坠中一斧劈开卡司和凯尔牵制住的二人的咽喉,鲜血色在灿金的灯光中绽放——5——
利亚斯拨开重伤敌人上前打一个剑花,夺取一人视野——4——
失去视野的那人乱刀相迎,招架之下,利亚斯被借机凑上来的人挥刀撕开衣衫,胸口划伤。利亚斯顺势单膝着地双手拖剑向后仰去,凯尔卡司后退两步聚拢过来警戒防御。基尔踏剑借力,再一踏阿尔冰低身蓄势的宽阔肩背跃起。扭转第一节刀柄旋风一挥间刀柄中滑出三节长杆,刀斧转化为长柄战斧形态。不死鸟之子在空中轻巧转身复以千钧之势迎头劈下,凌空飘散起嫣红的花——3……
月海晚风,弥漫着海水和血液的腥气。
“噫……”克鲁索皱着眉捻了一把小胡子,咬牙切齿地倒抽一口凉气。他们结下梁子不过一日间的事情,追踪到不死鸟号行踪之后也没有见过他们的战斗,本以为自己的水手陆上作战能力已经属于拔尖,谁想自己对上的是这帮妖怪一样的家伙。
阿尔维斯被缚在桅杆上望着码头上自家老大带着小伙伴儿们打得还算畅快,但是并没有占多少优势,无法参加战斗不说,到克鲁索的水手撑不住了恐怕还会被当做人质要挟自家人,抖腿都没心情抖了。突然感觉到紧贴着后背的桅杆震动了两下,阿尔维斯一愣,屏息感受,很快再次传来震动。假装舒展一下脊背抬头望上去,帆布之上看到半卫兵露出了半个脸,朝着他看了一会儿后阿尔维斯才注意到有一根线吊着一个小布包正朝自己一点点垂下来。他稍微用力让身体和桅杆之间尽量留出空隙,小布包慢慢穿过绳子勒住他双臂与桅杆形成的三角空隙滑落到他手边。阿尔维斯努力捉住了它,扯掉了线,尽量小心地拆开了布,指腹一痛之下他的身体认出了那是他医药箱中的柳叶刀。
克鲁索想起不死鸟号与一般的海盗不同,除了船长是个传说珍宝狂魔,其组织的紧密性也是好得出奇。基尔虽然受水手们追捧,但从不把他们当做追随者,更像是自己的战友和兄弟……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舍得自己部下的命。想到这里克鲁索向身边的心腹一扬下巴,那人接了他眼神,转身走向阿尔维斯,解开绳子将他从桅杆上放下来,又将他手腕的绳子加长与弹药舱中取出的一颗炮弹绑在了一起,推到了船沿。
“基尔•普拉——看看你的小白脸儿!停手为那时的事向我道歉,否则现在就把他和这颗炮弹一起扔下去!”阿尔恶心得翻着白眼被他掐着下巴,心想等我回城里一定要找最好的理发师好好刮刮脸,顺带手上偷偷用柳叶刀划拉着绳子。
那边不死鸟的追随者们还身陷重围,怎么会束手就擒。利亚斯一剑为凯尔挡住一击再一退,凯尔错步上前挥出鞭子将对方抽出去:“小鱼在做什么?”基尔一斧挑开一人一低身,阿尔冰将他拦腰捞起举向头顶,卡司的飞爪就从刚才他站立的地方刺过去招架了一剑,一扯锁链将别在爪中的剑一起拖了回来:“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现在专心迎战。”“老大交代过他了,能为了老大自己去喂鲨鱼的鱼肯定不会丢着咱不管的。”阿尔冰转身丢掉匕首抽出爪里夺来的剑捅出去,基尔被举在半空朝下刺着,很大声地碎了他们一句:“哪来那么多废话。”
阿尔假装无语,回过头看了看桅杆顶上。半卫兵已经不在那儿了,但是刚才把柳叶刀吊给他的那根线依然紧绷着,以一个奇怪的角度伸进黑暗中,顺着它看下去,半卫兵趴在船沿的栏杆下面。玫瑰色的眼目光坚定,向阿尔维斯做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随后就消失在那里。耳边克鲁索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白脸儿,看来你的老大不打算要你了。”“他不要我也轮不到你说。”“嘿~嘴硬了?那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吧。”“来呀,求之不得~”这么说着,背后那双不安分的手就在他腰上轻轻一推,越过火光与虚空,阿尔维斯刚好吸足一口气就坠落在水中。
用力挣开了手腕的绳索,就觉得自己被一双手托住了。从骨骼判断那双手大概是半卫兵,阿尔维斯被他拖下船底,从船的另一边浮出了水面。
“小鱼?”阿尔维斯回身看见半卫兵把一个漂浮的木桶盖子推到他面前,那之上放着凯尔、利亚斯和阿尔冰最称手的几件战器:“卧槽?!你怎么做到的?”半卫兵让他抓住木桶盖,向岸上几人还在战斗的方向努努嘴,继而从背后提出一把长弓搭上一支箭向那里——挽弓如月,指节一松,阿尔维斯连喊都没喊出来就被箭尾的细绳扣住的木桶盖一并向港口拖去。
就算阿尔维斯能给半卫兵是怎样溜回船上躲过分布在甲板上的几个看守跑进舱楼把大家的战器取出来还把他给救了来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也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的小鱼那纤瘦的身体从哪里来的这么可怕的臂力。
没容他多想,二十米的距离已经借箭的冲力渡过,还有几米他自己抱着木桶盖游了过去。身后能听见克鲁索在向自家老大叫嚣:“你的小白脸儿,没~了!然后……让我们来凌辱一下你的船吧!!”
“混蛋你说谁没了,我还好好的在这儿呢!”阿尔维斯自然也只敢在心里骂骂,时下他的身份是“被沉下海里就要淹死的人”而且有几个伙伴等着他把武器送到。
远处的不死鸟号甲板上那伙混蛋搬出舱里的酒,打开狂饮更推倒在甲板上,甘美的酒气在不死鸟号上空腾起,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拖出来、连同秽物,一起倒在了一地酒里,一群人大笑着痛饮着挥刀对船上的东西乱砍一气。
“畜生!!”看到爱船遭此暴行,基尔一斧将一人生生劈成两截,眼中杀意被淬炼得纯粹,冰冷的琥珀爆裂光辉。其他几人看到这一幕也怒不可遏,不死鸟号是家,是他们生命和梦想的方舟。这份神圣,不容玷污!
阿尔维斯终于在黑暗里爬上岸,咬着牙忍着泪踉跄站起,突然听见背后的不死鸟号上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号——
码头上被包围的几人看见黑夜里有一道流星般的光闪过,转瞬落在了克鲁索的桅杆上——接着帆上开始燃起熊熊的烈焰,借海风之势,很快烧到了另一根桅杆上。不死鸟号上的不速之客看到自己的船逐渐被火焰吞没,愤怒而绝望地嚎叫起来——
码头上与几人缠斗的仇家水手也惊得一愣,阿尔掐住这个瞬间全力跑过来将几件武器抛向战友们:“为了不死鸟号——”
“为了不死鸟号!!!”
