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和NPC玩游戏的补档……
时间:十一月初五 午时-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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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夏霜所料,不出一个时辰,便有几束阳光如长虹穿入林中,在浓雾弥漫的森林里依稀可见。这种情况夏霜不是第一次经历,他十七岁入锦衣卫,在青龙骑里走南闯北,摸爬滚打已经快十年。只要是锦衣卫盯上的人,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回来,亡命之徒慌不择路的不少,他经验不足时像这样被迷雾所困也曾经慌张过,从容淡定只是因为长年累月摸清了门路而已。
“那便是东方,跟我走。”他头也没转,简单地对蹲在他旁边的罂儿下了命令。
两人的身影从树上同时一跃而下,在快落地时一踢树根,堪堪与地面轻擦而过,竟一个脚印都没留下。他们不做停留,一前一后往那缕阳光的方向飞掠而去。一路上没再遇到那些机关暗器,也没再见到袭击他们的人,夏霜便匀出两分神梳理刚才发生的事。
夜深时分山里起雾是常事,林中奇门遁甲的暗器不知是华山弟子所设还是另有其人,但刚刚攻击他们的人显然不是华山弟子。那人一身黑衣头戴笠帽,看不清真容。用的武器也是刀而不是剑,华山是剑派,弟子不用刀,加上他在山下林立看到的马匹,夏霜只感到这华山里的势力越来越鱼龙混杂,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升上他心头。夏霜自己也没想到,他竟对这次华山论剑的不可测性期待了起来……
不出一刻钟,两边的松林逐渐稀疏,迷雾也渐渐减淡,慢慢能看清身前两丈地,两人毫不减速,终于又跑出了两里之后,四周一片开阔,金黄色的朝阳洒在他们身上,潮湿的气息一消而散。
当再次看到石板铺成的路时,他们就知道自己终于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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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霜和罂儿回到大道上,边走边调息,但没走两步就发现不对劲儿了——血腥味。在森林里的时候还有松香草腥味掩盖,不算很明显,但走出森林后就蓦地明显起来……夏霜不敢放松,果然走过一个拐弯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
尸体。
尸体。
尸体。
这是一条开始往上走的山路,却零零星星地躺着几个人,虽然不确认是否死亡,但按他们身下流出来的血迹来看,非已死也是重伤将死了。看血迹的延伸方向,却似乎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
夏霜一伸手把身旁的罂儿拉到身后,将自己的神识扩散到方圆两里,确认周围没有活人后,上前探查起了这些尸体。
这些人穿着的白色的道袍已经破破烂烂,血迹斑驳已经发黑,从腰边的腰牌来认出应该是华山弟子。尸体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伤痕,有的是刀剑刺伤,有的像是被猛兽抓伤,有的竟是被活活咬死,但那齿印看起来不像动物,却像是人类的齿痕。唯一共同的一点是,这些尸体身上都有淡淡的鬼气。
夏霜心里的猜想又确认了一分。
夏霜身上的功夫主要都是跟着宫廷武师所学,虽然之后有跟着狄笑学习了点太行刀法,但始终算是正道。歪门邪术他并不是不好奇,只是碍于身份,多少有点不方便。除七年前那次之外,后来妖狐夜行,在京城的几个离奇案子中,他也见识过一二。但看着绵延而上的石路上,七零八落的一具具尸体,这么大规模的邪术他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江湖之大竟然还有这么多他没见过的事。想到这,夏霜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上翘的嘴角。
“我们往上走。”
