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尚未过去。原本因为入夜而凉爽了些许的空气,又在觥筹交错中炎热起来。纳凉宴会上随处可见穿着得体的绅士贵女,酒席如同流水一般延伸开来,鉴于在座的诸公大多都有着学生家长的身份,人脉更是结交得自然而然。学生们只作为明面上的主角出演这一剧目,即使她们正在场中如穿花蝴蝶般来去,也不过是座中人的谈资罢了。放眼望去,能见到无数留袖和服与长款洋装的少女身影。她们被装点得像一件件簇新的礼物,价格不菲,令人望而却步。
但也有许多少女不在此列。仿佛一模一样的时花院服里,套着无数迥异的面孔,年轻便是最好的妆容,顾盼之间的神色足以入画。
渊上白鸟却没心思欣赏这个。她端起礼数周全的微笑,朝渊上家的双亲走去。他们正与座旁的人闲谈,她在旁侍立,从一数到三百,终于得到一个回头。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贵安。”白鸟平心静气地开口,等待照例的问询与品评。除此之外,她确实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即使是在介绍商品,渊上家双亲也深知奇货可居的道理,她与旁座的绅士见礼后,便不用自己开口,自然有人介绍:“她已经满了十六岁,刚进时院……”
白鸟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不管那位陌生人对她是褒是贬,对她本身来说都毫无意义。这时,响起的舞曲拯救了她。接收到她的眼色后,母亲略一颔首,在社交辞令的间隙插话:“白鸟,你也该去跳舞了。”
她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要在潜在的客人目前展现自己,所以别挑那些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小姐们,最好是和她一样身着简单院服的少女,若是礼仪有些缺憾的庶民,更能将她衬托出来。
……真是可笑。为什么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她难道不清楚吗?不是为了展现华族的亲民,而是,渊上家的财务问题已经到了无法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的地步。
也不是说她就想穿那些昂贵的衣服。命运赠予的礼物总是标好价格的,礼物越是精美,她越是担忧价签上的数字。
所以,白鸟怀着一丝隐秘的算计,走到了龙造寺青莲的面前。她把筹码压在后者身上:会长出身显赫,为人亲切,一个交好龙造寺家的传言,抵得过陌生人没几分真情实意的兴趣。鉴于她作为樱班班长曾与会长有几面之缘,青莲大概记得这张脸。
“会长,”她的声音曾被许多人夸赞过,现在白鸟只希望它能发挥一些作用,让话显得甜美却不逢迎,“能和我跳第一支舞吗?”
“你好像有些困扰,渊上同学,”青莲竟然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目光从稍高一点处降下,柔和地落在她的脸上,“当然可以。”
这下换成白鸟有些不知所措:“……我只会跳女步。”
“没关系。”青莲已经向她摊开掌心,附赠一个安慰的笑容,“请吧,渊上同学。”
白鸟希望自己的手心没有出汗。在一年前她就知道该如何自如地控制舞裙,让它们在脚踝以上如同荷叶的边缘一般摇曳却不露出过多小腿,尽管被靴子与裤袜覆盖,没有人能看到哪怕一片肌肤——然而在被青莲牵着滑入舞池的时候,她还是像只突然忘了怎么游水的水鸟一样手足无措。白鸟只好在心里数着拍子,前进,后退,转一个圈,回归原位。青莲带着关切的眼神与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让她放下了一点警惕,只是一点。如果不是刚刚跳过两个小节,她已经开始感到愧疚了。
“跳得很好,渊上同学,”在又一个四拍结束后,青莲轻声说,“你在为这件事情担心吗?”