凯尔黑暗的世界里传来熟悉的鸣响,西洋剑Direction优雅越过空气的声音。抬手完美地握住剑柄,仿佛力量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挺直身躯错开步将左臂的空袖自身后攥在右手,如前来决斗的剑士优雅透骨。聆听黑暗中缭绕的风辨别敌友每一个动作掀起的气息狂澜,心跳声在周围浮动,一箭步,手腕巧转,一颗心脏的跳动就被强行停滞一拍。
利亚斯一抬手接住凌空飞来的日本刀梨雨,拔刀斩破虚空,眼底杀意冰冷入骨。双手握刀在凯尔收招一瞬俯身前冲挥刀带出落梨白影成一面小扇,一人斩落再斩一人,空中飘散鲜血如珠,幻觉般的冷香随刀风贯破长空。
长弓Cyclocosmia ricketti回到手中,阿尔冰弓箭手的本能爆炸般苏醒,向腰间的箭袋摸去却没摸到箭,喷薄而出的战意在此卡住,发泄般大喝一声将最近的一人高高举起,卡司从下方补上一爪索去他性命。阿尔冰只能气急败坏地冲着阿尔的方向挥着拳头:“弓给我带来了没有箭我射什么?!”说着手中本能接住了一样从不死鸟号方向高速飞来的东西一看“嗯?”了一声,那是他的箭——不死鸟号桅杆顶上,半卫兵正举着弓冲他挥手。
接着三箭接连飞来阿尔冰当空接住,指挥交响一般一划将之搭上弓瞬息射出,身形微转间三箭带走三人性命。
基尔飞身跃起一踏倒下毙命的一人,在空中扭转手中的战斧斧柄,斧柄分成两截,无刃的一头弹出枪尖,刃则向手持的方向滑动节节露出相扣的剑尖铿锵定型成一把大剑。迎月光被镀银,一斩之后剑锋镶上原罪般的红宝石。身后卡司飞爪勾住一人肩膀拖到面前也拖来一面刀锋,向后深深下腰跟着基尔回手一记短枪飞掷将之穿透。再由卡司一爪刺入一人体内,拉开锁链拖曳着他甩一出一圈尽数击倒。
不死鸟号的主人不仅热衷于寻找传说中的珍宝,也爱好传说中的武器。精锐小组使用的武器,都是基尔花重金请名匠全力还原了各种传奇和神话中形态与功能的,每一件都生于一个传说。从武器的丰富和奇妙程度来讲,不死鸟号是世界所有大洋上最神奇的宝库。
那边战得酣畅淋漓,半卫兵在射出火箭点燃敌船时也早已被发现了,下方克鲁索的弓箭手也当仁不让向他射击。半卫兵腰肢一软向后一倒双手抓住系帆的绳子翻身越过横杆跳到帆布另一边,从桅杆上拔下下方射来的箭一扭身射向阿尔冰的方向再由阿尔冰当空一支支接下,在空中流畅地转身伞边的流雨般回旋射出迎敌。
躲闪间半卫兵射出了最后一支箭,正要抽腰间短剑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脚踝向下拖拽,趁他伸手扯住主帆保持平衡时另一只手举起匕首向他后背刺去——半卫兵咬住下唇准备好忍耐,却听箭音破空而来,偷袭者被射穿头颅,惊恐地大睁着双眼坠落在甲板气息甘美的葡萄酒海。很快三支箭铿锵钉在离他最近的一段桅杆上,半卫兵一笑,快速将箭摘下,往港口那边望了一眼,阿尔冰正望着他方向,似乎是在对他笑。
“把上面那个小子打下来!现在!”克鲁索气急败坏地挥刀指着潜伏在主帆之后的半卫兵。他起身将下方围上来最近的三人三箭毙命,再次翻回帆布中等他们将箭射回来,不过他低估了下面人类的智商。
“砍!把他们的桅杆砍断!看他下不下来!”
震动参差传导过来,半卫兵感到不死鸟在因剧痛战栗哀鸣。以它追随者至少一半的愤怒,他抓住绳索无声长啸着飞下,灵巧地转身躲过飞箭,将两人踹出栏杆坠落海中。飞临制高点时用双腿缠住绳索倒挂下来,降到最低的一瞬抽走了自己刚才射出的两支箭回到桅杆上。阿尔冰慢速飞来两箭半卫兵刚好凌空接住,反手就给了下面两箭,将在砍桅杆的最后两人射杀。
在亚特兰提塔,最实用的武器就是弓箭,狩猎和战争都适用,身为王子他曾受过专门的训练。虽然是作为贵族礼仪性的课程,他掌握得也不算好,但是出水之后没有了水的阻力,他的箭就有了成倍的杀伤力。
有些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学箭术啊……不过,现在还够用。
岸上的敌人已有几人丢盔弃甲,剩下的也不过是顽抗罢了。
利亚斯妖然回旋,梨雨清芬冷冽,贯喉一刀送一人下黄泉,刀刃一偏打开面前这人,复一击将另一人推到凯尔面前。Direction踏着三四拍,随凯尔优雅舞动手腕完成圆舞曲最后一小节,三次刺击让一人停止呼吸。迎面来了刀风也不躲闪,背后意料之中伸来的手将他向后一拖顺势华丽倒下如谢幕,卡司一手拖住凯尔一手飞出爪,勾住路灯借势凌空飞起画一个巨大的圆绕道敌人背后将他们送到梨雨和基尔腰刀的锋刃上。三人将阿尔冰围在身后再同时低身,让他从背上踏过借力跃起,扬起Cyclocosmia ricketti为船上的半卫兵再送出两箭,复垂手如猎豹般弓起脊背蓄势在射出最后一箭的一瞬展开成鲸跃的姿态。半卫兵接住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铿锵一串箭音将孤家寡人的克鲁索四肢射穿钉在甲板上,哀嚎声嘹亮刺耳。敌人已经只剩靠在绳梯下的一小团,基尔腾空将大剑拆下一半剑刃分秒间装到短枪一头再重新拼合两截,转动手腕将之旋成疾风中的风车以浩劫的姿态压下……
几人爬上甲板,踏进甘美香醇的酒海,半卫兵跳下桅杆。从陆地上来的船长和他的精锐小组遍身浴血,仿佛身着红衣。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你们……”被钉在甲板上的克鲁索方才还狂妄地叫嚣,现在看着步步逼近的不死鸟的追随者们,身体毫无尊严地颤抖。
视野里基尔在他身边蹲下,收回原形态的腰刀抵上了咽喉,背光的面孔逐渐逼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混着酒香血腥和烟草的气味。
“我说过……今天你下不去了……”
【你就是我的立场】
【BGM:《She is my sin》】
“我们遇上仇家了,小鱼。”被半卫兵拖到桥底下出水换气时卡司基本可以确认情况:“基尔那边恐怕也被盯上了,我们最快速度回去和他们会合。”
半卫兵抱住卡司快速沿河道游动,水面上一串弩机的声响伴着木质弩箭箭身的质感从脚踝擦过。按速度和时间可以判断已经在水下行进一段距离了,但弩机的声音几乎没有停过,因为夜晚的河道已经没有大量小船聚集,穿着白衣的半卫兵在水下必然是极显眼的。卡司左手抓住半卫兵,右手手腕一转从袖中弹出战器爪,抓住他的那只手攥了一下。高速游动中半卫兵以为他需要换气,遂一扭身将他托出水面出水瞬间卡司一甩右腕,手上的爪牵着一条细长的锁链飞出斩开夜色,将河道边的街上正追着他们跑过来手持弩机的人一击绽放一空血雾,将惯用手的上臂肌肉撕裂。剩下一人看手持长刀应该无法再向水中进攻。锁链收回爪卡司再次回到水中,半卫兵闻到了爪带回水流里的血液气味一皱眉,没有翻身按之前的方式游动,让身着暗色的卡司在上方作为自己的保护色。
街道上奔跑的人看见水下的白色突然消失,放满了速度,河道里已经看不到目标。
卡司仍被半卫兵抱着在水中快速穿行,感觉到不断有漂浮物迎头撞上来,在这样的高度移动下他无法睁开眼睛,在心里暗暗焦急:无论哪一个船员都好,只要不是这条鱼,他都有一套默契的合战打法,现下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路,自己在水下已经不记得他转了几个弯,印象中不会有这种有大量漂浮物的水道。突然被托出水面,卡司看着四周一片漆黑,换气时吸入一大口令人不舒服的怪味,他大概知道这是被带进了下水道。来不及对半卫兵问出疑惑,就被在背上拍了一下示意要下水了,只能继续闭气闭上眼睛任他拖着自己在水中高速游动。
半卫兵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跟随不死鸟号的十余年间,他曾经造访亚梅尔数次。晚上看着他们离开那家酒馆后,入夜就在无人的河道中四处游荡,某天一时兴起竟钻进了下水道水系,在里面迷路到第二天早晨。他发现通过下水道可以缩短许多地点之间的路程,顺带就花了几个晚上把路径都摸熟了。
待终于再次浮出水面,卡司抹掉脸上的水看到的竟是那家酒馆后厨通向河道的一道阶梯,里面听起来还没有什么动静。两人从阶梯上去,推门穿过后厨进入厅堂:“基尔!”
听见卡司的声音,基尔推开椅子站起来:“你们俩刚才去哪儿了?”
