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着地的狮子尽兴地离去,血与血衣都已经沉入地底,灯光也一盏一盏熄灭。revue已经结束了,然而,白鸟依然以刀撑着身体,半跪在地面上,衣装也未卸下。她的双眼闭着,黑色的披风却无风自动,仿佛展开的翅膀一般。
“能麻烦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吗,前辈?”
被血染透的眼睛猛然睁开,瞳孔中心有两枚灯光点燃。视线与刀锋指向观众席之时,她身上竟然折射出几分不属于人类而属于群星的狂妄。
“你的灯火已被点燃,找我何意?”观众终于出声,有几分意料之外,几分意料之中。
白鸟站起身来,刀尖正对position zero的中心,声音绝无迟疑:“已经点燃,所以正需领教。”
“看来我们终于能弹奏出声的钢琴需要调音。”花道巧实仅是在空中踏出一步,便在下一步时踩上了舞台地面,仿佛步入过被折叠的空间。她的态度与此前碰面时略有些差异,白鸟狐疑地皱了皱眉,看向她手中那柄长枪。枪头与枪身以一枚褐黄色的宝石相连,与枪头上的放射状花纹一并让她想到太阳。
……怎么又是长枪。胁差的长度对上这种长兵器格外吃力。只是这么一转念,白鸟就下意识地蹲身。长枪凌厉地横扫而过,打翻了她身后的数盏灯台。然而它们还没有点亮,正被白鸟隐藏在阴影之中,巧实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这就是上一届top star的实力——她并不后退,反而继续向前。近了,胁差才有割断红绸的机会。然而,拉开距离的是巧实。那白色的身影就像真正的幽灵一样,顷刻间退至幕布后方。重重叠叠的幕布阻碍了白鸟的视线,她抬起手,便有一百盏灯光亮起,照得台上一片洞明;然而,幕布上只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巧实到底躲在哪里?
白鸟一时间有些茫然地偏了偏头,幸运地躲过了自上而下的一刺。擦过她脸颊的风近乎锋利,巧实降落在她的面前,指了指头顶高悬的水晶吊灯:“你还不够冷静。”
——原来是灯上啊!白鸟恍然地挥刀向前,刀刃被枪柄格挡下来,力度卸向一侧。下一击、下一击、下一击也是,巧实闲庭信步地收下所有的攻击,甚至有空向她发问:“渊上同学你,有决定好未来的目标吗?”
未来?白鸟停了一瞬。她的全身都为争夺而紧绷着,还没有考虑过未来的问题。
“那个婚约,你果然不打算认下吧?”巧实又问,“要直接从这里逃走吗?”
“不要。”白鸟的声音也变得很冷,“两个答案都是不。”
“看来,你想妥善利用自己的才能啊。”巧实在格挡中变招,以枪柄压下了白鸟持刀的手臂。白鸟就地一滚,好险没被枪刃钉在地上。说实在的已经不想再来一次了。贯穿她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如今依旧燃烧着闪耀的火焰。
“那么,既想要继续歌唱,又想要自由的话,就换一个舞台吧。”巧实从地上拔起长枪,锋刃闪过一道亮光,“你的舞台,不在这里。”
花道巧实的表演开始了。
与此前给人的温和印象不同,她的枪挥舞得如同闪电。速度、压上来的重量、还有攀附在背后的不安感都是电击的后遗症。整片天穹都布满了阴云,因为电弧太过耀眼,闪动时又太过不可捉摸,白鸟逐渐无法再分神去想灯的事——她被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困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只是本能地躲闪,绝无反攻倒算的机会。雨水浸透了脸颊,不,是汗水吗?又咸又苦,仿佛失败的滋味。煮沸的大脑终于降了温,她飞快地将胁差刺入地面,踩着刀柄向上跃起,拉住一串脆弱的雨线。雨珠纷纷散落,而借着这个迟滞,她终于落到了巧实背后。她早就学到了,如果没有武器的话要怎么战斗;然而巧实回给她一个转头,轻轻巧巧地翻过长枪,漂亮地切断了她的穗带。
“你毕竟不是真正的野兽啊。现在找回理性了吗,后辈?”
