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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青色的影子像大鸟般无声地滑翔。
宗像淡漠的瞳中,映出雪绪灼烧一样浓烈的红发,他平静地看着少女自怀中抽刀,她的刀迅如疾雷,却毫无声势,安静敛在大厅诸人的一呼一吸之间,快得让人错以为这里没有谋杀、突袭、暗算这样的字眼哐当落在地面。
是个好猎手。
宗像抬了抬眼睛,直视着下一秒就将划破他脖颈的刀尖,露出滋味缠杂的莫测神情。
铛铛铛!
锋利的长刀以更快的速度斩向了即将得逞的短刃,巨大的冲力下,雪绪像骤然被人折断了翅膀一样滚动翻转了身体。发动这一攻击的武士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即使通常情况下遭到他这一击的人如果没有放松手腕丢掉刀刃,关节基本已经断了。
一击打断了雪绪的攻击,武士向后微退,摆出了标准的应敌姿势。
雪绪的木屐撞击到地板,发出咔哒的声音。她身体的力量轻捷地支撑着她,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左手的刀刃从斜下方再次撩刺而上。
这次的威胁是后方。
巨大压迫力划开房间内的空气,雪绪脑后浮现出继续往前则必然躲不开的阴影。她的余光瞥到先前出现的武士再一次架刀,身体猛地堕下,左手向上划开一道圆弧,金属相击磨出刺耳的长音,借着一挡的冲力,她从两把刀的缝隙里滑出,而她左手的虎口开始渗血。
两把长刀交错着在她颅前一寸落地。
两名武士用同样的姿势微退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地收刀,但他们都牢牢地盯住雪绪的身影,只要她再试图进入宗像身前半尺,他们就会再次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拔刀。
雪绪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拧身翻起,小腿绷紧,干燥的地板在她的木屐下发出因力量碾压而有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
她闪电一样在两名武士之间错步向前,第一刀刃光闪亮地劈下,几乎能映出她的脸,她向地面折腰下沉,避开第一刀的同时,左脚踢起抵住刺来的第二刀,在挡住两人的攻击同时右手触地,用东谷山培养出来的敏捷弹跳起身,用更加凶狠、更加安静的短刀倾尽全力地斜插向宗像的头颅。
她被一股力量贯穿。
持鞭的忍者幽灵一样从墙壁的暗影中浮出,带着钩刺的鞭梢卷起,刮破了雪绪的衣服。那一鞭角度刁钻,她身体在空中避无可避,雪绪身体被惯性和力量撕扯成弓状,她奋力地在空中用刀尖瞄准前方的宗像,另一鞭又袭向她的手腕,她重重地向后跌落,短刀当啷一声跌落,遮盖了她吐出一大口鲜血的声音。
一把刀,两把刀,一根长鞭。
一,二,三。
好的,可以确认了。
宗像除了那名御庭番之外,还有三名护卫。
雪绪能感到后背被如长满青苔的石板的阴郁层层包裹,是那名她从十二年前就在追查的御庭番几可以化为实质的目光。
对方完全置身事外,恭敬地站在入口处,连拔刀的准备动作都没有。
那是对局面有充分把握的绝对自信。
雪绪用力咳嗽,努力将流入气管的血液清出,她在确认对方的三名护卫在把她挡住之外再无更多举动之后,干脆地在地板上躺下。她用还有知觉的右手固定了左腕的关节,然后试着探入怀中,但手掌轻轻覆上,就能感到锯齿划过的剧痛,她“嘶”了一声,然后看到青色的腰带结上有绛红的血迹慢慢渗出。
外伤其实不算严重,但内脏应该受损了。
“抽刀一瞬见生死。”她眼前浮现出妙鉴含着讽刺笑容的脸,那个桀骜疯狂的女性,在杀戮中获得真正的存在感和快乐,她强迫雪绪握紧短刀,像对待冬日捡到的觅食的白兔一样,没兴趣的时候就弃之不理,有兴趣的时候就教导一些自作主张决定的知识。
“那是理想状态,所谓理想状态,就是绝大多数时候,一定做不到。”
“出刀一定会被挡,想杀的人一定有人救。但最后赢的都会是我。”
妙鉴笑容满面地看向春日探进木屋内的柳枝,轻声问雪绪:“小东西,你杀过人吗?”