“遇上仇家了,我们快回船上。”
“什么?”基尔皱眉的同时,三人一起看了一眼桌上东倒西歪的十几个水手。
“如果他们刚才袭击我和鱼的是偶然看见我,临时作出进攻的决定还好,就怕他们是比我们后到达港口,看见我们的船再摸进来找到了我们,那样的话……阿尔维斯现在处境危险。”
“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作战……”基尔拽下帽子很铁不成钢地翻了翻白眼,长出了一口气后:“先给凯尔利亚斯阿尔冰醒酒,再看情况。”
卡司揪起烂醉的凯尔奋力摇起来:“醒醒!”基尔那边开始扇阿尔冰,半卫兵弄醒了并没有深醉的利亚斯,将他们扶起。凯尔喝得太多几乎站不起来,卡司恨得想把他剩下的这条胳膊也咬掉。
“快去找云淮。”基尔往桌上拍下一块银币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架着利亚斯出门去,将阿尔冰丢给个子高一点的半卫兵,卡司拖拖拽拽凯尔烂醉之下也跟不上,干脆一把将凯尔打横抱起出门去,回头关照一声老相熟的酒馆老板看着别让留在这儿的人出事。
出门没有遭到拦截,对方大概不想在城市里闹出动静。一路小跑到一间诊所门前,蹬门进去之后只见一个左侧嘴角下方有颗小痣的年轻女子站起来:“谁?”见到来者仿佛就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转身就打开通向里间的门,白衣在温暖灯光下白鸟般一展翅:“跟我来。”
不死鸟号的甲板上,身量高挑的船医被反剪双手缚在桅杆,面带微笑被仇家船上的船长拿风灯细细端详:“不错啊,小白脸。”“过奖过奖,不敢当。”阿尔维斯犹自从容,周围的冤家水手一阵嗤笑。
“去年你们在温略海劫走了我们的财宝,还记得吗……小船医?”
“记忆犹新,那时老大正在找沉船里一颗沉睡宝石,没想到被你们抢先和黄金一起捞走了。老大要用等体积的黄金跟你换,你要两倍,两倍给你,要三倍,三倍也给。得了黄金不给宝石,老大就让阿尔冰一炮轰了你的桅杆,一场快战把你们的黄金和宝石一起带走了。”“知道为什么被捆在这儿了?”“知道。”“知错了?”仇家船长拿剑尖挑起他下颌。“哦?是说我没有投怀送抱求饶吗?”“哈哈哈,我喜欢,可惜你不是女人,否则今天就把你当战利品带回船上。”“臭~美。”
阿尔维斯心里翻白眼一千次,原本不死鸟号就是掐准这个季节最烦人的这户仇家不会光顾亚梅尔才会只留他一人在船上看着,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在这时候杀出来,恐怕不死鸟号已经被盯上很久了。
诊所里醉酒的三人都已经清醒过来,被灌下云淮的特效醒酒剂后身体很快恢复了行动能力,听卡司叙述了情况都不禁皱眉:“冤家路窄,阿尔在船上恐怕很危险。”“阿尔就拜托你们了。”云淮收起药品,郑重地向他们鞠躬。阿尔维斯的童年在亚梅尔度过,与云淮是发小,曾经一起在医学院就读。四年前阿尔维斯被人卷入借刀杀人的阴谋,成为了替罪羊,正遭到通缉,当时是刚好停靠亚梅尔的不死鸟号庇护了他。
“现在我们回去。”基尔一挥手,几人鱼贯出门,向海港跑去。
几人在港口街道的黑暗中停下。
不死鸟号停靠在港口,远处能看见一艘双桅船,也是海盗船,其中有一根桅杆像是重新立的,连半卫兵也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人。目光回到不死鸟号上,能看见灯光集中在一根桅杆下面,而阿尔维斯正被结结实实绑在桅杆上。
“妈的,敢动老子的人。”基尔抽出了腰刀低声骂道,回头看了看两边同样拉开架势的水手们,还是在心里暗暗扶额。虽然都带着武器看,但除了卡司,身边的都不是最称手的一件。半卫兵虽说曾经一人斗杀鲨鱼,但毕竟没有和大家一起战斗过,不知道精锐小组的合战模式更没有默契。
几人看到老大的脸色也是心里一沉,半卫兵心里清楚,虽然几年间看过很多次他们的联协作战,但自己从没考虑过如何加入进去。而且这时候最要命的是凯尔、利亚斯和阿尔冰使用得最好的几样武器都还在船上,只有基尔和卡司能满发挥,但是这样整个小组的战斗力就无法达到应有的状态……
月光洒在海面,周围的几人突然见他想起了什么一般,拉了拉阿尔冰暗色的斗篷,跟他们打了几个手语。
“你……要这件斗篷?”
半卫兵点头。
“你想怎么做?”
“卡司,小鱼不会说话啊。”
想表达的意思有些复杂,半卫兵比划了半天也没能让他们搞清自己的计划。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别比划了。”基尔有些不耐烦地挥手:“反正我们也弄不清你是想干嘛,不过我承认你的脑子还挺灵光,现在我们准备迎战,不给你时间准备,也不给你机会选择。”
他上前一步,立在半卫兵身前,抬头看进他的眼瞳深处,琥珀色眸子不怒自威:“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半卫兵一锁眉,郑重点头,脱掉惹眼的白色衬衫披上阿尔冰的斗篷,从黑暗中无声地跃入港湾。
船上的仇家船长拿着长刀在阿尔维斯颈间来回游移,阿尔维斯则顺着刀尖的滑动伸开优美的喉线,仿佛引颈戴戮的天真羔羊。内心却翻着白眼,耳边净是些无趣的言语:“小白脸啊小白脸,你家的老大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怎么知道?他们从来都要喝到后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的。”“小白脸儿……我都快等烦了,不如我先要了你的命来助助兴?”“哦?你舍得?”“怎么舍不得?”一言一语间,那厮的脸已经暧昧地贴了上来,阿尔能感觉到脖颈上滑动的刀尖开始着力——
“从老子的船上滚下来!!”
【在这个世界 你是我无从背叛的一切】
【BGM调皮了:《今夜无人入眠》】
等脚步声也听不见,桥下的河道里响起了撒欢般的水声。
人鱼王子一个箭步踏上桥栏华丽地跃起坠落在河道里,砸碎了一面水镜满天满地满河的星屑都闪烁,在并不宽阔的水域里不断旋转甚至在水面上卷起了吞噬星屑的漩涡。气力用尽沉入水底躺在河床的淤泥上透过水看万顷星光,冷静下来后他笑了。
情感真是奇妙的东西。
过去身在亚特兰提塔,事事顺意,最多为某天没睡好容颜稍微憔悴了那么一分而烦躁或是为海底花园的花期推迟而不爽,从不知道自己的七情六欲还能如此丰富鲜活。
期盼、担忧、失落、焦虑、心痛……以及刚才那般囚徒得到救赎般的落泪的冲动。
小基尔,你知道吗?你让我发现了我自己……
“下面那条鱼。”突然有声音隔水传来,虽然有些模糊,但是从水下看到投在水上的倒影他知道那是卡司。
“虽然你来历不明,大家好像都还挺喜欢你。”卡司酒量向来是个谜,从没见过他醉酒的样子。在船上平时话少,有问必答,基尔最信任的人是他。这时他的嗓音清冷,甚至有些不近人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还一心要上我们的船。不过这么久下来,我觉得你是冲着基尔来的。”
半卫兵悄悄游到桥下,将半身浮出水面。桥上的卡司声线没有波澜,水上的倒影也纹丝不动:
“你接近他的目的我不清楚,如果你只是听说过不死鸟号的事而仰慕他,我不反对;如果你敢有什么不敬的举动,哪怕是出于热情,我不客气;如果你是敌人,就算其他人都反对,我不放过。”
水声清响,夜色静谧,卡司亮明了立场,但没见半卫兵现身,思忖着已经把话说到了,目的也达到了,舒口气准备离开了。
突然月下银光一道跟着一道闪过,等卡司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海豚般从水中跃出的半卫兵抱着离开了桥面,随即落入桥另一边的水中。
坠入河道的瞬间,卡司回神。刚才闪过的银光,第二道才是半卫兵,而第一道,他确定他看到的是一把朝着自己袭来的飞刀——
【所以 你是想说】
【BGM:《I cry》by 有里知花】
两个月后不死鸟号停靠在建筑风格华丽的港口,已经是深秋季节,他们要去最繁华的水上城市亚梅尔置办冬季的物品以及出售一些劫来的东西兑换财物。留阿尔维斯一个人在船上,其他船员带了货物跟着基尔走在前面,后面利亚斯喜气洋洋地拉着半卫兵下船:“小鱼我们快走!趁天还没太冷给你添几件冬衣!”
