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份表】
【在整理時間軸的時候想想還是發個梗概】
世界之初——
-??? 領主和聲音誕生,原初之戰開始
-??? 領主吃掉聲音,世界穩定
舊戰爭時期——
-??? 反正就是開打
-290253 東戰場穩定
-135001 舊神居大戰結束,種族掃蕩開始
……
-100 有了第一個人類
荒寂時期——
0 殿堂建成,領主離開
26 領主親臨教廷【十祭】
369 第一個國家建成,紅朝開始
紅朝——
386 埃圖瑪維的國家建立(現首都以南)
401 第一次動亂,埃圖瑪維用好友的皮製成王法之書
792 白色城堡建造
……
2608 洪水,國家北遷(現首都)
……
3480 十二王墮落,九十次月昇,大災降臨,艾登出生(萬惡之源(指))
3500 (蛛一)艾登登基,準備統一帝國
3529 十一王祭,帝國統一,領主沉睡,海德出生,白朝開始
白朝——
3561 獸穴建成
3661(蛛四) 改寫法律,叛軍逐漸成型
3725(蛇一) 首都遷至樞城(這裡海德被追殺,嚇到不敢出門)
3763(蛇二) 樞城暴動(國王遭當眾斬首)
3764(蛛五) 首都徹底遷回羅爾帝
夏索出生(外來者出現)
3777-3780 戰爭在雅國和邊境爆發【荒市】【獵葬】
3783(梟二) 改回舊法,肅清異端與奸臣
3786 叛軍第一次攻城,失敗,帝國穩定【那個城】
……
3835(梟三) 第四家(不小心)被殺光,王家剩下三家
3867(蛛六) 帝都外禮堂事件【那個城】
3876 【十祭】
3880-3883 貴族內亂(基里爾在這裡遇見斐契),五大家之一遭滅門
3888 腓列門告發黑市
3892 凱恩成為元帥
3893 (蛛七)基里爾登基,王家權力回收,地牢淨空【那個城】
3894-3895 幫助丹特繼承蛇爵名號,懲治謀反家族【千張臉】
3897 【那個城】【工匠與十二王】
3898 厄里西斯暴走,領主甦醒【深紅】【賦格】
3900 (現在)
……
3907 (蛛八)基里爾駕崩,琳恩登基,厄裡西斯遭處死,虛神現身(未發生)
“聽,他們正說起一個故事,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角色,
錯誤的兇手,錯誤的審判,錯誤的證詞,
黑白顛倒,是非也無分別,
可是聽眾笑了,他們都笑了。”
序章 市集
街道的這一角看不見一個人,戰爭的影響逐漸侵蝕到此處,沉重的烏雲壓著房屋的頂,連時間都彷彿凝滯了。再過一天便是初冬,卻沒有人有心情慶祝。
太陽剛消失在大街的另一頭,便有個男人從巷弄中走出來,踏著不穩定的步伐打破這寧靜,他踉蹌了一小段,然後倒在大街中央,沒了動靜。一聲尖叫,孩子們的身影從陰影中浮現,他們開始聚集在那男人的腳邊,好奇且遲疑,其中幾個蹲下,輕輕地戳碰男人的鞋尖,面面相覷,交頭接耳。
“別害怕,克莉絲。”暴虐的山羊說,“我想我們剛迎來了主角。”
“誰說我害怕啦。”綠眼的熊伸手撥弄男人的頭髮,“只是看到如此可怕的樣貌。你怎麼把我們的主演弄成這副樣子?這要叫他如何面對觀眾?這又是誰呢?似乎從未見過。”
孩子們沉默,歪著頭打量街道正中央躺倒的人。
灰眼的熊首先開口了,她說,“這——是個獵人。”
“是!就是個獵人!”暴虐的山羊跳起來,一副興奮的樣子,“不過現在並沒有獵人的樣子——我說去找來皮革和弓箭,或許再給他把匕首,再給他雙上好的靴子——去!快去!”他揮揮手,孩子們便散去,尋找他指定的物品。山羊徘在周圍踱步,染了血的雙手藏在背後,他稍稍抬頭,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要下雪了。他又走到喜鵲們身邊,俯身向他們低語。
白羽的喜鵲嬉笑著答應,“當然,當然,所有你要求的都該被應允。”黑羽的喜鵲則指著遠方喊道,“他們回來了,你看!還真是雙上好的皮靴,戴米歐司,你從哪個可憐的傢伙腳上剝下來的?”
