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力沒了,寫得特差】
【3893年】
木頭在工匠的手裡發出碎裂的聲響,稍稍一撥就順著木紋被剝離。“不行了。”肖恩小聲地念道,“到底是去幹了什麼事情。”
“嗯……”巴德只是隨口地回應了,他的注意力還停留在周遭這個顯然從未修繕過的地方——就算沒有整理過,他的工匠還是很自然地將所有工具和原料往角落堆疊——思索著自己要如何在不惹怒對方的情況下打掃這間房子。
“整個換掉吧。”
“誒?”
巴德轉過頭,義手隨著他動作的牽連裂開一條裂縫。肖恩只是嘆氣,拿著錘子的勾爪,從裂縫中輕易地將木手撬開,他將那東西取下的時候仍舊很小心,正反里外地檢視了一遍,接著又把連接假肢的皮革和螺絲一一拿下。
“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也沒用,反正這是我的工作。”肖恩回答。
三年前,塔國中部,在曠地的塵土上搭建了臨時的帳篷,看起來是如此可憐寒酸,布料被蟲咬出千萬的破洞,就算用盡他們所有剩餘的碎料都填補不完,可是塔國不如羅爾帝多雨,就沒有人對此多加注意。霧氣從間隙之中流進,在地上盤旋,纏繞於僅有的兩個觀眾的鞋跟,卻避開那個圈起來當作是舞台的部分,燭火隔離了他們。
巴德不是來看演出的,就連他這樣不理解藝術的人也能看出來眼前那些表演的拙劣。先生說這是個沒有執照的流浪劇團,如果被士兵發現會立刻被逮捕。“但是也快要完了,”先生走進來的時候這麼說。“還記得我們要找什麼嗎?”
“一個工匠學徒。”巴德回答,他的話被淹沒在送客的音樂聲之中。“不過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還記得——”先生彎下腰,壓低彷彿在說一個秘密,“前幾天我指出來的兩個人,一個帶著鍍銀的牛角,一個帶著算盤,我是跟著他們來的。”他微笑,“不過回去會被罵吧,到時候千萬不要跟上面的人說,知道嗎?”巴德茫然地點點頭,他其實不理解先生的意思,不過如果要讓先生繼續解釋的話只會變得更加難懂。他摸著左臂的末端,那只剩下半截的前臂從他有記憶起就是這個樣子,唯有一條疤痕指出那裡曾經有過手掌。
團長和老工匠走出來迎接他們的貴客,巴德看見帳篷的陰暗處剛才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用余光投以矚目。
“一定要嗎?”
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頭,“我知道你不贊同這種事情,不過對,一定要。”
“我很驚訝呢,大人居然要找工匠學徒。”團長笑著說,“這是我們的師傅,他耳朵並不好,還請大人見……”
“就是你要帶走我的學生嗎?”老人沒有等到團長說完就開口,音量大到整個營地都能聽到,他揮舞著細瘦的手指,看起來並不高興,在朝先生發了頓脾氣後忽然嘆了口氣,背過身示意他們跟隨,“我只有三個學生,還不算太笨。”
巴德小跑跟在先生後面,繞過帳篷背後的出口,在忙碌的營地裡穿梭,那些洗衣服的,縫補的,刷油漆的全部都在檢視他們,或是羨慕,或是好奇,或是嘲諷。
老工匠打開一輛車廂的門,朝裡面吼了兩個名字,隨後便站出來兩個年輕人,身上染了顏料和木屑。“給他們看你們的作品。”老工匠揮揮手,他的學生們熟練而乖順地照做。
那是個不大的車廂,放了兩張桌子似乎已經達到容納的極限,於是只作收納用,堆滿了戲服和道具的空間,幾乎能將人淹沒。目光掃過四周,巴德僅能大概感覺那些比較精緻哪些粗糙,他的手掠過打磨好的木頭表面,眼睛游移在桌邊的兩人身上——他們的眼神在笑,是看出來巴德對木工一點認知都沒有。先生和團長在外面說話。
“所以?”其中一個學徒問道。
巴德停下腳步,正好在一小堆形狀古怪的木塊前方。“第三個人呢?”
