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hika】
原来还有能够选择的余地吗。
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深吸一口气,我决定把所有的想法都一口气说出来。
「重光坊大人,我代替弟弟的无意冒犯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但他也只是因为我逞一时口快而赌气,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但我还是想回去,想作为人类而活下去。我并不想放弃作为人类而生,积累到现在的种种微小的羁绊。虽然百年对于神明大约只是一瞬,但对于目光短浅的我,这样的一瞬就是我的未来。」
「我还不想就此放弃它。」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心脏也在急速地跳动不止。我拒绝了「山神大人」的意思,他会怎么做我也无法知道。但是我没有因为紧张和畏惧而移开视线。对方不再看着我,回过头继续眺望着窗外。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牧,那个给我。」
「……」
被唤做小牧的青年看看我这边,微微摇头叹气,迟疑了好一会才将怀中的手帐掏出,上前递给了他的老师。接过那本厚厚的手帐,一身漆黑的天狗不紧不慢地撕下了几页,放开手任它们飘落。
然而那些纸并没有如预想的落在地上,而是整齐地排成了一列,在空中飘浮着,共有三张,没有写字的一面对着我。
「从这里,选一张吧。如果你决意要回去,就必须做个选择,不然就留下来做我的弟子。」
「老师,这么做真的好吗?」
小牧似乎有给我求情的意思。我想这大概是很糟糕的事情吧,或许是选到某一张,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当然也可能是不论选到哪张,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你不要插手。」
一身漆黑的天狗厉声对自己的弟子这样说到,那声音里依然不掺杂任何感情。
「拒绝神明的渺小人类就必须要付出代价。我会让他后悔的。」
小牧微微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的老师显示出敬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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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这个。」
我决意已定,伸手便指向中间的一张。
「不错。」
天狗这样说着,那张纸便应声燃烧了起来,瞬间就化为四散飞舞的黑灰。我并没感到有什么变化,但似乎有些愠怒之色的天狗,从面具的眼洞里俯视着我,那对鹰一般锐利的银色双目折射出刀刃上才有的寒光。
「人类究竟是何等渺小的存在,你就用那一瞬去体会吧。」
一瞬间狂风四起,一身漆黑的天狗身后展开了那对隼鹰般的双翼。小牧赶紧收拾起已经被丢在地上的手帐,又尽力地抓住了在风中飘动的另外两张,夹回手帐中,而后又以惋惜而担忧的神情看着我。
「飞罗,银藏。」
展开双翼、一身漆黑的天狗呼唤着两个名字,我的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的应答。
「在。」
是那碧眼的少年和金瞳的少女的声音。我向身后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已经被狂风掀起的帘幕几乎快被撕扯开来,那两人却还稳稳地半跪在地上。
「送他回去,路上不可让哪怕一片树叶伤到他。」
「属下明白。」
金瞳的少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抱起,一跃便向着车厢外跳去,面对急速坠落所带来的恐惧,我的心脏又再次砰砰地跳了起来,每一次都几乎冲出嗓子眼。但碧眼的少年跟在我们后面,身姿在一瞬间化为一头有着银灰皮毛与幽绿双眼的巨狼,稳稳地接住我们,踏着高空之上的云雾轻快地奔跑了起来,不一会便将管狐拉着的车子远远甩在后面。高空的风凛冽得使我快要睁不开眼,但我还是努力往下望去。透过稀薄的云雾,我可以看到绿色的群山、蓝色的河流,成块的农田、还有灰色的街市,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好像电视上看过的航拍图,并且在缓慢地往后退去。我还看到一群鸟在我们的下方飞行,但却很快就被巨狼的奔跑所超越。
感觉只是看了那么十多分钟的功夫,我便发觉高度在缓慢下降。巨狼优雅而敏捷地凌空奔跑着,渐渐穿过了云层,又渐渐接近了地面。我所看到的景色也在不断放大。最终我们降落在一片森林里,而这正是我所熟悉的,与和辉经常玩耍的那片邻近农家田野的树林。
少女牵着我的手,从巨狼的背上轻轻跃下,接触到地面时的动作和猫一样轻柔。她带着我向着树林外面走去。
「重光坊大人真的非常生气。你让他不高兴了。」
少女这样对我说着,一面告别已经变回人形的,在原地等待的少年。她柔软的手牵着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树林的边缘,能够穿过广阔的田野看到家的地方。
「但那位大人并不是坏山神。虽然这么为难你了,但是等他冷静下来,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他只是怀抱着作为神明的高傲,无法容忍人类的反驳。」
「如果有一天你想找你回丢在这里的东西,虽然不一定有办法,但是我和银藏会帮你的。」
她稍稍俯下身,用嘴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接着便站起来向着远处田地里的几个人大声呼喊起来。
「喂,那边的人,西园寺家的这个孩子,找到了哦?」
人们往我这边看了好一会,那几人中有一个带头朝着我跑过来,一面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雅人,是你吗?」
那个声音是我认识的岛田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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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回来了吗。
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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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猛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我全身颤抖着,往我熟悉的人们的方向奔去。好几次我都几乎失去重心,但我感觉自己是在飞,飞着投向家的怀抱。
「雅人!快过来!西园寺看到你一定会哭着跑过来的!」
「嗯,是我,岛田叔叔!」
我被几个人簇拥着,他们激动地要把我送回家里。我也哭了出来,连话都无法清楚地说出。当我好不容易抹了抹眼泪,回头想再看个清楚的时候,茶色头发,金色眼瞳的少女已经不在那里了。
「谢谢……」
我哭着,小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坡说着。
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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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人……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妈妈已经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后不要再去山里了,知道吗……」
当岛田叔叔他们把我送回家,敲开了家门的那时候,前来开门的母亲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怔住了好长时间才一把抱住我,大哭起来。
父亲和祖父祖母也急匆匆地跑出来,全部人都围着我,我也没忍住哭腔,不停地说着我没事,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父亲蹲下来说要让我骑在他肩上,我坐上去之后只觉得我都十二岁了,有点难为情。祖母哭着抱过了我之后,则赶紧给我洗了把脸,系上了围裙,说要母亲过去帮忙,亲自下厨请大家吃顿饭。祖父摸着我的头,掐掐我的脸,说着没事就好,还拿出一大包糖果给我,跟我讲他最近又从中古书店淘到了什么好书,问我想不想看。
从家人口中我才得知自己已经离家一星期了,就连我自己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当他们问及身上这件从没见过的羽织与里面的浴衣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是天狗把我带走了,醒来的时候叫我换上这个吧,总觉除了祖父没人会相信的,而且随便这么说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我便暂时以「不记得了」敷衍到。
但是大家的表情仍然惊诧不已,祖父自然是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连一向不信鬼神的父亲,也说着「感谢『山神大人』开恩」这样的话。
只是唯独没看到和辉。我一边剥开糖纸,一边问祖父:
「和辉呢?」
「他其实啊,一直担心得不得了,只是对谁都不肯说。最近看着他样子越来越奇怪,连门都不肯出,我也替他担心起来。但是你回来了就好了。」
祖父悄悄往四下扫了一眼,对我使了个眼色,小声在我耳边说:
「你弟弟藏起来看着呢,你找找看。」
我朝祖父示意的地方看了看,果然他就藏在不远处的墙后面,只藏住了人却没藏住头发尖。父亲精神百倍地在母亲的吩咐下出去采购下厨需要的食物,正好,我可以一个人去找和辉了。
「那个,我先去换下衣服。」
我大声这么说着,祖父点点头和我达成默契。我假装并没发现和辉,出了客厅,到了走廊,然后猛地回头跑过去抱住了还躲在原处没反应过来的他。
「被我发现了哦?」
「哥哥你干什么!快放开,又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别抱着我!」
「当弟弟的还是乖乖听话就好了,和辉是可爱的小孩子所以让我抱下都不可以吗?」
「啊,别!不要这样!哥哥消失了一星期回来就变得好奇怪!」
