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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3897年 夏 塔國南端】
席恩坐在門前,一條腿前後擺動着,攪亂沉澱在地表的霧,連同長矛的尖端搖晃,心裡一邊抱怨怎麼如此無聊。他在殿堂守門都沒有感覺這麼乏味過——從很久以前他就像想過這個世界的樣子,現在唯一想的便是去城鎮村莊里轉轉。夏儂說得沒錯,教廷的嚴厲和殿堂不同,更保守不少,也更瑣碎。
再怎麼也比殿堂那些沒良心的傢伙好。
他的余光之中隱約出現一個身影,低著頭走在風中,行進的路線好像是從建築背面繞過來的,還特地走遠來假裝自己從山下來。席恩起身瞇起眼,等待那人靠近。來者站定,鞋蒙上灰和土很是狼狽,但臉上還帶著微笑,撥了撥黑色長袍,那團黑色的東西不如一般布料一般反光,連光都沾染不上似的——還是說它將一切都吞噬了呢。“牌子我沒帶,就讓我進去吧。”他說。
“這可不行。”席恩回答,“就算是你也得按規矩來,伊凡思。”
“你和薩姆謝簡直一模一樣。”伊凡思伸手搭在守門人肩膀上,“腿還習慣嗎?這個世界怎麼樣?”
席恩深吸一口氣,伸展時從后腰傳來異物在脊骨旁邊錯動的怪異感覺,已經逐漸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還行,基本都和從前一樣,能再站起來就謝天謝地了。這裡什麼都有,你也有去過吧,酒館和戲院——為什麼殿堂沒這些東西……”他停頓,“當我沒說,差點忘記你也是個從者。”
“在這裡不能講派系。”
“行,行,真是麻煩。我說——你從殿堂的方向走來,為什麼回去?領主召你了?”
黑衣的祭司將手僵了一下,緩緩收回身邊。“去給朋友送行而已。”
“哦,我還以為上頭突然有什麼變動……反正跟我沒關係就好。”
“真是冷漠啊……”伊凡思嘆氣道,一直以來都瞇著的雙眼稍微睜開,隨天上飄過的烏雲變得暗淡,卻在陰影下隱約發光。也非人,也非光之裔的東西,怪物……領主最忠誠的僕人——這也是他不待見伊凡思的原因之一——可是這人現在正站在面前,像個人一樣面露寂寞的神色,自己連究竟是該表現得親近還是疏遠呢也不清楚了。
“早就失去人性的東西就別學人擺出這種表情。”席恩打開門。“去吧,我換班再去找你。”
伊凡思感謝地點點頭,緩慢地踏入教廷的後門。席恩坐回原本的位置,聽見門背後談話的聲音。你只是嫉妒而已。握緊雙手,手腕處傳來傷疤拉扯皮膚的緊繃感,有什麼在底下鼓動,比血管更加微弱但是急促,每一動都帶來疼痛。這就是為了仿造神的作為造出來的殘次品,漏洞百出,只有不斷用外物填補才能繼續運作——他有時候會這樣告訴自己,夏儂總是那樣說,只是嫉妒。他抬頭,遙遠的太陽沒在雲裡。
席恩當然沒有直接去找伊凡思,他換班後第一件事是去山下的城鎮轉了一圈。席恩坐在酒館裡啜著溫熱的甜酒,窗外天已經幾乎黑了,環狀的山頭連成一片,整齊地很是異常,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汪水,而太陽正落在中央,彷彿一顆燒白的鐵球被扔進水里,發出的光倉皇地想要逃回內部,於是只剩下一團可憐橙紅色,為即將到來熄滅的命運瑟縮哭泣。天空的邊緣也慢慢染上淡紫,再過不久他就能看到第一個月亮升起。這是個不算太小的城鎮,至少對一個擠在一個小島上的城鎮來說是個名副其實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背後傳來酒客挑釁鬥毆的騷動聲——他總是羨慕這種景象充滿生氣,充滿衝突。殿堂外是有城市的,但那也僅僅能算是個城市的倒影,擠滿了幽魂,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動作,在午夜時分回歸原點。
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讓服務生將自己的杯子蓄滿,趁著酒意和熱鬧用拳頭回贈陌生人的叫囂。所謂自由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和酒精一樣帶來無比快感,隨後伴隨的卻是迷茫和內疚。殿堂是個很小的籠子,僅僅去那裡拜訪的認識感覺不到的,他們永遠看不到海平面上的異狀,永遠見不到那群島背後屬於死者的半個世界,更看不到大祭司長踝上的腳鐐、被拔除的翅膀——不過他們怎麼可能不理解?住在殿堂裡面的東西正是“束縛”的根本含義。
明明活著卻動彈不得的痛苦他比誰都明白。
可能這就是原因。他的背撞在桌腳上,幾年前的自己會被這一撞嚇得心驚膽顫,撞多了也就不在乎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會真心追隨領主,在籠裡的動物,被飼養久,忘記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就算也是同一個神,殘忍暴虐,又丟下整個世界不知道去了哪裡,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但從者們不需要這些,他們只需要一點點關心就覺得先前的全不算數,沒有領導的生活太困難,沒油燈的夜路太可怕……
如果……該怎麼辦……
酒館席安靜下來,席恩最後揉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隨意地整整衣服,沾了髒污也沒怎麼在意,只希望這麼回去不會被主祭發現。他在抓起掛在椅背上的祭司袍,摸出口袋裡的硬幣扔在桌上。外面湖面呈完美的圓形,薄荷色映照著星河,如鏡子一般任白霧在上面遊走,殿堂外的海也是這個樣子,這湖被稱為天湖也不是沒有道理。傳說這湖通往死後的世界,那也只是傳說罷了——席恩曾經去過里拉,從殿堂坐船就能到。
就算此時連路都看不清楚他還是記得里拉的視台,滿眼間都是白色的細沙,放眼望去什麼都看不到,就只有在平地中間矗立的一個老舊的小城堡,好像風一吹就會碎裂成沫,周遭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也是那麼靜靜地存在着……
就和那地的管理者一樣啊。
席恩笑起來,引來一陣目光,人們正在趕在宵禁前回家,就只有一個人正往城外走。對他來說這些浪漫實在是過於可愛。他一邊走一邊掙扎了是否要繼續摸黑回教廷,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很可能被上報還是決定拖著疲憊的身體爬回山頂。
霧也在他腳邊盤繞,形成漩渦,想要將他留在原地似的,有時候他以為能在霧間看到幻影,可是在集中注意力後又發現那只是自己對自己的嘲諷,幻影終究只是幻影,不可能成為真實。
“你一定會喜歡那邊。”暈眩間他想起夏儂在他臨走前這麼說,她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坏笑,“就乾脆別回來吧,殿堂我一個人就能守,說不定馬上還能升職。”
“怎麼可能……我和大人說好了……”
教廷坐落在山頭彷若一扇屏風,沐浴月光下好像一個巨大的棺。啊,好想就此睡下,席恩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能因為看到終點就放鬆,五年前他就是因為這種愚蠢的疏忽而傷了脊椎,他自認不算太笨,既然得到第二次機會就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不能……
席恩感覺到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失重間他腦中閃過完蛋的念頭。“不可以——”
一隻手將他扶住,另一隻手撫過他的背,就如那天……他撞進對方的懷裡,重量使對方退了一步才站穩。熱度從那手傳入腰後,然後從后腰的異物中湧出,傳遍全身同時燒盡酒意,稍早留在嘴角腫痛也一併消失。他有些窘迫地離開面前的人,伊凡思的微笑總是在他心底攪起煩躁。“不可以什麼?”
他咬住嘴唇。“真是勞煩大人了……花力氣在這種多餘的地方。你這是在等我嗎?”
“沒有,我本來以為你會在鎮上過夜。”伊凡思回答,既然他在教廷的地上這麼說那就一定是真的。席恩知道那雙眼睛雖然總是瞇著卻仍在看——現在就在打量他的衣服。“和人打架了?”
不高興倒是換種語氣啊。“只是一群人在胡鬧而已。你要訓就快點。”
伊凡思沒有繼續應答,移開目光甚至看起來有些退縮,一邊讓開往教堂後門的路,自己並沒有打算跟隨。
這個人有這麼多感情嗎?席恩在心裡說道,明明見到自己親生兒子自殺都沒變過表情?明明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託付撫養的孤兒拋棄,十幾年不聞不問?只要符合教義都自動視為合理,卻能因為朋友的死無比悲傷——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什麼,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場合下讓他見識到了不一樣的一面,本打算調侃,卻瞬間失了興致。
“我要去睡了,明天還要值班。”席恩又說,“別搞事,要不然我交代不了。”
“特地到鎮上去打架的人給的忠告嗎?”祭司緩緩坐在階梯邊緣,伸了伸腿,似乎沒有繼續對話的慾望。口裡說著放心卻還擺出一副什麼都不好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席恩皺起眉頭,指甲抵著手心的皮膚,轉身要走進教廷。
他又停頓。
可惡……
明明雙腿都是好的,卻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惱怒地低吼一聲,就坐在了伊凡思旁邊,一邊後悔自己幹嘛多管閒事,又用不能對不起上司、妹妹和朋友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束縛的真正含義,便是沒了枷鎖也能強迫人留在原地——一個一個,這些老不死的傢伙都太狡猾了。
“你還是直接回家去吧。”席恩說,“回去還有人能顧著。”
“真難得,居然……”
“別得寸進尺。”
伊凡思側側頭,轉移了話題。“回去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對著天空說,藍色的紋路爬上耳尖,在空氣裡留下一點溫暖的意思。真正的爐心……席恩不自覺得又瞥向自己的手腕,他告訴自己得改掉這個壞習慣。“我活過的時間比你想像的長,孩子。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那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徘徊?”
“為什麼呢?”疑問句尾端的幾個字已經小的幾乎是喃喃自語,黑衣的祭司雖然瞇著眼但是確實望著遠方暗淡的城市,慢慢地便安靜下來,一動也不動。
看到沒?就像視台上的小城堡,席恩為自己過於隨機的想法翻了翻白眼作為嘲笑,本來就不多的耐心也因此提早耗盡。反正自己盡到了關心的責任,如果這人不願意傾訴那也不是自己的問題——他給自己一個心安的理由,然後起身離開。
究竟是為什麼?伊凡思沒有挽留席恩,他知道這孩子事實上並不喜歡和自己談話,能陪自己在這裡坐那麼一會已經很不錯了。他望著遠處的城鎮——在他眼中一切都比實際上亮許多,只要再多睜開一點眼睛,便能看到明晃的黑白虛像重疊在現實事物上,它們的靈魂,就是這般平凡的樣貌。
大概是因為……自己恐怕再也無法遇到第二個和貝弗特一樣的人了吧。
他腦中閃過提圖斯的印象,但是瞬間便被貝弗特的臉給覆蓋,真是奇妙,明明是擁有相同靈魂的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他努力地想要回憶起那個祭司卻無果,那是過於久遠的事情,無論是弗洛這個名字還是那份混雜愧疚的怒氣,都早該被自己捨棄了——不朽的生命讓他明白,任憑情感肆意燃燒的結果,永遠只會是一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加上什麼也沒有被改變的現實。
什麼時候也是因為這醒悟,要活得像個人類變得越發困難了呢……
他動了動手指,在空中比劃出輪廓,那隻向他伸來的手很寬大,覆蓋了被麻繩和重物磨出的繭子,不屬於一個學者或處刑人,而是屬於一個馬夫。你還好嗎?要是此時貝弗特在的話一定會這樣問。去他的殿堂和教廷,痛苦的話,離開就好了。
我們就不該讓你活下來……滿身是血的祭司苦笑道。怪物……
伊凡思彎下身,緊緊按著胸口,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驚喘出聲,用力地深呼吸也沒能減緩帶來的慌亂感。不朽又如何,醒悟又如何,傷從未好過,不過是在失去時間的同時將它們忘記了,放任它們累積成厚厚的疤痕。
那些傢伙怎麼樣都好。倒是你……別讓自己太累,好嗎?
在燃燒啊——看,這不正向著四周蔓延?比祭火更猛烈,一切的一切都沾染上那苦澀的火焰,在熾焰中化為白灰,被吹散後曝露出埋藏於底下的血肉。那名為弗洛的年輕祭司,為了一絲絲他不理解的接納和關懷而泣不成聲,他以為他早就不是那個人了。
作為人類的感覺,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難以忍受的嗎?
“喂,你……”背後傳來席恩的聲音,參雜了些許驚愕,“不舒服嗎?是不是因為剛才用了……”
“我沒事。”伊凡思輕聲答道,並沒有抬頭,知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沒事的樣子,他有些希望此時席恩暴躁的脾氣凌駕於善良之上,可是顯然臉這一點希望也要與他作對。
席恩在他旁邊蹲下,煩躁地揉著頭髮。“真是不讓人省心啊——走,我帶你進去。”伊凡思沒有動,也不是他不想,就只是身體並不聽從自己的使喚,沉重的猶如灌了鉛,還不斷將他向下拖拽。身邊的人四周張望了會,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是好,再開口時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有些太過分了,抱歉。”
“不是你的錯。” 伊凡思強迫自己擺出一個微笑。但這孩子是不會相信的不是嗎?“是我太失態了,你不需要擔心,馬上就會好……”
席恩緩慢地握緊拳頭,然後放開,握緊再放開,起身,低著頭抿了抿嘴,最後在伊凡思身邊坐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等待。
【完】
【長達十章的世界觀補完】
sion對evan的感情和per對evan的感情一樣複雜,沒什麼親切感也恨不起來,他說得也都沒錯,是知情者看evan會有的自然理解,他想要相信evan是個怪物可是他知道他不是
evan害怕自己逐漸失去人性,所以bvt的存在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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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3876年 冬 塔國南端】
這霧是從舊神居飄過來的。海的另一邊不是鄰國,中間還有一塊大陸,沒有確切的邊界,地形與氣候都隨時在變化,他們以前都住在那裡。現在舊神居的土地浸滿劇毒,寸草不生,連呼吸都能致命。那塊陸地在試著淨化自己卻沒有效果,白霧則只是過程中無關緊要的副作用罷了。
因為那裡曾是個刑場。
誰的刑場?貝弗特因為突然閃過面前的手指眨了眨眼,反射性地縮起脖子。伊凡思這一次沒有微笑了,表情悲傷而沉重,指頭落在貝弗特的鼻尖上。血腥和灰燼的氣味,紅衣的氣味。
你們的。
祭司站在房間門口,厚重深紅色的短袍搭在肩上一直釦到下巴,將臉托起,稍稍仰著頭顯得格外端莊,像是為了什麼節日而盛裝,袖管仍舊打著結,一邊的臉仍舊被布條包裹。房間裡頭窗戶透進來的光在他周身鑲上金邊,同時描繪出空氣裡鐵和火焰的味道,在他的呼吸中,在他清透的瞳眸底下燃燒,既不是恨意也不是怒氣,僅僅是一種平淡的決心。背著光貝弗特能看到他的臉卻記不得,只要注意力稍微偏移那面容便會被攪成一團薄霧。弗洛,他記得這個名字。
耳邊的喧囂給他自己正在工作的錯覺,參雜了詫異、憤怒和恐慌,也有藏在這些底下的悄聲低語。貝弗特以為自己身著紅衣的制服,手中握著工作時的面具,可是他沒有。對方側了側頭,然後伸手指向房間內部。貝弗特摀住口鼻,往後退了一步。
由血肉為漆,隨意地塗抹在牆壁上,形成太陽的形狀,在中間菱形的留白裡掛著主祭的頭,彷彿眼中的瞳孔——是領主的標誌。絳紫色的碎布散落一地,粘著在剩餘的身體碎塊上。家具傾倒碎裂,看起來有人在這房間裡纏鬥過,可同時那些木頭上印著不適合任何生物的抓痕和燒灼侵蝕般的掌印,讓他推斷不出究竟發生什麼事情。趕到門前的祭司們似乎也同樣困惑,貝弗特只能從他們的議論中捕捉細碎的片語。
“刺客……”他們說。
“異端……”他們也說。
是旅者。貝弗特忽然意識到。傳聞中旅者將獵物撕碎,什麼也不帶走,也不會解釋原因,殘忍地毫不必要——是真的,他對自己說,想到自己昨晚還和旅者坐在石階上聊天不禁打了個寒戰。旅者昨晚提到要辦的事,大概就是這個,那麼……伊凡思很大機率也知道這場謀殺將要發生。
教廷的七個主祭,骰子的六個面。
前幾晚到他們房間檢查傷口的祭司跑過來,撥開人群擠到最前方,但還未靠近臉色已經變得蒼白,本想就這麼衝進房間,卻又被身邊的群眾拉住。“放開我!”祭司拼命地掙扎卻毫無用處,“大人……大人他……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查是誰做的?!快去啊!”周圍的人都在動,卻沒有一個願意邁開步伐,一雙雙眼睛裡面滿是同情和不安,似乎是理解了些什麼卻不好意思點明。
明晃的紅色火焰讓他覺得有些乾燥,牧草的的腥味熟悉地令人不適,貝弗特只想要離開這個走廊——他還天真的以為自己早已能習慣這般景象。今早的渡船或許還有空位,他想,或許他能在日落前回到塔國。他回去去尋求伊凡思的意見,那人正站在人群最後方,垂著頭一副並不打算參與的樣子,藍色的紋路緩慢地爬上耳根,又消失於髮際之下,就如在帝都時一樣,緊縮的眉頭顯示他並不喜歡現在周圍發生的事情,他為死者默哀,可是他什麼也不會說。
“你——”
貝弗特聽到這聲叫喚時已經被來者猛地推到一邊,從人群分開的路徑看來是那個年輕的祭司掙脫了壓制。接著在後方傳來因為來不及反應而發出的驚呼。
“你知道什麼?!”灰衣的祭司伸手,掠過伊凡思的領子,從那黑色的布料上撩起一縷黑霧,前者本想再一次試圖去抓面前的人,可是手臂一抬起來便被薩姆謝給握住。“你一定知道什麼——伊凡思!”
伊凡思側了側頭,像是想抖落落在他肩膀上的目光。
“不否認嗎?大人試圖要幫你,但是我從來就覺得你有問題……”年輕的祭司因激動幾乎說不清話,抵抗著將他往後拖拽的力量,“你昨晚在哪裡?嗯?半夜在外面閒晃的是你嗎?你在跟誰說話?”貝弗特覺得自己聽過這樣的語氣,仍舊帶有稚氣的聲線,堅定卻絕望,在大庭廣眾之下作出不可能被聽取的指控,他回頭,那個紅色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踪,彷彿從未出現過。“我都看到了,你帶著什麼……”指控的聲音又說,“喜鵲的腳,你帶著這種東西做什麼?說話啊!你倒是說話啊!”
貝弗特下意識想要為伊凡思回答這些問題,可是對方仍舊不打算為自己辯解,那他又有什麼資格插嘴,昨晚他承諾過要相信這人的選擇,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只是悄悄來到騷動的邊緣,隨時準備去幫薩姆謝。
“把他帶去地下室。”
所有的眼睛同時看向新來的人,西提爾主祭在目光的匯集處,滿臉凝重卻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一聲令下便在混亂的群眾之中樹立了一點秩序——或許主祭之所以能被選為主祭是有理由的。
“他——”被壓制著的人差點就掙脫束縛,本想對著主祭解釋可轉念一想又轉頭看回伊凡思。此時薩姆謝已經準備照著主祭的命令將人押走,於是他只能放大音量讓所有人都能聽見。“你們要抓就去抓這個人!這不是他做的就是和他有關係……伊凡思你招了什麼來教廷裡你自己心裡最清楚!”充滿憤怒的話語逐漸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然而還是尖銳的如箭矢在所有人腦中留下印記。“三年前遇刺的人中只有你一個活下來,憑什麼?!為什麼你這種人活下來卻要大人死——”
那年輕的祭司被帶走後人群仍舊沒有人敢移動,依然議論著刺客和異端,但此時已經包含了另一個名字。貝弗特心裡揚起點煩躁,不只是為自己的友人成為懷疑的對象,更是因為自己也曾經對這人產生過相同的疑慮。他想起前幾天伊凡思在屋頂開的玩笑,此時回憶起來那些字句是多麼無奈,現在他總算能明白了。
主祭走到人群中間,抬起手,阻止了群眾即將演變成審判庭的趨勢。“你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嗎?”她高聲斥責,“早禱都還沒舉行在這裡磨蹭什麼——去做自己該做的工作,就一個意外你們便忘了規矩,還有臉說自己是祭司嗎!昨晚負責的武祭和打掃的留下,其他都給我散了!”
貝弗特跟隨伊凡思在四散的祭司之間穿梭,後者仍舊一句話都沒有說,垂著頭匆匆的彷彿想趕去什麼地方。
他開始放慢腳步時是在教廷地下室,一扇扇金屬門和昏暗的室內越發地像地牢,只不過更乾淨和安靜許多。伊凡思曾說如果有人違規,便會被扔進地下室的房間,禁閉也好鞭撻也好,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了——貝弗特不知道為何此時要特意下來,還以為他是要去看望被軟禁的那個祭司。
伊凡思只是走,直到周圍的空氣變得乾燥,經過了一扇敞開的鐵欄,兩邊的外牆逐漸變得老舊,被紅磚取代,在顫動的火光照射下猶如活物巨口的內壁。空間內只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原本火堆該有的劈啪聲也不存在,看來這火不僅不會熄滅,也不需要任何燃料,更沒有煙霧會冒出來,安安靜靜地在這裡存在千年。
最後他停在火爐前面,背對著貝弗特在火光下剩下一個剪影。在看什麼?
他從不真心在意所謂的信仰,對教條和王法都沒有太多意見,有些人向他提過那一瞬間燦爛而又強烈的靈感是來自於領主的指示,他更想要相信那是自己將思緒疏通過後的舒暢感……但他聽見了,祭壇上的人顫抖的聲線,早就不再是記憶隨意拼湊而成的畫面。在燃燒着的祭火面前,竟開始覺得這是他應該知道的事情,注定是他的東西——真是諷刺,貝弗特之後會這麼笑自己,有些人尋找一輩子就為了這注定的道路,而他自己正走在上頭卻毫不自知,明明對領主的神性半信半疑,反應過來時已經接下了神賜予的贈禮,無論好壞或他能否理解背後的用意,都無法返還了。
回神之間對方已經坐上磚砌的爐子邊緣,傾身去觸摸那熾焰,讓其在指尖流轉,經過皮膚處綻放出青藍色。貝弗特不打算阻止,這人玩火也不是第一次,唸著這也是藍紋帶來的後遺症,可又不管看幾次都依然一臉新奇。他深呼吸,緩緩靠近那巨大的爐口,陳舊的磚石被無數雙手磨出凹痕,但是乾淨的一塵不染。坐到祭司旁邊,任憑那熱度將自己包圍,接著彎下身探頭往裡面看,裡面的空間比想像中大,從祭壇頂上直直通到地面,好似一口井,他們坐著的平台則只是一閃鑲在井壁上的窗,剩下的全被火舌充斥。
沒有根源卻永不熄滅的火,交織著繪出太多殘忍的小故事。
他稍微向後靠,保持自己和那深淵底部的距離。“伊凡思。”
祭司側過臉。
“你說他們經常說的‘指引’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的東西?”
