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叫嚷着滚进账房时,柳云岸正在算账。饶是他功力精深,听到那吼声也是忍不住一皱眉,这下笔下那一撇虽也是可圈可点,却比其他字差远了。他叹了一声,放下笔,带点可惜地拂了拂桌上账本,心中暗自庆幸。这幸亏是自己,要是换了别人,听了五儿这声狮子吼,怕是要毁了这页,又得重新算过。
柳云岸抬起头,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投向五儿。柳条一样的少年连滚带爬跑到他桌边,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先生,先生!”
“这又是怎么了?”柳云岸道,伸手擦了擦对方脸颊上的脏污,皱起了眉。“我是怎么说你的?”
那五儿如梦初醒,笑嘻嘻地站好,但是手还是扯着他的衣袖——这小混账幼失怙恃,从小让镖局养大,对他早就失去了应有的敬畏,只当柳云岸是个会讲好玩故事的父辈,十分粘人。
“咱们镖局换了送肉的——“五儿眨眨眼,略去柳云岸的责问,说:“你让我镖局有什么异动就马上来跟你说。”
说罢,他又眨了眨眼,脸上闪着骄傲又得意的光芒,像是办成了什么的大事。柳云岸好气又好笑,只得说:“换了就换了,用得着你这样吼着进来吗?想来是罚得不够,说吧,想要扎马步还是顶水桶?”
五儿听了马上就扁了嘴角,再说话时声音就已经带上了委屈,道:“可这个人不是本地人。”
柳云岸当下一抬眉,接到:“你又知道了?”
五儿还没回答,在这一息间柳云岸的心思已是转了百转千回。他本就心眼多,多年前横行江湖,除了一身武功确是难有人敌以外,靠的也是他这玲珑七窍,事事多虑的心思。此时镖局正在丢了镖不久的当口,少东家又遭逢巨变,不同以往,在节骨眼上忽而来了个外地人,自是怪不得他多想了几分。
正在他沉吟之时,只见五儿也是点了点头,继续说:“之前二虎哥带我出去玩——办事,到最后我们去了前街的德庆楼,要给赵叔打四两桂花酿回来,但是我们给挡住了。”
他伸直了手,直指天空比划几下,继续道:“门前有好大的一尊佛站在那儿,把门口都挡得死死的。二虎哥那时候就说了!”他又停了下来,模仿义兄处于变声期难听的鸭子声,说:“乖乖,从来没见过那么高大的人,怕是比总镖头和那些红衣官爷都要高!”
“然后呢,然后呢,”五儿皱了皱鼻子,说:“我们就让他听见了,那大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就走了——那脸,说是佛还不如说他是金刚,铁青铁青的,横眉怒目,把我们吓了一跳。”
“但是他没说话,也没有动手,只是回到门前单手把另外半扇猪甩到背上,回头就跟着德庆楼的伙计奔后堂去了,那力气,说不定来咱们镖局也是特别少见。”他本想说在镖局里也是数一数二,但是承认几个刀头舔血的镖师不如一个杀猪匠实在让他心有不甘,只好不情不愿地换了特别少见。
说着,五儿侧头看了柳云岸一眼,看见他脸上虽未有不耐之色,但是左手已经伸向桌上捧起茶杯,还用一双幽黑凤眼斜睇着过来。五儿马上知道自己旁枝末节说得太多,吐了吐舌,继续说:“后来听酒肆的人说他是最近才到附近住的,带着爹和一个儿子,没有当娘的。顶了原本三秃的场子和店,继续干杀猪卖猪的勾当。我们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可你看,没两天,他就连镖局的单子就也接过去做了。”
柳云岸听完他长篇大论的一通,没有说话,只是把纤长有力的手指搭在下巴上,摩挲了一阵,似是在推算什么。过了一阵,柳云岸才开口,道:“今天来了?”