两人一路上走得很慢,夏霜在前面开路,罂儿在他后面跟着,手中一直握着他的东瀛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丛林。而夏霜保持扩散至两里以外的神识,边走边观察着一路上的死人。他发现一路上除了他们一开始看到的穿着白色道袍的华山弟子之外,还有些穿着西南异族衣服的,不知是不是传说中血溟谷的教徒,而还有更多尸体,身上遍布尸斑,有的皮肤已经腐烂得不大完整,明显和其他人死去的时长不一样。而且他们穿着破旧,甚至带着点泥渍,和山下平民的穿着风格相比,无论款式和时代都有些不同,更像是从别的地方被赶来的。
是赶尸,夏霜淡淡地想,并把眼前发生的事一点点和钦天监的记录联系起来,记录毕竟是记录,只是陈述事实数字,和如今身临其境不一样。如果有机会,真想会一会这些能搬动地府阴兵的人。
上天似乎看破了夏霜的心思。宛如蛛网捕捉到绳蝇,夏霜在一顿之后立刻收回了他所有的神识,拉着身后的罂儿闪入一旁的丛林之中。
来人一身染血的白色道袍,但手里拿着的却是苗族的弯刀。这人边走边四处张望,不时伸脚踢他脚下的那些尸体,似乎在确认有没死透。
这人修为不如他,夏霜在躲进丛林里之前就这样判断了。如果这人比他厉害,在感知到他的神识的同时就该力压过他,相反,这人没有释放自己的神识反而只能用肉眼观察,可见只是个还没得到境界的小喽喽。夏霜之所以躲起来一是想速战速决,二是不知对方来头,无论是血溟谷还是太华剑派,他都想保险起见,光明磊落向来不是他的作风。
在对方靠近到只有三丈的时候,一颗包着内力的石子从夏霜手中弹出,直飞向来人脚旁的一具尸体,尸体立刻被弹得翻了半个身。来人大吃一惊,下意识就抬起苗刀向尸体一劈而下。夏霜趁这个时候出其不意,一下窜出,抬刀就顺着对方上举的手臂割断了对方手臂的筋骨,这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夏霜衣袖里的软剑抹了脖子,整个人顿时软软垂下来靠在了夏霜身上。
夏霜把人放倒,和那具差点被劈的尸体放在一起,仔细搜索起这人身上的物件。此人白色道袍下穿的赫赫是件紫色的苗族衣裳,夏霜终于知道他看到苗刀时感到的违和感是什么。接着他从这人怀里搜出了三四张黄色的符咒,夏霜不是没见过符咒,但这符咒是苗语所写,他看不懂。想了想后,他把这些符咒收到自己衣内,打算回去给钦天监鉴别鉴别。
“出来,走了。”夏霜对丛林里的猫儿喊了声,继续往山上走。
“哥哥明、明可以交给我的。”跟上来的罂儿闷闷地说。
夏霜瞄了他一眼,其实他和罂儿很少一起出任务,通常都是夏霜单方面下令,猫儿房按令执行。刚开始的几年夏霜还会回到现场,确认罂儿有没好好完成任务,后来几乎全权信任。虽然罂儿智力有损,但猫儿房的训练也是专业的,身手滴水不漏。夏霜不是信不过他,不然也不会带他上山。
“……下次吧。”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对于这个低着头走在他身旁的少年,夏霜与他的关系太过复杂。七年前,夏霜用伪造的证据,在那只现在归属太行段氏的妖兽的暗中支持下,亲手以谋反罪铲除了灵州杨氏一族,只留下了罂儿,这个原名为杨子真的少年。夏霜不是有心留他,只是妖兽的爪牙尚未完全磨练熟悉,意外地留下了废墟下这么一个活口。夏霜本来趁他昏迷有无数次机会杀他,完成这个真正的灭口。那时的夏霜加冠没几年,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行恶之后想积点善,竟也迟迟没杀他。
直到这个少年昏睡了半个月醒来,却似乎受打击过大,痴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也就灭了夏霜最后想杀他的借口。
罂儿留在夏霜身边就像是个孽,时刻提醒着他以前做的种种,也像个不知何时会炸的雷,没人确定这个少年以后有没有恢复如常的可能。取代一杀以除后患的决绝,夏霜自他十岁起,就给他戴上了从蜀州唐门高价求来的赤囚镯,如今随着少年骨架拔高长大,早已不可摘下。可那少年,还把那红色的镯子当是他“哥哥”送他的礼物,不舍得往上面添一丝裂痕。
交给他,我有什么可以交给他,命吗。夏霜想,他一点也不自欺欺人,也很清楚这个少年若有一天知晓自己的过往和夏霜做过的事,一定不会念这七年的时光,毫不犹豫取他性命。不过届时他也没有留着罂儿的理由了,赤囚镯会完成使命,替他先一步取走少年的命。
真心托付的人,也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人,若是真的到了主仆分离的时刻,只留下仇恨或许更能干净脱身。