和辉一边扭过头一边假装生气,整个脸都红透了,不愧是我的弟弟,这种时候他总是意外地好懂。
「那封信,看到了吗?」
我放开手,真的还能再见到弟弟,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觉得即使平凡的生活也那么幸福。
「那个……看……看了……」
他的话里突然带上了哭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接着就像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样,马上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我不该那么赌气的……如果不是我的话……」
「好了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我好害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以为是我……我做梦都会梦到手上的血,我害怕……」
「没事了,我就在这里,你看。对不起,害你担心了呢。」
我蹲下去,却被和辉一把抱住,几乎因掌握不住平衡而跌倒。
「哥哥是笨蛋!只会说对不起啊,道歉啊,从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是我的错,就不要给我道歉了!还特地写了信给我,真的是大笨蛋!」
「嗯……和辉说得对,我是笨蛋啊,哈哈哈哈……」
和辉用力抱着我的脖子,像个树袋熊一样不肯放手,眼泪鼻涕什么的,全部蹭在我的身上。就连哭起来也特别蛮不讲理,真是拿他没办法了,可是谁让我是哥哥呢。
就算真的回不来了,那个时候没害怕得丢下弟弟一个人逃走,真的是太好了。
眼泪又出来了,我的眼睛一定已经肿得好笑了吧。
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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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寺一家为了庆祝长子雅人平安无事地回家而邀请了所有在搜索中出力的人们。
那一天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女人们则一直在饭桌前说着种种大大小小甚至毫无关联的事情,当然也有人喝醉了,口无遮拦地就说,这一定是「神隐」,是附近的山神抓走了孩子,又变了心意放他回来。但是不论有谁怎么说,西园寺家的人都一心因为孩子能回来而喜悦至极。一切又回归了从前的样子,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山神大人」那样的存在,至今也还只是在虚构的故事里,才能听到的传说吧。
【文/shika】
*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眼神空洞的和辉,坐落在群山之上的神社,朱红鸟居上漆黑的鸦群,背生双翼的天狗。这一切都毫无实感。而现在我一定是要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了。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的光亮,一定是早晨的阳光洒在我的床前。
睁开眼睛就好了,进入初中以来的第一个暑假,还是会和平常一样地度过。想起来离小学毕业典礼结束那天已经过了很久,已经一个学期没有跟和辉一起上学和回家了。
我睁开眼,木结构的屋顶高得令人吃惊。再次闭上和睁开眼也是一样,而空旷的四周也是木质的墙壁、柜子和门窗,没有挂历,没有时钟,没有窗台上祖父的盆栽。取而代之的是模样古朴的鸟兽铜灯,安置在房间里的案台,悬挂在对面墙壁上的长刀,还有描绘着山岳神怪的屏风。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一时也没法将梦到的事情与眼前看到的东西联系起来。
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后背却传来一阵疼痛。我不得已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态,努力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里的「山神大人」轻易地一挥手就将我抛开,狠狠摔在地上。那个时候的剧痛,比现在的感觉要清晰和痛苦十倍。
也许这不是在做梦,必须得起来看看。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扶着左手边的墙壁走到木质的拉门边。我发现自己身上缠着闻起来有草药味道的绷带,衣服也不是昨天所穿的那件,而换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浅色浴衣。小心地推开门,我看到的是门槛外通往走廊的木台阶。台阶两侧有桥柱般的扶手,台阶下面的门口两侧带有镂空的木格装饰。外面能看到有树木和水池的庭院。我勉强地抓着台阶旁的扶手走出去细看,却发现走廊长得几乎没有尽头,而庭院也比我想象的要广阔许多,幽深许多,城市里的公园或者去过的神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而其中还有许多昨天在桥上所见的石灯,那奇异的样式完全毫无差别。
真的并不是做梦。但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见了有谁往这边走来的声音。我只能往房间的门跑回去。忍耐着后背的剧痛,我屏住气息躲在门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是木屐和走廊相接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人。那脚步声急切短促,上了台阶,正是往我这边来的。我还想起身跑向柜子,想办法躲藏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大约比我年长五六岁的少年,旁边还有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少女,身着祭典上才能见到的传统服饰,立在门口看向我这边。
「还请你速速准备。」
「不然重光坊大人要生气了。」
他们如此催促着我,但我却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准备?」
茶发金瞳,不似常人的少女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灰发碧眼的少年,而对方似乎并无回答之意,她便开口向我发话。
「重光坊大人要前去游览四方,会见友人,想带上你,因此吩咐我们前来催促。」
「重光坊大人?」
我仍然疑惑不解。
「此处镇守群山的天狗,能操纵风云,凌驾众生,就连最为嚣张的恶鬼也对他畏惧不已。」
少年如此说到。
两人见催促已经传达,便合上门转身离去。而我还呆立在原地,努力理解着这突如其来的对话。我非常清醒地站在这里,周围仍是刚才所见的房间,看来我确确实实是被天狗带走了,就和书里说的一样。一旁的案台上放着一个漆器托盘,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叠衣物,看来是为我准备的。
还是一点实感都没有。
我拿起衣物,只觉得触感从未有过的舒适。预想的可怕事情目前为止一件也没有发生,和辉应该已经回到家里了。父母,还有祖父和祖母,恐怕还在为了我没有回家而焦急地找寻。而我那个有些胆小的爱哭鬼弟弟,他应该再也见不到我了,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兴许平日里逞强着,但暗地里会哭得连枕头都湿透。
但是只要你没事就好了,那封信也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写信了。
手脚上曾经磨破的地方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被绷带盖住的后背还会传来隐隐的疼痛。我一边换着衣服,一边想着接下来或许能见到那位重光坊大人。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问他和辉是不是已经安全了。这样的话,我就能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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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穿好外面的羽织,那两人便再次前来,告诉我要领着我前去准备出发。我跟在他们后面也不知在那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走了多久,又拐过了几个转弯。神社的屋顶和渐渐显现的鸟居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我听到了些许喧闹的声音。最后拐过一个转角之后,我再次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呆。
从神门通往第二道鸟居的空旷大道上,停着宽敞到如同一间小屋的马车。那马车并没有车轮,而是稳稳当当地漂浮在半空中的。而且拉车的也并不是马匹,而是几只全身由雪白而渐变至半透明的,长相酷似狐狸的异兽,它们只有前足而没有后足,长长的身体如鲤鱼旗一样灵活地摆动,和我在书中的插图上所见到的「管狐」很是相似。侍奉在车身一旁的是几个长着形状各异的角的巫女,她们转过头看向我这边,随后其中一个走到车前,向着里面的某人用我听不清的声音说话。有些又像是鱼,又像是龙的小生物在空气里摆动着鳍尾渐渐向我靠近,似乎是对我产生了好奇心,但当我想要伸手去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又以敏捷无比的速度散开和消失在空气里,只在我耳边留下了稚嫩的鸣叫。
领我过来的两人将我带到车前,管狐们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气息,伸长了脖子向着我探了过来,其中一只用细长的鼻子嗅碰着我的手臂,我伸手摸摸它的脑袋,竟也和家里的小狗一样有着温热的、毛茸茸的触感。它从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叫声,眯着眼睛,像是非常享受的样子。
「大人还在等着你。」
金瞳的少女对我这么说到,一面示意我继续往前。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车蓬中心犹如宝塔尖顶的装饰,竟然由几条黑蛇盘绕,护卫着最高处那颗宝珠。