前些天就见大家吃饭时商量着要去亚梅尔,因为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北方冰海上的岛屿,那里传说有供奉巨人遗骨的神庙遗址,据说只有在冬季才能看到的向导极光让它们他们不能在冬季呆在赤道附近的温暖地带,所以必须在去亚梅尔时做好准备。
乘小船沿水道去往城镇内部,在广场中基尔交代了几句之后便以一句:“都他妈给我玩得高兴点,然后活着回来喝酒。”继而解散了水手们,让他们各自去交易各自需要的东西。亚梅尔商业发达,往来人口流通量非常大,并且鱼龙混杂。不死鸟号毕竟是在海上纵横多年,不树敌才是天大的笑话。在亚梅尔快活的时候难免碰上仇家,所以基尔才会特意叮嘱他们安全的事情。
“来吧。”凯尔冲着烈酒气息飘来的方向拉开一个微笑,用右手将自己空空的左袖向卡司递了出去。卡司飘给他一声:“嗯?”“你最帅。”卡司便接过那截袖子领着凯尔一起离开广场,带着银币去购置需要的东西了。
阿尔冰拉上了面纱,难得裹得严严实实,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同伴们一脸无辜地冲他笑,有些幽怨地瞪了他们一眼:“我自己去,回头不让你们摸我的炮了。”“去吧去吧~我们不摸你的炮。”“哼。”阿尔冰一扬下巴转身就走,径直去买保养他的重炮用的物品了。
“小鱼我们走~有好多好玩的要拖你去看~”利亚斯没管半卫兵一个劲回头望原地没动的基尔,拉着他就往商店街跑了。虽然一脸不情愿,脚下却只能跟着他走远,回头看见基尔好像注意到了他,翻了翻白眼,抬起手挥了挥,意思是你走你快走,半卫兵遂苦着脸回过头跟着利亚斯去了。
有时候半卫兵觉得利亚斯会很像他姐姐,小时候姐姐一天到晚跟他黏在一起,总是把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往他身上缠,现在利亚斯也是一件一件地把各种款式的冬衣给他往身上套。口中还念念有词:“大了,啧,小鱼受伤以来瘦了好几圈……买大点还是刚好合身的呢……到了冰海恐怕不赶紧吃胖点不行啊……”半卫兵只好一直不停地点头或者摇头,老实说他对人类的衣服款式真的欣赏不来,在海底,雄性人鱼什么时候需要穿成这样了。当他再一次越过利亚斯的肩膀往店铺外面看去时,他看到了基尔。
下意识地跨出一步,就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一家装修考究的店门后。
那是一家珠宝店。
他看见基尔的手压在腰间那只存放他为他取回的珍珠的丝绒袋子上。
“小鱼?”利亚斯看见他的小鱼一下子脸色惨白,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鱼你还好吗?你脸色好差。”半卫兵的肩稍稍垮了下来,目光也垂下。他在海底的时候就喜欢咬嘴唇,牙齿嵌在无血色的下唇,当真叫人心疼不已。他微微摇头,双唇无血,利亚斯为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然……我们先去街上吃点东西吧。”半卫兵默然点头,跟着利亚斯出了服装店。路过对面那家珠宝店时,他往里面看了一眼,基尔恰好从袋子里取出上船那天,他送他的那颗黑珍珠。
离开时,人鱼王子眼角泪光璃璃。
到了陆地的第一个晚上先去过一把酒瘾已经成为了不死鸟号的水手们多年的习惯,也是他们最熟悉的酒馆。卡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一杯地灌下,灌了几瓶也不见他有丝毫醉色。分明不是烈酒,边上凯尔已经醉得开始意义不明地微笑,面前东倒西歪一排酒瓶。利亚斯已经微醺,停杯听他们各自说笑。阿尔冰倒没怎么喝,至今还抱着意大利面往嘴里塞。基尔跟他的小鬼们大声笑骂着,举杯间酒液泼了满桌。半卫兵的体质不能喝酒,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看着,不时微笑一下。其实酒馆里浓重的烟味让他很不舒服,但因为完全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他哪里都不能去,怕会在人群里迷路。
人鱼王子侧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到几个人几乎都醉倒,突然有谁轻轻拍了他一下,斜睨过去是基尔朝他弯了弯手指,像是要叫他一起出去。
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跟出去,亚梅尔已经沉睡,河道上的一座小桥上,基尔突然停下步子,回过身面对他。半卫兵差点没刹住,睡眼仍惺忪。
“你那些珍珠……”灯火温暖间,基尔从衣服里掏出了先前装着珍珠的袋子,从中取出一样东西,摊开手掌:“我今天找人把它做成了这个。”
莹白的珍珠泛着月光的色泽,被完美地镶嵌在蔷薇藤造型的白银上,一对华丽的珍珠耳环静静蜷缩在他手心。
“给你的,将来哪天找到了可心的姑娘就送给人家做订婚礼物吧。”基尔看见半卫兵眼中出现了满城灯火的第二重倒影,“啧”了一声,把这对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塞进他怀里,绕过他径自往酒馆的方向回去了。
所以……意思是要我早日找个可心的姑娘吗?
身后新皮靴踏在潮湿桥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颗黑的……他们说了几个做成首饰方案我都觉得可惜,干脆就那样留着了。”
随后,又听见那潮润润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要不要我去天际线 捡一颗流星回来给你许愿】
【BGM:熊木杏里《こと》】
被抱回船上之后,半卫兵一直昏迷着。
阿尔维斯已经多年没见过这样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在不会废掉他一双手。
“真是个奇迹……除了手臂之外基本没有受伤。”
“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
“我摸摸看他是不是真的,我跟在做梦一样。哎干嘛打我?”
“住手,谁也不许碰。”
“他还没醒吗?”
“啊,老大?”
“他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不是说止住血没有感染就没有生命危险吗?”
“他体力和意志力透支得都很厉害,失血也很多,一时半会儿不能指望他醒来。”
“……醒了告诉我。”
“好。”
基尔和卡司没有受伤,但多少也花了点时间来缓冲,船停在浅海,他们预计在岛上停留比原计划多一半的时间。这两天卡司会在栏杆边晒太阳,然后基尔叼着烟过来跟他一起晒,或是基尔在舱楼顶上望着海中曾经被染红的地方,然后卡司拎着酒上来在他身边坐下。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起呆着。
三天过去后第四天的清晨,基尔在房间听见船医室里阿尔维斯的呼声,随后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很快到了二层,一声闷响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只听见阿尔维斯上扶梯的声音:“摔着没?!”
开门仿佛回到那个春夏夜的海边,年轻的黑发男人匍匐在细软的白沙里,用双臂支撑身体。月光满照,珍珠的粉末般均匀地敷在他身上,眼中的玫瑰酒色潋滟,那么美那么可怜。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向他爬过来,摔倒时恐怕是本能地用手撑住地面,而手臂的伤在着力的瞬间绽开了,痛得全身哆嗦,眉眼都织到了一起。
基尔反应过来是半卫兵醒了,还活蹦乱跳地跑上来,不过摔了一跤。他双肩稍微一垮,放松地呼吸,蹲下去帮阿尔维斯扶他们的小鱼起来。
半卫兵脚下打飘地站起来之后才发觉自己错过了体会刚才扶住自己双肩的手的力度。他记得从相遇以来,除了拖他上船和揍他的时候,基尔就没有触碰过他。
“才清醒过来就往这儿跑干嘛?老子又不需要你操心。”基尔把他扶起来,半卫兵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意外地发现这次没被他打开手。阿尔维斯轻轻把他的手拉回来,皱着眉看见绷带里层层晕开新血色,忍不住嗔怪他:“小鱼你说你这么激动跑上来干什么?这才刚醒,能站得住吗?”阿尔维斯能感觉到他的重心在飘,回想起那天这些伤口皮开肉绽的样子仍心有余悸。半卫兵手还被阿尔维斯抓着,头却转过去上上下下打量基尔。基尔挑眉,分开步子,一只手搭在了腰刀上,顺带扯开了外套的衣襟:“也不知你在看什么,看过瘾了?”
