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知不覺寫了十章。
先簡單交代一下,澤儂二十五歲,而格倫二十三歲那一年幾乎什麼重大的事件都沒有發生,真的要說的話就是蛇爵——國王東邊雷納西有大半都是他的轄地——的妹妹,繼承了原本不幸在王位爭奪中被全部殺光的王族第四支分家的名號,總之現在也是個親王了,海運的管理交到了她手上,不過這對格倫或者澤儂都沒有什麼影響就是了。
格倫在澤儂的工作室住滿一年,他再也沒有去找漁船,雖然後面有跟著澤儂經過那個地方,但是格倫沒有去問是否能加入船隊,他有點不想靠近海。澤儂大概也了解,他依舊讓格倫在工作室裡面幫自己打理雜務。
就像澤儂先前說的一樣,格倫的體力有在逐漸回到原本的水平,呼氣困難的情況也在減少,胸口和背上的傷口剩下疤痕,下雨前後會感覺怪怪的,他也仍舊會感覺到心裡很空,關於黑影的事情也沒有想起來一點點,反而越來越在意這件事情,可是又覺得如果自己找到了答案會有壞事發生。
格倫很害怕。
澤儂也很害怕。
雅國的晚秋跟其他地方的深冬已經是差不多的氣候,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個月,雖然還不至將道路全部覆蓋,但再過不久進了冬天靠西的港口都有可能凍起來。這就是整個帝國氣候最嚴峻的居住地。
格倫早上起來是因為滿屋子都是濃縮的花香,他皺皺鼻子,很不想要離開床鋪,但仍舊慢慢地爬起來。
待格倫下樓的時候澤儂看了他一眼。
“早。”格倫說,“煮很久了嗎?”
“嗯。”澤儂說,他正裹著毯子坐在蒸餾爐前面,“快好了。”
格倫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這種工作室會有蒸餾爐,精油什麼的現成的就有買,澤儂說他也不知道,但是從師傅開始教他的時候,就一直是自己在工作室裡面提煉精油,所以格倫就聳聳肩接受了這個說法。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澤儂的師傅在很久以前跟賣精油的商人起過爭執,一氣之下發誓再也不買他的東西,一氣之下在工作室裡面裝了蒸餾爐。這是個很虧的舉動,因為這個蒸餾爐會用到的時候非常少。
“感覺最近很多這種單啊。”格倫蹭到澤儂身邊,把澤儂身上的毯子抽走。
“冬天快到了。”澤儂回答。
格倫不知道冬天跟訂單有什麼關係,溫暖讓他變得有點睏,不久後就感覺到澤儂在戳自己,試圖保持自己清醒。“不要在這裡睡,要把你搬走很麻煩的。”澤儂笑著說,“早知道不把毯子給你了。”
“走開啦。”格倫往毯子裡面窩了窩,側身躺倒在地上,“讓我躺一下。”
“這裡是工作室,臟死了……”澤儂無奈地起身,拖著毯子連格倫一起穿越工作室,這對他來說不是很難的動作,比起幾袋的動物脂肪這個要簡單多了。他拖著格倫到門口,然後手一放,就把格倫丟在工作室的門口。“下次就會直接扔出去,之後記得把毯子洗乾淨,今天地板都不用掃了。”
格倫不開心地走回爐子旁邊,默默地幫澤儂處理做好的精油。現在的澤儂跟他剛剛認識的那個安靜又收斂的澤儂完全不一樣——當然他還是很安靜,但是熟識了以後壞起來一點點都不會手軟,格倫覺得他從前太低估這個人的性情。
格倫瞥向澤儂的方向,後者正在清理爐子裡面剩餘的殘渣和灰燼,這些廢料最後都會被集中在一個地方然後埋起來。“要幫忙嗎?”格倫最後仍舊開了口。
“沒關係。”澤儂回答,“早上我聽說將軍的船會在這裡靠岸,如果你想去看的話。”
“好啊。”格倫覺得如果只是去看看的話應該不會太糟,他在這裡住的一年間看過不少隊伍進城,比如劇團,比如紅衣——只有這一項把他嚇壞了——還有冬天的祭典和流動市集,大部分都讓他很開心。“下雪了嗎?”
澤儂點點頭,格倫大概也從關上的工作室大門看出來了。
他們到達海岸的時候周邊已經站了許多人,就算天上飄著雪,也要來看看帝國最大的一艘軍船。港口本來是擁擠的,但現在也挪出一個空間來等待將來的人。格倫走近海邊的時候有些緊繃,他閉上眼,深呼吸,他感覺到澤儂碰了碰自己的手臂,然後他給了自己一個微笑。
海風幾近是冰的,他們無法太靠近海邊,那裡被士兵封鎖了,確保下船的人的路徑不會被打擾,士兵有一半是戴了元帥徽章的士兵,而另一半是戴帝國徽章的士兵,就格倫所知這個將軍很新,幾年前才剛剛坐上這個位置,他不記得自己的國家有沒有這些東西,這是一個太講究紀律和階層的國家,國王或國王手下的人管理一切,格倫從來不知道國家的領導人還能有這種權力——不過看著總是很新奇而且有趣的。
澤儂告訴他將軍一直都是在向東一點的海域活動,現在往南部移動因為蛇爵的妹妹繼承了家族名號,諸如此類。事實是,格倫只是在聽澤儂在解釋的這些,他跟為數不多的外國人一樣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差不多,但是在另一方面澤儂就跟大部分的本國人一樣對王家的動向很關注。
格倫看向海平線,他是從那個方向來的——不是說他急迫地想要回去,他可以說他一點都不願意離開,只是有時候會有點想念,想要回去看看,他開始對這種想法緘口不提,就像澤儂對自己的過去開始沉默。
那些被忘記的逐漸變成一道逐漸惡化傷口,沒有人敢去觸碰。
“來了。”澤儂突然說。
那白色的點在遠處顯現,一共有三支桅杆,駛進了以後看起來格外壯觀,除了船底和邊緣幾乎都是白色,帆收着,但如果全部放下會讓它看起來像座堡壘,頂端揚著帝國的旗幟,船行進的很緩慢,像是它在小心地不要撞到來不及離開航道的小船,那個巨大的船艦幾乎是滑進它應該要停靠的位置。格倫看著錨被放下,然後木板架起,他想到這艘船能裝起一整隻大型的鯨魚。
海軍從甲板上走下來,也是穿著白色的制服。格倫的心思卻不在上面,他的手摩挲著頭巾的一端,一直到隊伍從身旁進過,人群也跟著移動。
“想什麼?”澤儂問。
“沒什麼。”格倫回答。
但是澤儂知道格倫在想什麼,這種時候他總是拽著頭巾的尾端。
“如果有一天我找到方法回去。”有一天格倫這樣說,他也是這樣摸著頭巾的尾端,“我決定回去看看,去找被我忘記的人,你會介意嗎?”
澤儂回頭的時候有點小小的驚訝,但是他仍舊很平和,這是最讓格倫內疚的一點。“我不會啊。”他隔著口罩回答。
格倫沉默,他有一點希望澤儂想辦法說服自己不要想這種事,但是對方並沒有。這個時候澤儂又回去給一個個蠟燭插上燭蕊。
“如果。”澤儂小聲地說,有點模糊不清,“你找到答案,會選擇回來嗎?”
