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德葳到赫尔辛基已经十二月底,纵横划分天空的电车线左右岔开挂在街边的建筑上,星星点点的暖黄色灯点代替星星反射的阳光,同地上薄薄的淡蓝色的雪交辉着。
雪还在下,蓝调时刻的暮光柔柔地铺在地面的雪,而大地像油画笔触的天空。
德葳拢拢围巾,步履快,却没什么目的地向前走。
赫尔辛基确实没有他想象中的寒冷,如果不是太阳一寸寸落下,他有点怀疑自己戴的厚羽绒多余了。
德葳今年25岁,在德国读建筑学硕士。托父母耳濡目染的福,本科没有在号称学术地狱的德国延毕。当然,即使延毕了父母也不会说什么,他那意大利籍父亲大概会大笑很久到拿不稳叉子,再调笑他要不要再来点pasta庆祝庆祝。母亲也只会走到餐桌那头拍拍他的肩,惋惜地替他感叹又要在学校啃一年土豆。
不过德葳现在到是有点怀念在德国的日子,至少顿顿有热乎的土豆吃,天气再冷也冷不过赫尔辛基。
他来赫尔辛基做自己的第一个建筑项目——赫尔辛基当地一个博物馆的修缮。比起私人宅邸,德葳更喜欢做公共建筑的项目。一方面是能接触到更多样的人,一半的意大利血统和加州生活让他格外享受和他人的交谈。另一方面是公共建筑能同时给很多人带来艺术美感的享受以及提供建筑能带给人的基本功能。
怀念着土豆浓汤的味道,德葳不知不觉转进了安静的小街道。太阳下山,只有暖黄色的小灯在积雪上浮动。一排精巧大气的木质建筑坐在街边,它们背后是大片大片的北欧森林。德葳往里走去,被一簇高悬的若隐若现的火光吸引,缓步过去,发现火光困在一座树一般高大的老式油灯里,油灯漆黑地立在雪夜中。这种灯的模样并不少见,现代社会保留了这种路灯的款式:通体黑色,顶着四方形的灯罩,盖着黑色的设计精美的顶盖,只是灯芯早被替换成了钨丝,靠着电力发亮。但德葳此刻看到的,是一盏完完全全的老式油灯,漆重新刷过,还能看到新覆盖上去的地方有细微的突起,而恍恍惚惚的火光正是有人在点灯。
点灯人的角色太古老,相传现在只剩下三位,德葳上次见到还是在《小王子》里,也很少会有人专门搬一个老式油灯在自己的院子里。
他抬头想看看点灯人是谁,对方的身影却完全隐匿在高大的树影后。
“Anteeski.”
抢在德葳开口前,树影后的点灯人先说话了。对方从沾满雪的叶片间往下望,乌黑的发丝裹挟在些许叶片与树枝之间。他的眼睛是暗蓝色的,眉毛微微簇起,刘海有些湿了,挂在眼下两颗小痣上。面颊到耳朵都泛着微红,很明显是冻到了。
他眯了下眼睛看清路灯下男人的面孔,讷讷笑了笑,改口道:“劳驾先生,能帮我把后面的梯子拿过来吗。”
思绪一会,他又开口玩笑两句:“那个哥,中国人帮帮中国人嘛。”
德葳看着他,乌黑的头发和眉毛确实能看出他是中国人,但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以及蓝色眼眸都能看出他这个“中国人”多少掺点水分。
德葳推开院门顺着点灯人指的地方搬来了梯子,走过去架在灯上,才发现点灯人的头发缠在了树杈上。
“看来他对这古老业务也不是很熟练啊…”
点灯人连连道谢,站在梯子顶端把头发一点点绕下来,再缓缓爬到地面,僵硬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在上面站了很久了。
“真是太谢谢你,不然我就要困在上面一晚上了。我叫ilkka,可以叫我伊卡。”
伊卡真诚地看着德葳说,但没有伸出手和他握一握的意思,“手太冷了,怕冻着你。”
德葳回望他,点点头。“进去坐坐吗?想吃点什么?”