“不。”白鸟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然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当然,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和去学生会汇报工作的样子不符。这不是班长、不是执行委员长该露出的表情,何况是在学生会长,在龙造寺青莲的面前?但青莲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再次将旋转了一圈后的她的手指牵起,指缝间填满了暖意。
“如果有什么担心的事情,请来找我商量吧。”
那真的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邀请。白鸟仿佛被冰了一下,从短暂的软弱里挣脱出来。
“好的。……谢谢你,龙造寺同学。”
仅仅是些微的憧憬,不足以让白鸟俯首听命,更遑论剖开心肝。即使她至今为止的表现确实是位负责的学生会长,即使她姓龙造寺,即使她是青莲。
察觉到白鸟态度的细微转变,青莲又安抚般地笑了笑。两鬓的辫子随着舞步拂过她的肩侧,白鸟侧头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它们。她知道即使自己许诺些什么,白鸟也不会突然吐露心声,樱班的班长一向温和体贴,某些时候却顽固透顶。她们目光相接,银灰的金属对上鸽血石。
——这不是一株柔弱的花儿。
——我不会凋零。
+展开「阳光啊,照耀着这有七座城门的忒拜的最灿烂的阳光啊,你终于发亮了,金光闪烁的白昼的眼睛啊,你照耀着狄尔克的流泉。」
听到幕布后那歌队一同咏唱的歌声时,无论是墨绮飞诗还是渊上白鸟,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飞诗是因为尚不知道地下舞台与revue代表的真意,白鸟则是因为更私人的理由。就连白雾中她所见的幻象,都是与渊上家双亲的赌约,那么已逝之人的事情,应该已经深埋在她的脑内,而非被作为舞台的燃料提取出来。但这曲子,这歌词,是《安提戈涅》。也就是说,要么是她掩埋的过去终于反过来掩埋了她,要么是……舞台应和着另一个人的愿望。当然无论如何,白鸟也没有办法开口去问,你也失去了什么人吗?何况既然身在舞台上,就只剩下了说台词的余地。……特别是,在自己的对手好像确实没那么清楚情况的时候。
「安提戈涅,我的姐姐。」她急切地说,「克瑞翁已经向全体市民宣布,不许人埋葬或哀悼那不幸的死者,使他得不到眼泪和坟墓。你当真要去埋葬他吗?」
「我不愿意人们看见我背弃他。」安提戈涅说,「你愿不愿意同我合作,帮助我作这件事? 你考虑考虑吧。」
「事情非同小可,谁要是违反禁令,谁就会在大街上被群众用石头砸死。」妹妹退却了,「我请求你,不要和城邦对抗。不可能的事不应当去尝试。」
「你这样说,我会恨你,死者也会恨你,真是活该。尽管告发吧!你要是保持缄默,不向大众宣布,我就更加恨你。」
明明知道仅是台词,白鸟依然觉得被人当胸扎了一刀。刀刃深深地卡在肋骨里,埋进肺部,在每一次呼吸间带来剧痛。她无可抑制地落入遥远的回忆里,又回到那个炎热的、连尸体的腐败气味都无法完全遮掩住的夏天。
那一年,她也只有十一岁。房间里除了双亲外,就只有尸体躺在她面前。然后,她终于咽下一口苦涩的悔意。
如果能更早一些就好了。
「他学会了怎样运用语言和像风一般快的思想,怎样养成社会生活的习性,怎样在不利于路数的时候躲避霜箭和雨箭;什么事他都有办法,对未来的事也样样有办法,甚至难以医治的疾病他都能设法避免,只是无法免于死亡。」
新响起的歌声让她清醒了一些。安提戈涅背朝她的方向,跪坐在那死者的尸体前,在上面洒了一把沙土。在没有办法掘墓的时候,这就是埋葬的完整仪式。她原本应该走下去了,但是一阵风吹来,将尸体表层的沙尘拂去。于是安提戈涅又从另一侧走上前来,再次洒下一把沙土。然后旋风再起,她就这么重复着这一工作,仿佛重复才是唯一的幸福。没有希望的不安、没有“探索”的使人焦虑的冒险性,也没有回忆的忧伤。曾经存在的,现在依旧存在。沙土在她身下累积,堆成高塔,铸就囚牢。
于是白鸟知道,她必须改变原本的剧情,否则这样的轮回只会一直继续下去。当她将那句篡改的台词说出口的时候,一束白光照到了她身上。现在,白鸟与飞诗终于平分了舞台。
「高贵的克瑞翁,有人违背您制定的法令,将那尸首埋葬了。」
「那人是谁?」鲜红如血的幕布后有一个威严的男声回应她。
「是我的姐姐,安提戈涅。她为这事情而欢乐,为这行为而喜悦。」