没有。一直,至今,都没有。
“连人都没杀过,怎么好杀人?”
妙鉴妩媚的眼角眯了起来,说着听起来像笑话般的妄言,但雪绪明白她的意思。
“那你,现在想杀人吗?”
想。
想。
想啊!想要——
想要让这些人都变成肉块,让血淋满整个房间的木板缝隙,让火焰烧起,将这个充满使她痛苦的要素的房间化为灰烬,想剖开刚才胆敢让她受伤的护卫,砍断他们的四肢,剜出他们的眼睛,让他们体验十倍百倍自己曾经感受过的痛苦。
雪绪听到空气中隐隐燥烈的喧嚣,她腹部一直在渗血,一部分顺着毛孔染污了衣服,一部分在积攒在腹腔,她能感觉到自己像个破烂的夹层水袋,有锈从她的中心往上蔓延。
她凝视着天花板很久,惊讶地发现妙鉴的眼睛就在她的正上方,满含嘲弄和笑意地盯着她,那目光太真实了,持续地追问着她:“你想杀人吗?”而她心里有同样满含嘲弄和笑意的声音在作答,这让她一时判断不出是不是幻觉。
雪绪突然意识到她盯着的那是一盏灯笼,巨大的蜡烛在灯座里稳稳地烧着,但红色的灯罩让它看起来像火焰一样。
明亮,温暖。
“您为什么不下令杀了我呢?”
雪绪从地板上慢慢爬起来,她将身旁的短刀拾起,小心地收在手边。随后她一边小声地咳嗽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自己的手腕,可能是方才的击打造成的挫伤,少女苍白的皮肤上青红交错,还有不明的斑驳晦暗,她细细地打量它,就象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有狂化的先兆一般。她用食指和中指提起落到地面的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温吞的酒精一下腹内立刻痛得她皱起了眉,但这痛楚让她从恍惚和狂躁中平静了一些。
宗像也用那种探寻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雪绪,他笑了笑,笑容竟有些腼腆。
“我不明白你的杀意从何而来。但我和你不同。”宗像好似淡淡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针屋,你说你今晚想要杀人,而我今晚不想杀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从来都不想杀人。”
雪绪咬着杯子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她不是特意要反讽,可十二年前深夜的火焰,开始包裹她的长发,吞噬她的衣服,雪绪能闻到那股呛人的焦糊的味道,能感到胸腔里堆满了灰尘,能听到空气里传来的惨烈的嚎叫,还能看到友惠冰凉的手,将她用力向更深的黑暗里推去。
还是更喜欢姐姐身上樱草的香气。雪绪对着空气喃喃地说道。
她听到了乐器的声音,她努力让精神集中起来,花了十几秒才确认,这不是她已经濒临崩溃的大脑自行营造的假象,是真的有乐器的声音,雪绪皱眉想了想,想起来在这间已经清场的半封闭的小房间的下方,是宗像大人新建造的能剧舞台,那三名乐师还坐在台上,而这时他们重新开始了演奏。
是刚才已经落幕的故事,隐武士的音乐重新奏响。
那么演员在哪里?谁是负责破局的人?
雪绪想了想,眼睛慢慢地变得明亮起来。
“宗像大人,您邀请我来,是为了什么呢。是希望看到我解开您的谜呢,还是希望能观察我,解开我带来的谜呢?我已经将我的谜面全部展开了,而您没有,您还在半遮半掩,这样怎么能是坦诚相待的态度呢。”雪绪雀跃地看向前方,向宗像举起酒杯,做出祝酒的姿态,“您所撰写的隐武士的剧本,有两稿,对不对?您只给我看其中一部分的话,我是解不开的,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您到底希望有人能从这里看到什么呢?”
宗像遥远地向她举杯,他的身影在雪绪眼中渐渐模糊,又慢慢重新聚焦。
“如果你能解开我的故事,我就给你一点公平的机会,如何?”
“公平地杀掉您的机会吗?”
