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是谁时隔一年才发了一篇售后……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大约还有2-3章的篇幅到结局,衷心感谢还愿意看我cp售后的朋友❤
【理论上大概本章应该有一些斜体字……但这个篇幅令我选择放弃做图,大家将就一下,斜体的部分我都好好用异体括号括起来了……大概。】
关联剧情
· 上期(抱抱)回顾: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2996/
· 露露的恐惧来源: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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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伯拉大教堂和它脚边的小镇一如往常。
或者说,至少从表面看来,外边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并没有给教会的中心带来太大的影响。钤印了教会印鉴的通缉令依然张贴在教堂的大门上,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而有些褪色卷边,却并没有被揭下。穿着肃穆洁白制服的教会猎人三三两两巡视小镇街道的频率似乎有所上升,但由于缺乏明确的标准,很难说这到底是真实情况,或者只是来自于观察者不安情绪的投影。镇上的商铺和去年一样友善热情,只是绝口不提正在谢客修缮中的圣母像与湖骸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或许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然而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有人因为恐惧大教堂变得不安全而离开,仰仗圣伯拉庇护的居民们对大教堂的信心并未被流言所动摇,至少现在还没有。
不过圣女们倒确实因为那场不名誉的叛逃而被更加严格地管束了起来。随着下一位圣女“神圣成年”的临近,这种严格的程度更是有增无减。上一个秋天雷涅还能在露缇娅生日的时候带着她逛逛镇上的市集,过了新年之后,至少也可以和她一起并肩在教堂的庭院里散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这一次,当他向教会请求与圣女会面的时候,被带进的是一间狭小而又阴暗的会客室,窄窄的单扇门,没有窗,甚至没有安装壁炉。两位全副武装的教会猎人安静地立在门边,不是一向与露缇娅亲厚的蓟草,宽大的兜帽与面罩遮去他们大部分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冷漠而又严厉的眼睛,在雷涅进门之前冰冷地反复审视他,像是打算在他身上烙下不准轻举妄动的印记。
幸好他们至少还允许露西娅嬷嬷留在屋里陪伴她。
露缇娅看见雷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亲热地摇晃了一下。少女显然为着他比往常要频繁的来访而欣喜不已,雀跃地抱起本子,迫不及待地在上面写下问候的文字,露西娅嬷嬷便和蔼地逐字为他念出少女的心声。雷涅答复着她关于自己近况的问询,关于纳塔城在建中的小教堂和难民庇护所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他将脸略微朝她偏转过去一点点,好叫暗淡的烛火照亮自己的嘴唇,使她能够更加轻松地读取它开合的形状。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的师父突然伸出手,轻轻按住露缇娅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的笔尖。
“雷涅。”她停住为少女翻译的工作,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徒弟,“我建议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尽早直接说出来。”
雷涅明显地怔住。他不太确定地看了看露西娅,年长的修女从头巾底下露出平静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上个月他们又修改了探视圣女的规定,现在露露能跟你见面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所以啊,你要是继续把话憋在肚子里——或许今天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说啦。”
露缇娅抓住手里的铅笔。少女澄澈的翠绿色眼睛抬起来,看向他的时候倒瞧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惊讶的神色,只是在专注中带些探询的表情,甚至朝他轻快地微笑了一下,好像比他本人对于嬷嬷的提议还要少意外一些。
是因为她和总能洞悉一切的师父一样,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吗?雷涅张了张嘴,又因为找不到措辞而合上。可是他要怎么向一位圣女,一位宣誓奉献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人类对吸血鬼战斗胜利的英雄,打听这些肮脏的、充满污蔑的流言?他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听见过在教堂的高墙之外传播的那些刺耳言语——他希望她永远不曾。可谎言在他胸口种下扭曲的种子,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答案,这颗种子就将被怀疑的毒液持续浇灌,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出带刺的枝叶,开出阴暗的花朵,最终吞噬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内心的平静。
雷涅沉默了许久。圣女只是安静地等待,笑容宛然。他想起那尊目前被遮蔽起来谢绝瞻仰的圣母像:那样柔和,又那样安详,好像可以为了倾听信众们的愿望而永远地等待和守望下去。可雷涅没有永远,他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犹豫地伸出指尖,碰了碰露缇娅搁在桌边的手指。信徒在触碰被珍藏在重重玻璃罩子底下,只有偶尔的大节日才会拿出来展示的圣人遗物时才会付予这样的珍重与小心。
“露缇娅……”他轻轻地说,抬起眼睛,虔诚地凝视少女的面容,“我想问……你真的是完全地、出于自己意愿地,选择成为圣女的吗?”
笑容在少女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凝滞了一瞬。她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睛,浅色的睫毛翕动几下,好像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问出这样冒犯的问题。可最终她还是抬起眼,看向这位胆敢质疑她信念的罪人,坚定而又宽容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她抬起双手,缓慢而又清晰地打出手语。这种在教会内部使用的手语简洁扼要,雷涅也可以靠一些猜测看懂大部分内容。
『因为我太弱小,没有力量,没有办法拿起武器来保护别人,所以我选择让自己的血变成武器。以这样的方式参与战斗,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站在一起,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你们、给我的父母复仇……』
她停下来,把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少女的眼眶有些发红,联想起自己愿意献身的理由似乎使她有些激动。或许是觉得简单的手语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露缇娅又抓起本子和铅笔,急匆匆地在上面继续写下潦草的字句。旁观着一切的露西娅嬷嬷安抚似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俯下身去,替她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成年的时候,我会请求他们留下两瓶圣血。我想把这两瓶圣血赠送给你……和尤莱亚。我查过了,这样的先例不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这样的话,你们在跟吸血鬼战斗的时候,就像是带着我一起那样。我会保护你们。我会成为你们胜利的最后一击。我会以这种方式永远,永远地和你们在一起……”
透明的水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打湿了最后一个单词,让它模糊不清地皱成一小团深色的斑点。露缇娅抬起左手,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近乎粗暴地翻过被泪水沾湿的纸页,找到崭新而又干燥的一页,急促地继续往下写着。
“我不怕死。”
她在那行字底下重重地画了两条横线。
“我只害怕我不能为我爱着的你们付出自己的力量,害怕自己成为你们的拖累,又害怕自己会被遗忘,就像圣女堂里那些没人再记得名字的画像那样……”
“露缇娅……”
雷涅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少女颤抖的笔尖却似乎没有为他的呼唤停下来的意思,依然以一种燃烧般的激情在纸面上继续飞舞,直到雷涅轻轻握住她空闲的左手,温暖的、在潮湿阴沉的春季室内几乎是灼热的体温覆盖她冰冷的手指。露缇娅怔怔地抬起脸,在雷涅半跪着仰望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噙着泪水的翠绿眼眸有些红肿,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令她有些惊悚地想起上次在接受例行注射之后发起高烧的年幼圣女。
在她试图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雷涅用双手托起少女纤细的小手。猎人的手心里有粗糙坚硬的茧,但干燥,而且稳定。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像多年前从那只沉重的雕花桌斗底下把她捞出来的时候那样,但这一次,他仰望着她。
“露缇娅。”他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烛光照在他开合的嘴唇上,那节奏没来由地叫她安心,“我们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而且,你也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你不要这样想。我们都受益于你的……牺牲。你才是我们当中最有力量的人。”
少女迷惘地翕动嘴唇。
『……我是吗?』
“是。”雷涅毫不迟疑地坚定答复。
她试图透过朦胧的视线向他展开一个微笑。
『那,答应我?』
少女抬起右手的食指,轻轻触碰下唇,然后掌心向外,抬起手肘碰了碰被他拉住的左手手腕。
“……什么?”雷涅露出疑惑的表情。
“答应我你会记住我,会好好保管我留下来的……武器。会用它代替我为我的父母报仇……”露缇娅的笔在这里停住了,然后她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用力摇摇头,重重地把最后一句话划掉,在下面匆忙地写道:“答应我你会利用它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请一定要……一定要珍惜地使用我。但如果你被迫要用它来保护自己的话,也千万不要有所吝惜……答应我,替我好好活下去……”
更多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弄湿她的本子,即便用攥着铅笔的手背慌乱地擦拭,一时也没法擦干净。雷涅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自己。
“我答应。”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露缇娅努力眨眼,试图挤掉干扰视线的泪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见雷涅凝视着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意图回馈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但她确定自己看着他低下头,像亲吻告罪神父递过来的圣母小像一样,郑重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我答应。”他重复说。
雷涅回到他在镇上暂时落脚的旅馆,手里拎着一串捆扎得颇为精致的油纸包。他敲了敲隔壁房间虚掩着的门,费恩几乎立即回应了他。雷涅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大概也刚从外面回来,正背对着他解开斗篷的领扣。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头也不回地问,把拆下来的扣针随意地丢在手甲旁边。
“他们把圣母像保管在西侧的小礼拜堂里。”雷涅说,看着费恩抖了抖脱下的斗篷,掸掉上面的灰尘,“大门关着,白天的时候有教会猎人守在门口,晚上会落锁。即便教会内部的修士和修女也不允许瞻仰圣像。”
费恩嗯了一声,侧身挤过雷涅身边,把外套挂在简陋的木门背后的钉子上。
“和我打听到的基本一致。”她顺手合上那扇隔音效果聊胜于无的薄薄木门,回过身来看着雷涅,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光线带来的错觉,雷涅觉得自己从她浅得接近透明的眼睛里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得意,“但我这里有更进一步的细节。”
雷涅点点头,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门口的守卫在午夜的时候交班,直到日出前后才会有下一班守卫到岗。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小礼拜堂的门口都是无人看守的状态,足够让我们溜进去好好调查一下那尊雕像。”
“等……”雷涅张大了嘴,合上,然后又张开,好像他拿不定主意应该从费恩短短几句话中的哪个部分先开始提出异议,“不,我们先不提‘溜进去’这件事,但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小礼拜堂的门上着锁……”
费恩神态自若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从圣器室的备用钥匙柜里摸出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解释,“我放了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假货回去,放心,短期内他们不会发现的。”
雷涅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关于“假货”的部分:“……就算是这样,大教堂每天晚上都有修士巡逻,日落之后也不再接待外客,你打算怎么进去?”