“從路口的坑里撿來的。”棕眼的熊回答,“你們信嗎?這居然逃過了送行的大火!”所有的孩子都笑了,他們開始將蒐集來的衣物穿在男人身上,並且把弓箭掛上他的腰側,細小的手指忙碌着,最後所有人低頭檢視自己的成果——那個男人仰躺在地,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擦拭乾淨,散亂的頭髮向後梳理,披掛了皮革,帶著動物的氣味,已然是個狩獵者的樣子,孩子們滿意地點頭。
接著他們齊聲哭泣。
--獵人的葬禮--
第一章 報喪
孩子們的哭聲悲戚的就連最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都要不禁顫抖,也如同食餌一樣引來困惑的人群,他們走出房門和店鋪,不安地圍在獵人的周圍,平淡的面容上比平時更多了許多哀愁,後方的掂起腳試圖讓視線越過前面人的肩膀——看,那些木納的嘴角都是被北方戰線傳來的消息所消磨而成,雖然市集依舊熙攘,卻都是些毫無希望的人。
可人們此時在街中間駐足,傾聽那些啜泣,聚集的圈越來越大,直到邊緣的人得站在房屋門前的台階上。死亡在這苦難的街上並不是稀有的事物,但是已經許多時日沒見過為死者流落的淚水了。
“告訴我,孩子,”人群最前面的一位問道,“你們認識這人嗎?他是你們的親人嗎?為何這麼哀傷?”
“是啊。”黑羽的喜鵲回答,“我們都認識他,他就是住在城鎮與森林交界處的獵人。我們無依無靠,僅憑自己的雙手過活,他曾邀請我們去他的住處,並將狩獵來的食物分享給我們,還在大雪天保我們溫暖。在這混亂的時期,沒有人比他更值得我們的眼淚。”
周圍的人沉默,轉頭打量對方的反應,因為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同情雖寫在他們眼中,卻沒有一個在手腳上也寫下相同的字詞。
“你們這群毫無感恩之心的人吶!”仇恨的山羊高聲斥責,“這狩獵者從猛獸的爪中保護你們的安全,又代替了離去的士兵默默維持鎮上的治安,英雄倒在地上死去了,你們卻好似看戲似的冷漠!”
“這街上有誰仍存有良知呢?”白羽的喜鵲這樣接著說,目光掃過一排排困惑的人,他半身的兄弟也隨著他,“你——你?當那從棄宅裡脫逃的惡犬四處亂竄,咬傷嬰兒和信差,破壞倉庫大門,偷走無數食物的時候你們都在哪裡?它消失的時候你們又感謝了誰?”
眾人開始低聲議論,他們心裡記得這事,就連隔壁街道的屠夫都受了傷,他們的面容開始動搖,逐漸染上了歉疚。喜鵲們瞄了一眼山羊,接著再次開口說話:“那麼當那人在融雪之日出現,趁士兵全部前去戰場,連同法律也隨之而去的時候,手執砍刀聲稱自己擁有這條街,他在你們已經困難的生活中帶來多少痛苦,你們難道忘記了嗎?”
人們點點頭,喜鵲所指的罪犯在一個月後便不見踪影,沒人知道究竟怎麼一回事,不過他們都為此欣喜無比。“我聽說過——”眾人之中忽然傳來聲音,人們左右看著試圖尋找發言者——就在後排,一個木匠。“那個惡棍死在城鎮邊緣,在一個無月的夜晚,被不知名的人斬下了頭顱……”
“啊——看來還是有些眼仍保持明淨,只是不知道心是否還有餘溫留存。”黑羽的喜鵲擦拭著臉,眼眶泛紅。“這獵人將關懷和善良都留給了城鎮,對待自己的安危卻似有如無,大路上馬車的大火,彷彿還在我眼前燃燒……”
“大火?那次商隊的大火嗎?”另一個人打斷喜鵲的話,所有的目光都往那個方向聚集,“我朋友一家人都是商人,他們在意外中喪生,熾焰吞噬了一切,但我聽說那時一個人出現了,將手伸進火中抱走了孩子,卻在事後消失無踪。”他撥開人群走到最前面,“是他嗎?就是這獵人救了我友人的兒女?”
一個瞬間他們想起許多事,故事在群眾中擴散,曾經處理了小偷的,曾經平息了鬥毆的,曾經獵殺了狼的,曾經救出誤入陷阱的可憐人的——許多無名的人影互相交錯,織成氣泡浮上水面,接著破裂,成為一圈圈水花和漣漪。
“我們摯愛的獵人。”黑羽的喜鵲的話雖然輕柔,也足以取走眾人的注意,“是這街上哀愁烏雲之中唯一的一絲明光,難道你們忍心讓他躺在這石板道上,直到北風和雨將他侵蝕殆盡?”