这是背叛,确凿无疑的背叛,与送她的姐姐去死无异——但那终究只是舞台上的角色,应当隐瞒秘密的妹妹不会为自身行动逻辑的改变而愤怒或悲伤。但白鸟对飞诗感到一些抱歉,因为这完满的、无尽的重复,显然出自飞诗的愿望。而后,愤怒的统治者对安提戈涅作出了宣判。
「把她带到没有人迹的地方,活活关在石窟里,使整个城邦避免污染。」
大地随着判决而震动。沙土凝结成死白的石墙,将安提戈涅吞没在其中。并非人世,并非冥界,并非即刻就死,也并非能生存下来。于是,少女说出最后的台词。
「唯有死亡才配做我的桂冠。」
靠在石墙另一面,沐浴在虚假日光下的少女口中吐出的,不是剧本中写就的话语。
“抱歉。我想要前往新的明天。”
她不会许下让死人复活那样的愿望,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过去。因为无论过去的哪一环发生了偏转,站在这里的都不是现在的她。何况,她早就知道要拿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想继续现在的生活就得不被发现,想自己决定婚事就要表现出色甚至夺得第一。过去可以思念、可以缅怀,但绝不能重演。
我没做错,她想,我必须继续下去。
仿佛那团白雾再次蔓延而来,雾中传来逝者的声音。她说,没关系,能看到你表演得这么出色,对我来说也是慰藉。雾气宛如女孩纤细的双手,温柔地将她拢住。
“不。”
白鸟闭着眼睛,向面前斩下一刀。胁差的刀柄上,鲜红的宝石灼热而温暖。
“我知道你不在这里。”
雾气翻卷,向半开的幕布后流淌而去。舞台上冷得惊人,仿佛如果滴下泪水,就会在落地前凝成一粒冰晶。白鸟呼了口气,忍耐住心中沉重的叹息。
如果能和你早些成为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那之前,我没有办法和你互相理解啊。
那些,从雾里不断回归的无声之声——无法成为过去的时间回声。
+展开若是舞台有所谓的神灵,那一定是位阴晴不定的女神。她指挥大小天光,调遣普天星辰,要在这狭小的一隅,历遍整个宇宙,从天堂通过人间而入幽冥。凡此世上一切走兽飞禽,无不在她手指所编织的罗网之中。在她的庭院里,有一名发梢浅绿的博士正在低吟浅唱。
「我要索取天上最美丽的星辰,又要求地上极端的放浪。不管是在人间或天上,总不能满足我深深激动的心肠。然而如今我年事已高,再不能尝到欣悦的滋味。」
一点青碧色的火焰如同新芽般越长越高,转眼间在年老的博士面前扭曲为一个人形。有着与火焰同色长发的恶魔拍了拍双手,惊得博士回过头来。
「请你走出啄食你生机的烦恼,和我联合一起,共同去经历人生。」
「你是地灵,抑或魔鬼,还是说,你是那一切恶的总和?你若想要欺骗我,我绝不上这样的恶当。」
见博士如此警惕,恶魔摘下礼帽,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我会给你看无人看过的东西。假如你说了,请停留一下——你便要将灵魂的一部分输给我了。」
「一言为定。」博士抬起手,与恶魔摘下手套的手指一握。一枚青色的光点自她们相握的手中爆开,照得天空一片透亮。仿佛下起一场生命之雨,满园都生出了新绿的颜色。藤蔓爬上架子,枝条抽向天空,草叶被露水润泽,淹没二人的脚踝。她们身上的衣装,也终于变为了方便活动的窄袖与长靴。
倘若不是事先知道演员从未换过,即使是认识的人也很难认出那名博士正是常夏院咲常。平日垂着眼睛、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少女,如今就像个重获青春的老翁般,表现出纯然的喜悦。在这一碧无垠的春色中,她惊讶而喜悦地睁大眼睛,年轻的生命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躯壳。然而,这也只是一瞬的事。咲常抬起眼睛,问:「这就是你承诺过的东西?」
随着问句而来的,是薙刀鬼魅般的一击。白鸟轻飘飘地避过刀刃,像一个没有重量的恶魔那样,以食指的指尖点了点刀柄上的翠绿宝石。
「当然不仅如此。」
随着她的低语,更深一层的青色涌了上来。蓬勃生长的新叶转瞬间结成一把遮阳的大伞,仅有缝隙间漏下点点日光。它们随着风在地面上跳动着,让人情不自禁地跟上视线。泉水清澈见底,但如同不会流动一般凝固在水道中。果实累累的秋日并未如期而至。被风吹动的叶子再一次翻卷,缩小,变回春天时的样子。接下来,新的夏日到来了。
「这个夏天永远都不会终结。」恶魔的私语自耳边传来,如此柔和,如此诱人,咲常几乎想要答应。但是,另一种恐怖攫住了她。她握紧手中的刀柄,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并向身侧的白鸟劈了过去:“为什么你要给我看这个?”