“会有人替我们打开西侧的角门。那里直接通向街道,白天的时候主要通过它运输垃圾和杂物,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经过那附近。从那里到小礼拜堂很近,贴着墙根走,尖耳朵们从来不巡视那段小路。”
雷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别告诉我你收买……贿赂……胁迫了一位圣职人员……”
“注意你的言辞。”费恩不满地皱眉,“只是个熟人答应帮一点小忙。”
雷涅按住自己的眉心,忍不住叹了口气:“费恩,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你能不能,至少,稍微表现出一点尊重……”
费恩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要跟我一起来,还是你有更好的方法?”
雷涅闭上嘴,移开视线,近乎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些“更好的方法”,可这时候费恩却突然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那是什么?”她朝他手里的油纸包随意地努努下巴。
“呃……”雷涅似乎被溜进圣堂刺探圣像这样惊人冒犯的提案占据了全部的注意力,现在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那串油纸包,向费恩递过去:“给你的。是一些点心……露西娅嬷嬷让我带给你……”
“我?”费恩有点惊奇地反问,伸手接过来,“我没特意去拜访她。是你告诉她我在这儿?”
“嗯。”雷涅简短地答应着,有些可疑地避开她的视线。不过费恩没注意到这个停顿,她正低下头,好奇地拆开最上面的那个油纸包。里面整齐地裹着半打浸透了朗姆糖浆的小蛋糕,甜蜜的香气惹得人食指大动。
“你要一个吗?”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一个这黏糊糊的甜东西,大方地把纸包里剩下的部分递回去。
“不了,我在露西娅那里吃了点别的。这是专门给你的。”雷涅摇摇头,然后他顿了顿,欲盖弥彰似地补充了一句,“……露西娅给的。”
“我知道。”费恩咬下一口,扎实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香浓却不腻口,她还挺喜欢这个口味,“你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
“噢。”雷涅有些局促地挠挠头,“……那,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
“我没有了。”
不过等到雷涅打开旅馆的房门,打算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到自己隔壁的房间的时候,费恩突然又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个脑袋来。
“午夜的时候见。”
他发誓自己看到她勾起嘴角,朝自己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你没告诉过我你的‘熟人’指的是恩斯特神父。”
雷涅压低声音说。或者抱怨,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其时他正和费恩一起贴在大教堂厚实的外墙边缘,等待提灯巡夜的修士走过一墙之隔的巷道。
“我忘了你们两个认识。”费恩用耳语的音量回答他,“这又不重要。”
“但你不该把他也拖进这件事里来,他差不多还算是个孩子。要是被发现了,教会会怎么处理他?”
“是恩斯特自己主动要求帮忙的,他也希望了解真相。”费恩不赞同地瞟了他一眼,“而且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道你觉得教会允许未成年人接受圣职吗?”
“可是……”雷涅显然还想反驳,但费恩迅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用短促的嘘声制止他开口。
一片寂静的沉默之中,猎人久经训练的听觉捕捉到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刚刚勉强能够分辨的脚步声。皮靴轻轻踏过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面,然后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被宽大的教士袍遮掩住的轻微碰撞声,再后来声音愈来愈近,能听见提灯铰链吱嘎作响,昏黄的摇曳光晕逐渐映亮前方的拐角,再一点一点慢慢黯淡下去。巡视修士的影子被投在苍白的石墙上,瘦削的身形有些佝偻,也许没有那么健康,步履缓慢,偶尔能听见轻轻的咳嗽声。
直到那拖沓的脚步完全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之外,费恩才谨慎地探出身子,轻捷而无声地踏入巷道。她像只机警的猫一样飞快地侦查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举起右手,越过自己肩头,朝着雷涅接连打出两个特殊的手势。雷涅略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直走。噤声。』她说。
猎人们在结队狩猎这些感官的敏锐远胜于人类的生物的时候,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所以他们会使用一些不发出声音的交流方式来确保在战斗中的配合。不同的队伍或许有着不尽相同的暗号体系,长期配合的搭档也可能从中裁剪出更加合用的简明版本。这些战斗手势就像是一种流行在猎人群体中的复杂方言,有一些共通的部分,但又拥有更多幽微难明的细节,一种分辨“外人”与“自己人”的工具。
但雷涅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运用这门语言了。教会他的露西娅因伤退役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能跟他使用这种方式交流的搭档——亚伦很好,不过当他们一起战斗的时候更像是两个碰巧一起行动的独行侠,而非配合默契的团队。可是费恩和他“说”的是完全同一种方言:来自她的师父艾德蒙的语言,自然也被艾德蒙曾经的搭档露西娅使用过。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之近。
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慨。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洒落在地面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彻底暴露在神明静谧而慈悲的目光之下。雷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穿过巷道,紧贴钟楼投下的阴影,绕到离大教堂西翼很近的一处入口。雕花的木门没有完全合拢,露着一条虚掩的缝隙,像是什么人故意为他们留下的。费恩朝门内窥探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没入教堂内部的阴影里。雷涅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从她打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里挤了进去。
『饶恕我们的罪过。』他在快步穿行于沉默的祈祷长椅和天使雕像之间,意图追上费恩的时候绝望地想。『或者如果这罪过已经得不到宽恕的话,请将她应当承担的也一并降罪予我,因我明知故犯,这罪行相较她恶劣许多。』
他追上费恩的时候,后者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小礼拜堂的门锁。大教堂空旷而高大的穹顶捕捉并放大在其下方的一切声音,包括他已经尽力放轻的脚步声,在他惴惴不安的耳朵里听来仿佛大声喊叫着宣示自己存在的雷鸣。然而费恩用手指紧握住黝黑的铸铁锁舌,仅仅让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弹簧松动的“咔哒”声,便顺从地滑脱开来。
位于教堂西翼的小礼拜堂,其实只是相对几座更为堂皇的礼拜堂而言的称呼,从体量上来说算不上特别“小”。但当那尊本该矗立在祭坛正中,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大圣母像被放置在中间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礼拜堂的空间被完全占据的拥挤错觉。
雷涅敬畏地抬起头仰望圣像,从无瑕的洁白大理石中雕琢出的衣褶与脚趾看起来惊人地柔软,令人难以想象它们的本质是块坚硬的石头。圣母立于被临时放置的基座之上,以优美而柔和的姿态稍稍张开双臂,像是在欢迎,又像是随时准备拥抱那些向她祈祷的、呼救的、亟盼得到安慰的信众们。她那美丽的、谦逊地微微偏向一侧的头颅隐没在石雕的头巾与穹顶的双重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那张温柔的脸庞是否正淌下慈悲的泪水。
费恩绕着雕像的底座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好的视角,却一无所获。第二次经过雷涅身边的时候,她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推了推石雕的底座。沉重的基石纹丝不动,稳固承载着雕像的分量。于是她抬手抓住雕像边缘那起伏柔和的大理石裙裾末端,精瘦但结实的手臂猛然发力,打算借着这个受力点把自己拽上去。可她的衣摆被人拉住了,这次尝试便没能成功。费恩回过头去,看见雷涅以一种称得上大惊失色的表情看着自己,张开嘴唇,但很快便意识到身处的情境,把声音咽了回去,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啊哈。费恩想,她猜到他的虔诚不会允许自己尝试爬上圣母像,但当他真的出手阻止她的时候,这种笃定的、能够预判的拂逆却一点儿也没让她觉得生气。相反,她异常耐心地抬起手,指向上方的雕像头颅,随后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眉心与心口的位置虚划两个小圈,提醒他不要忘记此行的根本目的。
