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找我的藏身之处 还是在找我的藏身之处】
【BGM:《荆棘海》by鬼束千寻】
都好好恭维或是由衷赞赏过王子的改变之后,族亲们还会在亚特兰提塔留一段时间,相互聊天时免不了提起自己辖域的事。华丽的淡紫色岩厅内堆金砌玉,闲谈里夹杂笑声。半卫兵头戴宝冠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保持凝神倾听的样子,微笑有些松弛。前些天都笑得脸痛心麻,这么长时间在族亲面前扮演一个优雅庄重的继承人是件很累的事。
“要是有人问起都听了什么,就用在回想课程来搪塞吧。”
叹口气,人鱼王子听见有人在说人类。
“最近我那片海域的海面上有大规模人类活动……浩浩荡荡的船队向北,往你的辖域去了。”
“哦,你说的是大队的海盗船队吗?”
“怎么?你也见过他们了?”
“是的,他们从我的海域过去,还遇到了逆风。”
“我上一次见到人类那样大规模的航海运动还是四百年前来着。”
“不过像海盗这种组织松散的人类……这样集体性地迁徙还是第一次见。”
“说起来那个经常开出大型商船的国家,最近派出了一只非常豪华的大船,你们注意到没有?”
“啊,当然,那样闪亮亮的东西想不去注意也难啊。”
“好像也是往北边去的呢。”
“北边……真奇怪,他们去北边干什么呀?”
“巡海的斗族不能靠近他们,所以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北方……
半卫兵微微抬起头,松开了唇。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听华露兹汇报追踪不死鸟号的情况了。
而悬在一边的华露兹在听到的第一个“北边”时候,心就开始往下沉。
北方……想到北方华露兹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希琴。
他去迎接主人回归亚特兰提塔的地方。
水手小鱼告别不死鸟号的地方。
王子向基尔展露真容的地方。
半卫兵离开亚特兰提塔的事他们是用去海渊训练为幌子遮掩过去的,但是人类如此声势浩大地向希琴方向聚集,华露兹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不死鸟之子不止辜负了王子的心意,更辜负了他的信任。
如果人类真的是在寻找他们,万一亚特兰提塔知道了人类往那里聚集的原因,半卫兵将会陷入怎样的麻烦,他不得而知。
且不论人类能否找到他们,仅仅是王子因为迷上一个人类而离开大海,甚至向人类亮明真身这样的事实对半卫兵来说也是很致命的。
人鱼并不惧怕人类。他们有大海的庇护,而且人类中对他们来说算作威胁的魔法师也被人类自己的可笑宗教剿灭,即便剩下那么一点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然而现在没有威胁,不代表人类确认了人鱼存在之后不会花个几百年去重新培养魔法师、研究专门对付人鱼的方法。
对于人类,人鱼接触到最多的就是渔民和海盗。无论多少,他们的存在对于海洋来说都是掠夺性的。
如果让人知道王子给帝国招来了这样的麻烦……华露兹只觉得气闷。
“嘛~他们想干什么也不管我们的事嘛~海底帝国和人类老早就没有联系了~”
“也对,现在对人类来说我们已经是传说和童话了。”
“谁还记得小时候大人经常讲给小姑娘听的那个悲情传说?”
“那个人鱼公主爱上人类王子的故事啊?”