阿尔维斯也没见过这架势,本想提醒一下半卫兵,但发现自家老大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遂看了看半卫兵的反应。
“小鱼——老大没受伤,卡司也没有,只有你。” 阿尔维斯大概猜出了半卫兵的意图,赶紧跟他说起以免回头老大又火了逮着自己的病号敲上两下。半卫兵才点点头,点着点着又是一歪差点倒在边上的墙上,再扶起来却见他眼里空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回事?”基尔皱着眉问阿尔维斯,过去将半卫兵一边手臂架在肩上和他一起送他们的小鱼下楼去船医室。阿尔维斯苦着脸下扶梯:“说了他失血量不小,这三天又都躺着水都没喝,身体当然虚弱了。”安顿好半卫兵躺下,阿尔维斯还在絮叨:“船上的东西没什么营养啦要是有牛奶或者优质蛋白的肉类就好啦可怜我们的小鱼在这种无人荒岛边上受伤,最近的文明岛屿还要有十天的航程……”
基尔从牙缝里叹了口气,踱回房间踏出门外叫一声卡司和阿尔冰。两人从岗位上小跑到舱楼下,只见船长摘下了帽子脱下了外套,换上了暗色的猎装,一边被镀上晨曦色,嗓音低沉:“跟我上岛——打猎去。”
整个白天半卫兵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稍微动了动手指,牵扯起手臂的刺痛风驰电掣过神经。
很真实,手臂上的伤里渗出自己的血,而那天,他用这双手剥夺了同为海的儿女的生命。在亚特兰提塔,他们也食用鱼类来延续生命。但是亲手杀死与自己一样傲然巡游大海、一样来自母亲的孕育的生物,曾洁白不沾丝毫污秽的人鱼王子终于背负起了罪业。
努力蜷起手指,痛觉千丝万缕缠绕上来,直到双手麻木,才稍稍把负罪感和恐惧感从脑海驱离。
很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圆润,指甲好好修剪过,有些苍白,世家出身的阿尔维斯说过,很适合弹钢琴。
虽说钢琴是什么他不明白,据说是一种很优雅的乐器,与贵族相称。
那时他想,本来就是贵族哦,而且还是血脉最纯正的皇室后裔哦,钢琴能配得上我吗?
现在看着指甲的缝隙间还残存不知是自己还是鲨鱼的血垢……我能与钢琴相配吗?
回想起海水里翻滚的碎肉和内脏滑腻地从身边擦过,甚至不慎吞下几口漂着尸体残片的血水……胃里仿佛有一个漩涡把五脏六腑都绞了进去……他觉得整个世界在旋转,从各个方向向他倒下倒下捣下,脑中像是有什么要炸开,他开口惨呼——却没有声音。
“小鱼?!小鱼你还好吗?”阿尔维斯被趴在床边干呕不止的半卫兵吓得急忙跑过来,路过门外的利亚斯听见响动也破门而入:“出什么事了?”阿尔维斯一边给他轻拍后背以防有东西呛进气管一边看着利亚斯直摇头。
我的声音…我想要我的声音……我想要回我的声音让我哭让我吼让我咆哮啊把我的声音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听不到的比听得到的更凄厉更撕心裂肺,在沉默的声嘶力竭之后……半卫兵最终趴在床沿垂下了头,下方的地板被温热的液体濡湿……
“他怎么了?”皮靴哒哒,扛着一头小鹿出现在门口的基尔皱着眉质问里面的二人,见两人都摇头,轻轻地“啧”了一声,遂离开了。
天色晚些后,一碗很清的鹿汤被摆在了床边的小桌上,半卫兵恍惚转头看见基尔的腰刀。“你能吃得下去就吃点。”他在边上坐下,看样子精神挺好:“听说你今天吐了好几回……你……不会是第一次动手杀生吧?”半卫兵伸开喉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后点头。
“啧。”基尔把手伸到流海下面摸了摸被挡住的半边脸,随后拍了拍半卫兵的肩:“……早点好起来,到时候我有话要跟你说。”接着,起身离开了船医室。
门关好后,半卫兵慢慢撑起身体,望了一会儿那扇门。又伸出手,端起了床边小桌上的那碗汤。
静养了四五天后,半卫兵终于推开了船医室的门,双脚太久没有放在地面上,以至于如今再次感受到了那个围绕着舱楼爬行直到能站起来行走的夜晚刻进骨髓的痛楚。站在阳光底下,他比来到不死鸟号的那天更苍白,脚踝纤细仿佛能折断,手臂上还缠着层层纱布。
望着蔚蓝的海,突然很想念亚特兰提塔的家和他的砗磲床与珊瑚宝冠;那里有人从早伺候到晚;父亲宝座边备受娇宠他姿态慵懒;一个微笑就能让一票名媛兴奋得快要窒息;整个亚特兰提塔在他的舞姿里意乱情迷;他的卫队从来没让他遇到过危险;死亡是他从没有概念的东西……
真好啊,五十岚殿下,人鱼王子正安睡在深深海底的家。
真可怕,来自亚特兰提塔的水手半卫兵,如今全身已没有一寸没沾过血了。
背后突然有谁轻拍两下,转身竟是没有发觉基尔站在身后。
“现在手上能使上劲了吗?”
他微微点头。
“能爬上往舱楼顶去得那架梯子吗?”
仍是点头。
“那,等到天黑以后,到舱楼顶上来。”
这次他愣了愣,他记得从上船那天起,就没有再和基尔独处过。
“听到没有?”见他没反应不禁皱了皱眉,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水灌进耳朵里把脑袋弄坏了吗?”直到半卫兵一脸错愕地点了点头,基尔才转身回到舵轮边去。
夜幕降临,天野再次洒满星辰。
半卫兵拼上全力爬到舱楼顶上,看见基尔已经叼着烟等在那里,身边放着一只小酒桶。他走过去屈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才注意到那边还有两只酒杯。
“你来了。”基尔掐灭了烟,抱起小酒桶倒了两杯酒,一杯深一杯浅,将浅的那杯递给了他:“你一直不大能喝,伤还没好齐,喝一口意思意思。”半卫兵接过,基尔与他碰杯,各自将之饮下。
那是很醇的地中海玫瑰,入喉馥郁,满口回甘。基尔一饮而尽后嘴角浮上笑意,回头对他说:“本来没打算把这桶找出来,不过今天偶然注意到你眼睛的颜色就突然想起了它,觉得用它来庆祝很合适。”
庆祝?
“以前只觉得你比船上其他人单纯些,想不到你之前从没杀过生……啧。”基尔抬头望了望夜空,为自己再次斟满酒:“这杯酒,庆祝你重生。”
重生?
“你上来的时候我说过我这条贼船上没有一个人身上没背过人命,现在你虽然还没杀过人,至少你杀死了比人更强大的生物……我的船长告诉过我,当一个人亲手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他自己也死了一次,但是作为一个负罪的战士重生……我还记得那张大嘴,还有……你。你为我死了一次,我欠你的。”
我……已经死了一次?
他撩开自己的刘海,手指覆上大片的疤痕,微微偏过脸,半卫兵刚好能借星光看见那片异色。基尔啜饮:“我最讨厌别人看见我脸上的疤,看起来很恶心吧?”他听见基尔在鼻子里笑了两声:“我身上这样的疤多得是……上船之前,我在陆地上,过的大概是类似斗兽奴的生活。在华丽的竞技场里几近赤膊地与野兽舍命搏斗,作为那些混蛋的消遣,一身疤换一条活命苟延残喘。后来,船长说他是一时兴起去看了一场斗兽表演……他看到了我。”
他的船长私下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死一次,而作为他的战士重生。他接受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力量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当次日的早晨他乘着不死鸟号离开港口,人们发现斗兽场领主和看守们的尸体以及全部的斗奴不知去向。
他问他的船长,为什么是他?船长笑了,这世界上有很多珍宝,你不想看到吗?