雷涅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费恩没有动,她安静凝视着雷涅的脸,等待他做出自己的抉择。最终他表情挣扎地深吸一口气,松开费恩的衣角。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费恩扬起眉毛表示疑问。可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右手小心翼翼地贴在圣像上,额头轻轻碰了碰大理石的边缘,似乎像在谦卑地告罪,或者祈祷。随后他便鼓起勇气,抬高靴子,笨拙地开始在放置雕像的底座上寻找一处能够承载他体重的落足之处。
他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在教堂内沉重的、浓郁得几乎粘稠的寂静里听起来格外分明。雷涅有些受惊地扭过头,将满未满的月光穿过小礼拜堂狭长的窄窗洒落,费恩正看着他笑。见他回头,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雕像的高度,又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雷涅魁梧的身材,那双浅得接近透明的瞳孔里漾着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把双手抱在胸口。
『你行吗?』
战术手势里没有这么自由的词汇,所以她用口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向他展示道。雷涅很难控制住自己不从她的脸上咂摸出一丝微妙的,带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来,像只明明叼走了你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香肠,却还要趾高气昂在你面前从房梁上踏着小碎步不疾不徐离开的猫咪。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揶揄:哪怕撇开所有关于信仰的问题不谈,以自己的体重,也确实不大可能在不弄出太大声响的前提下,顺利地爬上这尊表面被雕琢得极尽细腻光滑的圣像。
所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去,为她充当一块沉默的垫脚石。费恩踩着他的肩膀灵巧地攀上雕像,轻松得几乎像是毫不费力似的。然而就在雷涅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听见隔着两扇门扉传过来的,模糊不清的人声,像是在教堂西翼的大门外有两个人在交谈。雷涅的心紧了紧,抬头去看费恩,后者已经敏捷地蹿到了雕像胸口左右的位置,似乎对这突然响起的遥远声音漠不关心。
交谈声并没有像雷涅祈祷的那样逐渐归于沉寂,反而像是升级成争执般地略微抬高了几分音量。随后他听见大门被推开的门轴转动声,沉重的、稍显急促的脚步声踏了进来,在教堂空旷而沉寂的厅堂里激起回声。
“罗根神父!”出乎意料的是,追在后面的年轻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正是先前话题的主人公,恩斯特神父。
他跟在那脚步的后面,焦急地试图说服前者:“没有必要再检查一遍教堂内部了。晚祷离开的时候忘记关紧大门是我的疏忽,但我确信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完全正常……”
“所有人都有可能疏忽,恩斯特兄弟。”较为年长的声音回答他,“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但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我的工作,不是吗?”
尽管措辞柔和,罗根神父的脚步却一点也没有为此而延迟。皮靴的声音,钥匙轻微的响动和提灯铰链的吱嘎声逐渐穿过中殿长长的走廊,像时钟稳定的滴答。恩斯特走在他身边,年轻神父的脚步显得细碎而凌乱,就好像他必须接近小跑才能跟得上尽忠职守的巡夜人。他结结巴巴地向年长的神父搭话,徒劳地想用一些别的琐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罗根神父几乎不太应答,只有在举高提灯检查时铰链发出的独特摩擦声中,才会稍稍放慢脚步。
这样下去他发现小礼拜堂被打开的门锁是迟早的事。雷涅焦虑地向上望去,费恩踩在雕像的肩膀上,单手抓握圣母头巾的边缘,以一种颇为惊险的姿势探身出去查看圣母的面容。她不可能没有听见隔着薄薄一层木门之外迫近的人声与脚步声。
雷涅紧张地挪动一下脚步,扶在雕像底座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表面轻轻敲打了几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动静能够穿过巨大的石像传递到费恩身边,提醒她目前的处境,可这显然不切实际。于是他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呼唤她的名字。透过窗棂的月光照不亮小礼拜堂幽深的穹顶,他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但费恩只是全神贯注地在雕像身上摆弄着什么,并没有打算回应他的意思。
雷涅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清晰地听见中殿里规则的脚步声突然停下,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罗根神父倒抽一口冷气的吸气声。皮靴加快脚步,明确无误地赶向小礼拜堂的方向。恩斯特神父几乎惊慌失措地匆匆追着他跑向门边。
“等,等一下,罗根神父!”
“我本来只是觉得今晚值守的教会猎人一时疏忽,忘了锁上这道门。”罗根神父回答的沉静声音已经近得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简朴的修士袍发出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好像他特意回过身去等待他年轻的同事跟上来,“或许您有什么别的情况想要告诉我吗,恩斯特兄弟?”
年轻的神父支支吾吾地否认,却也拿不出什么借口来阻止。
“……费恩!”
雷涅的心几乎要冲出嗓子眼。他不敢抬高音量,只敢哑着嗓子再次催促她有所行动。
这时费恩才终于从上半身悬空的危险姿态中抽回身来,向着地面张望,似乎在寻找往下爬的攀登点。雷涅不假思索地张开手臂,示意自己可以接住她。费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掂量些什么,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在幽暗中反射散落的月光,明亮得惊人。
在门板发出被人推开的吱呀响声之前,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提灯的光芒照亮足有三层楼高,颀长而苗条的慈悲圣母雕像。尚欠几分到达饱满的月亮在夜晚的这个时候逐渐滑落到了左数第二扇窄窗的边缘,从圣像的背面为她打上柔和的银色背光,与照亮她面庞的提灯暖黄色的光源交相辉映,仿佛从圣母皮肤上泛出一层莹莹的圣光。
罗根神父把提灯高高举起,默默凝视这宛如神迹般的美丽场景。恩斯特神父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地偷眼打量四周。小礼拜堂拥有五扇狭长的美丽高窗装饰它面向中庭的半弧形墙壁,除此之外的几面墙上也堆满信徒们经年累月的虔敬奉献:圣徒和天使的雕像、恢弘壮丽的油画、织金嵌银的挂毯,像是一起拱卫着矗立在圣堂正中的庞大圣母像,益发显得她的洁白无瑕,仿若神明本身般无玷无垢,纯洁圣灵。
巡夜人举着灯,绕着圣母像仔细地查看了一圈,确认这座教会的至宝并没有缺损,也没有遭遇亵渎的涂鸦。然后他照亮两侧的墙壁,认真清点那些珍贵的艺术品,直到确认一件不落后才放下心来,招呼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恩斯特神父。
“我想这次我们应当把门好好锁上,不是吗?”他温和地说着。
随后橙黄色的提灯暖光慢慢地移出门外,小礼拜堂的门被轻轻合拢,黑铁门锁落下,发出清脆的喀嚓声。罗根神父还特意拽了拽锁扣,确认它们好好地咬合在一起。接着是规律的脚步声在高大的穹顶回声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长的中殿尽头。
雷涅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教堂西翼的大门——那座更为华丽和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费力推上的声响。他那高大的身材被迫蜷缩成一团,藏匿在一尊等身高的哀恸天使背后,而被按在他胸口的脑袋就远没有他那么谨慎,此刻已经不安分地从他的外套底下探出头来。
低垂的月光照在她银白色的短发上,散射出一圈明亮柔和的光晕,仿佛她自己就是个小小的光源似的。雷涅刚才在情急之下扯过外套的前襟遮挡住她就是为着这个原因,可是这会儿巡夜人已经离开,费恩抬起头,和他一起专注地聆听教堂外面逐渐远去的模糊脚步声,刀削般的锐利侧影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他的心中朦胧地升起一点不愿打破这种气氛的荒谬念头。
不过也仅止于念头。在最遥远和模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之后,雷涅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让费恩先从这个狭小局促、不怎么舒服的空间里钻出去,然后自己也跟着挤出来。费恩站在月光下整理自己的衣领,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雷涅迟疑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打出手势,问她是否还要继续“侦查”。费恩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看了看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扬起手,给他看夹在手指之间的一个小巧玻璃瓶。鼻烟壶那么大,紧紧塞着软木塞,瓶内盛着大约不到一半的黑色物质,介于浓稠的液体和固体之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仿佛在轻轻颤动的错觉。在纳塔城曾经跟那些哼着古怪歌谣的怪物战斗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这种质感。
她张开嘴,似乎打算直接告诉他点什么。但就在此时,小礼拜堂门外的铁锁——被守夜人再三确认重新锁好了的那一把——发出了轻轻的,被人用来叩击门扉的声音。
“……费恩小姐?雷涅先生?”他们听见恩斯特神父的嗓音,压得极低,甚至因为明显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你们两位还在里面吗?”