“嗯,小时候还被感动过也被吓到过呢。”
“哈哈哈,那个故事现在想起来太傻了,哪里会有人鱼爱上人类啊,那种连尾巴都没有的生物。”
话题转过,华露兹暗暗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本来在人类的话题开始前就快要消逝的笑容重新浮现在王子唇边。国王和公主仍与众族亲谈笑风生。
王子和他的卫队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华露兹暂时退下,从大厅外回来时声称王子被要求去图书馆复习功课,遂顺理成章地带着半卫兵离开了。
“五十岚——”回廊上,公主万华镜从后面赶上来:“他们说的,你别上心。”族亲所说当然是无心之言,但字字句句入耳却攒心,知道弟弟的情况,做姐姐的不免怕他心里难受。万华镜只见王子五十岚优雅转身 ,笑得风轻云淡:“那些都过去了不是吗?”没料到他能这么快把这一切甩到身后,万华镜欣慰地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你能这么想最好。”
“我去图书馆比在这里听他们聊天更有用,姐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你在等的新书到了哦。”王子小小地坏笑,明知公主抽不开身故意发问,挨了万华镜轻轻的一捶:“白眼狼,快去你的。”
前往图书馆的路上谁也不会遇到,半卫兵撤去了笑容。
“不死鸟号,确实在往北方行进,和大队海盗一起……”华露兹沉声跟随在后。
“这种事,以后早点告诉我。”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半卫兵下达了明确指令。
“是,殿下。”
他并非没有想过基尔是在找他。只是,半卫兵从没觉得,“他在找他”这样的消息,还能让过去知道那个人对自己稍微有一点在意就能高兴两三天的他,欣喜若狂得如此挣扎。
【请允许我相信】
【BGM:《This is my road》in 《豹头王传说》】
自己的私宴上,虽然两人都不动声色,费莱茵已经知道自己两位贵宾之间的气氛不太和平。霍克廓尔在初次相见的时候就给他亮出了魔法师牌,不死鸟号的传说他听得也够多了——小莱莉总是带着船上的年轻女孩们一起扮演他们传说里的故事,女儿喜欢的那些冒险故事,父亲最清楚不过。实力雄厚的黑天鹅、超越人类界限的不死鸟和有优秀魔法师的无丝茧,应该是海盗们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组合了。
他们的计划是,由霍克廓尔用魔法解封不死鸟号收集的神器和魔器,交由不死鸟号的战士们使用,无丝茧负责魔法加持。过程中需要的物资由黑天鹅提供,必须的人力和武力支持就由黑天鹅的号召力聚集过来的海盗们担任。
艳丽的侍女们送客离开,应有的主人礼节都已尽到,费莱茵回到一人的卧室,长长舒了一口气:“霍克廓尔这个聪明得让人想喊他狡猾的家伙……”
戴眼镜的魔法师临走前微笑着对他说:“先生肯定还没忘了我们的生意,明天我能得到我的报酬吗?”
整理了一下礼服,费莱茵走向房间里一座华丽的梳妆台。一位年纪已经不轻的男子房间里有这种东西本来就略违和,偏偏他不仅是这梳妆台的拥有者、收藏者,也是使用者。每到睡前,一系列的保养都会施加在不再年轻的脸上……传说,二十刚出头的时候,费莱茵是海盗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只是这一次他在梳妆台前坐下并非是要护理自己的容颜。
取下玻璃花束簇拥下的一张小小的画,时常皱着的眉和一直紧绷的嘴角松开,平日的严肃和高不可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崩溃成温柔。
那是一幅微缩肖像,画着一个短发的女人。虽然画师有些太过规矩,可以看出那是很程式化的姿态和表情,但女人的笑容仍然比起陆地上那些贵族女性多一份爽朗甚至豪气。
那是夫人的画像。
费莱茵下指轻而颤,仿佛是在抚摸妻子的脸颊,语气那样轻柔:“迪娜……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去那里了……我们的儿子,也许,就能找到了……”
十年前,在长子的成人礼之后,费莱茵的夫人带着儿子开着一只新的小船进行一次纪念性航海。黑天鹅号的主人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船,家里也还有尚年幼的莱莉小姐需要照顾,故没有同去。
夫人和少爷这一去就整整一个月没有消息。
等他们在发生过风暴的海上找到那艘几乎毁掉的船时,只看到夫人已经残破不堪的尸体,而少爷不见了踪影。
他在大海上寻找过他们的儿子,甚至有在陆地上四处游走……没有人见过那样一个年轻人。多年过去,凭着那时的印象去寻找让希望更加渺茫。
不得不说,霍克廓尔跟他提起这桩生意的时候他的希望被重新点燃。
将小小的肖像翻过一面,后面的夹层里,藏着一张地图。那是从夫人的尸体上找到的,但那不是任何大陆国家或城市哪怕是海上岛屿的图。他曾经努力寻找过能与地图吻合的地方,结果已经被时光嘲讽过。
“……据我所知,这和魔法师之主留下的文献中,关于人鱼国家都城的描述非常符合。人类怎么会得到人鱼之国的地图?说不定,令郎现在正在那深海之下的国家,和那些传说的生命一起生活着呢。”真狡猾……末了仍补了一句:“不过这也只是鄙人的猜测而已。”
这就是他召集庞大的队伍寻找人鱼的理由。
费莱茵将地图揣进怀里,悄悄走进莱莉的房间,借月光注视她未脱稚气的小脸。虽然小姑娘也很像爸爸,但多少能看到妈妈和哥哥的影子。那微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像妈妈。唇形和眉型,还有眼睛的颜色,跟哥哥一模一样。
费莱茵把自己从女儿床边拔起来,明天就要将那张地图交给霍克廓尔用魔法拓印了。
我的孩子……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对吧?