之前他从未见过斗技场外的世界,出逃的那个夜晚,他的灵魂给了一片浩瀚的星天。
洒满星辰的夜空下,他听船长讲述了无数的传说,那些出生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的人从未见过乃至幻想过的珍宝,开始成为他也在追寻的东西。
小小的牢笼不是身为奇迹的他应该生存的地方,那个人这么说着把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展开。
直到……六年前,就是在他们的小鱼死去而作为他的战士重生的那片海,在他的船长被鲨鱼吞噬后。他成为了船长,他继承了不死鸟号继承了那把腰刀,继承了那些传说也一样带着大家去寻找传说中的珍宝。只是从此,浩瀚的星海下,他发现自己逐渐地形单影只。
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眼中的琥珀色很沉,漫天星辉之下仿佛真的是凝满星辰的琥珀。
半卫兵低头沉默,良久,将一只手跨过基尔的脖颈搭在了他肩上,做好了被一脚蹬下舱楼的准备。基尔也是一阵沉默,遂扯开嘴角,嗓音低沉:“……就只有今晚,天亮以后再敢这样我还是要揍你。然后……”
“谢谢。”
不是错觉。
半卫兵眼底的玫瑰酒下起一场撕天裂地的流星雨而天际真的被什么撕开了一个无形的口子,星辰倾泻而下恢弘如太阳神的箭簇正赶往地平线之下射杀妖魔。
深蓝色的天空下,万千光耀无限的星体拖曳着华丽的焰尾,静默着在盛大舞剧的结局谢幕……寂静的宇宙涟漪四起,而他醉倒在银河中央,被一切的恒星行星卫星织成的辉煌之网轻拥……流星蓝绿色的焰尾沉默在涛声中,却又像重重坠毁在心,惹起撼天动地的巨响!而后所有的星破裂成碎屑如一场永不完结的雪,飘落在天水线上,筑成一道碎光璃璃的长堤……
基尔的双眼也被点亮,琥珀色眸子在深夜里有熠熠的辉光。
“喂,你知道流星可以许愿的事吗?”基尔轻轻耸了耸肩,惹起手臂让在他肩上的半卫兵注意:“快许个愿吧。”
半卫兵闭上眼睛,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将愿望在心中默念。
睁开眼回头却见基尔不像是要许愿的样子。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基尔自嘲地笑笑:“流星许愿太虚幻了,我的愿望其实也太不切实际……我不相信,那许愿就没意义。”
半卫兵睫羽缓缓开合,默默咬住下唇。
要不要我去天际线,捡一颗流星回来给你许愿?
“就算哪天高兴糊涂了想许个愿,也是很不切实际的愿望吧。”基尔重新点燃烟,嘴角含笑:“其他的珍宝我都能开着不死鸟号去找,无迹可寻的珍宝的话……让我看看人鱼就好。”
一边半卫兵突然笑得绚烂非常,把手放在了基尔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惹起一阵不满地低声咆哮:“死变态你不要得寸进尺!这是极限了!”
盛大的流星雨降临在天水线上,人鱼王子满眼温柔看进海盗船长眼底。
不用向流星许愿了,我的小基尔……这是我就能为你实现的愿望。
【记住 我是你的战士】
因为多了一个计划外的人,不死鸟号必须去一座无人岛补充淡水,在距离为一天的无风航程时船突然停滞不前。半卫兵发现舵似乎卡住了,他们无法向需要的方向偏转,很快凯尔从船尾来,告诉他舵传来不太对的声响。下锚之后,利亚斯跑来说检查了内部传动轴,并没有发现问题。
请示到船长基尔那里之后,基尔皱着眉考虑了一会儿,遂让善于潜泳的半卫兵下去检查。
“你上船之前我们也来过这里,这片水域……有鲨鱼出没。”基尔从口袋摸出一支烟,半卫兵看见他咬了咬下唇。他当然知道六年前基尔曾经在这里目睹前任船长在鲨鱼口中丧生,这片水域有鲨鱼的经验也是从那件事里来的。
半卫兵点点头,脱下外套,准备下水,身后飘来基尔低哑的喉音:
“你当心。”
他背对他点头,轻巧跳落,心跳声掩盖了耳边的水声。
几个年青水手围到船尾附近,聚在基尔的两侧。
“凯尔警戒,卡司待命。”左边的凯尔趴在栏杆上静听水声,右边的卡司跟随基尔多年,那时那一幕他也记忆犹新。
水下能看见半卫兵的身影渐渐沉到船体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他浮上来向上面比划了一下,示意有大团的藻类绞进了舵和船体连接的部分,他刚才已经把东西取出来,让他们再转一下舵看看有没有其他问题。
阿尔冰转了一下舵轮,半卫兵再次下潜观察。
凯尔突然抓紧了栏杆:“来了。”两条暗影逐渐浮现在半卫兵潜下的地点上方,基尔在栏杆上低下身,掐灭了烟,低眉紧盯着海面,轻轻叫一声:“卡司。”卡司接下眼神,小跑到船舱里取来了两把鱼叉,跳到固定在甲板外的小船上。接着就见基尔甩下外套和帽子,也跳上了小船,一扬手接住卡司抛来的鱼叉,招呼阿尔冰把船放下。
阿尔维斯已经接到待命指令,跑出船医室到了船尾。他们都清楚有很多事是只有卡司和船长知道的,如果是只有他们行动,那一定是与他们共同的过去有关,或者遇到了很严重的情况。
半卫兵在水下看着舵的运转正常了,抬头起来想要浮上水面,只见三片乌云一样的暗影飘在上空。那是两只鲨鱼和不死鸟号的小船,他皱了皱眉又勾起唇角,从船底绕到了没有鲨鱼的一边,攀着扶梯上了甲板。
“老大——小鱼上来了,你们也快上来!”利亚斯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基尔和卡司对视一眼,而后基尔在腰刀上划开了自己的手指,抬手将血滴落在海水中——
“妈呀!鲨鱼都往他们那儿蹿过去啦!”半卫兵刚接过利亚斯递过来的毛巾就听见阿尔冰趴在对面的栏杆上喊起来,瞬时扔掉毛巾奔向那一边。
只见两只鲨鱼正围着小船打转,而船上的两人完全没有要把船划回来回到不死鸟号上的意思,反而拉开架势,随时准备对着鲨鱼刺下去。船上的人只听见船长的声音冰冷,
“船上的小鬼们——听好了。如果今天我不回船上了,那船长就是卡司。如果卡司也没回去,你们就归凯尔了。”基尔话音未落只听见上面一阵嘈杂,还是阿尔维斯在维持秩序。他紧盯水面下游弋的巨大海兽,回忆起那时的事,琥珀色的眼珠闪烁着兴奋的碎光。
只要任何一只先靠近,就抓住机会给它致命一击,再趁着另一只吞噬它的时间回到船上。
我将亲手在这片海域杀死一只鲨鱼为您复仇,我的船长。
当一只鲨鱼受到血腥味的引诱靠近小船,基尔刹那微微眯起眼瞄准其头颅一叉刺下,卡司也在稳住小船重心的瞬间给那只鲨鱼补上一击,海水乍然血染。受到攻击的鲨鱼并没有立刻死去,挣扎中半身都跃出了海面。基尔的鱼叉刺入太深,为了不被连着甩到半空不得不松了手。卡司拔回了鱼叉,和基尔一起压低身体贴向小船,努力维持平衡贴在海面。注视着受伤的鲨鱼被同类循着诱发兽性的血腥味找到并张开血盆大口撕咬,两人战栗着,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兴奋、得偿所愿、嘲讽,也逃不了面对这样场面的本能恐惧。
甲板上已经静默了数秒,所有人都被震惊在当场,如果两只鲨鱼的殊死搏斗还不够震撼,加上两个渺小的人类或许会令人忘记所有的语言。
就这样看着两只鲨鱼在水中翻滚,翻滚的除了鲨鱼和水还有碎肉和血。直到受到他们致命一击的那条鲨鱼终于变成了漂在水上的碎片,卡司从身后拍了拍基尔的肩,换他回神一个点头,两人拾起船桨准备回到不死鸟号上。
小船受到鲨鱼突然腾越带起的水流而失去平衡,一侧被抬起而另一侧竟刚好叩在没受伤的那只鲨鱼身上——它放下同类的尸体扭头冲向小船。水声激响间船上的水手冲他们大呼,两人抄着桨奋力划动,鲨鱼从斜后方冲过来,基尔以扭身划桨的动作顺势在这巨兽的吻部重重敲下,将之击退。
与绳梯的距离只剩不到十米,小船却在巨兽翻腾惹起的波浪间颠簸难以靠上去。阿尔冰将绳索绑着一只备用船桨抛到小船上,卡司将之卡在船体内,甲板上的水手们七手八脚拥上来拖动绳子,力求快点将基尔和卡司拉回来。
小船在一点点靠近不死鸟号,基尔和卡司这边也在奋力收绳,突然船上有人惊呼:“又有新的被引过来了!!”基尔下意识的地回头去看,却在听见水手们大声喊他的同时发现视野里只有一张排满森白牙齿的大嘴……
白影自身边擦过,接着那张大嘴被一个黑发的背影遮去了一部分。他看见半卫兵握着短剑从鲨鱼喉中刺了进去,而后被受伤的它拖下了海面,视野里盛开巨大的水玫瑰,自某一角被逐渐染红。
“天哪!!”“小鱼!!”“快!把船拉过来!”