“公平地通过我的护卫的机会。”
“怎样算公平呢?”
“一对一,总该是公平的吧。”
“您不问我为什么要杀您吗?”
“你会说么?”
雪绪笑起来,然后一边咳嗽一边喝光了杯里的残酒。
“您也说您跟我不一样了,您希望秘密被我看见,但我不希望我的秘密被您看见。”
宗像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而是微微点头,于是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位恭敬的随侍,将一直准备好的一本卷轴呈给雪绪。在雪绪拆开绑带的时候,随侍突然极其无礼地抬头认真看了雪绪一眼。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针屋?”
尖锐的音质和厚重的鼻音,真是让人想忘也忘不了。雪绪顺利地拆开了绑带,她聚精会神地开始阅读起来。
“当然,在我被确定要来向宗像大人献上浜本的密信之后,您观察过我很长时间,大人,不要不承认。”
随侍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慢慢退到门口。他的脚步声正合着剧场里的音乐,没有丝毫突兀的感觉。
密集的文字同时涌入到雪绪的视野中,她皱起眉来,一方面是不适应要这样快速地阅读,另一方面是,她很痛。
可她逐渐开始能感受到一点,妙鉴提到过的快乐。
雪绪的左手发起抖来,她的刀尖也在随之颤抖。
她从疲惫中醒来,感觉身体象是被石头一层层码起来压住了,每一寸皮肤都僵硬得让人难受。按道理说,这身体如此虚弱,她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苏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她想。她卷起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床铺已经凉透了,彻底失去了保温的基本作用。
她没有思考很久,脑子里有一处地方一直在隐隐作痛,这让她很快想起来所有的事情。
太漫长了,太漫长了。因为记住了太多的事情,所以当她想起来的同时,她感到精神上比沉睡的肉体更重负荷的疲惫压住了她。
可她毕竟醒来了。
这是她的书案吧,她好奇地翻开看了看。即使在没有一丝光的空间,她也能将每一个字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这样写字的,原来她是这样写作的,原来她生活在这个地方。这房间里放在角落的西洋钟,一根针短促移动着绕着表盘走了一圈又一圈,她发现在第三圈的时候,她已经记住了这个频次。
那声音象是在传达着什么一样,一遍遍催促着她,这让她有点不耐烦。
最后她将目光停在桌面那一小碟东西上。她眉毛舒展开,伸出手取了一颗,放入口中。
酸涩中有一点微甜,让她有点奇怪,这东西的味道和她记忆里的不甚一样。这是为什么呢?真佐人好像说过,这个叫,樱桃。
厢门被打开了。
她看着那名下女惊愕地注视着她,她看着那名下女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看着那名下女称呼她为“大小姐”,她漠然地看着那名下女冲出去通知其他人,似乎她的醒来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于是她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她伸出手,按在自己的眉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疲惫地叹了口气。她很不想按照她所想的那样去行动,可是身体里那股意念太过于强烈,这让她能在这种空虚的深夜醒来。她想对对方说,这关我什么事呢?可是她无法拒绝,也许是因为梦里那汪湖水如此清澈明亮,也许是因为那片红叶落了下来。
真是麻烦。
她开始像以前对鹤见历代家主那样发出了命令。
“准备小轿,送我去永暗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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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谷山并不高,却很深。从清州城最高的钟楼上往东谷山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深翠到几乎发乌的密林,沉默地卧伏在伟岸的山脊。
在十月尾和十一月初,偶尔能看到极罕见的风光。温和明丽的黄叶,红到耀眼的红叶,和哪怕到了深冬也依然苍翠的绿叶,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各类树木,在东谷山的山头汇聚一片,呈现出人力无法描摹的华彩。若寒风从北方而来,气温骤低,山顶会洒一层薄雪,莽莽无垢的白,仿佛充满爱意地在华彩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只有居住在密林深处才有机会见到的美景。
她平静地注视着野松湖的湖水,看着清冽的水面映出蓬松的白云,仿佛羊群一样聚集又散开。
一枚红叶落在水面上,漾起细细的涟漪。
她短促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触碰干净的水面。她蹲下身子的时候踩在半截枯枝上,却没有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这是你的梦境吗?还是她的呢?”