+展开
举起伟大的列!!!!你就是填坑的神,我要把你供起来……!(心虚地看着自己拖欠一年还没画完的内容
雷涅和露露的关系,真的很好磕,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的角色,而是一个认识她很多年的年长男性,担心关照着还是少女的她的同时又崇敬地仰视着作为圣女的她,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和亲近真的很好磕…………少女背负着全世界的痛苦真的令人好难受!
雷涅全程都在被费恩各种逗好可爱哈哈,他的反应太好玩儿了费恩完全忍不住不去欺负他(草) 一次又一次对费恩做出的犯罪行为视而不见真的很宠,这个费恩得意死了!!两个人的关系和上一篇相比明显更熟悉了很多,平时毫无感情的女人和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对方面前变得这么有生命力就像是普通人真的很可爱……………打手势也太色了,我们的猎人加密语言!!明明好像是最近才认识了对方,但实际上早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经离对方很近了呢。
信教的雷涅太色,默默地祈祷神明能让自己承担她的罪行…………色……然后联想到结局……(抱头)……总之好期待看他信仰崩塌的样子(?)躲大罗老师的时候这个充满保护欲的抱法……爱死了
一些关于费恩的描写真的好喜欢,很多关于她的小表情和眼神的描写,像是一个通过雷涅的眼睛看着她的视角……好会写……也喜欢你写的大罗老师!!!!虽然描写很少但把他写得好活,还有小恩……呜呜我们的小恩……举起他。夜探圣母像那段好有紧张感,整篇的节奏也好棒啊一气呵成
我也想吃朗姆糖浆小蛋糕……!
十年前的故事,稍微有些长。
有问题的地方请联系我!看着不对劲的地方都是我编的!
p.s.阿洛伊斯是恩斯特原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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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光照】
午间祷告的时候,从窗外会传来圣歌,歌声模糊,从而显得更为神圣,就好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在正午左右的时候,床头的窗前正好可以照进一些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惬意。这是我午睡的时间。有风的日子,我会开一点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风轻轻拍在脸上时,就好像轻柔的抚摸。不过这令人惬意的午睡时间一般不长,因为祷告结束了修女们就会回来,病房里就会响起断断续续的抱怨声,修女们抚慰病人的话语,此起彼伏一阵。过去我想过,难道他们不用午睡吗?但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些病人一直在睡觉,只在少数时间醒来,根本不需要午睡。
也许因为短暂,我更加珍惜午睡的时光。午睡一般睡得浅,很容易做梦。偶尔我会梦见自己在书里的那些新奇世界里,看从未见过的风光,或者和凶猛的魔物战斗,这些梦可以给我虚无而满足的快乐。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做一些实际的梦,比如接下来的注射,康复训练,小时候的事情。当我意识到我被噩梦缠绕,我会睁开眼让自己醒来一次,再睡去,切换梦的内容。这个方法虽然简洁有效,但偶尔会被误解。
“看见我来装睡也是没用的。”
低沉的嗓音响起后,我不得不把已经闭上的眼睛又张开:“都说了别打扰我睡觉。”
“那你不应该我来之后再闭眼睛。”
帕拉帝索把几本书放在我的床头,从附近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了我的床旁边。我扭过头去,打算翻身背向他:“我要睡了。”
“睡之前告诉我这些书看完了没有,我帮你把书还回大书库。”
我闭上了眼睛:“最上面那本还在看,其他的都看完了。”
“你看书越来越快了,真的有在好好休息吗?不会晚上也在看,所以白天在睡觉吧?”
我已经不想回答他,所以不再说话了。
“阿洛伊斯——喂——”我听见他在小声呼唤我,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
“别打扰我睡觉,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背过他,把头蒙在被子里。
“别这样,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想不到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正式成为神父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仔细去看他,才发现平日里那身清洗太多次而有些走形的衬衫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教会神父的服装——那套看起来威严又华贵的衣服,胸前那诡异的挂坠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恭喜你。”
“谢谢。”
帕拉帝索一直在为了成为神父而努力,无论是学习神学课程,还是热心地参与教会里的工作——包括照顾我——而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有了正式的身份来迎接他的成年。
虽然我替他高兴,但我还是打算继续睡午觉。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不然呢?”我闭着眼睛回答他,“你这么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可你听起来不太高兴。”
“因为我困了。”
“也许你在担心我之后太忙了,不能来见你了?”
我蓦地睁开眼。帕拉帝索已经站起来了,他看起来依旧高大而结实,挺拔得像一棵橡树,换上这套衣服后很难想象他本是孤儿出身,而更像是一个天生的神职者。他多么适合这套衣服。
“以后见到你,该叫你莱茵神父了。”
“别赌气了,阿洛伊斯。我成了神父对我们的关系又不造成影响。”
“你以后一定很忙。”
“那你可以自己去借书还书吗?”
“我……当然可以。”
“你可以把这么多书拿到大书库,再拿这么多书回来?”
“咳,别小看我……”
“那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状况如何。”说完,帕拉帝索伸出手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
“喂,放开我……”我试图挣扎,但我的手臂在他的手掌中动弹不得。
他开朗地笑着,把我拽到地上让我站起来:“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呢?”
“行啦……我知道了……”我甩开他的手臂,慢吞吞地穿上鞋子。因为我身体的一些毛病,冬天行走一般会很困难,然后开春之后需要慢慢恢复到能够行走的状态。之前几年一直在帮助我的人就是帕拉帝索——也许是他自愿的,但我也猜是因为找一个身强有力的男性更合适一些。
我先走到病室的一端,再走到另一端,最后走回病床前。过程中,帕拉帝索一直在我几步后的地方跟着我,以防万一或者我需要帮助。不过我很顺利地走完了这段路程。
“你看,已经没问题了。”
“能走这几步路可不代表你可以去大书库哦?”
“……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还书拿书就好。”
“太高的书拿不到可怎么办呢?”