“是真的。怎麼了嗎?”
“我……”貝弗特揉揉脖子。“好像聽到了……我甚至都不是個信徒,怎麼偏偏……”
伊凡思沒有驚訝的意思,他本來還想像一般祭司聽到這個消息會做出何等反應,或者伊凡思可能會為此而高興——至少他希望如此,他想起來小時候為了討師傅高興,絞盡腦汁也要道出一個好消息的可憐樣子,那時沒有用的,現在果然也不會比較有效果。“主上並不討厭你。”
“不……不討厭?什麼?”他停頓,“算了。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可以選擇,要接受或者無視,主上並不會在意。”
“不問我聽到什麼嗎?”
伊凡思沒有回應,垂下了眼隨後又轉向面對祭火,靠得有些近,在危險和安全的界線邊徘徊,卻對熱度絲毫沒有任何畏懼。“應該和我聽到的差不多。”
語畢的瞬時間彷彿就此暫停了,只有搖曳的光影顯示現實仍在前進,沉默逐漸爬滿牆壁的縫隙,積澱在任何細小的空洞裡,粘稠的令人窒息,貝弗特受不了這種氣氛可是他發覺要是誰打破這僵局都只會讓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為什麼還是那麼不安呢?他懊惱地咬了咬下唇,昨晚自己做得還不夠。
接著身邊的人倏地抬頭,幾乎是慎重地回神面向貝弗特,一時間讓他還有些不自在,透過瞇起的雙眼他仍能感受到對方的遲疑。
可是伊凡思終是開口了,緩慢而清晰,好像他正在祭壇上誦念教條。
“亞內主祭違反教條,追求……”
貝弗特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麼。第一次他的直覺能猜出來這人想告訴他的真相,也是第一次,他一點都不想要聽——
至少不是現在。
急切之中他用雙手捏住伊凡思的肩膀,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對方缩了一下,原本要說的被困惑所取代。背著暖色的環境祭司的袍子也被渲染成橙黃色,爬過手心底下的藍色紋路留下股熱意。他上下打量對方,皺著眉頭一邊思索自己在衝動之後該如何繼續。
來到帝都祭壇門前的並不是來自殿堂的審判,而是異端派來消除威脅的手段,用貴族內鬥來形容,此時看來實在是過於貼切。現在那異端沒有接受天罰而是遭旅者所殺,指控又回到伊凡思身上,他不能為自己辯解甚至都無法透露實情,這控訴惡圈不會停,三千多年前沒能完結,現在更不會。
和旅者說的一樣,他得帶著伊凡思回帝都,回到熟悉的城市裡,繼續留著只會讓這人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不能坐視讓他的朋友受傷——就算他堅持要留到選舉結束,也得囑咐他低調一點,被懷疑的人再如何坦蕩,也要為安全和將來著想……
還有太多的事情他必須要說,但那些字眼卻一個也到達不了舌尖——伊凡不可能不懂這些道理,而且在教廷長大的他必定比自己更清楚什麼是應該什麼不應該,他就是在賭氣,就是這麼固執,自己再怎麼念叨都只會是徒勞——與此同時那份苦澀還在催促他。問啊,心裡小小的聲音說道,搞清楚發生什麼,掌控局面。
天枰根本不存在。
趁著伊凡思還沒來得及再出聲,貝弗特已經打斷他。“不用跟我解釋。”
祭司的似乎並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做,愣了半晌,最後選擇給他一個微笑,一如往常的饒有興致的微笑,殘留疲憊。“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哪裡?”
“不想知道嗎?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今天是特例,我什麼都能告訴你。”
“你不想說。”貝弗特的雙手離開伊凡思,知道對方這是默認自己的結論,也不清楚究竟是好還是壞。“那些傢伙怎麼樣都好,哪天被殿堂或領主知道就懂得自己錯了。倒是你……別讓自己太累,好嗎?”
“主上在……”祭司傾身本來想要駁回,半途又打住,靠回身後的紅磚邊框,笑出聲,就像昨天晚上,只是更加接近平時的他——尋回和失去原來是一樣簡單。“主上和大祭司長大人比我嚴厲太多,他們受不了的。”
“活該。”
伊凡思繼續笑,貝弗特總是覺得這人笑時年紀看起來特別小,回憶中他第一次闖入帝都的祭壇時還誤以為這人剛成年不久。真的很像,他有些詫異地想,明明怎麼都記不清夢裡那張臉,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卻異常強烈。
果然還是想要了解更多,或許有一天他能靠自己搞清楚那些伊凡思稱他不會理解的事物,在現實和人類之上的一切,或許到時候也能理解領主到底要他做什麼,那渴望從未停止過,急躁難耐。“伊凡思。”他說。
祭司側過臉。
“收我作學生。”貝弗特停頓,竟還有點緊張。“你說你以前有過學生,所以……我還不至於太差吧……”
“不行。”
“為什麼?因為我不是信徒嗎?”
伊凡思的表情沒有變,抬起腿推推貝弗特的膝蓋。“你早就不需要我了,貝弗特。”他回答,“想要學什麼,只要我能都教你,可是我不會收你作學生。”
貝弗特抿起嘴,還沒從簡潔粗暴的拒絕中緩過來,許久才擠出一個提案。“古語。”
“很簡單的。等下去借幾本書帶回去,這樣可以嗎?”
“說好了。”他伸出手讓面前的人能觸碰,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肢體接觸的人,可是這舉動總是讓他感到心安——他只希望伊凡思也是如此。“你呢?有沒有感覺比較好?”
祭司將貝弗特的手背掌在手心,習慣了韁繩和鐵具的粗糙手指他有些握不全,藍色的紋路纏繞於此彷彿比身邊的火焰更溫熱,瞇起的眼睛下目光停留在指尖。“好多了,”他仍微笑著,安靜而溫和,“謝謝。”
【這是告白章(不是快住手)】
【E寶寶什麼都不需要他活太久了,他只想要再像一個人類一樣生活一次】
【都說“他們”是最輝煌的族類,可是又輝煌在哪裡呢,本以為要持續至永遠的戰爭結束了,舊神居也成為淬毒的禁地,光裔因為精神衰弱的緣故,數量比戰時消減的還要快,就算被帶去了殿堂也拯救不了剩下的那些,逐漸縮小的團體只讓情況越發糟糕,百年間便所剩無幾——幾乎可以用難堪來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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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26年 冬 塔國南端】
“那天他們離開,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什麼都沒有帶走,走得很是匆忙。他們去了殿堂,和領主在一起。從那天起便沒有人再聽過領主的聲音,我們只有這塊土地和手中的教條,可是生活還是得繼續,就算違反誓言,就算犧牲同類,就逼不得已得將一切破壞重造,生活也得繼續。”
“許多年來我們都想知道為什麼他們決定離開……或許是我們不夠好,讓他們失望了吧。”
弗洛將雙手放置眼前,遮擋了所有彷彿尖錐一樣刺進他胸口的景象。偽神仍舊在笑,它也在笑,展開的陰影籠罩於他身上,似一對翅膀,可是細看後卻會發現那隻是死屍的手指,皮肉因為腐爛而脫落,剩下白骨,他們繞著祭壇起舞,為自己的結局喝彩高歌。
“前祭司弗洛……”
他低下頭,血液積攢在鼻樑周圍卻冷得發麻。第一次審判長的話令他感覺到份量——原來是如此可怕和沉重。
“你違反教條……”
別再說了,耳邊傳來陌生的哀求聲。我都明白,所以別再說了——
“私藏武器,惡意傷人。我在此以教廷之名宣判……”
從自己到殿堂,全都同罪,他從沒有資格指責這些人,更沒有資格去證明任何東西,給他的根本不是什麼考驗……只不過是最適合的責罰罷了。褻瀆的化身,你只有唯一一條路可以走,還在等什麼?期待什麼?同情嗎?施捨嗎?多麼奢侈的想法,你配嗎?
“作為祭品,將心臟獻給至高的神……”
燒啊!燒啊!讓一切都在祭火中回歸原點!
弗洛尖銳地深呼吸,打斷審判長的話語,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他肩上。他稍稍抬頭,一年的這一天必定會放晴,那烏雲的灰藍色天空中鑲嵌著白色的太陽,那麼安靜,主上也在看嗎?對不起,自己此時此刻在主上眼裡恐怕連作為祭品的資格都失去了,他想說,可是我必須要這麼做,請原諒我的懦弱。
他起步,不顧周圍人急切阻止,邁出的一步踏在石板上,撼動他僅能勉強支撐自己的腿,剩下的骨頭因為突然發力而向他提出抗議。他將自己向前拋去,懸於看似無盡的空洞之上,火舌攀上磚壁,像是飢餓的野獸一樣躁動。天地翻轉,他最後看見周圍人群驚愕蒼白的臉,嘴角不禁揚起。
然後墜落。
可惜。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無論是來形容弗洛還是來形容整個二十六年。每一天都心驚膽顫,深怕哪一步走錯了,怕自己說錯話,已有的一切從指尖溜走——他們用盡畢生精力從人群中站起來爬到頂端,在這混亂的世界裡立起體制,接下來便是城邦,是國——對面依仗幫助做到的一切,他們憑一己之力也能做到。
弗洛本該成為他最好的武器,馴服於臂上的鷹……如此美麗的夢想他很久以前已經忘記了,年輕的自己以為擁有一個混血會成為一項助力才冒著天大的險去和光裔交好,萬萬沒想到結果會是如此不堪。他眼前浮現出弗洛那充滿著荒謬希望的眼神,一瞬間還給人堅不可摧的錯覺,記憶之中格艾拉也擁有同樣的眼神,那是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背離自己的群體,為了防止自己逐漸被消磨最終崩解而製造的假象。可惜弗洛沒有遺傳到光之裔的那番淡漠——又是件值得惋惜的事情。審判長提醒自己不能對這些抱有同情,人類才是被神撇下的一方,展望也好,報復也好,都是他們應得的,況且工具永遠都只是工具,無論由誰操持都不會改變。
他從來不相信光裔都能預知未來,可是現在仔細思考,她恐怕就是預見到了這一點才將嬰兒丟在祭壇下。
實在可惜,就算在最初失望過後他仍舊給了這孩子機會,多少數也數不清,可是他就是不肯接受。如今為了審廳獻身,或許這孩子終究還有些用處。
審判長緩緩地走到火坑邊緣,還沒從震驚之中緩過來。原本為了預防萬一他們打算取走弗洛的心臟,他現在只希望是自己多慮在作祟——弗洛會死的,無論是誰落在這火裡都得喪命,不過這下得花上幾倍的時間罷了。
幾百倍的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轉身,思索著接下來該先處理什麼事情。四周安靜的令他有些不適,那麼多人居然連一點呼吸聲都聽不到,他稍稍抬頭,腳仍懸在階梯上,無法動彈。
這裡是哪裡?
天空幾秒前還是乾淨的晴空,現在剩下不變的死灰,陌生至於他還以為自己身在別的空間。黑色的雲匯集成環,圍繞本來應當是太陽的純黑色球體,比平時更近許多,壓著天空下沉快要填滿視線——它仍舊在發光,但少了太陽的溫暖,倒是越發寒冷。審判長感覺到自己的肌肉緊繃到開始顫抖,冷汗順著臉頰浸濕領口。空氣凝滯,彷彿曲起手指便能將風拽在指尖,霧也集結成名副其實的半透明的海。
突然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審判長額間,差點讓他嚇得昏闕過去,慌忙地想要將身上的東西拍開,但不久後便發現都僅是徒勞,一滴又一滴接踵而來。雨?不是,雖然摸起來和水無異,看起來卻是金屬般的液體,照出並扭曲四面的景象。回過神下方的地面已經被這雨水覆蓋,成了一面延伸至地平線的鏡子,可是映著的不是異樣的天,而是他所熟悉的藍天白雲,唯有山坡的起伏提醒著他自己仍在地上。
那球體中裂開一道縫,外殼退開從中睜開淡藍色的眼睛,接著向下一轉,正籠罩在祭壇頂端,視線無比沉重幾乎擁有真實的質量,撞擊在審判長的肩上強迫後者下跪,膝蓋隔著布料按在石階上快要被自己的重量壓碎。審判長仍仰著頭,不願意移開視線。
他彷彿能看到自己手中捧著權柄,與主祭並肩,那畫面曾經如此真實……他握緊手以為自己能觸碰到金屬的冰冷,得到的卻是指甲嵌入掌心皮膚的疼痛。
“不……不是現在,不可以是現在——”
“為什麼?!”審判長聽到有人這麼高聲質問,在寂靜中大聲的連他都不敢相信教廷裡誰竟這般大膽,視線所及之處仍是靜止的,就連樹葉和風沙都被困在空中。
“你已經離棄這個世界一百年!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回來?為什麼就不能像平時那樣讓我們將該做的事情做完?!”
他轉頭尋找這不合時宜的挑釁的源頭,直到喉嚨裡傳來疲乏感,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
“我們按時獻祭,照你的規矩生活,你還想要什麼?!”
面前的瞳孔稍稍收縮,雲環間竄出無數黑色的手,箭矢般戳破霧的屏障,落在人群中間的同時也朝祭壇而來,審判長反射性地抱頭蜷縮準備迎接來自上方的懲罰,可那東西卻直接繞過他周身,他在驚慌中隨著那些手轉身,試圖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情。那些手在他背後集結成束,直轉進入火坑之中。
“是嗎?!這就是你要的?”審判長向空中的眼睛張開雙臂。“就這個?就為了這個你來攪亂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東西?”弗洛,弗洛,你就不該給他選擇的機會,現在好了,這居然成了是他們犯下最大的錯誤。“拿去!然後回去做的你神!我們不需要你!”
沒有退路了,很久以前他便明白自己走上沒有迴轉餘地的窄道,不是繼續向前就是死在路途中間,為了審廳,為了盡頭的律法,城邦和王國,就算是神本身也不能阻止——我們沒有錯。審判長會這樣回答。我們做出對大部分人來說最好的抉擇。
他是想要這麼相信的,可是他們所信奉的是個無情的存在,就算他們能用千萬理由為自己辯解也無濟於事。他笑起來,此時終於能夠理解弗洛為何能在審判席上笑出聲,所有這些可笑的事情和他們可笑的理由,交織成最可笑的笑話。
背後傳來連片的哭嚎將他淹沒。
好熱。
一股劇痛集中在他右手的手臂上,從裡往外啃食他的皮肉,彷彿萬根燒紅的針刺在了同一個地方。他記得小時候因為好奇去觸碰蒸汽也是差不多的感覺,只是此時他無法因為疼痛將手抽開。他想,這裡是哪裡?祭壇底下嗎?
為什麼這火焰沒把自己帶走……
或許你被遺棄是有原因的。
那股燒灼感變得越發劇烈,比他熟記的被刀直接切割的痛還要難以忍受。不對,這不是火,是埋在自己皮膚底下的東西。弗洛驚叫出聲,慌亂地試圖將無論那是什麼給挖出來。突然他的雙臂都被按住,力量之大,怎麼都掙不脫。
“別抓。”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大祭司長。弗洛永遠也忘記不了,為什麼此時會在他旁邊?“讓它散開來。”
“散……什麼?!”
他突然被翻過身,面朝下摁進床墊。“想像。”第三隻手的掌根拍在他後腦上,黑暗中那衝擊力像一滴墨衝破水面,綻放成黑灰色的雲團然後消失,也令周圍承載它的液體變得有些灰暗。那印象一遍一遍地重複,試圖要刻在他腦海中似的,弗洛深呼吸,任自己的意識被佔據。皮膚下的熱度也逐漸蔓延,最終成為在臂裡鼓動的暖流。他輕喘著,就算隔著棉布,呼吸仍舊順暢地一點都不自然。還是其實自己已經死了,正準備要前往死後的世界呢?這時束縛他的人也放開手,他躺正,睜開眼睛,眼前的強光又令他退縮。
房間裡的兩一個人開口時帶著些許的同情,聲音沙啞,這次是陌生的聲音。“不行呢。真是的,也不考慮一下人類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會習慣的。”
“你們都太粗暴了……喂,小子,還好嗎?對一個人類來說你很厲害,居然連最後一祭都能熬過去。”
在和我說話……弗洛再次試著睜眼,這一次比剛剛慢上許多,光還是異常的刺眼,不過他留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在強光的渲染下,一切都顯得蒼白而模糊,瞇起眼睛才勉強變得正常——那個在他面前的人影也才成型,蹲在床頭板上俯身看著他,那雙深黃色的雙眼和黑色的鞏膜……
它們。
弗洛倏地從床上竄起來,移動時陌生的輕鬆感令他失去控制,直接撞在床尾的欄杆上。他不知道自己該擔心面前的異類還是自己彷彿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他向下看,右手撐在床上,爬了灰藍色的紋路,好像他從未失去過,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無論眼睛還是耳朵都在原本的位置,胸口和腹部的疤痕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平時他已經開始習慣的沉重疲乏感也完全感覺不到。
有時候他希望自己醒來,發現自己仍是十四歲,那些可怕的事情從未發生,更不知道接下來將要來臨的種種折磨,自己還能笑出來,還能覺得教廷是自己的家。
是夢嗎?他將手握緊又張開。如此真實,如此殘忍。
“哇,好過分這什麼反應——”床另一邊蹲著的生物——他們稱為影之裔,真正的混沌之子,明明在大戰之中就應該已經滅絕了,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還和大祭司長待在同一個空間裡——擺出一臉受傷的樣子。果然是夢,他想,可是……
“早就叫你偽裝了。”
“偽裝很累的。”
“我……死了嗎?”弗洛小聲地問。
“沒有。”大祭司長回答,一如他第一次見到那樣冷漠,“真可惜。”
是嗎。弗洛再次向下看,是真的啊。胸中忽然湧上的一股鼓漲感,伴隨著落在之間的溫熱液體讓他嚇了一跳,還以他會發現自己在那個有著鐵門的房間裡,被腥味嗆得窒息……
但是沒有,這令他無法呼吸且不住顫抖的是自己滿溢的情感,不斷落下的是自己的淚水。或許大祭司長說地沒錯,死可能是他能得到最輕鬆的結局。弗洛緊緊閉上眼也阻止不了眼淚。他曾堅信這是主上給他的命運或者考驗,也曾經開始相信這是他應得的責罰,還以為自己理解了,此時此刻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他一心想要活過那九年,什麼都沒了,剩下空殼,終於在最後因恐懼而期待起死亡,現在又告訴他他會繼續活下去?那他要怎麼回應,難道要感謝嗎?可是教廷……可是審廳……就這麼輕易地要求他忘記……
弗洛有無數的問題需要問,可是聽見自己口中的話語時,卻發現是別的內容——十年來從未改變過的指控,唯一支撐自己繼續在這條路上前行的動力,就算自己聽起來再怎麼狂妄,事實也不會改變——抱著失而復得的身體,就算傷口全部復原了,可那些記憶卻怎麼也不可能被抹消。叛教者必須被懲罰,必須讓一切回歸正軌……就算這包括了自己。“教廷……他們偽造證據……他們違反……而我……”
“給予審廳的判決不是你該擔心的。”
“我也……”
我也沒有資格被拯救,他未吐出的話被泣聲淹沒,我和他們一樣該要死在祭火裡,我……
啊,這原來才是懲罰……雙手的手指感覺心臟的跳動,呼吸也不會帶來任何痛苦,身上沒有隨時會撕裂的傷口,移動時也不會因為虛弱而暈眩。
實在是過於殘忍了。
先知和蹲在床對面的影之裔同時沉默,不知道該拿角落裡泣不成聲的人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太久……太久沒有這麼完整過了……”
大祭司長從椅子上起身,徑直離開房間。
“別介意,他還沒習慣人類。”本來在他對面的影之裔眨眨眼,跳到床邊空下的座椅上,伸手試圖安撫他,“我是阿爾,過這裡的人稱我為劍,雖然我也不怎麼願意做這份工作,不過我絕對,絕對不是敵人……這裡是殿堂,領主親自帶把你放下來的,還留了些東西。還記得醒來之前發生的事情嗎?名字呢?”
記得……許久後他的呼吸逐漸回歸平緩,抬頭望向阿爾,眼淚和光模糊了視線,記憶同時也因為情緒平復下來而一一浮現。記憶中他墜落至深淵,重重的摔在磚頭砌成的地上,動彈不得只能任自己被火焰包裹。
遙遠的祭壇口對面,是一片灰色的天空,連時間都彷彿被減緩,碩大的雨滴停留在空中,比起是水更像是一滴鏡子,映照著周圍的景象。他在失去意識前隱約能見飄過的黑色的雲朵……
然後有什麼觸碰了他,將他托起,揮去所有的知覺。
“弗……”
不。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這麼說,厚重雲層間的轟雷,並不來自他意識的深處,而是更遙遠,更高的地方。那個世界鋪著無止盡的水,清澈地能看見下面每一個石子,遠處被陽光鍍了層銀色,成為鏡面映照黑色的太陽,沿著弧形的地平線彎曲。他面前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皮膚上也爬了灰藍色的紋路,發著淡淡的光。
對方輕輕撫摸他的臉,指尖傳來的冰冷令他顫抖,或者那是來自眼前這個存在帶來的壓迫感?弗洛不知道為什麼腦中突然閃過納伯勒的面容,站在他上方,張狂的笑容令周圍的一切都因害怕而退縮般顯得格外渺小——是幾乎一模一樣的感覺,放大了數萬倍。他不敢動,被異樣的平靜所束縛,連目光都不敢移開。對方低頭,正在說話嗎?