發話的學徒愣了一下,和旁邊的那個交換了一下眼色並笑出聲。“算了吧,就算找到他,你也不會得到比這更好的結果的,工匠啊,是要用成品說話的,那邊那個……”
“是嗎——”巴德低下頭,他感覺不太對。“我要更多時間。”
“你高興就好。”對方說,伴隨著另一陣笑聲。
他沒有理會,緩緩地步出車廂,先生瞄了他一眼,也沒有多做阻止。他走得很慢,徘徊在各個車廂之間,盡量不去打擾正在工作的團員。剛才兩個學徒的臉在他腦海裡被放置在一起,融成一團,成為模糊的影子。
有點失望吧。他對自己說,就算從剛開始走進帳篷就沒有抱有什麼期待,要是他有選擇,那是誰都不要——不是他不喜歡,而是知道了這些人即將面臨解散甚至逮捕,他們只能幫助一個——用最錯誤的方式。
但至少是一個,他也這樣試圖說服自己,不過又是誰給他這個資格決定誰該和能被幫助。
明明違反他們的主張,先生為何如此堅持……
巴德踩進地上跟他並行的霧氣,腳印下一秒就被掩埋,直到一群年輕人奔跑著從身邊掠過,將他嚇了一跳,思緒倏地被打斷,他才抬起頭,發覺自己差點撞進一輛棚車。他靠在潮濕的木板上,斑駁的彩漆層層疊疊。他沒有聽到動靜,想著這必定是個用來儲藏的車,也不會最重要的那個,要不然不會被放置在營地的外圍。
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了,細小的音樂聲在霧後顯得如此遙遠。
他多麼希望斐契跟他們來,斐契在先生的抉擇下絕對不會像自己這樣猶豫不決,文也不會,雖然文那份冷漠總是讓自己擔心。
太陽已經到達日中,霧氣下沉,變得慵懶鬆散。他該決定了。
巴德用力一推背後的棚車讓自己站直,那陳舊的載具晃了一陣。
“艾利,是你嗎?”
本來懸在半空的腳步應聲收回,巴德環視身旁仍是一個人都沒有,於是他將耳朵貼回剛剛靠著的地方。
“艾利!”那個人似乎在拍打什麼東西,有些急切,聽起來不像僅僅與巴德隔著一層木牆,“艾利?幫我一下,我出不去了。”
“不是。”巴德回答,“你還好嗎?”
對方立刻沉默了下來。
“要幫忙的話我就進去。”他繼續說。
還是沒有回應。巴德猶豫了半晌才爬上棚車,廂裡堆著木箱和麻袋,聞起來是乾草和皮具的氣味,可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你在哪裡?”他問,“我不能隨便打開別人的箱子。”
寂靜之中他好像又聽見了那個微弱的敲擊聲。他繞過地上的雜物來到後排牆邊的大箱子邊,那箱子足以裝得下一個人,他小心地移開上面的重物,大箱的蓋子隨之浮動了一下,接著完全被推開,裡頭躺的那個人大口呼吸著,因為自己得救而放鬆。
巴德有些不安地站著,被關在箱子裡的人看起來很小,面色蒼白,就這樣躺在箱底喘氣,讓他差點就以為這人會死在自己面前。在凌亂的棕色捲髮下那雙眼開始打量巴德,帶有困惑和警戒。
“沒……沒事吧?”他伸出手想要把那人扶起來,對方卻躲開,蜷在角落裡。
“你不是劇團的人。”箱中的少年說,“要偷東西的話我們什麼都沒有,可能比你們都窮……”
“不……我和先生是……”巴德停頓,要講出這幾個字都讓他感到彆扭,“是來找一個工匠學徒的。”
那人哼了一聲,和剛才的老工匠如出一轍的語氣。“原來是金主啊,我太無禮了。”他說,這才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邊跨出箱子。“不過你在這車裡是找不到你要的東西的。”
“是誰把你關進來的?”
“我不小心躲進去——”
“不可能,要說謊也說得認真一點。”巴德說,他想起稍早那群笑著掠過自己的人們。“為什麼要對你做這種事?”
“不是你該管的就不要堅持掛在嘴邊了。”
巴德皺皺眉頭,他沒有料想到對方會是這種態度。“你是做什麼的?名字呢?”
“要去告狀的話就省了吧,團長早就知道。”那人說話時連頭都沒有回,“肖恩,工匠。”
原來他是第三個——巴德驚覺,馬上跟著對方跳下棚車。“不去跟其他兩個一起待在工作間裡嗎?”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已經看過他們的作品,選好就快離開。”肖恩走得很急,張望著彷彿在尋找什麼。
“你也是工匠,不想要這個機會?”
“禿鷹一樣……”前面的人喃喃念道,又轉過幾個彎,“我還沒有小什麼都不知道,前幾天來的兩個先生也是,我從來沒看過挑人能這麼仔細——不過要工匠幹嘛?也不會表演更不會取悅客人,只會削削木頭罷了。”
“我們不是人販。”
肖恩忽然停下來,一路上終於轉過身面對他。“那你們是什麼?”
巴德一時也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又不能直接告訴對方先生是革命軍的首領。“總之——跟你想的不一樣。”
“是嗎?”
“能讓我看你的手藝嗎?”
肖恩有些苦澀地揚起嘴角,“我猜我沒有別的選擇。”他調頭,朝工作室的方向行進。巴德並沒有在意過誰的手藝,也不覺得這個和其他的會有任何區別,他只是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奇怪。肖恩不再說話,隨著靠近工作間步伐越顯艱難——就算表面上還是那份無所謂——他低著頭走過團長和老工匠,更沒有跟另外兩個學徒打招呼。
巴德望一眼先生,後者聳聳肩。
工作間和稍早沒有任何區別,另外兩個學徒早就走了,他們沒有多餘的空閒來等巴德做好決定。肖恩在堆疊的物品中翻找,抽出一塊木頭和一個以皮帶捆綁的布包,“你要我做什麼?”