两人一路无话,在稀疏的尸体间穿梭,也没有加速前进。夏霜无意搅进这华山与血溟谷之间的恩怨,如果可以,他宁可坐上看台等双方打个你死我活后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他故意缓慢前行,顺便观察四周,虽然路上不是丛林就是尸体,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黄昏时分,两人才来到一个分岔路口,往东是条大路,往西是条小路,小路可能不常走,尸体还少些。眼看着要入夜,夏霜知道日落反噬的时刻也差不多到了,便上了小路。
二章上山前的小引子补档
还是铺垫(究竟……
又是和NPC玩游戏,,和活人互动量太少了,完全是在搞原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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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州的小镇上的大小客栈迎来了四年一度最繁忙的时候,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的人都积聚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为的就是一日后即将召开的华山论剑盛会。
虽说是论剑,其实并不只是用剑,多年下来已经成了江湖武林人士互相较量的比试。说到较量也不再是一开始的你死我活,更多是门派宗家之间的互相切磋,相互益进。于是久而久之便成了江湖美谈,吸引的也不只是武林帮派,路过的,凑热闹的,闻到商机打算趁机赚一把的,无论出世之徒还是凡夫俗子,各怀目的齐聚华州。毕竟机会难得,谁都想目睹一下那些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顺便也当自己也沾了些仙气。
日落黄昏,客栈的店小二吹了口白气,搓搓手正打算把门外的桌椅收进来。这时,五六个身披裘衣,腰悬佩刀的人风尘仆仆地抬脚正欲跨入客栈。
店小二立刻迎了上去,连忙摆手道,“唉唉,各位客官,本小店客房已满,实在不好意思了啊。”
“没事。”带头的一个年轻男人不惊不怒,温和地回答道,“我们不住店,就来讨些吃食,晚点就上路。”
店小二两眼盯着这个男人递到他手中的那枚银锭子,感觉再也不好意思把人赶出去。再看这几个人虽然一身江湖打扮,但衣料材质一看就透着股穷奢极欲的贵气。单是他眼前这人,脚上金圈包腿黑色狐皮靴,身穿淡黄色华服,内嵌银丝暗线,手套狼皮护腕,哪怕白色的狐裘把他的佩刀遮了起来,也能猜到是把价值不菲的宝刀。此人神色从容,眼中带笑,眉间点砂,散发着不严而威的气质。店小二阅人无数,感觉这不是个一般人。
——肯定是哪家名门的公子。
店小二暗自笃定道。随即换上了一脸灿烂讨好的笑容,忙招呼这几个贵人入店用膳。
“我们今晚上山。”夏霜坐下后,待店小二走开,便言简意赅地交代道。他身边这五六个人,就是他手下的酉字役中的心腹。长期任务的磨合下,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三五字就能知晓对方全意的默契。此时这几名番役都望着他们的役长,等待着下一句命令。
夏霜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压低了声音,“你们之后不用跟着我。把我交代你们的事完成就行,他身上的东西我们不必动。记住,上山之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你们的绣春刀,用了就不要留痕迹。”
说完,他仿佛又恢复成平时轻松的样子,拿起手边的酒杯,“来,各位兄弟辛苦,最后一顿,天子授意,祝我们旗开得胜。”
一阵碰杯之后,这五六个“公子哥”就仿佛真的是故交一样,有说有笑地吃喝了起来。
两刻钟之后,如先前所说,这帮人开始陆续走出客栈,各自上路。店小二满足地看着他的贵客们给了过量的银子,又不打扰他歇业关门,就连他们为何要分开行动都懒得好奇了。
夏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亥时已过,他独自一人骑马走在郊外大道上。初五的晚上本来就只有峨眉柳月,这天公还不作美,厚云重重,不知要下雨还是雪。四周暗的很,夏霜的眼睛却极亮,不单是因为他即将见到的人和发生的事,还因为在如今他的双眼,灌入内力,的确可以夜视如常,甚至哪怕他腰间经过高僧开光的佩刀不无故颤动,他也能看到这越近华山就越渐浓重的鬼气。