“土豆浓汤。”
伊卡搬梯子的手愣了一下,回头看这德葳,心想看着挺贵气,口味倒挺淳朴。
“行啊,进来吧。”伊卡拉了下德葳的袖子往木门走去,德葳的手机却来了电话。
“喂,好的我马上回去。”
伊卡注视着他通话,立刻明白了情况。
“不好意思了,你的土豆浓汤我无福消受了。”德葳有些抱歉的笑笑。
“下次有缘分再见吧。”他转身匆匆出了院子。
Ⅰ
吵闹、刺耳、毫无美感可言的一片惊叹声。
被集中到一起的学生,从扩音音响中传出的带着滋滋电流的声音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着荒谬的公告。
——请在100天内爱上与你分配到一组的搭档。
如果一百天后无法通过检验将有惩罚。
可笑的强制性爱恋,但就目前情况而言,看来自己也不能够置身事外了。Lia掂了掂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的牛皮纸文件袋,重量感还不错。
现实文件袋被陆续打开时的纸张摩擦之声,一片寂静。她还拿着文件袋没有打开,只是摩挲着那封皮,带着细小纤绒和颗粒的异样的光滑感,跳跃般地想起了蛇,那种光滑、冰冷、带着鳞片的生物,此时它安静地待在你怀中,下一刻也许已经将它尖利的齿刺入了你的皮肤之下。有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多是对分配对象性别的诧异反应,可能是因为体育馆内围了的一圈配枪的黑衣工作人员的缘故,各种讨论的声音始终被压抑着,没有人敢高声感叹。场面有些像酒吧里看球的人,喜欢的队伍摘得胜利之冠的人欢呼雀跃着,而其余的人则一脸挫败。只不过这些人没有人会那样高兴,感到难为的表现出来也不止挫败而已。
是男是女……大概都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爱上谁什么的,不都很困难么?不如干脆去睡一觉,爱怎么惩罚都没关系,哪怕是要这条命,也不如说是得到了解脱罢了。
但是搭档会被牵连——要是还是个惜命的家伙会不会怨念自己啊。
抱着做人还是要有的基本“不拉着别人一起死”的良心,Lia还是打开了那个信封。
还算是详细的资料,并附带了对方的照片。
Ed·Glamder,美国留学生……那么英日交流应该都没问题,身高195cm,这是要“跳起来才打得到头”?
不,够了等会,干嘛想着打别人头。一定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导致脑子出问题了。
基本上感觉相处起来应该会还不错,不爱说话这点也挺好的,已经受过了总是很多话的男性,比如比老妈还要老妈的哥哥。
体育馆会场内的人久久未散,金发的学生不少,想靠发色认人未免太不切实际。等什么时候碰巧撞见再说吧,如果一百天都没遇到只能说明他们两个过于倒霉了。
Ⅱ
“Nelson,今天的场人多吗?”
被叫到名字的人随手将课桌上的东西拣了几张塞进背包,Lia可以肯定他的论文又要窗了——课题纸掉到地上了都没被发现。“保证够多,你想怎么逃都没关系,只要你没跑错门,比如跑去男厕所什么的。”
“嘿,大不了装个伪娘。”
“随你喜欢,”Nelson将罐装咖啡的最后一口喝完,举起手臂,手臂用力一掷,准确无误地将罐子投进了垃圾桶,转头冲她笑,“帅吗?”
“不帅。”
“真是冷淡的家伙。对了,前几次你没能来,现在乐手都齐了,反而主唱因为某些原因不唱了,行的吧?”
真是一点预告都没有的突发球啊Nelson。
祝Lenos早日攻陷你然后把你狠狠干翻。
“不怕我忘词?之前我可是没怎么记过歌词。”
“所以你回家准备时赶紧看看。”
“所以要赶紧治的是你这整天存着突发球想法的去他妈的脑子啊!”Lia将他的笔袋使劲砸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回到家时不出所料地在客厅看到了正在看书的哥哥,听到她的脚步声便抬头向她微笑道:“Lia,今天回家真早。”
“是挺早的。”踱步至与客厅相连的小厨房装了杯水,思考着用什么样的借口获得在晚上外出的许可。“不要喝水了,我给你准备了牛奶,就在杯架旁边。”“……我想喝水”“嗯?我说我给你准备了牛奶。”
Lia将杯子里的水倒掉,看着那些水进入下水道之前形成了小小的漩涡,什么话都没说。
牛奶没有加半点调味,温热过的牛奶,浓郁的难以名状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一路进犯,从喉咙滑了下去,那些气味从口鼻相连出涌上鼻腔。让人作呕。她并不厌恶牛奶,甚至有些喜欢。然而现在这种气味让她想要呕吐。
反胃感被强行压制下去。
她捧着杯子坐到兄长旁边的沙发上,他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转而停留在她的脸上,Lia自觉起身坐到兄长所在的同一张沙发上。
不要看他的眼睛。不要看他的眼睛。
她低下头吮着杯中的牛奶,将自己的视线集中在那片纯白里面:“哥哥,我今晚想去图书馆复习可以吗?”