然而仿佛有所察觉,白鸟反手提起胁差,再一次轻易地将攻击格挡了下来。
“真的要我说吗,常夏院同学?你右眼的视力已经开始变差了吧?看向一边的时候必须大幅度地扭头,看远处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眯眼……还要一直这么撑下去吗?”
这比任何台词都更像恶魔的话语。当然,它们并不是剧本中原有的台词。咲常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别说了、停下来、拜托,仿佛只要这么祈祷,一切就会好起来。但她比所有人都清楚,因为她早已这么祈祷过许多遍了,眼前那些朦胧的晨雾依旧纠缠着她。
“……不。”咲常抬起刀柄,再一次向白鸟砍了过去,说实话瞄准的完全不是纽扣,而是她正在张合的嘴唇,“——我不会成为我的障碍!”
“抱歉。”白鸟再次侧过身体,用刀刃压住了薙刀,咲常甚至真的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歉意,但那没有影响握刀的手分毫,“——我必须歌唱。”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她把这件事说出去!白鸟不是同在芒班的同学而是樱班的班长,天知道她会告诉多少人?那之后,她还能继续留在时花吗?如果这只眼睛继续恶化下去……她就无法继续站在舞台上了。对她来说,那几乎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停止、或是倒流,修正最初的错误;她多么盼望能在常夏的庭院里,持续平稳而安定的人生。
然而那样的庭院根本就不存在。指针无法回转,她已经被这样生了下来。
「一切事物有成,就终归有毁。」白鸟说,“但我不会说,‘所以倒不如一事无成。’常夏院同学,你……”
爆发的薙刀掀翻了胁差,让白鸟无法再有开口的闲暇。她翻身跃向另一侧,在婆娑的树影里掩盖自己的身形。咲常急忙追了上去,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这场revue怎么样都好,但绝不能让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
“没有什么建于磐石,一切皆在流沙之上。”白鸟仿佛歌唱般的声音回荡在天幕上,咲常徘徊在庭院中,身旁叠起一层又一层的雾瘴。忽然,她看到那些植物从叶尖开始枯萎,绿色褪去,褐黄袭来。并非秋的丰饶,却是秋的肃杀;没有足以称之为收获的果子,只有如同尸山般堆积着的枯枝败叶,一场山火、不,一簇火焰便能全部燃尽。……就连像椿花落地一样,漂亮地死去也做不到。
咲常忽然明白了。这是她的恐惧所创造出的地狱。这是她为自己设想的,除去奇迹以外的唯一一种结局。如影随形的衰败的预感,最终将以死来结尾,但一定比死更加可怖。严冬马上就要来了。冰冷的雪会埋葬一切,包括她能留下的所有痕迹。她终于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双耳,大叫道:“——停下!!”