“我不知道。”格倫發現他只能夠這樣回答,因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如果很重要呢?如果重要到會讓自己走不開呢?他無法在兩者之間選擇,互相依靠的日子告訴他澤儂對他來說比所有人更重要。
事實上如果這個時候格倫回到那間海邊的房子,他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個墓碑,可是他現在不知道,所以他很煎熬,他也為了自己讓澤儂煎熬而煎熬,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決定對這些東西避而不談。
澤儂覺得自己很自私,就算事實上他可以算是一個一點點自私都沒有的人,可是他卻這樣責備自己——有一部分的他不想要格倫找到任何方法回到國界的另一端。
現在澤儂家周邊的區域聚集了很多士兵,本來管理治安的那一些再加上船上的水手,他們在這裡過三天就會走了,將軍這次的目的只是去拜訪元帥談一些事情,從十四城的這一頭望巢三天來回差不多,前提是不要遇到大雪,但是眼看十四這裡開始飄雪,巢的天氣一定很糟糕。
總而言之這裡有很多士兵,這是所有悲劇裡面的幸運。
而且這不會是以後的事情。
對陪伴的渴求是毒藥,他們兩個已經都上了癮。
——第九章——
對陪伴的渴求是毒藥,他們兩個已經都上了癮。
悲劇的開端便是澤儂和格倫成為了朋友。
格倫只是感覺總算有一件事有進展了,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挫折,他按照所有其他人的建議在工作室裡休息了幾天——他很慶幸自己在工作室裡休息了幾天,因為直到自己停下來他才驚覺自己就快要支持不住,他從前能夠一個人將漁船打理好並且拖到海上,現在連搬個鍋子都覺得很累。
“會越來越好的。”澤儂這麼說,他搬起放在地上的鍋子,將它們置在桌上,然後他拍了拍格倫的肩膀,後者正坐很難過地坐在牆邊。
“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事情。”格倫說,將臉埋在膝蓋之間,這是他遇到所有的問題裡面最讓他痛苦的一個,畢竟他很清楚無論用什麼辦法都無法補救身體上的缺陷。
“再等一段時間吧。”澤儂也慢慢坐下,揚起頭靠著背後的木牆,“不要對自己太苛刻。”
格倫點點頭,但是他心裡想的是自己應該快點步上正軌,至少讓自己保持忙碌到無法胡思亂想,有些已死的想法在安逸地過了幾天后又要重新燃起——比如說關於原本的家,關於自己,關於那個黑影——只要他不想,就不會糾結。事實是,格倫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他對於任何想法都很執著,對於任何一個人也都很執著,凡是心裡生出一個想法就會揮之不去。
格倫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現在正在努力地阻止想法生出來。
比如說如果能想辦法回到原本的國家,比如說自己將來該怎麼辦,比如要去尋找那個似乎很重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被自己忘記的模糊的影子,諸如此類。
澤儂像往常一樣努力地想說出一些安慰的話,他從來不擅長說話,更不用說不擅長安慰別人,但是在兩個人將話說開以後格倫似乎變得比較熱心,澤儂對自己說自己還能再盡一點力,習慣了格倫的存在,他覺得有這樣一個朋友其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壞。
這是澤儂記得的人生中第一次跟人真心交談。
也的確是他整個人生中的第一次。
他轉過頭看向格倫,溫和地微笑,“要不要跟我去市場上批花?”
“什麼?”格倫瞇起眼,看起來很困惑。
澤儂站起身,伸出手將格倫從地上拉起來,“跟我走就是了。”
對澤儂來說,批花就是到市場上去訂一車的花。
他不經常做這件事情,但是如果有接到特殊的訂單他就會這麼做,而這次他接到了特殊的訂單。澤儂這時在門口穿上外套,順手也將帽子戴上。
格倫站在旁邊等待。“就算去市場也要這麼正式嗎?”
澤儂點點頭,他表示這是一個習慣。
“你不是很像一個工匠你知道嗎?”格倫說。
“很多人說過。”澤儂回答。他們走在石板路上,格倫走在後面,讓澤儂有些不舒服,於是就一直回頭。格倫似乎是發現了,就快步來到澤儂旁邊,這讓澤儂很感謝。
中午的市場比澤儂熟知的清晨的市場要更忙碌許多,澤儂並不喜歡走在人群之中,但是他會保持讓自己不要看起來太彆扭,一路上仍是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都微笑回應,可也都是待對方離開就會消失的微笑。“你好像不是很喜歡那些人”格倫會跟他說。
“不是不喜歡……”澤儂會回答,“只是不至於那麼喜歡。”這是禮貌,他會這麼解釋。
然後格倫就會做出嚴肅的表情,“你不能對我這樣做。”他會直直的看進澤儂的眼睛說這句話。“不高興的話就別笑。”
澤儂會點頭答應。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現在他們兩個的目標是位於市場中央的花店,跟其他的花店不太一樣,那個花店鮮少賣單枝的花朵,花店的老闆看到澤儂,便抬起頭朝他揮手。澤儂微笑著點點頭。“好久不見啊小子。”老闆說,話聲洪亮給他一種震懾的感覺,“是要買花帶去約會嗎?”然後他自己開始大笑。
“沒有。”澤儂回答,一邊跨過放在地上的大型花束,格倫跟在後面。“有進新鮮的玫瑰嗎?”
“要做乾燥還是蒸煮?”花店老闆也是跨過了許多雜物才去櫃檯後面翻出來記錄本。
“要煮的。”
“現在的話沒有。”花店老闆又將記錄放回去,攤攤手,“不過明天凌晨會進來,如果你要的話我能叫人直接送過去。”
“可以,謝謝你。”澤儂說,“我先付錢吧。”
這就是澤儂所謂的“批花”,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事情,他只要挑出他要的品種,付錢然後簽名就可以了,甚至都不需要挑選花好不好看,他也不需要格倫幫他任何忙,他邀請格倫出來只是想讓後者出來散散心。澤儂準備離開的時候回頭沒有看到格倫。
“抱歉,花粉讓我有點不舒服。”格倫站在店門外說。
澤儂為此感到有些內疚,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他讓格倫繼續跟自己走,他覺得應該給格倫弄一些比較合身的衣服,因為自己的衣服對他來說有些寬大。其實原本格倫的體型應該跟澤儂差不多的,但是經歷一次重大意外讓格倫消瘦了不少。
“所以這就是批花嗎?”格倫又問,語氣稍微比剛剛明亮了一些,“不過要這麼多花要做什麼?”
“要煉成精油。”澤儂回答,眼睛徘徊在各種招牌和店鋪之間,他心裡想著要去找裁縫,可是隨後又覺得去找裁縫的話格倫一定不會收下。“有時候收到這種訂單,貴族喜歡這種蠟燭。”
格倫發出單音節表示他明白了,接著他又問了一些關於貴族的事情,澤儂都盡力回答,直到格倫問他們現在在往哪裡去,澤儂告訴他他們要去找成衣鋪,“你會需要一些自己的衣服。”澤儂這麼解釋道,拉著格倫繼續往市場深處走,卻發覺後面的腳步變得些許猶豫。
澤儂回頭,皺皺眉頭,“是不是不舒服?”他想起了剛剛的花粉。
格倫並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但是他還是點了頭,他從澤儂的眼神裡面大概也明白澤儂知道自己沒有不舒服,可是對方沒有說什麼就帶著自己往家裡走。
“對不起,”格倫說,他又坐回稍早那個靠牆的位置,“我不是有意的。”他是指說謊這件事。
“沒關係。”澤儂遞給格倫一杯水,也坐回稍早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姿勢,他說話的語氣還是溫和平淡,格倫不知道他是否有生氣。“我可以……問怎麼了嗎?”