但还不等我掀开,车上的门帘便自己拉起,后面的少女将我抱起来,放在了车上。
「谢谢。」
我对两人表示感谢,便进到了车里。车里的装饰等等,都布置得与房间无异,还能从窗户看到外面的景色。而对面一身漆黑,随意地坐着的那一位,正是昨天见到的戴着鸟喙面具的「山神大人」,不同的是,他现在并未显现出天狗如隼鹰般生在背后的双翼。一旁还有一个稍显拘谨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羽织,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垫子上。看到我进来,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手帐用毛笔写着些什么。
「名字是?」
「西园寺雅人。」
问过之后他微微点头,继续专注于手帐,下笔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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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坊大人。」
我跪坐下来,端正了身子,望着对面头戴面具的天狗。他并不回应我,只是继续那么坐着,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放到我身上。
「我有一事想问。昨天的那个孩子,已经确实地回到家中,与父母团聚了吗?」
他端起面前的酒碟,啜饮一口。车身轻微摇晃,想必是已经开始往前移动了。
「那是你弟弟,对吧。」
「正是。」
「已经平安无事,不必再为他担忧。」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再可牵挂的了。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回去的希望,也不知命运会将我指向何处,不如就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他将手中的酒碟放了下来,站起身走到窗前。
「你倒是个有趣的小孩。怎么样,想学习我天狗一族的法力吗?若是做了我的弟子,即使不须这飞车,也能御风而行。那些区区山谷丘壑,只能困住渺小的人类,而对于我天狗一族,只是一瞬便能轻易飞越百里山林。」
书中确实有着这样的记载,天狗掳走人类的小孩,带着他云游四海,向其传授法术,作为自己的弟子培养。但我不知道这个天狗是否在和那时候一样玩弄人类于掌心之中,或许并不是听上去那样的。我与面具下的目光对视着,观察着对方,不允许自己面对那种威压有半分动摇。
「在犹豫吗?人类实在是太过脆弱,就连一阵风都无法抵挡。可惜,小牧并没有那样的资质,即使用十年的光阴,也才勉强学到一成。」
已经写完了手帐的青年听到这番话,脸色稍稍沉了下来。
「对不起,重光坊大人。弟子才疏学浅,实在无法称得上恩师您的教导。」
「无妨,你的努力,为师都看在眼里了。」
「非常感谢。今后弟子也一定不会辜负恩师的厚望。」
虽然是这样说着,但却根本并没回头向自己的弟子看一眼的天狗继续自顾自地看着窗外。
「本来我并没这么打算。那个人类的小鬼,似乎是想着『这里根本没有神明』而擅自闯入,我想给他一点教训,便吩咐飞罗与银藏稍稍施展法力迷惑了他。」
「因为是哥哥,所以就算是自己留下也要让弟弟走吗。真是不错的小鬼,而且你也有足够的资质。」
自始至终用高傲的语调这样不紧不慢地说着的天狗,静静地等待了良久,见我并未回答,便有些不快,抱着双手看向了我这边。
「还是说,你觉得回去继续作为弱小又目光短浅的人类活下去更好呢?」
【文/shika】
*
我确信我那时候远远地看到了弟弟,他一个人坐在离一座小型雕像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可能早就哭得不像样子了。那个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而我根本没料到他会跑到这么远的山里来,如果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告诉附近的大人来找他的。
结果还是觉得自己能找到他带回去,就一个人来了。中途也没考虑到我可能自己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就这么往深处走,等到发觉的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了。
我一边想着如何能从自己站着的高坡上下去,到达和辉坐的那块地方,一边大声呼喊着和辉的名字,希望他能听到。但是就算我叫得再大声,他似乎也是毫无反应地坐着,这让我愈发开始担心起来。脚上早就被鞋子磨破了,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钻心的刺痛,手上的表皮也因为攀爬而开始皱起和脱落,体力也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是我找到了和辉,我得过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然后一起等待可能的救援。
我尝试着从不太陡峭的一边抓着树木和藤蔓下去。但是等我走到之前看到和辉的那个地方,除了仍然蹲伏在地上的雕像却什么也没有。一时间我只觉得慌了神,继续大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极尽视线可及之处来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是没有。我明明是看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在我的心脏因紧张和惊惧而极力搏动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和辉。他仍然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就在前面的斜坡顶上,不远处的乱石和朽木之间。
我稍稍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定是刚刚因为急切而看错了方位。跨过脚下的高草,我再次用尽全力攀爬,快要麻木的手上传来粘滑的触感,那到底是渗出来的血水还是青苔里的湿气,我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去在意了。
但是仍然没有。等我到达刚刚看到和辉的坡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再一次地。由于极度的体力透支与精神上的紧绷,我几乎要崩溃般地开始感到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一时眩晕便栽倒在了地上。
石头,还有腐朽的树木。我朝着它们倒下的瞬间,看到它们和我刚刚所见的模样完全不同。这景象与身体接触地面传来的疼痛使我一瞬间又悚然地清醒过来。那些乱石并不是石头,而倒下的朽木也并不是死去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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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叠叠地倒下的雕像,有狮子模样的,有狐狸模样的,也有犬模样的,还有其他鸟兽模样的,好像乱石一样堆在一起,多数都残缺不全。胡乱堆叠着的残破的朽木上还残留有朱红的涂漆,即使已经大部分龟裂和脱落,但那少许的颜色却如血一样格外鲜明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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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本不是我刚才所见的那堆乱石和腐朽的树木。
我几乎是不由身体控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个地方就好像书中所写,根本不是看上去那样的山间荒野,一旦有人涉足,便会显出其真实的样子。那曾是古时祭拜山神的神社,曾以小孩为活祭祈求山民村落的平安。
和辉还在这附近,我再次地看到了他,在黄昏时还没有,现在却突然出现的一条青石路上,他不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姿态,而是握着一把镰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奇妙的是,山中的天色早已被黑夜笼罩,我的视野中却出现了星点般闪烁的灯火。
一定是有人来找我们了。我的胸中突然间又充满了希望,朝着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青石路奔跑过去。只要拉住和辉的手就好了。我无法再想其它的事,只能抱着这么一个目的追逐着前面找不到方向的弟弟。是我已经看到了幻觉也好,是神明在捉弄我们也好,如果现在就放弃的话,我们两个人都无法得救。但是弟弟一直都在往更深处、更高处走去,我几乎无法追上他,想要叫住他却已经嘶哑得难以出声,喉咙里满是浓重的腥味。
曲折回转,仿佛一条穿梭在夜晚的山间的龙一般的石阶终于将要到达尽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那最高的十几级台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击垮了。
原来那灯火并不是前来寻找我们的人。
而是这座山中不为人知的神社。
那是一座大得惊人的神社。
我跪倒在地上看向四周,看见身旁两座巨大的天狗石像,鼻子尖长如鸟喙,面相狰狞如狮子,背生双翼如隼鹰。我向后转身,看见身后高耸的朱红鸟居,上面有成群的乌鸦歇落,发出嘈杂的啼鸣。不再是星点般,而是如夏祭街市上通明的灯火,分列在通往神社的石桥的两旁。那些都是由青石雕琢的石灯,矗立在如镜面般的水上,已然让我分不清哪些灯火是实际的存在,哪些灯火是水下的虚影。再望向更远的山林,却发现我已经能够鸟瞰群山,就连没有月亮的星空也几乎近在咫尺。刚刚还挡住了天空的树林,现在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群山上的那层朦胧雾气之下。
不,这些都是虚幻的影子。我极力否定自己所见的,如此荒谬的景象。和辉就站在石桥的另一头,不再奔逃,而是握着镰刀,茫然地看向某些不存在的东西。
「和辉!」