群眾搖著頭,不允許漠視的舉動,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我們該怎麼做?”他們這麼詢問。
“我們該為他舉行葬禮!”煽動的山羊上前一步,一手指向地上的獵人,一手放在胸口,而他的話語卻要指向天空,“來紀念這善良無私的獵人,你們都該參與——用鮮花和淚水鋪滿整個街道,讓全帝國的人都知道我們在這險惡時代還留有人性的慈悲!來吧!來吧!明日所有人都會被赦免,所有人都要盛裝出席!”山羊環視了那些因為贊同而被點亮的眼睛,又開口提議:“他為我們——為你們付出一切,你們也該在此時奉還回報,難道不該嗎?從你們僅剩的一切裡拿出點什麼,裝點獵人最後的旅程,在他人生的終點給予他早該擁有的榮耀。”
“是啊!”人們高呼,“這真是最好的主意!
“讓木匠打造一口棺,讓商人帶來花卉和裝飾,”灰眼的熊說,點過一個個期待的臉孔,迎著群眾叫好的聲音,“讓裁縫縫製喪衣,而其餘的人可以準備食物和柴火來供大家度過守靈之夜——搬來椅子,而我們會搭起台階,當然祭司也是必不可少,我們也要找來奏樂的樂師!去盡你們該盡的責任,當太陽升起,高塔的影子指向市集中央的坑洞的時候,我們將聚集在這裡,就是你們現在站立的地方,為狩獵者送行。”
第二章 追悼會
太陽如往常升起,它的光圈被寒氣和薄雲遮蔽,街上卻不像平時一樣忙碌,店舖的門開著卻沒有營業,人們忙進忙出可不是在工作。
影子像指針劃過地面,直到高塔的尖端觸碰十字街口的那個醜陋的坑洞,所有門窗都同時打開,揚起了染黑的麻布,隨風鼓動,花瓣在之中飛舞然後飄落,穿過門縫和窗框,堆積在屋簷陽台上。他們會說下雪了,初冬提早來臨了,純白代替塵土,那些花和花瓣比空氣更輕盈,卻不是因為它們美麗優雅,而是失了靈魂的分量,一雙雙漆黑的鞋陷入早已死亡但仍芬芳的殘骸,緩慢而肅穆地,彷若一條粘稠的長河——所有人都來了,消息傳播得是如此之快,送喪的隊伍充滿街道,阻塞小巷。
昨晚空無一物的街道此時已經搭起高台,九個台階通往頂上墜了花飾的鐵絲框,用黑色的絲帶捆束,下方則是那新制的棺材,黃眼的熊剛剛將它闔起,以蠟封住邊緣,又用綢緞纏繞。孩子們都站在台階上,執著花環和火炬,旗幟和油。暴虐的山羊則在頂端,背對著圍繞在周遭的黑色人群,他接過喜鵲遞給他的長袍,披在身上,又拿起手邊的牧杖。他轉身,敲擊身後的銅鐘八下,低沉而響亮。
“開始吧。”山羊宣布。
喜鵲的手撫過銅鐘,他們走到棺前面對觀眾。“今日,死亡的手籠罩在上空,”白羽的喜鵲說,“選中了我們唯一的高貴之心作祭品。將他從這磚瓦石板上帶走,擲入無盡的黑暗深淵,但苦澀嫉妒的手無法被阻止,也沒有繩索能夠觸及那井的底端。”
黑羽的喜鵲接話,“天可見憐,拒絕冠冕的英雄,豈能用嘆息來送別?就連我們的王都不會允許——我們就以思念鋪出道路指引,用讚美的言語點起榮光。他生前所推辭的,現在都要奉還,以崇高的敬意我們應當微笑,隨著即將奏響的樂曲起舞啊!他終於能脫離這負了他,混亂可笑的被遺忘之地。”
“獵人的血系並未在這地上紮根,他的事蹟僅從我們的口中被頌揚,而你們是一切的證人。但昨晚日落之時,還有多少的記憶仍在白霧中飄蕩,如同幽魂一般找不著出處?”
“低下你們的頭,羞愧理應在你們心裡翻騰,但承諾已許下,所有人都會被赦免。於是最後一次我們說起過去——”喜鵲們停頓,伸著脖子望向他們的同伴,同伴也抬頭看他們,黑羽的喜鵲閉上眼隨意指了一個,“熊要作我們的第一個演講者!”