夏霜本来是不能灵视的,他没有入过正宗门派修身问道,也不是天生异质,再怎么努力练习功法,集百家之长,借用各种宝器,哪怕武功已经让他身居高位,也始终比大修大能差一点儿。普通人想要一日登天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走着走着突然猛地弓起背,额上冒出冷汗,牙齿紧闭狠狠地喘了几口,拼命安耐住胸腔涌起的血腥味和体内丹田乱串的反噬之气。钦天监炼制的药很管用,夏霜慢慢地吞吐着气息,调整着体内刚结成没多久的内丹。
自从中秋过后,莫公公和他敲定了华山藏宝一事伊始,夏霜就频频出入钦天监。钦天监看起来是由世袭子弟组成的,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的朝廷司礼机构。小至日常报时,大至推算天命,无不需要钦天监的介入。其监官更是子孙世业,不得随意改迁他官,可谓宗室气息浓重,但比起翰林舌战朝前,武将厮杀于疆场,钦天监也是颇为默默无闻。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从民间大兴道派,民众好问道求仙,太祖就设立了道录司,归属礼部,掌管天下僧道,其官吏由道士充任,其中有世袭的,更多是从江湖八仙之中招募的。皇家道士自然是为帝王服务,大小百家看似各修其道,其实无不在道録司无数眼线的监控之下,稍有名望的江湖大修都会被记录在册。除此之外,为帝王炼制丹药,为朝廷炼制宝器,也是道録司的职责。
而观测天地星象再通天地之气,道录司和钦天监多有合作,故二合为一,这个藏龙卧虎的组织才这样舍弃了名字,掩盖在了不入常人耳目的钦天监之下。
夏霜服食丹药已有七七四十九天,靠丹药强行打通扩张的经脉尚不稳定,用药灌出的内丹还不是他的修为能掌控的,每日入夜就有隐隐的反噬之势,好在他生性隐忍,每每通过调息都能勉强压下。按理来说,灌药结丹乃是旁门捷径,不为正道提倡,但朝廷有的是金钱和门路,世家弟子效法的不在少数。只是自然结丹尚需缘分与时日,人为结丹更需长期服药,慢慢消化才能与自身融为一体,何况这是一剂猛药。但华山论剑在即,夏霜已经不能等了。
就在这时,一个稍矮的身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了夏霜身后,脚步轻盈几乎踏雪无痕,可见功夫了得。这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跟着夏霜,似在跟踪也似乎是在守护着眼前的人。
夏霜放慢了脚步,那个身影就跟了上来,一跃上马。
“吃两口,别饿着。”刚调息完毕的夏霜声音还有点沙哑,他从怀里拿出两个刚才在客栈时点的,尚还温热的烧饼,递给了身后的人影。
那人接过烧饼,放下裘衣上的绒帽,露出稚嫩的脸庞,正是猫儿房的罂儿。猫儿擅暗杀,通常神出鬼没,一路上并没有和西厂酉字役同行,只是略带距离地跟着,直到这时夏霜独自一人时才跟上同行,这当然也是夏霜的命令。
罂儿与夏霜既是主仆也像兄弟,连酉字番役们都没见过他几次。隶属猫儿房,执行的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任务,但多听令于夏霜,也时常寄宿夏府,可见主仆之上确实有些情分,更像是夏霜的私养猫。
罂儿单手抓着夏霜的狐裘,三口并两口几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个烧饼,明显是饿久了,末了,把本来包着烧饼的油纸折了四折,这欲塞到怀里。夏霜恰巧回头瞥见了,一把抓住他的手,“留着干什么,脏。”接着不由分说的就把罂儿手里的油纸弹了出去,顺手把他脸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似乎是有点洁癖。
两人一路纵马,寅时就来到了华山脚下。华山以险峻闻名,上山最近的路线是从迎仙门开始的十里石板台阶。要骑马上山需走马道,蜿蜒曲折环山而建略为费时,只有往山上运送物资的时候才用。但太华剑派注重锻炼修身,前来论剑的也是各门各派的武功高人,十里台阶根本不在话下,所以马道也不常用,杂草丛生。
夏霜把马匹绑在迎仙门附近的树林里,如他所料,树林里已经有别的马匹,看来在这个诡异时分上山的可不止他一人。