一個名字。
他開口,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覆在他臉上的那隻手才滿意地離開。“我叫伊凡思。”
【領主想要搬家只是因為他想搬家而已,反正舊神居已經不能住了】
【教廷建國是失敗的,隔壁ars最後也崩解了,所以才有十二王,只不過帝國這裡接受了這份贈與,而鄰國拒絕了】
【evan在殿堂住了大概五十年才回到原本的世界】
【大祭司長沒有討厭vo,他只是太理解這種好久沒有完整過的感覺】
前: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3621/
七.【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伊凡思和貝弗特順著人潮離開會廳,任自己落到隊伍後方,遠離領頭的主祭們。貝弗特想著剛剛會議上的內容,他從不知道教廷裡的祭司比其他地方的更激進。也不是不能理解,教廷在帝國中的分量從艾登先王之後不如從前了。
但對他來說最意料之外的,還是伊凡思對此的態度——他同意西提爾主祭的政見,他宣稱領主也同意西提爾主祭的政見……貝弗特的呼吸顫了一下,在寫滿謙卑服從,合群和守本分的教條面前,他們想要奪取權力,就算這會得罪其他所有人,還要宣稱這是神的意思。
貝弗特看了伊凡思一眼,後者平靜地走著,發現他的眼神之後回以微笑。雖然貝弗特知道伊凡思和領主關係特殊,可是從別人的眼裡看來,這便是讓野心膨脹,對現狀不滿而想要逾越,還要杜撰神旨來使這一切合理化,赤裸裸挑戰教條的言行。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對自己說,伊凡思還真的能算得上異端……
他沒有辦法想像這會對帝國帶來什麼改變,他從不是個虔誠的人也不是個熟悉政治的人。貝弗特環顧四周,本來想尋找耶爾頓的臉,卻沒有任何結果。“殿堂知道這些嗎?”他問。
伊凡思側側頭。“知道,他們可不高興呢。”
“殿堂和領主的意見居然還能不同。”
祭司笑出聲。“驚訝嗎?其實殿堂是大祭司長在管理的,主上其實很少出現,也不怎麼和人說話。大祭司長……和主上關係並不好,想法也有些分歧。”
原來還有這種事。貝弗特又揉了揉脖子,心裡升起一股煩躁……伊凡思似乎也發覺了貝弗特的焦躁,就將手搭在他的肩上。“你之前問我殿堂是什麼樣的地方。”他低聲說,“那裡很乾淨又明亮,裡面的人也都很守序,裡面有個裝滿預言的書房,有空我帶你去吧。千萬年來大祭司長把殿堂管理地很好——不過也是因為千萬年過去了,在大祭司長的影響下,並不是所有在殿堂的人都贊同主上,很奇怪對吧?明明所有人都信奉著‘服從’。”
“你……你公開反對他們,對嗎?”
“我所侍奉的只有主上。但是我不責怪他們,主上並不是個仁慈的存在,行事也不一定有理由,有時候甚至看起來很荒謬,沒有直接和主上交談過的人很容易就會失去信任,而大祭司長對主上的偏見卻很容易理解,於是形成了現在的局面。”
貝弗特簡短地應了一聲。伊凡思在這個世界上比他所知道的還要孤獨,雖然很想要說都是這個人自找的,但就是說不出口,他想他都知道的,伊凡思一點都不笨——這簡直是和什麼人慪氣一般,就算得罪所有人也倔強地不肯低頭。大概除了沒人敢攔他以外,也沒有什麼人敢接近他了吧。
“他們……”貝弗特再次開口,“他們是什麼樣子的?光之裔,領主的血液……我只聽過大祭司長在加冕儀式時造訪過首都,不過沒機會看過本人。”
“怎麼說呢……”
“難搞,冷漠,脾氣差。”一隻手掠過貝弗特的耳邊,打斷伊凡思的話。貝弗特被突如其來的干擾嚇了一跳,余光中模糊的影子瞬間還令他以為是只爪子,定睛一看才確認只是只普通的手,纖長的手指上,被偏灰的皮膚包覆的骨骼異常突出。那手指接就搭在了貝弗特肩膀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張嬉笑著的臉,話聲年輕卻有些沙啞,語調輕鬆,不像是這裡的任何祭司。在祭司袍的帽簷下,那雙深黃色的眼睛映出他自己的臉。“你不是想知道嗎?他們和領主幾乎一個樣子,生氣起來超——可怕。”
“你驚動他了。”伊凡思在來者背後笑道。
那人向貝弗特伸出另一隻手,“你們好像還稱我‘旅者’吧,這麼久怎麼還不換一個稱呼。”
什麼?誰?貝弗特沒來得及和那人握手,腳步不自覺地停下,讓他落在了所有人後方,只能靜靜地盯著前方自稱旅者的人的背影——後者已經將注意力轉向伊凡思,像一個熟識已久的好友一樣和他談話。
旅者。影之裔。在教廷?
旅者,傳說中的存在,跨越無數空間,活過數萬年……
那個無數人追尋而不得,來自上古時代,來自混沌本身的旅者?!
有什麼攔不住的東西混進來了。薩姆謝低聲道。
貝弗特拍了拍自己的臉,確認自己是清醒的,而不是睡在會議廳裡正在做夢。他小跑跟上前方的隊伍,旅者並沒有回頭看他,和祭司交換著陌生的語言。
“他和那個獵人很像。”旅者輕聲說道。“審廳那個。這就是為什麼你在帝都逗留這麼久嗎?”
伊凡思並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我是不會有意見啦。不過太久了都忘記你只是個人類。”陰影下的黃色眼睛垂下,他一手揉了揉伊凡思的頭髮。“一個人活很累嗎?你知道你有事可以召我,鵲的腳……羽毛,之類的,帶在身上也不會很麻煩,三年前那一齣把很多人都嚇壞了。”
“謝謝大人關心,我能保護自己。”伊凡思停頓,“我能問為何大人會出現在這裡嗎?應該不只是為了看結果吧。”
旅者瞄一眼身邊的人,目光中有些困惑。“嗯?你不知道?我是來做完任務的。期受傷回去了,雖然不是很嚴重可是影響到行動,他很不開心呢。那沒良心的小子居然沒有去找你……”
伊凡思再次沉默,表情變得嚴肅,然後忽然深深地向旅者鞠了個躬,“實在很對不起,給大人添這麼多麻煩,我回去一定會好好說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對方有些慌張地揮手,讓伊凡思站好,“要怪就怪領主突然就不親自動手了。你倒是別讓自己受牽連,這批人似乎還是不太歡迎你,做事稍微低調一點。”
“我會的。”
“說到領主。”旅者說。“你……你近來見過他嗎?我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東西,連上界都是空的,我想你和那東西關係比較好,他有沒有和你說他要去哪裡?艾米也看不到……”
“我知道。”伊凡思回答。“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能告訴大人主上在哪裡,還請大人諒解。”
“是嗎?”旅者失望地嘆了口氣。“那我也沒辦法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接著他回頭,向貝弗特招手讓他走近,後者雖然聽從但保持著警戒。旅者給了他一個笑臉,開口時已經換回貝弗特能夠理解的語言。“你——紅衣,你給我看好這個人,別讓他作死行嗎?丟了這傢伙會很麻煩的。”
“你知道我是紅衣。”貝弗特說。
“我什麼都知道。”
下一個眨眼之間,本來走在前方穿著灰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不留任何曾存在過的痕跡,貝弗特趕上伊凡思,一邊還不斷朝四周環顧,尋找那人的踪影。真的是旅者,貝弗特感到有點木然。他見到了旅者。
“你是怎麼認識旅者的?”他湊近伊凡思虛聲詢問,確保旁邊的人聽不見對話,此時隊伍已經散開,每個人都準備回歸自己的崗位,似乎沒有人發覺剛才混進了個異樣的人。“你竟然認識旅者?!”
“他經常去拜訪大祭司長,我剛剛進入殿堂的時候認識的。”伊凡思微笑,這對他來說也似乎不是什麼該藏起來的秘密。“他就像我兄長。”
“你會不會有一告訴我你和偽神是老友並且經常和古物一起喝茶寒暄?”
“偽神……不喜歡我。”
就算知道伊凡思不怎麼說謊,貝弗特有時候是在分不出這人說的話是隨口的玩笑還是認真的事實。他們爬上樓梯,周圍的人隨著樓層上升也逐漸變少。側過頭望向旁邊的人,伊凡思居然看起來有點疲憊,他懂這種表情,是神經緊繃過後那種無力,連微笑都比平時緩慢。
累,是因為主祭的辯論嗎?還是因為旅者說了什麼?
貝弗特將借來的祭司袍脫下,折好後置在椅子上,來自窗戶外的橙色陽光被切割成矩形,落在他的指尖。無意之中已經過了這麼久,在恍惚之間時間總是流逝地飛快。伊凡思坐在床沿,目光也滯留在窗邊,空洞就如那一晚一樣。他總有種伊凡思來到教廷後就不是很平靜的感覺。
“還好嗎?”
伊凡思只是微笑,瞇起雙眼。放心吧,他會這麼回答。
大霧之中,仍舊是他所熟悉的景象——熟悉?他想,依稀覺得這景象和熟悉二字並沒有關聯。他看向腳下,紅袍的尾端沾了濕氣,抬頭,蒼白的陽光冰冷而刺眼。祭壇底下仍舊伏著人,在台下顯得格外遙遠,反而是太陽更加接近一些,在頭頂燃燒,卻沒有一點溫度。面前的台上躺著那個少年——已經不是少年了,雖然對方的臉因為過於消瘦而仍略顯稚氣,看起來也成年了。那人就這麼平靜地躺著,腹腔被打開,露出內部的臟器,在冬日的寒冷中冒著白氣,和霧混合在一起,灰藍的雙眼失神但是的確在看著他。
要是就這麼睡下去會更輕鬆許多吧。他在心中說道,就是你嗎?身體一點一點被剝奪,經歷長達十年的死亡,就是你嗎?
他向前一步,血肉早就無法再讓他感到反胃,現在心中只有一點點憐憫能使他難過,堵在喉嚨裡面,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那金髮的祭司和他上次見到時已然完全不同,缺少了左耳,右臂的袖管打了個結,腿上多了兩條粗長的疤痕。貝弗特伸出拿刀的手,他很清楚自己此時的目的為何,就算過程的細節模糊不清,可是他卻從未如此冷靜過,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正如他能毫不猶豫,完全不經過思考就取走任務對象的雙眼。
年輕的祭司望著他的臉——又或者是他背後的天空呢?輕輕地吸了口氣,牽動曝露的血管和肌肉。貝弗特被吸氣的聲音嚇了一跳,此刻對方開口:
“提圖斯?”
貝弗特在冷汗中被驚醒,感覺到什麼堵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為什麼這個感覺如此似曾相似?他回想著昨晚的夢,試圖找出讓自己如此顫栗的原因,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那個被獻祭的年親人的相貌和說的話也記不得,勉強地用前幾天遇見的輔祭的臉來拼湊,可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太合適。他從上鋪邊緣探出頭,沒有看到伊凡思的影子。
他緩緩爬下床,盡量不踩出腳步聲。接著他披上外衣,走出房間,告訴自己這裡可能還有刺客,必須找到伊凡思才可以——事實上他只是需要一些涼風來讓自己的頭腦清醒。
半夜的教廷看起來格外荒涼,沒有什麼裝飾的石牆染上來自月亮的紫色調,每一處裂痕都清清楚楚,他想起紅堡周邊的廢墟,不過教廷比起紅堡,擁有更多人生活的氣息。他摸著樓梯的扶手走下一樓,數著經過的石柱和石板,最後隨意地找了一處坐下,就在兩快聳立的黑影之間,眼前就是祭壇,淹沒在白霧之中。
為什麼突然就記不得了?他將臉埋進雙手中,明明前幾天那些畫面還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偏偏在這麼重要的時候忘記了——自己似乎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出錯,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如此。
或許直接問會比較好。貝弗特又對自己說。比起一個人試圖從零散的線索之中拼湊真相,或許直接問比較好,就算……他想起伊凡思講述那故事時的表情。無論是這些奇怪的夢,還是這一連串奇怪的刺殺事件,那個人明顯都知道些什麼並且一直藏在心裡。他抬頭,覺得自己明白了一點東西。
所以才會這麼累吧。
和伊凡思認識這麼多年,自己最難堪最脆弱的一面全部都揭給那個人看過——那人也的確用盡耐心在幫他,他也極其努力地想要回報,無力之餘,他開始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錯了,他比自己認為的還要更加無能,既保護不了,也支撐不了。他才是那個被照顧著的孩子。
“伊凡思在祭壇下的火源那裡,如果你是想找他的話。”
貝弗特回頭,眼前站著的是下午那穿灰袍的人——旅者——他正準備起身,卻被對方抬手阻止。
“你們都太畢恭畢敬了,我可不是什麼大人物。”旅者說著坐在貝弗特旁邊,後者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他從未想過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就這麼隨意地和自己坐在台階上聊天。他打量了一下旅者,坐著時身體稍稍彎起,脊柱一節一節突出,被布料勾勒出輪廓,月光下他隱約能見對方的皮膚泛著奇異的色彩,不確定是來自月亮的紫色還是皮膚本身就是紫色。在早知道對方並不是人類的情況下,見那雙和自己相似的黃眼,又有一些不合適的親切感。“全部都不肯睡覺我該怎麼辦事?”
“伊凡思好像不太高興。”
“他跟你說過吧,他和教廷關係並不好。”旅者伸伸腿。“那個人在城鎮裡活得比較輕鬆,要不然殿堂也不會特地為他保留帝都的位置。你……”他盯著貝弗特好一會,接著笑起來,像是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你不是在擔心,而是在好奇嗎?紅衣?你問題很多,什麼都想知道。”深黃的瞳周圍的眼白逐漸被黑色取代,旅者的皮膚上浮出細小整齊的紋路,裂開成為紫黑色鱗片。他掀開祭司袍的帽子,讓頭頂的曲角有機會伸出,此時手指也成為了尖爪,貝弗特坐在旁邊便能感受到旅者皮膚上的冰冷——他仍舊笑著,搖搖手讓貝弗特別太緊張,不帶有一點點惡意,和傳聞中會將人在夜裡殘忍撕碎的形象完全不同。“果然還是這樣比較舒服,你別太介意。”
貝弗特強迫自己看向自己的膝蓋。“想知道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對你來說。”旅者聳聳肩。“當你活過幾千萬年,就只會……知道很多東西。”
如果能變成那樣就好了。貝弗特發現自己對自己這麼念叨道。他受不了自己無知的感覺,像是那一年他手裡握著凶器,世間一切都不受他控制,那手不屬於他,衝上腦門的血不屬於他,在耳邊咆哮的聲音也不屬於他,失了理智,便什麼也沒了——若什麼都不知道,又該怎麼冷靜地思考。他本該去學院的,要不是……
旅者向後仰,躺在石板地上。“人類……壽命短暫。被刀捅一兩下就會死。細小的骨頭,扭斷幾根便會失去行動能力。血溫溫軟軟,稀的像水一樣。精神脆弱,容易被影響篡改,稍微受到衝擊就得在陰影下活一輩子。”
貝弗特轉頭朝向旅者,一根細長的東西晃過他的鼻尖。尾巴?旅者的表情中仍然充滿了愉悅,數落著人類的脆弱卻也沒有嫌棄的意思,反倒還有些欣賞的意味。他不知道為何提起這一些,在他第一次見到伊凡思的時候對方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此時旅者的話語如細微的樂曲一樣在他胸口撩起共鳴。
要是……
“我可以問問題嗎?”
“有許多人花費一生尋找我,就為了問些問題,求個願望——你很幸運呢,紅衣,問吧,看在老友的份上,免費送你一個機會。”
“一七年有個祭司被獻祭,不知道……”突然貝弗特的額頭被什麼彈了一下,他便沒有繼續說下去。旅者緩緩坐起身——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嗎?貝弗特有些緊繃地向後縮了縮——然而在月光下旅者的表情仍舊沒有什麼顯著的改變,也不像是生氣。
“我還以為你會問點別的。”旅者說。“這事情別跟伊凡思提起,他比誰都討厭這個故事。”貝弗特低下頭,已經來不及了……“弗洛。這個名字你好好記著。
“祭司弗洛,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不願認罪。他是當時審判官和光裔的私生子,被丟在祭壇下面,明明是流著領主的血的小孩,卻被偽神和它掌握著,就這麼被當成危險的存在,所有人都希望他死,無一例外。弗洛本來是在醫生中被養大的,後來被收入了審廳——跟你做著一樣的工作呢,紅衣。
“該說他適合還是不適合好……本來是一個連血都見不得的人,卻被訓練成行刑的工具——就跟一把很薄的劍一樣,鋒利是很鋒利,可是用幾下就會斷裂。崩潰後審廳便決定不能再留著他,連最後一點用處都失去了,不過感覺……那些人有點希望他自我毀滅,就用不著自己動手。以指控他為異端之名這種無憑無據的理由想要將他處死,一方面是慌了手腳,一方面是被弗洛和周圍發生的種種異象嚇壞了。審廳說過謊造過假,便也無法回頭,剛開始還是為排除可能的危險,後來漸漸的變成為維護自己的名聲。因為是教廷的審廳,他們所作所為的根基就是法律和秩序,要是被知道偽造證據,陷害無辜之人,那還怎麼繼續存在下去?
“弗洛不肯妥協,當時我們都在看,就算偽神將他僅剩的理智消磨殆盡,掙扎著活了九年,最後連走路都很吃力。是啊,因為那個時候人不夠多,資源也不富裕,不能自理人更累贅,所以給他留下了足夠的功能。
“無情?大概吧,畢竟是光裔手把手養出來的嘛。他們……並不是為延續生命被創造的,而是為殲滅異類,慈愛和憐憫自然也不是生來就擁有的東西,光是讓他們理解這概念都很難——相信我,我花了幾百年——也不用指望他們能教當時的人。
“當然不一樣,有可能……真是諷刺……我們就是因此而戰敗的也說不定。不過現在區別不如以前大,你估計也感覺不到。
“總之,沒人能活過九次獻祭,但是他成功了,那時的人都很震驚,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找不到適當的理由處理掉他,現在他還成了個奇蹟。手足無措下將他和寄生了領主的影子的人關在一起,希望他們能夠殺死對方。有的,一直都有,沒聽過嗎?領主殺死自己的影子,將它吞食,剩下的一點放逐在這個世界上,讓它不斷於人類中重生。說不定你哪天也能遇到一個,你不是住在城堡附近嗎……
“最後翻來覆去,它被喚醒,弗洛失手重傷了另一個獵人。審廳可高興,終於找到一個明確的罪名了——應該說終於找到兩個明確的罪名。弗洛第十次被推上祭壇,本來是準備要取他心臟的,可是他卻自己跳進火坑裡面,就沒有然後了。
“犯罪了嗎?你覺得呢?紅衣?”
“這麼晚怎麼還不休息?”
貝弗特轉頭,看見伊凡思站在走廊的另一頭,就在光和暗交接處的後方,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披風在如此陰暗的地方變得異常活躍,彷彿是空間裡的一個空洞,而裡頭有什麼在竄動,尾端融在地上的影子之中。他本想解釋,可是目光回到左側時旅者已經消失無踪,於是他只能搖搖頭。“你呢?又不休息明天會起不來的。”
“沒關係。”伊凡思回答,深紫色的眼睛望著他,右眼的裂痕反光下意外的很明顯。他在看什麼?
“你還好嗎?”
對方微笑,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他不好,貝弗特想,可能從第一天來到這個地方起就一直不好,只是自己沒有及時發現罷了,這個人平時太過冷靜從容,以至於自己將其視為理所當然——旅者說得並不完全正確,他告訴自己,是,他渴望知道,但是他也很擔心。
“真的?”他第二次問。
伊凡思這才決定走近,腳步緩慢而遲疑,笑容逐漸褪去,剩下的只有疲乏和悲傷。他踏出陰影的那一刻披風的尾端被從地上剝離,繞在他的腳踝邊。伊凡思深呼吸,然後在石階上坐下,接著將披風解開,推到遠離貝弗特的方向——那東西是活的,貝弗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徹底地感受到,會攀附在人身上,試圖將人吞噬,它的爪子會入侵意識,在腦海中抓撓,像是個想要逃出牢籠的野獸,不斷地將人心最深處的罪惡刨出並用那些從秘密上淋下的血填塞人的五感……“你究竟是怎麼忍受得了那個東西的?”他發現自己皺起眉頭。“你聽不到那些聲音嗎?”
“聽得到。”伊凡思回答。“它沒有自我意識,也不會選擇騷擾的對象,習慣就好了。”
“你都聽到什麼?”
“應該和你聽到的差不多。”祭司低下頭,黑影纏繞於他的指尖,和那些藍紋交融,與紋路一起鼓動。
對殺人犯的指控——伊凡思聽到的也是這些嗎?他抿抿嘴,生命對這人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連身上染血的陌生人都能收留,雖然有時會說出些聽似無情的玩笑,他仍無法想像他會像自己那樣主動去傷害任何活物。
那自己呢?
“坐明早的船回去吧。”
“嗯?”伊凡思有些驚訝地發出單音節作為回應。“覺得無聊了?早就跟你說過這裡並不是個有趣的地方。”
“不是,只是覺得繼續待下去對你不太好。你已經兩天沒能好好睡覺,和人說話的時候也很焦慮——這些人也分明不希望你在這裡,他們……”貝弗特直起身,“他們以為你被刺殺是受殿堂懲罰,加上你公開支持激進言論——再繼續給他們把柄,就不怕有一天他們真的把你當叛教者肅清?”
祭司愣了一會,開口想要說什麼,但想了想又什麼也沒說。就是這個表情,和說起那些殘忍的故事的時候一樣,急切又不知所措,瞳孔因情緒激動而縮起來——和平時面對任何事都無比從容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我是不知道你和教廷有什麼過去……但既然這麼痛苦的話,為什麼還願意回來?我越來越不理解,你也不是無處可去,你不是一直稱自己有領主看顧的嗎?你總是這樣,既然披風穿著難受,脫下來不就好了,做祭司受氣的話,離開不就好了——”他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用這種責難的語氣,伊凡思絕不會大聲和自己吵架,強硬的語氣只會讓他拒絕交談。他再開口已經比剛才柔和許多,“對不起,雖然你一直說沒事,但……”
溫熱的手按在他的頭上,伊凡思給了他一個略顯蒼白的微笑。他想對方可能是試著要給他些安撫,不過卻失敗了,這人不會如此容易就決定動用能力,這必定是倉促下的決定,從他額頭上的手指間他也僅能感到對方的不安。“你在擔心?貝弗特?”他點頭。面前的人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幾乎能達到他內心最深處,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他能看到,貝弗特懊惱地避開對方的目光,他什麼都能看到,而自己……自己永遠像個在黑暗中摸索的人,這種不對等的關係,這種被提醒了自己無知且無能的感覺,讓貝弗特嚐到一陣苦澀。
“你相信我嗎?”伊凡思沉默了半晌後問。“有許多事情你現在不會理解,但是你能相信我嗎?”
“相信什麼?”