綠眼的熊提起裙擺鞠躬,甜美惹人喜愛,她走上台階,手指在銅鐘上留下印記。“唉——多麼盛大的場面!我真希望你們是被更加令人欣喜的理由召集。當指針倒回一圈,回到它同時指向左耳與左手指尖的位置,我就在那巷子裡,見到有個人躺倒在地,身上有血腥的氣息,便不敢出去。沒想到那正在失去心跳的竟然是我們的獵人,我不禁尖叫出聲。”她小聲地哽咽,“兩年前我穿過街道,手裡提著父母囑託購買的小麥,好不容易盼來的春風之下卻也是杳無人煙。然後那個人出現,又一個可憎的外來者,穿著旅行者的裝備,破舊的斗篷和早已磨穿的布鞋,我仍記得,他跟隨我轉進房屋之間的縫隙,無論我如何加快腳步,也無法將其擺脫。他的手將我按在牆上,你們怎能想像恐懼是怎麼束縛我的喉嚨?他的臉上映出了不軌的念頭——下一秒,他的上揚的嘴角越過了我的肩膀,陷進泥濘的磚石之中,獵人的面容出現,我永遠無法遺忘,我的裙擺還有血跡殘存。原諒獵人那時的殘忍吧,他是為了拯救而選擇毀滅的手段。可惜我的必須敘述在此暫停——”她將花環置在了棺材上方,目光掃向台階,接著也閉上眼,“就讓熊將我的故事接續吧。”
棕眼的熊朝觀眾行了禮,儀態堅定自信,他和綠眼的熊擦肩而過,輕輕地拍了下銅鐘。“當指針——”他咳了兩聲,“當指針倒回一圈,回到它同時指向頭頂和腳底的位置,我聽見門外的爭執,叫你們聽見了也會立刻出門查看,就是路口那兩個醉漢搶奪地盤也沒有這麼令人害怕。所以我出去了啊,城鎮邊緣的獵人正和另一人對峙。我記得,那年獵人也是這樣面對脫逃的罪犯,就在一年前,仲夏的夜晚,我在門口洗刷父親的刀具,有個人拖著第二個從面前經過,被拖著的那個步伐飄忽,彷彿沒有踩在地上。我覺得奇怪,眼前的怎麼如此眼熟——豈不是街口告示牌上的面容嗎?遭通緝的惡人正要犯下另一起罪行!他將肩上可憐的受害者藥倒,要將他去住處騙取他所有隱藏的財產。要不是此時獵人走過,這逃犯就要成功了。獵人拿著小刀命令犯人把手就範,可對方並不願意。於是兩方僵持不下,最後是狩獵者踏出勇敢的第一步,罪犯被嚇到了,轉身就跑,卻立刻被捕獲,法律的刑杖就如它千年以來許諾的一樣降臨於他的腰背上。”他將旗幟插進花與絲帶之間,攤開手,“接下來我要將發言的權力交給山羊,讓她補上空白。”
仇恨的山羊點頭向觀眾致意,害羞卻仍端莊,她腳步輕盈,彎身親吻鐘頂。“昨日我控訴你們的冷漠,並不是沒有原因,這獵人待我和我的兄弟如同我們已逝的父母,我們之中,還有許多也得了相同的照顧。憤怒在我心中燃燒,當指針倒回一圈,回到它兩個指針同時指向左腳的位置,我目擊了這場暴行。你們也看見了,這獵人身上新的傷痕和未乾的血,他的死並不因為疾病或者命運,而是人為所致!我出了門,要去喚回我的兄長,一路尋到這裡,就在我所站之處,有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之一便是我在尋找的哥哥,而另一個則看不清面容,僅能看出他的上衣,印了灰色的格紋,有好幾處撕裂了,從叫喊咒罵的聲音聽來,是從帝國遙遠的另一端來的——他在商店裡偷了東西,卻要給我哥哥加諸莫須有的罪行,又因為替罪的人不願意承認,就用責打的方式想令他認錯。”她回頭,身後的山羊挽起袖子證明自己身上有被擊打的痕跡。“看,要多麼凶狠才能做出這般可怕的舉動!然後我見到獵人的身影便喚他來拯救——我希望我從未喚起他的名字,可我同樣不希望自己的兄弟受到傷害。獵人就趕來了,但是對方顯然更善於格鬥,就連能制服猛獸的狩獵者都無法戰勝。獵人說,放走這孩子吧,讓我替他承受你的怒氣。”仇恨的山羊垂下了頭,“唉——善心本該是受人追捧的品質,在這市集竟成了奪走性命的箭矢,還有什麼更讓人心碎?”她說完後走下台階,加入她同伴的行列。
“獵人生前應當被銘記的事蹟多如今日紛飛的花瓣,要是一一講述,就算擁有所有的時間都不會足夠。”穿著灰袍的山羊這麼說,“跟你們身旁的人訴說,能被越多人聽見越是能表達我們的尊敬,在歇息的間曲中,是向死者致意。”
所以人們都轉了向,平緩的呢喃織成一張毯子覆蓋在他們身上,他們的故事裡充滿悲傷,卻也因他人的故事而得到溫暖。
孩子們則在台階和棺材周圍坐下,一雙雙眼睛在黑衣中徘徊,也沒有任何目的,靜待夜晚降臨。
第三章 間曲
氤氳白氣從人群之中冒出,推走空中的花瓣——他們升起了火,正在用蒐集來的食物煮湯。人們又重新找到中心圍成圈,但高台和棺材還沒有被遺忘。孩子們也溜走了大半,但離群的喜鵲這時跑回來,在暴虐的山羊耳邊留下一些字句,隨後傳給那灰眼的熊。
她站起身,拍拍及踝的裙擺。“外來者!外來者!”灰眼的熊高聲喊著,揮了揮手,人群中並沒有人注意她,卻在房屋之間的巷弄中有個身影躲進陰暗之處。“別跑呀——”她繼續說,“你聞到了嗎?他們煮了食物,不去分一點?我看見了,你還在那裡聽著,那就過來吧!為何如此冷漠?真是叫人傷心。”
陰影之中的外來者遲疑地在視線可及與不可及之處來回踱步。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灰眼的熊走下台階,“你是來參加葬禮的?想必是,所有人都被邀請了,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錯過任何盛宴的,是嗎?”