自阴影中探出的刀刃,近乎温柔地割断了金色的穗带。围绕她的白雾淡了下去,纽扣落下的地方,探出一颗金色的芽苞。它飞快地生长起来,最终在蹲伏的咲常面前绽开了一枚星星。咲常回过头去,身后的白鸟方才开口。
“但我们的责任就是建造,仿佛流沙就是磐石……常夏院同学。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咲常不甚信任地打量着她,直到白鸟俯身到她耳边,轻声说:“原本不应该是我来入学的……”
星星的闪光熄灭了,舞台上寂静无声。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那天离去的两名少女,开始以名字互相称呼。
+展开「祇园精舍的钟声,乃是诸行无常的余韵。」
「桫椤双树之花色,昭示盛者必衰之宿命。」
「骄者难久,恰如春宵一梦。」
「猛者遂灭,好似风前之尘。」
交织响起的两个声音,顷刻间在灯光的明灭中,显露了彼此的形体。如同能乐演员一般,她们带着整张面具,在琵琶声与鼓声中相背而立。青发者执笛,赤发者执刀。此时正值夜半,满月高悬。
一阵笛声溶入月色,随波流淌,执刀者闻得,开口赞道:
「不想平氏阵中,有如此风雅之人,大战将发,坦然吹笛,而笛声清澈动人,没有丝毫浑浊紊乱的迹象。」
奏者若有所闻,喃喃自语:
「我乃修理大夫平经盛之子平敦盛,官任大夫,年一十七。今夜月色极好,然而明日,便将有成百上千人,与这良夜再无缘分了。」
月落日升,天将破晓。青发者收笛拔刀,与踏步上前的赤发者锋刃相交。宛如报幕的声音从幕后传来。
「此乃——一之谷。」
这原本该是戏剧的开场。然而,红发的少女扯开了面具的带子,并未像能剧演员们一样恭敬地将它放入锦盒,而是任由能面坠地,仿佛一粒火种,将整片湖水都染红了。
流人开口道:“差不多可以了吧?你这家伙还要在面具后面躲到什么时候!”
出鞘的太刀猛然朝青发的少女砍来。拴着纸签的风铃叮咚悦耳,进攻的动作却凌厉无匹。终于,闪躲的人无法再维持与乐曲同拍的步子,刀锋险之又险地划过她的面前,将面具一分为二,露出渊上白鸟惊异的脸。流人终于满意地笑了。与她们发色相同的火焰在二人身上绽放开来,烧尽五层繁复的装束,仅余轻便贴身的制服。
“好了,省掉演戏的事吧,是唱名的时间了。”流人举刀向前,刀刃与双眼一并锁定了对手,“火焰是燃尽一切之物,我的心脏正为此燃烧。如此灼热之温度,仿若要带我离去。时花三期生,万里小路流人。——正是这苦痛令我热血沸腾。”
“于深渊之上、展翼之时已到。即使迎来泡沫之梦般的结局,时花三期生,渊上白鸟——”白鸟握紧刀柄,沉声念道,“我必须歌唱!”
“那你为什么要站上舞台?”几乎是一瞬间,流人就来到了白鸟面前,纯黑的双眼中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明明不在舞台上,也可以歌唱。”
“我必须留在舞台上。”白鸟抵住刀锋,咬牙回答,“……不擅长声乐的是你。”
“哈哈!但你为什么接受了平敦盛的角色?那家伙的结局如何,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吧!”
白鸟想,我当然知道。他会在源平合战中、准确地说,在一之谷之战中阵亡。
“……要尊重舞台分配的角色。”她只能这么回答。
“不,不是吧,少骗自己了你这家伙。”又一记重击压到了她的胁差上,流人的声音中甚至有种带着火星的热意,“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会失败!那样的话,就把闪耀给我啊?我就是为了吞噬群星而来的!”
“不行!”白鸟挥刀上前,罕见地叫喊出声,“那是我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给你——”
“这么想很好,但——你坚持不了多久了!”
太刀的重量压了上来。流人说的没错,她左支右绌,只能逃向舞台的一侧。Position zero……越来越远了。不知何时,水流涌进了舞台。是海水,还是湖水?水体在她的脚腕高度摇曳着,并且涨得越来越高。这样下去,会被淹没的。一直在她脚下虎视眈眈的深渊,仿佛又张开了巨口。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流人一步步地朝她走来,仿佛胸有成竹地对她发问。
太阳已经西沉。山脉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天空乃至水面,都被夕阳染得赤红一片。
「能够看见——那片赤红的天空……我只能看见这些,非常清晰。」白鸟轻声回答,几乎觉得自己答错了。
与安稳的步调不同,流人的话可谓步步紧逼:「你认为那是夕阳吧?认为那是晚霞吧?不……错了,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景象!可以吗?不是夕阳,可以么?!」
一瞬间,这里仿佛是无边炼狱的显化。成千上万的火焰从天而降,所有的家宅一片火光,所有的窗子喷吐出火舌。白鸟仓皇地四顾,声音颤抖:「我所看到的,的确是这个世界被浓烟烈火包围着的景象……」
「那你听到了吗?就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诵经的声音……你认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不是语言,也不是歌谣,那是人们的凄惨呻吟!!我从未听见过如此令人怀念的声音,从未听见过如此真诚、直率的声音!只有在这个世界的末日来临时,人们才能让我听到那样正直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无数幽魂的低泣,无数死灵的悲呼,为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生,为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难道之前她是个聋人吗,不然为什么会听不到这些声音?