嘈杂声中基尔和卡司的船终于靠上了不死鸟号,他们看不清水下的情况,只能看到一条用红色标记的巡游路线在水上画出杂乱的图案,被贯穿了头颅的鲨鱼不时带着半卫兵跃出水面,而不远处还有不下五只鲨鱼在向这边聚集。
基尔站在船上望着那个方向,看着水里不断绽开血红的花朵,再次忍不住战栗。
那时候的画面不断闪现与眼前的一切重叠,他转身捡起船舱中剩下的那只鱼叉,还未动作先被卡司猛力抱住肩膀。
从远处过来的鲨鱼已经逼到半卫兵的红线附近。
“有没有办法救救他?!”甲板上已经开始混乱,混乱到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下一刻那只拖着半卫兵的鲨鱼跃出海面,他用左臂抱住着巨兽的鼻子,右手将短剑从那张大嘴里抽出而同时——刚赶到的鲨鱼也腾空而起从受伤鲨鱼的侧面咬过来。半卫兵再次被砸进了水下,当第三条鲨鱼赶到时,只见水面上已经浮起受伤鲨鱼的尸体,而半卫兵不见了踪迹。那一片的海面已经都是红色,分不清那是鲨鱼的血还是人的血,也无法根据血迹判断半卫兵的位置了。
甲板上的人纷纷将心揪起时,阿尔冰突然指着水面上一处浅红的小点喊起来:“他在那儿!还活着!”远远能看见半卫兵双手握住短剑,与一条鲨鱼紧贴着游动,从侧面剌开了它的腮部,鲜血冒出来吞没了他。等他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已经是与赶来争食被剌开腮部的可怜家伙的鲨鱼迎面相遇。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窜过在空中留下血雾,接着便看见半卫兵从两条鲨鱼的缝隙中冲了出来,手臂鲜血淋漓。众人心里一紧,却看到刚才与他正面重装的那条转过身来腹部亮着一道长长的伤口。回头再看,水面上又不见了半卫兵。
一时间海面上血红一片,只有鲨鱼们翻腾着相互撕咬残杀,水声响成一片,在有些人的世界里只剩下耳鸣。
甲板上的人忘了下面的小船,小船上卡司死死卡住基尔,红色的水里只剩鲨鱼不见了半卫兵。
时间有一瞬凝固,又在一瞬间破开——
苍白的人鱼王子突然出现在小船附近的水面,叼着短剑挣扎似的游过来。
卡司放开了基尔,站在船头压住重心,让基尔跑到船尾去拉半卫兵上船。从未如此浑浊的玫瑰酒被锁在颤抖的睫羽间,这一刻他真的像一条小鱼,出了水而不断哆嗦着,失去浮力而心脏和身体都太沉重,脚下一软倒在了基尔怀中。基尔扶抱住他,瞬间从原本是白衣的红衣里挤出了半船舱的血水……
他的小鱼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手中仍没放开他的短剑。
【我长久的注视 能否换你回看】
转眼半卫兵已经在不死鸟号上呆了三个月,做着舵手,顺便协助凯尔侦测水下情况。至于月圆夜无法保持人形的事,他也以满月下能采到极品珍珠为由遮掩了过去。水手们没想过的是,这个刚出现时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的家伙,居然是个舞艺精湛的艺术家。
从很早就开始跟随基尔的老水手卡司,几年前曾经在陆地上一时兴起买过一把曼陀铃,但是他自己不会弹,就一直放在了那里,都落了一层灰。某天半卫兵去找他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件乐器,在亚特兰提塔也有类似的拨弦乐器,他便问卡司要来擦干净调好音,在晚饭后坐在甲板上随手弹奏了一支亚特兰提塔的歌谣——很快餐厅那边就探出一排脑袋。
过了几天他大概教会了阿尔维斯弹奏,晚上就开始由他弹奏一些轻快的舞曲,他便将从阿尔冰那里软磨硬泡要来的红色丝巾搭在肩上,为围着他一圈坐下的人跳一支舞。阿尔维斯能弹奏的曲子越来越难,舞蹈也就越来越灵动和富于活力。
因为天生骨骼柔软,美丽的人鱼王子的舞蹈总带着丝丝妩媚。曼陀铃一支凄婉的情歌,一仰首,一低腰,张大玫瑰色的眼向后白鸟坠落般一倒,一抬手向半空飞一角红绡。一张俏脸泫然欲泣,纵是看客也被他带得入戏三分。
基尔坐在水手们中间一个高高的橡木酒桶上,跷着腿靠着身后的墙,目光不知游离在哪里。
深情几眼才能对上他一瞬注视,舞姿愈发令人心颤,却看见他目光凝固在了天宇中央。人鱼王子的睫羽慢慢开合,仿佛沾惹晶霜。
看看我,看我一眼,小基尔。
你可知道我注视了你多长时间?
在某个星辰漫天的夜晚看到不死鸟号上仍是少年的你之后,直到今天,这一刻。
那时我只觉得有一艘船上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眼中倒映星空.,一个人欣赏总归寂寞,所以每每浮出海面都追寻着这艘船去你身边。
看着你驾驶不死鸟号,看着你收帆和起锚,看着你坐在酒桶上擦拭你的腰刀,看着你战斗看你浑身鲜血被画满伤口,看着你在风暴里守护这艘船……
时间流过,我眼中的星星最后都坠落,堆叠成你的剪影,栖息在我的世界里。
十几年,不死鸟号航行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追过每一片大洋,只有陆地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小基尔,看着你从少年长成青年,从水手做到船长。于我来说变化只有头发稍稍长长,鳞片掉落过几颗又补上。你是人类,我是人鱼,我没能看着你来到这世上,或许必须亲眼看着你消失。
让我看着你,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让我看着你…小基尔……
好想到你身边去……趁我再也看不到你之前,我不想在自己的回忆里形单影只。
所以我摘下冠冕,用禁忌的魔砂将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鱼尾撕裂,来到你身边,放下骄傲匍匐在你面前……你喜欢的珍宝,只要我知道在哪里我就会去为你找。我不属于你的世界,但这个世界的一切我愿意为你去学习和习惯。你要一个水手,我在海里已经将你每一个动作熟背。你要一个舞者,我就是海中最灵巧的蛇。你要一个战士,我则为你斩杀一切……我只有一个愿望,陪着你尽可能长的时间……
所以……所以……
小基尔……看看我……看我一眼……
【你追寻珍宝•我守护珍宝】
半卫兵被湿漉漉地拉上来的时候,基尔一双新皮靴踱到他面前,抬起下巴看着他:
“不知死活的家伙。”
半卫兵顺下眼,水淋淋地立在原地,他便转身离开踱上楼去。半卫兵看了看周围的水手们,利亚斯和阿尔维斯微微笑着,阿尔冰伸出大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像是很高兴似的。连凯尔也把右手放在左肩上,带着点笑意。不过一会儿,扶梯上传来嘚嘚的脚步声,基尔提着一把银柄的短剑回到他面前。
“说不出话,腿脚不利索,游泳倒游得不错……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样的人相当于和我们没关系。没想到让你死缠烂打跟过来了,想来以前可能对不死鸟号有所耳闻……我的弟兄们都是刀上舔血跟我走过来的,上船之前身上多少也是背了人命的……你既然认死理非要上我的贼船,想必已经做好觉悟了吧?”半卫兵顺从地低头,目光垂下。基尔的表情稍微缓和了点,把短剑丢进他怀里的同时扯开嘴角丢给他一个笑容:“这个是你的了——记着,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周围响起一阵杂乱的欢呼声,半卫兵抬起头,眼中像是洒进了阳光,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错了一步,以他们多年不曾见过的优雅姿态行了一个屈膝礼——
“干嘛?起来,当心老子砍了你的脚。”基尔不悦地皱眉,却见半卫兵低下身,脸靠近他的靴子。周围正惊讶这个新上船的家伙居然对船长行此大礼,只见他停下了,张开嘴,有什么从他口中掉落在基尔鞋尖前的甲板上。