纽扣叮当落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白鸟跪坐在原地,看向自己的双手。人类终究没有利爪,没有长久战斗带来的反应能力,若是无法成为野兽,又要战胜野兽的话,必须将自己的理性作为武器才行。作为人类独有的优势,为什么被抛掷脑后了……?落在身上的雨幕洗去她遍身的夜蓝,仅留下白与绿,是时院的制式校服。蝴蝶兰别在她的腰带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已经清醒过来了。对不起,还有,谢谢前辈。”
“嗯,那就好。你还有要思考的事吧?就等休息过后,再仔细想想好了。”
为什么巧实会这么说呢。正努力提起精神的白鸟刚刚冒出这个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果然,连着三场revue还是太过勉强自己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有什么游近她的身体,耳旁传来模糊的嘶嘶声。她闭上眼睛。雨水没有打湿她,真是……不可思议。
+展开闭上双眼之后,就只是一片黑暗而已。然而,一阵不祥的嗡鸣迅速地鼓动过耳膜,刀刃加身般的锋锐冷意刺痛皮肤。必须醒来,必须醒来,时候到了!你该登台!
渊上白鸟悚然一惊。披风与闪耀再度加诸她身,胁差握在手里,仿佛因她的血而依然温热。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血河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交错、覆盖、重合、延伸,仿佛曾有无数的人在此厮杀以至于血染重衣骨肉尽化。她抬首仰望,垂坠的红绸不见尽头,有如天河。
——刚刚revue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她又被带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投身于争斗之中?腹部的痛楚依然存在着,她头一次有了逃离舞台的念头。但鼓声依旧催促着她。
“我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失败?”
闪耀到刺眼的辉光就在她的头顶。执枪的少女直扑而下,鞋跟方才落地,长枪便指到了她的面前。白鸟慌忙地举刀格挡,眼中映出凶兽真实的姿态。
“区区一次寻常败绩,就足以令你松懈了?渊上白鸟?我的舞台可不喜欢那样无聊的对手。”
白鸟疾步退后,词语自然而然地顶开嘴唇:“医生?”
不对。纵然面容相同,但态度与那自持的默然迥异。她更像一柄出鞘的剑,染过血并且即将染血,锋利而暴烈。
“……你是什么东西?”
“你叫她医生?哈哈,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里嘲笑她那悲哀的善了,若不是她,你怕是连此刻与我对话的气力都使不出。”祢宫近乎残忍地笑了,眼神如同剥皮拆骨,“我是什么?不重要。不必质问,相信你眼中烙下的那真实的刺痛即可。”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确实有恩于我。但你站在这里——在舞台上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吧。revue……”白鸟闭了闭眼,全身都在诉说着疲倦。但她必须站在这里。
祢宫的语气高昂,仿佛咏叹调般抑扬顿挫:“revue!没错,此处正上演一场戏剧!而其情节将如何书写,你就握紧手中那黯淡的刀刃来探求吧!”
与敌手的欣悦相反,白鸟的神情近似悲哀:“这遍地的血衣,便是……你所希望的舞台么?”
“待你也将鲜血溅落其上,它才会更加接近……我真正的愿望。”长枪指向这场中的异类,如同真实的尖牙利爪。
“我知晓舞台有残酷的一面……然而绝非你铺设的这一种。因此……我不想让你如愿。”白鸟缓缓地握紧了刀柄,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即使刀刃黯淡……即使手足无力。我……也必须歌唱才行。”
“必须歌唱?那么就来让我听听吧,渊上白鸟,此刻的你又剩下什么歌唱的理由?”