「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所有地方的人们,都在燃烧的情景!坍塌了的房梁和砖石下,在被烈火围困着的房屋里……在所有的住处,人们都在熊熊燃烧!既有像是因为极度害羞而死去的蔷薇色和罂粟色的尸体,也有好像由于后悔而死去的黑黢黢的尸体,四处横陈着各种色彩的裸尸!对了,河流里也是人满为患!我看到了河流!河面上早已映照不出任何东西,满满当当地漂浮着人类的尸体!他们一点一点地往那葡萄色云块低垂着的大海的方向蠕动,到处都是前赴后继,紧紧追逼的火焰——难道火焰没有紧追过来?难道你没有看见?难道你没有看到这一切?!」
那声音还在催促着她,比起台词更像发自内心的怒吼。她不能当作无法看到,也不能当作未曾听闻。因为到处都是火焰。东面是,西面是,南面和北面也都是。堆叠着的燃烧着的尸体如同薪柴。她们的血一定也是红的,红得像火焰的影子。火焰的峭壁在远处平地而起,几乎刺痛她的双眼。白鸟知道最后的台词。钟声已然鸣响,舞台催促她投降。平氏诸大将阵亡者甚众,残军不得不逃往港口,乘船远渡。历史如此,剧目亦然,她不可能再做任何改变。唯一仅剩的慈悲,就是给予她尊严的死。
可是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她还想要继续战斗下去。不是为了留在舞台上,而是为了——
“太晚了。”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万里天见震空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自熊熊燃烧的天空斩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再有幽灵的呓语,也不再有燃烧的爆鸣。包围她躯体的湖水也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仅剩幽微而深重的冰冷。纽扣应声而落,滚了几圈后终于斜靠着地面停住。倒在地上的人忽然说:“斩下我的首级。”
“渊上同学?”正在起身的流人一怔。这确实是平敦盛最后的台词,但,演出已经结束了,闪耀已经被夺走,胜负也再无争议。就连流人自己,也换成了平时面对同学时的口吻。
“……只是狂言而已。”
白鸟遮住眼睛,无言地笑了笑。
+展开九条百子掀开了幕布。然而,没有灯光亮起。空中传来隐隐雷声,眼前掠过不祥的黑影。黑暗中,闪过一丝刀刃的冷光。她条件反射般地抽剑,但预想中的金属相击声并未响起。那一刺仿佛只是个招呼,掠过她身侧,让两束苍白的灯光得以照向她们站立之处,映出彼此年轻的面容。
“九条同学,”青绿色头发的少女立在她对面,胁差握在手中,刀刃朝着脚下,“舞台还真诚实。或者说……它要求我们诚实。”
百子当然认出了渊上白鸟的脸,但没想到她的舞台竟然如此荒芜。但舞台容不得她们闲聊下去,随即便有女性尖利的笑划过穹顶,带着阵阵回声:“祝福!祝福!祝福!”
乐声随即响了起来。并非敲击,并非弹奏,只是一阵嗡鸣。这场景的指向性实在太过明显,百子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这是……《麦克白》?”