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地,变得不像是我,而像是坏掉了的某种弦乐器,或者说,像是鸟居上喧闹着嘲笑着我的乌鸦。
有某个声音在四周响起,像是要威吓我一般用低沉的语调如此说到。
「想回去吗?」
「可惜,汝等已再无返还之日。只因区区凡人不自量力,竟以尘芥之身擅入我栖身之所。」
鸟居上喧闹着的乌鸦一时间纷纷向着这边俯冲下来,我拼命地抑制住全身的颤抖,控制着自己向着和辉的方向跑去。乌鸦们吵闹着从我的耳边飞过,翼尖从我的脸上、手臂旁、耳朵边划过,嘲笑着,欢呼着,我甚至能感到它们羽毛上夜雾的气息,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吞噬在漆黑的恐惧中。
我颤抖着好不容易站起身,冲破了乌鸦们的包围,向着和辉那边伸出了手。冰凉得令人害怕的手,但触感的的确确,是我熟悉的弟弟的手。总算是抓到了。我没命地向着回来的路奔逃,想要摆脱那群乌鸦和那某个声音的捉弄和嘲笑。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乌鸦们吵吵嚷嚷地用刺耳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叫嚣。马上,马上就可以了。已经接近了那座鸟居,如果能跨过去的话,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两尊狰狞的天狗石像突然活了过来,展开鹰一样巨大的双翼落在我和弟弟的面前。
「跑不掉」
「跑不掉的」
我几乎绝望地寻找能够逃脱的方向,但是没有,黑色的翅膀密不透风地挡住了来时的路,巨大的威压让我几乎不敢动弹。
「原来有两个吗……」
刚刚的那个声音,在前方响了起来。
「想要回去,就把另一个留下。若是为了寻找他才来到此处,你还罪不至此。回去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来了。」
「……不要」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得以逃脱而放弃弟弟,即使对方是神明也一样,如果他只要放走我,还不如一个都不要放走。
「有趣……那么,我想想,你留下如何?」
乌鸦们似乎是被那阵无形的威压所驱散,四散着回到了鸟居之上,再也不敢有半分喧闹。挡在面前的天狗们也不知何时变回了石像,就好像它们未曾活过来一般纹丝不动。而此时它们身后立着的一个人便显现在了我的眼前。
一身漆黑,身着传统服装的高大男性,背生双翼,头戴鸟喙般的面具,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他像是思考着一样抱着手,从那面具下能感受到,在等待着我的回答的目光。
是天狗。
作为『山神大人』而掌管着这附近的群山的天狗。与刚刚的石像天狗完全不同,他的姿态,又有几分像是人类,但从内在散发的威严,却远超那两个面目狰狞不似人类的家伙。
「天狗……」
「没错,就算是汝等人类的小孩也知道天狗吗?但是,这也真是有趣啊。」
「……」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如果我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完全未知的恐怖可能在等着我。会被吃掉,会被杀掉,或是有什么我根本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
「快回答我,人类的小孩。不要等到我改变主意,说不定……」
「我会留下的,『山神大人』。请你放和辉走。」
我的声音已经哑了,而且由于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很难控制住该用什么样的发音,究竟能否将我的意思传达到,我自己都感到怀疑。但是我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因为换做和辉也是一样的。被杀掉,被吃掉,或是有什么我根本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和辉现在的眼神呆滞得好像看不到任何东西,表情也是阴暗得可怕。
能回去就好了,和辉,就算是一个人,也不能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竟然有胆量打断我的话。不错,那么你就留下吧。」
他走了过来,露出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向着和辉伸出了手。
「……!」
我几乎是本能地把和辉挡在了身后。虽然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但我还是尽力不去逃避面前的『山神大人』面具下面的眼睛。
「你,给我让开。」
他伸手一挥,一阵强烈的气流便硬是将我从和辉身前掀起和抛开。换做人类的一挥手,大概连一张纸都吹不起来。但直到背部与地面狠狠相撞,我这才发觉那力道的恐怖。背后撕裂肉体般的疼痛使我根本连挣扎都做不到。
我尝到了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自己的血的味道,咸而温热的血腥味。将眼睛转向那边努力去看,那个男性拨开了和辉的头发,将手指抵在和辉的额头上,只是一瞬间,轻轻地,又放了下来。
和辉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回了应有的样子,好像我从前给他讲怪谈故事后露出的那样怯弱的神情浮现在了脸上。但是他并没看着这里,他向着黑暗里奔逃而去,好像他还是在树林里想要找到回去的路那样。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也看不到这里,包括你。当然,他马上就会看到你们其他人的灯火了。」
好像是在对我这么说着。但是一身漆黑的『山神大人』并没有回头,而是俯视着通往下面的路,言语间里不掺杂任何感情。
能回去就好了。
和辉,就算是一个人。
你也不会再露出那样可怕的表情了。
已经忍耐了很久的最后一根维持意识的丝线,最终绷断开来。疼痛、担忧、恐惧。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侵袭而来的疲倦。此时的我仿佛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海。
【文/sh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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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辉。」
哥哥就在我的旁边,拉着我的手。我能清晰地握着我的,哥哥温热的手,而我的手则是冰凉的。有点不对。哥哥的掌心湿热湿热的,甚至感觉有些黏腻。我去看身边的哥哥,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那黏腻的触感是血,我的手上沾着大片的血痕和汗渍,哥哥也根本不在旁边,我一时吓得哭了出来。
「能回去就好了。」
我的耳边还是能听到哥哥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地对我说着,可是我却看不到他在哪。我好像在山里,四周也是一片漆黑。
扫过脸上的草叶让人惴惴不安,树木的触感开始变得不像树木,就连地面踩上去也仿佛会让人陷进去一般,耳朵里所听到的声音全部都是我未曾听过的、陌生的、无法描述的动响。就连一直若有若无的夜风也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刮来,扰乱我对于方向的感知。
我努力地想看到些什么,却猛然发现自己能够俯视群山,刚刚还围绕着我的夜晚的山林,现在已被掩盖在夜晚的雾气之下。
「哥哥!」
我大声喊着哥哥,想找到他,但刚迈出一步便一脚踏空,往漆黑的山谷之中坠落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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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从梦中惊醒。
身边的父母还在熟睡,枕头有些湿湿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我在做梦的时候真的哭了出来。
虽然说出来会有些丢人,但是我无法再一个人入睡了。哥哥不会再抱着枕头来陪我,就算没有人给我讲恐怖故事,我也无法停下脑中种种令人害怕得睡不着觉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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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时候在入夜的深山里到底待了多久才等到前来寻找的大人们,我也记不清了。母亲说我发着抖,全身冰凉地被送回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到深夜了。可能是因为太过恐惧,这段时间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甚至单纯的因为对于黑暗和孤独的恐惧而产生的想象之类,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是左手上那种黏腻的血痕,就和梦里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我裹着毯子被大人们带下山,送到车里的时候,在车里看到了左手上的血。我以为那是我自己的血,但回家后洗澡时却发现左手上没有任何伤口。
我说服自己这只是因为右手被镰刀割伤而弄上的,或许我换着手拿过那把镰刀。可是那么大片的血渍,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小伤口造成的。就连我的右手也没有沾上那么多。指尖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还留着浅淡的痕迹,我在夜晚的微光中看着这个隐约浮现的痕迹,越想就越觉得害怕。
这样的梦境已经出现过许多次,哥哥拉着我的左手,然后就会看到血痕,但却找不见他在哪里。如果真的是和梦里一样的话,那天哥哥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我,但是后来又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回来呢?