费莱茵望着洒满月光的海,从心脏到发梢都充溢着某种年轻时才有的冲动,在心中默念:
“请让我如此相信吧……”
【珊瑚在圆月下轻吟恋曲 我选择沉默】
【BGM:《Amaranthine(off Vocal)》】
黄昏时侦查的斗族已经确保了珊瑚之海的附近没有了人类和危险的海生物,珊瑚恋曲典即将开始。身着节日盛装的人鱼们纷纷自亚特兰提塔的家浮上浅海,徜徉在温暖的海水和斑斓的珊瑚丛林之间。
夕阳的辉彩自海水中慢慢溶解消失后,人鱼们和自己的家人聚在一起,分散在王族停息的海下礁石周围。
华族的乐师都在调整乐器,水中不时有轻灵的乐音叩在心弦,他们等待月出,等待无论哪一株珊瑚先开始吟唱恋曲。
礼族在王族和爵族之外聚集,他们神态安详,低声念着祷词。神曾应允守护他们今夜的安宁,让祂的孩子们全心去爱。
斗族的家族群大多分散在外围,即使有危险靠近也能最快速度排除或通知隐蔽。在内部有许多贮满幻想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连,勇武的战士们从来不乏倾慕者。
半卫兵第一次发现珊瑚恋曲典会给自己如此不快意的感觉。
以往每当月光漾开天水,美丽的王子便是万众瞩目的舞者,无视世界,无关尊卑,他自在潇洒将整片珊瑚海舞入深醉。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惊叹和惊艳,所有的爱情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为他那一舞让道。
舞罢他就拉着华露兹到处游荡去,甚至带两三卫士离开斗族护卫的范围。不打扰任何人的爱情,更不接受任何人的爱情——即使不能通婚,青春盛放中少年人的爱仍是自由的。
他可以深情地望着为他送上手制礼物的少女,惋惜地微笑道谢而后说:“但你知道……”然后女孩就会说:“我知道,所以您只要知道就可以。”礼物会被留下作为纪念,每年华露兹回去的时候都需要拖一堆东西下海,有时候不得不去找拥有魔法使用权的智族或礼族制作自带重力加成的气泡以回到魔法水镜之下,毕竟找人托管的话他的殿下就穿帮了。
不过这次华露兹没有跟在身边,也回了本家去和家人相聚。是半卫兵放他去的,一百多年来第一次,王子殿下答应他:“今夜我也是亚特兰提塔的王子。”
半卫兵可不想在全民共享的盛宴上原形毕露,让众位族亲再有关于现在的他的嚼料。
五十岚殿下含笑坐在珊瑚礁间,眉眼细长,宝冠如血,单肩的披风在海水中浮动,那姿容高华无匹。白天他未来的子民就发现了,今年的王子未披红绡,甚至连礼仪范围之内的裸露也全然不见。
今年还能看到五十岚殿下的舞蹈吗?