“我会用梯子。”
“我可不想听到你从梯子上掉下来这种惨事。”他拿起一本书按在我的头上,“但看你恢复得还不错,姑且先饶过你了。”
“如果有事的话,就别在这磨蹭了。”我坐在床边,看他一副要走的样子。
“下次让我听听你最近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吧。”他把我已经读完的几本书轻巧地拿在手掌里,“记得要好好睡觉。”
“知道了。”
他笑着朝我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病室。虽然他已经走了,但我仍然忍不住去想他的事情。几乎从见到帕拉帝索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切。他善良、虔诚、正直,对所有人都一贯地温柔。我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神父,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是一切比我想得要突然,他好像在突然间就成年了。但仔细想想,只是我不记得他的生日。
【伊维尔的冒险】
和预想的一样,帕拉帝索在成为神父之后,来见我的频率变少了。当然,这也意味着我能读书的时间变多了。一时兴起,我又开始读苏阿兹·伊维尔的童话故事。更小的时候,《伊维尔童话》是我的启蒙书籍,里面的故事优美而富有趣味,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去读。不过小时候我读的是给小孩子看的插图版本,这次我读的是原作。和记忆中有些不同的是,伊维尔在书中的描写十分具体,而且充满了文学性。比起童话故事,这更像是一本带有传说或者怪异色彩的故事集,其中对怪物、神奇生物、吸血鬼、奇异景观的描写极其真实,同时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又深入骨髓的恐怖感,让人身临其境。因此我又让帕拉帝索帮我在书库里找了一些伊维尔其他作品,这结果让我惊讶。
伊维尔本身是一个多产的作家,这件事我早有耳闻,但他因撰写家喻户晓的《伊维尔童话》出名。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冒险家,足迹遍布欧罗大陆,甚至是海外的岛屿。他通晓几种语言,在民俗学、语言学和哲学的研究上也颇有建树。他署名的这些作品中,除了另几部例如《威德利亚女王》《比昂的谜语》《坡拉斯的勇士》这样的冒险或传说故事以外,还有像《奇迹的结构——斯纳沙人的信仰》《超越问题》《符号代指论》这些带有学术性质的书籍,以及《斯纳沙语词典》的修订。不过这些书籍显然不够被重视(至少斯纳沙人的信仰和斯纳沙语不会进入普通课程里),导致大家更多地知道的是他童话或者是小说作家的这一面。那些冒险故事我过去也看过,第一次看的时候会觉得新奇,但缺乏那种隽永的感觉,现在想来想必是因为他被需要继续写冒险故事而写下了那些书吧。在那些我没看过的书里,我先读了《奇迹的结构》。
《奇迹的结构》这本书写于十多年前,主要讲述的是伊维尔在斯纳沙群岛上生活的故事。斯纳沙群岛在欧罗大陆西南侧,接近于热带,有着和欧罗大陆完全不同的气候。写下《奇迹的结构》这本书时,伊维尔已经是第三次前往斯纳沙岛了。在书的开头部分他就写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开欧罗大陆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想尽办法不让这个行为显得像一种逃避,将其归纳为我对未知或真理真正的渴望,可我依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焦灼,因为这片大陆发生的一切令人如此不安,而我却要寻找远方的乐土……”而随后他到达斯纳沙群岛的过程也极其坎坷,经历了风暴与海洋生物的干扰,最终在海上漂泊长达 50 日才到达。令人欣慰的是,在岛上,他的故友热情招待了他,让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美好而又充满收获的日子,直到顺利完成了《奇迹的结构》的初稿。
斯纳沙群岛的人口并不算密集,最大的核心岛屿就叫做斯纳沙岛,也是伊维尔主要生活的地方。这座岛上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以及并不逊于大陆的其他资源,和一些独有的地貌。岛上大多数建筑都是木造,但他们会用岩石以及沙子和石灰火山灰完成宏伟建筑的制作。虽然风格和欧罗大陆不同,但技术成熟,又有着另一番特色。不知为何,在斯纳沙岛上时,伊维尔总会感到一种历史感,即便实际上和欧罗大陆处于同一个时空。他的研究中推测,斯纳沙岛的一大部分居民可能是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从欧罗大陆来到岛上的移民,只是由于现在斯纳沙岛的语言与信仰都与欧罗大陆相异,实质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说到斯纳沙的信仰,便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斯纳沙的信仰和欧罗大陆不同,他们并不信仰单一的“神”,而是信仰各种抽象的神(这种宗教本身的名字叫做“沃泽勒教”)。他们的信仰中的神没有人类的形态,也没有人类的经历与人格,所以他们的神殿里也没有神像。部分神是有具体指向的,例如他们最崇拜的神叫做“艾塔科萨拉斯”,是象征大海的神,这个词本身也有指代大海的意思。除此以外也有树木之神、岩石之神、云朵之神这样的神存在,也有一些像叫做“佐裴帕”“佐托乌雅”这样抽象的没有具体指代的神。他们本身在谈论神或者信仰的时候,混淆着自然本身和围绕着它们的抽象概念,最开始在伊维尔看来就像是谈论梦境一样不切实际,但久而久之,他也理解了这种信仰,以及深层次的逻辑和背后的哲学。他参透“佐裴帕”花了最久的时间,后面的一些便跟着迎刃而解。
伊维尔在斯纳沙的生活不只是一场跨海的冒险,也是一场跨越文化的冒险。大多数人斯纳沙人对于死并不惧怕,但其原因并不是像欧罗大陆的宗教去许诺“死后的世界”,而是他们认为活着的意义在于思考和体验,而死只是体验之一。斯纳沙人从出生开始,便开始学习关于神的概念,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一大重点也是交流对于神的理解,这会显得他们好像有些生活得不切实际,但这样的观念让他们对生活及生命本身没有过分的执着。群岛的气候极其不稳定,但斯纳沙人对于异常气候的接受度也非常高,甚至会因为其体验的特殊性而主动迎接。若死于各种自然灾害,例如海啸,他们会认为这是体验“艾塔科萨拉斯”的方式。如果在这样的灾难中活下来,那便是比没有这样的体验的人更加完整。伊维尔在深入理解沃泽勒教后,改变了对于死亡与痛苦的看法,同时对哲学更加沉迷,让他之后醉心于创作理论书籍。实际上对于伊维尔来说,斯纳沙便是逃避世俗的一片净土,让他能够生活在理想的花园中。
这本书整体有些难读,因为主要内容是深入解释沃泽勒教的思想,这个思想对于伊维尔本人来说也花了不少时间接受,更别说通过一本书来解释。但也许只是因为我年纪还太小,对于这些抽象的概念缺乏理解,读完整本我也没有明白“佐裴帕”到底是什么,它好像包含了一切,任何事物都可以是“佐裴帕”。不过好在书本的行文优美,还有一些斯纳沙岛的风光与趣事,以及一些惊险的自然气候与神奇生物的出现,让我最后还是读完了这本书(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
之前读过的童话或者冒险故事,我都明白那只是虚构的小说,但《奇迹的结构》是一本完全基于真实的考察研究。斯纳沙岛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岛上的风光、气候、神奇的动植物、人们的生活和那独特的信仰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中。一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便觉得兴奋不已。
读完这本书之后,我迫不及待想和帕拉帝索分享这一切。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红头发的圣女把装着水和药片的托盘放到床头的桌上:“到吃药的时间啦。”
我去喝药的时候,她问我:“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把水杯放回托盘上。
“天气要热了,记得多下床活动,不能这样一直躺着,小心会长痱子的。”她带着手势向我说道。
我继续点点头。
“偶尔也和其他的小孩子们一起玩玩嘛。他们有时候问起你,都以为你还不能走路呢。”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
“在能走路的时候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玩看?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呢。”她去端起托盘,冲我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沃泽勒教里会不会有一种神——或者就是“佐裴帕”,能够接纳我这样的身体,给我这样的“体验”赋予意义。曾经有教会的孩子来邀请我一起玩,而答应后的第二天我便开始发烧,关节开始剧烈地疼痛。之后害怕这种事情发生,我便不再轻易地答应。
这副身体之于我是完全而绝对的痛苦,使我与他人隔绝。我抱紧了书本,心里想着我是否可以逃避或者得到解脱。
【良药的滋味】
那个前两天死去的人活了。我以为这是我的幻觉,可这确实是事实——只过了两天,我倒是不会那么快忘记那个人的面孔。虽然算不上生龙活虎,但和疫病严重时浑身溃烂的样子已经是天差地别。
修女们依旧照顾着他,我读着书,却也忍不住去多看几眼。就好像时光倒流,他瞬间恢复到了数个月前还健康的时光,面带笑容和修女们谈论着什么。
虽然良药能够治疗疫病这件事已经家喻户晓,可当我真的目睹这一切的时候,却又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究竟是被治好了,还是死而复生了,还是其实已经死去?良药的技术混淆了这一切的概念。说到底人和“吸血鬼”的转化,又是什么道理?生物学上,人类真的可以转变为另一种生物吗?是不是中间漏掉了什么?