紫发的神明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对着水面那一边的谁轻声地说着话。
在她的手碰到水面的同时,她整个人消失在湖水中。
搓着手的商人脸上是近乎谄媚的商务微笑,不了解他的对手会将他归为没什么见识的市井小民而放下戒心,随后就会被这滑不溜手的老骗子在交易中不知不觉地榨出大部分利益。
这笑容如果出现在谈判桌上,便是理所应当,可若是他一人独处时仍这样笑着,滑稽之余不免让人感到一丝荒诞的恐怖。
石田浩二郎回头望向江户的方向,凝望许久,脸上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所在的这艘大船,装满了此次进京交易得来的钱粮货物,船板的吃水线压得很深,船行得又急,黑黢黢的江水擦过船身,发出不停歇的喧哗。甲板上置满了明亮的风灯,牛油蜡烛不要钱般地彻夜烧着。
说来有趣,影祸一事,百年一遇,人人皆为其所苦,只有犯罪者绝不因此停下脚步。这两个月来,江海之间水贼反而比以前更猖獗一些,本就不想担惊受怕的行商船主们,大都决定歇了这些日子的交易,而石田浩二郎的船照常装货运货,浑然没事一般。
他自然是有百无禁忌的资本。
“针屋……”他沉吟着这个名字,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大人,您的信,她还是不肯看吧。”
新糊好的纸厢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但因为下仆用心地上过油,并没有发出刺耳的噪音。
神情紧绷的结衣快步地走进唯人的房间,默默地在唯人旁边坐下。
她身后跟随的下女安静地退下,将厢门轻轻合上。
“怎么了?”明知道妻子不会回答他,还是照例问了这一句,唯人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信件放到一边,将小书案推开。
回应他的动作是结衣猛地扑到他怀里,她将头埋在唯人的膝盖上,慢慢地,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栗。这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只是个普通的正在哭泣的女孩。
唯人轻轻地抚摸着结衣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人世间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他的身上因此沾染了结衣衣襟上白色茶梅的香气。
“有我在。”他低声地重复着,“我一直在。”
他想着结衣锋利如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想着姐姐的挚友怀着些许恶意对他发问的问题。他神情复杂地微笑起来,笑容里没有苦涩。
“我都知道,我一直在。”
坐在鲤对面的少年将酒杯扣了过来。
“已经三杯了,今日不喝了。”
鲤笑着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将手负在脑后。“好啊,你不喝的话,我一个人自饮也没什么意思。”
对方见怪不怪地学着他的样子,也伸了个懒腰,顺着鲤的目光看向灯火通明的街道,他留意到好友一直凝视的是那处前不久闹出很大动静的剧院时,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毛,抛出颇有杀伤力的问题。
“最近怎么不见你继续往那献残屋那边跑?”
鲤勾了勾嘴角,一只手探出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信田君,我最近才突然发现,原来做穷人真的不好。”
“哦?”
“你们有钱人,是不是想做什么都很容易啊……”
“嗯,差不多吧,不过有些时候也不行。”
“是么?”