天色未亮,迎仙门此时并没有迎客弟子,夏霜一手按住越抖越厉害的绣春刀居龙,一边警惕地走上了山。
一路无人,四周一片寂静,可夏霜心中却一点都放松不下来——太安静了,甚至没有打更的钟声。加上一路上隐隐约约的鬼气,实在与仙山这个名字不符,一切都太过违和。
钦天监有记录过这十几年来的教派斗争,符合鬼气这一条件的教派并不多,加上与华山有关联的,夏霜心里大概有个估想。
只是华山论剑一会,足以吸引百家前来,其中不乏与太华交好的教派,为何选在论剑之日?他的棋盘已经开局,哪怕是半奉皇命半含私心,也不能中途退出。不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倒霉,还是说对方连他们这些横插一脚的朝廷势力也已经计算在内?
在夏霜思虑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座麻绳吊桥,到达了一片树林之前。这片树林看似无边,加上时处深夜,不好另外绕弯,看来想要上山必须穿过这片森林。
一个和NPC玩游戏的补档。
依然是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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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三年冬,大明深宫里刚迎来了第一场雪。
穿着厚厚棉衣的宫人们穿梭在殿堂之间,为殿内的贵人添置着炭盆。寒气都被两层厚门帘隔着,殿内温暖如春,加上香炉暖烟缭绕,花窗的琉璃上硬是氤氲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大殿深处的桃木鸳鸯床前,一人单膝下跪,金色的飞鱼服下摆铺开了一地。
“臣夏霜,参见贵妃娘娘。”
外臣入后宫是不得礼法的,何况只是一个小小役长,若不是托夏霜义父和厂公汪直的关系,他当初是活几辈子都不能一见再见这位被独宠十三年的皇贵妃的。皇天之下,虽分六部,其中党派势力却盘根错节,地方的攀连中央的,前朝的勾搭后宫的,祖祖辈辈下来的世家血脉情分,连万岁爷也不能在不自损八百的情况下一刀砍断。
若不是环环相扣,何来手眼通天。
宫里的下人早被打点出去,只有寥寥几个贴身丫鬟候在大门两侧,不敢抬眼看殿内的两人。
桃木床上侧卧着的万氏贵妃不急着回答,已快到知命之年的女人身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玉枝似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怀里长毛波斯猫的毛,半响才用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说道,“李尚书都被杀了你还有脸来见?”
夏霜袖下的手微微握了握,立刻接道“娘娘息怒。此事西厂和锦衣卫都已经着手调查,定会给娘娘一个交代。”
“查查查!人都搞到本宫头上了要你们厂卫何用!?大活人光天化日全家被灭,下一个岂不是可以搞到宫里了!!”她突然一下拔高的声线把远处的丫鬟都震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前的男人却跪得纹丝不动。
被万贵妃惊吓到的波斯猫尖叫一声,从锦绣丛中挣开,似乎识惯了主子的脾气,落地无声识趣地溜到了角落。阔大的殿堂里一时间有种尴尬的静默。
夏霜低着头,乌纱帽上的珠子从他肩头滑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故意静默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用温润的声线说道,“娘娘说得不错,这事实在蹊跷。”
万贵妃被他气得一时语塞。
接着,也不等得到允许,这个西厂役长擅自抬起头来,柳眉间的朱砂格外鲜红,映照得他的声线低了两度。
“就像……非人所为。”
一阵更久的沉默和冷意在这句话之后扩散开来。自年初以来,妖狐夜出的传言在坊间就没有断过,本来这种江湖异事朝廷天子是没有闲心管的,但一个被邀进宫的李子龙,似乎有意把朝廷和江湖搅作一壶,把整个大明都笼罩在这股阴阳怪气的灵异气象里。深宫地大人稀,皇帝子嗣少,后宫阴气重,半夜三更宫人暗地私语上几句,渗出的寒气连京城最好的志怪说书先生都比不上。
连皇贵妃也不例外。她愣了两秒,语气明显生硬,“……你是说这事也和妖狐有关?”