“别人的伤,我自己的伤……正刺痛着、烧灼着呢。这些痛苦……驱使我歌唱。”
在上一场revue中留下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然而那并不意味着她的心中就没有伤痕;在戴上面具后度过的五年,每个日日夜夜,痛楚都会唤醒她的内心。歌唱吧,否则你就会回到过去;歌唱吧,否则你就无法保持自己。你必须歌唱。
“噢——怪不得这歌声听来令人昏昏欲睡,无法割舍的累赘,深陷沼泽的身躯……”祢宫拖长音调,好像对此兴致缺缺,眼里闪过一道冷光,“与哀鸣无异呢。”
累赘——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只是,她没有否定自己痛苦的打算。因为那样的话……她至今为止的努力,就不再具有价值。
“但这依然是我自己的歌声,是我的痛苦……必须由我自己倾诉出来。”
“哈哈哈……若是你仍想困在‘渊上白鸟’之中,仅仅在必然渐弱的歌声中引吭至死……那不如就让我听听其中最后一个高音吧!”
长枪倏忽之间刺向白鸟,在她身前留下伤口。然而后者躲都没躲,仿佛将伤疤视为星痕:“你当然可以伤害我。我会用你施加的痛苦,奏响这支来自地狱的乐章。……假如你确实想听的话。”
“……噢?那你也真能放任今后一桩桩不属于你的痛苦也如此强加于你,你真能放任自己变作扮演其他人的空壳?”祢宫看向白鸟,准确地捕捉到她颊侧淌下的冷汗,“这贯身的创口,难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濒死恐慌吗!”
“在你眼里,我果然是空虚之物吗?活下去本来就是痛苦之事。所以我必须从痛苦里取得什么……所以,你要给我些什么。”白鸟深深吸了口气,腹部的痛感并未消除半分,正如她所期望的一般。说实话只是讨价还价而已。想要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果然,不想输啊。
“要求噬人之兽的赐予?”祢宫将长枪拉近自己,更清晰地将白鸟的表情收入视野,随后毫不留情地断言,“……并非不可,但这厚奖绝不送给双眼空茫之人,你这仅在‘渊上白鸟’之中犹豫不前的懦弱灵魂,更不配领受。”
渊上白鸟。渊上白鸟。自从得到这个名字之后,便得到了她的命运——与她的诅咒和祝福。长枪在她的血肉里翻搅,白鸟却咬着牙伸出手,握住枪柄向自己的方向扯来。枪刃撕破了她的后背,恰巧从外套的倒十字星镂空中刺出,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但她正切实地拉近与敌人的距离,一步、又一步。
“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许你连这点也夺走。否则,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曾经的渊上白鸟就活在这个名字之中。承继其名的她,有将这段人生延续下去的义务。没有退路,因此只能前进。贯穿腹部的伤口,仍旧不断地落下鲜红的花瓣、与闪烁的星屑。在舞台上,就连痛苦也是美丽的。
“现在我的血已然染尽地面,你盼望的舞台达成了吗?既然这样,也该换我了——”
散落而下的星屑忽然飘扬起来。上一场revue中依旧模糊的光源,正在她强烈的祈愿中,汇聚成真实的形体。红宝石燃烧着,火焰高呼出声:“——灯啊,为我点燃吧,为我长明吧!”
……只有一盏。一盏灯芯几乎烧尽、却因此极为明亮的灯,悬在她们中间。
“——告诉我,现在的它,是否耀眼?”
——告诉我,现在的我,是否耀眼?
“耀眼?”祢宫嘲讽地一吹灯火,将火焰吹得晃动起来,“残火之明罢了。”
但她还没有熄灭。
白鸟忽然信手扯开了一直束在领口的青色系带。带着花边的衣领向两侧敞开,仿佛一个大张的裂口。刀柄与刀刃相接之处,红宝石轰然烧了起来。带着星光的火焰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而白鸟竟然还有余力喊出:
“如果要点燃什么的话——就点燃我自己!你要不要试试,被我的焰火刺痛?”