“嗳,二虎婶让他帮忙把肉斩开,现下怕是还在厨房忙活。”五儿点了点头,道。
柳云岸站了起身,一振衣袖,说:“好,待我去看看这金刚怒目。”
说罢,他拿起折扇,往手心一敲,抬脚走到门外去。
XXX
上元镖行着实不大,厨房就在两进院子的中间,离房间不愿,走不了几步就到了。柳云岸背着手,信步走到厨房门前,探头查看。只见屋子里被清出半片空地,中心半跪着个灰衣男人。即使是这样屈折着也能看出身材高大,猿臂蜂腰,站起来的确能当上五儿所讲“金刚似的”描述。
那男子背对着柳云岸,手中举着把寻常的猪肉刀,哈出一口气,举起的右手就像是顺着刀本身的重量落下,在半道轻轻侧了侧,切豆腐似的把刀片滑进猪肉的肌理间,轻松起出一片猪肉,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柳云岸袖手站在门边,对二虎他掌管厨房的娘亲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打招呼,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屠夫继续工作,把一整扇猪处理成不同的肉块。
他半瞇起眼睛,只觉对方舞蹈似的动作似曾相识,能看出扎实功底,但是举手略有滞涩,应是受伤未愈,以至于出手时动作走样了五分,与当年那天下第一人的独门武艺又不尽相同了。
就在他思考的当下,屠夫已经把猪处理完毕,站了起来,用身上围裙擦了擦手,道:“大娘子,要把这肉搬到哪儿去不?”
这倒是北国口音,柳云岸心下暗忖,开口接道:“不用了,回头让五儿几个来搬就好。不用辛苦——?”
屠夫闻言转过身来,对柳云岸欠身行了个礼:“管事先生,鄙姓林。”
说罢一抬脸,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柳云岸脸上转了两转,又迅速敛了回去。柳云岸心下一动,这姓林的屠夫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顾盼之间颇有军人气度,只是脸色浮白,略有病态,平添了几分风霜之意。
柳云岸看着对方,心下不由得好笑。这冒牌屠夫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懵,完全没有掩饰的心思,先不说屠夫何如有武艺在身,就算当朝重文轻武,天下百姓不少念过几年书以求得一官半职,寻常杀猪匠又怎么会张口就是“鄙姓”抬手就是标准拱手礼?他心思一转,嘴边就噙着微笑,还了一礼。孤身一人,身上带伤,即使有异,不难擒下。只是听五儿说这林屠似是还带着父母亲人,不知牵连多少,现下不得不先放虎归山,探清虚实再做决定。柳云岸暗自思量,开口对对方说:“林屠,鄙人柳云岸,是此间门客,以后上元还请林屠多多关照了。”
那屠夫有几分意外。时值中秋前后,正是多事之秋,这几日他用林水成的名字顶替了老相识的养猪场,到处送货少不免总被管事的讯问几句,最少也会被关心老三秃哪去了,像这看着文弱温柔的书生却是半分没问。他皱起了眉,正好对上对方幽幽黑水似的眼睛,不禁一凛,心道:“这人功力好深,怪不得这般托大。”
现在林水成最见不得的除了官府就是江湖人。尤其是武功高强者见多识广,虽说“林水成”就是个寻常百姓,他本人也早早离开江湖投身军旅,但是一身武艺却是脱不了恩师痕迹。当年的武林盟主徐一杭弟子不多,除了独生子不过三数人,若有心如明镜者,他的身份不消一阵就能曝光个干净。到时逃兵斩立决倒不是大事,就怕害那老医师和他孙儿一个窝藏逃兵的罪名。林水成心中骂了让他接下上元镖局生意的老朋友一通,当下不再纠缠,只是按惯例对柳云岸谢了谢,把自家的猪肉夸赞几句就告辞。对方也没有阻拦,只是含笑道别,把林水成送到门边。
二人相对无言走到后门,林水成听着对方脚步沉稳,几乎有如猫爪着地,不动声色,心下又是提防了几分。
等到他们走到门边,林水成脸上虽是神色如常,腹中愁肠怕是已经打了十个结。反观柳云岸却是胸有成竹,笑得如春花拂脸,他站在门边朝林水成一拱手,轻声问道:“不知道林屠下次送货又是何时?我上元镖局人口颇多,加上大部分又是青壮男儿,肉食消得比较快,须得时时补充。”
说罢,又补了一句:“今日二十,不如就逢十卯时吧,有劳了。”