“相信我不是異端,相信我的選擇是正確的。”祭司停頓,“相信我說一切都會沒事,一切都有理由——相信‘我’。”
貝弗特咬了咬嘴唇。他在乞求,為什麼呢?迴避所有的關心,卻只要自己相信……心中無數的問題積壓地幾乎爆發,相信——什麼都不明白讓他如何投入信心?心裡的那個秤不斷搖擺,而一邊似乎越發沉重。可是那是伊凡思……那個向殺人犯許諾拯救並且確實實現的祭司,那個從未對他說謊,從未試圖愚弄他的祭司。做不到,他做不到。
天秤的另一邊驟然沉下。
“好。”貝弗特回答。“不過你必須答應,要是有危險的話得讓我知道。”
伊凡思點點頭,是一個無聲的承諾,接著他起身,伸伸懶腰,“回房間吧,要不然明天會起不來的。”他微笑時語氣一如往常般輕快,好像剛才表象崩解的瞬間從未存在過,可是此時也不像特意擺出的偽裝。這樣就夠了?貝弗特跟著站起來,還有些猶豫,同時也驚訝自己一個小小的認同便能讓這人心情轉好——對了,他仍是個人類,和自己一樣,骨頭細小,血液溫軟,精神脆弱的人類。貝弗特這時才驚覺旅者說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再等一天。他對自己承諾道。
【寫這篇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喂這對的糧嗎(你走開)私貨啊待遇是不一樣的】
【bft其實嘛猜得都挺準的,心裡都有數了只是從沒有想過evan年紀這麼大,隔壁的一眼就看出來e寶寶是渡者,bft還是輸在知識量不足】
【evan根本不需要誰去幫他,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有朋友就好了】
【bft:我不只“遇到”一個sd的宿主,還和他成了鄰居和同事】
前: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0902/
六.【25年 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
“就不用再說一遍了吧。”
馬上就能結束了。
弗洛沒有睜開眼睛,還以為這一切都只是夢,只要醒來就能發現自己還是十四歲,如往常一樣因為見血而暈眩,被同儕調侃不適合做醫生,如往常一樣被派去整理筆記……
他想要動可是胸口彷彿壓了一塊巨石,尖銳的痛感竄過全身,反射性地想要深呼吸,卻只換來更多的疼痛,血腥的氣息逐漸充斥口鼻——要是能夠一直睡著該有多輕鬆,可是如果就這樣放棄,那他經歷的這幾年就真的只是一場虛幻的夢了。弗洛抬起僅剩的那一隻手,輕輕撫摸胸口沿著身體中線一路向下延伸的傷口,和另外一條比較舊的交叉,痛已經無法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雖然聽起來可悲,但他會說他已經習慣了。無論是三年承教廷之名執行無止境的殘忍殺戮還是六年的軟禁,被叛教者當成叛教者控訴,見證那些人充滿罪惡的行徑,一點一點,由外到裡慢慢地被剝去……他都已經太習慣了。
沒有人能活過九次獻祭。
弗洛的手向上移動,放在自己胸口,在指尖之下血液微弱地鼓動,帶著熟悉的溫度,隨呼吸上下起伏,肺也只剩下一邊,但他在呼吸——活著,還活著,主上允許我繼續活下去——本來想微笑,嘴角抽動的一刻卻突然哭出聲,他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明明就應該感到高興,為什麼此時卻會被悲傷淹沒,怎麼也停不下來。
來,到我這裡來。沙啞的聲音這麼說著,潛伏在牆上的影子之中隨窗外投進來的光若隱若現。為什麼呢?他翻身,試圖無視這些幻覺,明明將自己給了主上,聽見的卻是它呢?
那聲音笑了起來。
“你還好嗎?”耳邊傳來另一個人聲,他幾乎嚇得跳起來,以為是偽神來訪,一會才反應過來剛剛聽見的聲音雖然輕慢而柔和,但的確是屬於男性,而且這也不是他平時住的地下室房間,是癒部的病房。他左邊的布簾動了一下,從縫隙之間伸出幾隻手指將簾子撥出一個開口,背後帶著好奇窺看的是一隻淺黃色的眼睛,直立的瞳孔縮成細縫。
弗洛試圖在周圍搜尋能夠作為武器的物件,他從前見過幾個黃眼的人,他們不該出現在這裡。“你是誰?”
“對不起,我們嚇到你了嗎?”
“你們?還有別人嗎?”
“我們——”那人回答,“三個……四個?”
他疑惑地停下,瞇起雙眼,剛剛這人說的話完全形不成道理。自從他攻擊大祭司長後教廷就再也沒讓他和另一個人獨處一室過,就算自己虛弱到連久站都困難,這人必定不只是個病人。
“你是個祭司嗎?”那人又問,一邊從簾子後探出頭。他這才看清楚那個人的樣貌,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臉上帶著瘀青,身上也纏有繃帶,目光和弗洛對上也沒有移轉的意思,讓後者感到有些窘迫。
“是。”
“你剛才在哭,而且看起來傷得很重……看來這裡也沒有比較好啊。”
弗洛愣了下,直到傷口提醒他要反應。“我是個祭品——至少以前是。”
對方聽到後發出聲驚喘便沒了動靜。弗洛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隔壁的人似乎也沒有打算再和自己說話,於是他閉上眼睛,高聳的祭壇的影像和白霧一樣揮之不散,他第九次穿上純白的薄袍,背後的金屬逐漸帶走自己的體溫,脖子和腳腕都被束縛,事到如今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掙扎。被推上祭壇前強行灌下的一點藥開始作用——兩年前審廳才開始給他這些能稍微減輕疼痛的東西,可能是想在他死前展示猶存的一些慈悲,或者是發覺他真的可能活過九次獻祭後,心中的罪惡感在作祟。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也再沒有心思去感謝。
提圖斯俯瞰他的時候,表情格外複雜。最後一次,弗洛,提圖斯勉強地擠出個微笑,一邊小聲地說道,活下去你就自由了。
門外傳來鐘聲,房門在震動停止的那一刻被打開,對面站著的人仍是那他所熟悉的樣子,身著白色祭司袍的夏菲抱著枕頭和一包醫療用具走進來,緩緩在他身邊坐下。“從現在開始你得照我的話好好休養,知道嗎?不好好養傷,以後夠你受的。還有,馬上回癒部來,不允許再和審廳有任何交集,我還指望著你教你妹妹識字呢。”
“遵命。”弗洛回答,強行壓制住心中騷動的不安感,將注意力轉往別處。夏菲和提圖斯一年前有了個女兒,他們會是很好的父母,如果自己有天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許久,接著伏下身親吻他的額頭。“回來就好。”弗洛伸出手環過她的肩膀,這溫暖的感覺幾乎能讓他融化,要是有家人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的吧,也只有夏菲能夠提醒自己為什麼還能忍受教廷。許久後她站起來,“我幫你看一下傷口,能坐起來嗎?”
弗洛緩慢地起身,胃裡一陣翻攪讓他停下動作,此時他才記起自己多久沒有吃東西——雖然不管吃什麼估計都只會讓情況惡化,正如審判長所說,上一祭讓正常進食都成為一種奢侈。夏菲顯然發現弗洛的異狀,她從包裡拿出一個水瓶,拔掉了瓶塞後放在他手中。“送飯還得等一段時間,這個你先趁熱喝掉。”
牛奶。弗洛微笑,他記得夏菲總是在煮牛奶的時候往裡面放別的東西,他曾經很討厭那種混雜的味道,但現在聞到時甚至感覺到無比的舒心。他啜飲一口,舌尖嚐到了一點似薄荷卻又不像薄荷的東西,隨著那股溫熱感沉到腹腔裡,睏意隨之爬上他的眼頭。
憐憫的味道,正如他所說,這就是憐憫的味道,和薄荷相似,清涼苦澀。
夏菲慢慢解開他身上的繃帶,檢視了下縫合處,確定沒有感染的跡象後便為他換上乾淨的繃帶。“多睡一會,反正也不能幹別的事情。”她笑,“我還得回去報告。提圖斯晚一點會來,別和他吵架,知道嗎?他也是很無奈的。”
“我不會。”弗洛回答,痛覺隨著身體放鬆也飄得越來越遙遠。他不會和提圖斯對峙,至少現在他只想讓提圖斯和夏菲別太過為自己擔憂。房間的門闔上,弗洛聽見耳邊又傳來一絲騷動。
“嘿,你還有嗎?”
他睜開眼睛,轉頭看向撩開的布簾背後的人——他有點驚訝地發現那人將布簾整個拉到一邊,不再和稍早一樣躲藏。那淺灰色短髮的人坐在床沿,彎著腰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正打量著放在弗洛床頭的水瓶。“裡面有放藥的。”弗洛回答,“你確定?”
那人沉默一會才開口,有些失望的樣子。“那就算了……”他淺黃的雙眼再抬了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弗洛。”弗洛小聲唸道,自己都很驚訝自己會如此輕易地告訴陌生人名字——一定是藥效開始發作,他想。
“啊——我是納伯勒。對不起,我沒有奇怪的打算……”
“沒關係。”他自己側過身,面向納伯勒。也好,好久沒有和人好好談話了,自從他遭審判之後,就只有夏菲和提圖斯願意和他聊天——這麼久,都有些忘記正常的交談是什麼樣子。
納伯勒眼神的焦距變得遙遠,遊轉於弗洛背後的牆上。它在笑。他們都在笑。“‘這裡’到底是哪裡?”
“教廷。”弗洛回答,“把你帶來的時候沒有說嗎?”
對方搖頭。“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本來……本來我還在街上的,主人還在等我回去……”那黃色的瞳張開,幾乎成圓形,臉色也變得蒼白,彷彿是想起了些重要的事情,“我得快點回去才可以!”接著他從床上起來,繞到床邊的另一邊從鐵欄之間往外看,疑惑了好一會像是個無意識間徘徊許久,清醒後驚覺自己周圍全是陌生景象的人。他轉身,期望弗洛能給他什麼答案似的,張了嘴,卻也沒說什麼,緩緩坐在牆角蜷成一團。這就是落到他們手上的人……是嗎?
他們也是做過這種事的。弗洛將半張臉埋在枕頭里,視線一半都被陰影遮蓋。把有罪之人從很遠的地方帶回來,讓主祭或者審判官決定生死,有些可能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抉擇背後的邏輯——他身為被推在前方的獵人,曾經的職責就是將人捕捉起來或者就地處刑。什麼都不要問,他們說,什麼都不要聽。
於是他就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問,握緊鐮刀,手上的血和腦海裡的尖叫全部都不存在。他手裡仍握著柔軟的肢體殘片,溫度使他的手指麻木,成為一團火焰,將他吞噬。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你還為別人工作嗎?他可能也被帶來了。”
“不可能!我一旦出事,主人就會立刻更改計劃,絕對不會被抓到的!”
“抓到?你來之前……在做什麼? ”
面前的人盯著弗洛。是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嗎?他皺了皺眉頭。是知道自己是……曾經是個獵人了嗎?他們做過的事情,曾經看起來是那麼理所當然。
但背後的理早已被掏空,審廳失了公正,便什麼也不是。
那自己呢?
“真是有趣的組合。”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耳尖。該來的還是來了,弗洛反射性地想要躲起來,可是自己哪裡也去不了,於是決定乾脆放棄,他身上也沒剩下多少東西能給偽神,或許她會就此離他而去也說不定。他的目光掃過牆邊的納伯勒,他四處張望想要尋找能躲藏的地方,彷彿他清楚來臨的是什麼似的,想要逃跑,卻和弗洛一樣無處可去。
“這些祭司的人,還是很懂如何娛樂的嘛——”長了曲角的女孩站在房間中間,向他們鞠了個躬,“你好啊,弗洛,先恭喜你活過九次獻祭,你……越來越像領主了呢,可是性格還是如此討人厭,為什麼呢?如何?有好好考慮我的邀請嗎?”
“不管你來多少遍,結果都是一樣的。”弗洛回答,“你要做什麼就快一點,我累了。”
忽然他感到床沿一沉,下一秒他便被拉著頭髮提起,胸口傳來劇痛,讓他差點無法呼吸。一股溫熱感湧上喉嚨,帶著淡淡的腥味。“真是囂張啊,人類。”偽神淺綠色的雙眼因為背光而蒙上一層陰影,微笑的嘴角也因惱怒而顫抖。“你什麼都沒了呢,剩下空殼了呢,一點用處都沒了呢。你以為這樣你就能好好活下去嗎?帶著這樣的身體?這樣的精神狀態?別開玩笑了!就算我不在這裡把你的內臟掏出裝飾這無聊的地方,審廳也不會繼續留一個累贅——更何況他們需要你死來正自己清白!你看啊,這不就為你的終幕做好準備了嗎?”她回頭,看向牆角的人,後者屏住呼吸,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現在在這裡的是哪一個?嗯?怕我嗎?以後就會懂得感謝我了——”偽神拉著弗洛的手一抬,像是個展示自己獵物的狩獵者,“你們知道嗎?他是個獵人,就是那些以教條之名到處扣人罪名的人,他們不止要殺你們,還要繼續追捕你們的同伴——就算你們犯的罪根本不足以被處死。這位,弗洛,就是最殘忍的一個,連理智都拋棄的怪物,看起來不像吧?要是被他知道你們以掠奪盜竊為生,你們一個都不要想見到明天的太陽——把你們和他關在一起,便是賜你們的死刑啊!”
偽神將弗洛扔下,他的肩膀先撞在地上,隨之而來是從胸腔中湧出的血,他咳起來,剛才飲下的一點藥此時完全沒有任何幫助。偽神也跳下床,走到納伯勒面前蹲下,捏住他的下巴。
“聽得見嗎?那個聲音。”她低語道,“它向你承諾了什麼?”
“拜託……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面對手中的人因慌亂而不斷推搡的雙手,她只是歪歪頭。“是,你什麼都給不了我,但是它——”
納伯勒閉上眼,一動不動地在原地待了許久,連偽神都有些困惑。他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比方才冷靜了許多,淺黃色的雙眸中靜靜悶燒着敵意,並不明顯,也沒刻意掩飾。他鉗住偽神的手腕,指甲陷進她的皮膚,咬著牙,一句話也沒說。她吹了聲口哨,像是看到新奇的事物一樣,甚至能稱得上有些愉快。
“呀。”她微笑,輕易地就甩開對方。“但是不夠呢,就憑你也沒法得救。聽好,不管在這的是哪個——你也聽好。混沌的兒子們為了它而生而且只為它而生,所以也最終也得為它獻身。尊貴的看客,現在是時候下注了,是弗洛先動手殺死納伯勒,還是納伯勒先接受它的意識呢?雖然說賭錯了也不會有任何後果,對了也不會有獎品,可是帶著某些期待繼續讀下去,不是更有趣嗎?
偽神抬起雙臂,從她掌心中落下兩柄匕首,劍尖直直刺進地板,立在地上,銀白色的刃反射過的光變得細碎,彷彿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物品。
她在眨眼之間便從房間中消失,除了笑聲還迴盪在牆角,和另一個更加沙啞的聲音混雜。弗洛本想搶先去拿匕首,卻被喉嚨裡的血嗆到,劇烈地咳起來,他看到一抹紅,接著意識彷若突然被扇滅的燭火,扭曲了一下作為最後的掙扎,接著沉入虛無。
“還好嗎?流了很多血,呼氣聽起來也怪怪的。我們試著叫人,可是怎麼也沒有回應,怎麼辦呢?”弗洛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躺在地上,納伯勒俯視著他,睜圓的黃眼裡透露出一絲擔憂。和稍早不一樣了?胸口的陣痛和沉重感仍舊沒有任何減輕,也讓他對自己腦中跳出的第一個問題有些驚訝。可是的確是不一樣,比起那個焦慮慌亂的人,更像是他第一次見到時藏在布簾後的樣子,仔細聽甚至能聽出和提圖斯類似的說話方式,好像在亞盧士居住很久似的。三個……四個?他想起來當時聽見的自言自語,和偽神詢問著現在在此的是哪一個。可能嗎?“自己起來,我們可搬不動你。”
“們?”
“還能說話就好。”他點點頭。“是啊,早上不是告訴過你,我們是一個,也是一群。納伯勒不知道這件事問他也沒用。我是緹亞,聰明的那個。”接著便走到弗洛的床邊將他的水瓶拿起來搖了搖。弗洛側著身緩慢地坐起來,低下頭看見衣服上和地上都有血跡,摸摸嘴角,剝下幾塊血塊的碎屑,看來他昏睡了很久。回過頭,偽神留下的兩柄匕首被小心地放置在兩張床之間的桌上。如果這個人要殺自己,那自己已經沒命了,他想,心中不知該感到釋然還是懷疑。“還剩不少。”納伯勒——緹亞將瓶子遞給他,他接過,可是對方卻沒有放手的打算。“獵人,你認識那個東西嗎?”她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臉色也沉下來。
弗洛皺起眉頭,“我也想問相同的問題——小偷,盜竊在教條裡被歸為重罪,或許你們就是為此被帶來的,沒想過嗎?”
她放開手並站起來,緊繃的嘴角顯示她被激怒了。“又來?就只有你們能高高在上地說這種話。我們也不想啊,但是帶著這雙黃眼在外面生存有多難你知道嗎?!工作也找不到,無論去哪裡都要遭人唾罵,還要被你們這些祭司找麻煩,教條是什麼我們才不管——啊,你這麼維護教條,那教條又給了你什麼?”她的眼睛上下打量弗洛一會,說著她早就清楚問題的答案,嘲笑般地揚起嘴角, “我們都看得出來,這裡的祭司不喜歡你,甚至不想靠近這房間,你被放逐了是嗎?要不然這些祭司怎麼可能用寶貴的自己人獻祭?問題是為什麼,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厲害,和他們唱反調?雖然我們可憐你,但對不起,我們存在的意義和你不一樣,讓納伯勒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呢——像你不要命的做法,實在無法理解。”
“我也不指望你理解。”弗洛小聲回答,別開臉。有時候……自己也有點開始無法理解了——不行,他咬咬牙,不行,自己還有別的事情必須要完成。
緹亞接著嘆氣。“別誤會,我們不打算傷害你,當然前提是你也不要做對我們不利的事情。”她坐回弗洛面前,頭靠在膝蓋上,有些懊惱地揉起自己腳腕上紫紅的淤青。“納伯勒害怕傷人,可是柯爾博可不會猶豫。我們啊,我們也是被同夥利用後拋棄的人,跟你是一樣的。這個時候發生衝突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所以告訴我們好嗎?那是什麼?為什麼你認識那個東西?”
他打開水瓶的蓋子,猶豫著自己該不該喝,最後決定把蓋子蓋起來。“聽著。”緹亞煩躁地深呼吸。“我們幾個都有一點太激動了。她想要我們互相為敵,所以我們更不能這麼做,你是個祭司,我相信你夠聰明可以明白我說的話。這樣好了,如果我先說,你會願意回答嗎?”
弗洛點點頭,垂下眼,對方最後一句話說得並非沒有道理,而且顯然對方此刻比自己冷靜的多。緹亞拉起他的手,握在掌中,就連自己現在失血的狀態下也覺得摸起來特別冷,提醒著他們就算都是人也是不一樣的種族——一直都生活在教廷中他鮮少有這種感覺,面對異族也不是遠觀就是得想辦法將其捕獲。
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我們都出生自不同的地方,可是有意識起就在這裡了,本來生活在更溫暖的地區,那裡定居了不少的人,也有人在做買賣,很熱鬧的……我們和其他一些人一起……做事。其實我們都知道的,那些人根本不當我們是人,高興不高興都責打,每次都把納伯勒扔出去作餌,要不是柯爾博我們早就已經死了吧。”緹亞苦澀地哼了哼,“有一次在窩點裡納伯勒又被針對了呢,那天混蛋老闆特別過分,骨頭都給踢斷好幾根,可是被灌過酒也沒力氣阻止,然後……然後第四個出現了,一個新的聲音,原本我們都以為那是因為柯爾博不夠強大所以才出現的,可是他不太一樣……”對方停頓,呼吸中能聽見顫抖。“可是我們也不確定,畢竟我們三個生活在同一個身體裡,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怪事。就是從第四個人出現開始,剛剛的怪物也開始出現了,起初每一天都來想要說服我們放棄反抗,後來變成每次我們受傷就會出現,可是要放棄反抗什麼呀?她從來不碰我們,也好像沒什麼惡意,只有一次帶來過一根什麼角——那種長得很像樹枝的,上面還沾了血——這是威脅吧?一定是威脅……我們也沒有召喚過什麼奇怪的東西,你們祭司不是專門……專門研究這種事情的嗎?”
和自己的情況很像,至少過程上差不多,可是偽神對他們的態度明顯不同,總是向自己索要祭品,卻只是要求這人放棄抵抗,為什麼呢……他腦中跑過許多可能性,又一一將自己駁回,想著總不能只因自己是個祭司,或者自己本來就是個祭品人選。回過神他才發現對方注視的目光,期待他能給出的信息。“我們稱她偽神。”他猶豫了很久才開口道,“是主上捨棄的的部分。偽神並不是神而是古物,就跟其他的古物一樣徘徊在世界上,引誘人和它們交易,以代價為食。我……我是第一次被獻祭後看到她的,她承諾我力量,用兩根肋骨來交換。”
“聽起來很划算。反正……”緹亞停頓,將接下來的話吞回去,似乎知道弗洛聽了不會很開心。他能理解一般人會覺得這種交易很划算,況且他本來就會失去那兩根骨頭,意義最終會落到選擇上面,是選擇自制還是為了慾望而墮落……是嗎?這便是一切的意義所在?“但她什麼都沒打算給我們,也沒有打算從我們這裡拿走什麼,她的確經常提到另一個‘它’,那又是什麼?”
“混沌的化身,主上的影子。”
“所以……另一個神。”弗洛閉上眼,非常不情願地承認。他們不會將它稱為神,因為它是主上的反面——可是在另一方面,也是和神相等的存在,另一個神。面前的人向後躺倒在地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側過臉看向他。“你也不容易啊,祭司,被這種東西纏著,在教廷裡很難生活吧。”
他傾身去摸自己雙腿上的疤痕,三年前他們取走了半根腓骨作為腿的替代品,他並沒有多在意,畢竟自己還能走路,少了一邊肺他也沒有很心疼,畢竟自己還能呼吸,手臂和眼睛比較麻煩,他花了很多時間才能再次保持平衡……但這些都不是很難生活的原因,如果是獻給主上多少他都不在意,那該是更早更早以前就開始的。
弗洛忘了自己發了多久的呆,不過回神後已經是傍晚,有人敲門來送食物。
提圖斯小心地推開門,見到兩張空床愣了一下,才發現坐在地上的弗洛和納伯勒,臉上的表情從擔憂轉成困惑。“坐在地上幹什麼?”