白鸟捏着一张信纸沉默地颔首,随即启唇歌唱。她的声音同那些女巫一样高,却比那些女巫轻柔。
「故事要从英勇的将军班柯,还有所向披靡的麦克白的丰功伟绩说起。她们在我胜利的那天迎接我;我根据最可靠的说法,知道她们是具有超越凡俗的知识的。」
从仿佛是比天空还要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的和声,好像那些歌者原本是有形体的东西,却像呼吸一样融化在风里。
「万福,麦克白,考特爵士!」
「万福,麦克白,未来的君王!」
「班柯,你虽然不是君主,你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
百子知道自己被分配的角色是谁了。对剧本的先知与对白鸟秘密的无知叠加出成倍的担忧,让她将充沛的感情投入进班柯的唱段。
「您果然信了她们的话吗?魔鬼为了要陷害我们,往往故意向我们说真话,在小事情上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我们在重要的关头便会堕入他们的圈套。」
白鸟足尖点地,施施然地向她行来。灯光飞快地亮起、变换、映出重影,剑锋相接仿佛觥筹交错,辗转腾挪有如翩然起舞。百子避开攻击,踏着旋转的木质楼梯爬得越来越高,灯光却越来越暗;白鸟则扯着被收束的缆绳攀援而上,终于先前者一步到达最高点,带着刀刃一起向百子跃下。那原本是避无可避的一刀,然而它扎入的是陡然升起的人形立牌的心脏。
「太阳永远不会见到那样一个明天。堂皇的帝王戏就要上演。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
——丧钟怆然而鸣。这是麦克白杀死国王的一幕。百子想着,但《麦克白》的结局,明明是……
“渊上同学!”百子助跑、前跳、抓住悬吊的缆绳,向黑云之间刺去一剑,“我不知道困扰你的是什么,但它会毁了你的!麦克白就是——”
“那种事情我知道啊。”看着自云层的破洞间洒下的日光,以及一线湛蓝的天色,白鸟低下了扬起的头,遮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但我的角色不是麦克白。”
百子跟着低头,却见舞台的地面轰然开裂,露出漆黑无光、仿佛无限深邃的空间。木质楼梯层层断开,白鸟和舞台装置的碎片一同,朝着下方落去。
——深渊(奈落)。
几乎来不及思考,百子就松开了缆绳,与白鸟一同下坠。因而,才没有错过她的解释:“……是麦克白夫人。”
她明明比麦克白更机警、更狠毒、更有野心、也更强大。但命运终究不会许诺给她王冠,却会让她和丈夫迎来同样的毁灭。那张信纸被狂风吹高,字迹清晰流畅,百忙之中百子投去一瞥,确信它正是由麦克白写给夫人的信。
忽然间,天地倒转。乌云的裂口被撕扯开,在碧蓝的天幕之上,悬挂着日月与群星。白鸟仿佛早有预感般稳定住身形,朝着被翻至下方的百子突刺。百子挥剑格挡,后背撞上了天幕上的太阳。
“我也知道那很美丽。”白鸟轻声说,视线越过百子的肩膀,与灼人的日光对视,“所以我很嫉妒你。你不必为自由付出任何代价。”
百子一怔,鬼使神差地开口:“……你在害怕吗,渊上同学?”
胁差刺入了那片海水一般的苍空。自伤口处漫开赤色,仿佛被新鲜的血液浸透一样,灯光、布景、幕布,全都燃烧成了渊上白鸟那双眼睛的红。像是回答,又像是入戏,有着天鹅名字的少女如此念白。
「真正横阻在我前进道路上的只有对沾满鲜血的双手生发的恐惧,可现在,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哈哈哈!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这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舞台所在的整个空间忽然转过一个角度,让她们的双脚踏在无垠的苍穹中。白鸟不再答话,在地上一个翻滚,继而退开,双眼沉凝。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渊上同学,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你难道能让死人复活吗?!”
百子从没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那完全是吼出来的,没有天鹅挽歌的凄婉柔美,只是困兽惨烈的哀叫。
“我有必须要赢的理由。”白鸟说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层层剥落下去,“虽然晚了,但果然不能少了这一项。”
「于深渊之上、展翼之时已到。即使迎来泡沫之梦般的结局,时花三期生,渊上白鸟——我必须歌唱!」
“我不打算输给你,渊上同学,”百子举起佩剑,剑刃映入两人颜色迥异的眼瞳,“因为即使那样,你也不会得到拯救。”
「心中所绘的梦想,如璀璨星光指引航向,不畏惧命运的挑战,不屈服于他人的期望。时花三期生,九条百子,以自由之名,傲立于舞台之上!」
她们彼此都知道,将说出口的是最后的台词。
「勃南的树林会移动,义军的举事会成功。我已然望见了你即将到来的亡覆。」
「可我不愿投降,我要血战到底。我若喊出“住手,够了”,就让我永远在地狱里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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