“這裡沒有成品嗎?”
肖恩看巴德的眼神彷彿他在開玩笑。“你以為我們會保存所有小東西嗎?”
“那……隨便你吧。”他隨口應道,只是想要多一點時間來思索這奇怪之處,也希望先生什麼時候走進來能幫忙。肖恩低語着一些抱怨的話,緩緩打開他的布包,他在模糊的背景中頓了一會,拿出一支雕刻刀。
微微顫抖的手按在木塊上。
“肖恩!你在這裡嗎?我一直在找你——”
巴德回頭,一個女孩站在工作間門口,顯然剛剛是跑來的,她瞄過巴德,然後倒吸一口氣。
“天吶。”
他聽見工具散落在地上的聲響。視線回歸到桌邊見到的卻是一抹深紅,肖恩將自己的手掌握在胸口,試圖阻止血從指尖溢出。淺灰色的雙眸充斥驚恐,卻是朝向著女孩的方向。巴德的腦中空白了半晌,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直到背後被推一把。“你——你去幫他,我去找人。”她將一條手帕塞進他手裡,就轉身跑走。
他反應過來,繞過桌子,無視肖恩逃開的意願,拉起他流血的手,被割傷了,連成一條歪曲的傷痕,不像是用很鋒利的器具造成的。
“放手——”肖恩試圖掙脫,那企圖推開他的手指,他仔細一看才發覺上面也是佈滿疤痕,一塊不同顏色的皮膚扭曲起皺。“我做不到——你也看到了,我不行的,去找你要的人然後離開——”是陳舊的燒傷,巴德對自己說。
“為什麼?”他問,這次帶著嚴肅的語氣,“不想的話直接說就好了,為什麼要割傷自己……這些全部都是你自己弄的嗎?”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做決定,但如果你決定了——我還有選擇嗎?”此時他能看見他泛紅的眼眶,“是,是我弄的——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們這些人來,花點錢買走你們喜歡的東西,我們多吃一個月飯,事情該怎麼發生就讓它怎麼發生不就好了……”
巴德似乎明白他剛剛趕到的奇怪從何而來,那份不該出現在十幾歲少年身上的消極和現實,他就連在潘身上都沒見過,同樣的情緒也充滿了整個營地,表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他們也不想,可是沒有任何辦法,於是就把這些當作平凡的事來看待,當作再普通不過的話題討論。他為他們都感到難過。
“別聽他說話!”
女孩的聲音再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身邊跟了另一個大人,提著醫藥箱一臉煩躁。他們身後探頭的先生和老工匠則什麼都沒說。她揮揮手招巴德過去,而肖恩已經低下頭,像是準備好了要接受責備。
巴德走到門口,被女孩領到車廂後面。
“你是要來挑人的吧?”她問。巴德皺起眉頭,他仍舊很不喜歡被這麼稱呼。“沒關係,我明白的。”她稍稍像他行禮,“剛才失禮了,我是團長的女兒艾利斯。”
“你們……是朋友嗎?他從一開始就在叫你的名字。”
“啊——怎麼說呢?”她笑起來,黑色的短捲髮隨之跳動,“我倒覺得我比較像監護人。不過說正經的。”艾利斯忽然傾身,將雙手搭在巴德肩上,“既然你已經看到了,我告訴你,不管他自己怎麼說他手上的燒傷都不是真的。這裡對肖恩那種沒依靠的人太不友善了,他又是不會還手的人,更別說保護自己……總之帶他走吧!越快越好。肖恩是個很好的學徒,你們絕對不會後悔。”
“我……”
她放開巴德,又笑起來,也是那麼苦澀悲傷的笑。“對啊,這不是我的權力,不過……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但是你絕對不可以聽他的,知道嗎?他就算找了一百個理由拒絕你都不可以聽。”
他想起那個蜷縮在箱底喘氣的人,那塊塊扭曲起皺的皮膚。
艾利斯輕輕擁抱坐在桌上的工匠學徒。“對不起。”肖恩小聲地不斷重複,“我試過了……”
“對不起什麼啊。”她說,“我們都能自己過日子,但你看你,兩個小時都熬不過。”接著她取下頭上的那朵絲布製的大麗花,按在肖恩綁了繃帶的手裡,“還給你,以後記得回來看我。”
先生敲了敲門框,示意他們該走了。肖恩跳下桌子,表情一如稍早那樣木然,“走吧。”他對巴德說。
“行李呢?”
“沒有。”
巴德最後回望了一眼工作間裡的少女,心裡因為不知道自己做沒做對而忐忑不安,可是無論如何,都已經沒有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