弗洛回頭,給了門邊的人一個疲憊的微笑。“我還沒死,提圖斯,你開胸的手法還得再粗暴一點。”
“發現了。”提圖斯將餐盤放置在角落的桌上,繞過床尾。納伯勒抬起頭看他——這時已經不是緹亞而是換回原本那個焦慮膽怯的人——後者給他個警告的眼神,也就一個眼神便足以讓他退縮。提圖斯將弗洛從地上拎起來,讓他能坐在床緣。“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審廳……有什麼計劃嗎?”
面前的獵人抿緊嘴,半掩在眼皮底下的藍眼並沒有直視弗洛。他們有計劃。弗洛對自己說。當然有計劃,然而心中那個不安瞬間被證實的感覺令他有些難受,自己……終究是逃不過。
“什麼時候?”他問。
“他們還在找契機。”提圖斯回答,“在此之前你可以隨意走動,但是我會負責監視你。審判官們決定你的身體無法再勝任獵人的工作,癒部……你只需要知道癒部不讓你回去。從今以後你就是個普通的祭司了,弗洛。”
他嘆氣,憑自己的過去,主祭也絕不可能允許他教書——恐怕最多能夠被當成給後輩的警訊吧。面前的男人一把捏住他的肩膀,語氣也隨之變得沉重而嚴肅。“你已經活過九次獻祭,領主給了你機會——所以就好好活著,別再衝撞審判長也別做不該做的事情,千萬不要再給他們指控你的理由了,好嗎?”
“再……給他們?”弗洛聽見自己笑起來,急切地想要甩開提圖斯,後者發現便放開他。“我從沒給過他們任何理由。他們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只是……”胸口忽然一堵讓他漏了呼吸,字句藏在壓抑着的咳嗽之下變得無比虛弱,雖然信口開河自己不會失控,但面對這個人果然還是太困難了。“我只是活著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不行。“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獵人蹲下換成了仰視的姿勢,一邊壓低聲音。“有人看到偽神,和你,在說話……老實地告訴我,到底該相信什麼?”
“主上。”弗洛幾乎是反射性地脫口而出,半晌才反應過來。“偽神不是我召來的,我想要把她趕走,她卻不斷回來……你覺得是我在說謊?”
“我……有人這麼聲稱,所以我必須得知道——你有嗎?”
“沒有。”
提圖斯起身,最後看了弗洛一眼,這個人比剛從亞盧士回來的那年滄桑許多,他一直都很像大人,加上時間和壓力更是如此,只有那雙眼睛裡的並不會改變,半信半疑,掙扎著想要選擇一個真相。門關上,弗洛知道提圖斯會在門後逗留一會再離開,就如夏菲所說,他也很為難。
他縮進棉被裡,痛從來就不會消失,就算暫時消失也馬上會有新的疊加在上面。“你還好嗎?”房間裡的另一個人輕聲問道,他都快忘記這人的存在。“我把吃的拿來了。”
“給你吧,反正我不太能吃固體的食物。”
“是嗎?”納伯勒聽起來有些窘迫,在原地徘徊很久,遲疑地坐在他的床邊。弗洛再往裡面縮了縮,希望對方不要來打擾自己,顯然納伯勒不打算就此放棄。“你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相信的。”納伯勒說,“我也沒有召那個怪物,可是她還是來了,不斷不斷地回來……別人不會懂,他們想不出一個適合原因於是只能當作是你的錯……”
那是什麼?柔和溫暖,觸到身上卻和刀一樣銳利。
“對不起早上反應那麼大,有時候我記不太得發生的事情,這又是個陌生的地方……可是知道主人沒有被抓到就好了。”他隔著布料拍拍弗洛的腿,“她對你很壞呢。剛剛那個獵人也是,他是你哥哥嗎?”
新的疼痛,比以往的都鮮明,遲遲不肯褪去。
“沒關係,我……給你留些湯,餓著的話傷不容易好,這方面我還是有很多經驗的。”納伯勒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他的床。
弗洛本想開口,隨後又打消了念頭。
你的生命屬於教廷,最終要獻給教廷,知道嗎?
不對……
主上,請告訴我究竟該怎麼做……
“提圖斯不是我哥哥。”弗洛過了整整一周才鼓起勇氣和納伯勒說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面對的是同一張面容,和緹亞互動是那麼簡單,可是和納伯勒卻無比困難。對方因為他突然開口而感到一時無所適從,四周張望確認他不是在跟別人談話,瞬時竟有些開心。 “比較像監護人……和執刑者之類的。明明就是半個醫者,動起刀來粗糙地不得了,全都是瘀青……”
“真過分。”
弗洛放下手裡的書。“沒辦法,都是上面安排的。”
“就是說安排的人很過分,被熟悉的人傷害,比被陌生人傷害難受多了。”
“你在這方面也有很多經驗嗎?”
納伯勒聳聳肩,微笑地有些僵硬。這人比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自在很多,可是這還是弗洛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不知道此刻是刻意的作為還是被無奈渲染。他的目光跟隨納伯勒落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能……前幾天那個怪物來之後發生了什麼,可以跟我說一下嗎?我不記得了。“
緹亞說過她沒法和納伯勒同時存在,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他想,開始解釋當時的情況,遲疑了一會後還是決定省去和緹亞達成的共識。納伯勒沒有反應,安靜地令弗洛還以為他會崩潰而停下,對方將臉埋在手臂之間,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大概是的。”
“主人一定會很生氣。”
“不擔心自己回不去,卻擔心別人會生氣?”
“習慣有點難改。主人好歹——也算是我最熟悉的人啊。”混蛋老闆,緹亞總是這麼說,總有一天,讓我們流過的血,斷過的骨頭,全部都還給他。
“就算把你當作誘餌?”
“你的監護人在你身上動刀。”
弗洛沒有回答,他知道他無法反駁。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在他血管裡攢動,讓他坐立難安但也走不了,於是就伸手捋了捋那趴在椅背上的人的頭髮,柔軟而細碎。竊賊,他提醒自己,生著黃色的瞳眸,被偽神糾纏,身體裡還住著許多靈魂,在任何方面都是教條指名必須被立即抹除的存在,被教廷囚禁是必定無法活著出去了——一個錯誤。
別忘記他們也是這麼對你說的。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它緩緩爬上弗洛背後的牆壁,長尾掃過他的耳際,比從前都更真實……帶著不可思議的溫度,讓他想起大祭司長將從地上提起的手,為什麼那麼像呢?他閉上眼,聽它輕聲低語虛浮的承諾,如此誘人——它笑,我是領主的影子,雙生的兄弟,一面,另一面,只要我想我便能成為他。
來我這裡來。
“為什麼不逃走呢?”
“逃……啊,他也這麼說過。‘逃吧,我來幫你,將這些可憎的傢伙一個一個除掉。’但……沒有主人我便沒地方可以去,況且換一個地方就會比較好嗎?有時候一想到去別的地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覺得還是再等一會好了,再過幾天就會好起來。”他的聲音逐漸變小,“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說了這麼都都是藉口,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實在是沒救了。”
如果這還沒救的話,那他又算什麼。弗洛的手指曲起不再動作,想要開口調侃可是笑不出來。抵在那柔軟的脖子上面,冰冷皮膚下血管仍舊在收縮,他聞到指甲裡殘留的腥味,每一次都得花費大把精力才能洗得乾淨,就算如此仍舊不夠,每次無意一瞥間他都以為能在縫隙裡發現黑紅色的碎塊。它伏下身,爪子覆蓋他的手背,代替他撫摸趴著的人的髮梢。
來我這裡,忘記了嗎?我曾給過你的。
“究竟該怎麼辦……”納伯勒隨著它爪子的尖端變得緊繃。“像我這種人……”
弗洛的老師經常提起無中生有的靈感,暗夜暴雨中的一道雷,直到現在他終於能明白那是多麼絢爛的瞬間——他卻寧願自己永遠都不知道。手從它底下滑走,沾染了灰燼的氣息,心裡接著升起的反感將他嚇了一跳,既沒有對象也沒有理由,他只想要離開這房間,太狹窄了,太擁擠,太吵雜。白日下十幾雙湛藍的眼俯瞰著他,全都在說話,混雜在一起,他能從裡面辨認出主祭和審判官。然後是自己,原來他在審判席上從沒有沉默過,甚至比任何一個都要清晰和嚴厲。就算你用再多的理由粉飾都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他們犯的罪不是你繼續活著的理由——他立於自己上方,輕輕捧著他的臉,髮絲掃過臉上的繃帶,正在說——“褻瀆的化身,你能做最好的事情便是死在祭壇上。”
他倏地從床上翻下,摸出藏在床底木板和床墊之間的匕首,奇異的質感介於金屬和玻璃之間,在他掌中異常的輕,但是什麼都好,只要夠鋒利,能夠造成傷害就夠了。最終偽神說的還是要實現,真是諷刺,但是此時他不是為了偽神才拿起武器。
“你做了什麼!”尖銳的驚叫聲充斥房間,緹亞從椅子上跳起退到窗邊,雙手捂著耳朵,回頭望向他時瞳孔張開,就這種時候看起來倒特別像這裡的人。“你……唔。”對方突然停下,彷彿被什麼扼住脖子而掐斷了呼吸,就這麼靜止在原地。弗洛反握着匕首不敢隨便亂動,考慮到自己的身體,必須要盡快結束,而這個時機取決於接下來出現的是誰——不,是誰他早就知道了,第四個人,新的聲音,它,神的影子殘留下的碎片。
它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為自己出現在教廷,而是被納伯勒帶來的。
它看了看手心,翻過去又看了看手背,手指張開然後握緊,張開然後握緊。“要是早一個月我也不會落在這鬼地方。”它將視線轉移到弗洛身上,“怎麼辦呢?不過我看你也不知道。想殺我嗎?不敢直視自己的倒影嗎?伊——”又是陣停頓,它側側頭,意識到了什麼似的,仔細地打量起弗洛,一邊走近,“不是啊,真是可惜。”
弗洛快步向前,劍尖直指對方的脖子。它臉上掛著從容的表情本來打算迴避,可是金屬觸及到皮膚的那刻它才發覺來不及,於是伸手將弗洛的手腕拍開。比想像的還要遲鈍,弗洛收劍的時候有些驚訝,或許他能做到。
“該死的傢伙。”它咒罵道,“一個還不夠?嗯?還要我再教你們一次不可違抗的含義?!”弗洛放低身姿,這一次瞄準腹部,對方閃開,劍刃掠過寬鬆的衣服,沒有任何阻力卻留下一道划痕。再向前一步的同時,匕首在他手裡翻轉,立刻沿著揮來的軌跡返回。它握住弗洛的手腕時匕首的尖端已經埋進了它的側腰。“可愛。”它看到血開始從傷口中冒出時笑起來,“緹亞還在幫你。”弗洛試圖掙脫對方的抓握,可是對方的力量比他語氣中的還要大上許多。不夠,他對自己說,還得繼續。“你背叛她,讓她失去存在的意義她仍在幫你,她正在哭——這就是我該看的嗎?”
它將弗洛的手腕往反方向扭,但弗洛沒有放開武器。他踢向剛剛造成的傷口,血濺起,對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僅僅是繼續笑。“不知道痛,是很方便的。”弗洛被向後推,瞬間他失了重心得撐著地才能穩住,腿已經在顫抖,少了大半根骨頭早就不能承受這種撞擊。再來一次。
“為何要與我作對呢?弗洛,我的兄弟給過你什麼?還是你只是不甘承認自己的錯誤?”眼前灰髮的人瞇起眼,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打在他背面,在地上映出竄動的長尾和鹿角,連影子都是猩紅色的。“他就是那麼無情的存在,既不會被打動也不能被取悅,你獻出的祭品他估計從沒有接受過,都只是你一廂情願罷了。但我不一樣——即便是這樣的你,剩下空殼,可憐的,一無是處的孩子。”它張開雙臂,“來,摒棄王座上的那暴君撰寫的信仰,讓我賜你所期待已久的安寧。”
偽神在他耳邊哼起歌,像是在說“看吧,我早就告訴你了”。他看見自己手中握著鐮刀,全身被深紅色浸透,要是不仔細看身上的制服可能還會以為他是個審判官。“審廳培養的怪物?”他開口,“他們只是將那殘忍的一面找出來罷了,你屬於這邊,主上從沒舍過你一點引導,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
“審廳違反教條,那你呢?弗洛?”
“存異心,犯上之人,你自己又遵守了幾項?”
“殺人者,你為了什麼拿起匕首?”
弗洛憤怒的咆哮,猛地向前衝去,它咯咯地笑,毫不費力地就躲開掠過胸前的利刃,動作優雅和方才完全不同。弗洛踉蹌了幾步,強迫自己轉身去追面前的人,視線中的一切開始變得蒼白閃爍,他覺得意識正離自己而去。
喔,他會,他一定會盡自己的義務去領受刑罰,甚至會欣然地接受無論是什麼判決,只要——
突然有人從背後將弗洛鉗住,一隻手臂束縛住他的上身,另一隻摀住他的眼睛,身後的重量將他壓制,任憑他試圖揮舞匕首。“放開我!”他嘶聲吼道,“放開我!這個人必須死!他是宿主!他必須死!”他耳邊傳來騷亂的動靜,有更多人趕來,淹沒了緹亞在角落啜泣。
“住手,已經夠了。”提圖斯低聲道。他們總是這樣說。有人將他手裡的匕首拿走。他感覺的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腳背上順著滑入指間,越來越多,下起雨一般。他摸摸下巴,並不是自己。
遮蔽他視線的東西緩慢移開,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仍能辨認出胸前遍布新傷的手臂,他身上本來灰白色的衣服被染紅,那顏色仍在不斷擴散。那柄匕首……弗洛僵住。
可是決定將其拿起的是你,從頭到尾,都只有你。
“我們……應該取走全部的手指而不只是右臂。”身後的人苦澀地笑,“或許我開胸的手法是得更粗糙一點,根本就不該讓你活過下來……”獵人們小跑進門,醫者緊跟其後,都在說話,一部分去為緹亞上銬,準備轉移到別的房間,另一部分從提圖斯手中接過弗洛,長勾穿過他的肩膀將他釘在地上。
余光裡提圖斯的手臂垂下,就算外傷癒合大概再也無法正常工作了,他沒有等到醫生來為提圖斯包紮,視野就被紅色的布料佔滿,就跟那天一樣,審判官彎下身,臉和弗洛的影子重疊。他沒由地記起誰曾說過他們長得有幾分相似,此時看來還真的如此。
“祭司弗洛,你在未提交申請的情況下私自藏匿、持有武器,造成兩人重傷,其中一名還是審廳的獵人。我以審判長之權力,剝奪你身為祭司的身份,考慮到你曾做過九次祭品,特例允許你選擇,是要再次作為祭品獻出生命,還是按照一般流程……”
“那就祭壇吧。”
審判官沉默了一會,站起來,長袍窸窣之下仍滿是不安。“如你所願。”
“祝福大人的公正。”弗洛回答。
【爆長的一章,大綱什麼的全被我吃了】
【vo是對物理減傷max,對精神攻擊完全沒有辦法啊(嘆】
【偽神:計劃通】
【sd:計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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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貝弗特被那一聲巨響和隨之而來的騷動從睡夢邊緣拉回,恍惚之間還以為是樵夫的砍柴刀嵌入木樁的聲音。他順手去摸出枕邊包裡的匕首。頭頂有人在奔跑,窗外也亮起許多燈火的光。“不要動。”只聽伊凡思小聲地說了一句,他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是比平時多了一分命令的意味。貝弗特停下動作,天花板上方又是一陣腳步聲。
“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問。
“不是什麼大事。”下舖的人拍了拍床板,“把武器放下,好嗎?”
貝弗特遲疑了一會,才將匕首藏在枕頭底下,躺著感覺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抵在耳側,怎麼也睡不著。伊凡思則在下舖坐起,套上外套並穿上鞋。“你要去哪?”貝弗特問,想著自己怎麼也得跟著才行,對方只是將手指靠在唇前,示意他安靜。
有人敲門。
伊凡思等了一會才緩緩走到門邊,將門打開一點縫隙,說話時帶著睡意,彷彿他是毫無準備地來應門。“怎麼了嗎?”
“把褲管提起來我要檢查你的左腳踝,”門口的灰衣祭司嚴厲地命令道,“裡面的那個訪客也是。”
“能先告訴我為什麼嗎?”
祭司皺了皺眉頭,一臉不耐煩。“教廷裡潛入了刺客,就在剛才亞內主祭差點遇害。”
又來了?貝弗特跳下床,也不在乎剛剛得到的指示。他站定在伊凡思身後,探出頭,面前那個年輕的祭司瞄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敵意一點都沒有藏起的意思。“有問題嗎?”
“乖乖照辦吧。”祭司煩躁地說,“伊凡思你……估計也幹不了什麼,我主要要檢查訪客。”
貝弗特稍稍提起褲腳,門後的人才顯得比較不警戒。
“亞內主祭還好嗎?”伊凡思微笑。
“受傷了,並不嚴重,只是現場看起來比較嚇人而已。不過主祭似乎也傷到了刺客,反正如果你們聽見可疑的動靜就向上報備,知道沒?”兩個灰衣的祭司從走廊跑過,逐門要求檢查身上是否有傷痕。年輕的祭司回頭,又傾身將手扶在門框上,壓低語調,聽起來有些匆促。“有件事情。”
伊凡思碰了碰背後的貝弗特讓他退開,後者不清願地回到床上,並沒有躺下,注意力仍舊停留在門邊的兩人。
“聽好。”祭司說。“你選擇西提爾主祭了是不是?沒想到你會做一個這麼奇怪的決定——不過亞內主祭讓我帶話給你,說如果你願意改而投靠大人的話,大人不僅免去你不能升職的束縛,還能確保在帝都的終生職位,親自做你的導師,說不定過個十幾年還會提拔你做主祭——我知道亞內主祭一直都對你很嚴苛,可是其實大人一直都很看重你,才會希望你成為一個合格的祭司。”
“大人親口說的?”
“是啊——大人就連對自己的學生都沒有說過這種話!就算大人從前對你抱有疑問,但是聽到殿堂免你一死時,大人就一直有這個心思。”祭司停頓,“考慮一下吧,亞內主祭是現在最有希望成為祭司長的人選,明天希望能聽到你的答复。”
“我了解了。”
年輕的祭司隨著騷動跑走,伊凡思關上門,就著月光摸索到床邊。“到底是誰會想要殺祭司?”貝弗特問。“祭司的實權又不大……”
“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教廷內鬥。”他聽見外套和鞋子被扔下的聲音。“和貴族之間有點類似。”他本來還想要繼續詢問,可是伊凡思已經再次睡下。他摸著枕頭底下的匕首,閉上雙眼。
祭壇的大門被打開一個細縫,雨從裡面飄進來,打濕本來被打掃地一塵不染的地板。沒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零星的燈火點亮雨滴,他從祭壇的內室走出來,聽到風的呼嘯聲還以為祭司忘記將門關緊——可是那人正站在大堂中唯一的亮處,缺少那一襲黑色令他顯得格外平凡。
“你在做什麼?門壞了嗎?”
對方稍稍側過臉,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有聲音。貝弗特有些不安,他問到腥味,也不知道是來自不停的雨,還是那個他更加熟悉的東西。
祭司突然倒下——啊,原來是後者。
他跑過去,差點因為地上的血滑倒,他按著伊凡思脖子上的傷口,劃得不夠深,但最終仍會致命,刀口正好切在那些灰藍的紋路上,手掌下不斷湧出的滾燙液體刺痛他的皮膚。他要是離開這裡去尋找幫助也無濟於事,宵禁後街上不會有太多人,暴雨中呼聲也會被掩蓋……
“做點什麼的……你可以的吧……”他低聲乞求。“拜託……”
他們四周的光越來越暗淡,陰影將他們包圍,如同無數只細小的手在拉扯他的衣角。貝弗特感到空氣變得冰冷而沉重,讓他想起那件黑色的披風。有東西來了……他的直覺警告著他,要他從這地方以最快的速度逃跑。貝弗特傾身,手裡的人幾乎要失去脈搏。
偏偏在這種時候。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恐懼,怕來臨的東西就是剛剛試圖殺死伊凡思的兇手——要不然還有什麼可以傷害這個祭司?“別死啊——”他咒罵一聲,氣息在嘴邊凝成白氣,他聽見腳步聲。
無神的深紫色雙眼轉向貝弗特,卻越過了他的肩膀。伊凡思微笑。
貝弗特突然感到手上一鬆,他慌張地想要繼續為伊凡思止血,卻掙脫不開那將他從地上提起的力量。抓著他領子的手指輕觸他的後頸,一陣冰冷竄過皮膚,順脊柱而下,隨後他便被扔向後方,沒有預警的撞擊令貝弗特驚叫出聲,下一秒就被什麼東西捆綁,無法動彈。他抬頭,望見一個高大的模糊黑色身影擋在他和伊凡思之間,踩在凍結的血泊上,也沒有使其碎裂,也沒有任何倒影,那東西的樣貌他從未看清過——或者是他無法記得呢。
是什麼?敵還是友?貝弗特腦中閃過各種最壞的情況,可是他笑了,伊凡思笑了……空氣的溫度幾乎降到冰點,本來來自傷口的熱氣也沒了。貝弗特感到有什麼碰了他的後腦,他顫了一下,對方沒有就此放棄的意思,直接粗暴地按住他的頭。手?他驚愕地開始想掙脫束縛,接著一股陌生的平靜充滿他心裡,正如他第一次來到這個祭壇時遭遇的那樣。
是在……安撫我嗎?他吐氣,任那平靜控制自己,貼在地上的臉被冰的生疼,那隻手才願意離開。那東西緩緩蹲下,伸出的手撫過伊凡思的傷口,他看到那東西也帶著和祭司一樣的藍紋,隱隱發光。
最後貝弗特聽見逐漸回穩的呼吸聲,只能疲乏地在心裡笑著這祭司究竟招了多少千奇百怪的東西在身邊。那東西再次站起,揚起頭面向南方,慢慢朝東邊移動。
“主……上?”伊凡思有些吃力地想要去觸碰身影,卻撩過那團黑,彷彿是在塔國能見到的流動的霧氣,隨著被手指分隔而消散——那東西就這樣輕易被攪亂,化作發光煙霧,一瞬間整個祭壇的燈都被點起,逼迫貝弗特閉上眼。
“已經沒事了。”他聽到熟悉溫和的聲音,睜開眼又是那微笑的臉,好像他剛睡醒,而外面已經經過黑夜準備開始忙碌——但祭司領口的血跡顯示他未完全平復的惶恐心情並不是一場夢。貝弗特爬起來,伸出手啪的就拍在伊凡思臉上。
“啊,居然真的還活著。”
“小心,會回來的。”方才還瀕臨死亡的人帶著戲謔的語氣稍稍向後退開。“來幫我把地板擦乾淨。”
陽光將貝弗特喚醒,他翻身,伸出手試圖去撈下舖的人,直到他的手腕被握住,那略高於常人的體溫順著皮膚接觸傳到自己身上,給他心裡帶來一些平靜。他每次都下意識以為那是生病的徵兆,不過對方告訴他這只是得到來自領主贈與的藍紋後,一些無關緊要的副作用罷了,冬天的時候特別溫暖——伊凡思也很少談論病痛,從未真的害怕過什麼,不知道是因為他奇異的能力還是因為他知道領主在看顧自己。“我說,伊凡思,被割喉的時候是什麼感覺?痛嗎?害怕嗎?”