“葬禮?是屬於誰的?”深紅的外來者這樣問,“什麼樣的受害者值得你們如此盛大送別?”
熊笑了,“你真是太無情了,外來者,我們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怪物?看來喜鵲也有對的時候,不過今夜所有的仇怨都要被放置在一邊——現在沒有任何人受害,在這整個城鎮裡都找不到一個,也還輪不到你,所以過來,來跟我們站在台階上,提希斯剛問起你呢,他要給你一個任務。”
外來者仍舊心存猶豫,不過還是緩慢地走到大街中間,背對著人群,走向放有棺材的高台,灰眼的熊走在他旁邊,將他領到高台後方,那些木頭搭成的梯子的位置。
“是你啊,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那山羊說,用手指沾了在臉上補齊那些灰藍色的紋路,外來者抬頭,看見他身披同色的祭司長袍,和真實的一樣莊嚴,“怕什麼?我向這袍背面的圖樣代表的一切發誓今日不會有人受傷,來,加入這場盛宴,外來者,我要給你一個特殊的職責。”說著山羊伸出手將外來者拉上高台頂端。“你來到這裡後可曾見過這麼多人?”他張開雙臂,彷彿擁抱整個市集,“今夜聚集卻是為了一個死人!要是平常我會說他們愚蠢可笑,但這裡躺的,是個值得敬重的人,就連你——外來者,你不曾受過這城鎮的一點摧殘或恩惠,不過既然你來了,那就也去弔唁我們的英雄吧——這可是祭司的命令。”山羊轉過身,將外來者推向棺材的方向,後者邁開步伐,但視線仍舊停留在山羊身上不敢移開。外來者俯下身,將耳朵貼上漆黑的木板上面,隨後又立即退後,彷彿他觸碰的並不是棺木,而是底下人群之中的火堆。
“多可怕的玩笑……”外來者輕聲嘆道。
“你要說什麼?外來者?”暴虐的山羊大笑,“你要是敢對那些人提一個字,這棺裡睡著的便是你啦!記得我的許下的,這承諾我絕不會打破。”
“那你又叫我來做什麼呢?只是為了讓我知道這葬禮的真相嗎?”外來者回答,“我已經了解了,那我是否該就此告別——趁你的誓言仍然有效。”
“唉,別這麼急著走。”山羊拉住他,另一隻手指向高台邊緣放置的小木盒,“那——可是我們能夠尋獲最好的琴,將它奏響,一直到日出,我要一首悲傷卻輕快的舞曲,還記得那個可憐的女士和她生死不明的丈夫嗎?宴會怎能沒有音樂。不過並不是現在,先去到處遊轉吧,一日連溫飽都不需要自己煩惱豈不是很好?不過不要跑得太遠,否則往後的日子就會連艱苦都稱不上了!”接著山羊又笑起來,外來者則照著他的命令走進人群。
“外來者?”棕眼的熊問道,“他答應了你的要求?”
“他非得答應。”山羊回答,坐在棺材上,“誰能拒絕這長袍?和長袍底下的人?”