“遇到不仅仅有钱的人,就还是不行。”
鲤奇异地沉默了半晌,给自己又添了一杯酒,大半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直淌进他的衣襟里。
“真的太没用了。”
鲤继续看着那个方向,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说谁。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像刚被木桨打碎的月亮。
药师从那扇破旧的门里走出,脸上全无表情的小男孩也随后从他身后的门里闪出来,他完全不想和药师说话,抿着嘴自顾自地转向另一条街道。
药师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男孩并不试图挣脱,十分平静地回头看着他,依然不发一言。
药师缓慢地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他也在斟酌着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最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便有白色的雾蒸腾而上,迅速散开。
不是叹气,而是呼气。
男孩有些困惑地晃了晃头,慢慢地,他和药师的彼此凝视变成一桩有些可笑的事情,两个人都微微笑出了声音。
药师将怀中的小布包裹取出来,是三粒用米浆纸包好的金平糖。
男孩更加响亮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像不喜欢套鞍的马打了个响鼻,个中嘲讽之意甚为明显。
佐伯看着男孩的脸,像是回想起一个月之前,这孩子在人流密集的夜市间挥舞着手臂,吆喝着叫卖八卦小报,同时生机勃勃地坑蒙拐骗,期待都写在脸上,仿佛自己和某个人一定能安然度过区区百夜。药师微微扬了扬眉毛,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在另一条街道上,他看见橙红色长发的少女,提着灯笼,和他隔着一条亡者安息之路遥望。
他笑着拍了拍男孩的头,将糖果剥去糖纸,送进自己口中。
然后转身,撑伞,离开。
男孩好奇地朝天上看了一眼。
没下雨啊?他想,也没下雪。
伪装的月亮的光辉,也和真实的月亮一样冷吗。目盲的医生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抬头看向天空。
仿佛永远停在十六岁的少女在药香不散的房屋间安静地坐着,她玩弄着指尖的银针,抿着嘴不发一言,她面前奇特的书卷上,有谁的名字在隐隐浮现。
百兽屋里炉灶前忙得不可开交的萤者,就像是心有所感一样,她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在炉火前颤栗起来,有种别样的寒冷,慢慢卷席了她全身,而她能猜到,这是因为要下雪了。
藤原十五夜抱着圆圆的托盘,靠在荞麦面店内屋的墙壁上,她个子很高,所以不用很费力就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也不用很费力就能想起离开这里很远很远的家乡,有种突然的情绪让她抽了抽鼻子,但不是想家,不是。
“你知道因果吗?”
雪绪微扬了扬头,温顺地表现出恭敬聆听的意味。
她目光锁在暗色调的舞台上,这舞台布置得雅极了,舞台的右侧四位乐师端坐的角落,随着能剧的开场,蓦地亮起了灯光,穿着正装和服的四位乐师,面无表情地演奏起手中的乐器。手鼓和能管的声音配合着乐师几乎语音无抑扬顿挫的吆喝,漆黑的舞台中央,戴着面具的艺者,一板一眼地完成着排演好的剧本。
她一开始心思并不放在剧目上。
她只是在想,这样的所谓的艺术,真的有人喜欢看吗?雪绪没有看过很多书,在东谷山上的时候,认字都算是奢侈的事情,但是她的确有喜欢看的东西,她喜欢看新奇的志怪小说,喜欢看菜谱,喜欢看有内容的,有生气的信息。能剧什么的,离她的生活太远了。
宗像饶有兴味地品着杯中的清酒,闲散得态度仿佛他当真只是被藩主送来江户为质的普通大名。他发问了那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于是雪绪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舞台上第一幕的表演已经接近了尾声。
雪绪又眨了眨眼睛,心想,很奇怪的是另一件事。雪绪很清楚知道自己不喜欢能剧,可是,她完全看懂了,这发现不能不说对她而言很新奇。
故事非常简单。
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歌舞伎剧本差不多,也是以鬼怪的故事作开场。一名被称作“紫夫人”的女性,因受到鬼魂的侵扰,在九条殿下的后宫中发了疯。九条殿下便是剧本中类似君主一般的人物吧,因开场便默认这故事一切皆是虚构,观众很容易就能接受这样的设定。
紫夫人她抱着一个枕头,坚持说那是一个婴儿,她嘤嘤哭泣着,身姿无比优雅端庄,却毫无疑问地展现出疯狂的迹象。她反复强调着自己犯了错,身负罪恶,却又反反复复不说出到底做错了什么。
即使九条殿下亲至,也无法安抚疯狂的女子,最后殿下下了一个判定,这是宫中有邪祟之物,让紫夫人心神受侵,为之所害。
殿下百般无奈之下,张榜向民间求助,谁能治好紫夫人的癫疾,将后宫中邪祟除去,他就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有一名武士,于御前向九条殿下表示,他愿一试。