格倫低下頭,“我只是覺得你已經為我做太多事了,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懊惱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當時在街上一股情緒忽然湧上心裡將他嚇了一跳,自從他從醫院醒來以後就沒有過這麼激烈的情緒,就連澤儂的那一句“你不累嗎?”帶來的衝擊都無法比擬。不過如果要讓格倫說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他一個形容詞都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才能還這個人情,我……”
彷彿有些東西在他在醫院醒來後就被凍結在心裡很深的某一處,然後此刻因為一點點溫暖而全部融化成為洪水——格倫覺得潰提是一個很符合情境的詞語。
“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澤儂說,他小心地,有點笨拙地給了格倫一個擁抱。
——第八章——
澤儂還在想格倫出去這麼久是要做什麼,都下雨了估計格倫也沒有傘,這時格倫站在自己的門前滿身狼狽,有些喪氣的樣子,澤儂看見的時候愣了一下。
然後他笑了。
雖然不是當著對方的面大笑,但他這樣笑讓自己很內疚,或許是因為他這輩子還沒看過這麼狼狽的樣子,特別是早上格倫還很興致沖沖地出門,他強迫自己不要再笑了。
“笑什麼。”格倫不太高興地說。
澤儂搖搖頭表示他笑的原因沒什麼。“進來,我去拿毛巾。”他說。
格倫慢慢地走進工作室,癱坐在板凳上。澤儂將毛巾遞給他。
“累死了。”格倫嘆道,“我走了一整天,一個漁船都沒看見,到底是怎麼回事。”
“漁船在城市的另一邊。”澤儂小聲地說,“從這裡走過去要很久的。”
格倫聽了後呻吟了一聲,讓澤儂開始覺得他很可憐,想想這個人遇難後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醒來,加上從上週起就一直碰壁。
“餓嗎?”他問,格倫沒有反應,但是他還是去爐子那邊熱了點食物。
格倫吃東西的樣子告訴澤儂他餓壞了,他現在正坐在桌子的另一面靜靜地發呆。
“所以你剛剛到底為什麼笑了。”格倫問。
澤儂回過神,沉默了一會,“沒有。“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只是沒看過這麼狼狽的樣子。”
格倫停下動作。
他看格倫不動也沒說話,內心有些慌,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
“你沒有錯。”格倫回答道,抬起頭的時候還是早上那樣微笑,“我沒事,明天我會去找漁船的,畢竟我本來就是捕魚的。”
澤儂看著格倫許久,久到格倫覺得有點奇怪,於是又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說他今天在港口認識一個水手,水手說了一個故事,諸如此類。
“你……不累嗎?”澤儂忽然開口,儘管他知道這是另一句錯話,要知道澤儂不是一個很擅長表達的人,這就是為什麼他不喜歡開頭說話,現在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和理由去管格倫的任何事,格倫這樣可能也是不想麻煩自己,他也不想讓格倫感覺得到施捨,但他又想自己應該提出來,雖然這會讓對方難堪。
果然格倫又一次停下來。
“你從出院起就一直在往外跑。”他繼續說,眼神因為不自在而移向自己的手,“既然受傷了就休息幾天吧,需要什麼……”他停頓,“其實只要問就可以了。”
這是格倫想要說的話:謝謝,我知道了,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這麼多話,有點不太習慣呢。
這是格倫說出來的話:……
坐在對面的澤儂等了許久沒有應答,就起身,“小心不要感冒了。”他最後說,就轉身走向樓梯。
格倫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失敗。
於是這一天晚上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至於為什麼,只能說是兩個人都覺得自己搞砸了,便不知道該如何矯正自己的過錯。
但是有一件事卻成了真:格倫第二天就感冒了。他沒有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比起感冒,傷口還更難受一點,他只是覺得莫名的很悲傷,正如他第一眼見到澤儂,和他拿回自己的頭巾的時候感覺到的一樣,彷彿有什麼壞事即將發生,但是自己卻怎麼也記不起來。格倫覺得這一切跟記憶裡那個黑影有關係,只是他連那個黑影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格倫早上還是出去了,澤儂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格倫也什麼都沒所。他沒有像昨天說的那樣去找漁船,他覺得很乏力,於是就去醫院做例行的檢查傷口,醫生告訴他他不適合到處亂跑。格倫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
他回去的時候澤儂弄掉了手上攪拌棍,棍子滾到了格倫腳下,被他撿起來。“需要幫忙嗎?”格倫問,一邊將攪拌棍遞還給澤儂。“我好像……有點感冒了,醫生叫我不要亂跑。”
澤儂微笑,但是在面具下其實對方看不到,他在心裡默默地給自己一個小安慰。“幫我注意一下爐火。”他說,順手取了另一個面具讓格倫戴上。
格倫便蹲在爐子前面一邊將灰燼推到一邊一邊確保火不會減小,澤儂就站在旁邊攪拌鍋子。
“昨天我本來想說謝謝的。”格倫說,將下巴靠在手臂彎上,“我想我只是太累沒有反應過來。”
“沒關係。”澤儂回答。
接著他們像往常一樣進入沉默,只剩下烏鴉拍翅膀和木頭燃燒的劈啪聲。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澤儂突然說話的時候格倫有些驚詫,澤儂似乎從來不會主動問問題之類。
“可……可以。”格倫慌忙地回答。
“那個時候。”澤儂說,“你在醫院裡拉住我的袖子。”格倫記得這件事。“你好像想要說什麼……你當時想要說什麼?”
“我不知道。”格倫說,他真的不知道,但是他覺得這跟那個黑影有關係,“我想你可能長得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人,但我不記得那個人了。”說到這裡心裡有些痛。格倫說的並沒有錯,澤儂跟奧托長得很像,有點太像了。
“是嗎……”澤儂抿了抿嘴,放小音量,彷彿在對自己說話,“沒關係,我在來這裡之前也什麼都不記得了。”格倫不知道在澤儂身上發生過什麼,可是他想他理解這種一夕之間失去一點記憶的感覺。
很難過,但是也對此束手無策。
“會想起來的。”他說,“總有一天。”
“希望如此。”
這是真的,澤儂在將來的一天想起來了他曾忘記的東西,而格倫會很後悔他說過這句話,好像他預言了這個悲劇會發生一樣。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澤儂等油脂融化完,讓格倫去取來篩子,他將鍋裡的東西過篩倒進幾個比較小而淺的容器,然後放置讓它們冷卻,冷卻的工作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快,他們只需要等就可以。
“你一個人住不寂寞嗎?”格倫問,他想趁他們說開話的時候多交談一些,他現在坐在椅子上,覺得頭有些暈眩。
“不會。”澤儂回答,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頭,一隻手逗弄着拴在橫桿上的烏鴉,“我有時候會跟它說話。”
格倫試著回想從前一個人生活他都是怎麼過的,但是總感到一股奇怪的違和。
“它有名字嗎?”
“沒有。”
“換你問我問題。”格倫說,頭巾的尾端在他指尖翻折,摸起來很柔軟,“我已經問兩個了。”
澤儂沉默了半晌,“那條頭巾對你來說好像很重要。”
格倫點點頭,他想是的,儘管記不得原因,甚至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可是他心裡有一部分告訴他這個頭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至少是他擁有的東西里面最重要的。“但我不記得為什麼。”
“或許跟你忘記的人有關係。”澤儂說。格倫也表示同意。
接著這種問答會繼續下去,一直到傍晚。
他們覺得很溫暖。
——第七章——
這一個禮拜應該是格倫人生——至少他目前記得的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個禮拜。
事情是這樣的,格倫一直試著要跟澤儂交談,但是澤儂永遠沒辦法將一個話題聊開,他們甚至可以一天只說得到兩句話。格倫也一直在他能夠走到的範圍內尋找工作機會,但是大概有一萬扇們在他面前關上,他還得時不時回到醫院去檢查傷口,或者去跟士兵報告生活進展。
最後格倫決定還是回到海上,他不太願意,可是那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那天澤儂起得比格倫早,他上樓去準備開店,期間搬鍋子的撞擊聲將格倫驚醒。格倫夢到暴風雨。他去洗了一把臉,決定今天還是出去碰碰運氣,他覺得自己比較適合去港口,如果他想的沒錯的話,港口會有漁船的隊伍,他說不定能夠加入,捕一般的魚比捕鯨容易多了,他比較擔心的是自己的身體。