“或者你腰上匕首,和握著匕首的爪子。”熊也坐下來,“初冬要來了,要下雪了——”
“放心,不都準備好了嗎?天的手正搭在我的肩上,升起的熾焰將會直指殿堂。”他揚起頭,彷若祈禱的姿勢,深藍的雙眼裡面蒙了層薄霧,“創造了一切的至高存在,就算這聚集在街道上愚鈍的人們都忘記了——平時扮演著虔誠的角色,在暴風襲來時又忙碌地忘記自己曾在祭壇上放下信念,可都在忙什麼?帶著空的水桶出門,回來時手中仍是空的水桶,還疑惑時間究竟從哪裡流逝,最後只能怪罪給暗淡的日光和遠方的戰爭——身為使者,他們都該感謝我,但那接受所有感恩的獵人就要被下葬了啊!”山羊忽然起身,揚起他灰藍色的長袍尾端,“下雪吧!下雪吧!就讓初冬也作我們的客人!”
回應山羊的呼喚一般,最後的日光收束在地平線後面,所有的屋瓦,石,磚,布料,皮膚,雲朵和正在死去的,飄落的花瓣都染上冷色。人群中,那深紅的外來者抬起頭,他感到一絲冰落在肩上,第二個人也抬頭了,接著寂靜代替原本的溫暖氛圍,上百雙眼睛望向雲層的另一端,見一點透亮的的碎片往下墜落。他們伸出手將其接住,再張開手指卻只能感到濕潤。
一聲驚嘆重新激起了人群原有的熱鬧,雪混在花之中,覆蓋在柔軟的白上,像是要將這一刻冰封在自己下方。
“你們的祭司說話了!”暴虐的山羊舉起他的牧杖,瞬間所有的注意都被他蒐集於掌中,“看到了嗎?這雪便是上主的回應——他將要迎接獵人進入殿堂,奏起音樂!我們跳起舞,驅走那些哀嘆著覬覦高尚靈魂的黑影,確保他走在台階上的步伐不被阻礙——將酒桶都敲開!守靈夜才剛剛開始!”
第四章 守靈夜
深紅的外來者走上台階,輕撥銅鐘。他拾起那把琴,抱在胸口然後轉身,向群眾鞠躬,動作流暢優雅,他停下來了,迎著炊火和冰的光線照出搖曳的鹿角,爬上了棺材,延伸至街道盡頭。月亮在他背後升起,半掩於雲後,罩下胭脂色的紗,所有人都屏息,他們等待,寂靜猶如墓園。
觸碰一下琴弦,一個音符便濺出,掉落在地上。腳尖劃過木板,緩慢的不真實,他的身體下沉,再起來時已經面朝不同的方向,外來者就這樣走走停停,於高台上徘徊,零散的音調逐漸形成旋律。
外來者低聲呢喃,只有自己聽得清楚。“士兵,有人謀殺了我的丈夫!我卻沒見到死者啊?不正躺在這裡嗎?女士,恕我無法理解你的幽默,你的丈夫明明還活著,不過是沉睡了而已。沉睡?就连你也要这么说吗?他胸口的刀,我都不忍再看!我想是你犯错了,我见这先生面色红润,必定是刚与朋友出行,喝多了回来才就地歇息。那么他身上撕破的布料呢?唉,女士,你该担心些别的东西。士兵弯下身仔细观察。你丈夫衣领上的唇印——想必不是来自于你。观众會在此時笑。”然後他又停下來,奪走人們呼吸的節奏,孩子們在他身後準備好姿勢。“可他没有呼吸了,无论我怎么叫唤都没有动静!请不要继续戲弄我,有人谋杀了我的丈夫!这位先生一定是个懂得享乐的人,要是听见有人招他加入舞会,他是否会立刻跳起来答应?士兵抱起地上的人转起圈。讓我好好地實驗一下吧。女士哭泣。”他再次開始彈奏,孩子們的腳步也跟隨,越來越快。“啊——多可怕的玩笑……”手指在弦上飛馳,樂曲便捲過腳下潔淨的海,響徹大街小巷。人們開始加入了,牽起手,圍著圈,一躍而起,繞過火堆,踢起沾了水花瓣,換位,旋轉,黑色布料在間隙中紛飛,好似浪拍打水面後四散綻放。他們可以一直下去,一直下去,只要音樂不停歇,他們也不會知道疲倦。
暴虐的山羊在觀望,穿著祭司袍的他並沒有加入舞蹈的行列,他閉著眼誦念禱詞,融在音樂之中,直到他的瞳眸一般的月也加入夜空,与第一轮并列,空气立刻沉着下来,跳累的人便点起更多火把,散布在房屋的墙上,融化光芒能及的一点点积雪,彷佛天地翻轉了,他們踩在星空之下。这时山羊耳边响起喜鹊翅羽的窸窣声。
“有人来了,提希斯。”黑羽的喜鹊说。
“一个外来者,又一个外来者!”白羽的喜鹊接话。
“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商人,但身上一點值錢的都没带。”
“他看起来很着急,我想他丢了东西,你覺得會是什麼?”