如果是我拿着镰刀弄伤了哥哥,然后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对。
绝对不可以这么想,西园寺和辉。
所以我手上的,是哥哥的血。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么想。
怎么办才好。
哥哥是去找我才走失在山里的。而我拿着镰刀。
无数个扭曲的声音在我脑中轰鸣着,它们越来越多,甚至盖过了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使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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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每晚都会被这样一种恐怖的猜测所包围。
我不敢告诉家人,万一真的是我做的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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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一个星期。
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哥哥还会回来了。
就算祖父还是说着不要放弃希望这样的话,我也每晚都被这可怕的猜测所淹没。
已经不再是猜测了,而几乎是确信。
因为我的关系,哥哥永远都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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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周围的人都开始劝说西园寺家的大人们,那孩子多半是找不回来了。一个星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独自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要如何生存,根本令人想都不敢想。就算是幸运地没有遇到野猪和毒蛇等危险的动物,恐怕也会因为受伤、疲劳,或者饥饿等种种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殒命。当然也很可能摔下山崖,或是踩空了掉入沟谷,或是困在山洞中无法脱出。要是那样的话,就连衣物都不会留下,一个那么懂事的孩子就这样被山林的险恶带走,人们讲起来的时候都面露惋惜之色。同时严厉地教育自己家的小孩绝对不可以去再去山里。
但是,还有人会在私下里悄悄地这样说着:
「真是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听说他是因为想去找他弟弟,才走丢在山里的。」
「那孩子啊,一定是被『山神大人』带走了。」
「这个年代当然没人相信所谓神明的存在,正因为如此,『山神大人』一定不太高兴,大概不会再把孩子还回来了吧。」
【文/shika】
*
那一晚整条街上的居民们几乎是全员出动了,警察也参与到搜索失踪儿童的行动中。所幸的是,四个孩子全部都找到了。其中的三个在想要下山回家的途中迷了路,剩下一个则在山林深处握着镰刀,吓得惊慌失措,被找到的时候因为寒冷而嘴唇发青,浑身冰凉,几乎连话都说不出。
可是还有一个后来跟着他们进山的孩子,却没有找到。而那个孩子,正是西园寺家的长子,西园寺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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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件事情之后的第二天,附近已经开始流传着那孩子是被「神隐」了的事情。警察和西园寺家的大人们、热心的邻居们仍在山中进行着搜寻。由于失踪案件和传闻的影响,小孩子大多被家长管束了起来,而昨晚险些失踪的和辉,也同样被祖父和祖母在家中看管了起来。
即使是不被看管起来,他也不会再出门去找朋友一起到处乱跑了。以前极其活跃和精力旺盛的他,除了吃饭,几乎连房间的门都很少踏出一步。
不仅仅是因为那天的受凉导致的感冒发烧。
还有哥哥因为自己一时的逞强而下落不明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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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哥哥执意不让我去的话,那也没办法。我不去就是了。」
如果我没去山里就好了。
如果当时我没有对哥哥那么说就好了。
哥哥绝对知道了我是要去山里。我倒希望他在那个时候真的像个白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早上,满脑子都是昨天对哥哥说的这句话,越想就越是觉得自己该去死,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弄得整个枕头都几乎湿透。最后我硬是被祖母从房间里拖了出来,强迫着坐在了摆着午饭的桌子前。
焦急的父母昨天责斥过我,我什么都做不到,只有不停地哭。母亲也因为担忧哭了一晚上,父亲只能一面对着不停的抽泣的我叹气摇头,一面安慰母亲一定能找到哥哥。即使他们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样的大错。哥哥是那么优秀又温柔的人,而我只是个性格恶劣的小孩子,即使我请求神明让我代替哥哥,我想神明也不会愿意的。
「和辉啊,如果爷爷当时能问得再清楚一点就好了。这件事情也有我一份责任,如果你哥哥回来看到你这么沮丧的样子,一定不会高兴的吧。」
祖父一面安慰我,一面走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
「你哥哥呢,那个时候好像拿着一张什么纸,从房里出来,说要找你。」
「我说和辉大概是又上哪调皮捣蛋去了,他就想了一会,回了房间,又出来,对我说要去山里找你。」
「我看他出去也没太在意,但是没想到你们是擅自跑去那么深的山里。是不是听了这附近的传说,就想去看个究竟?小孩子总是好奇心重,但是做事之前想想后果会比较好。」
「爷爷倒是想啊,如果能把你的好奇心分一点过来,多问雅人两句就好了。」
哥哥肯定也没想到我会去那么深的山里,就算问了也无济于事。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走到那么深,只是一路上都想着哥哥是个白痴,出于闹别扭的原因就想走远一点。
「哥哥也没想到我会走那么深的。我没告诉他。」
我用装作平静的语气这么说着,一面拿筷子毫无意义地戳着米饭下面的碗底。全部都是我的错,哥哥对待其他人都那么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心胸太过狭隘了,自私地想证明我才是他重视的弟弟。现在我所想的,只有希望哥哥能回来像以前一样对我那么宽容。
该道歉的是我,可是每次都是哥哥在为了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道歉的事情向我道歉。但我为了为难他还说过他的道歉毫无诚意。
「是吗……只能希望雅人平安无事了。说起来,雅人那个时候拿着的那张纸,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大概是那时候写的什么东西吧。说要找我,是要给我的吗?