他走上樓的時候澤儂看了他一眼。
“早。”格倫說。
“早。”澤儂回答。
“我出去了,說不定今天運氣比較好。”格倫又說,一副很自信的樣子,這幾天他都試著要讓自己看起來很好,想說這樣可以更快打破尷尬,他是很想跟澤儂好好相處,畢竟這個人救了他還收留他,可以算是他在這個國家第一個認識的人,“那個……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我反正也沒事做。”
澤儂只是點點頭,繼續回去做自己的工作。格倫有點失望,就出門了。
格倫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失敗。
格倫走在街上,他現在記得各種地方的位置,港口不遠,只要他走出去先往左,經過一排小屋,經過一個廣場,在廣場再左轉,走下長長的階梯,就能看到倉庫,倉庫後方便是港口。格倫聞到海的味道,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撞擊胸腔,有些難受,他不確定是害怕還是興奮。
事實是,格倫害怕了,他還記得那翻滾的海浪和魚叉。
可是他還是走向前方一排排的船隻,海岸線頗長,橫跨了三個城市。他緩慢的往東邊走,眼睛將船一個一個數來尋找漁船。
漁船隊在這個地方:兩個城市的交界處,魚市的後方。
然而格倫不知道的是,這個區域叫做十四城,覆蓋了整個高地快要的三分之一的大小,每一個城鎮都很大,邊界很近,有時候人們都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個城市,其中有三個城市靠海,在他們所在的城和隔壁的城中間有一個巨大的魚市,魚市旁邊就是兩個城所有漁夫聚集的地區,澤儂的工作室在相反的方向,這邊的碼頭多是貨船和軍隊的船隻,然而要走過去幾乎不可能。
格倫發現了這裡只有貨船和軍隊的船隻。
“你是那個前些時候被救起來的外國人啊。”格倫聽到 一個人這樣說,他回過頭,是一個水手,說話的口音跟昨天帶他的士兵不太一樣。這個水手叫做博瑞斯,年初的時候他還開著叔叔的小船載貨,現在他為更大的貨船工作。博瑞斯的確不是雅國的居民,他來自東南方的塔國。博瑞斯自己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但是他見過很多重要的人,四年前的暴動後他的船上載了四個旅客,他們分別是:叛軍的首領,一個中立的情報販子,一個奇怪的人和國王的密探,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些人很重要。值得一提的是,博瑞斯會在一年後會站在澤儂的工作室門口阻止格倫做出很愚蠢的決定。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嗯對。”格倫有點不知所措地回答。
“我還沒見過外國人。”博瑞斯說,“聽說你們的王是選出來的。”
“其實我們的國家沒有國王。”格倫回答,對方大笑,拍了拍格倫的肩膀。
“都還好嗎?”博瑞斯又問,“你之前看起來很可怕,身上插了一支魚叉,所有人都嚇壞了。”
“現在好多了。”格倫說,“但是有時候呼吸會變得困難。”
“習慣就好了。”博瑞斯說,然後他講述了他認識的另一個人,那個人只有一條腿,不久後一隻眼睛也沒了,那個人是一個海盜。事情是這樣的,四年前他載了那四個很重要的旅客在坎伯璃最北端的港口暫時停靠因為暴雨將至,那是一個有名的惡港,但是只要在船上掛上白布士兵就會特別注意,總之博瑞斯和他的乘客下船,他在酒館裡遇到了其中一個乘客,那個人是國王的密探,可是博瑞斯以為他是一個歷史學家。博瑞斯跟歷史學家聊了一會天,聽到旁邊的海盜在鬧騰,其中一個喝醉了跑到他們桌邊,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認識一個海盜。海盜跟他說他的一條腿因為犯罪被砍掉,但是他現在能在船上走得很快,因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後來博瑞斯聽說一個海盜——就是他認識的那個——在街上被紅衣人逮到——就是那些穿著紅袍戴著面具,負責將反抗帝國的人處死的人——然後紅衣人挖去了他一隻眼睛,在正要下手第二隻的時候那個海盜被救了起來。又過了幾年他又在坎伯璃的惡港遇到那個海盜,那個海盜跟他講了當年一模一樣的事情——他生活的很好因為已經習慣了。諸如此類。
格倫現在覺得自己或許不是最悲慘的人,他也覺得帝國很可怕。
“你來港口做什麼?”博瑞斯忽然想起來似的問,“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嗎?我們上次只撿到這個頭巾。”他指的是格倫頭上的頭巾。
“沒有。我只是想在漁船隊裡找個工作。”
“啊——”水手笑道,點點頭表示他都明白,“還是得好好生活是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下次再見吧。”
格倫跟他告別,然後繼續沿著港口尋找漁船。
他並沒有找到漁船。
然而開始下雨了。
格倫當然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他看一眼天空看一眼海面就能知道,他只是沒想到自己走了這麼半天都還沒碰到漁船,他一路上試著要問很多人,但是他們大部分都是從帝國別的地方來的,在這裡暫停不久就要離開,其餘的不是很願意理他。格倫很喪氣,考慮到底要繼續找還是回去,最後他決定往回走,因為看到後方的房屋都點起了燈。
於是格倫又沿著原路往回走,他身上沒有錢於是也不能坐在城市間繞行的馬車。
格倫回到工作室的樣子跟昨天一模一樣,只是這次身上濕透了。
——第六章——
事情是這樣的:
澤儂來到醫院,問了一下當天那個落水的人在哪裡,就按著指示上了樓。他進病房的時候看見那人睡著,於是慢慢地坐下,他想等到這人醒來就離開。
他還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跟這個人打招呼,可是後來仔細思考了一下還是算了。
澤儂從來就不是一個很主動的人。
他坐著看向窗外,腦子裡跑著各種工作的細則。就在他快要放空的時候,左手邊忽然傳來一陣動靜,呼吸變得紊亂。澤儂轉過頭看了那人一眼,氣色比他救起他的時候好了許多,那個人的眼睛跟自己的對上,於是澤儂別開臉,站起身,既然確定了對方沒有生命危險,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了。
澤儂發現自己的袖子被拉住。
他回過頭,有點窘迫,卻看見那人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說出話來。澤儂也看見他眼裡的窘迫。
接下來澤儂很快地思考了許多事情,他很不喜歡先開始說話,但此時的尷尬讓他自己都有點受不了。澤儂覺得自己應該首先表達善意,畢竟對方不知道從哪裡來,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是澤儂又覺得如果他先表達善意,那就一要跟這個人有關係,而澤儂已經一個人生活很久了。
他不是很願意脫離一個人的生活。
“你……還好嗎?”澤儂用盡了全部的勇氣才開口問。
對方愣了一下,本來拽緊的手才慢慢放開,“對不起……”他回答,水藍色的眼鏡垂下時變得暗淡。
“我是澤儂,你呢?”
“格倫……”
澤儂移開了視線,他開始覺得非常不自在,於是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出院後要是沒有地方住的話,就到我這裡來吧。”
澤儂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說,但是他已經說出來了。
格倫摸了摸自己的傷口處,“這樣會麻煩你的。”
澤儂勉強地微笑,然後在床邊的桌上留下字條,就跟當時商隊領隊給他的那張一模一樣,然後他就離開了醫院。
接下來的幾天會有很多士兵來問格倫話,格倫照實回答,誠實地連士兵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們遇過無數的偷渡者,但是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不小心從禁海飄過來的——他們甚至不知道從禁海走還有人能活著。這件事鬧得很大,一直往上上報直到元帥那裡,元帥最後只說了一句:“給他個身份就好了,一群沒用的東西。”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格倫走出醫院的時候士兵塞給他一個公民證,上面印的是元帥的印,士兵告訴他他很幸運,格倫感謝地收下,他這個時候已經不指望自己能夠回到原本的家。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有沒有地方去,如果沒有的話他可以先去找一個零時工的工作,貴族都很歡迎零時工,因為他們不用付太多錢也不用養他們太久。
格倫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他沒見過貴族,也不知道這裡的規矩究竟是什麼樣子。
士兵跟他告別,告訴他不要惹麻煩,否則會被抓起來當偷渡者處死。
所以格倫就一個人在街上閒晃,漫無目的,這個國家看起來的確跟家鄉很不同,穿著制服的士兵很多,他們好像也負責管理治安,他也看到穿著漂亮衣服,身後跟隨著侍從的人,看起來就像家鄉城市裡面那些擁有很多工人的總管,那一定就是貴族,他這樣想,便偷偷跟著隊伍來到一棟大宅跟前。
格倫不敢去敲大門,於是繞到後方,他敲響一扇小門。
門打開,背後站了一個廚師。