“科蓋特,你知道該怎麼做。”山羊说,“斯提克,將邀請函遞到他手上。不過可惜他失去的可能將要永遠被失去了。今天真是熱鬧的日子。”
喜鵲低聲交換了一些意見。“那我們要不要告訴他,那個不幸的消息?”
山羊沉思了半晌,“不,還是不要好,這應當是個悲劇,你們說呢?”
兩隻喜鵲的踪跡迅捷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但隨即從他們掠影背後浮現出第三個人的面孔,商人看起來無比困惑,他伸著脖子好奇高台另一邊究竟是什麼如此熱鬧,他聞到了酒,也聽見了音樂,帶有節奏的腳步連雪都能震動,同時也被喜鵲嚇到,一面靠近高台,一面警覺地回頭。
“歡迎。”暴虐的山羊張開手表示友好,“你必定是從外面來的,希望你還喜歡我們的城鎮。”
“你是個祭司嗎?”商人問,雙眼隨著喜鵲攀爬到高台上面,停留在山羊身邊,“對於祭司來說你還真是年輕——不過考慮到戰事的殘酷,我也不覺得奇怪了,城鎮是不差,卻總感到可怕。告訴我啊,祭司,這是在慶祝什麼節日,就我所知明天才是初冬。”
“慶祝?他們身著黑衣,哀戚的眼神,像是在慶祝嗎?這是場葬禮,來紀念我們所愛之人的逝去。”
商人嘆了口氣,“能夠讓整個城鎮前來送葬,是什麼樣的聖人?不過這都無法引起我的興趣——我是來尋找我的朋友的,祭司,前幾日我們到達城裡,本要趁戰爭蔓延到此地之前稍作補給,不過昨昨天起他就不見踪影,我想是到這條街上了,你們曾見過他嗎?我的朋友也是從別地來的,若你能認出我不屬於這裡,那你一定也能看出他的來歷,他走失的那天正穿了件印有灰格的襯衫。”
山羊搖搖頭,“不,你是我看到新來的唯一一個外來者。”他說,“不過有一件事你是說對了,這個城鎮的可怕不是幻想,你看,隨著士兵離去,法律和教條也逐漸噤聲,我是多麼心痛——不過就我是什麼也無法改變,你的朋友要是失踪,那麼恐怕也難逃厄運。我以居民的身份告誡,要是你在夜裡看見閃現的人影,最好不要停下,更不要和跟隨者說話,就算對方看起來再弱小無害,街上潛伏著的一幫匪徒,就是用這方法誘捕獵物,你的朋友必定是被自己天真的同情心害了。別難過啊。這樣,既然你失去了摯友,而這又是一場葬禮,那就當作是他一起悼念吧。”接著山羊伸手,接過遞來的火把,溫柔的火光照亮他寬帽底下的微笑,“我要將最重要的使命交給你,在守靈夜過後我們要把死者帶去城鎮中央火葬——拿走火把,我要讓你來點燃棺木下的乾柴。”
商人歪著頭有些遲疑,“這樣好嗎?如此重要的職位……”
“當然。”山羊打斷他的話,“除了我剛提到的那些人外,我們都極盡所能的接待來客,凡是造訪的,全都是上賓,所以這職位就該由你擔當最為合適。外來者!”他轉身揮了杖,指向深紅的外來者,後者聽見叫喚便停下奏樂,茫然地提著琴。“這個人,也是不久前才住進這鎮上,他再清楚不過了——我們的熱情友善,你說是不是啊?”他大笑,不讓對方有機會回答,“他雖也不認識獵人,卻接受了樂師的身份,那你就更沒有理由推辭了,請你點頭,這是我們能唯一盡的微薄心力,就當是為了令你失去好友而送上的歉意。”
“好吧,既然祭司都堅持,若我再拒絕,豈不是太失禮。”
“是,是——上來,跟我站在高台上。外來者,別停下!繼續彈奏,夜晚還很漫長!”