“哦?怎么突然想要到图书馆了。”
“快要期末了嘛,约了我们级里考试很厉害那个女同学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她说她喜欢图书馆。”
不要看他的眼睛。
长时间一直在不停地吮吸牛奶是否很奇怪,会不会是自己心虚想多了,不要看着。
放下杯子去看着他,只要盯着鼻尖就好,她知道这个方法很有效,看起来像是在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种方法在学校试验过无数遍。
“真的?”
“绝对是真的。”
“那好吧,今晚就让你出去,不要太晚回来,还有……”他忽然将头低了一下,这下子视线正好对上了他的双眸,“不要妄想欺骗哥哥哦?”
她直接给了自己兄长一个拥抱:“Lia怎么会欺骗哥哥呢?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那就好。”
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确保他不会看到自己的表情,额上的刘海已经被汗水浸湿。
Nelson和Lenos来的比自己早得多,效果器之类的东西也已经测试过没出问题准备好了,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打招呼就被Ochirly一下子拉到了旁边把她的发带全部解掉,还伸手将她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刘海就更不用看了。Lia猛地制止住那只要进一步将她整个人都慌得发晕的手低声吼道:“卧槽!Ochirly你是要干嘛?!!!!”“帮你做造型啊!”“做你个头!好不容易记进去的歌词要被你摇飞出去了!”
有一种交友不慎的感觉。
还有一种要将眼前这个身材姣好,仗着身高把胸部往自己脸那里凑,搞着破坏还要一脸无辜的人打飞出去的冲动。
跟其他几个人不一样,在这个乐队里面她是个不固定成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兄长的问题,管得太严,无法出来与他们一起活动,在学校找上个空闲时间能一起练练已经是万幸,晚上开场想要能出来基本上是十次占了七八次来不了的。
尽管她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哪又怎么样。只能够扯个慌,幸运值不错的时候侥幸“逃”出来。
一点酒就够了,足够她在台上燃烧起来。
像是在挣扎着要拜托牢笼的鸟,或是在浅滩中拼命凑向水沿的鱼。争夺这世上最后一口空气般将其全部吸入,以平常无法达到的疯狂姿态歌唱着。感觉得到,观众的目光。想要将声音、汗水、热度尽数吞噬,将这个声音传遍每个角落。略带嘶吼的歌唱。
“Lia”
心脏的跳动平率还未回落,气息还未不稳定,汗水依然在下淌。
然后就看见了噩梦。
Lenos丢下鼓棒将她拉到右前方一把将她推下舞台吼着:“Lia快跑!!!!”她稳住身形低头向人多的地方扎去,横冲直撞,身后是Ochirly出来道歉和顶场的声音。
衣领被人扯住的时候就意味着欺骗游戏结束了。
Laird将她向后使劲一拽,落地的挫痛感顺着脊椎直冲而上,出口处的灯光一瞬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Laird微笑着的脸:“我说过,不要妄想欺骗我的,对吧?”
Ⅲ
美术学院与传媒学院离得不远,正好就隔一条街。
Lia并没有去那里找人的想法。
毕竟在人多的地方找人很麻烦。
与传媒学院直接相连的地方是舞蹈室和乐器室。她从来不去,甚至是避而远之——既然已经再也不想触碰乐器,那么去了又能怎么样?
然而越是避着什么就越来什么。被长相甜美可爱的同学拜托帮忙去乐器室取落下的乐谱,原因是同学要与搭档约会。在这个大学里,这似乎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特别是对于她这种连自己搭档都还没见着的人来说。
反正什么也不会改变?
贝斯的声音。
乐器室有人在使用。
她敲敲门以示打扰的歉意:“抱歉打扰了,我来拿个乐谱。”对方并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而她也没有去看那个人,径直走到同学告知的地方拿走所需的东西,直到要离开的时候这个房间里另一个人也没有发出过任何除手中弹奏着的乐器之外的声音,仿佛她是个不存在的人一般。
这份专注力简直令人钦佩。
出门之前还是转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金色短发,紫色的贝斯,有些眼熟。
“Ed·Glamder……?”
不确定的疑问句在对方终于停下的贝斯声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你的搭档,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