头一次,祢宫吃惊地后撤一步,长枪也失去了猎物,与其说火焰已然弥合那伤口,不如说伤口与她整个人已然全数化为火焰,不再具有可触碰的形体。那团炬火散入四面八方,变成无数形制无一相同的灯盏与闪烁的星河;在那些摇曳不定的光下,血无地十二单化作幕布,映出循环往复的影子。一时间是长发的少女在地上行走,一时间是幼年的天鹅于水中展翅,一时间是尾羽纤长的不死之鸟在火中新生。有时,三者并行不悖;有时,唯有帘幕空悬。她们全都在歌唱,而乐曲环绕周遭。一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因反复转换而模糊不清:
“我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贪欲的野兽,你能否找到我的踪迹,探明我的正体?”
以人之姿立于舞台中央的野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样的判断我并不需要,凡人,我只乐于见到的是,此刻令你以身做薪柴,燃起这灯火的,不是你所背负的任何期望,不是你退避其后的命运——而是,仅因想要留在舞台上的愿望而挣扎求生的你。”
白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凡人——啊。既然你将自己划至非人之列,那就试试凡人的刀刃如何,不知饕足的野兽……!我会作为凡人活着、作为凡人斩断你!从你留下的伤口里、以我的痛苦为薪柴,诞生出全新的姿态——”
祢宫回以张扬而凌厉的笑声:“这样就对了!人类那庸俗的肉体里唯一美丽之物!那无论何等劫掠都应当屹然不动之物!你曾任其流失,此刻则重新沐浴其荣光!”
“……我曾经是某人留存于世的幻影,假借其名的遗物。如今我的外壳已然剥落,肉体可以毁却,而光明长存——现在这一刻,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加闪耀!并非荣光加诸我身,而是……我选择燃烧!”
刀刃从帘幕后探了出来。那枚宝石从温和的菱形四角探出锋利的尖,勾勒出尖锐的星形。白鸟从天幕中持刀刺下,背后仿佛有千百颗燃烧的辰星,明亮乃至于夺天之光。
“就应当如此,渊上白鸟。此刻旧日的牢笼已毁于你怒张的羽翼。”
长枪满意地迎了上去。只不过白鸟要更快、更轻;她敏捷地跃起,竟然踩着枪杆一路向祢宫奔来。枪柄抖动,她便飞快地闪身下落,锋刃险险地划过发丝,却在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下一秒,星光再度隐入幕后。她已经无需向任何人确认自己是否耀眼了。枪刃刺入人影,却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象。简直就像魔术、甚至魔法。祢宫不怒反喜,长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然有如孔雀大展的尾屏。一进一退,一开一合,反倒有了共舞的默契。仿佛化身为人的兽与化身为兽的人,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而彼此厮杀。白鸟招来明灭不定的灯火,意图以光迷乱敌手的双眼,同时向着舞台中央义无反顾地坠落:
“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吧!”
凶兽眯了眯眼睛卖了个破绽,白鸟即刻突刺而来,刀刃在枪柄上擦出一段刺眼的火星,近了,已经很近了!然而她持刀的手指一麻,胁差被忽然抬头的枪刃打落在地。长枪灵巧地翻转,枪柄敲向白鸟的膝弯,在她跪坐在地之前,祢宫空着的手就揪住了她的领子,赤与紫相撞,彼此都是野兽的眼神。
“想要轻松地了结,就此止步的话,你只要等待自己的眼睛被我剜去即可。”
“——我就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输!”
“没错,若你不加反抗,那只需闭口不言,被我蚕食成一袭无人在内的血衣。是恐惧,是人欲,是你的不甘,在抵抗这一切,这里的一切,和现实中的一切——我就是中意你们这样的凡人啊,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接受意愿和希望的湮灭。就这样带着被啃咬出的伤口站起来,就这样在拥挤刻薄的世上求得自己真正的存在——唯有这样的你们才值得我去凌虐啊!”