不过这些胡思乱想根本无济于事。至少那些被治疗的人从良药获得了救治,这件事不应该被否认。同样有一些其他人,在这个大陆上,成为吸血鬼的奴仆,被吸血鬼残杀,或者转化为吸血鬼……这些事情即使离我很远,也在屡屡发生。更别说,教会中还有那么多教会猎人,即使我不常见到他们。
我想起有个孩子知道我的身体的问题之后,认真地告诉我:你变成吸血鬼的话,就会变健康了。
这句话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啊,到现在还是那么具有诱惑力。目前教会的方针并不排斥吸血鬼,变成吸血鬼本身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但吸血鬼的食物可是人血,这件事情在我想来便是难以接受的。若需要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去剥削同族的生命,又或者保存着一丝道德而拒绝人血,靠着某些办法苟且地活着,又都有些无趣。
但活着毕竟是件好事啊!不见阳光也要活着,残杀同族也要活着,改造身体也要活着,身体溃烂也要活着……但圣女就得被献祭,这可有些没道理。也许这也是她们的选择吧。毕竟在现在的教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稀奇了。
圣女至少可以在悉心呵护下活到十八岁,我倒不一定能活到那个岁数。但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染上了疫病,或者被宣告离死不远时,准备好的良药摆在我的面前(我年纪这么小,需要的量一定也不多),又或者是哪里来的吸血鬼来诱惑我,什么健康、自由、永恒的生命,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一通吹嘘,我一定也满口答应了。那样的话,我以后连窗口的太阳也晒不了。
至少到必须要选择的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可以不想这件事情。
毕竟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人,过了几天就离开了教会。我听说,这样因为疫病转化的吸血鬼已经组成了专门的集落,他们从此在那里生活。令人庆幸的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但那也和作为人类的日子不同了。
关于良药的故事,在几日后又有了后续。仲夏的夜里,我因为病房内的闷热难以忍受,在晚上悄悄溜了出去。我不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大教堂很大,隐藏着危险也说不定,更何况夜晚没什么人在外面,安全性比白昼更低了不少。我只是在病房附近的走廊来回走了走,也顺便悄悄看了看其他的病室的样子。可惜其他病室要么拉着窗帘,要么关着灯一片漆黑,这些观察也算不上探险,没什么新鲜收获。
正在我准备回到病室躺下时,我停留在了一个特殊的病室前。这个病室是给疫病患者用的,平时其他人都不愿意靠近,毕竟害怕被传染。我正打算绕道回去的时候,看见病室门口的小桌——我记得这是为了避免接触而放置一些需要交给病室内的人的物品用的——上面摆着一些信件,留言卡,还有一个漂亮的瓶子。四处并没有灯光,但那天夜里的月亮很亮,照亮了这个有复杂花纹的玻璃瓶,反射出了曼妙的光泽。这个瓶子有些像以前家里经常见到的香水瓶,不过是竖长的形状。瓶盖上没有喷头,里面也没有漂亮透明的液体。我拿起那个瓶子,对着月光去看,看了一会儿才确定这里面装的是血。
装在瓶子里的血,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吧。血液如此鲜红,想必不是圣女血才对。那答案只剩一个了。
虽然并不知道这一小瓶良药可以做什么,但就这样搁在这张桌上确实是件怪事,仿佛是在等待我去找到一样。我听闻良药能保持活性的时间很短,也许这么放着,这瓶药就会失去活性,变成没用的东西。想了一下,我决定尝一尝良药的味道。
我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将一点点良药稍稍地倒入喉咙。良药有人血的腥甜——这味道我本身很熟悉,但最奇怪的是,良药不同于血液或其他液体,会有在身体中消散的感觉,我咽下良药之后,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它在我身体里,就像某种活物。这种感觉立刻让一种不安堵在了我的胸口——难道这是不能喝的东西?我可没听说过良药不能服用……人的胃总不会比静脉更脆弱吧?
虽然我清晰地思考着,但不安还是占据了我的意识。很快,更深一层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能感受良药在我的身体中化作一抹甘甜。尽管不在嘴中,但那仍然是一种非常甜美的感受。我感到自己四肢似乎在慢慢融化,仿佛在漂浮,而在这片虚空之中我又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这真是一种奇异的快乐,仿佛就是那种我梦寐以求的,我不属于我的身体的感觉。如果能逃脱出这副身体,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中徜徉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现实。明亮的月光照亮了手中的瓶子,和我瘦弱的身体。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把这瓶药藏起来。
“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提着灯的守夜人已经靠近我,刚才的沉醉让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你是教会的孩子吗?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身材高大的守夜人低声问着,盯着站在危险的病室前的我,眉间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从身后掏出了本来想藏起来的瓶子:“我找到了这个,不知道交给谁。”我把瓶子递给守夜人。
他接过瓶子,拿提灯照了一会儿,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是在哪儿捡到的?”
“在这附近,”我抬高了嗓音,努力装成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这个瓶子看着很好看,肯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半夜三更,在这里捡瓶子?”
“今天月亮很圆,我是出来看月亮时发现的。”
守夜人小心仔细地把瓶子放进了口袋里:“晒月亮是吸血鬼做的事情,睡觉晒太阳你才能长高。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我就住在旁边病房,没走多远。”
听到我说住在病房,守夜人的眉头又皱了皱。“那我也把你送到病房门口吧。”说完,他一手提着灯,一手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病室前。他的手很大,很干燥,只是轻轻地空握住我的手,好像不敢用一点力似的。这和帕拉帝索不同,那家伙永远把我抓得牢牢的,我知道他很怕我摔倒。
我回到了病室,对守夜人说“谢谢神父”。守夜人留下一句“快睡吧孩子”,便离开了。虽然私吞这一小瓶良药的愿望破灭了,但我至少知道了夜晚的大教堂好像也不是那么危险。这么一想,也没什么损失吧。
【坏日子】
虽然冬天我的关节会因为寒冷而疼痛,但夏天的潮湿也会让我疼痛。有几天持续下雨,导致我的膝盖久违地痛得难以动弹,又只好拜托其他人帮我送这送那。
米娜又给我端来止痛药:“不知道阿洛伊斯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自己去取药的大孩子。”
我想反驳些什么,但疼痛让我没有精力去开口。米娜总是拿我当小孩,我不清楚这只是一种宠爱的表现,又或者只是因为我看着年纪很小。我起身喝下了药,然后又迅速躺下了。
“很痛吗?要不要打止痛针?”
我摇摇头。止痛针虽然效果很好,但是止痛针本身太痛了,可以吃药的话我就不愿意受这个罪。
米娜一直望着我,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没有开口。“祝你早日康复。”她说完后冲我笑了笑,又端起托盘离开了。我有些疑惑,但我的腿让我无法下床拉住她,她的耳朵也听不到我叫她的名字,所以我只是目送她离开了。而不凑巧又或者是伺机而来的,帕拉帝索突然出现了:“你们不多聊一会儿吗?”
“圣女很忙的吧?而且她又听不到……”
“小阿洛伊斯,你读这么多书,难道不会写字认字吗?”
“……写字又不是聊天,我们也没什么需要写字去聊的内容……”
“不,你这样的想法就太片面了。你愿意从书本的文字中汲取他人的思想,但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而仅仅是因为需要写下来?”
我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回答:“可我没有什么要跟她聊的。”
“她很关心你,但是不确定你是否需要关心。”
“什么意思?”
“昨天阿尔文神父过来的时候,米娜正好路过看到了,就偷偷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告诉她了。”
几天前,远在比昂港口的老管家长途跋涉来到大教堂,告诉了我父母去世的事情。关于遗产和之后生活的种种,我们讨论了一下,然后以我个人的名义重新签署了捐赠的协议,以及我会继续留在大教堂。这一切本来应该在更加正式的场合进行的,由于我无法行走,阿尔文亲自来到了我的病床前看着我签字。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慷慨。神会保佑你们的。”阿尔文面带微笑地拿好文件后便离开了。
“这位神父有些古怪……但既然教会在救人,也就罢了。”老管家依然坐在我的床前。他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您真的不打算回去吗,少爷?”
“回到家又只是我一个人,还得请人照顾,不如就在这生活吧,至少还有人照应。”
“您在这结交到了朋友吗?”