其实已经有曾经对他说过“只要您知道”的人鱼发觉,今年他淡玫瑰色的眼瞳里没有玫瑰。
满月升上天宇中央铺洒万顷温柔月光,透过海水感知到月光的珊瑚放开了怀中的圆润小珠,一颗、两颗……在透明海水温热的吐息之间慢慢漂成一场盛宴般的逆雪……
华族的乐师和歌者开始奏乐歌唱,旋律如水,歌吟轻柔,十二重和声让理智都沉睡。领唱的华族歌姬慢慢吐出不断攀升的音阶,如藻丝攀爬月光,咏叹绵长。
尾音也消失在珊瑚之雪中,海突然静谧,按预先的排练,应该有敲打乐如海啸腾起而后舞者们突然绽放但此时——
人鱼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期待的目光都献给了他们高高坐在礁台被珊瑚雪环绕的王子——他们在等待他开启这场盛典。
从什么时候起,五十岚不舞则珊瑚海的爱无温成了默认的事。
松开嘴角,半卫兵仍矜持。珊瑚雪浮动,父亲隔雪向他微笑点头。
今夜你是我的孩子,而今夜我非王。所以,成为你最自由的那个样子。
五十岚殿下起身向族亲致礼,挥去宝冠、取下褶领、掰开肩上的珍珠扣、抖开绣银披风复将自己如茧缠裹,将身体向尾深深折起……
而后自银白的茧中崩裂出巨大的蝴蝶!奢华展开的尾鳍被不顾一切的力量带着冲破珊瑚雪。白绡随腰身扭转而回旋,雪屑在他周身浮动着月光跟随流转。此时敲打乐如海啸腾起,和声如潮层层捧起咏叹。
不是五十岚的半卫兵眼底重生了玫瑰。一仰首,一低腰,长大双眼向后飞鸟坠落般一倒,一抬手向上飞一角白绡。
这是他一人的舞,亚特兰提塔从未见过。人鱼们就算见过海上的白鸟,也有个别曾经见过雪,也没有几人知道他的舞姿是模仿振翅的蝴蝶。
他们只看到不需要深究的美,看到王子即使身着玄色也能醉倒珊瑚海。
一跃出水,身体舒展而后向后深深折下脊线,逆蜷成月亮的指环。星纹之尾倒映漫天璃璃星辉,待回到海面之下,人鱼们看见他仿佛沉没,在逆雪中沉没到深处而谢幕……
端庄的五十岚殿下缓缓游回礁台向大家微笑,而后舞者们的盛宴自此开始,恋人们相拥着在浸透月光的海水中起舞,心有所属者跃出海面以舞蹈向注视着的人求爱,不用谁号令,整个亚特兰提塔陷入了热恋。
五十岚的微笑之下,半卫兵沉默。
他的沉没是真的脑海一片空白的沉没,坠回水中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熟悉的出水之后,瞥见星辰的一刻——心里像是有什么被用力撕开了,呼吸被攥得生疼。然后在入水前的一瞬,眼眶温热。
人鱼王子带着陶醉样的表情闭上眼睛,嘴角描着淡笑。
海啊……请把我的眼泪还给我。
【让你们承认 我便是那与皇冠相配之人】
【BGM:《Time to say goodbye》by Kokia】
在亚特兰提塔,初夏的珊瑚恋曲典是全海域同庆的节日,去往大洋各处开辟或治理遥远疆域的王族也将带着他们的子民们来到亚特兰提塔共享盛宴。所有族类都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他们要在海底歌舞欢庆一整日,满月升上天宇之后一同浮上浅海的珊瑚礁,徜徉在它们逆雪般的恋曲中。青年人鱼也将在这温暖的时刻倾诉爱慕,就连斗族和礼族中也不乏有心人,英武和庄严也能舞出柔情蜜意。那一天的夜晚亚特兰提塔将陷入热恋,无论是谁,都有用灵魂与心共鸣的权力。
昨天属于忙碌,明天属于命运,而今夜属于爱情。
“我的宝贝弟弟越来越英俊了。”公主万华镜为弟弟整理好海兔领的礼服,笑着退开一些看了一下整体效果:“哦、宝冠呢?”“在这儿。”嘴角描着淡笑的王子将手掠过头顶,珊瑚宝冠的轮廓在光屑中浮现于柔软的黑发间,似乎比以往更加鲜烈。“越来越像个王子的样子了。”万华镜摸了摸他的脸,想着从前可没这样棱角分明让人心旌动摇的,仔细端详:“和过去很不同呢……对了,以前你更爱披红绡,回来后反而喜欢穿深蓝和黑色之类。”半卫兵微调特制的镂银腕饰,将小臂上的疤痕尽数遮住,修身的黑衣配纯白的海兔领将本可以裸露的肌肤完全隐去,左肩的珍珠扣下结着单边的绣银白绡,耳垂下悬着的珍珠耳环今日终于戴了一对:“人鱼总该长大啊,姐姐。”“这身这么配的话……珊瑚宝冠的红就有些突兀了……啧,等一下。”她转身打开自己的梳妆台,找出了一只小贝壳,用手指粘了一些里面的彩膏轻轻抹在弟弟的眼角,淡紫色晕开飞入鬓发,眼形被拉得细长,无温的淡笑之下透出仿佛来自骨骼的威严:“这才像我游到哪都带走呼吸的小王子。”“谢谢姐姐。等下,姐你过来点。”王子抿唇颔首,像是有些羞涩,接着取下右耳的那只蔷薇银丝的珍珠耳环,戴在了万华镜的右耳。的确,万华镜的装扮与珊瑚恋曲典的氛围相比着实平常了点,红色绸衫,最多比平时多露出了一片胸口的肌肤,配上了水晶项链。加上弟弟馈赠的点缀,本就雌性而磁性的公主焕发出温柔妩媚。
“这才像我艳冠四海的公主殿下!”