那個人打量了格倫一下,還沒等格倫開口就問,“你不是本國人?”
格倫點點頭。
門在他面前甩上。
然後這樣的情況又重複發生了好幾次,都在不同的宅子背後。最後格倫放棄了,他很累,已經沒法再走下去。好像少了什麼,他對自己說,可是怎麼都記不起來。他現在身無分文,唯一擁有的東西只有澤儂在桌上留下的紙條。
於是格倫就往港口的方向走,他不期望對方能收留他很久,只是想要快點習慣新的地方。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會就這樣在澤儂的家住下來,一住就是兩年,並且他會後悔自己按著紙條去找澤儂。
但是這是以後的事情了。
晚上,當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天氣也開始轉涼,像是要下雨的跡象,澤儂決定提早收拾工具將門鎖上。而格倫出現在工作室門口的時候澤儂已經在搬最後一口鍋,格倫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澤儂停下腳步,果然還是來了,他想。
他們兩個站在原地,安靜地可怕。
“你……”澤儂說,他覺得手有點痠。“進來吧。”
格倫緩慢地走向他,“抱歉,最後還是要麻煩你。”
“沒關係。”澤儂回答,“地下室還有一張床。”
沉默。
“你一個人住嗎?”格倫問。
澤儂點點頭,又是沉默。
事實上,這一天晚上他們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澤儂簡單地告訴格倫各種方位,翻出幾件舊衣服。格倫的身形比澤儂小一點,衣服穿起來有點寬鬆。
工作室的地下長這個樣子:從樓梯走下去直接就是臥房,臥房很大,周圍點著蠟燭照明,樓梯底下擺書桌,上面堆滿了賬單和訂單之類的,房裡沒有壁爐,但是樓上的熱度足以保持晚上臥室的溫暖,房間到深處會忽然變窄,因為分隔除了浴室,而床就放在較窄的部分,分別靠著兩邊的牆,其他還有很多櫃子等等,將空間填滿卻不會很擁擠。
這裡本來是澤儂和師傅一起住着,但是師傅退休後就到東邊的雷納西去了,按照他的說法,那是個比十四城好上一百倍的地方。
“對了。”澤儂在準備睡前突然說道,將格倫嚇了一跳,他看著澤儂走上樓,下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條紫色的頭巾。
格倫覺得心裡空空的,卻不知道為什麼,他當然認得這條頭巾,而且他記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頭巾,只是為什麼很重要,他不記得了。
“之前水手拿給我。”澤儂將頭巾遞給格倫,“我想是你的。”他頓了頓,“我已經洗過了。”
格倫將頭巾收下,“謝謝。”他說。
接著還是沉默。
“那……晚安。”澤儂說著熄掉了床邊的蠟燭。
就如之前說的,格倫很累,他走了一天,而只有一個肺在運作,他躺在床上,在雨聲之外還能聽見另一個人的呼吸。澤儂給格倫的印象就是他不是很喜歡說話,格倫平時還是個健談的人,也很容易跟陌生人變成朋友,但是在澤儂面前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他覺得自己的存在令澤儂很不自在。格倫是對的,可是澤儂並不是針對他,事實是:澤儂在外面跟熟人還能好好跟人相處,但不管是誰,只要是陌生人,或者進入私人生活,澤儂都很覺得很彆扭。格倫為此很懊惱。
格倫也仍舊想不起來當時看到澤儂他想要叫的名字,但那必定是一個很重要的人,要不然自己也不會這麼激動。
就這樣不知不覺,帶著無數的困惑,他睡著了。
——第五章——
二十四歲的澤儂已經繼承了那個蠟燭工作室,他跟很多貴族有生意來往。他現在又是一個人生活了,住在地下室裡面,早上便上樓工作,他的烏鴉養在工作室裡面,每天早上都會一邊叫一邊拍翅膀。那天是初夏的清晨,澤儂起得特別早,他要去港口買材料。
澤儂沒有想很多,這件事情他做了不下一百遍。於是他穿上大衣——已經不是四年前那一件了,他買了件新的,黑色的大衣——走出門。
清晨其實很熱鬧,各種店家都要進貨,準備開店,他一路上跟很多人打招呼,比如鄰居,比如士兵。澤儂一直都是那個很有禮貌的人,人們說他不像是一個工匠,他太得體了。
澤儂覺得這只是一個習慣。
總之他來到港口,運貨的大船剛剛靠岸,木板架起,就有很多水手上下。他挑了他需要的材料,付過錢後那些材料就會送到工作室裡,這時他已經可以回去,可是他並沒有。
事實上澤儂那天回到工作室已經中午了。
事情是這樣的,澤儂被海上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到,烏雲從遠方飄來,跟隨的是高牆般的浪,浪撞擊在港口的大船上,連這樣巨大的船隻都向一邊傾斜搖擺。船上的水手和岸上的士兵也都嚇到了,士兵開始將人從岸邊驅離,正如四年多前那個商隊領隊看見的那樣。澤儂卻還站在原地,他似乎在浪花之間看到了什麼東西,於是他瞇起眼睛。
他很確信那是一個人趴在木板上,跟著海水浮沉。
於是他立刻跑回港口,彎身拾起地上的繩索的一頭,脫下大衣,不顧身後的士兵的阻止,直接跳進海裡。
就像之前說的,澤儂發現自己很擅長游泳,他不知道這項特長有沒有任何用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擅長游泳,直到現在這項專場才非常有用。總之澤儂現在在海裡,他覺得冷,但是他並沒有停下來。澤儂有點後悔自己想都沒想就跳下來,但此時也回不了頭了。
海浪在剛剛那一波後就開始逐漸平復,所以澤儂要靠近那個人很簡單,他已經碰到木板,便迅速地將繩索的這一端捆在縫隙裡。接著澤儂抹了抹臉上的水,另一隻手扶著木板上的人確保他不會掉下去。
澤儂的視線清晰後才看見手上除了海水以外還有血,他迅速地看向身邊的人,剛剛他沒有發覺,一隻魚叉似的的東西刺穿了那人的右胸,那人身上很蒼白,澤儂甚至不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這個時候水手正在拉他們上岸。
“這是你救的第二個人了。”一個士兵在幫澤儂上岸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應該能給你個金牌。”
澤儂沒有回應,他還沒喘過氣來。
“你先跟著貨車回去吧,我已經跟他們說好了。”士兵又說,“那個倒霉的傢伙我們會送到醫院去。”然後他把大衣遞給澤儂。
澤儂點點頭表示感謝。
澤儂回到工作室是正中午,周圍的人都看著他從送貨的車上下來,全身濕透,還沾染了血跡。人們小聲議論,又偷偷地去問車夫發生什麼事情。
車夫將事情經過仔細地描述給他們聽,人們才鬆一口氣,他們的好鄰居仍舊是那個好鄰居。
澤儂下了樓,洗澡並且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他還是向往常一樣工作,也沒有把救上來的那個人放在心上。
沒過幾天那個人就會跟澤儂一起住在地下室裡面,他們最好的時候像是兄弟一般。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事實上,澤儂過了好幾天才想起來要問那天那個人還好不好。“活下來了。”士兵說,“簡直是個奇蹟。”然後他說了他從醫生那裡聽來的情況:魚叉刺進肺裡太久,以至於一邊的肺沒法再用了,他失血又失溫,再拖個一兩個小時就救不回來,諸如此類。
“對了,我聽說那人今早醒來了,是個鄰國人,天知道是怎麼來的,你想去看看嗎?”
澤儂答應了。
格倫醒來的時候覺得很奇怪,是的,很奇怪,首先他覺得呼吸很困難,每一次吸氣吐氣胸口就一陣疼痛,彷彿他剛剛跟人打了一場架,而對方每一拳都打在自己的右邊胸口。其次他覺得很冷,比一般正常的天氣的冷還要冷許多。再來他發覺周圍圍著的都是外國人,隨後又驚覺自己才是這裡的外國人——他現在身處國界的另一端。他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他記得他在暴風天出了海,但是為什麼自己要在暴風天出海。
這些是格倫記得的事情:
自己在暴風雨天出海。
船被打翻。
自己最後看見魚叉在海浪裡翻滾。
自己很害怕。
這些是格倫不記得的事情:
他的生命裡曾經有一個人名字叫做奧托。
奧托死了。
他很難過。
這也是為什麼他要在暴風天出海。
這些是格倫覺得奇怪,但是他說不出哪裡奇怪的事情:
自己自從父母去世後就是一個人生活。
他學會捕鯨,是一個捕鯨人。
似乎有那麼一個人,但是那個人像鬼魂一樣在記憶裡只有模糊的身影。
自己的心空空的。
關於禁海的傳說還有一個,那就是那些人魚一樣的生物會奪走人們的記憶,有些人會說那就是它們的食物,如果有水手闖入禁海卻沒有死去,他會在另一個地方醒來,忘記一切。
這個傳說也是真的。
格倫環顧四周,房間裡比稍早他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就坐在床邊,低頭歇息,然後抬眼看了格倫一下,便站起身準備離去。
格倫不知道為什麼,可是見到那人的第一眼,一股悲傷在胸中滿溢,他第一個想法是自己認識這個人,而一個熟悉的人在陌生的環境裡是多麼重要。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抓住那個人的袖管,彷彿那是他的本能,彷彿那是他當下最應該做的事情,儘管手指使不上力,但是也足以讓對方停下。
格倫開口,他真的覺得自己就快要叫出那個名字。
可是他沒有。
對方望著他許久,似乎在等待格倫說些什麼,畢竟是格倫張著嘴像是要說什麼的樣子,過了半晌的尷尬,卻是那人先說了話。
“你……還好嗎?”那個人問。
格倫愣了一下,慢慢地放開那人的袖子,“對不起……”他回答,說話的時候喉嚨燒灼般刺痛。
“我是澤儂,你呢?”