「和辉啊,饭还是得好好吃,雅人一定会没事的,你也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了。」
祖母关切地看着我,把炸肉排夹到我的碗里。
「我不会的。」
假装毫无语气地说着,我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借着这个动作调整自己已经无法维持平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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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能找到那张纸的。
我站在书房的外面,确认没有谁看到之后,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进去之后再转身带上。虽然对于这间书房有着某种不自觉的抗拒,几乎很少进到里面,但我现在还是进来了。那是属于哥哥的房间,总是一个人在里面专心致志地看着书的哥哥,他那时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剩下的只有他和手里的书,在这间有着许多书的书房里。
桌上的书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就好像没有人动过它们一样,砚台也是,毛笔也是,哥哥出门之前已经好好洗干净地放回原位了。
砚台后面的简易书架里排着一列看上去有些发旧的书。其中有一本是用白线装订起来的,和其他的书样子有些不同。我拿出来,就连封面上的『九津泽志怪考』也像是手写的字体。里面不认识的汉字很多,有点像古语的文法我也不太能理解,但从目录来看,大致讲的就是这一带以前的传说故事及其考据之类,当然也有讲「神隐」的一篇。
哥哥讲的可能是这里面的故事。祖父自我记事以来就喜欢研究这些东西,而哥哥多少也从他那里染上了这种爱好。家里有这种书当然一点都不奇怪。
就在我想把书放回书架的时候,发现抽出那本书后留下的空隙间有个信封。我把它拿了出来,信封上竖写的字一看便知是哥哥所写的,非常漂亮的毛笔字。
「西园寺 和辉様」
不知道这家伙那时候又在想什么,突然要给我写信。明明是每天都能见面的人,有什么事情直接说明就可以了,果然我不可能弄懂他在想什么。像平时一样随意地撕开总觉得有点不太合适。我把书放回桌上,在椅子上坐下,一点一点从信封口粘上的地方小心地揭开了那层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拿出里面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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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弟弟和辉:
敬启者:七月正值盛夏酷暑时节,炎热难耐。不过因为每天都与和辉见面,所以我想没有问候的必要了,能和你每天都在一起度过,真的感到非常愉快。
你上午说过,我的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当时只想像大人一样哄你一起回去吃饭,所以就随口说着「是我不对」这样的话,想来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到底是哪里需要反省。和辉真的是个很敏锐的人呢,我毫无诚意的说辞一眼就被看穿了。说来也是那样的,我总是喜欢给你讲怪谈故事,明明你每次都捂着眼睛说,不要再讲了,可是总觉得那样的弟弟你,真是小孩子气得可爱。本来想着这次就讲一个稍微普通些的故事,不过还没讲到结尾就被你跳出来阻止我继续讲下去。
如果我再多为你考虑一些的话,那个时候就不会当着朋友们的面指出你的问题了,毕竟在大家面前被指出的话,一定会是非常难堪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我只顾着大家想要听到故事的结果,因此就那样直接反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所以哥哥在这里给你做正式的道歉,原谅我没有考虑到你当时的感受,今后我一定会在这方面更加注意的,也希望你能在这方面提醒我。我的确就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迟钝的人,所以和辉,真的很对不起。
所以希望看了这封信的和辉,能接受我的道歉,像往常一样开心,虽然也可能还是会偶尔发些小脾气,但哥哥觉得那样的你才是你。
敬上
平成十五年七月二十八日
西园寺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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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读着,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地流下来了。不行,在这里哭起来的话,会被祖父和祖母看到的。我胡乱地擦了擦眼睛,把信收好,确认他们两个不在外面之后,走出了书房,又带上门,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原来哥哥那个时候在写的是给我的道歉信。我当时确实认为他不过是在敷衍我,而他竟然因为我随口所说的没有诚意,而给我写了这么一封正式的道歉信。
如果我没有故意闹别扭就好了。
那个时候能进到房间里,早点看到这个就好了。
哥哥真的是个笨蛋。
我曾很多次说他如何如何迟钝,连这样那样的事情都察觉不到,而他一直都记着这样的话,非常努力地希望能感受到我的心情。
可是我只是在不停地,不顾哥哥的感受而无理取闹和制造麻烦罢了。这种恶劣的行为不要说去理解,不论是谁,知道了的话,都会觉得这种想法和行为根本无法理解。
我紧紧抓着那封哥哥亲手写给我的信,不争气地蜷缩在床上,眼泪再次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哥哥要是回来了看到我这副样子,想怎么嘲笑我、责备我都好,我绝对会默默地听着,绝对不会再还嘴,如果哥哥能那样的话我多少能感到些许安心。
可是,他绝对会温柔地笑着安慰我的。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文/sh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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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坐在原地有些不敢走动的和辉,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那个鼻子细长像是鸟喙;却又面容凶恶像是狮子,还有着一对翅膀的奇怪雕像。石制的雕像大小如狗,歪斜着立在那里,已经有一半埋在泥土与杂草下,但却越看越觉得有些可怕,甚至觉得它会活过来。但是出于一种奇妙的逞强与惧怕之心,和辉硬是瞪着那个石像的眼睛,总觉得如果移开视线就,那个东西就会活过来,扑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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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没有告诉哥哥的。
只是那么说了,根本没有办法指望哥哥这个笨蛋能想到我说的是什么事吧。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认为他会来找我的,会这么想的我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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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已经吃过了一段时间,家中只有祖父和祖母在午睡,父母从早上就去工作了,要到晚饭之前才会回来。如果要趁这个时候偷偷溜出去到山里探险,可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
啊,对了,如果没有能砍断挡路的灌木的刀可不行。从电视里看到过,在山里走的话是要自己开路的。
这么想着,和辉悄悄从午睡的榻榻米上起身,打开了窗户。窗户外面就是后院,旁边的厨房里有那么一把镰刀,因为看过祖母用它割去门前的杂草,所以记得。
哥哥一定又在书房里看书。因为书房正好就在卧室旁边,所以路过时顺便从书房的窗户外面看看情况。
虽然哥哥已经迟钝到连自己在窗户外面往里面看着他这种事情都察觉不到,但当然也没有因此就要叫他的必要。本来想着如果被发现了就不去山里探险了,而是出于报复般地去他那里捣乱,把他手上握着的毛笔抢过来,假装要在他用心写着的那张纸上涂下去,他一定会非常慌乱的。从来都是用非常温柔、不紧不迫的表情讲着鬼故事给自己听的哥哥,真的很烦人。
要是能让他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就好了。那一定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可惜对方根本是个笨蛋。
「如果哥哥执意不让我去的话,那也没办法。我不去就是了。」
因为哥哥太过专注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和辉,终于忍不住这样朝里面正在写什么东西的哥哥说了一句。
「是和辉啊,你说,那个……去哪?」
「没什么。」
「哦……」
对方有些疑惑地看向这边,听到这样的回答,只是疑惑了一会,马上又投入到手上在写的东西里。