商人走上高台的台階,孩子們圍在他身旁,邀請他加入,微熱的火光和新開的酒都誘惑著他被捲進舞蹈的黑色漩渦,伴著重新接續的音樂,亮黃的明月升起,稀釋暗紫色的背景。
第五章 火葬
牧杖敲擊銅鐘,那一聲無比沉重,降臨於放眼望去的一切景象之上,死寂隨之到來,原本跳躍的,飄舞的,全部靜止於地面,暴虐的山羊也不動了,望著晨曦從遠方地平線送來招呼,在積雪上留下閃爍腳印,輕柔親吻街上的每個人。
“聽。”暴虐的山羊開口,用低語填滿無聲的空間,他閉上眼,“聽見了嗎?是靈魂掙扎著要脫離,卻被棺木所束縛的聲音,我們的獵人已經準備好,而我們也同樣做好了準備。倘若我有這能力,能夠將指針倒回至前天,我會向上主祈禱,我足夠堅強能夠拒絕獵人的好意相助。”他開始在棺材周圍徘徊,“要是腳步所踏之處都要長出荊棘,那麼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前邁進,因為退後所帶來的折磨會是更加難以忍受的痛苦。”他高聲說,“讓我們啟程吧,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人們低下頭,彷彿一陣風撫過草叢,然後他們緩慢地轉身,背向高台。黃眼的熊首先握住棺材側邊的手把,接著是其他的孩子們開始加入他的行列。
暴虐的山羊站在隊伍後方。“外來者,最後一次為我們表演,那首傷心的曲子。士兵將男人甩出去,又轉回自己的手臂中。”
“你承諾過的,不會有人受傷。”深紅的外來者說,“而他們正要將這可憐的人扔進火坑,為什麼?告訴我你的承諾到底價值多少?”
山羊聽了,一把抓住外來者的手臂,後者驚恐地試圖甩開。他彎身將臉湊近。“沒想到你竟然這麼掃興,我的誓言承着全帝國所有黃金的價值。不過讓我再提醒你,午夜早已離我們而去,或許你注意到了,日光正逐漸爬滿天空——別怕,儘管奏樂。”
外來者輕聲啜泣起來,旋律從他指間流瀉,這次包含了惆悵悲涼,讓送葬的隊伍起步,踏著一個一個音調的轉折移向城鎮中央。“他有動靜了,女士,你看,他剛剛向我微笑!”
“士兵,快停止你殘忍的嘲諷!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傷害!”山羊跳下台階,“我的心已經隨他去了!而你卻要逼迫我直面他的死!既然不願意相信我的證詞,好歹也相信雙眼所見!女士用力拔出男人胸口的刀——”
“鮮血湧出,伴隨一聲哀嚎,男人嚥下最後一口氣。”
暴虐的山羊大笑起來。“這不就是了嗎?啊——外來者,你今日的努力會被銘記,馬上我們也要為你舉辦慶典的,可別太過著急。來,待在我身側,目的就在前方!”
市集正中間的十字路口上被挖出了一個坑,這看似深不見底的空洞從戰爭開始不久就在這裡,邊緣還不斷有碎石下落,是從前孩子們連夜挖出來的,究竟為了什麼也無人知曉。他們將坑洞包圍,若是天上的飛鳥會說話,它們會說它們瞥見地上出現一輪黑色的太陽。孩子們提著棺,木板上已經被積雪覆蓋了一層,他們穿越人群時沒有受到阻礙,在路徑兩側的人們都垂下頭。
棺材在被放置在坑洞邊緣。暴虐的山羊舉起牧杖。
“有人在路上向我提出質問,為何要將我們備受崇敬的獵人葬在這莫名的地方,而不是鎮外山丘上的草原,或森林中央的湖泊?”他這麼說,“我卻要說這是最合適的抉擇。我提過,殿堂要接納這獵人的靈魂,但人再怎麼嘗試都無法到達天頂,無懼攀爬的結果只會是墜落。”山羊轉身,也不理會眾人沉靜底下的騷動。“所以我們往下!身為祭司,身為造主選中的使者,秘密曾在我面前被揭示,只有進入地獄的深淵,才能爬上雲中的高塔——我們便是倒影,跟隨吧。”
黃眼的熊將兩個裝滿油脂的桶掀開,推進大坑,他也點燃火把,伸手迎接不久前才來拜訪的商人,後者有些緊張地站在道路斷裂之處。
山羊大聲宣布:“由我親手獻上,這潔淨的靈魂,將榮耀歸還,請求領主接納。”
人們重複了他的話。
暴虐的山羊滿意地點點頭,他掀開長袍的寬帽,一手則是揮著杖讓孩子們再次抬棺,隨著杖頭下沉,漆黑的棺材也沒入深坑的陰影。商人望了望周圍的人們,那些鼓勵的眼神令他不再困惑,於是他深呼吸,將火把擲出。好奇的目光懸在洞口,外來者停止他的音樂,他們等待。
那一點亮光筆直下墜,在坑洞的壁上照出一個微黃的圈,也打亮那一件正在飄落的灰格襯衫。
然後伴隨一聲悲鳴,火球竄出洞口,消失在空中。
【不是所有人都是動物因為不是親兒視角呀】
【算是荒市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