“格倫……”
澤儂移開了視線,有點不自在的樣子,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出院後要是沒有地方住的話,就到我這裡來吧。”
——第四章——
奧托教給格倫很多事情,其中第一項是這個:不要一個人出海。
他的解釋是,當你出了意外,沒人能幫你。
然而奧托自己沒有遵守自己的教導。
格倫住的地方跟十四城差不多寒冷,雖然太陽看似很大,但是連陽光都是涼的。那年格倫二十二歲,三天前他淋了雨,於是就感冒了,發了兩個晚上燒,現在還渾渾噩噩。而奧托等不到格倫病好,因為一批鯨魚正經過這個海域。
所以奧托一個人出海了。
他跟格倫的父母不同,他不是死於天氣突變,而是死於另一種意外。
那天對於漁夫來說是非常完美的,刮著微風,也沒有下雨的跡象。奧托將船駛到海中央,他看到一隻比平時見到更大的獵物。如果是平時他自己能夠補到那種大小的魚,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那隻鯨魚這天過得很不開心,在奧托第一叉刺歪的時候,鯨魚突然暴怒,就直接撞上奧托的船側。
奧托被甩了下去。
平常的話,如果只是被甩下船還沒什麼問題,他經驗足夠,可以自己爬回船上,然後逃離此處,可是這一次在落船的時候奧托撞到了頭。
就是這樣,沒有人能拉他回到安全的地方,甚至都沒有人知道他發生這樣的意外。
一直到正午,其他的漁夫也出了海,他們發現水上飄蕩着的無人船,有些人認出來這是奧托的,他們在周邊尋找,最後將他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很久了。
所以說不要一個人出海。
這個時候格倫還什麼都不知道,他窩在棉被裡,覺得身上很熱但是卻一直在發抖。他想到還要跟奧托出海,可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是沒辦法了。
他在腦中模擬奧托會怎麼開自己的玩笑。
晚上——格倫覺得是晚上,敲門聲響起,他很不想去開門,或許是奧托回來了,可是奧托應該有鑰匙,敲門聲很急,於是格倫勉強地從床上爬下來,拖著腳步去開門。
他轉開門把,外面站著的是附近的漁夫,那個人只說了一句話:“奧托死了。”
格倫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格倫原本一直都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他很小就失去父母,他很快就走出了悲傷,但是此次此刻,或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他的腦子瞬間轉不過來,他也不管門外還站著人,就直接將門甩上。簡單來說,有幾件事情使他受不了,第一件事就是再一次失去家人,第二件事是現在他徹底的剩下自己了。
第二件事是比第一件事更可怕的東西,於是格倫坐在地上哭。
他想像等一會奧托就會開門,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玩笑。
往後的天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格倫沒有去參加葬禮,他甚至都沒有出門,許多人來找他,可是格倫將門窗都鎖了起來,一整周,他都像個行屍走肉那樣過生活。他會從噩夢裡被驚醒,然後一夜不睡,他會聽見奧托的聲音,可是人已經不在了。
奧托死後第二週開始了雨季,格倫沒有去把船拖進倉庫裡面,他現在沒有這個心情,事實上他現在心裡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麻麻的。風開始越刮越大,吹得房子的窗架搖晃得幾乎像是要破碎,這讓格倫想起他父母去世那天的暴雨,他心裡更加難過。格倫坐在窗戶旁邊,如果奧托還在,這窗子在暴雨前會被木板釘上,奧托總是很小心。
有時候人的想法來的很突然,手腳便會直接跟著那個想法動作,如果不去執行還會感到非常難受,這個想法在格倫的腦海裡形成地異常迅速,格倫幾乎從原本的座位上跳起來。他忽然站起,跑上樓去拿那條紫色的頭巾,接著打開門,衝了出去。木門在他身後隨風一開一闔,發出刺耳的聲響。
格倫跑向停船的地方,他用顫抖的雙手解開繩索,這個時候船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們平時會用的那隻鋼叉和兩支船槳,格倫也什麼都沒帶,只有那條奧託給他的頭巾。他將船推離岸邊,然後自己跳了進去。
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划船,他的手臂很酸,但是他不是很在意。
一般的漁夫會很慎重地觀察天氣,試圖要避開暴風雨,格倫卻直直地往烏雲下劃去,浪在推著他的船身,他回過頭,看不到海岸,便將雙手一鬆,船槳立刻飄入海中。
格倫躺下,他希望他能就這麼死掉。
格倫並沒有在這裡死,要不然之後也不會遇見澤儂,他躺在船上,任憑船顛簸漂流,浪越發的大,使他還沒有辦法好好躺在一個點上,他的眼角撇到船頭捆著的魚叉,接著又閉上眼睛。
“讓自己保持忙碌就不會難過了。”奧托當時是這樣安慰格倫的。
“不要一個人出海。”他還想起這句話。
現在整個海域裡只有格倫一個人。
雨瞬間下得鋪天蓋地,每一顆雨水都像石子一樣打在格倫身上,他覺得痛,可是並不在乎,他身上濕了,他背下面的船底也濕了,船底下面的海面捲起白色的波浪,每一個都彷彿在努力地要吞噬格倫的船。
格倫卻在船上睡得安穩——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了。
聽著,商人領隊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在禁海裡住著人魚一樣的生物,它們不會去侵擾周圍的人,也不喜歡自己被外來的人侵擾,很少人見過那些東西,所以逐漸的禁海的生物成為傳說,但是禁海還是沒有人敢去闖。有些傳聞說那裡沉了無數條船,以至於船的桅杆在海中林立。
格倫睡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陌生的海域,天是灰色的——但隨後又讓格倫覺得那不是天。他看見遠處豎起的一根根桅杆和上頭破碎的帆布。格倫沒有感覺害怕,只是很失望。
他以為自己會在暴風雨裡翻船。
他頹唐地趴在船的邊上,思索起接下來該怎麼辦,他也想著如果奧托在的話他會怎麼辦,不知不覺格倫又難過地哭了。
“你是誰?”一個模糊的聲音在格倫面前響起,格倫不情願地睜開眼,嚇了一跳。他看到一個人從水中浮出,魚鰭一樣的頭髮在海水里飄散,發出異色的光,那生物沒有眼白,它的眼睛像是兩個深坑。
“你進入了不該進入的地方。”那個生物說。
格倫的船忽然劇烈地搖晃,他覺得是有一千隻利爪在刮擦他的船底,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但一部分的他又很高興自己遇到這類事情,或許這些生物會殺死他,將他變成自己的食糧。
那個跟格倫說話的生物躍起,落在船上的時候卻沒有重量,這時格倫看清楚了,那東西身上覆蓋了鱗片,和薄紗一樣的東西,它伸出細長的爪子,將尖甲頂在格倫的額頭上面。“這是你的懲罰。”它說。
格倫當時沒有理解那是什麼意思。
接著一切都在格倫眼前消失——那些桅杆,船底的利爪,奇異的生物,灰色的天空——彷彿它們從未存在過,都只是格倫自己的幻想的產物,格倫回過神來,巨浪已經襲來。
船被打翻,木頭被撕扯開來,格倫在海浪裡翻滾,失去了方向。
這樣就好,他如果還能思考的話會這樣對自己說。
格倫還看到捕鯨的鋼叉,那個可怕的武器也在海浪裡翻滾。
此時此刻格倫才感覺到恐懼。
但已經來不及了。
——第三章——
澤儂來到十四城最靠海岸的那一個城市,那個城裡正在發生一些事情,那對澤儂來說並不是很重要,但是對帝國來說很重要。比如說,幾個月前軍隊鎮壓了一次暴動,這是幾年來叛黨最大的一次動作,軍隊搜刮出來的物資被懷疑是盜竊了原本要送到巢的物資,所以十四城現在戒備森嚴,甚至有巢的士兵在領導巡邏。
要認出巢的士兵很簡單,他們看起來異常粗獷野蠻,根本不像是士兵,當然也有例外,不久後澤儂就會認識一個。
商隊進城的時候被攔下檢查,澤儂因為不是商隊的一員所以被留下問話,商隊領隊還有事務要辦理,就跟澤儂告別,臨走時留下一張筆記,告訴他哪裡可以找到那個蠟燭師傅。
澤儂很感激,他把筆記好好地折好收在口袋深處,確保絕對不會丟失。
前面說過,澤儂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翼翼,但是基於他記不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任何事情,他也並不打算追究。
事實是,澤儂有這麼樣一個特性:只要他不走心,就一定會發生壞事。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他在一個人進入學院不久前發覺的,所以才會事事都很謹慎。
那個詢問他問題的士兵叫作以瑟,他就是那個看起來不像北境士兵的北境士兵,這個時候以瑟還能說話,他剛剛被派來支援,是夜巡的人員之一,他在城裡很受女孩子歡迎,可是他自己不是很在意。這樣說吧,以瑟跟澤儂幾乎是同一種人,他們在人群中是特別安靜的那一個,總是人很好,待人很圓潤,如果不出意外說不定他們還能當朋友,以瑟給澤儂的印象很深,他是一個舉止帶著點文雅的士兵。
可是他們並沒有來得及成為朋友。
以瑟問了澤儂幾個問題,比如:
你是誰?
你從哪裡來?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你為什麼要來十四城?
諸如此類。
他最後檢查了澤儂的行李和商人領隊給他的紙條,就放人離開。這不是澤儂最後一次見到以瑟,但是以瑟所不知道的是:澤儂會成為他的救命恩人——或許不是恩人,因為以瑟不會感謝自己活了下來。
但這又是另一個悲劇,同時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以瑟最後看了澤儂一眼,這是個讓他印象很深的一個人。
事情是這樣的:
一年後,元帥會全盤接受十四城,於是以瑟就會成為十四城的正式駐軍,這對一般的人來說是件好事,因為比起巢十四城簡直是天堂,到此以瑟都還是一個幸運的人。
然後再過一年,以瑟向往常一樣在城裡夜巡,那天他回到營隊之前捕獲了一個可疑的人,是個年紀上校的少年,也很湊巧的是叛國者首領之一的兒子。
以瑟將捕獲的人帶回營隊交差,這件事就沒有下文了,以瑟還是如往常一樣照時間巡邏。但是對叛黨首領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很隨便的事情,在打聽了一段時間以後,找到目擊者說以瑟當時抓到了那個孩子。
於是以瑟就此遭殃了,他在城外落單的時候被綁走,然後被施以可怕的刑罰。
以瑟真的不知道叛黨首領的兒子在哪裡。
最後,那又是快要一年的時間了,那個可憐的孩子被找到了,叛黨首領決定將以瑟脫手,走之前挖去了他的聲帶和舌頭,便放著讓他自己死掉。
這個時候,帝國的士兵已經快要到達他們所在地的門口了。
事情是這樣的:
澤儂後面會養起一只烏鴉。他有一次到城外的森林裡散步,烏鴉就在他的肩膀上,那天天氣正值回溫的時期,樹也開始長葉子,所以本來荒涼的森林看起來更濃密了許多。
他走著走著烏鴉開始不安分起來,接著就看到一個男子背著斧頭向他走來,看起來像個樵夫,但是又有點不像。澤儂跟那人打招呼,但是那人顯然沒有這個心情,他對澤儂說這裡是私人領土,他不能繼續走下去。
於是澤儂就回城了,在城裡遇到了平時熟識的士兵。
澤儂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他跟士兵提起了森林裡面的遭遇。士兵覺得有些蹊蹺,因為森林裡並沒有私人領地,除非是有人違法佔地,所以他們問清方位就去調查。
猜他們找到什麼?