看似胜负已分。白鸟的武器落在远处,绝不是伸手能够到的距离。然而反倒是祢宫给了她灵感;她两手牢牢地抓住近在眼前的小臂,使力向前。目之所及处仅剩那枚金色的纽扣,能作为武器使用的,除了刀刃还有牙齿。咔嚓,牙关一合,闪耀已经吞下肚子。这毫不矜持,甚至十分无礼,不该是舞台上出现的动作——然而,为什么她会如此喜悦呢?
披风带着仅剩的穗带滑落于地。祢宫笑得前仰后合,将揪在手里的领子甩了出去:“也好,那颗纽扣就当做你让我松了筋骨的奖励吧。”
白鸟顺势滚到胁差旁用刀撑起身,像挑剔却满意的食客般舔了舔嘴唇:“那么我这边就多谢款待。”
铺展在地的暗红,不知为何让她想到毫无断点的皮肤。人的皮肤,苹果的皮肤,密密层层地将她包裹,却不再让她恐惧。终究,她已经被生下;终究,她已经醒来。她要在夜晚来临时点起灯火,讲尽千夜一夜的故事。闪耀已然深埋在她的体内,无论多少次都会再度生长出来。
+展开观众想必会大感诧异吧。从一开始,激烈的乐声与喊杀声便将剧情推向了高潮,仿佛为了彰显舞台主人的迫不及待般,装置几乎是超负荷地开始运作。武士们或持长刀,或持弓箭,投身于杀戮的舞池之中,连敌人的头颅都来不及收割,自己的尸骨更是无暇收敛。几乎是顷刻之间,人的身体就如同薪柴般堆满了地面,而一弯月弧朗照高台。笼罩高台的重重帘幕上,映出两个人影。
“晚上好,今井同学。您见过如此的良宵吗?众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要将这高楼推倒、寺庙烧尽呢。”
端坐于左的人影声音悦耳,仿佛乐见这场暴乱般低首看去,长发高高地挽成一束,从后脑直垂而下。
“那些只不过是凡庸的庶民而已。在我们中,有异心的人是你吗,渊上同学?”
正坐于右的人影短发齐耳,语气与坐姿同样高傲却有礼,并未向下投注半点视线。
“不错。这种凭出身注定一生的时代该结束了。”渊上笑道。尽管这不是原本的剧情,但确实是她应有的心声。早一些结束,她也能早一些变得自由。而生为华族、也作为华族成长的今井驳斥得毫不留情:“身为华族却心向庶民,真是异想天开——或者说愚蠢。”
她曾经也面对过这个问题。即使不是出身华族,但被华族所供养,她的正当性也自然失去了;但被业火灼烧过一遭后,想法总会有所不同。加上既然婚约已定,隐瞒身份也不再有其必要。再出声时,渊上仿佛有些气息不稳,却咬紧了牙关:“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我托名华族,以身相代,正是为了今天。”
不能说她没有期待。她一直想象着,其他人知晓她身份后震惊的表情与反应。哪怕是被欺骗的恼怒,或者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但对手的回答平淡到让人失望。
“那又如何。你是胜不过我的,只会被我碾碎而已。”
仿佛并不关心敌手的过去,今井起身拔刀。藤原朝臣兼光的刀刃一闪,便在帘幕上割出十字的形状。渊上挥刀的速度几乎与她相同,只是胁差到底无法像双刀那样同时斩击,只能反复两次以刻下同样的形状。透过星痕般的破口,随处可见堆叠的尸骨。红色染尽她们的双眼,仅有渊上露出不忍之色。今井已经以双刀之一架住她的胁差,之二在她身侧留下斩裂的伤口:
“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有什么用?破绽太多了。”
渊上嘶声退开几步,伤口中洒落点点星光:“别一副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弱者的样子。太高高在上的话,摔下来可是很痛的。”
今井只是挽了个刀花,刀锋指向对手:“我确实不会,即使谁能超过我也只是一时的,我会站到最后——何况现在你是弱者。”
“就是你这种口气最让人生气啊。”渊上握紧刀柄,向前迎上刀锋。然而双刀轻轻松松地拨开了这一击,再度于她身上刻划下伤口。星屑漫舞于空中,今井投下的话语比任何人都要傲慢:
“没有努力的人,努力得不彻底的人,还请乖乖闭嘴吧。”
“——什么?”