“還好。”下舖的人回答。“有點冷。”
“今天你也要去投票。”
“是的,不過早禱結束之前我都不需要露臉。”他能想像此時伊凡思的微笑,“你想做什麼?”
“跟我說說那個被詛咒的主祭好了。”
早晨的走廊空空蕩蕩,若不探頭去查看廣場,便會以為此處無人居住。冰冷的灰石上結了水珠,在步伐之下被推擠成鞋底的形狀。伊凡思繞了路去給薩姆謝打招呼,後者警告他別要隨便亂走,刺客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次行動。
放心吧。
總是隨隨便便地就叫人放心,也不知道是要放在哪裡。
貝弗特想要是這個人真的要回答的話,大概會說把心直接交給領主,多簡單的一件事。真的就這麼簡單嗎?就這麼把心放下,一點都不保留,於是被割喉了也不會痛也不會害怕,就只是感覺冷而已嗎?貝弗特覺得他不該提起要來教廷的事情,這裡太大了,角落裡囤積太多秘密,太安靜,明明有許多人一起生活卻看不見他們的踪跡,眼角余光之中經常有虛影閃過,讓他想起來帝都迷宮一般的地牢。
的確不是個有趣的地方。
貝弗特坐在書櫃前面,翻閱著昨天沒有來得及看的手冊,心卻沒有放在字裡行間。“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伊凡思說,“主祭的名字我不記得,但並不是個很好的人。那個時候首都還沒完全從樞城搬回帝都,暴動剛剛平息沒多久,帝國上下都很不穩定,畢竟才經歷一個極不稱職的昏君的統治呢。”
國王背棄了王法,無視官臣貴族的腐敗,甚至準備下令解散教廷——差一步就要重蹈帝國統一之前的覆轍,招來大災——這樣看來出一個異端主祭也沒那麼令人驚訝了。
“主祭當時常駐在雅國東部,大概是學院那個位置,一切都看起來很正常,他和皇宮來往密切,在教廷裡面人望甚高。暴動後為了避嫌隱居了一段時間,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準備要接手祭司長的位置了。”伊凡思彎下腰,“那個時候,主祭才三十多歲而已。”
“真假的……”他轉過身,伊凡思則在他旁邊坐下,順手扔給他幾本筆記。“怎麼做到的?”
“有帝國撐腰所以爬升得很快,看起來也是很有為的人,很年輕就結婚,很年輕就做到主祭,也是因為太年輕的關係,野心過大,又缺乏耐心,就把從主上那裡尋求不得的願望全數轉而寄託在古物身上——”他停頓,“其實古物也不能做什麼,只是創世的過程中多餘的產物而已,只有偽神給予的力量是真的,但是和偽神交易太危險了。”
“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
伊凡思微笑。“他和古物做了交易,可是仍舊做著祭司的工作,私底下集結異端的黨羽。教廷不知情,帝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暴動前皇宮中掌實權的都是它的崇拜者,殘留的一直到伊芙琳女王那一代才清理乾淨。後來,在一年的會議上,主祭一如往常地出席,向教條宣誓,就和現在這裡一樣進行投票。”
貝弗特翻過一頁紙,秘密麻麻地寫著名字與名字主人的背景,都是不曾在歷史上留名的人物——或許該說這也是一種留名的方式?犯人和平民都有,有些能橫跨數頁,也有的寥寥幾句就能概括,上千個這樣的人被記錄在這書庫中,他撫過那些有點退了色的字。一七年,祭品,姓名被塗抹,十七歲,男,職業祭司,出生不詳——往後連續十年都是如此。“你看這個……”
“投票第三天的早晨,主祭被發現死在祭壇下面。”伊凡思無視了貝弗特推過來的書冊,“還蠻嚇人的,基本上除了皮膚以外全部都融化了。主祭的家人也多少出現了意外或者疾病,幾年間相繼離世,妻子難產,只留下了一個畸形的嬰兒。”
“嬰兒呢?夭折了?”
“沒有,”他說,“孩子奇蹟般地活下來了,雖然消失過很長一段時間,不過聽說被一個商人帶走,一直活到高地防守戰爭結束,有士兵在雅國西北邊的小鎮上發現奇怪的屍體,大約是十歲的孩子,卻有兩個脖子,一顆頭被砍掉了,另一個因失血而死,不過那個地方本來就很異常,所以也沒有很多人在意他們就是。”
異常……貝弗特瞇起眼,他腦海中有個模糊的印象對這個詞產生了反應。“雅國西北……”他小聲地念道,試圖捕捉剛剛一閃而過的模糊記憶。他突然直起身。“利潘姆市集?!我一直把它當作謠言——”
“很多人都覺得那只是當地的傳言,不過的確是真的,報告的士兵沒有精神失常。居民戴起動物面具,少年少女沿街殺人,近百人曝屍街頭,人們在馬路路口挖洞用以火刑——很難想像吧?”伊凡思側了側頭,“動亂的時代就是容易發生這種不合理的事。”
貝弗特緩緩地靠回書架,盡力吸收剛才得到的資訊,他想起昨日那個輔祭說的話,既然所謂的天罰是把異端融化在祭壇下,那麼此刻提著刀劍去殺人的確不符合相同的罪名。鐘聲響起,伊凡思隨著起身。“走吧,去投票。”他伸出手,藍紋盤繞與手指尖,“今天主祭們該開始吵架了。”
“我?外人能旁觀嗎?”
“不要被發現就可以。”
貝弗特握住對方的手,撐著自己的膝蓋站起來,又準備將方才抽出來的幾本書放回原位,目光在那本名冊上面停留了一會。“對了,我之前看到的那個——”他迅速地將本子翻到被塗抹的那幾頁,“你看這個,你說這是不是同個人?”貝弗特來回撥動紙張,每一頁都是一樣的字,除了年紀隨著年份逐漸增加。他皺起眉頭,“不過連續被獻祭十次,這是得多倒霉……”
伊凡思突然的沉默讓貝弗特將注意力從字上移開,他想起來第一個在教廷的晚上,對方看著窗外的眼神,他因自己可能問錯問題而內疚,但又不知道原因,於是更不知道該如何道歉。
“是同一個人。”祭司輕輕從他手裡接過名冊,頷首閱覽,藏起了他略顯悲傷的表情。“以前的人口沒有現在這麼密集,要找到合適的祭品比較困難,只要符合當年的要求就可以,重複也沒問題。符合十個條件的人很少,能撐過前九次的更少了。”他抬起頭時笑得竟然有些乾澀,“你想知道為什麼上千個名字裡面只有這一個被抹掉,是嗎?今天我真的是講了太多殘忍的故事……”
“我……”
“我們先去會廳吧。”伊凡思說。
貝弗特穿上祭司的淺藍色長袍,低下頭,寬大的兜帽形成陰影蓋住他的臉,感覺又回到工作之中,只是換了一件制服。這些粗布的衣服一直都很寬松,就算他比伊凡思高大也能穿得下——雖然他認為一定會立刻被識破。他們下樓,仍舊見不到幾個人,大概早禱結束後就直接進會廳了。
“這是從殿堂的那位大人那裡聽來的。”經過走廊的時候伊凡思開始說,“一七年的祭品是個被指控叛教的祭司,為了自證清白而自願被獻祭,活過了前九年,最後還是被定罪,第十次走上祭壇,自己跳入火坑。當時的審判長下令將他從記錄中抹除,教廷答應了,一方面這件事情讓審廳的信譽嚴重受損,另一方面對象是審判長曾經拋棄不成的兒子,秘密被挖掘出來並留下記錄會很難看的。”
貝弗特發現自己不經意地放慢了腳步。身體一點一點地被取走,延續長達十年的死亡。還真的是不如不記錄的過去……他對自己說,還真的是太殘忍的故事。“所以那個人到底有沒有犯罪?”他快步跟上伊凡思,後者只是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不知道。
兩個人到達會議廳的時候裡面已經是人聲鼎沸,伊凡思將門推開一個小縫然後悄悄溜進去,帶著貝弗特坐在角落最後一排。貝弗特則是被這景象嚇了一跳,在皇宮中開會從沒見過如此混亂——宮中只有官臣跪在地上等陛下允許發言,沒有人敢就這麼站在眾人面前高聲演講,更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爭吵起來。
“很野蠻對吧。”伊凡思笑道,湊近貝弗特的耳朵,“在帝都可沒有。”貝弗特來不及回答,注意力已經被走到會堂前端的亞內主祭給帶走。那身著絳紫色長袍的男人走起路來有些跛,昨晚的刺殺看來造成不小的傷害。
“喲,居然還活著。”西提爾主祭笑出聲,“你也有今天。”
“你說這話,我完全有理由懷疑刺客是你派來的。”
“我?刺客?上哪找?我可沒你這麼廣的人脈。”她說,“幾年來你一直在給三年前遇刺的人扣罪名,這次又有什麼要說的?”
“這次來的明顯是一般人,昨晚所有看到現場的人都能證明,血是紅的,也沒有毒性。”受了傷的主祭扶著椅背坐下,“這件事情必須要好好調查,教廷內也要加強警備,我提議……”
“你提議撥給你更多武祭,不用想也知道,但是沒有人會同意的,別費力爭了。”西提爾的目光掃過周圍紛紛點頭的眾人。和伊凡思說得一樣,的確和貴族間的爭執很相似,為了首家的名號,為了領地,為了兵的數量,蠻觸相爭,大概若沒了王族那絕對的權威坐在頂上,貴族們也會像這般扼著面前的人的脖子說話——想來也可笑,就和他剛知道祭司長是通過投票選出的時候一樣無法理解,明明就是崇尚一致性的宗教,卻處處表露著分裂。
“彷彿你這個激進派就能得到支持一樣。”
“我激進?帝國本來就過於疏遠教廷,只是要求讓教廷參與政事叫激進嗎?教廷從帝國前就在管理這片土地,現在想要點實權也不行嗎?”
貝弗特轉頭朝向身邊的祭司,眼神質問著對方這就是他選擇的上位者,可又記起來這人是用骰子來決定人選的,便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後者似乎也發現了,稍微往椅背裡缩了缩。
“如果我跟你說,這一切全部——全部都是殿堂的意思呢?”
他將所有的話語都吞回去,望著眼前一臉輕鬆的伊凡思,瞇著眼,好似正認真聽主祭之間的辯論,但他知道這種既不溫和也不冷漠的微笑,是這人在觀看紅衣處刑時,和每年的初冬祭祀時的表情——面對即將死去的人,不帶一點同情或輕蔑,也不贊同,也不反對。
【渡者的歷史小講堂,什麼在他口中講出來都不是事一樣】
【反正無論對教廷還是帝國來說都是無比的黑歷史】
【bft繼續懵逼狀】
【evan:我應該告訴他我比他能打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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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9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你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你可認罪?”
他歪了歪頭,有些傷心的樣子。“都已經這麼久了還要繼續問嗎?”弗洛閉上眼,表情中帶著無奈,“今年也要讓大人失望了。”
審判長沉默,心裡大概也預料到會得到這種答案,他緩緩走下台階,在弗洛面前蹲下。手摸過那纏在少年臉上的布條,空洞的眼眶有些塌陷,低頭看進他的衣領,兩道粗長的傷口顏色還很深。已經兩祭了,還能當作沒事一樣,再過幾天……他不該對這一切抱有同情,可是好歹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平時表現都還可以,就是精神過於脆弱,在不該的地方又過於執拗——忌憚之餘,總還有一些惋惜。
他一直都不覺得教廷該留著這個孩子,其他人顯然也都是這麼想,不管兩年前的控訴是不是真的,現在開始也必須當作是真的——其他部門有些人開始抱持質疑,他只需要找到一個理由,僅僅一個就能將一切結束——為了審廳。
“弗洛,你這都是為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大人何不問問那位指控我的人,這都是為什麼呢?”他稍微向後缩,掙開審判長的手。“問出來……能告訴我一下嗎?我也很好奇啊。”弗洛揚起了嘴角一瞬間又改變主意似的垂下,他望向地板,“算了,實在是沒有心情。”
“下一祭,取走的就不是什麼無傷大雅的東西了。不僅如此,將來可能連站立都不能站立,呼吸和進食也會變得困難,你才幾歲而已。明明認罪就能省去這麼多痛苦……”
“狂人的手。”少年說,“我——沒有慣用手呢,兩隻都一樣,既然已經沒有右眼,那就選左手如何?大人,我能走了嗎?明天還有工作要做,出勤開始變得有點吃力,早知道當時就該多躺幾天。”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我也是發過誓的人,要是連這一點都熬不過去,豈不是太沒用了……我還在等,等活過所有的獻祭,就算已經動不了,至少還能處理文書,或者做老師之類的——我可是同輩裡面最好的學生。”直到這時他才抬起頭朝審判長微笑,“我也在等,主上懲罰真正的叛教者,大火將一切撥亂反正的那一天。期待嗎?大人?”
審判長被那眼神觸及到立刻起身,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手腕——這是什麼感覺,地上看似可憐無助的弗洛,瞳孔放大到了極限,是平靜下快要藏匿不住的歇斯底里,斷線的理智尾端懸掛的瘋狂,也不是恨意,也不是怨念,而是最堅定的希望。
他沒有回答,轉身匆匆離開房間。
才剛剛過中午,天色已經暗沉下來,獵人們才完成今日的任務,準備回歸教廷審判剛抓到的嫌犯。好像要下雨了,弗洛對自己說,下雨也好,雨後的空氣總是比較清新輕薄,反正再大的雨到了初冬也會停下來,凍月第一天必定會放晴。
“還真虧你可以繼續待在審廳。”他轉頭,頭罩的薄紗對面的身影比自己高大許多,並不是上次控訴他的那個獵人,而是個更加親切的談話對象。“真不愧是親兒子。”
“跟我說話沒問題嗎?”他笑道,“小心被連累。”
“連累……你也不擔心夏菲被連累,倒體貼起我來了。”
“她屬於癒部,不會有人敢動的。”
“你別忘了幾年前你也是癒部的人。”對方走近,將弗洛的頭罩一把摘掉,另一隻手抓住拴在他脖子上的鐵鍊,上提的力道讓他措手不及,瑟縮了一下,稍顯窘迫地低下頭,逃避眼前之人責備的眼神。“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弗洛心裡告訴自己沒什麼好逃的,他現在的狀況眾所皆知——但是被曾經照顧過自己的人看到如此狼狽的樣子,那股小小的負罪感總是能變得比平時更清晰,彷彿指尖上扎進了一片木屑,埋在皮膚下面。
“你只是想說這個?提圖斯?”他回答,隨著對方的牽引往前走,跟在隊伍的最後。他們因為人手並不足夠而讓他繼續出勤,卻又怕他逃跑,於是將他栓起來,與罪人同行。此時提圖斯和他靠得很近,這個人剛從海對面的王國回來,聽到弗洛被獻祭的消息也是無比震驚。弗洛很高興他回來,多一個友人能讓他輕鬆許多,也有人能讓夏菲分心。
“不,她大概把該說的都說過了吧。”提圖斯停頓,目光掃過前方和周圍的人,才壓低了聲音再次開口。“我帶你逃走怎麼樣?”
弗洛愣住,差點忘記前行的腳步,直到被頸圈一扯,好不容易才穩住重心。“怎麼逃?”
“過幾天大祭司長會造訪,他們不會有心思管你的,先去北邊,然後轉去亞盧士,路上我認識很多人,對面雖然不是最穩定的地方,但是低調一點也還可以好好生活的。手是絕對保不住了,至少性命……”
“你在開玩笑……嗎?”
提圖斯閃開弗洛揮來的手,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眼中充滿驚愕,無聲地詢問著這算什麼。弗洛沒有繼續,彷彿剛才他是在只是在逗弄對方,可是無論那速度還是力道,甚至緊繃的指尖都顯然不僅僅是玩笑。“你也要叫我逃嗎?”弗洛說,“你……不相信我能活到最後?就連你,提圖斯?”
“好,好,你冷靜下來。”提圖斯一邊輕聲安撫,一邊捏住弗洛的後頸,冰冷的背脊像埋了一顆石頭。“體溫有點低。你幾天沒睡了?”
“兩天。”此刻回話的少年和前一秒判若兩人,染血的灰衣襯着天真的臉。
他在想傳聞都是真的……弗洛告訴自己,他在想審廳是太心急了,但也並非錯得離譜。傳聞中一顆斷了角的羊頭被懸於鐵門,牽連的臟器和破碎的骨肉掛在燈架上,充滿了惡意的節慶裝飾一般,沒人找得到元兇,也沒人知道這是如何辦到的——只有弗洛清楚,偽神在教廷周邊徘徊,每一年每一年向他提出相同的邀請,也每一年每一年因為他的拒絕而感到不滿。
別再來了。他還能聽見自己的嘶聲哀求。不要再來了。
“是嗎?”
“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行人忽然同時抬起頭,天空幾乎壓在頭頂,只要踮起腳便能觸碰,如同是上界那薄薄的地無法承受積水而下沉,他們能聽見另一邊傳來隱約的雷聲,像遠處的山在崩裂,雲間細縫中漏下的灰色水珠在草地上揚起另一種霧。領隊催促他們加快腳步,教廷就在前方不遠,橄欖綠中一團不尋常的亮光。
有客人。提圖斯輕聲說道。
踏入火光包裹的建築物的那一刻他們立刻感覺到溫暖,身上滴淌下的雨水混雜著泥和血腥味形成一條細流指向中央會堂,也沒人注意到負責打掃的輔祭憤怒的抗議。獵人們聚集在會堂門口,緊貼在門板上試圖窺看裡面的情況,就連節日也不曾見他們如此興奮。弗洛站在門口,被提圖斯牽著。
“是什麼呢?”他問。
身邊的人滿臉嚴肅,目光在弗洛和大堂之間來回,擋在了他和大堂之間。“居然提前到達……上面那些東西什麼時候能遵守一次諾言。”一波呼聲,伴隨大門打開的動靜,人群跟著後退,清出一條道路。弗洛踮起腳想看走廊那邊的情況,卻在將重心移至腳尖的那一刻被提圖斯攔腰抱起,順勢便被扛上對方的肩膀。
弗洛驚呼著讓提圖斯把他放下,後者絲毫不為他的掙扎所動,直徑將他抱下樓。底下空無一人,似乎都為了新到的客人而聚集在剛才的走廊裡面了,他們穿過昏暗的走廊,弗洛看不到提圖斯的表情,不過那過度用力的手臂令他感覺到一分恐慌和急切。
是大祭司長,他想。本來預定在初冬祭當天到達的,現在突然就出現了……如果是教廷的話一定會向他隱瞞的——大概提圖斯就是被下了命令才這麼執意帶他離開現場,可是這個地方就這麼大,從提圖斯的眼神中他就能猜出真相——這個人回來,大概不是為了救自己,而是成為自己的枷鎖吧。
真是失敗,一切的一切,都太失敗了。
扛著他的人的腳步逐漸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的喘息聲。四周的景象慢慢變成弗洛最熟悉的樣子,屬於他平時住的房間所在的區域。
刺鼻的腥味和腐敗的氣息充斥鼻腔,提圖斯用袖子摀住口鼻。“這是什麼——到底是誰做的還沒抓出來嗎?”他將弗洛放下,向前一步,觸碰在牆上的手指沾了血,“看來傳聞都是真的……”
弗洛笑起來。
“你笑什麼?”
“提圖斯。”少年此時的神情在面前的人看是無比令人恐懼,彷彿又回到了狩獵之中,就差手裡的一把鐮刀。“教廷為什麼讓你回來?明明所有人都清楚你一定會想辦法把我帶出去,為什麼你還能站在我旁邊?”
對方沉默了半晌,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才決定開口回答。
“你反正一口拒絕了。”
“如果答應的話,會怎麼樣?”
“直接定罪處死吧。教廷找不到給你定罪的理由,別的部門已經有人開始反彈,審判長和審廳現在處境很尷尬。”
弗洛點點頭。和自己猜測的差不多。“那麼我先走了,我想去見見大祭司長,哪怕看一眼——要是能聽到大人說話就好了。”他臉上帶著疲乏的微笑後退,“我一直很羨慕你們,畢竟我出生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年呢。”接著他緩緩轉身,“放心,我會躲起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
提圖斯一把拉住拴在弗洛脖子上的繩索,後者驚訝地回頭。
“不准去!”獵人厲聲喝道,“就是因為你生在他們離開的那年,才不知道那些都是什麼樣子的東西!人對他們來說脆弱渺小,生命毫無意義。大祭司長從不在乎異端但是極其厭惡領主,像你這種經過兩祭的祭品滿身都是領主的印記,他一不高興就會把你抹消——”他頓了頓,“你不是不想死?嗯?要不然也不會拒絕我,也不會不肯認罪不是嗎?”
教廷不要我見到大祭司長,不為自己的身份而是為大祭司長可能會殺我?弗洛困惑地將頭歪向一邊,試圖理清腦中矛盾的話語。我死在祭壇上或刑房裡,和“可能”死在一個人手裡有任何差別嗎?
他皺起眉頭——
“大祭司長從不管異端”,要是我在被定罪前就被大祭司長殺掉,再也沒有新的證據和證詞,那那些開始反彈的人,是怎麼也不可能相信審廳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指控了,畢竟審廳缺少公正便什麼也不是。況且大祭司長是先知,也能夠閱讀人心,他見到了大祭司長,這荒謬的戲碼便能就此落幕——無論是被殺還是沒有被殺,至少……
兩根肋骨,我就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將那些叛教之人都殺死,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獻上自己,把真相公諸於世,讓叛教之人受到應得的處置,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提圖斯彷彿在弗洛眼中看到了什麼,他用力一扯手中的繩索,另一手將房門打開,弗洛就這麼被甩進房間,跌坐在地。提圖斯關上門,從口袋裡摸出先前審判長給予他的鑰匙,鎖上房門。他靠著門板坐下,也無心顧忌背後的血污,任憑門後的人用力敲打金屬的門板。“放我出去!提圖斯!連你也要保護審廳?!他們公然違反教條,必須被清理!不可在祭壇前說謊造假,不可在人後挑撥離間!法律高於情理,規範高於慾望!你都忘了嗎?!”