以瑟。
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尋找以瑟了。
現在澤儂走後就在街上遊蕩。十四城是很老的城市,之間沒有經過非常嚴謹的規劃,所以街道房屋參差不齊,也是各種人都走在街上,他既看到貴族的馬車從身邊駛過,也看到年幼的孩子偷了東西溜到巷子的陰暗處。天氣也比南邊冷了很多——可以說是寒冷了,畢竟雅國是個連夏天都會涼的地方,澤儂在上岸的時候便穿上了自己唯一的大衣。
他按照手裡的筆記找到蠟燭師傅的工作室,就位於城鎮邊緣,港口附近的地方——這個港口就是當初商隊領隊目睹大浪的港口,現在已經恢復原本的熱鬧。那個工作室是一個兩層樓的獨棟建築,看起來比澤儂還要老上個三四倍,一樓整個向外敞開,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種模具和煮鍋。澤儂在外圍就能感覺到溫暖的爐火,他很希望能夠好好地將身上暖暖。
這時候老師傅正在外面煮蠟,澤儂用袖子罩住鼻子,擋住那股奇怪的味道。
聞起來像動物。
他站在還能感受熱度的圈裡看老師傅忙進忙出,那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工作,事實上澤儂覺得大部分的工藝都很有趣。
“你要什麼?”老師傅停下來問,以為澤儂是一個客人,他的面罩使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蒙在布裡。
澤儂有點遲疑地走到老人面前,煮鍋在他左手邊燃燒,他很快就會被那個鍋子燙到,不止一次。澤儂將紙條遞給老人,“聽說你需要學徒。”
老人接過紙張,又看了看澤儂,又看了看紙張,這樣重複了很多遍。
最後他哼了哼,轉身面向工作室,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澤儂覺得是要他過去。
“都幾歲了還當學徒。”老師傅抱怨道。
沒過幾天這位蠟燭師傅就不會抱怨了,儘管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收個十二三歲的徒弟,就如其他所有的徒弟一樣,可是澤儂學習的速度飛快,跟其他十二三歲就開始當學徒的小孩差不了多少。
並且澤儂已經是成人,他不會偷懶或者胡鬧,還能幫著做一些搬運的工作。
澤儂的故事在此暫停,接下來發生的都沒有那麼重要。
比如:
老師傅很中意這個學生,但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
澤儂的師傅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輩子都在十四城,打死他他都不會願意離開,他見證過三代元帥的管理,見證過三代王的統治,當然都不是他選的。他的父親是做蠟燭的師傅,他的爺爺也是,以此類推。他曾經有過兩任妻子,四個孩子都不願意做蠟燭,兩個參了軍,被派到帝國的另一端,還有兩個死於疾病。他一直抱怨他的孩子都不把自己放在心裡,現在把澤儂當成了第五個兒子,還是一個特別乖特別順從的兒子,他便不抱怨了。
還有澤儂在市場上買了一隻烏鴉,那隻烏鴉不會飛,只會拍翅膀。
還有澤儂發現自己很擅長游泳。
諸如此類。
——第二章——
要知道,有時候壓力會讓人變得很奇怪,如果現在有一個醫生,他也會這樣評論澤儂的情況。事實是,在澤儂遠走他鄉之前,他認定自己沒法成為眾所期待的那種人,但是他必須要是。澤儂是個不怎麼喜歡交際的人,儘管他還算是擅長,他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
他在學院裡沒什麼朋友,只是認識許多人。
也僅僅是認識而已。
這就是為什麼澤儂最後會變成一個壓力鍋。他覺得很為難,但是既不能跟家人說,也沒有朋友好到可以分享這個秘密。
澤儂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能夠處理這些事情,但事實上他並不能。
很多人都會高估自己的能力,但事實上他們並不能。
澤儂在驛站搭上了商隊的便車,他幫商人算賬,他們提供他吃住代步。商隊的人很喜歡這個安靜的年輕人,他會默默地做好很多雜事,卻不會抱怨。
這個商隊從更南部的地方往上走,他們賣的都是些貴族會買的奢侈品,比如說精緻的絲布,還有高級的蠟燭,他們往十四城走,不是為了買賣,而是要進貨。
跟著商隊旅行很悠閒。
商隊的首領很好奇澤儂為什麼要去十四城,如果要去找工作的話那還不如想辦法去首都附近,也不可能是要去學習之類,因為學院在別的方向。十四城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雖然說是很多大城鎮,但是同時也有很多惡類躲藏,無論盜賊搶匪,海盜叛黨,都是數一數二的多,如同老鼠一樣無法清理——更正:其實是可以清理的,只要國王有心。
但陛下並沒有這個心。
那天晚上商隊的人都準備睡了,領頭出來檢查馬車,卻看到澤儂正在檢視馬匹的拴繩。澤儂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你不去休息嗎?”領頭問道,這是他自從澤儂入隊以來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
“馬上就要去休息了。”澤儂回答,這是他自從入隊以來第一次跟人說話。
澤儂的語速很慢,不大聲,跟那時將花吹到地上的風一樣柔軟。
“你喝酒嗎?小子?”領頭又問。
“一點點。”澤儂又回答。
於是領頭就邀請澤儂去他的車上喝酒,澤儂並沒有拒絕,但是他不打算喝超過一杯。領頭的車很新,他會向澤儂炫耀裡面的裝飾,是用了雷納西南部最高級的木頭製成的,裡頭放了帝國四處收集的古貨,無論是真是假,都讓他看起來是個很富有並且有品位的商人,這在跟貴族打交道的時候非常好用。
澤儂會學會這個道理,他會跟貴族打很多交到,可是他不會擁有一輛馬車,也不會買任何古董。
“你不愛說話。”商隊領頭點出,“你看起來像是個學生。”
他說的是對的,他有很準的直覺。
澤儂點點頭,他承認自己不喜歡說話,但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個學生,不過既然醒來在學院裡,那就當作自己是個學生吧。
“怎麼了?你看起來有心事。”商人喝了一口酒,一邊將斟滿的杯子遞給澤儂。
那是一個銀質的杯子。
澤儂猶豫了一下,想說如果自己不說點什麼就是辜負了對方的好意,於是思索了一下,“我不記得了。”他說,希望對方不要覺得自己是騙子。
“不記得?怎麼樣不記得?”商人似乎沒有很驚訝,卻是非常興奮,或許是期待著可以聽到一個精彩的故事,“你知道我認識很多人,他們……也會‘不記得’過去發生的事情,你懂的。”接著他用手肘頂了一下澤儂。
澤儂不懂,但是他覺得商人說的跟自己的情況不太一樣,不過商人很堅持他懂得,所以他默默地接受。
“所以你要去十四城究竟做什麼?”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商人已經跟澤儂講了很久的話了,大部分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說,澤儂只是點點頭。他說了一個關於禁海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這個商人的領隊跟太多人打過交道,從逃犯到舊貴族,總之是各種人。那一天他向往常一樣在十四城交易,然後突然一陣大浪打進港口。“那陣浪,”他形容道,“幾乎像是一道牆。”許多小船被淹沒了,士兵驅散了港口邊緣的人們,但是商人自己還留在周邊的店舖裡面,他親眼看見士兵從海裡撈出一條大魚一樣的東西,但是那東西有腿和手臂。人們說禁海裡面住的都是這玩意兒,所以船才駛不過去,但是帝國的人樂見禁海的存在,這樣外國就只能從北邊的山壁入境,而那裡坐鎮的有元帥。
之後他去詢問周圍的人,有沒有見過那個人魚一樣的東西。但沒有人記得,所有人都只記得一陣大浪。
僅此而已。
“我還不知道。”澤儂回答。
“哦……噢。”商人頓了一會,似乎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的臉和鼻子因為酒精而泛紅,“這樣啊,我有個朋友,他是個做蠟燭的師傅,一直沒有徒弟,你有興趣當學徒嗎?”