熊熊的火焰刹那间烧遍了舞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有些橙黄,有些赤红,有些瑰紫,有些白炽,仿佛整个世界的灯火都倾倒下来,以她的伤口、她的血肉为燃料,火舌爬上高台,怒视明月。帘幕纷纷被风倒卷而起,台上的二人视线相对,再无任何遮掩。
“你——怎——么——敢——这——么——说!”
那是渊上白鸟的怒吼。她的话语比火焰灼烧的哔剥声更响、甚至更快。
“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一切,怎么敢断定我就没有努力?光是活到现在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知道因为放了太长时间没有一丝热气的饭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在值夜的时候为了听清楚声音整晚都睡不踏实是什么感觉吗?你见过有人死在你眼前吗?”
那都是她十一岁前经历的过去。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因此,每砍下一刀就仿佛是在斩断过去的自己一般。她一边高喊,一边向前。连瞳孔都晃动着、如同不稳定的火苗一般。
“你曾经想尽办法去模仿一个人吗?你曾经对着名册与日记读到深夜就为了叫得出每个陌生人的名字吗?你曾经在舞蹈和演技的课上想晕过去、终于晕过去了然后又被掐醒过来吗?”
她们已经一路打到了高台的边缘,仅差一步便会坠落。胁差指着今井,然而白鸟的双眼却看向台下,声音中染上了某种殉道者般病态的狂热:
“看啊,这个人造的赝品骗过了多少人!鼓掌吧,喝彩吧,这难道不是我最棒的、持续了十年的演出吗?”
然而这一步仿佛天堑般无法越过。对其他人而言,所有的苦难都只是故事,而非现实。今井的双眼无波无澜,没有半分融化的意思:“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连让我感兴趣都做不到。”
这一击里两人都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白鸟整个人都被打飞出去,撞破数层帘幕,不得不重新回到幕布之后。纯白铺展而下,十字星的中心只有今井的身影。她宛如审判般,看向倒在地上却依然握着胁差的少女:
“你的愿望不会达成。这种场面根本就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你的火已经点燃你自身。”
白鸟的影子在幕后站了起来。火势渐大,咬住了白布的边角。她的声音战栗着,和台下的哀鸣一样,却透出一分令人心惊的决绝:
“既然如此,至少我能选择自己的结局。”
胁差穿透了她的小腹,折翼之鸟委顿于地。火焰一瞬间变得金黄明丽,如同凤凰的羽毛淹没了整间屋舍。帘幕被火焰烧尽时,倒下的人影已经消失,只有完好无损的披风轻轻落下。
今井上前几步,长刀切开穗带,纽扣崩落,金色近乎黯淡无光;刀刃深深地插入地面,刀柄末端,有红色的死星闪烁。野火不甘地应声而熄,黑色的余烬与星屑彼此混合,安静地掩埋所有的哭声。
+展开“你没事吧,班长?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吗?”
白鸟听见这句话,几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她抬眼看向出言的新闻委员,轻声回答:“没事的。”
“别强撑哦。”千极柔声说,仿佛看出了她正用牙齿咬着自己口腔内的软肉,“今天是自习,班委们盯着就可以。班长去休息一下吧?”