林水成眉头一皱,心道这管事的好生强硬,定好日子一方面掌握行踪,另一方面也更容易排查出若是林水成别有所图是为了什么。他本想就此拂袖拒绝,可林水成又实在舍不得那酬劳,见对方似是无意揭穿,便咬咬牙答应下来,又朝对方行了一礼,这才脱身离开。
等到林水成走到巷口,冷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竟是屏住了呼吸好一阵。他摇摇头,回头看见已经不见柳云岸人影,才长叹一声,放松了下来。
他捏捏眉心,心中雪亮,自知方才是半分也没有瞒过那镖局的管事先生。原本以为只有几个寻常武夫的镖局,却大隐隐于市的藏了个高人,林水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离开了巷口。
XXX
在上元镖局这么一耽搁,日头就已经攀上了中天。林水成走在路上,心里过了一道早上的事,深觉行事须更为谨慎。他一边在心里盘算,若是东窗事发,牵连到林氏祖孙前必须离开临安;一边脚下不停,往前街德庆楼走去,只觉肩头重担如山重。他思虑既深,自然没有注意身边的人物,忽地就感觉下臂被撞了一下。撞上来的女子惊呼一声,退开了几步。她身边一个侍婢模样的少女吓得脸色一白,慌忙伸过手扶了扶,看起来竟是比被撞上的人更为惊惶。
林水成低声致歉,垂眼一看,登时眼前一亮。只见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鬓边斜斜插一支金钗,镶着颗指头大的珠子。明珠生晕,衬得她更是明艳若火,眉宇间的英气与寻常江南女子大为不同。少女此时也抬眼看向林水成,琥珀一般的眼珠子目光流转,在他的脸上溜过一圈,竟是没有移开视线,就那般直勾勾地盯着,芙蓉脸上漾开笑意,款款道了个福道:“小女子失礼了。”
此时,少女身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粗声开口道:“看路,姑娘若是有个好歹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没等林水成回答,就见那少女轻蹙起眉,似是十分厌烦,她又对林水成点点头,道:“够了。继续走吧。”
她显然御下甚严,那大汉听到指示后,很快点了点头,快步走了上前,指引方向。主仆虽然只有三人,却走得颇快,不一会就已经混入人群中。看起来和其他人别无二致——
就是有哪儿感觉略有违和。林水成皱了皱眉,说不清所然来。他不经意间转头看向大街,但见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这繁华升平却是征战十年从未认真看过,也从不敢认真想过的景象。他来临安已有一月有余,浑浑噩噩的却是从未发现,这都城竟是这般繁华,与印象中的凄风惨雨,萧条肃杀断然不同。路边的小摊物资丰盈,瓜果盈车,正是周边道路畅通,交易往来无碍的代表。
林水成一时觉得恍如隔世,想起当日浴血沙场,又想起大半年前的风波亭外,当下百味陈杂,嘴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忍不住摸了摸左手鲜红如血凝成的珊瑚佛珠,摇摇头,不再深想。他还得帮林家老父捎上几壶特制的桂花酒,金秋时节,桂花开得盛,正好是前年酿下的桂花酿好开坛的日子。前几天德庆楼就已经在门前贴出告示,说是这一年的桂花酿过两日就开售,他可得早点去买回来,以免错过。
耳闻德庆楼桂花酿盛名的显然不止林家,方才的少女主仆三人早已到达,站在门前。林水成内功不错,虽然伤重未愈,依然耳力极聪。只听那侍卫道:“我爹本不是临安人士,好几年前为了一位病人才来了临安。” 那侍卫脸上又堆上了几分笑容,继续说:“结果到后来所有来找桑青先生寻医问药的,千方百计也会弄来一坛德庆楼的桂花酿,禁止不绝。”
林水成本来已经走远,听见桑青先生四字,他猛然一扭头,看向那侍卫。
那少女捉狭一笑,道:“你们江南的酒,淡然无味,也就比水好上几分。”
“我林水成敢向小郡主打包票,您不会失望的。”侍卫说。
+展开
终于上线的你……!好喜欢你的角色描写……特点都抓的很准啊!!!小郡主也上线好想说啦来给哥哥玩玩。 顺便回复楼上的我们的恩爱从来不靠抢沙发晒(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