這就是為什麼澤儂會成為蠟燭師傅的徒弟,而不是屠夫或者鐵匠。
與此同時,澤儂的同學們已經開始發現澤儂從他們的生活裡面消失,他的家人和老師也開始覺得奇怪,他們花了比平均還要長的時間發現這件事情,畢竟澤儂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人。
他們會有各種猜測,或是他因為不及格而逃學了,或是他有了一個秘密的女友所以私奔了,或是他加入了叛國者的行列——當然這些都不是真的,澤儂從未不及格過,他也沒交過女友,更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將來他會成為貴族的好交易夥伴,帝國的人都喜歡他。
與此同時,格倫在國界的另一邊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捕鯨人,那天出海後,他用魚叉叉住了一隻灰藍色的小型鯨魚——他們這樣的船也只能夠補這種鯨魚。那隻魚叉很重,是實心的鋼叉,直直的刺入鯨魚的眼睛,那隻魚在海水里留下一灘血,格倫和奧托在鯊魚趕到之前就從那一區逃走,將漁貨處理好拖到市場去賣。
有一件事倒是很值得提起,在市場上他們看到了一個特別的人,那個人的眼睛跟格倫所知的很不同,在國界的這一邊,人們的瞳孔外圍會有一個環型的黑斑,但是國界的那一邊並沒有。
奧托用眼神示意格倫往那裡看,那個外國人正在打量告示板上的選舉宣傳單,一邊皺著眉頭,似乎那是很奇怪的東西。
奧托小聲地跟格倫說,“聽說啊,國界的另一端是一個很大的帝國,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上千年。”
格倫沒有辦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樣的家族能夠統治一塊地上千年,這得多好才能讓人每一次都選他們當統帥——或者他們根本就是很壞,讓所有人必須要選擇他們的人。
格倫馬上就要知道,隔壁的國家的統帥並不是人選出來的,是血統選出來的,而且他們雖然很壞但是並不差勁。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那個外國人慢慢地走到他們所在的魚鋪前面——他們沒有自己的店鋪,但是一直以來都跟特定的商家合作,商店的老闆也總是給他們很好的價錢。那個外國人打量了一下陳列出來的魚,點點頭,就離開了。格倫有些失望,他很想跟外國人講講話,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想要去國界外面看一看,畢竟那裡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上千年。
“怎麼了?”奧托問。
“你不會想看看鄰國是什麼樣子的嗎?”格倫歪歪頭,“其實國界離這裡很近。”
“我知道啊。”對方笑了,他隨意地拍了拍格倫的頭,將他深棕色的頭髮弄亂了,“但你不會想要過去的。”
格倫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麼,就算他真的到了國界的另一邊,他也不會知道為什麼。
可是他也沒有多少機會問奧托為什麼了。
【這是一時興起寫的,也不知道會不會寫完,但是會不定時添新章吧,不會很長,想到多少寫多少】
——第一章——
澤儂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地下室的天花板,他覺得他應該要知道為什麼自己睡在地下室裡,但是事實與想的相違。他的腦中一片混亂,彷彿記憶被擊碎,成為無數的碎片,然後被膠布簡陋地貼了起來。
澤儂慢慢地下了床,拾起衣服,也是他很陌生的衣服,但是穿起來卻剛剛好。
“喂,你怎麼還沒起來啊。”他回頭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頭上綁了紫色的頭巾,藍色的眼睛裡比他熟悉的人的樣子多了一道黑色的環,是鄰國人嗎?他歪了歪頭,他不記得認識任何鄰國來的人。
那個人走向他,一邊嘆氣,一邊無奈地拉著自己的袖管,“快點啦,都快要中午了。”
澤儂沒有走,他的心裡除了疑惑還是疑惑。
他輕輕地開口:
“請問……我們認識嗎?”
對方愣了一下,驚恐地看向他。
這是故事的結尾,看起來並不是什麼很快樂的結局——它的確不是,澤儂沒有想起來任何關於地下室或者格倫——也就是剛剛那個綁著紫色頭巾的人——的事情,而格倫死在了海上。澤儂並不會為此哭泣。
整件事情要從很久以前說起,當時新國王才登基不久,格倫也才成為一個能夠獨立的捕鯨人。而澤儂,可憐的人,那年他二十歲,就快要從坎伯璃的大學院畢業了,他成績很好,待人處事也很成熟圓潤,所有人都期望著他能為帝國工作,或許還能當官。
澤儂沒有畢業,也沒有為帝國工作——應該是說他為帝國工作了,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期待的那樣做一個文書官。
那天是初春的早上,他也像開頭那樣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學院宿舍的天花板,天花板有些老舊,還能看見幾些裂縫。
他也像開頭那樣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什麼在這裡。
他也像開頭那樣穿起陌生的衣服,一個陌生的人走進來,叫了他“澤儂”,於是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困惑地跟那個人打了招呼,心裡卻覺得自己應該離開。
就這樣,澤儂簡單地收了行李就離開學院。
他走在學院大門前的石板路上,道路周圍的老樹都開了花。
坎伯璃終年吹著風,從狂風到微風,總是不停,就連此時此刻也不例外,於是樹上的花便一直被吹到地上,經過行人的腳步,變成鑲嵌在石板上的彩色圖樣。
澤儂覺得這裡只有自己不正常。
一路上還有許多人跟他打招呼,都是他不認識的人,多到讓澤儂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想他從來都不喜歡跟人群相處,可是他還是微笑著回應。
他跟那些前來關心的人說他想回家一趟。
那是一個謊,無傷大雅的謊,澤儂不記得家在哪裡,也不記得任何家人,或許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他對自己說,只是自己不記得了。那些人聽過後雖然都有點懷疑,但是隨後聳聳肩就接受了,直到一個多月後再也不見澤儂他們才會想起來此時聽到的謊,可是到那個時候,澤儂已經在北邊雅國的十四城成為一個蠟燭師傅的學徒。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澤儂走出學院大門,他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很自由。
與此同時,在國界的另一邊,那便是從澤儂所在的地方,一直往北,一直往北,北到帝國的最北端,然後左轉,走上被冰雪覆蓋的高原,那裡有一座被冰刺包圍的要塞,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巢——這同時也是要塞的名字——巢蓋在兩座冰壁的縫隙裡,堅守著唯一能通過的關口。穿過巢,跟帝國的元帥打個招呼,然後就能夠去到國界的外面。
再繼續向西,看到礦場的時候停下來,再次往左轉,這一次向南走一點點,不久就能聞到海風的味道,那裡有個漁村,可是目標並不是漁村,而是再往南一點的海灘上那座小木屋。
十八歲的格倫就住在那裡,他的父母都死在海上,那是個悲劇,那天他們出海,本來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瞬間就下起了暴雨。
這場暴雨在四年後也會被格倫遇上,那也是一個悲劇。
他現在正跟一個好朋友一起捕鯨,這樣不用出海很多次就能夠維持生活,捕鯨人並不多,他們是很珍貴的人才。
格倫的好朋友叫做奧托,他的父母也是漁夫,已經退休了,他們將所有的技巧和漁具交給奧托,讓他這個年輕人去做這幸苦的工作。
但是奧托樂在其中,他也教會格倫樂在其中。
格倫和奧托關係很好,如同兄弟一般,奧托長了他七歲。
格倫向往常一樣,背著一整卷的麻繩上了船,他今天要是憑自己的力量捕獲一隻鯨魚,他就能成為獨當一面的捕鯨人。
“準備好了嗎?”奧托粗糙的手拍在格倫的背上,讓格倫向前傾了一下。
“等很久了。”格倫笑著回答,他一直都是這麼陽光的人,至少在悲劇發生之前都是,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他準備要解開船的繩索,卻被奧托打斷。
格倫回頭,想說對方是不是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奧托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說。”奧托說,伸手撥了撥格倫右眼上的劉海,“你一定要這樣留著嗎?”
格倫皺了皺眉頭,撥開對方的手,有些不快的意思,“怎樣?”
“感覺很礙事啊……”
接著奧托讓他等在這裡。
格倫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看著奧托跑回木屋,自己卻站在大太陽底下,手裡握著船的繩索。
奧托沒有離開很久,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個紫色的頭巾,看起來很新,也是很好的料子,他將格倫的劉海向上撥然後系起來。格倫不是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很不習慣,但是還是默默地接受了。
“這樣比較好啊。”奧托這樣說,“以後就這樣綁著吧。”
這就是為什麼格倫綁著紫色的頭巾,他會一直留著這個頭巾,就算不記得到底是為什麼。
在這個故事裡,有很多事情被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