“我知道!”提圖斯回答,“要不然我為什麼要回來!告訴你,就算和大祭司長坐下來解釋整件事情也不會得到你要的結果。我說了,上面的那些東西根本不在乎!最後只會是你死在他手上,審廳用你的死來充當你有罪的證明。或者你沒被殺死,審廳以逾越之名鞭打你——無論對誰來說都不會好的!你已經沒法自己想清楚了,所以相信我……”
“你們都該被燒死!背棄教條之人!你們還有什麼臉自稱領主的僕人!”
提圖斯坐在零碎的動物內臟之間,捂著耳朵等待,身後傳來的咆哮如爪子在他心裡撓抓,他照顧大的孩子和他屬於的團體,不管哪一個都難以捨棄,可是現在只能如此,沒有別的辦法——就算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藉口,卻不得不任自己被說服。弗洛也沒辦法鬧騰太久,從任務中就能看出來,體力早就支持不了長期消耗。鑰匙在他掌中摩挲,他只希望此時不要有人經過。
暴雨繼續在外面沖刷山坡和建築的外壁,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但他想太陽已經落山,關在房間裡的人也變得安靜。
他起身,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輕輕地旋轉,門應聲打開。
“冷靜下來了?”提圖斯把門打開一個縫隙,僅能讓自己側身通過,進入後立刻又將其關上。弗洛蜷在牆邊,指尖滲著血,被包在袖子裡面。提圖斯蹲下,“過兩天就要獻祭給領主的東西弄傷了怎麼行?”
“主上連我半瞎右眼都接受了,一點小傷又算什麼。”
“有道理。”他點點頭,“聽好——你不能去找大祭司長,你一個人也無力對抗審廳,唯一能做的只有活過九次獻祭,不讓他們得到任何理由定罪,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夏菲說你很適合當老師,你也想做老師不是嗎?”
“我累了。”弗洛只是這樣答道,幾乎發不出聲音。
“行,你先休息。”提圖斯回到門口,最後看了眼地上的弗洛,“審判長下令這兩天你不能出房間,我或者夏菲會定時來看看。”
希望你也見過他們,可惜你正好生在他們離開的那年。夏菲會順著弗洛的頭髮這麼說。他們真是最輝煌的一群,要是你能認識幾位,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迷茫了。
弗洛說他們會將自己丟棄大概是有原因的。
那把你養大的我又算什麼?她笑。
對不起。他回答。
弗洛換上輕薄的白袍,從小窗望出去,下了一天半的暴雨在清晨驟停,日光如往常照耀大地,充斥了廣場,包裹上面準備儀式的人。領主的光芒,也在等待,今年的祭品被火吞噬。
大祭司長就附近,他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會帶著怎麼樣的表情觀看這場祭祀呢?
他拂過胸口的傷疤,顯眼而扭曲,再過不久他身上還會有更多這樣的印記。提圖斯這樣說,這是領主的印記——他伏在地上,滿心壓不下的恐懼,但此刻他只能向他的神乞求原諒。
身後傳來敲門聲。弗洛爬起來,“我沒有鑰匙,你得去找審廳的提圖斯。”
“是我。”夏菲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伴隨了開鎖的動靜。“我想先和你說說話。”
來了。
她走進房間,背後便是前來帶他上祭壇的兩個獵人。“那可是一只手,值得嗎?”她問。
他还以微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夏菲看著他的臉,眼神背後藏著的心疼總是令弗洛感到愧疚,想要藏起身上的傷痕不背看見,想要逃走躲在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可是沒有辦法,僅有如此……為了教廷和審廳,也為了自己。她張開雙臂,將他擁入懷裡——就像那時他在地窖中遭遇的黑影那樣,是比什麼都溫柔的擁抱——他本來緊繃的身體稍稍放鬆下來。“要是提圖斯一定會讓你忍下去。”夏菲說,“但你不可能做到的,不是嗎?”
弗洛抬頭準備問她什麼意思,卻被她硬生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去吧。”她在他耳邊低語。“要快,大祭司長在火源那裡,他要求要獨自一人,所以沒人跟著,其他祭司都在廣場上。現在你看門口,只有左邊那個獵人有帶武器,掛在腰上,是一把短刀。記得不要濺血,否則全都完了,聽懂沒?”
他點點頭,夏菲才鬆手離開他。“我會在癒部等你。”接著她領他走到門外,讓獵人們接手。弗洛的目光掃過走廊,左右都空無一人,要到達火源必須通過建築正中間的通道,要是平時途中應該是被門封鎖的,但是初冬祭這一天會保持開放,為了讓火保持旺盛和為了能讓人能更快蒐集到祭品留下的灰燼。一個獵人拿出手銬,另一個則拉住栓他的繩索。弗洛並著手腕,就如平時一樣,面前的獵人低下頭,試圖打開手銬的環。
弗洛聽見鐘聲。
他倏地向前,抬膝,用力地撞擊在獵人的腹部,趁對方因為驚訝和疼痛彎腰,他抽出那人腰間的短刀,一轉身便順勢斬斷另一個獵人握著的繩子,手起手落,刀柄敲向第二人的太陽穴,立刻就使對方失去平衡。弗洛向反方向跑去,幾乎無法呼吸,抓著刀的手異常僵硬,彷彿剛剛的衝擊也影響到了自己。
他奔過走廊,轉彎時差一點就跌倒,放低了重心摸著地板才不至於滑出去。
教廷到火源之間的距離有這麼長嗎?平常在廣場上絲毫都不覺得這路竟然如此遙遠。
前方就是本來鐵欄所在的位置,現在完全沒有防備地敞開。弗洛沒有注意背後是否有人追趕,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要更快才可以。周圍的灰石牆壁逐漸變了色,被紅磚取代,好似一個火爐嵌在地底,亦如同一個生物的食管,在此處靜待送上來的食物。
鐘聲持續迴盪在耳邊,上面的人恐怕已經要開始儀式了。
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轉角處,把弗洛嚇了一跳,放慢腳步,因為缺氧而暈眩。來者一句話沒說,只是默默等待弗洛喘過氣來。最後一聲鐘聲的回音消失,弗洛向上看。
原來是這樣的嗎?
視線中央的,和一般人沒什麼區別,雖然無論姿態還是身著的灰藍長袍都透露了的威嚴,也只有右臉皮膚底下如血管般的藍紋顯示自己不屬於人類——他以為自己會比現在更激動,畢竟這是他期待了一輩子的機會,這一刻卻被另外的事情佔據心思。
“大人,我……”他準備向先知行禮,卻在還沒來得及彎下腰的時候已經被後者一把拉住頭髮強迫抬頭。好熱,弗洛想。這熱度不來自前方的火源而是大祭司長的手,可是為何那雙眼睛卻如此冰冷呢?沒有喜惡,沒有讚許或責備,沒有同情或不屑,就僅僅是俯視著——不是在打量他,而是觀察著更隱蔽深層的東西。“我……”
“祭品。”先知打斷他的話,語氣也是毫無起伏,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居然用這種人獻祭,難怪領主最近很煩躁。”他說,接著將弗洛放在地上,緩緩繞過他身邊,打算離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你回去吧。”
為什麼……
早就告訴你了,他們都把這裡當戲看呢。
“但是——”
弗洛一瞬以為自己聽不見了,直到遠處的腳步聲令他意識到是自己發不出聲,彷彿忘記了該怎麼說話,他驚恐地望著大祭司長的背影,期待和現實的落差彷若峽谷,而他正墜落深淵底層,血液因為憤怒和絕望在耳旁沸騰,細聲對他呢喃。
他們不在乎,他們根本不怕,審廳會就這樣被至高的權力保護著,從提圖斯到殿堂,全都同罪。
身下拉長的影子隨火光搖曳,被碎磚打破地不成人形。
“混沌的兒子。”
影子盡頭伸出曲角,張開巨大的雙臂。
“為什麼你的眼睛仍是天的顏色?”
大祭司長側身,短刀的利刃穿過長髮之間,從面前掠過,映照出他臉上轉瞬即逝的不解。弗洛的手腕被扼住並向前牽拖,力量之大彷彿不是來自一個體型和自己相同的人。大祭司長一腳踢向他的腿,同時另手按住弗洛的肩膀將他手臂往背後扭,轉身,便將他壓在了地上。弗洛在回神的時候已經無法動彈,對方的膝蓋抵在自己腰後。
偽神的笑聲攀附在磚瓦間隙,最後沒於祭司們的驚呼之中。“弗洛你好大膽子!”審判長的怒吼此刻在他耳裡和死刑的宣判無異,“大人,真的很抱歉,我們應該更加嚴格看守祭品,此次疏漏實在是無法原諒——大人沒有受傷吧?這孩子一直都很奇怪,自從前幾年被指控為異端,就變本加厲,還招來了許多異象,果然是……”
先知起身,讓獵人們為弗洛上銬。“不,這次是我的不對,不能責怪他。”他看了看在獵人手中拼命掙扎的少年,雖然取回了說話的能力卻被塞上布條,只能發出尖銳的嗚聲。然後他又瞄了眼審判長,“這是你的決定?”
“不是,大人,是他自願的。”
“是嗎。”
大祭司長經過弗洛面前,那淡漠的語氣和表情明顯訴說著不信任——他知道,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弗洛嚐到口中的鐵锈味,浸透了布條,順著喉管往下流,令他感到反胃。
“大人請和我們去廣場,祭祀決不能夠被這些鬧劇擾亂。”審判長掛上窘迫地笑容,領著隊伍往出口的方向移動。
突如其來的陽光令弗洛瞇起眼,只記得看見提圖斯失望的臉一閃而過。他被硬生拖上祭壇,掙扎也毫無用處。高台下的白霧被陽光推散,但仍舊像是一片白色的海,他看見先知站在下方,主祭和審判長伴隨左右。
初冬祭祀。叛教者的慶典。
提圖斯用皮帶勒住他的右上臂,在激烈反抗下顯得格外吃力,此刻也沒人在乎儀式的標準流程了,都期望着快速結束這份工作。接著提圖斯和另一個人將他的手臂按在台上,確保他無法亂動,第三個人則迅速舉起斧子。
噠。
【越來越不會寫文】
【amy其實沒有惡意他只是和領主剛吵過一架而已】
【vo寶寶其實是很溫順的人他只是對教廷和殿堂很失望很失望罷了,也導致後來Evan和兩邊關係都不親密】
【vo:說好的左手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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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貝弗特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自己無法想像被當成祭品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為了一個看起來從不管事的神承受如此折磨。本想開口問關於昨晚那個夢,可是心裡那點微小的猶豫阻止了他,就怕那不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斷片。
如果只是帝國的事情就明白多了。
鐘聲迴盪,他們走過長廊,路上碰到的祭司並沒有對他們投以太多關注。今天的霧看起來比較稀薄,倒顯得陽光有些太強,是個對祭司們來說非常理想的天氣。石柱的陰影在余光之中飛掠,偶爾被碑打斷。正如伊凡思所說廣場上集結了很多人,卻無比安靜,伊凡思帶他爬上階梯,直到末端不再通往橫向的走廊,而是被一扇小門阻攔。
“怎麼辦?回去嗎?”貝弗特回頭,總感覺自己正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雖然當初是伊凡思提議到樓頂去開晨禱的。祭司抬手,讓貝弗特讓開,寬鬆的袖子下仍是那詭異的黑。“都警告過你別穿出來,被當成異端真是活該。”
“這種話不能亂講,在教廷裡隨便叫人異端是很危險的,說不定哪時就會被扔進火坑里。”伊凡思握住門把。咯噠一聲,門便應聲彈開。“你看,很方便吧。”
貝弗特在門檻前猶豫了幾秒,快速地確認背後沒有人才踏上樓頂。“跟著你後都忘記驚訝是什麼感覺……教廷還會處置異端?不是已經變成帝國的責任了嗎?”
“帝國也沒有認真在執行啊。”伊凡思笑笑,一邊在四周尋找。貝弗特站在建築邊緣想下眺望,霧裡也是伏著許多人,比夢境中更多,穿著各色排成一列列,也像帝都中的軍人和朝臣。以七個主祭為首,祭司們面朝東邊,日出的方向。
“這種話也不能亂講,說不定哪時就會被我掛在鉤子上。”他回答,視線外伊凡思放下兩張凳子,大概是很久以前就藏在樓頂某處,木頭看起來有些老舊。
“你知道紅衣本來也是教廷的職位,很久很久以前統稱‘審廳’。”
所以那時他才以為自己在工作……貝弗特在心裡說。“我們借這個形象處死叛國者,教廷不介意嗎……你不介意嗎?”
“畢竟王法僅次於教條,維護王法沒有不妥的地方。”他停頓,“而我……大概沒資格介意吧。”
伊凡思坐下,傾聽靜默。這嚴肅的氣氛讓貝弗特也不想出聲打擾,幾十甚至百人以相同的姿勢定格成一幅畫,移動的只有不斷升起的日輪。他感到有些無趣似的環顧四周,除了掛在桿子上正在晾乾的床單什麼都沒有……
不對。貝弗特瞇起眼睛,遠處有個身影,也在觀察廣場上的活動——居然也有別人敢不出席早禱,他只是這麼想,估計是個侍童或者輔祭。不久後那身影站起,離開了屋頂。此時主祭也同時起身,繞過列隊站到通往祭壇的樓梯前,眾祭司隨著轉向,然後他們開口,齊聲誦念教條和訓誡。誦讀的語調平緩,沒有起伏,整齊地好像不是人聲,雖然不能稱得上響亮卻足以滲入土地,彷若帝都的鐘聲,連遠處的人都能依稀感受到腳下細小的震動。
“我以為早禱不出聲。”
“早禱結束了,他們要開始選祭司長,主祭必須得先宣誓和發言,不過每一次內容都差不多。”
一個主祭走上祭壇,伸出雙手懸在火坑之上,右手拿著匕首,在左手掌心劃開一道口子,幾滴血就順著滴下,被黑暗吞噬。他轉身,將受傷的手舉起,開始他的宣誓。
“我小時候,這廣場最多也只有不到半百個人,一共只有兩個主祭。”伊凡說道,“他們都很嚴格,我記得我曾經不止一次想把他們從祭壇上推下去。”接著他笑,輕快地像一個小孩子。
“原來你也會有這種想法。”
第二個主祭走上祭壇,重複了一遍剛才的程序。伊凡思睜眼看了下,捏著佈滿藍紋的手指,好像對這個人特別有興趣。明明昨天還用骰子決定人選,他想,但這也似乎是第一次聽這人提到小時候這三個字,他一直都覺得伊凡思跟自己年紀加減差不了太多,那語氣卻是在回想久遠的過去的語氣,是個令人怎麼也不想主動去翻找的舊物。“為什麼你不做主祭去選祭司長?既然祭司做得那麼憋屈——”他問,帶著讓自己有些後悔的蠻橫,“我不懂,你基本能算個壇長,陛下邀請你主持帝都的初冬祭,而且我想你大概一時半會也死不掉……你也不需要做異類,你去過殿堂,甚至認識領主,把事實攤開,還有誰可以刁難你?真的只有我覺得這都沒道理嗎?”
“不,有幾個人也這樣建議過。我不想和教廷有過多來往,況且我做主祭對他們來說就太不公平了。”伊凡思聳聳肩,注意力從第三位演講者身上轉移,在廣場上悠轉,在東面停留了一會,又回到了祭壇上。他向貝弗特保證將來有一天他會懂的,但貝弗特有種預感這一天不會來得很快。
“你睡吧,結束了我再叫你。”他最後談嘆了口氣說道。
正午的廣場空無一人,大部分的祭司都轉移到室內的會堂進行投票,伊凡思也跟著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搖晃著揉眼睛。貝弗特繞著石碑轉了一圈,他看不懂上面刻鑿的文字,但大概能認出那是古語的形狀。要是當時認真地聽就好了,他喪氣地揉了揉額角,想起很久以前在城堡裡偶然聽見的課堂。
不知道伊凡思會不會讀古語……總覺得那個人會什麼都不奇怪。
廣場比遠觀來的更遼闊,在薄霧之後就直接是懸崖,沒有護欄的保護,向下望去便是大海,四千年不斷沖刷崖壁的白浪在土石上咬出凹穴。他蹲下,將手擋在眼睛上方來阻隔日光,視線的末端隱約出現一點棕色。小船?他站起來。從這裡下得去嗎?既然無法用正常手段到達殿堂,那要船做什麼……
貝弗特吸氣,轉頭本想開口,可是身邊卻沒有說話的對象。不知不覺就習慣了,也不太好啊,他對自己說,紅衣,執死,可能身邊就不該有個這樣的人。他慢慢地走回教廷的建築,途中和薩姆謝打了個招呼,耳朵貼在會堂門上聽了會辯論。
“無聊的話就去樓上看看吧。”守門人經過身後時這麼說。“三樓正中間是圖書室,你看起來是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的人。”
“謝謝。”貝弗特朝他點頭致意。
“早上闖上屋頂的是你們兩個?”
他聽見後愣了一下。“是。”他回答,心裡已經準備好要遭責備,不過對方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揮了揮手,要他們下次要犯事就犯得隱蔽一點。
“等一下。”薩姆謝離開之前貝弗特又拉住他。“我還看到另一個人在屋頂上,不過我不確定是誰。”
守門人只是悠哉地聳聳肩。“哦。反正也管不動,跟我說有用嗎?”他說完就走了,走向廚房的方向。貝弗特立在原地,心臟警告着他應當為此擔憂,可是大腦卻告訴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這些憂慮都是空的,全是被三年前那一晚嚇出來的後怕。
暗殺王公貴族還有理可循,可是殺一個普通的小祭司究竟能得到什麼……
普通嗎?真的只是一個小祭司嗎?
貝弗特的手撫過樓梯的握把,乾淨的不沾一點灰塵,只有被無數隻手磨出來的褪色痕跡。活在教廷之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悄悄推開書房的門,希望不要驚動任何人,裡面的燈都是熄滅的,唯有自然的光照亮內部,聞起來一股古舊紙張和皮革的氣味,可是光線下也沒有一點塵埃。貝弗特暗自羨慕能在這種地方長大,他大概會願意用一切來換取這個機會。
一本本的書冊排列在眼前,從新到舊,各種經典的手抄本甚至是原版,所有關於教廷的記錄,寫滿歷史和曾經的預言,連在艾登先帝毀滅的那些都保留了下來。他隨手翻開一本,脆弱的皮革在手中已然是最珍惜的寶物。他簡略地翻閱,然後將書放回去,又去尋找別的日期。
三四八零年大災,三五二九年王祭,異象記錄,二六零八年教派分裂,黑影之眷屬研究,狂言解讀……
二五年領主親臨?
“你——”
貝弗特聽見叫喚便轉頭時下意識收回手,對方已經在他旁邊蹲下,是一個金髮的年輕人,穿了亞麻色的衣服,灰藍的雙眼讓他想起雷納西的晴空,他沒有立刻回應——那張臉帶來的熟悉感令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綁在鐵架上的少年,和面前的人是如此相似。
“怎麼不說話?”那人問,“你是那個客人對吧。”
貝弗特有些疑惑地點點頭。
“我臉上有什麼嗎?”他摸了摸下巴。
“對不起……”貝弗特這才回過神,轉移目光看向並排的書脊,“你和我曾見過的一個人很像。”
“真稀奇。”那人回答,一邊伸出手,“我叫耶爾頓,是個輔祭。”
貝弗特和他握手,乾淨的手掌上也沒有傷痕,這叫耶爾頓的輔祭雙眼也都是完好的。巧合嗎?他想。“我是貝弗特,來自帝都。”
“我知道。”耶爾頓笑,就連嘴角揚起的樣子也都過於相似了。“每個人都知道。畢竟是伊凡思帶來的人。”
“他似乎人緣不太好。”
“惡名昭著呢。”輔祭靠向書櫃,從蹲著的姿態換成坐在地上,順手將凌亂的頭髮向後撥。“不過他好歹也算是我的老師……”耶爾頓稍微低下頭,語氣也隨之變得比較沉重,“雖然聽起來很冒昧,但三年前老師他在帝都遇害了,是嗎?你也在場吧,我沒想說別的,只是想謝謝你。”貝弗特感到喉嚨中被什麼堵住,看來教廷中消息傳得不比帝都慢。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他說,聲音有些沙啞。他的確什麼也沒做,當時他只能任自己被無力和絕望吞噬,拼命抓著最後一點希望似的按著將死之人的傷口。“你知道……有什麼人會想殺他嗎?”
“應該不是私人恩怨,不只老師遇害,有很多祭司都被刺殺,雖然大多職位都更高一點……”耶爾頓思考了半晌,“大——”
“那是因為他們違反了教條。”
貝弗特和身邊的輔祭一起轉頭。
書櫃之間的走道另一端站了第三個人,絳紫長袍及地,襯出他嚴肅的面容,好似個將軍一樣充滿威嚴,微仰的下巴令他能俯視前方的一切。
貝弗特鞠了個躬。“午安,亞內主祭。”
“午安,願上主降指引於你。”主祭抬手,讓貝弗特直起身子,又看到耶爾頓,神情有些不悅。“我沒見過你。”
“主祭大人,這是我第一次來教廷。”輔祭回答,緩慢地從地上爬起,這時才向主祭敬禮,“見到主祭大人真是我此生的榮幸,我聽老師講起大人您許多事,請問夫人和愛女可都安好?”
亞內主祭臉上的惱怒之中閃過一絲不解和窘迫。他咬了下嘴唇,“是……她們都很好。”
“但願主上的榮光照耀,導她們向正途。”
主祭點點頭,下一秒就將注意放在貝弗特身上。“聽說你當時在場,你想知道為何有人要殺帝都的祭司對嗎?”
“是的,大人剛才說他們違反教條,可是……我仍不理解。”
“帝國有責任處理帝國中的異端,但是若祭司本身被混亂蠱惑,則不屬於帝國的管轄範疇。”
“大人是指……教廷要殺伊凡思?”貝弗特講著都覺得奇怪,在另一方面如果這是事實的話他必須要趕快帶伊凡思離開這個地方。“卻仍要請他來參加會議?”