夏霜一对丹凤眼里看不清感情,只是在陈述公职,“尚未查明,不过肯定脱离不了关系。”他紧接着分析道,“李尚书一家暴毙,尸体犹在,并无外伤,魂魄却无。臣曾听钦天监道长讲经,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唯有妖兽有这般胃口,食人精魂而不取凡人肉体。”
说到最后他眸子一撇,仿佛想到什么,但还是接下了自己的句子,“只看这背后操纵妖兽的人是谁了。”
万贵妃半信半疑,立刻开口问:“你心里有数?”
“……还待下官仔细排查。”就刚刚一瞬,夏霜其实就已经有点后悔了,那种死状他何曾不熟悉,简直和七年前被他亲手铲除的灵州杨氏一家一模一样!他心里早已有了一个人像,那人看似体弱的病容下,一双明亮得吓人的眸子他也不曾遗忘,只是最终那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又被他吞了下去。
夏霜回了回神,也不管合不合礼数就擅自站起了身,紧紧地盯着万贵妃,低两度的声线故意说得引人入胜,“只是这李尚书一死,娘娘也不必太过惋惜。”
“李大人身为娘娘亲信,心却没有全在娘娘这里。”
夏霜顿了顿,如意料之中察觉到到万贵妃惊疑的神色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西厂查案,不分党派,竟也无意中查知,李大人在苏州置办了一处古宅,娘娘每次让他经手的金额,他总是从中抽取三成屯于苏州。中饱私囊,其罪一。而李大人也好聪明,他古宅里屯的都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准备流入黑市的宝器。朝廷有令,民间不得私自贩卖宝器,违者斩诛九族。造反逆上,重罪也。娘娘早日与他脱离干系,也是好的。”
他一气呵成,面不改色,真真假假说得都像事实的一样。真是真在李大人的确中饱私囊,私藏宝器。但乱世之下谁不会肥肉在前剽窃几口,朝廷上下,户不对账,传家两三宝的并不少见。这种在事实基础上润色夸大的事,夏霜做得可谓得心应手,反正当事人早已死无对证。
斯人已逝,再争亦无用。何不顺水推舟,卖活人个人情?
“……照你说的,他死了反而本宫应该高兴才是了?”深宫贵人当然不会把心思放到遥远的苏州,贵妃语气里六分怀疑但已经透出了四分放心,已经想不起她还没让夏霜起来的事了。
夏霜的眼底已经透出习惯的笑意,“娘娘福泽深厚,此乃因祸得福。李大人的替补人选,臣想娘娘心里有数。”
万贵妃缓缓靠回她的锦缎堆里,幽幽地撇了夏霜一眼,能势胜中宫,她可用的人当然也不止一个。
“哼……你倒知我心。”
听出她话里的笑意,夏霜应道,“臣不敢。臣这次来找娘娘还有一事,上次娘娘拖我让太医院办的事已办妥。”闻言,贵妃眼色一变,手指一勾示意夏霜上前。
夏霜从怀里掏出个碧色小玉瓶,两步上前双手呈上,“柳叶桃,三克致死,保贵妃高枕无忧。”他言简意赅,仿佛三句话足以说完这即将被毒害之人的一生。
万贵妃看着这小瓶,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把玩,仿佛是什么稀有的御赐饰物,烂漫的脸上看不出手里拿的是剧毒之物。她仿佛一时间放下了心头两块大石,阴霾一扫地露出一点少女姿态来,笑道“夏霜啊夏霜,你可真是能干啊。我都有点不舍得把你放回去了,你怎么不能像你干爹一样,做我身边的小夏子呢?”