雪绪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剧目标题所指的那位隐武士。
她向宗像身后的角落看了一眼。那位声音奇异的随侍,也在同一时刻与她对上了目光。
像针一样让人不舒服,像他的嗓音一样让人忘不掉。
雪绪收回了目光。
“大人如何看呢?在我看来,所谓因果,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自因而果,是一道圆环。”
宗像哈哈大笑,并不顾忌这边的动静也许会影响舞台上的表演。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喜欢胡思乱想吗,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看懂这出剧。”
雪绪骤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轻拍自己的胸口。
“我总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喜欢考验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随口胡说一些看起来有道理的话才能过关。”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的,听起来像是逃过了上位者的刁难而感到很安心。
怀中那把沉甸甸的匕首,大概确实让人安心了一些。
她有些刻意地点了点头。
“并不是很难理解的剧情,但是,我有点好奇大人未尽之意。”
“看起来是普通的斩杀邪鬼的故事,隐武士的出场却被可以压制得很没有存在感,虽然标题是隐武士,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普通的工具一样,悄无声息地出场,解决了宫中作祟的鬼怪,又无需九条殿下任何谢礼就悄然离去,从此再无人见过这名武士。”
“我在想,这样的一位武士,真的只是因为性格高洁才离开的吗?会不会是因为,他撞破了九条殿下一些阴私之事,才被借此机会被人谋算了性命呢?那所谓宫中作祟的鬼怪,是不是暗喻那些不该为人所知,却偏偏要揭露出来的,无聊的真相呢?”
雪绪缓缓地吐出这些话来,便觉身后那位随侍投注而来的目光更热切厚重了许多,她吐了吐舌头,依然表现地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端起身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真是不好喝的东西。雪绪这样想着,又喝了一口。
但你们以为我会装傻,我就偏偏要讲破它。凭什么呢?不知为什么,雪绪心里有一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委屈,这委屈堵在胸口,诱惑她再喝了一杯。不都知道我是要来做什么的吗,不早就把我能查到的事情都查了一遍吗,干嘛非要假装彼此不清楚各自的底牌呢?
雪绪想了想,有些冒傻气地眨了三下眼睛,嗯,就算是这位大人手眼通天,也还是有一点不清楚的吧。
宗像大人神游天外一般地看着舞台,打了个哈欠。
“你被‘枭’的头领养大,做山贼的滋味如何?”
雪绪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挑衅地反问了一句。
“您因为所谋之事不成被放逐到江户,做质子的滋味又如何?”
宗像显然不是那种轻易就被激起某种情绪的类型,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雪绪看了又看,想明白了这少女刚才在别扭什么,干脆地直接问破。
“你看了浜本诚一留下的信?”
雪绪将杯盏放下,挺直背脊,微微低头。
“是的,您知道我为什么来此。”
宗像不置可否地看着雪绪,最终厌倦地移开了目光。
“你不知道,你不但没有看懂,你甚至没有看出来,自己错了。”
舞台上的能剧已经停了,但是乐师们没有离场,中央燃起的那几盏孤零零的灯火也没有撤下,他们都安静地阖眼,在等待着什么的样子。雪绪怔怔地看着酒杯里映出的自己,她没有抬头,但周围的变化她感受得很清楚,她知道宗像大人突然丧失了兴趣,正准备离席,她知道原本围满了人的剧场,围观者都渐渐离开,整个剧院在被不知不觉地清场,她知道那位随侍时刻盯着她,可能不止盯了这一刻,而是更久更久的时间,她的确不知道宗像指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有知道的事情,因为她曾经是好猎手,虽然教导她的人俱已不知所踪。
“我今日来,想将您一直试图掩盖的那位武士的遗存物交给您,换取您的一些信任,换取我想要的一些东西。”
“另外,我今天来,很想杀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桌案上的杯盘碗盏安然无恙,只有那只小酒樽从空中落下,但并没有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而是笨拙地沿着桌面滚了一小圈。雪绪与宗像大人本来隔着数米距离,但此刻她离大人只有一臂之遥。
抽刀一瞬见生死。
+展开
再次感谢麻酱!以及曾经关注过这两个孩子的所有人
话说之前君名爆红的时候我说这部作品对于诀别的理解跟我写江户时候的有些想法重叠了
立刻有人建议我搞彗星遁————
好吧实在填不了坑我会考虑的,但现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