“哟,会拿姐姐打趣了?哎?哎哎?!五十岚你快把我放下!啊哈哈小坏蛋!快放下!”半卫兵发了点坏,将万华镜打横抱起,飞箭般窜出了白礁宫,一路带起藻花冲散鱼群,穿过海底花园的鲸回廊。万华镜不得不抱紧弟弟的脖子,珠紫色藻发随海流摇曳生姿,海洋雪落满衣襟,快活的脆笑整个海底花园都能听见。
在即将会面众本家长辈的大厅之外不远的地方,半卫兵放下他的姐姐:“开心吗~?”“开心什么啊,都要被你吓死了。”“骗人,你笑了。”“你……”万华镜在他前额弹了一记:“小坏蛋!”“从我回来姐姐就很少笑,我想逗你开心嘛。”
“不经夸……还跟小孩子一样。”被弟弟的贴心一暖,万华镜别过脸,语气里却满是疼爱。
“姐,过会儿要见很多本家长辈……我有点紧张。”半卫兵不是装的,从小就讨厌面见这些长辈。虽说都算慈爱和善,私下对他颇有微词的也很多。
“那就是珊瑚宝冠选中的孩子?”
“哪里像个继承人的样子了?”
“亚特兰提塔的未来堪忧啊……”
“听说现在这样已经算收敛了,平时更疯呢。”
“要继承国家的人得严加管教才行啊。”
即使知道那是自己的错,只要脑海里回响起这些言语,刚开始有羞耻心时难过得想逃到没人的地方去的感觉又会浮现出来。几百年了,即便忘记了那时的细节,面见长辈仍是他莫名会害怕的事。
“怕什么?你回来后就长大了很多,他们会为你的成长高兴的。”万华镜为他扶正珊瑚宝冠,轻轻拍拍他的脸:“再说,不是还有姐姐在吗?有什么事,我给你顶着。”
“嗯。”
半卫兵深呼吸,挺起胸膛,随万华镜缓缓游进大厅。曾经落下的课程还要花很久去补,但是至少现在的他的气质能让他们多少满意一些吧。
人鱼王前往疆域各处帮助他管辖领土的兄弟姐妹也都已经陆续到达了亚特兰提塔,与人鱼王见过了面,大厅内是王族的家宴。
“请众族亲宽恕,五十岚•真乃半卫兵因事耽搁来迟了,愿在座的每一位永生沐浴大海的恩泽。”我们的王子身着玄色以端庄绝伦之姿含笑出现在门口时,一整座大厅的宾客都重新理解了“夺目”一词。他向长辈们鞠躬行礼,对本家的众兄弟姐妹颔首微笑。语调平和,泳速和姿态也得体。待他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呼吸,才与姐姐万华镜分别落座人鱼王两侧。
“这真的是五十岚吗?”
半卫兵听见有几位婶母已经在轻声议论。
“去年见他还是老样子呢,这一年真是长大了啊。”
“是啊,刚才他进来的时候,比起他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以为认错了人。”
“真是呢,我差点当是谁家的孩子走错了门,谁能想到小岚会有一天这么……这么……像个优秀的王子?”