夏霜脸笑容不减,从善如流地回答,“娘娘谬赞,义父已有娘娘照拂,臣不敢分贪皇恩,臣若不能替娘娘看管这宫廷之外,怕是要寝食难安。”
万贵妃抬眼看了看这个在她床前的男人。
夏霜本来就生得标志,虽是宦官却从不阴阳怪气,眉目不凌厉也不邪魅,笑起来眉眼弯弯却有一种公子哥的清爽。加上一下解决了贵妃的心头大患,万贵妃此刻突然觉得他百般顺眼,老狐狸一样的目光落在了夏霜的薄唇上,“哈哈我就喜欢你这张甜嘴……”
她懒洋洋地探出身子,一根手指顺着他的唇经过喉结划过衣襟,“但……更喜欢你用它做下流的事。”榻上的万贵妃笑得宛如漫着毒香的国之牡丹。
夏霜愣了愣,立即领会到其中意思,熟练地撩起眼前的丝绸裙摆,淡淡笑道,“臣……遵旨。”
一个命题作文存档(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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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霜从莫府出来的时候已是午时,本来这正是大街上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但莫公公的府邸坐落在一片清静的院子里,离主心大道有点距离,周围依然一篇宁静。
这么安静的地方死个人也没人发现吧……夏霜心里没来头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他的马车停在大街上,夏霜顺路把这被高墙和桐树包围的院子扫了一眼便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与莫公公打交道是夏霜这一年内才熟络起来的事,对方是西厂掌刑千户,之前更是锦衣卫四方仪青龙骑督护,虽然夏霜自己也出身锦衣卫青龙骑,但半路出家的他在调来西厂之前只是从五品,如今他这个百户都算不上的役长更是比莫公公低好几阶。与上司打交道难免有压力,夏霜之所以能做到气定神闲,实际是仗着提督的宠信。他为人本来就圆滑,说话一句服帖两句试探,又喜欢在官僚中互相走动,一来二往下来,虽然是个小小役长却大小官僚都认识他。当然光凭拍马屁捧臭脚是不够的,自小跟着内侍公公长大的他,深知在他上面的人心里想要什么,凭着自己在江湖的人脉,他总能时不时收刮来一些稀奇宝器灵验丹药,甚是得上级甚至皇上的青睐,因此西厂提督对他也是照顾有加。前路已经铺好,夏霜心知他再往上爬不过是差个契机。
转回到大街上时,夏霜差点被这当头的骄阳刺得有点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背后的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被撞到路人的乱骂和一声中气十足的“拦住他!”,夏霜微微侧首。
一个乞丐摸样的人正气喘着向他跑来,后面追着他的人气势汹汹红衣翻飞,在宽大的大街上冲撞得人仰马翻,乞丐一边不住往后看追他的人,一边注意到挡在身前的夏霜和他的马车,几个动作膝盖一弯就想要撞开眼前的人跳上屋檐逃走。
夏霜看起来斯斯文文,换上便装的他更是看不出一点武人气质。只见他往旁边微微一侧便悄无声息避开了这个看似要撞过来的乞丐,再右手一翻从袖子里翻出一枚不知哪来的钢珠,指尖一弹,钢珠径直往乞丐离地的脚踝飞去。乞丐哎哟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是他为了避开行人自行绊倒的。
身后穿红衣官服的人立即赶上,往乞丐背上一个跪击,把身下人双臂往身后一转压制在地,动作行云流水甚是熟练。
“叫你别跑还跑!
红衣官人的耳环反射出炫目的光环。
“常大人好身手啊。”夏霜语气由衷,不似抬举更似真心叹服。
常青转过头来才注意到这旁边站着的碧色男子,“夏公公见笑。”
常青一身锦衣卫的红色官服,在人群中煞是惹眼。起身时微卷的褐发从乌纱帽下翻出来,英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介女流。
等常青把身下的“嫌犯”交给身后追上来的手下后,夏霜才走上前来,“不知一个乞丐为何要劳烦北镇抚司副使大人亲自出手?”