“那……我去医务室。”白鸟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不是因为需要休息——不只是。自己的状态竟然差到能让其他人看出问题,必须采取强制措施。她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而后避过他人的视线、仅对看过来的班委们点了点头,从后门走出班级,一直走到医务室的门前。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只是拳头攥得越来越紧。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她还确信,自己的翅膀是由黑铁而非白蜡铸成。然而现在呢?钢铁太过沉重,无法飞过沧海。
深吸了一口气后,白鸟试探着推开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她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回身关上门后,撩开帘子从空着的床位中挑了一张落座。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保持着端正的姿势;一分钟、又一分钟,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来了,是的,但她陷入一种奇异的疲倦中,不想拉开那道摇曳的帘子。
“很沉重吗?”
一个声音从帘幕后传来。看着那道影子的形状,白鸟想,是医生啊。她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烟雾里,嗫嚅出声:“有一点。”
“那样的话,大概是落点相当微妙的一点压力吧。能让一直以来似乎从未从人群中抽离,从未停下脚步奔忙的渊上同学……”揭开幕布的仿佛是一阵风,让她看到那张温和的面容,“停留在这里。”
“我……我只是停留一下。没事的。不会有问题。我——”
“刚刚的叙述并不是问句,渊上同学,留在这里不需要太多端正的理由和正当性。”
白鸟那种仿佛被掐住脖颈的窒息感轻了些。她试探性地问,那么,我有些累了,这样的话……可以吗。医生注视着她说,虽然是失礼地以目测作出判断,但你的状态足以佐证这一点。所以当然可以。于是,白鸟终于出声问:
“我……遇到了很多问题。不知道医生能不能……嗯,解答就不必了。可以请您听一听吗?”
回答平静而宁定:“能得到这份信任我很荣幸。”
“医生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意义过?”她咬了咬嘴唇,又在医生的要求下补充道,“入学、练习、和其他人互相竞争,最后还是要结婚生子……什么的,我们难道非这样活着不可吗?很难看到其他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框定了。……抱歉,这听起来完全是抱怨。”
“那样的进程确实是某种令人感到司空见惯的人生呢。被框定吗,在你的人生中,有如此不可违抗的力量在制约你吗?”
“就只是……就只是……我没办法用语言来说明它。不是什么身体上的疾病,也没有财务上的问题,可如果我不接受的话,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她的脑海中闪过两个身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所以实际上就连面孔也不太想得起来了。
“明明已经以自身的人生承受着这样的负担,却还在为他人考虑。渊上同学,那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良善考量,但我并不愿因此称赞你。”
医生的语气明明没有变化,却莫名地让白鸟心中一惊:“因为不应该对……恶人行善吗?”
“哎呀,你把自己言语中的他人定义为恶吗?”
这句话宛如一根细针扎进她的血肉。白鸟不由自主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很低:“恐怕我不得不这么想。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若是恶人,又怎么值得你为其走入如你形容的一般……那仿佛在你口中与牢笼无异的人生呢?”年长者循循善诱着,用手掌包覆住她紧握的拳头,“更何况……那牢笼难道真如天命一般吗。”
“也许我只是害怕也说不定。害怕离开这种优渥的生活,落进更差的境地。很多人都说我应该满足,但我果然……还是不甘心。”
这是她的真心。度过的年岁就好像一声叹息般,滑过她的喉咙。
“渊上同学,司空见惯的人生,你仍以双手捧起的这份现状,在你看来会通往必然的圆满和幸福吗?”
少女捏紧的五指被年长者的手一点一点从手掌里展开。掌心有几个清晰的红印,全部由她不长的指甲造成。她回答得几乎毫不犹豫:“不能。一定不能。我很确信这一点。”
于是医生又问:“若是维持缄默不抗,确实会令一些人受益,而那是你甘愿的吗?”
那是不可能的事。白鸟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不想。……我明白了,医生。非常感谢。”
“再进一步,便显得我多言了,渊上同学。”祢宫百目仿佛满足般地放开手,仍然留在她的面前,没有半分催促之意。所以,白鸟才敢鼓起勇气问道:“那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医生的回答是:“当然。”
——直到你的那对翅膀不再是将你坠向地面的累赘,而能令你接近真正的天空。渊上白鸟,切勿踟蹰。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