算了。看来根本是在状况外,已经忘了上午的话呢。和辉快步离开了书房的窗户,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果然是个迟钝又无趣的家伙,和那些大人没什么区别。既然趁着暑假把朋友们叫到老家来玩,还是和朋友们商量悄悄到山里探险的事情吧。
和辉顺利地偷拿了镰刀,又去找到了还在玩游戏的真吾和修,以及和小狗玩耍的凉子。三人都对这次探险兴致勃勃,马上就吵着要一起去。于在下午两点,一共四人,一路上糊弄了镇子上碰到的大人,穿过了田地和树林,真的从山脚处找到了雅人所说的石碑和石雕,便往那传说曾发生「神隐」的深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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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哥哥能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样的事情,所以算是告诉他了。
一路上都在这么期望着,觉得哥哥很快就能意识到,然后很容易就能顺着一路上斩断的草和树来找到自己。
能想到就好了。雅人一直都是比我聪明的哥哥。学习优秀,不论和谁都能愉快地相处,就是遇到困难的事情也能自己解决。相比哥哥而言,我就只是普通的小孩而已,总爱发脾气,还容易把事情搞砸。就连这次也是,彻底地搞砸了。
譬如某次恶作剧地砸碎了邻居的窗户时,那个时候是哥哥代我去认错的。
有的时候会拿着作业吵闹着让他帮我写,虽然一面批评着我说这样不行,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教导我,直到我会写为止。
很喜欢给我讲吓人的鬼故事,在那之后会温柔地安慰吓得睡不着的我,把被子也搬到这边来陪我。
不仅是对我,就连对待刚刚认识的朋友也是如此,他甚至会花上几个小时听不怎么来往的同学突如其来的倾诉。这么温柔又优秀的一个人,受到大家的喜欢绝对是理所当然的。但也就是因为如此,我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视同仁的,同学也好,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我感受不到任何区别。正因为重视着哥哥,希望成为他那样优秀的人,比起身边的朋友,我更加重视哥哥,但是他对我这个弟弟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不,并不是完全一样,或者说他能体会到别人的心思,但是我越是想向他表达什么,却越发觉得他格外迟钝。
某天在他搬着被子来陪我的时候这么问了他:
「我说,哥哥你觉得,我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吗?」
「为什么突然要问这样的问题……要说的话,没有人会是相同的,我也好,和辉也好,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开心。
「当然有区别了,因为你是我最重视的的弟弟呀。」
这种我所期望得到的答案果然还是奢求,真无趣。我转过身去不想再跟他说话。无论怎么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都无法传达到这个少根筋的优秀的哥哥那里。
「区别就在于,哥哥是我最重视的人。」
自己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回答,可是他不会这么问我的。如果要说能从什么地方感觉到他还把我当做最亲近的弟弟的话,只有无论怎么捣乱和闹别扭,甚至假装疏远他,他都完全不会对我生气这点了。
所以最后变成了有意无意地,就想为难哥哥的奇怪的习惯。性格如此恶劣又毫无才能的我,到底是为什么还能每天都这么和哥哥相处呢?我自认为这一定是因为他在重视着作为弟弟的我。
但他就是那样,从来不会生气的人。我这么做只是能不断给人添麻烦和自欺欺人罢了。
虽然想努力打破这种完全不正常的现状,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越弄越糟而已。
这次也一样呢,说不定这次会给哥哥添麻烦的那个人,再也回不去了。
在无尽的黑暗中,好像已经看到了面目不清的「山神大人」。
「天已经黑了吗……」
意识里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脑中混乱的思考戛然而止。
原来先前自己已经疲倦得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睡梦,刚刚所想的那些事情正是在半睡半醒中的回忆与梦境。猛地睁开眼,四周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晚的深山,除了视觉之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灵敏。全身的寒意与耳中不时听到的来源不明的动静,只让我寒毛倒竖。
真的回不去了。什么都看不清,就连来时的路也消失在了夜色的黑暗中。
竟然会想要自己一个人留在黄昏的深山。
竟然会一个人在山里不小心睡着,我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离山下那么远,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我。一个人,什么也看不清,在夜晚的深山之中,回不去了。慌乱和恐惧地在脚下的草丛里摸索着,被镰刀锋利的刀刃划伤了手指,忍着指尖传来的痛楚握住刀柄,好似握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一般。虽然我心里清楚,即使是找到那把镰刀也根本救不了我。
我握着镰刀开始小心地摸索来时的路,根本无暇顾及脚下可能会让我摔倒的什么东西。
扫过脸上的草叶让人惴惴不安,树木的触感开始变得不像树木,就连地面踩上去也仿佛会让人陷进去一般,耳朵里所听到的声音全部都是我未曾听过的、陌生的、无法描述的动响。就连一直若有若无的夜风也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刮来,扰乱我对于方向的感知。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此时的我就连因恐惧而大叫都做不到了。
会有人打着灯火来找我的。爸爸妈妈,祖父祖母,凉子他们,邻居们,还有什么都不明白的哥哥。
一面这样安慰着自己,我一面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黑暗的林间试图寻找出路。
【文/sh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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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正是故事中「神隐」发生的场所,少年所指的那座山丘。已经开始西沉的太阳给遍生山野的树木镶上一层闪闪发亮的金边,剩下的金色光斑则洒向山间遍布的灌木和高草。而在更为幽深的,阳光的色调都几乎无法触及的地方,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却硬是摸索着沿途的残破石碑和已经半掩在树根中的石雕,一路艰难地穿过早已消失的山路上带刺的藤蔓和疯长的野草,爬上埋没在湿滑青苔和盘结树根中的危险陡坡,进入了山林最深处。孩子的好奇心和勇气都远胜成人,如果是大人,恐怕早就因可能存在的危险而中途折返。
但是这群成天在附近的树林和田野间打闹的孩子,对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更加刺激和神秘的日常游戏。领头的那个孩子正是和哥哥闹了别扭,曾说着要去证明「山神」根本不存在的西园寺和辉。虽然他的手上和腿上已经树枝和藤蔓划伤,衣服也早就弄得满是泥土和草叶,但比起小小的伤痛和身体的疲倦,他想要反驳哥哥的想法显然更加强烈。手里紧握镰刀的和辉,仍在全力斩断前面的灌木,后面的三个孩子则一路跟着他,除了两个同样希望冒险能够更加惊险刺激的男孩子,还有一个缓慢地跟在后面的女孩。她大大的遮阳帽上已经满是尘土,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已经被泥水弄脏,显然她在之前上山途中那道溪水之中摔倒过,稚嫩的脸上还留着浅浅的泪痕。
「我想回去……爸爸说了,晚饭之后开车接我们回去,如果赶不上的话……」
「没问题的,凉子。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你看,那个故事果然只是虚构的吧,这里什么都不会有的,等到太阳下山我们就往回走。」
叫凉子的女孩看着眼前愈发变得阴暗的四周,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本就幽深的无人山林,只有绵延不断的蝉鸣和四下惊起的鸟雀啼叫在回荡。如果不是从枝叶之间还能看到太阳还未落下,大概所有人都会以为这里已经开始入夜。草木的间隙之间,色彩已经暗淡得无法辨认,只剩下开始向着黑夜延伸的阴影。
「我开始觉得有点冷了,而且凉子的衣服还湿着,不快点回去的话,会感冒的。」
另一个男孩看着后面因为衣服打湿而有些发抖的凉子,
「……」
本来并不相信深山中真的有着神灵的和辉,其实早已在这漫长的跋涉中动摇了。即使是没有那些被认为是虚构的存在,四合的暮色中空洞的虫鸣、似乎有什么东西潜藏的深草,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的啼叫,都能轻易让几个孩子感到愈加慌乱。同伴们脸上的表情几乎难以看清,但是此刻林间阴冷的暮色使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如果说为了自己一时的赌气而让所有人都陷入危险就太糟糕了。
而现在竟然已经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走了那么远,回去的话还来得及吗?