——那是一颗罕见的黑珍珠,不说透着孔雀绿的虹彩,单是那雍容的体格便足以令她被赞为奇迹,华丽的色泽令人战栗,珍珠贝多年的苦难在那之中凝结而直直地传递过来。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记录,
人鱼王子扬首拉开优美的喉线,怀抱短剑温柔地微笑,几乎让人在他眼底深深的玫瑰海中醉倒溺毙。这份礼物的获赠者一脸无法掩饰的讶异,与人鱼王子记忆中他看到令他心动得不顾一切想占有的珍宝时的冲动如出一辙。半卫兵心里泛起温暖,他在白昼看到了基尔眼里浮现出漫天星辰。
过了许久基尔的目光才从脚下的珍珠浮到赠与者的脸上,仍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
半卫兵将短剑放在身边,双手捧起这奇迹献到基尔身前。
基尔反应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接下这份不死鸟的新成员进献的礼物,目光不移始终灼热。
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获得醉心的宝物,一时在场一片安静,安静得有些尴尬。
半卫兵提起短剑站起来,歪了歪头。
“老大,以后小鱼在船上干什么?”还是凯尔听着气氛不对打破了僵局。
“啊,那个……”基尔回神,将珍珠收起,摘掉嘴里半天没吸一口的烟开始跟大家讨论半卫兵做什么的事。
周围愉快地讨论声中,半卫兵默默微笑,跟边上的水手们吵架一样你一言我一语。他能看到对方脸上出于刚才的尴尬不算自然的微红,还有一直按在放着珍珠的口袋上的手。
哈……我可不该嫉妒一颗珍珠啊。
今后我将随你远航四海,你要的珍宝,我为你寻找。
而你,只要作为我的珍宝,美好地存在。
我身边,我心底。
【飞蛾不是为火而生的吗?】
“老~大——都怪你,我们的小鱼跑掉了。”吃晚饭的时候阿尔维斯不满地嚼着面包,挨了基尔一勺子:“留他有用?”“你不是说他以前是水手?”向来语气温和的利亚斯也带上了责备的意思,又被基尔一句“不然你们随便谁下去一个换他上来?”呛了回去。阿尔冰啃了一口烤鸡:“我说啊……”“你先把嘴里的咽下去!”“嗯,我说啊,就放这儿养着也没啥……要紧的时候,是块好肉啊。”“摸着挺匀称挺好看的,到城里卖给那些有那癖好的也不失为一种归宿。”凯尔笑着喝了口酒,被边上利亚斯捣了一肘子。
自己最得力的几个水手都一心向外了,基尔有点不悦,皱着眉用勺子敲了几下杯子,顿时一片肃静。
吃饭的心情很不好,基尔爬上瞭望塔点了支烟坐下。头顶星海浩瀚,美丽又遥远。月光下的海面有一大片荧光的留白,他看见那个害他不爽的家伙在那片留白里游弋,海豚一般从水中跃起再落回水里。绕着岛屿的海岸线徘徊许久,目光在不死鸟号和岛屿之间游离。
“没种的家伙。”
于是次日的早晨,睡在礁石上的半卫兵被水声唤醒,睁眼在一片淡淡的朝雾里看见笑微微的利亚斯正趴在他身边:“我的小鱼你醒了?”他翻身坐起来,有些迷茫地望着他。利亚斯笑着递给他一壶水:“老大让我带你去岛上。”
这一天之内,利亚斯把他带去岛上介绍给了那里的居民,还带他上了本岛渔民的船,熟悉了那里的渔民人家。到下午又带他去了街上,认识了他们每次来都会去的酒馆和一些他们经常光顾的其他店家。晚上买了两瓶酒在树林外点了堆火坐下,半透明翅膀的美丽飞蛾寻光而来在火光下扑打着华丽的金色。利亚斯能看出半卫兵眉目间的倦色。他咬着酒瓶的瓶口,目光向下,睫毛排一弯缎光,仿佛浸过水。火光满身攀爬,唇色也被埋在了苍白里。
……是真的没打算留我吗……
看见他目光暗淡,利亚斯抿着嘴从鼻子里给了一声叹息:“小鱼啊……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见他没反应,他便继续柔声道:“虽然不在岛屿上干打家劫舍的事,我们可是海盗哦。”
有关追寻着各种传说中的海中珍宝,从被诅咒的皇冠到被上天应允的将军佩剑,凡是能找到存在过的证据的,船长都会带领他们航遍大洋去寻找。需要财物的时候就道靠近航道的地方,去劫几条为富不仁恶名远扬的人的船。劫持人质也好,杀人也好,还有海盗之间的火拼,他们都参加过。
“我看起来像在刀子上舔血的人吗?”利亚斯低眉笑问,飞蛾在他周围盘旋,影在他身上胡乱拼凑成有些骇人的斑驳。半卫兵抬眼,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突然一声玻璃破裂的脆响接着一口气被从胸腔里压了出来后脑重重砸在地面上,他反应过来时利亚斯按着他肩膀将他压在地上,尖锐的玻璃正抵在他柔软的喉下,一张温柔俊秀的脸背光而棱角锐利,瞳仁耀着硬脆质感的辉光:“那这样呢?”
半卫兵的呼吸凝滞了好一会儿,在海底备受娇宠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致命攻击。之前基尔拿腰刀堵他他没有真正被吓到,因为那时基尔眼中没有眼前利亚斯这样纯粹的杀意。
他后背满是冷汗,紧盯着利亚斯,忽而看见他眼中的杀意消散了,微笑再次如浅海暖水般温柔,从他身上挪开了。半卫兵坐起来,对面递来水囊,他伸手去接,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在无法控制地发颤。
利亚斯拨了拨火,半卫兵脚下滚过来几只蛾子的尸体,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听见利亚斯低低的声音:“你是遭遇海难的船上流落来的水手吧?反正人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能说明白自己从哪儿来之前就留在岛上安稳过日子比较好……能看出你的手还是干净的,而我们……什么出身的都有,都是刀口上滚过来的,哪怕阿尔几把柳叶刀,也不止干过把要死的人变回活人的事……你上船只能像这些蛾子一样…被火光诱惑,奋不顾身地扑进去,最后只是把生命白白葬送了。”
死去的飞蛾失去了翩翩飞舞的美丽身姿,他皱了皱眉。
利亚斯叹口气站起来,沉默着离开这里,回去船上。
第二天,第三天,基尔真的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海面再有谁形单影只地四处徘徊。
第四天清晨起锚,船上几个年青的水手都多看了一眼岛屿的方向,而后看向准备进发的蔚蓝色大洋。基尔在船头自眼角瞥过岛屿,点一支烟转身上了舱楼。
风帆已满,不死鸟号再次在大洋上翱翔。待岛屿消失在视野之外:“我们的小鱼游走了……”阿尔轻轻说,听见利亚斯反常地沉默,阿尔冰一如往常开开心心擦拭着他管理的几门重炮,只有凯尔不动声色,用仅剩的右臂扶着栏杆,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长:
“——来了。”“什么?”“船底下来了客人。”
甲板上突然爆发的惊呼声惊动了基尔,本就因为几个小水手今天都挂着脸而心情烦躁,踢开房门一只手撑住栏杆一飞身跳上甲板:“吵什么?!一个个都玩散了心了是不是?!”
“老大!你看!他跟上来了!!”
船尾的浪沫里一道白影正如暗流一般全力追出水面——
“卧槽老大你看他游得真快!”“老大!看!我们的小鱼回来了!!”“老~大!老~大!”“老大,人家都跟到这儿来了。”
凝视了水中不顾一切追逐不死鸟号的人一会儿,基尔吸了口烟:“降低航速。”
与利亚斯分别那天,半卫兵仍留在那里望着前赴后继扑向火焰的飞蛾。它们扇动着苍白脆弱的翅膀,却在火光中被镀上令人目眩的金色,在黑夜间熠熠生辉,仿佛被点燃,生命的姿态也燃起辉煌的神采。他想起了自己仰望天宇中的星辰时看到的令人心颤的碎光……呼吸变得沉重,却感觉到生命变得盈满,仿佛自己就是为了这而诞生到这世界上……正如他注视那个在漫天星辉下与他一样满眼璀璨的人时的心情那般。
飞蛾也是这样才会扑向火焰吧?
所以……飞蛾是为火而生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