“……算是吧。”
“我怕您一个人在这里过得不快乐。既然您愿意留下,那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语气有些沉重,把帽子紧紧捏在胸口,“当初把您送来这件事情,我没多加阻止,让我有愧于您……”
“没事,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那我会回到宅子里,家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人看着。如果您有任何事要联系我,请给我写信就好。您要是愿意回来,随时也可以……”
我望着他的头发,已经从我记忆中的花白变得全白。他脸上的皱纹和斑点也比记忆中多了不少,拿着帽子的手也全是褶皱和凹陷。我不记得他年纪多大了,但我知道他从我曾祖父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斯梅特林家工作了。即便我有些担心他,可我没有立场去担心他。他离开的时候,我甚至不能起身去送。
仔细想想,父母去世这件事对我的生活竟然没有什么影响。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膝盖更痛了。
“所以米娜因为这件事在担心我?你怎么知道的?她又没问出口。”
帕拉帝索对着我摇摇头:“你还太小,察言观色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
我有些生气,可能因为他身穿神父的制服让他的话更像说教了:“可惜你再会察言观色,那也只是你的臆测罢了!”
“你分辨不出她的感情,这不是你的问题,但你的反驳有些苍白。刚才米娜的表情,明显的就是‘担心’,任谁应该都会这么觉得。”
“不,她最后是笑着离开的……”
“虽然她的嘴角是扬起的,但她的眼睛里还都是担忧。你的书读得太多了,阿洛伊斯。你需要多和人交流。”
“但我不是……在跟你交流吗?”
帕拉帝索认真地看着我:“我和你交流是因为知道你的性格,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实际上人和人相处并不是这样的。很多人日常只会说最表面的话,你需要明白对方实际上在想什么,理解他们的表情和言外之意,更何况是表达比一般人更加困难的圣女,你更要去‘倾听’她们。”
“学会这些……有什么好处吗?”
“至少不会让爱你的或者你爱的人伤心。”
爱?米娜平时照顾我,难道这不是她的工作吗?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准。
“……而且,你再不和她好好交流,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如梦初醒般地睁大眼睛。
“……我可不希望你以后会后悔。”
【几封书信】
亲爱的米娜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之前我们的交流大多都是手势或者简单的写字沟通的。您每次见到我时都会问候我几句,而我因为您听不见,而没有说太多话,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莱茵神父向我转达了您担心我的事情,请允许我再次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怀和好意。我的父母(准确来说是父亲和继母)去世这一事,详情我自己也并不了解,但似乎是在外出时遇害。这件事听起来惨痛,但仔细了解后您会发现并不稀奇。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血贵族”这个称呼?我的父亲就属于这个行列。过去我们家族经营一些海外贸易,买卖一些宝石珍珠还有其他奢侈品之类的玩意,积累了一部分财富。但自从疫病开始之后,我的祖父以及我的父亲开始做血液的买卖,也赚了不少钱。但这些钱毕竟是血换来的,多少人遭受了什么苦难,又有多少人因为支付不起昂贵的代价,换不到需要的“良药”,就无从可知了。
但我能够在这里治病,也是因为教会接受了我家庭的捐赠。教会只在乎这些血有没有用,不在乎它们从哪儿来。我的病虽然没有治好,也不一定治得好,但至少这么多年,包括米娜小姐在内的教会成员都那么悉心地照料我,我想着就算这血的来历不干不净,那也只能接受,毕竟我不想主动放弃活着这个选项。
回到我父母的死,他们似乎是被蓄谋杀死的。领地里的村民对他们好像怨恨已久,才谋划了此事,并且因为参与的人过多,村民间也互相包庇,这次谋杀也没法判罪,一切都被归结成了一个意外。我知道,在那些村民里,有被抽了血的人,有付出昂贵的价格买了良药的人,也有因为支付不起而签订下苛刻的契约的人……这些人为了自己或亲人活下去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我父母的剥削没有停止,这才招致了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可怕,可不幸的是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大教堂里好像一片祥和,所有的问题好像都有出路,可世界上好像更多的事情都是不讲道理又无可奈何。如果您问我是否伤心,我能回答您的是,我感到有些无奈,但并不惊讶,毕竟他做的是这么危险的买卖。他死了,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但也说不上是件好事。不止是他,每个人的生活也许都是如此。
您总是希望我早日康复,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的生活,可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也想要放弃,但我又觉得,放弃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能留在真正决定放弃的时候用,毕竟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选择。但是活着也得有个由头,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上歪路,像我父亲一样。您总是提起“使命”这个词,莱茵神父也偶尔提到,我知道你们说的“使命”是神职人员的“神召”,不像普通人需要去自己寻找。不过我相信感受到那种召唤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天生就应该去做的,就好像是神安排的一样,那种使命的神圣感每个人都可以感知到。很多人穷尽一生去寻找,也不一定会找到。不知道我寻找到我的“使命”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抱歉米娜小姐,讲了太多自己的事情,但我只是希望您不要担心,也原谅我之前一直没有和您交流。比起仓促地写点什么,也许写信更能传达我的想法。
敬启
阿洛伊斯·冯·斯梅特林
***
亲爱的阿洛伊斯,
很高兴你给我写信!我很意外,因为我从没有收到过这么正式的信件。我很喜欢信封和信纸,你的字也写得很认真。我会好好珍藏这封信的。
对于你家人去世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虽然我父母去世的时候年纪还小,但那种痛苦我仍然记得。如今让我失去米路的话,也是我无法想象的。只是那天我听说的时候是偷偷打听到的,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怕勾起你痛苦的回忆,所以才没有问。
很高兴你讲了很多关于你家庭的事情。因为我不能离开大教堂,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聊天,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不希望你有负罪感或者什么样的情绪,毕竟父母不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我虽然很久以来都生活在大教堂,但是外面的世界如何我还是记得的,发生任何事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大教堂就像是一个平静的乐园,接纳着世人的苦痛。我听说你好像会留在大教堂,那你不用害怕失去亲人变得无依无靠,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毕竟大教堂这么多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把你自己当作我们的一员就好。
虽然你没有提到和父母的关系,我猜你们的关系可能有些疏远,毕竟这么多年也没有来看望过你。一开始我以为你只会在这里治疗一阵子,没想到你的病好像很严重,不过我真心希望你能好起来。看到其他孩子在外面蹦蹦跳跳的时候,我就会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起玩呢?当然我知道你自己是愿意看书的,不过你也明白,能选择出去玩或者自己看书才是正常的,我希望你也能有这种权利。至于使命这件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找到的,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你可以变得健康,先过上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日子,成为大人后再考虑那些。
最后,让我讲一下莱茵神父吧。他最近因为准备秋日庆典的事而忙得团团转呢,还抽空跟我讲了讲你的事情,说明他时刻挂念着你,你也要好好感谢他。不知道最近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但如果你能来的话,我希望你能看看舞会,圣女会表演唱歌呢,也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了。如果你来不了的话,我会送一个花环给你。
请多注意身体,祝你早日康复!
爱你的,
米娜
【最后的节日】
冬天逐渐来临,大教堂里的人好像越来越少。降临节是一年里最后一个节日,好多人即使生着病,也会回去陪伴家人。十二月到来时,病房里总也是冷冷清清,我已经很熟悉了。冬季使得每天白昼变短,病房大部分时间都笼罩在黑暗里,窗外大部分时间也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而我疼痛的关节又只能让我固定在床上。这一切使我感觉自己被囚禁在一个黑盒子里,只有当帕拉帝索来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一些。
假面舞会的收尾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帕拉帝索才来看我。见面时我们都很沉默,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聊起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允许被提起。他只是问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身体如何,客套几句。我也不希望他难堪,也就顺着回答。
天气实在是太冷的日子,帕拉帝索把我带到生着炉火的食堂里烤火,这样确实会让我的膝盖好受些。虽然抱着我移动对身体健壮的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是每天这样照顾我一定花了他很多的时间和心思——他还总是给我弄一些暖和的吃的喝的,还有读的书也一并带来。但那段时间,我总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无法安心看书。我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还有膝盖上被照得通红的摊开的书页,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就要被人这么照顾一辈子吗?那如果没有人照顾我了呢?我就沉浸在这样的担忧里,等待着冬天过去。
在降临节前,帕拉帝索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来见我。我接过书,发现是那本我一直很想读但是教会的大书库中没有的《德拉格德里福音》。
“生日快乐,阿洛伊斯。”
我低头望着书的封面:“你从哪儿弄来的?”