常青双手拍掉身上沾上的尘土,道:“他是朝廷一个要案的证人,追了他好几天了,多谢公公相助。”
听着这最后一句话,夏霜稍微眯了眯眼。他并未对自己动手的事有所说明,飞出去的钢珠早就不知滚到哪去了,常青只是看了一眼走路一瘸一拐的乞丐便看出其中经过。夏霜心里暗自叹服这位比他迟一年进锦衣卫,如今已经是从四品官位的女将。
“哦?那夏某能否为常大人分担一二?”
“抱歉,详细不便细说。”常青面露难色。
夏霜立刻换上他一贯的笑脸,“是我逾越了。”
他和常青不算生疏,锦衣卫时入伍只差一年,之后因为经常出入狄笑的府邸,有时也会见到前来汇报的常青。如此客气是因为如今锦衣卫和西厂之间,虽说同出一处,但实际互相牵制。锦衣卫虽然历史悠久,但向皇帝报告依然需要具疏上奏,而西厂多由内臣组成,皇帝更加信任。这官职上下虽明文书写,但在皇帝心头上的重量却自由心证了。加上自从妖狐夜出之后,皇帝疑神疑鬼,西厂更是多了监督锦衣卫,排除内贼的权利,因此即使昔日同僚,如今互相提防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还是看各人。
夏霜见无法打探到锦衣卫的情报,也不甚在意。听闻常青之后要去狄府报告后,他从自己的马车中取出两包有草绳包裹好的包裹递给了常青,“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既然常大人顺路,能否把这包裹交给狄兄?”
常青接过包裹,离近闻了闻,问道:“是药?”
“是药茶,摘自太行,露水灌溉。虽味苦,但对清心安眠有奇效,上次见狄兄面有郁色,恰好最近入手如此良茶,想必狄兄比我更需要吧。”夏霜脸上是少有的真诚。
当年狄笑和夏霜也是共同出身锦衣卫青龙骑,一个冷淡少言,一个广泛交友,似乎是性格完全相反的存在。夏霜是因为由公公出面才提前进的锦衣卫,狄笑虽比他晚一年,却师从太行刀宗多年,修为和刀法因为多些实战经验,自然都比宫里教出来的更胜一筹。夏霜看在眼里很是羡慕,几乎是死缠烂打般地求教狄笑。不过狄笑虽然为人冷淡又懒,却未曾在意夏霜的宦臣出身,大家都是年龄相近习武之人,看对方多次虚心求教,甚至即使比自己年长也以“兄”相称,终于下不来面子,二人你来我往就经常在一起切磋刀法心法了。所以至今夏霜的刀法也有几分太行的风格。
夏霜在京城的时候,常青也经常在狄府看到他,想必二人关系的确不错,既然顺路的确没理由拒绝。“不过夏公公为何不亲自送去呢?”常青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夏霜的眸子垂了下来,道:“我虽也想与狄兄饮酒叙旧,但目前要事在身,这次在京城也不会久留,恐怕……最近都难以见到了。”
常青没有告知夏霜她的“要案”,自然也不好意思打听夏霜的“要事”是什么。只能低头行了个礼道:“那我也不耽误公公了,你的包裹,我会送到的。”
“夏某在此谢过,来日若寻得趣物,也不会忘记常大人。”夏霜片刻的真挚已经换回他一贯的笑脸。
常青也客套道:“不必。”随即告辞转身跨上在一旁等待已久的军马,向夏霜微微颔首离去。
夏霜默默看着她的背影,也转身钻入自己的马车,只听车夫扁扁的声音问道“夏爷入宫还是回府——?”
夏霜拉起帘子望了下开始暗下来的日头,道:
“去钦天监。”
走马的烟尘中,只是离去的常青不会知道,说着最近不会见到的夏霜,下次与她相见时,会是在太华山一片尸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