“不,”亞內主祭回答,“教廷也已經不負責懲戒祭司的信仰不忠,殿堂自會派來使者執行審判。伊凡思活了下來,主祭們認為他目前還被殿堂所承認。”
這就是為什麼刺客可以在帝都城門裡為所欲為而不被發現,也是為什麼明明擁有領主贈禮還受重傷……嗎?他對自己說,殿堂又為什麼要審判那個人?他以為伊凡思和殿堂關係應該很好……沒有回答,當自己問殿堂是什麼樣的地方的時候,並沒有得到任何答复,自己當初也是這樣默認伊凡思和教廷的關係,或許自己太自說自話了一點——
耶爾頓的笑聲打斷沉默,也打斷了貝弗特越發混亂的思緒。 “大人,你這樣……不怕真的遭難嗎?與其說這些誣衊的話,怎麼不和我們的客人講講一百年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年輕的輔祭退後一步,壓低音調,“我跟你說,在首都搬回羅爾帝那會,也有個主祭,名字我不記得了,反正也是個不怎麼樣的傢伙,私下和古物交易,妄圖欺騙主上,結果呢?一夜間失去五感,內臟在體內消融,妻子生下雙頭的畸胎後也去世,幾代的報應連第二代都沒熬過——大人,你說什麼叫做天罰?拿著刀潛入別人家暗殺是天罰?”
主祭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蒼白,“放肆!”他抬手,卻因為貝弗特在場而收住。“輕信謠言還大肆宣揚,立刻給我到地下室去悔過,並且抄訓誡十遍,明日我親自檢查,否則我讓人將你禁閉一周!”
“行,行,大人說了算。”耶爾頓再一次敬禮,臨走時回頭給貝弗特一個帶有笑意的眼神——如果還有明天的話。他的口型這麼說道。亞內主祭似乎沒有注意到對方最後的留言,緊鎖的眉頭將不快表露無遺。
“對不起,有些年輕人就是疏於管教,只會給教廷蒙羞。”
貝弗特不敢回答,此時居然有些尷尬,心裡只有首都剛搬回羅爾帝的年份,就擺在手邊的書架下排,他伸手就能抽出來看,三七六三,或許還不會很準確,能再往後找幾年。
“你也不要隨便把故事當真。”主祭說,“這裡的資料都很珍貴,拿來看的時候小心一點。”
“是。”
書房的門關起,伴隨鐘聲和此起彼落的腳步聲,看來祭司們開始從會堂裡出來了。他坐下,一口氣取出五本書冊,迅速翻閱,年份,事件和地點不斷在眼前變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讀得這麼快。
然而這時第五本書冊的封底印記已經靜止在他視線之中——什麼都沒有找到。
殿堂的使者前來審判叛教的祭司……不過那個對他們伸出援手的黑影又是什麼?那個無法用常理理解的存在的確隱約符合王座廳玻璃窗上刻畫的形象,帶有發光的藍紋。可另一方面它卻又讓他憶起自己不聽勸告去偷穿伊凡思黑色披風的時候,瞬間就被囈語佔據思緒,精神被推至狂亂邊緣的可怕……第一反應便本能地認為兩者是同樣的東西。
是來自領主的承認?考驗結束的獎勵,責罰之後的慰藉?
還是那其實是一直被稱為混沌之物……
這怎麼可能。
“見到亞內主祭了嗎?”晚上伊凡思一回到房間就開口問,把貝弗特嚇了一跳。他已經換好睡衣,看來是比自己更早就結束了一天行程,臉上寫了疲憊——也是,對伊凡思這種作息規律的人來說一夜未眠比什麼都累人。
“為什麼?”他回問道,心中無比雜亂。
“下午被主祭責備了一番。”
“抱歉……”貝弗特向後躺下,心裡其實沒有真的在道歉,更不在乎自己做錯什麼。他沉默,思考許久又翻身。“伊凡思,我問你問題,你這次能不能好好回答?”
對方聽見他的語氣比平時嚴肅不少,不禁露出一些擔心的神情。貝弗特看他緩緩站到梯子上,扶著床緣,“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不是指騙,就這次,別給我模糊的答案好嗎?”
伊凡思微笑。“我試試看。”
貝弗特盯著他半晌,忽然發現他也和夢裡的少年也有一絲像,擁有相同色調的頭髮和雙眸,或許是年紀的緣故不如先前的輔祭那般神似。伊凡思身上也沒有傷疤……應該說若真有人受了那種傷是不可能好好活著的——他曾聽說過人會將記憶的殘像拼湊成夢境,此時他開始認為昨晚大概正是這樣的情況。“我看到懸崖下有一艘小船,從那個方向航行什麼地方都到不了,你不是說從這裡不能直接去殿堂?”
“不能。”伊凡思回答,“但是來還是可以的。”
“我還遇到一個叫耶爾頓的輔祭,說是你學生,他還說兩百年前有個主祭因叛教遭天罰,失去五感,內臟消融,是真的嗎?”
他聳了聳肩。“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學生了。不過那個故事是真的,只是被教廷掩蓋而已。畢竟是很難堪的醜聞。一個主祭私下和古物交易得到不該得的力量,最後把妻兒和親族都搭進去——如果是普通人,可能就不會這麼淒慘了吧。”
“領主會親自懲罰叛教的祭司?從殿堂派使者下來?”
“會,可是很少,使者偶爾會被殿堂派來處理小問題,主上大多數時候都是直接降詛咒——很可怕的,會持續好幾代呢。”
貝弗特將下一句話暫且吞了回去。所以耶爾頓也沒有在胡說,亞內主祭也不是憑空捏造一個理由……那麼他到底該相信誰?突然伊凡思拍了拍他的臉,“你今天問的還真奇怪,誰跟你說了什麼嗎?”
“沒……沒有。”貝弗特回答。
“那就好。”
伊凡思爬下梯子,吹熄房間裡的燈,貝弗特聽見他躺下的動靜。至少今天會好好休息了,他這麼對自己說,然後閉上雙眼,任意識順著睡意流進深邃黑暗的海洋,連同四肢和身體一起下沉,直到周圍的現實都不復存在,留下源於自身的破碎幻想來填補空缺。
少年的臉。
匯集成河的血。
突然一聲巨響,半個教廷的人都應聲而起。
【全場就只有bft懵逼】
【於是這是第一次提到喜鵲的出生是嗎??】
前:http://elfartworld.com/works/162415/
二.【17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你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三個人目擊你與不明的黑影對話,並且在你物品間發現異樣的符文,你可認罪?”
階梯頂端,那石造的講台背後紅袍的審判官用手指敲擊桌面,輕得無法留下聲響,但是就那麼重複著規律的動作,一下,一下。每個人的目光都在階梯前那個被迫彎身下跪的人,雙手背反綁在背後,和脖子上的項圈拴在一起,雙肩被鉤子穿過,長桿握在後方兩個獵人手中,他們忽然加重了力道,令那被稱為弗洛的少年發出驚喘。
“能不能……稍微輕一點?我又跑不掉。”他小聲地說道,背後兩人移開視線,並沒有理會他。弗洛嘆了口氣,那雙灰藍色眼睛藏在陰影之下,雖然還映著石磚上的日輪圖樣,卻早就失了光,也因為疼痛而顯得虛弱,“還是那麼嚴厲啊……”
審判官拍了拍桌子,臉上難掩不安,“你可認罪?”他又問了第二遍。
弗洛搖頭。
“你可知道祭壇下是不允許說謊的?”在一片議論之中紅袍的判官直起身,加大的音量變得急促,“弗洛,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就算你表現積極,但是不斷地被不同的人控訴同一件事,我們不得不相信證詞有一定的真實性,況且此次證據確鑿,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可認罪?”
面前落下一塊揉皺的布條,以血為默潦草地寫著古語。他還是搖頭。
“你要為自己辯解嗎?”
少年的肩膀微微顫動,還沒人能看得到他的表情。審判官皺起眉頭,他就如同周圍旁觀的所有人一樣,滿是不解,更多的是害怕。他曾是如此殷切地想要為主上和教廷服務,從他有記憶起就在祭壇前仰望天空,太陽在霧後仍是那麼炫目,所有來自那一邊的都過於耀眼。他從未違反過任何一條規章,甚至能拋棄所有情感,親手抹殺一切存異心者——此刻卻為了自己發誓要徹底清除的罪行跪在此處受審,基於不存在的事實。
平時為了道德和善表現出包容,害怕的時候也是會不擇手段找理由排除潛在危險,眼前的也不過就是這類人。
他大笑,原本想要用來解釋的言辭都隨之消散。“不可在祭壇前說謊造假。”
“有什麼可笑的?”審判官大聲質問,揮手令獵人控制好犯人。後者將鉤子向下一壓,便把弗洛按在地上,他的笑聲止於一聲嗚咽。模糊的視線被紅色的布料佔滿,審判官在他旁邊站定,聽起來是被激怒了。“膽敢嘲笑教條,黑影的眷屬,終於還是藏不住你的本性。”就算無法看見,弗洛還是能感受到那些眼神——平時迴避他的眼神——從上方投來,包含著細小的釋然。
讓烈火將你們吞噬……
“祭司弗洛,面對指控與證據,你拒絕為自己辯解,因此我以審判長之權力,認定你為異端,根據教條,將被處以……”
“我自願做祭品。”
“什麼?”審判官本該為自己的宣判被打斷而不悅,但是這時被腳邊的人剛說出的內容分了心,他的影子籠罩在那少年的身上,覆蓋對方是綽綽有餘,心卻無法抑制地撞擊他的胸腔。
“我自願做祭品!”弗洛說,這次在寂靜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我仍是個祭司!根據規定我有這個權力在指控前自證虔誠,記得嗎?等我從祭壇上活著走下來,你們就沒有人有資格質疑我!”
審判官咬了咬下唇,環顧了一周旁觀者們。“根據規定……這是被允許的。”他停頓半晌,又開口,“好,弗洛,接下來你必須在他人監控之下才能參與狩獵,直到你過活九次獻祭,並且證明自己信仰並且唯一心向秩序,你的身份將被歸還。後天便是你的第一次獻祭,會有人為你準備。”語畢,審判官向後退了一步,讓獵人將弗洛提起來。
少年終於能離開地面,失去薄霧的保護,陽光使他覺得有些刺眼,那些他熟悉的臉和灰袍被照得蒼白,連邊緣都逐漸消失——主上,他的光,是否也在觀察這一切?他看向審判官的臉。“祝福大人的公正。”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還能說什麼?”弗洛回答,緩緩揚起嘴角。
九次,沒有人能活過九次獻祭,他終是被判了死刑。
“住手。”
他們總是這樣說。
“已經夠了。”
他們將鐮刀從他手裡拿走。
“去把手洗乾淨。”
“但是——”他們將弗洛留在昏暗的地窖裡,被動物的骸骨環繞,有些無所適從,他是該跟著回去還是繼續處理那個被抓現行的異端,現行犯不需要受審,應該要就地處決。
雖然是這樣說的——弗洛閉上眼睛,呼吸已經盡可能地放淺了但那股腥味仍然揮之不去,他的手彷彿不屬於自己,對剛剛發生的事情的記憶也不屬於自己——金屬切割皮膚和肉被骨頭擋下,悲鳴在耳邊已經成為可以輕易忽視的背景。好熱,明明季節正在轉涼……胃裡一陣難受,弗洛彎下腰乾咳起來,再多一秒都要受不了。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一無是處。”盤繞於耳的笑聲沒有來源,背後有東西潛伏在黑暗中,它的爪子在石板上挖出溝渠,去了左邊又回到右邊。睜開眼這空間中什麼也沒有,他聽見笑聲。
弗洛望向地上的另一個人。
“你也聽見他了嗎?”那人說,伸出雙手,拉扯側身的傷口,底下的肋骨斷了不少根,弗洛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如此頑強——可是此時這種堅毅只是讓他感到煩躁。快死吧,他在心中不斷重複道,就這麼死去,自己就不用動手了。“來,可憐的孩子,來會真正愛你的主人身邊。”
“閉嘴!異端……”
“異端?誰?”那人尖叫,沙啞而刺耳,彷彿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愚者們,腦子裡裝的盡是用來哄騙的蹩腳戲言!他們本是一體,是一樣的!你們冠一個為王就也得冠另一個為王”弗洛感到暈眩,刀從他指尖滑落,跟隨的沒有落地的響聲。為什麼把刀放下了?他盯著自己的雙膝,粗布早已被浸染成黑色,周圍鋪滿更加柔軟的物體。好熱……
“心懷喜悅吧,你被指名了啊……”
“你在跟誰說話?”
弗洛倏地回頭,原本就緊繃的神經令他差點就抓起小刀跳到來者身上,只能慶幸自己現在連動都很困難,幾秒的停頓足以讓他回神,對方灰白色的衣服表明自己是教廷的獵人。
“你……還好嗎?”
弗洛微笑,一邊試圖站起來。“就快了,”他說,指了指腳邊的罪犯,“不知道為什麼,他……”
“哈?”獵人瞇起眼,有些困惑的樣子,“這不早就死透了?真噁心,你下手就不能乾淨一點嗎?不懂為什麼主祭會讓你這種問題人物上前線。”他去拉弗洛的手臂,後者也是一臉不解,還呢喃着解釋的話。“天——還好我發現隊伍裡少一個人。他們都已經準備好要燒這棟房子了,快點!”
“我……”弗洛本打算像往常一樣開些玩笑使對方放心,但怎麼也沒法再吐出一個音節,眼前突然變得一片光亮。他抬手,卻只能墜落。
你啊,本來是沒有資格成為祭司的,可是祭司長心懷仁慈,令人救你起來並撫養你長大,你的生命屬於教廷,最終要獻給領主,知道嗎?
“是,我知道。”
他醒來的一刻還以為自己身在殿堂,或上界,總之是另一個世界,直到視線中出現熟悉的面容,他心裡升起一股小小的失望。
“知道什麼?”叫做夏菲的醫者拍拍他的臉,“怎麼樣?你發燒了,居然也沒有人發現。”
弗洛嘆口氣,感到思緒確實比先前清晰許多,身體也不那麼沉重,大概是睡了很久。“只是不想說吧。”
“你自己也是,稍微注意一下啊,好歹也是從前學過些醫學的人。”
他翻過身,無視側身傳來的腫脹感,將臉埋在枕頭里——想要梳理的時候才發現記憶破碎到沒有辦法連接起來,僅有的畫面是自己將雙手浸在刨開的人體裡面,誰在他耳邊大笑?聽到是因為發燒而混亂也無法帶來任何安慰,那表示從頭到尾,一切瘋狂和輕瀆的話語都來自自己本身。
來,到我這裡來。那雙給予他擁抱的手很諷刺的比誰都親切溫柔。
“我……生病了嗎?”
“也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平常的話睡一覺就會好,是壓力太大呢。”她回答。“弗洛……我覺得你還是跟上面申請回來吧,自從你做了獵人後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明明就是個連見血就暈的人,戰鬥也笨手笨腳,頭腦也不好使又沒靠山,再這樣下去的話……”
“沒事的。”他說,“身為不淨之人得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矯正異端,要是他們願意回來就好了。”
“獵人和審判官全是群沒心沒肺的傢伙,天天就跟你講這些,也難怪你要崩潰。”夏菲揉揉他的頭髮,“給你簽一周的假條,就算沒辦法說服你,至少逼你好好休息再去工作,祭司之前我首先是個醫生,不準反對醫生。”
“這樣說話會被制裁的,不過你的話,是我也下不了手。”
身邊的人沒有回應,他側過臉,還沒看清為何就被人提起,兩柄長勾橫在他面前,主祭和審判長的表情一樣嚴肅。門外傳來夏菲的爭論聲,要他們不許打擾病人,卻一下被打斷,她不再敢說什麼。
“比我想像中的要快啊。”弗洛嘆道,“這次又是什麼?”他已經見過這種情況不下三次了,有人指控他行為不端正,恐怕就是當時找到他的那個同僚,雖然感覺對夏菲有些歉疚,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深呼吸,低下頭並緊手腕等待鐐銬。
“祭司弗洛,跟我們去審廳一趟。”
窄小的視野中只有模糊的灰黑色。痛覺並沒有消退,可是相較起金屬器具伸進眼眶的那一刻,也就如此。他輕輕碰了碰繃帶,綁得有些太緊,下面空空的,右眼已經被剜去。他在地上翻了個身,一點光亮應該來自窗戶,陽光被霧過濾變得柔和——他心底有了些榮幸的感覺,無論被強安上了什麼指責,他遵守自己的誓言,他的一部分將被送到主上手上。
他閉上剩下的那隻眼睛,突然感覺到的那一股溫潤令他慌了手腳,以為傷口又開始出血,他再次碰了碰繃帶和周圍的皮膚,才發現手指上沾了的是更清透的液體。
還有八次,將來的每一次都會比這個更艱難。
視線隨著時間緩緩變得清楚,他的右眼本身就不好,真的失去了也沒有太大影響,他撐著自己起身,想著這些人至少還給自己一間房間。
“你居然還在感謝他們嗎?”
弗洛反射性地轉過身背靠牆壁,動作太快引來一陣暈眩,他環顧掃過四周,窄小的房間裡沒有別人。和地窖那時一樣,他對自己說。
“在這裡。”一眨眼,便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本來空無一物的地方,她淺綠色的瞳中充滿嘲笑,頭上長了深紅色的曲腳,兩條細長的尾巴點著地面。她略顯隨意地鞠躬。“你好,弗洛,知不知道我是誰?”
弗洛搖頭。
“真是的你們這些祭司,連自己朝拜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嗎?”她說,“你們叫我偽神,又把我歸為古物一類,不過我不是很在乎就是。”
“請你離開。”因為恐懼而顫抖的聲線之中,他看到那女孩走向自己,卻沒有地方可以讓自己躲藏,對方伸出手,輕撫他的右眼眶。“和古物互動是被禁止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我可是你們的神的另一種形態啊。”偽神笑起來,“這麼不敬真的好嗎?但我可以給你破例,因為我比領主慈悲多了。”她的手指停在空洞的位置,然後用力按下去——弗洛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掙扎,卻不敢叫出聲。
許久偽神終於放開手中的少年,後者捂著傷處蜷在牆角。“跟我交易吧?我能給你你想都想不到的力量。反正你都被當作異端,就算真的犯了異端罪也沒什麼差別,不是嗎?”
“我不是……。”弗洛小聲地回答,“我從沒有做過那種事情,將來也不會,我的主人只有領主。”
“我知道。”偽神回答,“全部的人都知道,他們都把這裡當戲看呢。領主也知道,但有什麼用?他不會給乖孩子獎勵,也懶得去懲罰犯規的人。你聽好了,我這是在幫你,外面的那些人想要你死,以至於能公然造假證,他們根本不怕,天罰不會降臨。不如——你來落實法律如何?”她試圖去摸弗洛的頭,卻被後者閃避。“躲什麼?你明明也很清楚。”她直直望進那隻空洞的眼睛,捧起他的臉,“你不是也很希望他們死?”
燒吧……
“兩根肋骨,我就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將那些叛教之人都殺死,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弗洛沉默,那一層樓高的祭壇彷彿就在自己的眼前,他被綁在鐵架上,腳底是不滅的烈火,灰藍的天之中沒有一朵雲,幾乎呈現白色的太陽在視野的中心靜止不動。
左邊還是右邊?面前主持獻祭的祭司問。
救我,他的思緒最深處的一個小小的聲音這麼呼喊。
來吧,我從出生起就準備好了,他仍要如此和自己確認。
右邊。他回答,堅定無比。
“偽神讓我違反教條,成為真正的異端來整頓教廷——”弗洛將這話說出來,使自己也能夠聽清。“必須肅清背離教條者,這是身為審判官和獵人的職責。”
看看你,如此殘暴,還有個祭司的樣子嗎?真是令人不悅的存在。
“存異心是大罪。”
可是為什麼不管怎麼拼湊,心中都只能得出和古物相同的結論?回答我啊,快回答啊。血液積聚在眼周,指尖卻是僵硬冰冷的,呼吸壓在胸口很難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估計是腦中試圖整理的想法太過雜亂且不可理喻。倘若一切都是主上的安排,他都願意懷著感激接受——誰來告訴自己這都是考驗,這荒謬的一切背後最終都有解釋……
“唯有在教廷中你能找到正途,去,謙卑下跪侍奉,誠心祈求赦免,執行你的使命。”
身披紫袍的大祭司背著光佇立在大堂中央,幾乎成剪影,一手握牧杖,一手握燒紅的鐵棍,高大如圍繞祭壇廣場的石柱。他們走了!去了殿堂!你被棄在麻袋裡,臍帶都還繞在脖子上,直到哭聲將人引來。你就不該出生,更不該被救起,褻瀆的化身,你能做最好的事情便是在祭壇上死去。
“混沌的兒子,為什麼你的眼睛仍是天的顏色?”女孩親吻他的耳朵。
有無形的東西裂開了,幾個細小碎片剝落,可是剩餘的卻未曾這麼堅固過。一聲巨響,手上的鐐銬和鐵鍊撞擊地面。“我的每一根骨頭要為下一次祭祀保留,想要的話就等吧!”
“不愧是它的人。”偽神站起身,“從一開始就沒了理智嗎……”她說,攤開雙手,掌中出現一顆山羊的頭顱,還滴著血,雙角黑得發亮。“沒有人活得過九次獻祭,就算你僥倖撐下,他們也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就算如此。”他回答,“那便是主上賜予我的命運,將其圓滿是我此生的唯一追求。”
“他什麼命運也沒有給你,你對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就和其他所有獻祭給他的靈魂是一樣的,不管你再怎麼充滿熱忱,他也不會因此而回應——如果你真的成為異端了他還會比較提得起興致,說不定還會親自來看看。”偽神翻轉着手裡的羊頭,好像那是個新奇的事物一樣仔細觀察,“你繼續否認——我等著你八年後匍匐在我腳邊哭著求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啊,真是令人期待,到時候你會剩下多少能供我取用呢?”她停頓,看向弗洛,和他的目光對上,接著用力折斷右邊的羊角,將其化成灰。
她抬起那個獨角的羊頭,“這個——就當作是我好心的邀請,這場宴會的席位會給你保留。”
頭顱落在弗洛的腳邊,深色粘稠的血濺到他身上。
房間再次回歸只有一人的狀態,弗洛甚至開始以為自己因為失血出現了幻覺,直到他再看到那漆黑的角,便將羊頭踢到門邊。他跪下,面朝太陽的方向,低下頭幾乎觸到地板。
“我唯一的主人,你卑微的僕人向你乞求,請你給予指引——”
哪怕一點都好……
【偽神:不是0san做不了好山羊!
聲音:人在棺中躺,鍋自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