“悄悄打听了一些人才弄到的。我不确定这本书允不允许在教会里阅读,但你不是信徒的话,我猜没事?”
“但愿吧……”这本书看起来很新,像是特地作为礼物准备的,“你总是记得我的生日。”
“毕竟就在降临节前三天,很好记。”
“但我总是记不得你的……”
“你这样躺在床上生活是会搞不清日期的,我很清楚,别在意。”
我抚摸着书的封面,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斯纳沙的故事吗?德拉格德里就是一个斯纳沙的圣徒。不过他们信仰的是一种叫做‘沃泽勒教’的宗教,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嗯,我都记得。”
“斯纳沙人在成年之际,会离开自己的亲人与故乡,只身前往某个无人的地方——例如山峰、洞穴、森林或海岸,他们会在那里呆着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然后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们会成为另一个人。他们把这件事情当作成年的仪式——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然后证明自己是一个能够独立生存的人,再回到社会。但又有另一种说法,只能完全地离开人,投身于自然,他们才能接近沃泽勒教的神明,这也是一个有宗教意义的仪式。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神,有的人在这个旅途中得不到神的回应,甚至连梦都不会做,什么启示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地困难。他们只会沮丧地回来,继续生活。”
“听起来很有趣,好像是个很酷的仪式,一个特别的冒险。”
“但我还不能做到,帕拉帝索。”我把厚重的书放在床头,“我还不能顺利地走路,更别说去遥远的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以慢慢来,不要着急。”
“我想试试,”我抓住他的手臂,借着力将双腿挪下了床,“今天我自己走到食堂。”
他迅速拦住了我:“不要勉强自己……”
“我今天打了止痛针,现在不是很痛。让我试试吧。”
“阿洛伊斯……”帕拉帝索叹了口气,然后把拦住我的手转而扶在我的手臂上,“如果觉得难受了,一定要说出来。”
“帕拉帝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虽然教会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不能永远是一个被人照顾被人挂念的人,我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
“……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啊。”
“不,米娜消失之后代替她来给我端药的女孩,只有八岁!我在让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照顾我……!”
“冷静,阿洛伊斯……”他有些焦虑,听到米娜的名字面色也有些沉重,“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不安,大家都很难过……”
我深呼吸了一会儿,才恢复到平静的心跳。“我不能总是这么躺着,看这一切发生……帕拉帝索,你会帮我的,对吧?”
他还是皱着眉头,但仍然勉强地笑着:“我当然会帮你,你一定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把头倒向他的怀里,而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帕拉帝索的胸膛非常温暖,但更为炽热的,是我此刻流下的泪水。我无声地抽泣着,耳边听见的是帕拉帝索心跳的鼓动,还有从窗外传来的,那遥远而模糊的圣歌。
- Farewell, Young Aloys -
+展开虽然但是,我好爱这个柔软的蓝眼睛思想家布偶猫少年——【谢谢知名不具的评论员(?
学长学妹(?)实在是太香了我现在就把全副家当拿出来买股!!!
……好的让我克制一些尖叫咳咳。
小恩好适合第一人称,感觉第一人称最适合发挥小恩这种细腻的感情……呜呜虽然克制但对着莱茵神父使小性子(?)的部分真的太可爱了,这种互相信赖又互相埋汰(?)的少年友谊真的看得我姨母笑停不下来……特别是想到这可是现在成熟庄重独当一面万千少女梦中的莱茵神父年轻的时候,这个对比令我眼泪从嘴角流下……(克制,克制一点。)
风土和宗教的描绘令我跳起来大喊我信了!这种学术和思辨感满满的感觉也太适合他了……对外邦宗教的好奇心让我想到后来他成为神父之后依然怀抱的疑虑和怀疑……小恩分明应当做一个哲学家和学者而不是神父,快点想开离职吧!(。)
另外就是小恩啊看到奇怪的东西不要都拿来喝一口啊——(尖叫)——不过到底是不是因为偷喝了这一口良药所以后来身体逐渐好了呢?一些,微妙的,玄学?
小恩对父母这种奇妙的疏远感和批判(?)的感情不知为何让我想起金庸的月云……年纪这么小就敏感地对父母的“事业”有这个程度的判断,我看小恩你的思路很进步不然跟我们安灼……咳,跟我们莱茵神父一起干革命去吧!
呜呜最后还是要让我大吃一口学长学弟的粮,小恩都哭了这一口都不吃我还是人吗?!
好喜欢,好震撼,读完之后整个人仿佛被丢进宇宙我都不知该怎么写评论了……你的文字真的好适合描写这种细腻的故事,第一人称把这种感性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好美。也看到了小恩的大量哲学思考,开心,他真的从小就一直不停地在思考呢……思考世界,思考生命和死亡,思考这个时代的困境,思考人类的命运,喜欢莱茵跟他说“要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这里,感觉这是无意中为小恩指出了他的使命的一瞬间,这种略带着神性的指引也很适合莱茵这位神父来做
喜欢沃泽勒教的那些内容………能感到你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匠心写这些东西,而且看到了很多奇妙的对照和暗喻……伊维尔的冒险,一个逃避世俗寻找理想净土的故事,但是小恩的冒险却是一个离开虚假的净土走向俗世的故事呢。但这俗世里却反而有着很多净土里没有的,脏兮兮但是纯粹又美好的东西。(记得你有一篇投稿里写小恩认为自己也只是不断地在逃离,但实际上……想要摆脱不自由的、痛苦的状态,看似是逃避但其实也是一种人类力量和勇气的体现,能很强烈地在这篇文里体会到恩斯特的那种,正因为弱小所以格外强烈的精神力量(比划)特别是他吞下良药的那一幕,好有张力。(删除)但这个画面太像青少年偷来大人的大麻猛吸一口还吸嗨了的样子了我大爆笑(删除)
(删除)小小恩和莱茵神父也太好嗑了吧这是我今年读过的最好看的百合文学……(/删除)
Nana老师的文字好适合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入这样的氛围阅读,仿佛翻开了一本令人难忘的回忆录,厚重沉闷的书皮下却是轻盈的纸张夹在读者的指尖,油墨清晰地记录着属于这个少年的点滴,让这本书拥有了存在的意义才变得如此的沉重。
他们真的好像亲兄弟啊—(演pa两人还是同国籍!)弟弟闹着别扭而做哥哥的总是会巧妙化解兄弟之间的玩闹情绪。尤其是在米娜关心的故事中,“我能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性格”这段话语或许是早年小恩在教会的生活中,难得莱茵与小恩拉开了距离才能说出的话语。有时候百般呵护依着性子对小恩来说并不总是件好事,所以才会在这时候难得摆出一副年长者的状态去关心,这也是一种爱的表现,为了小恩能够在今后的人生中获得更多的爱。
虽然nana老师说莱茵就像是小恩的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缺陷和自卑,但是对于莱茵来说小恩这一面镜子同样照出了他的“无知”与“纯白”。没有人生来就是完美的,与小恩相处的过程于他也是一种成长的机会。
伊维尔的冒险着实有趣,神明不会是一个具体的存在,人类最终会明白将生于世上所体验的一切便是神明的恩赐,灾祸与幸福都是一种祝福……我想莱茵大概会往这个方面去理解。只可惜欧罗大陆并不存在一片净土,若是真要寻找的话或许他会存在于部分的人心中。小恩是否找到能让自己安心下来的人了呢?我想这次他一定能得好好地把话语传达给对方了。
偷偷尝试良药的小恩好像小猫偷食一样可爱,不安与好奇的融合就连阅读这段文字也会跟着紧张起来,让人不自觉地想让人说出: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这样的话来w。(以及真的有偷尝禁果的涩涩感(x)
不论是作为温斯特,还是作为阿洛伊斯,他永远都会是莱茵重要的家人、朋友。所以不论他决定去往何方,莱茵一定会在后面推他一把将他送往他所指向之地,就像小时候成为他的腿带他去往各处一样。莱茵一定会很期待能看到亲爱的弟弟自己做出选择的模样。
荔枝人被工作折磨得不行,回过头再次阅读所有糟糕的心情都被光属性的两人给治愈了!nana老师!!我的移动忏悔室!!这是我今年嗑过最好的兄弟文学!!(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