“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有了能配得上珊瑚宝冠的样子。”
“亚特兰提塔的未来有指望了。”
半卫兵不易察觉地笑了出来,仅仅如此就觉得他能当大任,这些女子果然还是天真。叔伯们看到他确实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不过没有这么断言他能撑起未来的海底帝国。他们没有轻声议论,大大方方向他的父亲称赞了他身为人鱼王子的成长。人鱼王喜形于色,让半卫兵靠自己近一些,将宽厚的大手放在了他肩上。
“短短一年,五十岚殿下就长大了,兄长教子有方。”
人鱼王自己明白,让儿子变化如此之大的并非自己的教导。当初看到最疼惜的幼子带一身伤痕回来还曾后悔不该放他去海面上,也忍不住将派去暗中保护他的卫队长华露兹训斥了一顿……看着他如今的转变,他或许该庆幸自己做出了放他离开亚特兰提塔的决定。
被唤作五十岚殿下的人鱼王子犹自微笑,端坐在人鱼王与公主万华镜身边。
珊瑚宝冠血色如新染而暗自生辉,似乎数百年来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我们带着梦想出发 清浊无别】
【BGM:《書道家の成長》】
神圣塔尔伦皇都港口塞勒法,漆着纯白与深蓝的蔚蓝皇后号正娴雅地端坐在水中,在年轻的医官帕鲁•琥珀接受女皇帝的祝福之后,公主也腼腆地上前给了他对她行吻手礼的机会:“一路顺风。”“承您贵言。”缀孔雀羽的阔檐帽下俊俏的医官对她微笑,春夏的暖风吹乱了少女的心。
帕鲁•琥珀转身登上蔚蓝皇后号,来自同样想找到人鱼的其他各国的医官和生物学家们,在向主办国的女皇帝以各自国家的礼节行礼后也纷纷登上甲板。不同的肤色,不同的礼服,鱼贯而入。
彩纸和花屑占据了大船的身侧的空气,在塞勒法百姓的欢呼声中,蔚蓝皇后号起锚了。
“这真是一大盛事!”女皇帝望着巨大的船只离港,周遭侍从们平日里铁打一般的脸也透出了喜色。
帕鲁•琥珀,可不要辜负朕赐你“琥珀”之姓。
天高风清,海阔云低,甲板上来自各国的医官和生物研究者相熟的为陌生的相互介绍,在桌边叙旧、讨论本次考察以及饮酒和品尝美食。上了船不久后便趴到船头的栏杆上吹起风看起海的帕鲁身边凑上来了负责护送他的神圣塔尔伦皇家侍卫,从甲板上的宴席取来的点心和酒也递到了手边:“看到公主殿下看你的眼神儿了吗?”
“嗯,看到了啊。”接过老友顺来的布丁,帕鲁顺便揪了一下他束在脖颈后面的辫子,金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她可真甜哪。”葛络瑞笑着喝了口酒。
“是啊,我的心都化了。”帕鲁脸上洋溢着幸福。
“哦?你有心思?”
“有点。”
“那就好好完成这次调查,回去向女皇帝请求恩赐吧!”
“女皇帝?我去请位好厨子不就行?”
“嗯?你要用美食诱惑她?”
“诱惑谁?”
“公主啊。”
“等等葛络瑞,你说的不是布丁?”帕鲁舀了一勺布丁送进嘴里。
葛络瑞一口酒差点喷了满领子都是: “我说的是公主!”
“嘛~我觉得布丁更甜一点。”帕鲁含着勺子冲他一笑,翡翠鬓发与孔雀羽饰闪烁华丽却单纯的粼光:“反正此去就是调查调查人鱼、研究研究海洋生物嘛~大海可比塔尔伦的女人美丽多啦!”他转身背靠船栏,伸开双臂笑容天真堪比日光:“如果要说我这样的人有什么梦想的话,大概就是在我有生之年,娶这世上最广阔的自由为妻!”
“请让我替梦想着嫁给你的女人揍你!”
远海上,黑天鹅之主号召过来结成联盟的海盗们也在饮酒庆祝。
费莱茵船长身形高大修长,高举水晶杯向或许没有那样修养的宾客们致辞而后:“预祝我们能找到人鱼!干杯——为了莱莉!”来客皆痛饮:
“为了黄金!”