说不定会在中途就被夜晚的黑暗所吞噬,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然后就会被认为是「神隐」而下落不明的。
原本的计划只是为了让那个每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在与亲近的人相处方面极端迟钝的笨蛋哥哥,稍微也为自己和朋友担心一下,顺便让他在爬山这件需要体力的事情上认输。但是不知为何,越往山的深处走,自己却越是被一股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冲动与偏执所支配。
如果说自己真的被「山神大人」带走的话,父母会为我担心的吧?哥哥也会为我担心的吧?
如果说消失不见的人是自己的话,他们也会花上整整三天甚至更多的时间来找我的吧?
「你们和凉子先回去吧。我有告诉过哥哥,他会来找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这么说,好像话语根本不经大脑就从口中飞出。
我明明没有告诉哥哥的。
「我还想,看看这里的『山神大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带着逞强的笑意,出口的一瞬间甚至以为这么说着的人并不是自己。
明明害怕得连手里的镰刀都快要握不住了,全身紧绷得连回头都那么勉强。
「可是和辉,山里会有野兽的……」
凉子想上前劝和辉一起回去,但却从昏暗的暮色中看到了眼前那个孩子,有些阴暗的表情,甚至让人不敢靠近。
「让我一个人去看就好了,而且,早就没有什么会吃人的狼了吧?」
【文/sh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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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太阳落山前还不从山里出来的话,会被山神大人带走的哦。」
「我听说这附近曾发生过这种事情,那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孩子,差不多就像我们这么大。他是猎户人家的儿子,每天看着他父亲能从山里打回猎物,也想学着父亲的样子去打猎。于是趁着某天父母不在,叫上了另外几个孩子一共五人,就往那边的山里去了。」
几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看上去稍为年长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神隐」的故事。讲故事的那个少年长相清秀,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西边的那些山丘,好像这故事是他亲眼所见。他一面望向那些生长着茂密树林的山丘,一面继续讲述,就连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回来的只有四个。那孩子的父母问起他们自己的儿子去哪了,剩下的那四个只是混混沌沌,连话都无法说清。焦急的父母请求邻里的帮助,于是全镇的人都点燃火把,提起油灯,敲锣打鼓地上山找寻,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祈求山神大人能把孩子还给他们。」
「然后呢?找到了吗?」
听故事的孩子们急切地想知道故事的结果是什么,纷纷凑了过去。
而那群小孩中,有一个与讲故事的孩子面容有些相似的,他咬了一口手里的冰棍又嚼了嚼,似乎对这种好像出自长辈之口的故事完全不感兴趣,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哥哥你好像真的活了几十年一样每次都讲这些传闻,我都觉得腻了。要我来说的话,这些神怪都是书里虚构的。」
他站起来,又用力咬了一口冰棍,一面咀嚼一面大声说着,语气变得有些含糊:
「那四个绝对是被狼吓得直哆嗦吧!看到同伴被狼吃掉,什么都没法做就逃了回来。被狼吃掉了这种结局才够吓人。哇——嗷——!」
他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冰棍,一手做钩爪状,做出狼要吃人的姿势,还呲牙咧嘴地学着狼嚎。坐着的孩子看到他这副滑稽样纷纷忘记了刚刚的故事带给他们的紧张感,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我讲的才是真真正正的恐怖故事!不存在的东西什么的,一点都不可怕!」
他叉着腰,对于自己破坏了故事的气氛这点感到非常满意,此时的表情用气焰嚣张来形容完全不过分。
「和辉,我觉得你说的狼吃人的故事真的很可怕。不过那时候日本狼已经灭绝了,你的故事才是虚构哦。」
孩子们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和辉的脸上泛起一阵赤红,他好像是要报复一样摆出挑衅的眼神瞪着哥哥,却看到对方脸上的微笑,最终还是放弃了还嘴,满不乐意地撇撇嘴,乖乖地抱着膝盖坐了下来,把手上的半个冰棍嚼得咯吱作响。
「和辉真是小孩子气得可爱呢。」
小声这么说着的少年对自己的弟弟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笑容,接着他清了清嗓子,等待听众们安静下来方才继续讲述:
「三天后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有人在一棵高耸的老树下找到了昏睡但安然无恙的孩子。带回家中之后直到一天后才醒来。但他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还以为自己只是小睡片刻,得知自己已经在山中走失三天之后他才大吃一惊。而那之后他的父亲卖掉了猎枪,带着全家人从这个地方搬走。」
「据说他昏睡时一直说着奇怪的梦话,内容像是在和谁对话一般,而对方似乎正是这座山的『山神大人』,他的父母因此惊惧万分,才从这小镇上搬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没有这家人的消息。」
「你们看到了山脚下草丛里那些石碑和残破的雕像吧?这座紧邻山丘的小镇,古时候曾是存在着祭祀山神的风俗,还有着神社。大概是山神真的以此戏弄了人类也说不定。」
听众们听完便们开始议论了起来。
「看来山神是喜欢捉弄小孩的家伙呢,总感觉有点恶趣味。」
「大概是因为在山里做神的生活非常无聊所以才要恶作剧吧,你看,他们也没有电视看,也没有游戏可以玩。」
「那些我早就玩腻了,我想去找山神,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说不定和日本狼一样早就消失了。」
和辉用吃完的冰棒签拨弄着地上的草叶,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的味道。
「那样不行哦,有些人『神隐』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想必大部分都是死在了山里,也有死后才被人发现的。如果你不见了,我们全家都会非常伤心的。」
讲故事的少年蹲下来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弟弟这么说到,好像大人在吓唬小孩一样。
「雅人,你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只会吓唬我,对别人讲的时候根本一点都不可怕,我讨厌你。别看着我,也别跟我说话。」
和辉仍然一脸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继续专注于用竹签在地面上画着横线。雅人跟着和辉手里的动作看了一会,注意到了影子的长度表示着时间已经接近正午。
「是哥哥不对,不要生气可以吗?现在已经中午了,该回去吃午饭了哦,和辉。走吧?」
雅人向着弟弟伸出手,却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种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自己去。」
看着弟弟转身跑走的身影,雅人与刚刚还在听故事的同伴们告别,一个人往家里的方向走去,一面认真琢磨着弟弟对自己的不满发言。
「有诚意的道歉……大概是指用书信的形式写在纸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