“为了珍珠!”
“为了采不尽的珊瑚!”
“为了人鱼的不湿绡!”
“为了能卖个好价钱的动物!”
“为了女人!”
“哦……不不不不不不!兄弟,是女人鱼——”
爽朗的豪笑声中白鸟盘旋着不敢落下,庞大的船队正尾随黑天鹅向希琴进发。
弥斯不远的海,不死鸟号和无丝茧号并排乘风破浪。
在无丝茧号的夹板上,有人在演奏提琴和横笛。久不闻提琴优雅乐音的阿尔维斯从不死鸟号上看过去,霍克廓尔左臂像是环在什么人身上,右手抬平,错步旋转、双手托高、长长的衣摆随动作被风撩起,仿佛在与一个隐形的舞伴跳华尔兹,那神情,远看着恐怕是很陶醉的。
一曲奏罢,他的船员们为他鼓掌:“先生和思密达的对舞一直这么天衣无缝。”霍克廓尔左手虎口上停着淡绿翅膀的蛾,很通人性地对他们轻轻扑翼,船长霍克廓尔脱帽向他的水手们致礼:“很久不跳,已经生疏不少了。”
“难得先生这么高兴呢!”艾里纳放下横笛微笑着看他。
“没错,高兴!”手上的绿蛾飞去,霍克廓尔重新戴上帽子,面朝船只前进的方向,天水线上伏着大朵的白云,远看仿佛敦厚的羊群。
碧海无垠,海面尚不见希琴,因此希望燃烧得更深更透明。船长抽出佩剑指向天际:“此行若能找到人鱼,待我们找到那个孩子,我们将夺回我们的尊严,重新开启一个属于我们的时代——”
纵然已越过死亡的门,纵然那一切早已被摧毁已多年,他们仍要向世界要回自己的名字,重拾尊严,以傲然之姿屹立于人世。
不死鸟号上冷暖交织。
基尔告诉过他们,此行既然是为了从其他所有势力手中保护他们的小鱼,就可能需要与不死鸟号和小鱼之外的一切为敌,谁将不死鸟号的立场私自透露出去,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好。
其实,他们都能想到。既然有他们一条小鱼,而且还能变成人形来到地面,在他身后的存在就不会简单。在他的轮廓之后,至少有一个家庭,往大了想可能还有人鱼的村落或城镇,甚至,他可能会有庞大的种群。
他们毕竟也在寻找人鱼的队伍里,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保护还是掠夺或其他什么,他们将成为人鱼的敌人。
他们的老大只说要保护那只小鱼,并没有说包括可能存在的他的族人。
可是即便他们能救下小鱼,若是害得整个人鱼遭殃,他们也永远得不到昔日那位沉默美丽的伙伴的原谅。
不死鸟之子一如往常站在舱楼顶上极目前方,和卡司相互暴揍了一顿之后,他坐在自己床前的地上,整日彻夜保持那个姿势如凝固一般。半夜空白半夜思量,自从他的船长离开人世后就一直循着那个人的道路前进,这没有什么错,他的世界是由那个人开天辟地,如果没有遇见那个人,也许这个年纪的他早已被野兽啃尽了血肉,或被从斗技场卖去别处受一辈子的奴役。自从登上不死鸟号,他就跟随着那个人寻找传说。哪怕是那人死后,一直以来也不觉得就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好……不对…他不是没感觉到,不一样了。
找到珍宝后的欢乐曾经那样充实,如今却越来越像华丽的空壳。过去一次发现能让他满足半个月,现在找到一样之后他只想着去翻翻那些传说,快去找下一个。
这是在做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在靠这些刺激自己,才能让这颗心不要停止跳动吗?
如果事实就是这样嘲讽,自己的存在就是这样空壳一般的东西,生命何惜?
但是,那么微弱又那么真切,想活着。
在这躯壳里,还有可以被称为梦想的欲望。
花一场相遇附带一次离别再一冬半春的时间终于敲碎自己在时间里的封冻,却发现自己竟可以这么疯狂这么自私这样拖着不死鸟孤注一掷。
不死鸟之子的手按在刀鞘上,皱着眉吸一口烟,拉开暗示力量的喉线,启唇吹开漫天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